第6章_6.3 盐渣湿身记

在课业正式开始前的一段时间,我们并没有什么事做。百无聊赖之际,盐渣和磊哥便带我去学校的健身房玩耍。盐渣就是那时恬不知耻地借走了我心爱的匡威小星星鞋。

我说你穿后要把鞋里里外外洗干净,不然不借!他说我竟敢嫌弃他,还说我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和小受垂涎他的帅脚。我一听就感觉这里面有故事于是开始对他进行连环逼问。他对此事闭口不谈,转而说大不了赔我一双新的。我说这双鞋是我妈买给我的,你赔得起吗?直到他不耐烦地答应洗鞋我才不情不愿地让他的脏脚插进了我的新鞋里。

说实话,健身房这种场所和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关系。而盐渣一看就是健身房的常客。他把里面的哑铃,杠铃,各种拉的,推的,扯的器械都试了个遍,然后得出了结论:器械很全,但不如国内的新。看来美国的健身风气比国内好多了。

磊哥看起来也是个老手,单从他那两块能让许多女生汗颜的胸肌上就能看出些端倪。磊哥说他过来念书之前做了几年海上工作。轮船出海少则十天多则数月。一整船的大汉除了聊天喝酒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他就只能去轮船上的健身房解闷。

盐渣以想要教我做卧推为借口骗我躺在了那条黑色椅子上。我平躺着把杠铃往上推。可那杠铃的两端明明什么都没有,但只是中间的那一根杆子就让我觉得有些吃力。我掌握不了平衡,那根杆子老是往一头歪。盐渣看着我瘦弱的胳膊摇了摇头,随手给杠铃两头各加了一块黑色的杠铃片让我再试试。

我一推杠铃就感觉不对,可一切已经太晚了。我因为手伤的缘故长年缺乏锻炼,这杠铃刚一腾空就压到了我的胸口。我就算我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他举起来。

而此时的盐渣却在一旁幸灾乐祸。他像是玩老鼠的猫那样用一只手提着杠铃确保我不会被压死。一边提还一边说:“快叫哥,叫声哥我就救你出来。”

我喘着气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他一点点松开手上的力道,这杠铃的重量便一点点传递到了我的胸口。

“你敢叫老子给你洗鞋?”他一副趁人之危,“你把这双鞋送我我就救你出来。送不送?”

我就算是被杠铃压死也不会朝他这个人渣屈服的。那可是我妈下了血本给我买的。我就算被压死也不会把它送给任何人。

我憋了口气大喊:“磊哥救我!”

磊哥果然是老实巴交的读书人。他一个健步上前一把就把那杠铃提了起来,然后便开始对盐渣进行批评教育。

我死里逃生后也对盐渣破口大骂,扬言要当场没收他的鞋,让他尊贵的脚趾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后来对那天的事道了歉,说他真的不相信我连那点重量都举不起来。还说那点重量哪压得死人?

我说我害怕还不行吗?

他便不说话。

很久之后,他说他明白我那时的感受,因为他也有过类似的遭遇。有一次,他被他爹的人按住了手脚。他爹拧开一瓶冰矿泉水倒在了他的脸上。细细的水流从高处落下,冻结他的呼吸让他感到死亡的来临。他说之前无论遭受过什么也从来都没有像那天那样害怕。

我怜悯他的悲惨遭遇,便不再和他计较。

其实在健身房那天我也做了一件错事。以我斤斤计较的性格,我从杠铃下逃生的那一刻必然对他怀恨在心。

他说我要是再不练练,哪天哪个黑哥哥要欺负我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我说有你在,黑哥哥也不会看上我呀?要是我哪天练成你这才危险呢。

然后,我在他转身卸杠铃片的瞬间扯下了他的裤子。

“你小子找死!”他的额上青筋暴起。

我还没等他说完就往泳池的方向跑。我边跑边脱了短袖,甩了鞋子。我把短裤一扯,“扑通”一声就跳入了水中。

我早在来健身房之前就把泳裤穿在了里面。说白了,老子就是来游泳的,那什么这铃那铃谁爱玩谁玩去吧。

盐渣追我到岸边,无奈穿着长裤和运动背心一时下不了水,便只能在岸边指着我喊:“有种你上来!”

我在水里指着他:“有种你下来!”

“你上来!”

“你下来!”

“你上不上来!”他说着就把我的小星星鞋往水里探去。

“上来就上来,怕你?”我凫水到对岸。刚一上岸,他也从另一侧绕了过来。

我看他一脸杀气,便急中生智朝他身后喊了一声:“胡颖!”

就在盐渣扭头的一瞬间,我猛得把他推进了泳池。

看着盐渣在水里扑腾,我指着他大笑:“你也有今天!平时都是你搞我,这次总算让我逮着机会了吧!搞你一次,还顺便洗了鞋……”

他在水里一边扑腾,一边指着我却什么也说不上来。我笑了他几秒钟,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看着他那一副落水狗的样子心里暗骂:你他妈八块腹肌加人鱼线,竟然不会游泳?

我猛然想到,他说他从不在公共场合露脚趾。哪有游泳还穿袜子的,除非他这辈子就没下过水!

对岸高台上的救生员已经发现了异样。她一头扎进水里像鱼雷一样往这边游过来。但是盐渣和救生台隔了半个泳池。救生员游到他身边再把他捞上岸至少得要半分钟。从他被我推下去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秒。

不行,来不及了。

我没有多想,跳下水就要把他往岸边拉。我忽然听见一个女声用英语朝我喊:“Don’t touch him (别碰他)!”

但一切已经太晚了。泳池里水花四溅,盐渣本能地搂住我把我往他的方向拉。我想奋力挣脱他,可右手的旧伤不早不迟就在这时候发作了。我疼得打了个哆嗦,手上的力道一松,盐渣便抱着我往水下沉去。

我呛了一口水,左手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水卸去了我的力道,可我还是感觉这一拳仿佛是打在了一块铁板上。盐渣没有丝毫松开我的意思,依旧本能地把我当做救命稻草往下拉。我在水里猛得一蹬,挣扎着换了口气。我从来也不知道,他的力气竟然这么大。他拽着我的胳膊,我竟连一丝一毫移动的余地都没有。

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弄上岸的,只觉得自己很惨,很狼狈。我努力咳出几口水,喘了几口气,隐约看见盐渣躺在我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那个女救生员剪开他的运动背心,一边给他做心脏复苏,一边给他做人工呼吸。

我挣扎着爬到他身边,大喊道:“你他妈弱爆了!”

他忽然回魂了似的咳嗽了一声,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骂道:“你他妈才弱爆了!”

那个黄昏,我俩被救生员批评教育之后狼狈地往回走。磊哥看着我俩凄惨的样子决定去超市买些食材回去给我们做饭。磊哥走后,就徒留我俩凄凉的背影在夕阳中凌乱。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不会游泳。

他说:“现在解气了吧!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狼狈过!”他的衣裤没干,头发也是湿漉漉的。

我说你是指掉水里还是被我扯裤子?

他咬牙道:“当然两样都是!连我爹都没敢这么做过!”

我说你不是本命年穿什么红内裤。要是不爽大不了我也给你扯一次裤子让你推一次下泳池?多大事啊。

他说算了。毕竟是他先用杠铃整我。看在我良心发现跳进泳池救他的份上就大发慈悲地放过我吧。他又问我的手怎么样了。

我说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他说不是右手,是左手。

我摞起外套的袖子,竟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腕已经淤青。细想之下,原来是刚才在水里被他捏的。

看到了淤青,我才感觉到痛。我说:“你够狠的,我右手本来就不行,你现在还废我左手。你叫我以后怎么解决个人问题。”

盐渣毫不客气地一把捏在了我左手的淤青上大喝道:“你他妈还说!”

那天晚上,磊哥和骆可可给我俩做了饭,说是照顾伤患。

盐渣说,要是今天没有那个救生员我俩可能都没命了。

我说我那时眼镜掉了,没看清救生员的样子。

他说在救生员给他做人工呼吸的时候他看清了,是一个白人妹子,很正,胸很大。

我说你怎么临到要死了都在想这些事。他便扭过头去看着窗外。

我问他怎么不会游泳?”

他说不为什么,就是讨厌水。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想起他的母亲正是在一个大水淹没街道的台风天离世的。那场洪水也带走了姚遥的家人。也许,对水的恐惧自他幼年起就深埋在了他的脑海。

他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父亲凶狠暴戾,母亲撒手人寰,他和他恋着的“姐姐”又被生生分开。这让他变得冷漠、乖戾。

上天给了他优渥的生活,却夺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爱。这就是所谓的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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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_6.2 房东大姐驾到

在学院迎新大会之前,我们房子发生了一些事。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房东月月姐忽然杀到房子里。她来的时候脸上写着“义愤填膺”四个大字。她摘下太阳镜,把手包和防晒纱巾往桌上一甩就去厨房倒水。

屋子里的同学们看房东大姐这幅样子都不自觉地围了过来。月月姐喝了口水,摞了摞腕上的翡翠镯子往沙发上一坐。她开口就是一句脏话,说那个原本要搬来屋子最西边房间的女留学生竟然不租了!

我记得我在QQ群里和那个女生聊过几句,感觉她是个文静可爱的小女生呢。

月月姐讲得唾沫横飞。她一拍沙发说她提出要没收押金,没想到那女生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该是有多嫌弃月月姐的房子才能做出这事呀。

月月姐的吐槽从那女生的胆小怕事到笨到不讲信用,最后扩大到年轻人诚信薄如纸。她说着说着竟然转怒为喜,开始眉飞色舞,口灿莲花,一串串饱含修辞的句子从她嘴里倾泻出来。

我心想这月月姐在美国多年,这中文水平是一点儿都没退步啊。

“范建,你以后可别乱拿人家东西了。”月月姐在扫射那女生之余也不忘朝我这里补上一枪。我忙露出酒窝陪着笑脸,嘴里吐出一连串的“是是是”。

我终于从月月姐凌乱的吐槽中总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事发生在那女生落地美国的那一天。女孩子家家的前怕狼后怕虎也情有可原。她为了能够顺利来到月月姐的房子就预约了一个私人的接机服务。她拖着行李箱在机场像无头苍蝇般转了一圈,终于遇见了那个接她的华人老阿姨。

月月姐说这种华人老阿姨奸猾无比,仗着早来美国几年就欺负刚落地的留学生。她说完这话没多久就仿佛被奸猾老阿姨附身了一般话风一转:“前段时间有人说你把冰箱里一块隔板弄碎了。月月姐也不难为你,你赔我五十美金就成了。”

“啊?”我挠着头发不知所措,当日的场景浮上心头。

那一天我准备从冰箱里拿棵大白菜,却不想打开冰箱刚一伸手,那棵白菜连带着整块隔板竟然毫无征兆地从冰箱里翻滚下来。如果不是我躲避及时,我都不知道我的脚趾头会是奇数还是偶数。

我身后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生放下炒菜的铲子幽怨地看了我一眼。他关上火,拿出自己的手机二话不说就给月月姐拨去了过去。他一边拨一边看着我。

“承认错误吧!”他说话时带着三分逼迫,三分戏谑,三分的幸灾乐祸,和一分的“别赖我头上”。

“啊?”我两只手上满是刚切完生猪肉后的油,愣是没好意思接他的手机。

那小个子眼镜男鄙视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警察审犯人那样把他的手机像电熨斗一样按到了我的耳朵上。

我的心中五位杂陈,语无伦次地承认了错误,心头却是堵得慌。那眼镜男回身继续炒他的菜。他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似的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他似乎忘了把火重新点着。

我和盐渣说了这事。盐渣问我要不他把那眼镜男拖出去揍一顿?

我拽住他,推说我不生气。其实我是怕盐渣为了帮我出头而被遣送回国。我说我已经报了仇,我在和月月姐讲完电话的当下已经用我油腻腻的爪子玷污了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已经被我用尸油下了诅咒,我祝他以后在屋子里看片自娱自乐时,手机自动连上他系主任的facetime。

“你们知道后来怎么了吗?”我的思绪被月月姐的一句话打断。她讲完了让我赔玻璃的事就在沙发上喝了口水,调转枪头继续“扫射”那退租的女生。

月月姐说,那华人老阿姨在机场接到了那女生,看她胆小怕事便计上心头,来了个戏精上身。

老阿姨煞有介事地说起了几个月前发生的“南加州大学枪击案”。她说这凶案就发生在离月月姐屋子两英里的地方。那里非常危险,每天都有歹徒出没。每到晚上躺在床上都能听到“哒哒哒”的枪声还有女人的哭泣和孩子的呼喊。(这当然不是真的)

被老阿姨恐吓了一路,那女生就如待宰羔羊一般被拉去了某个宰客小旅馆。那老阿姨一看有油水便加大了攻势,从黑帮聚集地,到贩卖人口,到买卖器官一套组合拳下去就将那女生逼到了崩溃边缘。她哭着给月月姐姐打电话,呼天抢地地说她死活都不租了,押金也不要了。于是,月月姐在这种情绪渲染之下随即崩溃。

这到了半路的租客逃了不就等于到手的鸭子飞了吗!

月月姐说着说着便开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们几人正听着她的抱怨,就见盐渣从楼上下来。月月姐一见到盐渣就两眼放光。她从沙发上蹦起来热情地对盐渣说:“同学,这两天感觉怎样?我这个房子今年四月份刚装的修,又新又好。你在这儿也住了几天了。要不就把最西边那间给租下来吧?”

她见盐渣冷着脸没有反应,便接着说:“这样,月月姐给你打个折,原来700块一个月,现在给你650。怎么样?”

盐渣看了我一眼,随口说:“好啊。”于是,盐渣便代替那个妹子住进了房子最西边的那一间。这就是为什么他能有一整个大衣柜去放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鞋子。

从那天开始,盐渣的单身公寓梦就碎了。我之前问过他,他想租下整一套单身公寓是不是想在里面搞什么不太健康的party?

他脸一沉,说我满脑子污秽。他还说,作为新时代的大好青年,自己的幸福当然要靠勤劳的双手,怎么能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从那以后,盐渣就从我的屋子搬去了西边的屋子。三天后,我的正牌室友——磊哥就到了。

磊哥和他的名字一样长得又高又壮。国字脸上鼻梁高挺。说话时眼神里透着一丝憨厚,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读书人。他来的那天穿着整洁的淡蓝色衬衫和牛仔裤。

我从窗口见着了他就赶紧跑下去帮忙,却不想磊哥像是拎菜篮子一样轻松地把他的大箱子拎进屋子里。我看着他起了褶子的衣服,真担心他胸口的纽扣会在他进屋的当下崩开。

其实磊哥是我招的室友。当初找房子的时候,盐渣还惦记着他的单身公寓,而我则早就盘算着找个人分摊房租,所以我在和月月姐签了租房合同之后就在网上发了帖。

磊哥说,当初我发的招室友广告他一眼就看上了。

我问他怎么就一眼看上了?

他说他从来也没有看到一封招租广告是把先自己房子的缺点写在前面。更没有看到有人会写什么“以上是房子的缺点,接下来我要讲优点,如果你不能接受上述缺点就不用往下看了”云云。所以,写这封广告的人一定是一个非常靠谱的老实人。

我嘿嘿一笑,说老实人找老实人只能用这招。我之前没把缺点写在前面,什么人都过来加我,加了我之后还特别不懂事,开口闭口就是要房东的联系方式,根本就没把我这个未来的室友放在眼里。

磊哥憨厚地笑笑:“大家出国都不容易,能省一点算一点了。其实房子都是其次,室友才是最重要的……”

自此,我便把盐渣踢去了西屋,和磊哥在这个大房间里过上了愉快的“二人世界”。一人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大的衣装柜外加独立卫生间,每人每月五百美元差强人意。

当然,磊哥和我学的不是一个专业,所以我们的作息时间不一样。每当我要通宵赶作业的时候便会搬去盐渣的房间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累了,就赖在他那张足够睡三个人的大床上休息。他累了便也不分东西南北地往床上一躺。

磊哥和盐渣熟络得快,不久之后,他们俩就带着我去干了我二十年来从未干过的事。

 

第6章_6.1 男神的衣柜

第二天严一铭回来得很早。路过卫生间时我看见他如一条死狗那样趴在床上打呼。我替他掩了门,便打开电脑预习后天上课的内容,直到接近中午了他才起来洗漱。

我拿着他昨晚给我的范思哲衣服去找他。他开门见是我便拿了衣服回身整理衣柜。

他将衣服熟练地套上衣架,挂进琳琅满目的衣柜里。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衣柜。虽然之前在国内时去过他在校外的公寓,但他的衣柜常年上锁,我也没有机会近距离观摩。

我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叠起来放在抽屉里的。就算是大件的棉衣和羽绒服也是能折就折。毕竟家里和宿舍哪会有那么多挂衣服的地方。而盐渣的衣服却是能挂则挂。从最方便取到的短袖,衬衫,到靠里的外套按色系分得清清楚楚。衣服下面的鞋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从运动鞋,板鞋,到皮鞋同样是整整齐齐。

我看到了他下飞机时带的那件豹纹潮服。其实那根本就不是豹纹,而是毛茸茸的黄底上密密麻麻印着头尾相对的黑色“F”。我细细看了看,原来那外套还能正反两面穿。

我说你下飞机的时候不就一个小箱子吗?这才几天怎么就变出这么多花样了?

他说学姐前几天载他去扫货。他直到把他爸的信用卡刷爆了才收手。

我说你爸要是怒了不给你钱花怎么办?

他说这是他们的约定。况且他还有存款以防他爸对他经济制裁。他扬起嘴角,说其实这一柜子的衣服鞋子也是他的存款。必要的时候,他只要把这些衣服鞋子往二手奢侈品网站上一挂就能立刻变现。

我又问他昨晚什么情况。

他说他照顾了学姐一夜,天亮了才Uber(打车)回家。学姐这些天帮了他很多,他不能就放着她一个人不管。他顿了顿,说让我不要胡思乱想。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说话间,我就开始毛手毛脚地翻他挂着的衣服。他说我毛手毛脚的样子好像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要看就看,别看得那么猥琐。

我说我猥琐一下又怎么了,衣服又不会对我有意见。然后我就问他这些衣服都什么牌子的。

他说基本是范思哲,纪梵希和芬迪。

我说没听说过啊,怎么听起来有点像狗的名字。

然后他就开始给我科普,只不过他说的东西我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我说我从小穿的是回力和阿迪王。

他就问我阿迪王是什么,是不是阿迪达斯?

我说阿迪达斯是阿迪达斯,阿迪王是阿迪王。你没穿过吗?

他摇摇头,说没穿过。

我们讨论这些东西的时候还没有“小红书app”这种东西,连椰子鞋也没火。他之所以能对这些大牌如数家珍是因为他喜欢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发在微博里吸粉,美其名曰时尚博主。但说白了就是想花样博眼球,好让姚遥给他发个信。

我说这次出国我带的那两双匡威鞋可是我妈下血本给我买的。够我穿两年的了。

他听罢便作鄙视状,说他早就告诉过我匡威早就被收购了。他只在上小学的时候买过。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买小学生的鞋丢不丢人?

我说你那个一大把年纪真的很侮辱人好不好?你前几天不是还借走一双?

他说前几天不是没买鞋,总不能穿皮鞋去健身房吧。

我说你就不能穿拖鞋?

他说他不习惯在公共场合露脚趾。还说男人在公共场合露脚趾就和露那啥差不多。

我说你穿袜子不就行了。

他说他也不喜欢在公共场合穿内裤蹦跶。

“那你倒是说说这个年纪该穿什么?”

他听我这么问,就从角落拿出了一双鞋:“爱马仕的运动鞋了解一下。”

我说之前听梅子说那不是卖包的吗?什么时候改卖鞋了?话说这个很贵吗?有传说中的LV贵吗?

那天盐渣把我心目中如神一般存在的LV,那个我发誓有朝一日要攒钱给我妈买上一个的LV叫作了“驴牌”。他说“驴牌”除了耐操好洗之外一无是处。包土衣服更土。运动鞋和靴子还勉强能看看,其他的都是爷爷辈的设计。

我说我有朝一日一定要给我妈买一个LV包,管他土不土。其他人妈妈有的我妈以后也得有。话说你这鞋多少钱来着?

“你就别问了。”说罢,他便把鞋丢进角落,拉上衣柜,上了锁。

从那之后,我发誓再也不和盐渣聊这种肤浅的话题了。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可他告诉我,他买奢侈品只是对他爹的报复,有些衣服他只为了拍照穿过一次,然后就给退回去。我回想起他曾今和我一起去学校对面的体育用品店买过二十元一件的运动衫,也记得他那双穿了三年的黑面白底的运动鞋。他当年穿的那件天蓝色篮球服不过就是50块钱的普通衣服。

他说我日记里写他穿袜子穿一次就丢垃圾桶完全是我对他的曲解。他只是因为常运动,袜子磨出洞了丢过那么两次被我抓了现行而已。

我说如果我以后要写《我和人渣的故事》我一定不会给你洗白的。我就是要把你渲染成一个骄奢淫逸好逸恶劳的人渣。我要把你曝光了之后让那些键盘侠天天在网上提醒你想想山区的孩子。要不是考虑到有损留学生形象,我才不会提你穿二十块钱衣服的事呢。

他就说他真的给山区的孩子捐过款捐过衣服。我说你就省省吧,连我这种继承优良传统的三好学生都没捐过你能捐过?他说捐不捐和你三好不三好没关系,得看你有没有东西捐。他说他爹还捐了几所学校呢。在外头一副慈眉善目,回了家就一副凶神恶煞。

我说你爹最多也就是打你几巴掌骂你几句。还能怎样?

他便撩起额前的头发,让我看他眉毛里那道浅浅的疤。我猛然想起那个雨天他父亲砸在他额上的板凳和他头上淌下的血。

他问我有没有听说过哪个精神正常的爹会让司机和保镖把自己的儿子用麻绳捆上,勒到手腕青紫然后像踢一条死狗一样把他踢到不省人事。

我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他说他做了不太好的事。然而我在很久之后听到了那件所谓的“不好的事”后,觉得那件事不是“不太好”,而是“很不好”。他爸做得一点儿也不过分。

说回我借他的那双匡威鞋。之所以这双鞋在后院晾了好几天并不是因为他脚臭,而是因为这鞋子进了水。要说这鞋子进水的来龙去脉就不得不往前说一说了。

第5章_5.2 杰瑞和安琪

那件事过后,或许是盐渣的叫骂起到了一定效果,屋子里的几人在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生出更多的事端。

那几天我们除了调整时差还常常去不远处的Smart Final超市买东西。我们常常买了这个又忘了那个,所以只能猜拳决定谁去跑下一趟。

除了日用品,我们还去了学校里的Bookstore买了些带有学校标志的衣裤,又去了学校北面开通了当地的手机卡和银行卡。我去开手机卡的时候,手机店里正在搞活动。我拿到手机的那一刻才相信那个开卡送手机的传说是真的。

这让我想起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用着家里装电话时免费送的按键式老人机,原因当然是我的智能手机在火车站被扒手当成了战利品。

当我爷爷看见我用着和他一样的手机时只一个劲地夸我:“啊,乖孙子,果然是继承了革命先辈的优良传统,勤俭节约,不浪费,不攀比。这才是好孩子嘛……不像你表弟,今天要一个iPhone,明天要一个平板,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开口向我要车了。”

这种夸奖对我相当受用。在爷爷的熏陶之下我的生活质量每况愈下,以至于到了“只吃最简单的食物保证能让自己活着”以及“如果我会针线活也会学他老人家当年那样一双袜子缝了又补”。

和我相比,盐渣的生活作风可以归纳为“两个人的菜一个人吃”以及“每双袜子只穿一次(就丢进垃圾桶)”。当然,自从我和盐渣勾搭上了之后,我们的生活方式就开始向中间调和,变成了“两个人的菜两个人吃”以及“盐渣提供袜子我负责送去洗衣房。”

其实我还是想要个智能手机的。只不过自从我用上了老人机后就再也不怕被惦记了。当年我逛街时总是大摇大摆地把手机放在显眼的位置,深怕扒手不知道我是多么没有被扒的价值。而且,自从用了老人机,我的生活也处处充满了阳光。在左小强他们怨天尤人咒骂扒手的时候,却有呆萌的小学弟把我落在餐厅的手机完好无损地送回我寝室。这不就是我勤俭节约的福报和他们相互攀比的恶报吗?

在学院报道过后的第二天,我撇开盐渣一个走在前往学院的大道上。夏天的洛杉矶总是弥漫着松针腐烂的味道。这气味一会儿香,一会儿臭,却是其他城市所没有的。阳光散在空旷的街道上,让一切明亮得有些不真实。低矮的二层别墅整齐排列。瘦高到畸形的棕榈树仿佛这座城市的王,顶着硕大的树冠如半空中的头颅瞭望远方。

这街道空旷,安静,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经过一道白色栅栏时,我看见一个臃肿的墨裔大妈在自家的院子里惬意地修剪草坪。她看着我心无芥蒂地笑了笑。我也对她笑了笑,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忽然听见有人喊我。一转身,我就见一个瘦高的白人小哥往我这边走来。他穿着沙滩裤,条纹背心,跻着人字拖走路时带着懒散。他的头发是好看的亚麻色,眼眸在阳光下很深邃。他的手里拿着半新不旧的滑板,看着有些年头了。

“还记得我吗?昨天谢谢你。”他用英文说。

说实话,那时我对白人多多少少有些脸盲。我看着他有些眼熟,却一直不敢认。

“我是杰瑞,昨天在学院和你见过的。”他笑得很欢快。

我仔细看了看,一副恍然大悟。

“你就是昨天那个……”

我不禁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是建筑学院报道的第一天,我参加完orientation(入学指导会)便在中庭聚餐。说是聚餐,其实就是在露天中庭里摆一条长桌,上面放些果汁、沙拉和一些小零食让大家自取。这里没有座位,新生们就这么端着盘子一边站着吃,一边聊天。

这是新同学见面的第一天,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扎着小堆互相认识。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叫李安琪的华裔女孩。她的肤色暗得险些让我以为她是墨裔或是印度裔。她留着披肩卷发,戴着圆形耳环,牛仔短裤的下边缘是破旧的白边。她穿着白色运动鞋洋溢着很多华人女孩子所不具备的的随性和狂野。

我听她用半准不准的普通话介绍自己。她说她是二代移民,从小生长在加州,因为父母的关系所以会说一些中文。她的大学本科在UIUC(伊利诺伊香槟分校)。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到了收货季节,大家都会在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里撒欢。离那玉米地不远,便是屹立在美国中部的大城市——芝加哥。那里高楼林立,常年大风。

说着说着,李安琪像是看见了什么。她拨开人群一下揪住了一个白人小哥的背心用英文说:“杰瑞,你怎么在这儿?”

杰瑞转身时满脸都是惊愕。可一秒钟后,他的惊愕就变成了讪笑。他摆出一副怎么你也在这个学校的样子打算蒙混过关。

安琪瞪着杰瑞让他别装了。

杰瑞用手挠着头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一看这场景就知道他俩是旧相识。只不过我没想到之前和善的安琪只一秒钟就变成了母老虎。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便收了收气势。

“我们结束了,你知道的。”她压着声音。

杰瑞看着她,眼神复杂,支吾着小声说:“再给我次机会吧。那只是场意外。”

安琪的眼神有一瞬的飘忽,然后将手里的柠檬汁狠狠泼到杰瑞脸上,拨开人群往外逃。她离开的背影让我想起了曾今的梅子。那时的梅子踩着不太合脚的高跟鞋,迈着生涩的步子却走得那样决绝。

她的样子和安琪的背影渐渐重合。

“去追她啊!”我不知为什么,竟朝着这个素未谋面的白人男孩喊。我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当日不知所措的自己。

杰瑞撩起衣服擦干脸上的柠檬汁,迟疑了一会儿便拨开人群往外追去。建筑学院的大门外,我看见杰瑞在满是树荫的小道上把安琪抱在怀里,就像得到了上天赠与他的礼物。

后来,我把那天的事说给盐渣听。

他说这事儿怎么听上去如此drama(有戏剧性)。

我说再怎么drama能drama过当年你爸来找你?

他便低头不语,一副往事莫要再提的样子。

那一天,因为我的一声喊,那个从美国乡村来的白人小伙子和那个在加州长大的华裔姑娘重新走到了一起。他们是我最早相识的美国朋友,天生就带着自来熟的属性。

在那条明亮的街道上,杰瑞和我边走边聊。

他说谢谢我昨天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发出了那个坚定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大雾里的一盏灯,让他追着安琪的背影而去。

他话语间没有当我是外国人,甚至是外人。我听着他的故事,忽然感到他和盐渣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杰瑞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从分享中获得快乐。他说他念高中时认识了和他一般年纪的安琪,两人很快便坠入爱河。可是高中毕业后,不学无术的杰瑞没能申请上加州的好学校,只拿到了老家伊利诺伊的录取信。当他打算辍学在洛杉矶打工陪安琪念书的时候,安琪却早有预谋地也拿出了UIUC的录取通知书。

她对他说:“杰瑞,我陪你。我们一起去玉米地里撒欢吧!”

杰瑞告诉我,那是他长那么大第一次被感动到落泪。

安琪离开自己长大的天使之城,离开了一直宠爱自己的父母,为了杰瑞横跨了大半个美国到了那片陌生的,覆盖着金色玉米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放纵着自己的青春,享受着爱情的快乐。可是有一天,杰瑞醉酒后却错把另一个中国留学生当做了安琪,将她带回了住所,被安琪当场撞见。

那件事后,安琪便不再理他,默默申请了洛杉矶的学校打算本科毕业后就回到父母身边。而杰瑞早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所以也默默申请了在洛杉矶的所有学校,为的就是像安琪当年陪他去玉米地那样陪她再次回到大城市。

听到这些,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我羡慕他和安琪的感情。他们有为彼此放弃一切的觉悟,而我和梅子却只能天各一方。

杰瑞说谢谢我。

我问他为什么谢我。

他说因为安琪告诉他,如果那时他没有追出来可能就真的不会再爱他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草率最荒诞的爱情鉴定方法。

杰瑞说罢,绽放出心无芥蒂的笑容,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结果。

第5章_5.1 梦醒洛杉矶

有些人,有些事,就像细小的灰尘随风而去;而有些人,有些事,又像锋利的刀子走过心房。他们在原本平滑的心脏上拉出细小的伤痕。然后,伤痕结痂,愈合,最后变成了永不褪色的伤疤。

我从盐渣手里接过日记本合上,望着窗外洛杉矶夏夜的星空,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天台上纳凉。那时的星空就和现在一样绚烂。

我忽然好想家,想念外婆手里摇着的破旧蒲扇,想念外公收藏的古旧象棋,也想念自家天台上那台老式的有线电视机。多年过去,那蒲扇坏了吧,那象棋落灰了吗,那电视机是否还在某个静谧的夏夜绽放着温馨的光?

我看向了身旁的盐渣。他依旧呆呆地望着窗外,眼神寂寞而深远。他说:“白饭,陪我喝酒。”

我说这么晚了,没地方买酒的。

他说他刚看到冰箱旁边有箱啤酒。

我说:“你是强盗吗?”

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不,我是人渣。”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说着就跳下床往外走。

我朝他喊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拿、两、瓶!”

那一夜,我们喝着酒,讲着以前的故事,直到天光破晓。那些关于他的,关于我的,关于梅子的,关于大学生活的一切都和那夜的啤酒一起伴着我们睡去。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 直到早上十点才起来刷牙洗漱。我揉了揉眼,就看见窗外的太阳。几声鸟鸣从树枝上传过来。

我走出房间时候正好撞见骆可可穿着睡衣拿着面包上楼。她一脸慌张地对我说:“饭饭,快打开QQ看看。”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了吗?”我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骆可可说。

我回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就看见我们房子的内部QQ群正在不停地闪烁着。

打开QQ群,一行行醒目的红字映入眼前。一个网名叫帕克的人发言:昨天晚上有人拿了我放在冰箱旁边的啤酒,到底是谁这么没有素质!

第二行字还是帕克的:现在的人到底要不要脸!在国内小偷小摸惯了,来了国外还是这样。真是有娘生没娘教!要是再没有人承认,我就让警察来处理!

第三行字是骆可可的:同学,您先别急,可能是有人不小心拿错了。要是他们看到了,肯定会给你回复的。

第四行字是帕克的:就我一箱啤酒,怎么可能会拿错?如果12点前没有人承认,我就打911!

看到这些对话,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耐着性子回复了一句:帕克同学,不好意思。昨天是我拿了你的啤酒。因为有些晚了,就没来得及和您说。要不这样吧,我等一会儿出门去买两瓶给您还回去,行吗?

我等了一会儿,那个叫帕克的没有回应,倒是房东月月姐姐回复了:范同学,你以后也稍微注意一些。虽然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就拿别人东西还是不合适的。你中午之前把东西给帕克还回去吧。

我赶忙唯唯诺诺说了一串话,忽然感觉周围的光线起了些变化。我抬眼一看就看见盐渣拿着毛巾站在我身后盯着电脑屏幕看。他的眉头渐渐皱在一起。我赶紧把QQ窗口最小化,但一切还是太晚了。

盐渣把毛巾一甩,出门就问骆可可:“那个叫帕克的住哪个屋?”

“楼下靠里面一间。”可可被盐渣的样子吓得不知所措。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追出门外一把拽住了满身杀气的盐渣。

“我X你妈!老子杀了你!”他朝楼下怒吼道。

我死死拽着他,嘴里念着:“冷静……冷静……”

盐渣大骂着推开我,攥着拳头就往楼下走。我一把环住他,在他耳边说:“你特么想被遣送回国吗?”

他听我这么一说便不再挣扎。他咬着牙,双手握得二楼栏杆咔咔作响。我感到他身体的颤抖。他脸颊的肌肉也在不受控制地抽动着。

我知道,刺伤他的不是其他,就是那一句——“有娘生,没娘教。”

这是他的逆鳞。他心中的痛由他身体的颤动传递过来。那种自己珍重的东西被无情夺去的痛楚超出了言语的表达范围。

“够了!”我把他往屋里推。他像疯了一样大吼着威胁别人的字句。

“别在这儿丢人了!”我压着声音在他耳边低吼,“我还要在这儿住两年呢。就当是为我……”

他咬着牙,强压着怒气,任由我把他推进屋里关上门。

我没有劝他,也没有安慰他,更没有说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之类的大道理,而是对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是主谋,我是共犯。”

我这么说着,他紧攥的拳头就慢慢松开。他低头不说话的样子就像多年前我们初识时那样。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冷雨夜里,母亲的体温从他指尖一点一滴流逝而过的无奈和心痛。

他进卫生间洗了脸。我听见他用卫生纸擤鼻涕的声音。

他走出卫生间时,表情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他说:“白饭,中午出去吃吧。”

我回了一声好,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一天我对他说过的话。当坏事降临时,一个真正的朋友绝不会说出“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或者“不要生气”之类的苍白字句,因为当说出那些没有营养的句子时,那场景就像港剧里的招牌情节:一个人被刀子扎了心口血流不止,而另一个人却在他身旁傻傻重复着“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我不会纵容盐渣去杀人更不可能成为他的共犯,我知道那些狠话只是他放肆的宣泄,是他伤口被揭开后的惨叫,是他父亲残留在他身上的影子。

《慰藉》:当朋友伤心难过的时候,若想让他好一些,无需出言安慰,只需要无条件地站在他那边。

那时我何尝想过,在不久后的将来,我有机会亲眼看到他冷酷地挥出拳头。

第4章_4.7 下辈子吧

《大雪》:直到梅花落尽,我才知道有种决绝叫避而不见。

洛杉矶的夜里,我揉着眼睛,想起那一个个积雪融化的早上,我拿着豆浆等在梅子寝室楼下,从日出到黄昏。我曾在刮着大风的天台,满脸胡茬地给她打电话。手机在耳畔发烫,那心跳一般的声音让我泪如泉涌。

日复一日,她的手机从一开始的挂断,到无人接听,再到之后的停机。直到后来,我让盐渣缠住宿管偷偷找去她的寝室才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床铺。

她的室友告诉我梅子休学了。她搬去了校外。而至于她住在哪里,在做什么,没人知道。

梅子的室友说在市区的夜店外见到过梅子。那时的她画着浓妆,穿着轻薄的衣服蹲在街边呕吐。梅子见着了熟人,就像一只机敏的兔子见到狼那样没命地跑。她跑到半路踩断了一只高跟鞋。可她没有停下来,像一只受伤的羚羊那样没命地扎进黑暗里。

我踉跄着从她寝室离开,感觉头顶上仿佛悬着什么东西。我感到双脚冰冷,指尖发麻,耳畔嗡嗡作响。我的心头仿佛堵着一团活物,正在一点一点从我心脏的位置爬向喉头。我在楼梯间里一阵干呕,之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大哭。盐渣说,那是他第一次不敢靠近我。

“别想了,都过去了!”盐渣大喝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把日记草草翻了页,像是刻意分散我的注意力那样说:“这一晃都写到毕业了。你这段写得很开心呢。”他扬起嘴角假装不在意。

他握着的本子已经到了末尾。他手指的地方写着《今天是个好日子》:

2012年3月15日/晴/开心

今天我拿到了USC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得要飞起来啦。像我这种双非学校的X丝想申哈佛、耶鲁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申上这排名前30的学校已是祖坟上冒青烟。我觉得我还是先不告诉盐渣这事,省得他吃醋。明儿要自己给自己点条烤鱼犒劳一下自己。我爱我自己,么么哒。

那天,当我告诉爸妈这个消息时,妈妈在电话里激动得当场大哭,而爸爸则在事后一如既往地发挥了怀疑一切的精神,一连给我发了三条短信,分别是:

“真的?”

“假的吧。”

“不会骗我们的吧。”

同年4月21日,我要去的学校发生了一起重大枪击事件,两名留学生在这起事件中遇难。当我爸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又给我发了三条短信。内容分别是:

“真的?”

“假的吧。”

“不会是你要去的那个学校吧?”

我随手给我爸回了两个字——“假的”,然后第二天一早醒来就看到了12个未接来电。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是盐渣的。

我没有理会我爸那11个小题大做的夺命连环call,直接给盐渣回了电话。他似乎刚刚睡醒,说话时带着很重的鼻音。

他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上海做毕业实习,正窝在实习公司旁边的出租房里过周末。他说他在家睡觉,毕业实习直接让他爸打张证明就能糊弄过去。

然后,他忽然神秘地说:“告诉你个事。想知道不?”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踩了什么狗屎:“遇到什么好事了?说。”

他酝酿了一阵,道:“简而言之,就是,我也拿了USC的录取信。”他平淡的话语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真的?假的吧!”当我本能地吼出这句话时我才百分之百确定我是我爹的儿子。我转念一想,又质问道:“你那个‘也’字是怎么回事?”

“你妈把你卖了。”他在电话那头戏谑道。

“等回了学校,你请我吃饭。”我在电话里大声说道,“我要吃烤鱼,整条的那种!”

那一天,我第一次从盐渣的话语中听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那种喜悦就像是纯真的小孩拿到了垂涎已久的糖果。

我知道,他离她又进了一步。

《盐渣的灾难》:2012年5月14日/晴/开心

总算搞定了毕业实习,妈的,这几天累死老子了。待我今儿稍作修整,明天一定要拿下毕业答辩成为整个学院最靓的崽。

第二天,我穿着网购小西装,对着视频学会了系领带。然后带着我只做了七天的毕业设计前往答辩教室。

印象中,毕业设计是我五年中做的最水的一个课题,因为那时的我觉得反正都申上了学校,这毕设得过且过吧。

我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楞是把我那几张没什么内容的图纸吹了个天花乱坠。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用这三寸不烂之舌化腐朽为神奇。

好在我的学霸形象早就根植在了各大教授心中,所以,在这场最后的战斗里,我需要的只是自信,自信,再自信。

其实很多时候,人就算没料也一定要装出一副很有料的样子才能让人产生一种期待;反之,要是怯场了便是做贼心虚。

实话实说,盐渣的毕业设计做得比我详细,只是他平时在教授心中的学渣形象根深蒂固。于是他的毕业答辩就成了一场灾难。

盐渣的设计水平不差,学习成绩也在中上游。可就他这种不是拖图就是迟交作业的学习态度可是老师们深恶痛绝的。再加上他那张怎么看怎么不真实的脸总是写着“老子不在乎”这几个字,那就更加戳伤了某些老师唯我独尊的自尊心。

答辩组委会的男老师一致认为盐渣的方案很烂,必须得重做,而女老师则普遍认为盐渣的方案还行,勉强能通过。于是盐渣的毕业答辩最后就演变成了男老师与女老师之间的辩论赛。

好在我们系主任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教授。她看了盐渣一眼,说道:“方案是粗糙了些,但看在你准备充分,图面清晰,态度诚恳的份上,就勉强让你通过吧。但以后一定要好好努力,为我们M大争光。”

系主任发话,一锤定音。

我和盐渣走出答辩教室。他站在走廊里长长呼了一口气,然后抢过我的矿泉水就开始喝。

我看着他的喉结上下翻动,调侃道:“一个毕业答辩就把你搞成这样,不是你的风格啊。”

他抹了抹嘴,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刚才那个反对得最凶的张老师以前和我有过节。要是他执意不让我通过,我就拿不到毕业证。拿不了毕业证,我就出不了国。”

“人家张教授可是全院学生评出的‘最受爱戴的老师’,就算是对待逃课和不交作业的学生也会耐心劝导。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把他给得罪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也想着,这平时温和得像只兔子一样的张教授在盐渣的毕业答辩会上怎么就变成了一只极具攻击性的刺猬,针针刺向盐渣毕业设计的要害。那口气那架势完全是要致盐渣于死地。

盐渣抹了一把脸,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我们又不在一个班,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我看了看盐渣:“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眼神游移了一阵,见没人在旁边就说:“简而言之,言而简直,就是我伤了他女儿的心。”

我惊得下巴差点落到了地上,推了他一把说:“我说严大渣男,你连张宁那种恐龙学霸也不放过。你这五年到底糟蹋过多少姑娘?”

他怒得把我的手一掰,疼得我连声告饶。他的脸上有几分怒气:“谁告诉你我对她怎么了?张宁学习好,我认识你之前做作业问的都是她。这一来二去,她就觉得我对她有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告诉她我其实对她没有意思。然后,她的玻璃心就碎了。再然后,她就告诉他爸,说我欺骗了她的感情。最后,她爸,也就是张老师就怒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得得得,我信了,放手!”

盐渣放开我,顿了顿,说:“吃饭去吧。我请你。”

学校对面的大排档里,我把盐渣狠狠敲了一顿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寝室。

我知道,再过一周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便将整理行囊,各奔东西了。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我打开手机的时候,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范建,回学校了吧。我想见你。

我见到短信的落款是梅子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机像是烫手山芋一样被我抛了好几次。我定了定神,和她相约在女生寝室楼下的宣传栏见面。一路上,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见到梅子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的她留着披肩长发,穿着黑色短裙,画了浓妆,抹了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刺鼻香水。

她原本干净的眼眸没有了光泽,像是两个没有生命的玻璃球镶嵌在空洞的眼眶里。她的手里拎着棕色的Coach包,脚上踩着暗红色的高跟鞋。

我的心中猛然一阵刺痛。

她机械地张了张涂着唇彩的嘴:“范建,好久不见。”她喊我时连名带姓,让我不得不脑补出阿妹的歌当作背景音乐。

我看着浓妆华服的梅子,半天没晃过神来。

“梅子……是你吗?”我这么问。

梅子听到这句话,眼眶起了一圈红。她的眼中泛起了一丝清澈,仿佛回到了她拉着风筝线在绿草蓝天间奔跑的那一天。可那丝清澈过后,她的眼中又覆盖上了那潭死水。她抿了抿嘴,说:“才三个月,你就把我忘了呢……”

我说:“我认识的梅子不是这样的!”

梅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一本小册子。我接过这册子,就见里面全是她的照片。照片中的梅子有干净的笑容,澄澈的眼神。她是那样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这是曾今我。以后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一定要记得我曾经的模样……”梅子眼中的死水不断抗拒着水底涌上的波澜。她稳住声音,说道:“范建,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要去哪儿?”我问。

“我爸爸病了,病得很严重。我得休学一年去照顾他。”

“你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仰头看了看天,让泪水不落下来。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了吗?”她说这话时,我注意到她身后缓缓逼近的奔驰车。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梅子的眼神闪烁着,那眼神像是无声的诀别又像是倾尽一生的恳求。

“梅子,我想再听你叫我一遍……”

梅子回头仓皇地看了一眼漆黑如棺木的奔驰车,然后扭回头来看着我。她踮起脚尖,把嘴贴近我的耳畔:“小贱贱,我们,下辈子吧……“

听到这话,我泪涌如决堤。梅子决绝地扭过头去,一步一步走向了黑色的深渊。

我伸出颤抖的右手,却留不住她曾经的背影。

那一天,我的梅子,死了。

第4章_4.6 雪地里的蝴蝶

雪停了,天也暗了。我吐着白气,双手捏紧毯子。我想起梅子脸上曾闪过的忧愁和我问她话时的欲言又止。其实我早就该察觉……

那一次,她躲在没有开灯的教室给爸爸打电话时分明哭了。可她见我进来,却又摆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捂着手机欢快地笑着:“小贱贱,我们喝奶茶去吧。听说今天买一送一……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掉下来。

“梅子,你怎么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

“没……什么。昨天感冒了……”她强撑着笑容,可撑不住涌出的泪水。

我的手死死地捏着毯子,咬着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盐渣站起来。在他把酒瓶放进包里的时候,一大片雪从常青树上落下。

他一边把包甩到肩上一边催我走。见我坐着不动,他便又把包放回原地。

“和我比惨是吧?”他坐回我身边,清了清喉咙,“昨天……我爸告诉我……王艺如怀了我的孩子。”

“什么?”我心头一紧。在我把脸转向他的时候,心思也从梅子转向了他。

他的目光飘忽着扫视四周,像是怕有人偷听:“我有九成把握我爸是在胡扯,但这事毕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你不是没有和她做过那事吗?”我小声问。

“我之前着了我爸的道。”他压低声音靠到我身边,“那年放假,我爸让我去一个旅游区谈项目,还说项目谈成就会给我足够的钱供我出国。没想到,开发商那边的代表竟然是王艺如。然后,我们吃饭时喝了酒……之后,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这事你怎么从来没提过?”我问。

他用手拨弄着雪:“要不是让你好受些……这事我能说吗?”

“你和她……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又问。

“在我认识你之前。要不然王艺如那时候也不会寻死觅活。我爸也用不着兴师动众发动那么多人出来找我。”他说罢,忍不住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怎么就这么渣啊?”我才说了他一句,他便垂下头,双手死死揪住了头发。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就生出了不忍。我知道他没什么朋友,平时愿意和他说话的除了我就只有那些倾慕他的女孩们。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看了我一眼,说话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他一咬牙,硬声道:“信不信随你!”

“那你倒是说说,你睡江水红那事怎么说?”

我话音刚落,他便猛推了我一把。我身子一飘就栽倒在树下。我支起身子,就见他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委屈和愤怒。他指着我,大声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睡了江水红?别人这么说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他一脚踢开树杈扭头就走。

我咳嗽了几声,顶着毯子追出几步。我拽住他的皮袄想喊住他,可他用力一甩,我便又倒在了雪地里。我抬眼看着他茕茕的背影,心中涌起了无比的内疚。

“我刚瞎说的!”我趴在地上大声喊,“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从你在篮球馆拒绝小文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

我拍掉雪站起来。他便停住脚步扭回头来看我。有一个瞬间,我以为他也会像陆梦一样和我在某个重要的时刻分道扬镳。而那天,他只是把雪捏成团,卯起劲朝我扔过来。而我则用毯子包住头,任由他一通发泄。

他消了气,我们便往回走。他说他之前带王艺如和一些女生去吃饭是为了把话说清楚,让她们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平日里总能把持住自己,只是那天早上他醒来时才惊觉王艺如竟然在他的房间悠闲地涂着指甲油。他根本不记得昨晚上发生了什么。而王艺如则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木已成舟”。她如一个妖艳贱货那样扑到盐渣怀里。而他穿好衣服大声质问,她才承认在昨晚的酒里做了手脚。然后,盐渣就玩起了失踪。再然后,他爸就在那个冷雨夜里把那条板凳重重地扣在了他头上。

“我和我爸永远都没有办法互相理解。这本该两情相悦的事,他却因为和王家的交情以及早年定下的娃娃亲三番两次强迫我。”他边走边说。

“我看得出来你并没有那么讨厌王艺如。是吗?”

“其实我和她从小就认识。两家串门的时候偶尔会见面。我小时候不爱说话,所以和她没有太多交流。只是我看她还挺顺眼。我也能感觉出她从小就对我有意思。”他如是说,“这不是她的错,只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那天之后,那句话像是梦魇一般留在我的日记和脑海里:活在梦中的人,总会败给残酷的现实。当你一次次被现实的耳光打醒,便再也不会做梦了。

《呓语》:长大以后,想得越来越多,梦得越来越少。满脑子的焦虑让人彻夜难眠,更别说做梦了。

我想我是在和梅子分开的那一刻才真正长成了男人。在那之后,镜子中的自己便不像原本那般青涩而稚嫩。

和梅子分开一个月后的晚上,我独自走过建筑学院四楼的走道。走道的灯坏了,我在黑暗中感到有人与我擦肩而过却看不清那人的脸。待我走到廊道另一头,便站在灯光下回头望。我看见梅子也正呆呆地站在走道的另一端。昏黄的灯光从她的头顶打下来,她就站在这束光中孤单地望着我。

我们在走道两端,隔着浓重的黑暗互望着彼此却谁也不说话。

我看不清梅子的眼睛,可我分明看见了她不知所措的轮廓颤抖着。 她像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可却一次又一次用手捂住了嘴,然后一小步,一小步地缩进了她身后无边无际的阴影中。

那一刻,我的泪水止不住落下来。我朝着走道另一头大喊:“梅子!”可我却只听见梅子仓皇远去的奔跑和她无法抑制的抽泣。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最后击溃我的不是她冰凉的话语,不是她无情的字句,而是一切冷却之后,她与我擦肩而过时欲说还休的无奈和那无声死寂中的依依不舍。

她还爱我。

那一夜,我疯了。

我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我把喝空的啤酒瓶狠狠砸碎在地上,任凭周遭的人们驻足又离开。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我在喧嚣的夜市中大喊着:“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盐渣曾和我说过,长大是痛苦的。那时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直到后来才琢磨出了话语中的双关。原来,痛苦的不单单是长大后的人生,更有那破茧成蝶的一瞬。

那夜之后,梅子的一切离我远去。

第4章_4.5 你是鸿鹄我是燕雀

《那场雪》:有些话本身就是矫情的代名词。比如“我爱你”,比如“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但无论多么矫情的话,要是有了一个煽情的语境,那这话就不再是矫情,而是又感人又矫情。

比如,梅子问我:“你爱我吗?”我觉得这句话已经矫情到了一个我所不能忍受的境界,但我还是会敷衍着回上一句:“你说呢?”

可是,在那场大雪里我却怎么也矫情不起来。

那是寒冷的一月初,我完成了留学申请窝在寝室里做毕业设计。我知道再过半年,我便要从M大毕业开始奔向新的生活。

我记得那天下起了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被吴志勇清晨吹头发的噪音吵醒,就穿了衣服靠到窗边。我用纸巾擦去窗玻璃上的水汽时就见窗外银装素裹,恍若另一个世界。我裹了羽绒服,穿了加绒裤子便去给梅子买早饭。

清晨去食堂的路上没有多少人,雪地早已被人踩出一条灰色的路。我给梅子买了早饭,小跑到她寝室楼下边哈气边跺脚边给她打电话。

我把早饭藏进羽服里,那样梅子下楼的时豆浆保准带着我的体温。其实,我完全是把那豆浆当热水袋使,只是梅子一直以为我是个用体温保存豆浆的新好男人。

那一天,梅子喝着我的豆浆还是一脸的感动。她那幸福的表情无论看几次我都不会腻。我们坐在校园僻静处的一棵常青树下。细细的雪花飘上梅子的头发。她戴着粉色毛线帽和毛线手套捂着豆浆。

她忽然问我:“范建,你爱我吗?”她说这话时和平时的她很不一样。

“你说呢?”

她道:“我说不出来。我要你说。”

“爱!”我的回答很简单。

“如果你在我和出国之间要选择一个,你选谁?”

我感觉她的语气有些不对,而这气氛也像她手上的豆浆一样慢慢变凉。她低着头,粉色的手套慢慢捏紧。豆浆的塑料外壳起了褶子,发出“啪嗒啪嗒”的东西碎裂的声音。

“梅子,你这是怎么了?我出国念书和我爱你是同一件事啊。”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

她沉默了良久,抬头时表情变得好陌生:“要不,我们……分手吧……”她咬了咬下嘴唇,又低下了头。

我忽然感觉所有的寒风都钻入了我的羽绒服里。我捏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我。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梅子,你说的什么傻话。你是不是发烧了?你……”我把手抬到他的额前。

梅子的表情是灰色的。她垂着目光不看我,任由我摇晃她的肩膀。她的身子颤了颤,就像一个被突然通上电的玩偶。

她忽然握住了我在她肩头的手。

她的嘴角抽搐着,像是强忍着情绪,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慢慢抬起目光,在她看向我的一瞬间她的眼泪就淌成了小溪:“没几个月你就要走了。每次想到你要走,我的心就好痛。我想,你也是一样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互相折磨下去呢?”

我慌乱地拭去她的泪:“你这说的是什么?这怎么会是折磨,这是牵挂……是牵挂啊!”

梅子拿开我的手,用头顶着我的胸口。我从她身体的颤动中能想象她的泪大滴大滴砸落在雪地上。

“我不在了,谁帮你擦眼泪啊?”我一开口鼻子就发酸,“我不在了,谁给你买饭?谁带你买奶茶?谁陪你看电影?我不在了,谁哄着你,让着你,由着你?我不在了,谁心疼你啊!”

在我说出“心疼”的时候,梅子在我胸口哭出了声音。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好得让我离不开你,又留不住你。你知道吗……我是不可能随你出国的。”她忽然放开我,跳开一步。她努力擦干眼泪,倔强地昂起头:“与其到时候……不如现在我们一刀两断!对,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我梅女和你范建一刀两断!一刀两断!就当是你放了我,我也放了你!”

我当时就不行了。眼泪如落雨一般掉下来。我抱着她大吼道:“你别说了!别说了!”茫茫大雪中,我抱着她,一直抱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梅子的声音像是一条线从我怀里慢慢钻上来:“小贱贱,我知道,两年后的你依然是你。而两年后的我,必然已经不是今天的我了。与其到时候给你一刀,还不如让我死在你的回忆里。”

“要我和你分手?你做梦!”我吼道。

梅子挣开我,她哭得浑身颤抖。她使出全力把我推倒在雪地上,尖声道:“范建,你怎么就那么贱呢!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鸿鹄,我是燕雀。你我生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我能带你一起走,带你一起飞!我们可以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过开始新的生活。”

“如果我真的可以跟你走,就不会说出这些话了,”梅子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我了吗?”

“你爱我吗?”我问。

“我爱过你!”梅子抛下这句话,决绝地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她的背影陌生得让我不敢去追。我在那片雪地里徘徊着一直从清晨到黄昏。我重新坐回那棵常青树下,脸颊和双脚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天色暗下来,雪地铺上了一层幽幽的蓝。我的左手边忽然递过来一瓶啤酒。我一转眼就见盐渣坐在我身旁。他穿着皮袄,手里拿着一条夏天用的毯子。

我把啤酒接到手里,温热的。我还没开口,他便用毯子把的上半身连同大半张脸围了起来。

“暖的啤酒很奇怪你知道吗?”我一开口声音就打起了颤。

他淡淡说道:“我刚来那会儿不也以为豆花一定是咸的么。”他兀自喝了口酒道:“你和梅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我说:“我不懂。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以后可以领证,让她用F2签证去美国。等我毕了业,就会找到工作,我找到了工作就会有钱,我有了钱就可以买一套大房子……”我描摹着梦幻一般的未来忍不住泣不成声。

盐渣赶紧拿出一叠纸巾让我别擦他毯子上。

他见我抽不出手,便将纸巾摁在了我脸上。

我的脸埋在纸巾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哼唧着:“买完了房子,我再把我爹妈,和她的爸妈一起接过来……就算接不过来,我在这边赚的钱换一换也够回去花了……再说,我们这行的大海龟回国也不怕找不到工作……”

“你以为她不想么?”盐渣一边往我脸上堆纸巾一边说,“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儿 。”

“她和你说的?”我问。

盐渣说:“你在这儿从早上坐到晚上,梅子就在那棵树后面看着你,也是从早上到晚上。她怕你着凉,让我喊你回去。”

“如果她那么放不下我,那么在乎我,又为什么要说分手?”

“妈的,别哭了。没纸巾了!”他小骂一声,“这可别被人看见。你不丢脸,我还丢脸呢。”

“都天黑了,没人会看见的。再说我被你裹成这样,别人见了也会以为我是个女的。”我话音刚落就把自己给逗笑了。我抽出手,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盐渣四下张望了一阵,见没人,就用纸巾往我脸上使劲一抹然后往雪地里一丢,反手在我裤子上擦了擦,说:“得了,第一次分手都这样。忍一忍。我和你说正事吧。”他顿了顿,说,“你知道梅子她爸生病的事么?”

我打了个机灵,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事?她从来没和我提过。”

盐渣说那事是从别人那儿打听到的,大概半年前梅子她爸得了尿毒症,不能工作。梅子她妈是个家庭妇女,没有收入。她家里每个月都要花很多钱给他爸做透析。所以,梅子不可能随我出国。而她瞒着我这事,就是不想让我担心。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大脑仿佛短路了一般竟不知道该是怎样一副心情。

盐渣喝了口酒说他今天读到了一句话:梦中的人,总会败给残酷的现实。当你一次次被现实的耳光打醒,便再也不会做梦了。

一听这话我感觉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伤感。我捂着那瓶温热的啤酒,感觉一把刀子在心窝上搅动。那种痛让我的身体的禁不住颤抖,而颤抖过后我才发现原来那不是痛,而是深深的无奈和遗憾。

《那场雪》:那场雪掩盖我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却无法埋没雪地里滚烫的泪水,和那句响彻云霄的,你是鸿鹄,我是燕雀。我们生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第4章_4.4 我要你快乐

我年少时曾疯狂地爱上“羁绊”这个词语,因为这个词语可以比喻一切关系和感情。

比如我在一个雨天遇见了陆梦是我和他羁绊的开始;我在另一个雨天遇见王艺如是我和她羁绊的开始;我在再一个雨天遇见梅子是我和她羁绊的开始;我在还有一个雨天遇见盐渣是我和他羁绊的开始。

严一铭翻着日记越来越沉默。我也任由他翻看着这些和他或有关或无关的过往。我靠在床头,用余光瞥着他手里日记本上熟悉的字迹。只是略略一眼,那些回忆便像蚂蚁一样从我的脑洞中爬出来。

江水红走后,严一铭还是坚强地度过了那个夜晚。医生说,他后脑的伤并不严重。

他苏醒的那天天朗气清。我随他走到医务室的天台上散心。他穿着运动服,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他的头发从绷带的的缝隙中钻出来随风舞动。他一边吸烟一边望着远山一言不发。他走路时步子有些跛。

我问他怎么连腿都受伤了?他就摆出一副臭脸不理我。我仔细一回忆,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你这腿是踢那垃圾桶踢的吧。”

他见被揭穿便别过脸去闷声道:“找抽是不?”

“好啊,来一根。”我忽略了他的态度,从他手里拿过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燃。我吸了一口,把烟含在嘴里,摆好了Pose为接下来的话酝酿气势。

盐渣的表情有些惊讶:“看不出来,你也会吸烟?”

我装模作样吐出一口烟,摆出一副社会人的样子说道:“我也看不出来,你竟然真的爱上了左小文。不对,应该把那个‘爱’字去掉。”

“你瞎说什么?我又不是禽兽!”他的表情很认真。

“那左小强干嘛那么对你?”我问。

他低声道:“你知道的,我们之前就有过节。”

“都过去多久了。”

“有些事是过不去的。”

“比如说?”

“比如说我和他前女友……”他话到一半,欲言又止。

我说你睡人家女朋友你还要怎样。你真是活该!

“我和江水红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他说话的时候有些无奈。

“睡了就是睡了,哪来那么多借口!”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睡了?当初我和她之间只是有些好感,我可没有强迫她!”

“那你勾引她了?”我说。

“勾你大爷!你知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他说。

我指着他一副恍然大悟:“好啊。那就是她先勾引你的。严一铭啊严一铭,你就是个魔鬼。要是哪天我家梅子给你勾去了,我和你拼命。早知道昨天我就放着你不管了。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指着我:“你就是个白眼狼。早知道昨天我就让左小强的啤酒瓶把你砸个半死。省得你在这儿唧唧歪歪。”

我们俩各叹了口气,别过头去。我装模作样吸了口烟,就听他不屑地说:“别装了,早灭了。”我看了一眼烟头,羞愤地甩开手,在地上踏了一脚。 我知道当我像个怨妇一样甩烟头的时候我之前酝酿的气势早就荡然无存。

“那个……谢了。”他别过脸去。我听他说“谢”的时候总感觉怪怪的。

我问他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那天左小文帮他补习完英文他们就有些饿了,于是他就请她去学校对面吃晚饭。再然后,左小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拿了个啤酒瓶趁他不备就砸他脑袋上了。

“你那天对左小文做了什么?”我问。

“还能做什么。不就给她夹了几筷子菜么?”他的语气满是无奈。

一听这话我就服了左小强这个神经质了。真所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将心比心左小强也够憋屈的。女朋友投靠了盐渣不算,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认贼作父”当了盐渣的干妹妹。我想如果我是左小强,我也会这么做的。不对,用啤酒瓶都便宜他了,我会直接买一把杀猪刀把他大卸八块。

“你活该!”我大声说道。

“我怎么就活该了?”他瞥了我一眼。

我再一想,盐渣也没有错,左小强的女朋友是自愿的,左小强的妹妹不仅自愿还倒贴。我想来像去还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谁的错。我忽然对盐渣说:“我以后会写一本书,书名就叫《人渣是怎样炼成的》。”

“你不会是要写我吧?你要是写我,应该把书名改成《帅哥的烦恼》,”他说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场。他扬起嘴角的弧线,吐出一句:“或者叫《帅哥和贱人的烦恼》。”

我大笑道:“如果我把自己写进去,就叫《我和人渣不得不说的故事》。”

他吸了口烟,望向远方,一副不和我计较的模样。

左小强两天没有回寝室。我想他是不是担心那一啤酒瓶把盐渣打死了所以跑路去了。我想来想去还是给小强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良久才通,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小强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我和他寒暄了几句,就听出他一切安好。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明天再说。我说严一铭被你用啤酒瓶砸死了,现在警察在抓你你知道吗?

我这话一出,小强忍不住笑了:“我说范老实,开玩笑也有点技术含量好不好?我妹昨天才刚见过他。那人渣头上绑着个绷带和木乃伊似的。”

我又问他这两天都做什么去了。

他叹了口气道:“哎,别提了。我妹把我笔记本电脑砸了。没电脑你叫我怎么活?我现在在网咖打装备卖钱呢。等我买了电脑就回来。”

我一口老血含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那好吧,早点回来。”说罢,我就拿着英语复习资料往自习教室跑。

当我哼着小曲背着小包走到五楼的时候,就见盐渣绑着绷带一个劲地把左小文往门外哄。他说:“小文,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用眼神和他打了个招呼,上前几步对小文说:“原来你一直在帮盐渣补习英语?看不出来小小年纪英文还不错。”

盐渣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左小文:“小文,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小文低着头,粉色的眼镜耷拉在鼻尖。她弱弱地说:“一铭哥哥,就你的英文水平,想去美国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帮帮你而已。”

盐渣显得左右为难。他的态度让我有些困惑。我依然不明白当日冷酷无情的盐渣为什么在那之后竟会答应当左小文的干哥哥。难道真的是因为心软吗?

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忙问:“小文,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你起码三次逃课都被我撞了个正着。一中可不是那种能随便逃课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小文弱弱地说:“其实,我已经被美国大学录取了。所以,我不仅可以不去上课,而且可以不参加高考。”

我听到这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想:好你个盐渣。你找的不是妹妹,你找的是英语老师呀。我赶紧问:“小文,你打算去哪所学校?”

“UCLA。”她淡淡一笑。

我心想我的老天这姑娘可不简单。虽然这学校不是常春藤,但也算是美国西海岸一枝花了。我赶紧问:“小文你托福考了几分?”

“118。”她小脸一红。

我只感觉头顶一声惊雷,然后整个人都不清楚了。

我的妈呀。这叫我们这些大学生还怎么活呀?118,你知道托福118是什么概念吗?这满分才120呀我的老天爷。这分数只要考到105,就算是哈佛耶鲁也得抛出橄榄枝了。上星期我查了自己的分数,那个整整的100分还让我高兴了好几天。可今天我却有一种被左小文碾压的感觉。

我又问道:“那GRE呢?”

“我们不考GRE,我们申请本科是考SAT。”左小文小脸一低。

“几分?”我又问。

“满分。”左小文淡淡说道。

我一口老血含在嘴里,有一种直接给她跪下的冲动。我要是盐渣,别说是当她的干哥哥,就算是当她的干老公我都愿意。话说有干老公吗?管他的。

“丑哥哥,丑哥哥,范建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左小文看着一脸木然的我。

我楞了大概半分钟终于晃过神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小文,盐渣以后就靠你了。我把他交给你了。”

我转眼看着茫然的严一铭说道:“人家小文这么古道热肠,愿意帮你补习。你怎么就不识相呢?你看你还赶人家,你这……真是不知好歹。”

严一铭叹了口气:“小文,谢谢你。这些天你教了我很多。以后我还是靠自己吧。”

“一铭哥哥,你这说的什么话。”左小文仰头看着他。

“小文,我给了你太多困扰。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因为我,你毁了你哥的笔记本电脑。你还小,我不能再让你犯错了。”严一铭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换了个人。我从未从他嘴里听到过这种有温度的句子。那也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出一丝“哄”的味道。

“一铭哥哥,你别说了,”左小文的眼里噙着泪水,“每次看你吸烟时落寞的表情,我都感觉好心痛。也许只有找到她,你才能快乐。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看到你难过。”

“我很好。你不要想太多。”严一铭的脸上又凝结起了淡漠。

“I don’t want you just to be fine!”左小文带着哭腔,她的眼泪流下来,“I want you to be happy!”

我曾将这样的句子单独成页:真正伟大的感情不是知道你只是“没事儿”,而是,我要你幸福!我要你快乐!

 

第4章_4.3 血染的夏天

我从小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乖孩子,不吸烟不打架,不调戏女同学,不给老师添麻烦。我是一个晚熟又早熟的孩子。晚熟是因为老实,常被坏孩子欺负;早熟是因为懂事,在不该说话的时候总能管住嘴。但凡事总会有例外。

我在那篇《战友》中这么写:长大后才明白关系好和感情好是不一样的。这个道理懂的人就懂,不懂的人说再多也没有用。

洛杉矶的夜里,我们终于翻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篇章。那是我曾经的回忆,关于那个夏天,那道疤和那个人。

当严一铭替我挡下酒瓶的时候,当鲜血从他手上淌下的时候,当我腕上的伤疤隐隐作痛的时候,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高中时的那片梧桐树荫,和那个藏在久远时光中的名字——陆梦。

在见到本人之前,没人想过这个名字的主人会是一个眉宇间透着英气的男生。那一年,他穿着白衬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大家好,我叫陆梦。”他说话时露出痞气的笑容和洁白的牙齿。话音一落,讲台下就炸开了锅。

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戴一副白色耳机,在教室最后一排望着窗外。没事时,他老是一副睡眼惺忪,仿佛怎么也睡不够。他可以在老师大声呵斥他时假装癫痫发作,也会在上课时吊儿郎当地拿杯子去饮水机旁接水。

老师们恨他恨得牙痒痒,这也成了学生间的风向标。同学们排斥他,说他是班级的毒瘤,是不学无术的典范。就算他在运动会时一次次扛来桶装水,或在联欢会后默默打扫卫生,也没人改变对他的看法。

毕竟学习成绩才是高中里的硬通货。只要成绩好,就算同学间有些小摩擦闹到老师跟前,老师也一定会认为千错万错都是陆梦的错。比如英语课代表王芳芳曾给陆梦塞过小纸条,约他翻墙逃课出去玩。

那一天,当陆梦走到围墙下的时候,王芳芳早就捋着头发等在了那里。但当两人正要翻出围墙的刹那却被早就蹲在那里的政教主任抓了个正着。

据陆梦讲,当王芳芳看到教导主任那张老脸时,先是惊呼了一声“妈呀!”然后一把抱过了陆梦的胳膊。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抓住陆梦的手,又惊呼了一声“天哪!”然后像一只触电的梅花鹿一样敏捷地跳开。

她一手捂脸摆好架势,另一只手翘起兰花指,指着陆梦的鼻子就是一句:“是他约我的!老师,是他约我的!”说罢就是一通梨花带雨,嘴里夹杂着“我是被他怂恿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及“呜呜,我是一时糊涂,我再也不敢了”。

陆梦一脸的懵逼。他刚想张口,主任的唾沫星子就喷了他一脸:“陆梦,又是你!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你不好好学习也就算了,自己不学还来祸害别人好学生。你是精虫上脑了是吧?不要以为自己长得人模狗样勾引女同学很了不起。就你这学习成绩以后毕了业连饭都吃不上……”

主任插着腰,嘴巴一张一合,那些长句和短句像无数条皮鞭甩出来把陆梦抽打得体无完肤。

“我……”陆梦嘴里刚含了一个“我”字就被主任顶了回去。

“你什么你?放学后给我去操场跑二十圈!”

之后,主任把陆梦和王芳芳押回了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陆梦批了个体无完肤,而王芳芳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努力地咬着下嘴唇。

我知道陆梦是被冤枉的,因为王芳芳就是借了我的手,让我在收语文作业的间隙把纸条丢给了他。

王芳芳平时和同学们一起排斥陆梦做出一副“政治正确”的合群样子,而上课时却时不时拿小镜子,借着反光往陆梦的方向偷偷看。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女生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

我看着陆梦在操场上累得像只快要脱力的狗,后悔自己成了帮凶,也后悔自己在教导主任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那天,陆梦和往常一样坐在食堂角落一个人埋头吃饭。路过的学生对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我咬咬牙,端着盘子坐到了他的对面。他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

我在说话之前先给他夹了个鸡腿,然后说了声抱歉,其实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这事我也有责任。

他啃着我的鸡腿,脸上露出淡漠的表情。他说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尤其在早恋方面,他从小就是个背锅侠,以前还有女孩子让他背了锅之后,第二天来找他道歉还想再约他出去玩。

他说,女孩子有时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让人琢磨不透。

从那以后,我便教他文言文里“之”的用法,他就告诉我校外的哪间理发店里有最漂亮的姐姐。我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他说他不是学习的料子,一上课就犯困,一看到卷子就生理性头晕。

他说人各有志,除了考大学,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经常在晚上翻墙出去和理发店里的哥哥们学美发。他说他以后肯定比我强,因为他高中一毕业就能当“老师”。还说以后我去他那儿剪头给我打半折。

“你要加油哦。”他在我考试失利之后给我回了鸡腿,“你要是不争气,别人得要说你是被我带坏的。”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痞痞地笑了笑。我看着他的样子,想必这样的措辞他早就听了无数次。

时间一晃就到了那个让人记忆犹新的夏天。晌午的鸣蝉在窗外慵懒地叫着,教室里的吊扇在天花板上辛勤地工作。男生们吃完饭打完篮球挂着一声臭汗在吊扇下吹风,女生们则趴在桌上小睡,或撑着眼睛一边做题一边欣赏男生们美好的肉体。

就在这么一个慵懒的午后,门外忽然杀入了一个微胖的卷发女生。她把一张纸往讲台上重重一拍,一开口就是满嘴的社会气。她尖声尖气地说道:“我代表我们高二14班向你们13班发起篮球挑战赛!有种的就组队过来干!没种的就凑五十块钱给老娘当“认怂费”!”

她抹了一把嘴边溅出的口水,趾高气昂地往门外走。直到她在几个别班男生的簇拥下消失在门口,我们才从慵懒中回过味来。

随着战书被传阅,教室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骂声。

我瞥了一眼那战书就感到气血上涌。这战书尖酸刻薄,极尽嘲讽,里有还这样的句子:其实,我们班也也不该欺负你们这种太监班,毕竟我们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要多得多,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也要多得多……以后在路上碰上我们,记得要让路行礼。因为啊,好狗不挡道!

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我此时此刻必定要挺身而出。我手写了一封更加厉害的帖子让人送回去。这帖子大有三国时陈琳的风范 ,大意就是说隔壁班一屋子男人连太监都不如。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其实啊,我们班也不比你们这种疯狗班强上多少,无非就是少吃了几口盐,不如你们班那么“咸”;无非就是少走了几步路,不如你们从桥上掉下去的时候那么“溅”.....我们班秉承以德服人,绝对不会打落水狗的。

应帖送过去十分钟,那个卷发女就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她拿着应贴站在教室门口尖声尖气地吼道:“谁写的!妈的,谁写的!”她怒发冲冠,五官扭曲,看样子是气炸了。我想她能嚣张成这幅模样这辈子怕是没在损人方面被全方位吊打过吧。

“我写的,怎么了?”我应声站了起来。

她怨毒地看着我,从她身后就走出两个满脸戾气的男生。他们一身的疙瘩肉,老气的脸上写满了嚣张。我在男厕所见过他们吸烟,本以为他们早就被开除了,却没想到竟成了这女生的打手。我当时多么希望看到政教主任那张老脸,多希望他能揪着那两个男生的头发像揪着两条癞皮狗一样给他们轰出去。

那卷发女倚着教室的门框,抱着手,露出得意又凶狠的眼神。那两个痞子则满身杀气地朝我逼过来。我见到这么一幅景象吓得都哆嗦了。

“你们干什么!”一声怒喝。站起来的人正是陆梦。他摔掉耳机往我这边挤,可我俩的位置离得太远。在他赶到我身边之前,悲剧已经发生了。

一个痞子抱住了我,另一个痞子甩出一把裁纸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右手手腕,残忍得拉开了一道二十厘米的血口子。

他往我的手腕上踢了一脚,骂道:“老子叫你写!”

血液随着伤口和碎裂的骨头喷溅出来。那一瞬间,我看到了那个混子的眼里掠过了一丝害怕,而我的心中已是满腔的怒火。

陆梦挤到我身边与那两个痞子搏斗。我感觉我的右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我浑身打颤。我转眼看到陆梦在两人的夹击下落了下风,他的手臂被划得鲜血直流。

我顾不得止血,站起来一脚踢在那个拿刀痞子的后腰上。陆梦顺势一拳,那痞子就被椅子绊了个仰面朝天。他的裁纸刀落到一边。我用左手顺势抓起桌子上的钢笔怒吼着插进了他的肩膀。

他惨叫了一声,血液从我手底下晕开来。我拔出钢笔,又一次扎进了他的身体。他痛苦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呛水声。我愤怒地扭动着钢笔,就像初中做实验时用探针破坏青蛙的脊柱。

教室里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尖叫声。我感觉头脑充血,耳边嗡嗡作响,疼痛和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

我看见他的眼里满是惊恐,刚才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他哀嚎着像是一只快要被我杀死的羔羊。

我破口骂道:“敢动我兄弟!去死吧!”我拔出钢笔,刚要再次扎下去就被好几个同学抱住了。他们劝着我,有些人开始给我的手臂止血。我心想:刚才老子被打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现在倒一个个蹦出来了!

陆梦多处挂彩,但都伤得不深。他垂下手,鲜血就从他的指尖落下来。

后来陆梦问我,你平时看着那么老实,那天是哪来的勇气?

我说,我看见你受了伤。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后来,这事成了学校里的禁语。当天的目击者也对那天的事绝口不提。那两个行凶的混混被开除了学籍送去了少管所。那个教唆挑事的女生也退了学。

我对那天的印象只剩下闪烁的红蓝灯光。那天,我没来得及分清是警灯还是救护车灯便失去了意识。最后的画面,是我手上和陆梦手上潺潺流过的鲜血。

我恢复之后,学校没有处分我,反而给了我补助。我被换去了在另一栋教学楼的另一个班级。一向默默无闻的我在这个上千人的高中的新班级里仿佛一个转校生。

那件事后,我的右手就成了这个样子。当我走在校园里时总会听到些“我割过腕”的闲言碎语。我不知道是谁放出的谣言,可知道真相的老师们都缄口不语。

陆梦恢复得很快,手上只留下了淡淡的疤痕。当我站在梧桐树影里时就能看到他的伤疤在阳光下如隆起的沟壑。

“不许哭,笑给我看。”他如是说。

如果没有他,我或许已经忘记了该怎么笑。

如果没有他,我或许已经开成了水泥地上的花。

如果没有他,我或许已经死在了那个绝望的夏天里。

我在那篇《怀念的右手》里这么写:这是一篇檄文引发的血案。这血案中我废掉了右手,现在想起来都荒唐。那是个只有热血没有头脑的年纪。如果时光倒流,我不会写檄文也不会大声承认。可在那个年纪里,我还是付出了青春的代价。

我和陆梦真正的友情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高中时期成绩好的学生和成绩不好的学生总有一层摸不清的隔阂,但我和陆梦却开启了一段学霸和学渣之间的“孽缘”。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大学,而他却选择了工作。我去他工作的那个美发沙龙找过他。那时候的陆梦染了金色的头发,帅气得好像《最终幻想7》里的克劳德。他说他好笨,拿着假人学做头发学了一个月还是什么都不会,所以就只能给别人洗头。

我说你的头发很有型呀。

他腼腆地笑笑:“大哥,自己的头发是要别人做的。”

他给我看了他的手,粗糙的满是老茧和死皮,还有就是因我而留下的伤疤。

我说:“陆爷,有女朋友了没?”

他腼腆地笑了笑,用下巴指了指在远处正在给客人洗头的一个小美女。

我当时就有一种陆爷我终于把你嫁出去了的感慨。我们聊起了那一天,我问他,那一天你看见歹徒手上有刀,为什么还是选择了挺身而出?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行动了。他说这话时我们仿佛回到了从前。

之所以说我和他的友情是一段“孽缘”是因为那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们早早就走上了孑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在凤凰花开的路口分道扬镳。

《战友》: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世界的两人,在时光的洪流中只能渐行渐远,直到彼此淡忘。我希望我和陆梦不会,因为我们手臂上的伤疤会让彼此铭记。这种关系,不对,是感情,不能说是兄弟,因为手足相残的太多。这种感情,叫“战友”。

第4章_4.2 哪怕生死两茫茫

我本能地闭上眼,扭过头。随着一声脆响,我只觉得两眼一黑。

我睁眼的时候,就见盐渣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我面前。那个带刺的啤酒瓶被他撞得四分五裂。我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再一抬眼,就见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淌下来。

小强的眼中满是惊恐。他扶着桌子指着我,结巴着说:“你你你……你做什么?”

我看着他的样子才明白原来他只是怕吃亏所以拿个啤酒瓶壮壮胆。他压根就没想丢!

我看着严一铭手上的血,赶紧拿桌上的纸巾递给他。他没有看我,只是一把将我推回了椅子。

他冷冷地盯着左小强,缓缓抬起那只滴着血的手。小强被吓得一下跌坐在地上。他慌乱地抓过脚边的碎玻璃,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和他对峙。

“够了!” 一个尖锐的女生。

这声音振聋发聩,仿佛能震碎方圆一里内所有的玻璃制品。所有过路的,吃饭的,要饭的,打酱油的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里。盐渣和小强的架势也松了下来。

我抬眼一看,却发现这声音的主人竟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左小文。她的眼睛红红的。她使劲推了 一把 左小强,又使劲推了一把盐渣。

“你们坐下!你们先坐下!”她的眼里泛着泪光。

两人看了一眼小文,拉了椅子坐下,却依然互瞪着彼此。这种眼神的较量充斥着冰冷的杀气。此时我的嘴像是被拉上了拉链。我担心一句话又会成为他们的导火索。

我和小文拿纸巾按住盐渣的伤口。然后,我靠到她身边让她退开一步说话。我和小文耳语了几句,她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靠到盐渣身边说:“你看,才一会儿,你就弄成这样了。走,我们喝奶茶了。”我话说出口才发现我这话是用来哄梅子的,心想盐渣要是炸毛了我岂不是得遭殃?

与此同时,另一边左小文也在用纸巾擦着左小强脸上的伤,嘴里说着“哥我们回家”之类的话。我们俩像哄小孩一样把他们俩拉离了大排档分头走去。左小文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感激。

严一铭没有理我,只是自顾自往前走。我跟着他往学院的方向走去。路过一个垃圾桶时,他突然狠狠朝那个桶踢去。垃圾桶发出痛苦的“哐当”声,吐出了一地垃圾。他走了两步,坐到路灯下的长椅上吸烟。他的手上残着血和玻璃渣子。我就着他坐下。他不看我,也不说话,只是吸烟,一根又一根。

当他吸到第三根烟的时候叹了口气,丢掉烟蒂踏了一脚。

“好了,够了吧。”我说。

他依旧没有看我,只是冷冷道:“你先回去。别管我。”

“你一会儿自己回去吧。”我心想我要是再在这唧唧歪歪就更像哄小孩了。对于男生而言,哄和被哄都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我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屁股打算给梅子带饭。我根本就不担心盐渣,他那身强体壮的还能被一个瘦瘦的左小强怎么地。

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他们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

我伸完懒腰就往校门走去。可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的咳嗽和闷响,似乎有东西倒了。我转身一看就见他在那条长椅下躺着就像个踢足球假摔的。我心想,你小样,想留我说个话用得着这么撒娇么?

我转念一想,他奶奶的,盐渣又不是梅子,这厮会撒娇天都会塌下来。

我心中大感不秒,走了两步便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月光下,我看到他的头下枕着一滩东西。我往他后脑勺上一摸,粘粘的全是血。那血中还夹杂着玻璃渣子。

我看着右手上的血渍禁不住颤抖起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思考能力。我坐在地上,茫然了五秒钟不知如何是好。我用左手托住他,用右手掏出手机,可手机却粘着血水滑落到地上。我捡起手机,手机又滑落,就那么几个来回我终于握稳了手机。

我心想:该打给谁呀我的天。叫救护车,对对对,叫救护车。可这可恶的120怎么老是说“您已进入120急救系统,请不要挂机”。不要挂机不要挂机你妹,你特么让我不挂机,你倒是接啊。你大爷的!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口扩散。那点不祥从一个点开始慢慢变大、膨胀,直到笼罩我的全身。我看到了夜色中的血和伤口,竟看到了死亡的征兆。我的大脑又开始空白,茫然地四下寻找过路的人帮我一把。

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救命!”可回应我的却只有这昏黄的灯和那无穷无尽的树影。我想把他拖到人多的地方,可他就像是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这是我高考之后第一次如此痛恨我的右手。

120终于通了,我语无伦次地说了情况和地址就挂了电话。我想打电话去找盐渣的亲人便摸出了他身上的手机。我不知道密码就把他的拇指放在iPhone的指纹识别按钮上。密码解开,我打开通讯录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爸爸,父亲,爹,和任何姓严的。我又尝试着找了叔叔,阿姨,婶婶之类的称呼,同样没有。

我打开最近的通话记录,那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叫“小红”的名字。我赶紧拨给小红。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严,找我什么事?”一个干练的女声。

“请问你是严一铭的朋友吗?”我问。

“你捡到了他的手机?谢谢,我来你这儿取吧。”小红的声音不卑不亢。

“严一铭受了重伤,他似乎快不行了。我们在建筑学院南边的绿地。我在等……”我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挂了。我想着这个“小红”或许是某个被盐渣伤害过的女生吧,这电话挂得也太没人性了。

我脱下外套盖在盐渣身上,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我又大喊了几声“救命!”可回应我的依旧只有呼啸的风。

我捂着他头发里的伤口,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让我越来越不安。我想着盐渣当年抱着母亲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相似的心情。

我在那篇《血光》中那么写:那天我又摸到了血液的粘稠,闻到了像铁锈般的腥咸。这让我想起了高中时那天从我右手上淌下的液体。但不同的是,多年前我感到的是愤怒和惶恐,而那天我感到的却是如窒息般的无能为力。

我喊了几声盐渣,可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你可别死了!你还要去美国找她呢!”我这么唤他,他就微微动了一下。

“你还要去美国呢,你还要去找她呢!你死了,她怎么办?她还在等你呢……姚遥还在等你呢……”我喊着喊着就感觉有一条触手从我心脏的地方伸向我的喉头。那触手一缩紧,我便说不出话来。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像演哑剧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从未想过小红能在她挂了电话的两分钟之内找到我们。应该说,我压根就没指望她能来。那时候的她穿着凌乱的单衣,光着脚,头发上还有洗发水的泡沫。她的脸在路灯光下看得并不分明,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洗着头的女生要怎样才能那么迅速地接起电话。

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会急救,这里我来照顾。你去引导救护车!”我刚跑出两步,她又喊住我:“等等,你打的是120吧。我这里有校医务室的电话。你马上打过去。医务室的人认得我,你报我名字,就说是足球协会会长江水红让他们立刻出车!”

我拿了她的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往校门口跑去。

我记得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夜晚。严一铭最终没能被送去医院。他就静静躺在了学校的医务室里。

离开的时候,小红头发上的泡沫已经干了。她站在窗口,轮廓蒙着一层深蓝。我这才开始打量她:一米七几的身高,即便头发凌乱如稻草却还是掩不住她的气质。

“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她的眼里光芒闪动,“等他醒来,不要告诉他我来过,”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果他还能醒来的话……”

我点了点头。

小红靠到门边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严一铭,然后赤着脚,蓬着头,一步一步消失在如水的夜色中。

很久以后,我依然记得那天的月光,和严一铭曾经哼唱过的那句歌词: 我不止一次错把满地的月光/当成是海洋/可是有谁能把自己的脚印/留在海面上?

《是她》:是她。

那一晚,我没有给梅子带饭,而是梅子给我送来了我最爱的炖牛肉。

我揣摩着这事暂时不能告诉辅导员。或者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费了好大劲把梅子打发回去,一个人蜷缩在医务室门口的长凳子上。白炽灯在我头顶上明晃晃的瘆人。

那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严一铭穿着运动服坐在我的身旁一言不发,只是吸烟。他的手上满是玻璃渣子。我问道:“你够了没有?”他黯然笑笑:“到了美国替我告诉她,我爱她!”他扔掉烟蒂,踏了一脚,站起来,往窗边走去。我想拉住他,可他的身体划过我颤抖的右手。他的脸上满是遗憾。他的身体飘出窗外,一直飘向那孤独的月光。

那一刻我感到不舍。这种感觉让我明白,盐渣是我的朋友,哪怕他是个人渣,哪怕彼此四散天涯,哪怕生死两茫茫。

第4章_4.1 盐渣VS小强

梅子是个单纯到极点的人。除了电影,她也爱看些矫情的言情小说和日漫,然后哭着在深夜给我打电话。无非就是“谁谁谁为什么不爱谁谁谁,为什么呀?”或者就是“小贱贱,那个谁谁谁竟然死了,我好伤心。”每到这时候,我总会手足无措,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个“谁谁谁”是谁。

梅子实在闹得不行,我就只好趴在王瑞床边向他求救。

王瑞坐在床上捧着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范老实,你家美女又开始闹了?”

我满脸歉意地笑笑,捂着手机问:“艾伦是谁?梅子说艾伦被巨人吃掉了,她哭得不行。”

王瑞云淡风轻地说:“那个呀,《进击的巨人》里的。你告诉你家美女,就说那个艾伦下集就复活了,会从巨人肚子里钻出来的。她再哭,艾伦就真的要被巨人消化了。”

“哦,”我应了一声,转头把原话和梅子说了一遍。梅子一听,闹得更厉害了,她说:“小贱贱,我恨你。你不知道剧透可耻吗?你这种行为就好比在柯南漫画的第一页打上了一个圈,然后标上——凶手就是他!”

在我的印象中,那个《进击的巨人》简直就是我的噩梦,因为里面的人物三天两头就会莫名其妙地被巨人吃掉。一有人被吃掉,梅子就得给我闹。她看完了这动漫,伤心了一个星期,之后又从网上载了一本《幻城》,说想找一找高中时的感觉。

我赶忙拉着王瑞说了这事。王瑞一扶眼镜,眼神钟透出一丝怜悯。他呵呵笑道:“这本书到最后啊……没有一个人活着,包括主角。”

一听这话我顿时感觉五雷轰顶,赶紧通过奶茶分散了她的注意趁她不备把这书给删了。之后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又给她买了一套《甄嬛传》。其实我也没有看过《甄嬛传》,只是自习室里那些脸颊红扑扑的女生们在讨论作业和盐渣的间隙,总是说起这个娘娘那个娘娘。

本以为送了书之后梅子能消停几天,可没想到也就才消停了几天,梅子就哭着闹着和我说:“小贱贱,华妃娘娘死了,她死得好可怜。她什么时候会活过来……”

无奈我就只得一阵横哄竖哄。我问过王瑞:“我说瑞子啊,到底有没有什么书是不死人的?”

王瑞扶了扶眼镜,指着书架说道:“喏,《安徒生童话》。我要送我小侄子的。”

“也是,童话肯定没问题,”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我怎么记得这书里死了好几个邪恶的老巫婆呀?”

王瑞脸上写着“无语”两个字,他顿了顿,说:“那《伊索寓言》总行了吧?”

我想了想,又说:“我怎么记得里面有个故事是讲一个农夫救了一条冰冻的蛇,用体温让它苏醒却被这忘恩负义的蛇咬死了。”

王瑞看着我,一脸容忍:“那你把《农夫与蛇》那页撕了不就完了。”

“也对,”可我仔细一想,似乎感觉还是有问题,我说,“我怎么记得还有一个故事是说一只熊和一个猎人当朋友,然后那只熊看有一只苍蝇飞来飞去打扰了猎人睡觉,而且停在了猎人脸上。那熊二话没说,搬起一块石头就往那苍蝇砸了下去。于是,猎人死了。”

“范老实,我发现你有了美女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王瑞对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仔细想想,我和梅子好上了之后,我的智商和情商确实被拉低了好几个档次。不仅如此,我写日记的频率也在 直线下降,而日记的内容很多时候也就是寥寥数笔。因为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凭借记忆力毫无遗漏地记住我和梅子的点点滴滴,从我们的相识,一直到白头偕老。

而盐渣遇上了我之后,“王八之气”也被我冲淡了好几层。这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我记得左小强的那句“严一铭就是个魔鬼”,但我依然不知道他们之间除了横刀夺爱之外究竟还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我在那篇《借口》里那么写:今天左小强告诉我说他怀疑严一铭会妖术,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把女生迷得神魂颠倒,从此拜倒在他的运动裤下成为他的奴隶。我对小强说,你就是在放屁!明明自己魅力不够栓不住人家就不要刻意神话自己的情敌为自己找借口。我还告诉小强我之前看过一个报道,说的是有一个连环强奸犯强奸了十几名受害者,受害者都说那个强奸犯是个一米八几肌肉发达的壮汉,可是抓住嫌疑人了才发现那家伙只是个一米六几的小瘦猴。那些受害者刻意将嫌疑人描述得高大强壮为的就是要给自己的无力反抗找借口。所以拿这个案件类比,左小强无非就是要把严一铭妖魔化,好给自己的无能为力找借口。我还说左小强和那些被强奸的受害者没什么区别。我当着小强的面把这一串话说完,他竟然当场自扇耳光嚎啕大哭,说自己不是个男人!我们三个人都劝不住,最终还是靠着挠痒痒的无耻手段让他破涕为笑。

可不久后,我还是看见了左小强和严一铭的正面交锋。

那是一个彤云密布的闷热傍晚。我冲完凉,湿着头发去学校对面给梅子买晚饭。路灯早早亮起,冷清的大排档外还没有多少人。

我从校门的方向往大排档走,远远就看见严一铭穿着白色球衣坐在一张白色的塑料椅子上。他闷骚的发型和手臂上的轮廓被路灯光照得很立体。他对面坐着一个穿深蓝色套头衫的男生,桌子的另一侧坐着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孩。他们一个背着我,一个侧对着我,模样十分眼熟。

走近了我才看清那蓝衣服男生竟是左小强,而那粉衣服女生居然是左小文。

盐渣和小强互相瞪着对方,目光中透出愤怒和不屑,而左小文坐着就像一个雏儿,低着头不说话。他们这种眼神的较量似乎已经僵持了很久。我走到近前才看清盐渣和小强脸上的淤青和血。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经看出情况不对。

“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坐在仅剩的那张椅子上试图缓解气氛。

“严一铭,你真是个魔鬼!”左小强愤愤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左小强这么认真,严肃,正儿八经,字正腔圆地去说一句话。

“怎样!想打架?”盐渣也不甘示弱。

“来啊!”左小强一拍桌子站起来。严一铭骂了一句脏话,站起来就要动手。

我万万没有料到事情已经恶化到了这个地步。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就是一个无辜的吃瓜群众。

可事态紧急已不容我多想。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站起来想要劝架,却被盐渣一把推回了椅子。

左小强猛得退开一步,抓起一个啤酒瓶,往地上一砸便抡起来作势要丢。我一看架势不对,猛得一推桌子把小强顶了个趔趄。他一甩手,这带刺的啤酒瓶却朝着我的脑门飞了过来。我的手都在桌子底下根本抽不出来。

看着迎面而来的酒瓶,我心想:这下全完了。

第3章 _3.5 她在左他在右

《身体》:身体?光这两个字就够让人琢磨好几年。

盐渣看着我日记上的文字又看了看我。我尴尬得面红耳赤,正想抢过他手里的本子却被他一手拦住。他用另一只手竖起书念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他爸那举手投足间的社会气,心想这场所该不会提供什么特殊服务吧?我的第一次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被夺了去。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以勤俭节约为荣,骄奢淫逸为耻。今天我不仅来了这种场所,要是还不小心失了处男之身,那我岂不是从今往后就要逢人低头过,上课后面坐?不行,这绝对不行!

那一天,严一铭理了香灰让我随他往外走。走过幽暗的小道时我心中就打起了鼓。我即害怕,又兴奋,心想他这不会是要带我去“开荤”吧?

走到半路我心中的鼓就变成了退堂鼓。我喊了一声“头晕”,就假摔一般往墙壁上一靠,作势要往回走。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一把就把我拽进了侧面的小房间里。他把门一关,就开始解衣服。我被他这一波操作弄得晕头撞向,就见他把衣服一甩露出一身铠甲肌肉。

“脱衣服吧。”他戏谑地看着我。

“你要干什么?”我捂着领口不禁后退了一步,心中浮现出左小强的警告。

“你不脱衣服别人怎么给你按摩呢?”他说着就往按摩床上一躺,把白色的被单往身上一盖。

我长出一口气,心想我这还真是受了小强的蛊惑,以我的小人之心度了严一铭的君子之腹。

我脱去衣服,学他的样子躺好后,门外就传来敲门声。两个穿着汉服的按摩师傅恭敬地走了进来。她们点燃檀香,便隔着白色的单子按压我们的穴位。

她们戴着口罩,让人看不清面目,但从她们手的大小和手间的触感能感觉出她们是正值妙龄的女孩。

按摩师的手按压我身上的穴位,一阵阵酸麻过后,我感觉身上的关节慢慢松开。

我的背上没有多少肌肉,吃不了力道。我小声让师傅轻点儿,可她却反而加重了力道。

我疼得叫唤了一声,盐渣才从被单下伸出他的麒麟臂打了个手势。我背上力道一减,就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儿的师傅是聋哑人。她们听不见。”他把脸埋回去含糊着说。

“一般的师傅不都是盲人吗?”我问。

他告诉我,很多和他爸爸一样的生意人喜欢在推拿的时候讲些生意场上的秘密。如果师傅能听见,他们就会谈得不自在。

《找幸福》:这是我第一次感受这样的生活,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这样的“规矩”。出生在普通人家的我从未想过严一铭他们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不把我带来这里,我对生活的理解大概只有“吃饱穿暖”四个字吧。

那一天,我在音乐、檀香和温柔的触感中沉沉睡去。我醒来时已经天黑。我直起身子感觉身轻如燕,之前的酸痛都消失不见。

严一铭早早就换好了衣服,坐在台子上对着江水发呆。夜晚的江面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若有若无的雾气。他的衣服在江风中上下翻动。那是一个如此寂寞的背影。

他见我起来,就侧过脸问:“你的身体感觉到幸福了吗?”

我揉揉眼睛,点点头。

“接下来,是舌头。”他说着,就领我走过廊道,走进了一个三面环水的小包间。窗外江水潺潺,窗内灯火辉煌。我和他就着圆桌旁的椅子坐下,便有一个如花似玉的服务员穿着汉服恭谨地走进来。

“老样子。”他说道。

那服务员心领神会地往后退了几步恭敬地离开。不一会儿,一道道佳肴便呈了上来。鲜嫩的菜苗,油亮的红烧肉,浓白的蛤蜊汤挑逗着我的食欲。

他说这菜苗可是最嫩的菜秧,一般的餐厅根本吃不到。他说这牛肉可是最嫩的小牛里脊,一只牛身上只有两条……我顾不得听他叨叨,早就筷子勺子并用吃了起来。

他说这白色的汤是英格兰奶油蛤蜊汤,是由今天刚打捞上来的新鲜蛤蜊合着鲜奶和奶油制成的。而棕色的这碗是菌菇大骨汤,由口蘑和大骨精炖而成。

我丢下勺子,拿起碗大口牛饮起来。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鲜美的东西!

我胡吃海喝了一阵才有空搭理他:“我今天算是知道你的口味了。你喜欢尝鲜,对吧?”

“那也不一定。”他说罢就招呼了服务员。不一会儿,一个滚谈的麻辣火锅就被放在了桌子中央。

我在胡吃海喝的间隙抬头看他,却见他对着一桌子菜发呆。

他的眼神没有焦点。他动筷子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有记忆从他脑海里爬出来。

“你一个人也点这一桌子菜?”我一边嚼着食物一边问。

他喝了口酒,说道:“平时我要么一个人,要么带不同的女生来这里。只是,她们都不是‘她’。虽然她们都和她有几丝相像,但终究不是她……”

“你没其他朋友吗?”我问。

他抬眼,淡淡说道:“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能交到朋友吗?”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只是斟起一杯红酒递给我:“怎么样,舌头幸福了吧?”

《找幸福》:今天严一铭让我见识了这花花世界中我不曾见过的东西。而我却只知道成天闷头学习,吃的也是家常便饭,从来没有觉得幸福可以这么寻找。可他却告诉我他不幸福。他做的一切只是在用物质的东西勾勒幸福的假象,去拼贴,去扬汤止沸,去排除干扰,然后就这么寂寞又优渥地度日如年。

他问我舌头幸福了吗?我边咽着美食,边点头。我看看他,再看看红酒,总感觉气氛怪怪的。

“你不会看上我了吧?”我调侃道。

他眼中浮现出不屑:“看上你?老子眼光有那么差吗?”

他用中指和无名指卡住高脚杯摇晃着里面的酒:“这红酒是为了弥补你曾经的遗憾。”

“遗憾?”我话音刚落,眼睛就被两只小手捂住了。

“猜猜我是谁?”一个甜甜的声音。

“梅子!”我惊喜地叫了出来。我拿开她的手,从椅子上跳起来,“梅子,你怎么来了?”

“小贱贱,怎么样,惊喜吧!”梅子的笑容和花一样。

换上了汉服的梅子格外美丽。她在我身边转着圈,衣袂翩翩如花丛中的仙子一样。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露出虎牙笑盈盈地问我。

“今天?”我努力想着,把所有的节日都想了一圈却还是给不出答案。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梅子这话一出,我就纳闷了。我仔细一想,虽然上次过生日已是几年前,但我也不至于糊涂到记不得自己的生日。

“小贱贱,我和盐渣算出了你的农历生日。打算今天给你个惊喜呢。”她甩着袖子,笑得很欢快。

农历生日?这种日子连我自己都算不清楚。我看着盐渣和梅子,忽然有些感动。梅子拉了椅子坐在我左边。她见着了美食就像苍蝇见着了那啥一样埋头狂吃。

“祝白饭小朋友生日快乐。”盐渣扬起嘴角的弧线举起杯子。

“小贱贱,又长大一岁啦。”梅子也举起了酒杯。

“干杯!”

香醇微涩的红酒合着清凉的江风。江上的残月见证了我的二十岁生日。我们聊着自己,聊着别人。聊着泛黄的过去,聊着未来的未来。梅子醉得依在我的肩头,她喃喃说道:“小贱贱,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好吗……”说完,她就醉了过去。

盐渣喝得微醺,一手靠着泛红的脸颊,一手举杯对月。他喃喃自语:“总是开天辟地的圣人多事,不该生女子设钱财,把人限到这地步……”

我大笑道:“盐渣,你酒量原来这么差。才喝这么点就开始说胡话了。”

他反呛道:“你懂什么。喝酒喝的不是酒,是一种感觉!”

“我感觉好满足。”梅子忽然诈尸一般抬起头,又抱着我昏昏睡去。

那时江风四起,灯晃,影凌乱。梅子醉了就睡,盐渣醉了就闹。而我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盐渣提到了“遗憾”。我细想起来才发觉他所谓的遗憾是那一天我和梅子踩着泥点子冒着雨仓皇跑进饭店里所缺少的红酒。

我在那篇《二十岁》中曾那么写:平凡人的生活就是如此,那平凡的幸福就是自己为人所惦念。于我而言,那时的幸福就是梅子在左,盐渣在右。我们一起喝酒喝到东方破晓。我多么希望这个幸福的瞬间能永远一直下去。那 样,我们就能一起笑着哭着,说着玩着,无聊着寂寞着,一步一步,走完这度日如年的青春。

第3章 _3.4 找幸福

《写小说》:生活不像小说,总是平淡得像一把素面。如果你有一个波澜壮阔的人生,那必然没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的故事。而那些会关心别人故事的人,自己的故事总是少得可怜,比如我。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人总会在潜意识里追求自己缺少或希望得到的东西。

盐渣在无聊时偶尔会吸烟,但没有烟瘾。我问他为什么吸烟。他说,吸烟可以改变心情。当他吸第一支烟和第二支烟的时候,心情是不一样的。他可以在吸烟的时候选择一个幸福的瞬间停下来。

我曾问过他:“你觉得幸福是什么?”

他回答得很干脆:“是一种本能。是人最接近动物的那一部分。”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那么冠冕堂皇。直接说上床不就完了?”

他瞬间被烟呛得不行,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 那一天,我们在长久的制图后在五楼天台上放松眼睛。他咳了一会儿才说:“你够了。真是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不像话了。”他说这话时有些怒。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才是人最接近动物的那一部分?”我接着呛他。

他掐了烟,不服气地说:“好。我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幸福。下午两点,校门口等我。我带你去找幸福。记得打扮打扮。是男人就别怕!”他语气里透着挑衅。

“谁怕谁,下午见!”

我在那篇《找幸福》中那么写:在被盐渣带去那种地方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幸福也是可以用来找的。我不知道是他打开了我的世界,还是我之前的人生过于乏味。但那一天,他改变了我的看法。

和盐渣相约之后我便琢磨着怎么打扮。我穿上去年光棍节网购的条纹衬衫,牛仔裤和休闲皮鞋,在镜子前看来看去,还让比较会打扮的吴志勇给我支了支招。

当年我还没有被Tony老师安利定位烫,只能让吴志勇一手吹风机,一手发蜡,像个泥瓦匠一样往我头上施工。他捯饬了一会儿,我的头就成了一只不太新鲜的“红毛丹”。

我看着镜中略显杀马特的自己还是硬着头皮出了门。我顶着锅盔小跑了一路,只感到芒刺在背,一路上都是异样的眼光。

我来到校门口找了一圈没找着人,刚要抬手打电话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左侧传过来:“白饭?”这语气还透着迟疑。

我抬眼一看就看见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站在我身旁。看身高和轮廓倒是有那么点儿眼熟。

我看了他一眼,略带狐疑地问:“盐渣?”说罢,我俩就露出一副失散多年的兄弟终于相认的表情。

“还能是谁?不就换了身衣服,弄了个头发。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么?”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破洞牛仔裤,高帮靴,皮夹克一穿,小黑墨镜那么一戴还真有点儿小明星的样子,和平日里只穿运动服的他特别不一样。

“你头发像公鸡的鸡冠你知道吗?”我忍不住说道。

他一脸无奈,说今早他进理发店时店长非得让他给作代言。无非就是做完了头发给他拍张照像遗像一样挂在店门口,一次性买卖两厢情愿。这次免单不算,以后去做头发统统打八折。他爸这会儿关了他的卡,这不是白捡的便宜吗?

说罢,他便把目光聚焦到我的头顶:“你这乡村非主流是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愣是没能发出声音。

“走!”他领着我进了那家理发店。店里那位叫Tony的老师见来了客人便忙不迭地迎了上来。我依然沉浸在“乡村非主流”这个深奥的词汇里深深不能自拔。站在我身后的Tony在盐渣的指挥下手起刀落。我只感觉一条条油腻的虫子从我头上剥离下来。之后,我被按头冲水,吹风上胶。Tony老师两手生风,整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待我缓过神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换了个人。Tony和盐渣同时露出满意的表情。我走出理发店时昂首挺胸,仿佛全世界的女孩子都在往我这边看。

我摆脱了乡村非主流的阴影后便精神了起来。我边走边打量他:“平时也不见你打扮,怎么今天骚成这样?”

他啐了一口:“人靠衣装,懂吗?话说,你想骚骚得起来么?”

我撩了撩头发,笑而不语。

“得了你吧,再撩都得赶上王艺如了。”说罢,他撩起袖子露出他粗壮的“武器”,“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要撩撩袖子,撩什么头发?”

我小骂一声:“不就是换了个马甲么?盐渣不还是那个盐渣。”说这话时,我故意把盐渣用我们那儿地方话说得特别像“人渣”。

“还要不要我带你去耍了?”

“好好好,渣哥,今天就靠你了。”我敷衍着露出酒窝一脸范式假笑。

我们坐上38路公交车不一会儿就到了繁华的商业区。那些衣着精致的男男女女拎着各大牌子的购物袋来来去去。盐渣告诉我橙色和白色袋子里装的东西最贵。

我路过琳琅满目的橱窗,感觉自己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再看着玻璃倒影中的自己,俨然是整条街上最靓的崽,因为我身边那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已经不能被称为“崽”了。

我随着他拐过一条街,就来到了一座大宅样式的古朴建筑前。这里的“静”和刚才的“动”大相径庭。

这宅子门边点缀着凤尾竹。推开大门,内里的环境古色古香。暖黄色的灯光照着青砖地面颇有复古情怀。一个穿着汉服的工作人员坐在木质大长桌后对我们颔首而笑。

“知道为什么让你打扮么?”他瞥了我一眼。

我摇摇头。

他竖起一根手指:“幸福的第一条就是从心理上暗示自己过得很好。然而,这种感觉的前提是自信。所以你得打扮打扮,把最好的一面秀出来。”说罢,他领我走到长桌前坐下,又掏出会员卡递给前台。

他竖起两根手指:“幸福的第二条,是舒服。只有舒服了,才能让你的幸福不被打扰。”说罢,他又领我拐进一条宽敞的廊道。一路上零星摆着精美的古董。中式隔窗透进庭院中的阳光合着郁郁葱葱的树木随风摇曳。

我随他进了更衣室,他就从木格子里拿出两件厚厚的袍子,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储物柜。

“换衣服吧。”他说。

“什么情况?”我一脸疑惑。

“这里是休闲中心。进去之前每个人都要沐浴更衣,再往里走就有中央空调。当然,今天,我请客,”他顿了顿,“做个补充,其实幸福的第二条是舒服,还不用自己掏钱。”他扬起嘴角,一副“哥罩你”的架势。

我们换上绣着祥云和腾龙的汉服往里走。这衣服看着厚重却极其轻软,仿佛身上什么都没有穿。他领我走进一个中式大厅。五米高的空间里一盏斗拱形制的吊灯悬于正中。木制简约风格搭配石子铺地透着大自然的气息。

大厅中央是一个偌大的温泉。半个泳池大小的温泉里已经有零星的人们在休憩。这里水雾蒸腾,从水面到屋顶萦绕着古琴声和草药的香味。

他解开汉服领我走入水中。我靠着边缘感到泉水拂过我的身体。我有一种闭上眼长睡不醒的冲动。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我含糊着问。

“你看看他们。”他指了指远处。

我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就见零星的中年人靠在边上闭目养神。

“ 我和你可是这儿最年轻的崽了。”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之前和他们聊过。他们因为工作的关系积劳成疾,到了这个岁数才明白身体上的不舒服会干扰他们的幸福。”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其实,我用了我爸的会员卡。”说罢,他嘴角往上一扬。

我思索着他的话,心想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难道这幸福还真能这么寻找?要不是他今天带我来这里,我根本就不会知道还有这样的生活。

我感受着泉水的温度和草药的熏陶,脑海中思绪万千。我右手腕上的伤疤传来微微的酸胀,可我没有回想起那个绝望的夏天,而是那一夜梅子眼中闪动的光芒,和她碰触我手心时从她指尖传向我心脏的电流。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回到了高中里那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荫。大风翻过我的日记,吹落我的笔,吹乱我的发和衣裳。

我恍惚着看见梅子在那片青草地上奔跑。她望着天上的风筝大声朝我喊:“小贱贱,你什么时候向我求婚?”

我感觉有液体渗出我的眼角,这就是所谓的幸福?

我睁开眼时盐渣正拿水泼我:“醒醒!”他的样子有些急。

我揉了揉睡眼,迷茫地望向四周,才发现自己从梦中回到了温泉。

“你不会晕过去了吧?”他又朝我丢过来一把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眼睛一闭就没动静了?”

“没事,睡过去了而已。”我打了个哈欠,感觉眼睛只是一闭一睁就睡了好久。

“走吧,泡久了就有反效果了。”他催我走出温泉。我们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就走进了一个被竹子装点的小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比外面更加精巧,无论是花纹繁复的几案还是龙腾虎跃的国画都是极考究的。房间的一侧是一面落地玻璃窗。窗口是一条烟波浩渺的大江。江上无船,只有远处的青山在氤氲中若隐若现。

他邀我坐在蒲垫上,给我斟了一壶茶。这场景让我不禁哑然,我说:“我觉得坐在这种地方喝茶和你很不搭。怎么看怎么违和。我本以为你会带我去酒吧、夜店之类的地方呢。”

他说:“我像是那么表面的人吗?”说罢,他把斟好的茶递给我,又起身来到一个黑色的几案前。

他坐在垫子上:“除了茶道,你听说过‘香道’吗?”

我摇了摇头。

他招呼我坐在他对面,便开始把弄起了几案上的工具。只见那案上摆着陶瓷和木制容器。其中一个陶瓶里插着几样金属制品,看着是工具。

他小心地打开一个小盅,取了个小铲子把里面的香灰挖了一个洞,随后又取出了一块方糖一样的黑炭放在一个白瓷垫子上。他用火器点燃它,用一双铜筷子把那烧红的方形木炭埋到了刚挖好的香灰中。他的动作很缓,很泰然。

那一瞬间,他穿着汉服时的专注,优雅,宁静,散发着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力量。他依旧盯着那个小盅,用那个调羹一般大小的铲子把香灰堆了堆,随后取出一个啤酒瓶盖大小的金属小盘子。

他又拿出一瓶褐色香料,用小勺子把那香料拨弄了一些到那小盘子上。然后,他取出一个小镊子,把那个小盘子轻轻地放在了温热的香灰上。过了一会儿,一股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他拿起那个小盅一样的香炉,用手掩着,闻了闻。

过了一会儿,他把香炉递给我。

我学着他的样子闻了闻,只感觉一股莫名而深远的香味幽幽钻进我的鼻孔。那是一种古老,神秘,优雅绵长,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

这香味把我带回了家,仿佛我静卧在床上被老家具散发出的神秘味道环绕。这味道唤起了爸爸妈妈在镜中看我穿上新衣的样子和那房中散发的温馨气息。

“这个香味是……”

“闻香不语。” 他做了个手势:。

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名贵的水沉香。它是木材受伤后沉于水中经历千年孕育而成的。

“你知道吗,王艺如第一次看我摆香道打死都不肯闻。” 他说。

“为什么?”

“她以为我在吸毒。”

我一口茶水差点喷到他的香灰上:“哪有穿着汉服吸毒的。等你慢悠悠把弄完天都亮了。”

“就是,”严一铭不屑地说道,“那次是我爸硬要我带她来这儿。我给她科普了半个多小时,都没解释清楚。他说她喜欢香水,根本就不喜欢什么香道。”

“后来呢?”我问。

“我找了个借口把她送回去了。”他顿了顿,看向我,“话说回来,你的鼻子感觉到幸福了吗?”

我点点头。

他扬起嘴角,说道:“接下来,是身体。”

第3章 _3.3 去哪儿我们走吧

《潜意识》:人们总是在潜意识里追逐一些自己缺少或向往的东西,比如听歌。我看过盐渣的ipod,满满的五月天和苏打绿。他说,他喜欢干净和纯粹的东西,就像他喜欢一个叫密斯凡德罗的建筑师一样。五月天有一首歌叫《突然好想你》,他说他每次听这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听歌时你有像个娘们一样地哭了吗?”我这么调侃。

“你找死!”

“你到底有多喜欢她?”

“没有她,我生不如死。”

那是严一铭第一次用“姐姐”来称呼姚遥。在他说出“生不如死”四个字前,我从来也不知道他是那样一个用情至深的人,尤其在见到了他对左小文的冷酷无情之后。

离开篮球馆那天,我们一路无话。直到进了寝室楼,我才忍不住说:“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这球衣是谁送的。对不对?”

他停住脚步,像是默许一般叹了口气,又飞快地往楼梯的方向走。

“你既然有了心上人,又为什么要去穿其他人送的衣服呢?”我追着他。

他把包从肩上甩下来,一边上楼一边说:“你刚才还不是把尊重两个字说得头头是道?”他回过头冷酷地看了我一眼:“那信里只让我穿衣服,我哪会想到那小花竟然那么大胆。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就该把衣服丢垃圾桶里!”

“不会是你爸关了你的卡,所以衣服比较紧张吧?”我似是无心地带了一句。

他像是被我戳穿了似的停下脚步,可为了掩盖被我戳穿的事实又开始东拉西扯。他说有句话叫“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意思是锅里的水开了,可以用勺子搅动它,不让水沸腾或直接抽走底下的柴火让水达不到沸点。他现在做不到釜底抽薪,所以就只能扬汤止沸了。

一 听这话我就笑了,我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冠冕堂皇。说得好像自己在做什么很光彩的事似的。要我来说,你那完全就是现在找不到‘姐姐’,就只能找一些小妹妹来解决燃眉之急。你这不叫扬汤止沸,叫饥不择食!”

“什么话从你嘴里出来就都变味了!我不是拒绝左小文了吗?”他愤愤然道,“我的意思是我脏衣服还没洗,没办法才拿这件天蓝色的解燃眉之急……”说罢,他扭过头,迈开腿,几步就上了楼。

我记得他说完这句话的第三天,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饥不择食。

那天我去五楼自习室复习英文,刚进门就见他和左小文在教室最后一排坐着仿佛老夫老妻。

“你们……”我脱口而出。左小文一惊,本能地抱住了盐渣的胳膊。

“严、一、铭,我鄙视你!”我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完这句我觉得还不过瘾,又补充了一句,“你他妈就是个人渣!”

说完这话我转身就走,心想这严一铭是在一次又一次挑战我的道德底线。看他们这坐姿,这架势,估计都做过那事了。严一铭这个王八蛋连十六岁的少女都不肯放过。他妈还有点人性么?拒绝左小文?我看你是三十六计读多了,学会那啥欲拒还迎了。

“丑哥哥,不不……范建哥哥,你误会了,”左小文满脸通红地从盐渣身边跳开,追着拦在了我面前。

我指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小文,女孩子还是要留几个心眼的。”

左小文忙说:“不是,不是那样的。我已经,认他当我的干哥哥了。”说完,她小脸一红。

“干哥哥?”

她努力点点头,头发抖得好像黑色的水母:“能让他做我的哥哥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再也不会有其他的想法了。”

“那你亲哥同意不?”我问。

“哼,”左小文换了一副口气,“你说左小强?得了吧。那个讨厌鬼,我才不想见到他呢!”

一听她这口气,我终于恍然大悟。感情这姑娘一看硬上盐渣比较困难,所以打算从兄妹关系开始培养感情。而盐渣看着外表冷酷,实则还有那么点同情心。他八成是想着已经拒绝了这小妞的表白,若是再拒绝当她的干哥哥未免过于没有人性。

我回头看了一眼盐渣无辜的表情,估计他刚被我骂晕了。他和我对视了一眼,表情一变,狠狠骂道:“你刚说我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在他发作之前,我已经抱起书包从自习教室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在那篇《误会》中这么写:今天险些将盐渣当成禽兽,还好小文及时澄清才免得我和他割席绝交。其实就算他真的接受小文当女朋友我也不会和他当场绝交,而是会想方设法救出小文后再和他绝交。

我把严一铭和左小文的事和梅子说了一遍。梅子听完,眨了眨眼睛:“我说小贱贱,人家认个干哥哥你激动个啥?你不会是看上那个左小文了吧。”

一听这话我瞬间石化。我又想起了那句老话:女人有时是没有逻辑的。

我赶忙露出一个酒窝赔起了笑脸:“梅女同学,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了。我们喝奶茶去吧。听说隔壁那家店里出了新款的香草蜂蜜奶茶。今天新款,买一送一哟。”

“真的?”梅子换了一副表情,“我们快去吧快去吧快去吧。”说完,她就像是推拖拉机一样,把我一个劲地往校门的方向撵。

我只得苦笑:大姐,我自己会走。

我忽然想起了盐渣和我说的一句话:永远不要试图跟上女生的逻辑。你要做的,只是跟上她的感觉。如果可以,让她跟上你的感觉。

我和梅子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看电影。其实,我们的相遇也就在一个放着电影的阶梯教室里。这个教室每周六的下午和晚上都会有免费电影。

我忽然发现许多事情都发生在雨天。就是那个下着雨的星期六下午,电影照常开始了。可因为下雨的关系,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稀稀疏疏就那么几个人。很巧,又很不巧,那天放映的是个很老的韩国电影,叫《女高怪谈之阶梯教室》。这个恐怖电影的场景也就是在这么一个冷森森的阶梯教室里。

时隔多年,我对这个电影已经没有残念,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梅子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同学,我有些怕,能坐你旁边吗?”和她当时被电影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

那天,我们分享花生和薯片。阴雨的天,空旷的教室,一场老旧的恐怖电影给了我们两人一种诗情画意的气氛。我知道诗情画意和《女高怪谈》沾不上关系。或许是这阴雨的天,和这个存在于空旷教室里的阴暗角落给了我们一种不被注视的安全感。

电影散场,我们的谈话才刚刚开始。我记得那一天,我们俩边嗑瓜子边聊得嗓子都干了我都不敢去买水。因为我担心我一站起来,梅子就说:“要不我先回去了,下次见。”或者我买了水回来,梅子就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梅子也是这么想的。

我和她讲了我右手受伤和高考失利的事,她竟然忍不住眼泛泪光。在那个阶梯教室里,我对她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她说了一句让我幸福无比的话。那句话不是“好吧”,不是“我先回去换个衣服”,而是“去哪儿?我们走吧。”

当我听见那句话时,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人和我的心这么近,这么近。如果可以,我愿意抱着她,不是背,是抱着她一直走进学校对面的小餐馆,不让一滴泥渍脏污她漂亮的鞋子。

但冲动毕竟是冲动。那天,我俩踩着雨水走进饭店,狼狈不堪。她尴尬地梳理着头发,我也慌乱地捋着我头前的那一簇毛。她看着我笑笑,我看着她笑笑。我已经记不清当天点了什么食物,因为食物已经不重要了,但我记得我们有酒。

我很希望我们能有一瓶几十年前的醇香红酒,让我们不停地往里加一些冰块,话梅之类的俗气之物寻开心。只是很不巧,我们有的只是泛着白沫子的啤酒,但这啤酒的味道,却像是这乏味青春中的一点刺激,冰凉透心。这感觉帮助我记录这一瞬间的幸福。

即视感,多么奇妙的东西,就像多年后我举杯喝酒,还能感觉当初那足以令人落泪的奇妙心情。

“梅子,我送你回去。”我递给她我买的热奶茶。雨停了,天也黑了。我们的步子很小,也很慢,一路上的积水反射着雨后的路灯光。她站在寝室楼下看着我,眼里光芒闪动。

“梅子,明天见。”我吐出这句话转身就走。心中的失落在我转身的刹那涌了上来。梅子突然从后面拉住我受伤的右手。一股电流从我的腕上传进了我的心房。

“我没玩够。”她柔声说道。

“我也是!”我猛得转过头,脱口而出。原来我送她回去,只是出于道德,或者是那种道貌岸然的绅士风度,但我从内心深处不想离开她,一分一秒都不想。

“我们去K歌吧。”她突然笑着说。

“好啊。”我露出一个酒窝尴尬地笑。

那一夜,我们彻夜未眠。我们担心的不是闭眼之后再也见不到对方,而是担心闭眼之后,那种幸福的感觉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一夜,我吻了她,她娇羞得就像熟透的水蜜桃。

从那之后,我们每个星期六都会在那个阶梯教室看免费电影。从那个阴霾的雨天,到满是蝉鸣和蚊子的夏夜,从清爽干燥的秋天,到我们不得不相拥取暖的冬夜。那些大荧幕上的电影也记录了我们的一个个瞬间。她哭着笑着骂着闹着,在我怀里撒着娇,生气时拽我头发,发怒时扇我。那一个个瞬间都那么真实,就算多年后我翻出那些我们看过的电影,我还能回忆起当年她坐在我身边是哭还是笑。

梅子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姿态都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是我第一次爱过,那么深深地,掏心掏肺地爱过一个人。

第3章 _3.2 爱上一个人渣

我本以为“小花”是自习室里那群脸蛋红扑扑的女生中的一个,却万万没想到她不仅是隔壁一中的学生还是左小强的妹妹。

我看着在我面前捂着耳朵的小花,心想这妹妹不会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我捋了捋右手腕上的石榴石在场子边上挨着她蹲下:“小妹妹,你喜欢盐渣是不是?”她点了点头,蘑菇形的头发抖得像黑色的水母。

我忽然提高了声音对严一铭说:“盐渣,她说她喜欢你。”

“关我屁事!”他擦了一把汗,在远处一边把弄着篮球,一边敷衍我。

“你看看,”我看着这个妹妹,然后指着严一铭,“看到了没有,他他妈就是个人渣。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人渣?你是不是脑壳坏掉了?”我往她脑门敲了一下。

“别敲,敲笨了还怎么学习?”那妹妹扶了扶粉色的眼镜幽怨地看着我。

“不敲就不敲。我问你,你喜欢他哪点?”我问。

“长得帅。”她两腮一红,小脸一低,镜框又滑了下去。她偷偷往盐渣的方向望,就见严一铭抬手扣篮。阳光从篮球馆侧面的窗户投射进来。他的身影跃起又落下撞开阳光中的灰尘。那样子颇有几分流川枫的派头。

我心中一酸,指着他大骂道:“长得帅有个屁用!你哥没教过你,帅哥都是靠不住的。不,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女人,就应该要自强自立,就算没有男人,也要能自己过!”

“丑哥哥,你说这话,说得好像自己是女人似的。”她看着我,捂着嘴“嘻嘻嘻”地笑。

我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心想:什么?丑哥哥!是,我和盐渣那种可以靠脸吃饭的是比不了,但也算是五官端正身材正常。什么乱七八糟的?丑哥哥!你哥才丑呢!

我二话没说,站起,转身,拨了个电话给左小强:“死小强,你是怎么教育你妹的?你知道她刚叫我什么吗?这没礼貌的竟然叫我丑哥哥……”

“什么?你在哪儿见到我妹的?”小强的声音有些急,“难道她又跑来我们学校偷看那个谁了?”

“我求求你了,快给她领回去吧。”我说。

“好好好,等会儿,我这局打完。十分钟,就十分钟!”小强话音一落就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揣进口袋就见远处的盐渣依旧在打着篮球耍着帅,浑然不知我已经叫了这妹妹的家长。他拿过运动包里的毛巾擦去头发上的汗水全然没有看我们这边。

我转身问小花:“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

“左小文。”

“多大了?”

“十六。”

“什么?十六?我看你顶多十四。小孩子撒谎可不好。”

“你有见过十四岁上高中的吗?”左小文故作老成地问。

我一边掰着手指,一边狐疑地看着她,心想这姑娘也太晚熟……不不,这都会追盐渣了,只能说太显小了。我看着她那副故作知性的样子附和道:“十六就十六吧。盐渣今年十九了,足足大你三岁,你是找男朋友还是找哥哥呢?”

“我找老公。”说完,她又捂着嘴“嘻嘻”一笑。

我一口矿泉水差点喷到左小文的蘑菇头上,心想现在的高中女生是疯了还是疯了!

她笑完了又补充了一句:“这事不急,在那之前可以从男朋友开始。”

我说:“你知道老公是那个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吗?”

她点点头。

“那你还找他?”我指着远处的盐渣,仿佛他是个多么肮脏龌蹉堕落的猥琐男。

她又“嘻嘻”一笑,说了句很绕的话:“喜欢一个人,一定要从第一眼开始。那才是本能。要不然,这种‘喜欢’就不是纯粹的喜欢。而是你的理智告诉你你‘应该喜欢’或者‘可以喜欢’。”

我沿着她的逻辑走了一遍,为免尴尬还是及时竖起了大拇指:“虽不明,但觉厉。我佩服你。够勇敢!”我转身走开,按住刚要起跳的严一铭低声道:“我已经尽力了。花痴的世界我不懂。”

盐渣压根没打算理我,转身又打算起跳。他刚要跳,却感觉衣服被什么勾住了。他不耐烦地转身,就见左小文死死地拽着他篮球服的一角。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他丢掉篮球,看着左小文,“你弄脏我的衣服不够,现在还要撕烂它吗?”

左小文弱弱地说:“这衣服,也是我送给你的。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穿这件衣服?”

严一铭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骂了一句脏话,一下脱下了那件天蓝色的球衣甩在地上,然后麻利地换上了他那件刚抢回来的白色球衣。

他摔衣服的回声还没消弭,左小文的哭声就灌满了整个篮球馆。那声音是那么伤心,那么委屈。此时此刻,我对严一铭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我走到他面前,大声说道:“你这都做了些什么!快给她道歉!”

他站着不说话,也不看我,任由身旁的左小文哭得梨花带雨。

我继续说:“你懂得什么叫尊重吗?就算你不喜欢她,你有必要羞辱她吗?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表白需要多大的勇气。这种经历会像烙印一样,就算很多年之后想起来还是会疼的!”

洛杉矶的夏夜里,盐渣淡定地告诉说他当然知道。可当时他却只是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讲:“你他妈不懂就不要添乱!就她那点年纪懂什么。我这么做,就是要让她死了这条心!”

“那你也太凶了吧。我都要看不下去了。”我小声回应。

“不懂就一边去!瞎添什么乱……”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到还在抹眼泪的左小文面前摆了摆手:“你走吧。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是不会喜欢幼女的。”

我一口矿泉水差点喷到他后脑勺上,心想:人家再怎么也十六岁了。幼女?你这措辞是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学的吗?自己恋姐还嫌别人小?是不是如果她不是幼女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我知道了。我会走,”左小文忽然不哭了,她吸了吸鼻子,还是开了口,“一铭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我担心,如果我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我知道,像我这种只知道念书的乖孩子也只配让乖孩子喜欢。也许我们学校那些抽着烟的小太妹更适合你。可我怎么就爱上了一个人渣……”她最后那句话带着哭腔。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那一瞬间,她仿佛已经不是那个戴着眼镜的女学霸,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女人。

“说完了?你走吧。”严一铭的眼神看向别处。他说这话时冷酷得近乎无情。

左小文哭着转身,逃跑。她的蘑菇头一蓬一蓬,黑短裙一翘一翘,她水手服上的那抹蓝色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那扇门的最深处。

严一铭呆呆地站着,良久,才叹口气:“回去吧……”他捡起摔在地上的篮球服,拍掉了灰尘装进了包里。

那天,我们一路无话。我直到后来才明白他冷酷外表下所包藏的东西。

《人渣》:我怎么就爱上了一个人渣?这句话不知有多少无奈。可谁又想过,每个人渣也有自己的无奈。又或者,谁想当人渣呢?

第3章 _3.1 白饭拌盐

人不吃饭或者不吃盐都活不了。区别是,不吃饭死得快而干脆;不吃盐死得慢而痛苦。在那个白饭拌盐的冷笑话之后,女生圈子里又开始流传起了新段子。那段子是这么讲的:如果这辈子你只能吃一样东西,你是愿意吃白饭撑死,还是吃盐咸死?要让我选,我就一口白饭,一口盐渣,哪个都不能少。

女生是奇怪的生物,因为我总抓不住她们的逻辑,就像这个段子一样。而我之所以能以“白饭”的角色出现在她们口中,完全是沾了盐渣的光。

我在那篇《陪衬》中这么写:俗话说得好,红花需要绿叶配,学霸需要学渣陪。如果没有严一铭时不时低眉顺眼地来拿我的力学作业当参考,我又怎会有机会隔三差五地被女生们搭讪呢?我今天在自习室里大声教育盐渣刚接和铰接的区别。他刚一走便围过来好几个打了鸡血的女生。她们崇拜地看着我,说从今往后天天都会帮我占座,只求让我常叫盐渣过来坐坐。

这一来二去我和她们就熟了。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了坐我身边的女孩子,为什么每次严一铭一来一走,这屋子的女生们就变得特别躁动。

那女孩犹豫了一会儿,扶了扶眼镜靠在我耳边来了一句:“你知道严一铭在我们女生寝室里的外号吗?”

“不就是盐渣吗?”我喝了口水。

“不对,”那女生脸上飞起两朵红霞,遮遮掩掩地说,“是行走的荷尔蒙,移动的春药……”

“噗……”我一口矿泉水喷到力学作业上,而她却和打了鸡血似的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害羞地跺起了脚。她亢奋了一阵,又丢过来一句羞答答的:“别说是我说的。”

这是疯了还是疯了!为什么我之前就不知道你们都是这样的女同学。

这些也就算了。那个说让我亲盐渣一口就请我吃一星期晚饭的女同学是在想什么呢?我这么苦口婆心地讲力学,讲透视,这晚饭还轮得到你请吗?

在洛杉矶的夏夜里,我和盐渣看到这些时笑得前仰后合。他说如果那时候我敢为了几顿晚饭亲他,他一定会包我一个星期的住院费。

然后我们就翻到了那篇《各取所需》:今天又听到一个段子。说的是,盐渣一回头,哈雷彗星撞地球;盐渣二回头,长江黄河倒着流;盐渣三回头,全院女生去跳楼;盐渣四回头,杨过爱上李莫愁。我说这前三头也就算了,这第四头是哪跟哪呢?因为,我,就是那个让梅子误了终生的杨过。而梅子是小龙女,可不是什么李莫愁。其实我和严一铭也就是各取所需。他要是没有我,就没人给他讲题,教他英文,顺带衬出他的风流倜傥。而我要是没了他,估计我在女生堆里多半是“我们院那个割过腕的”。其实我们之间只是赤裸裸的交易关系而已。

记得在我写完这篇日记时,我寝室的门已经响了好一会儿。我一开门就见严一铭穿着印着九号的蓝色球衣一边用手指转着球,一边低调地耍着帅。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也是盐渣第一次约我去篮球馆。我见他催得急,便呵呵了两声:“你这是要欺负残疾人的节奏么?”

“我一个人打球无聊的。你陪我说个话吧。”他说。

《各取所需》:严一铭的朋友不多,尤其是同性朋友。至于原因么,只要你是个X丝你都懂的。就好比物种都不一样,怎么交朋友?(盐渣看到日记里的这句话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画上了波浪线。)

那天,我拿着托福单词书装模作样地坐在篮球场边上背着。严一铭则一边投着篮,一边寂寞地耍着帅。其实我这次答应和他出来是有目的的。今天他拿着球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帅气的脸,不是他转球的手,而是他身上那件天蓝色的篮球服。

“衣服挺好看的。”我似是无心地带了一句。

他没理我,依然专心地打着球,他的球鞋和地板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

“妹子送的吧?”我不动声色。

他喘了口气,狐疑地看向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脸坏笑看着他不说话。这愈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满身是汗地走到我身边又重复了一遍:“说,怎么知道的?”

我一脸贱笑着说:“你猜啊。”

“你说不说,不说我给你把另一只手也打断了!”他说着便动了气。

“啊~”我一瞬间进入了陶醉模式,深情并茂抑扬顿挫地背诵道,“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就跌入了深深的湖水。我想问,你累吗?因为你在我的梦里跑了一宿又一宿……”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像他这种人也会脸红。他恼羞成怒地追过来:“你他妈找死!偷看老子的信是不是活腻了?”

我早就预估到了他的反应,所以专挑着他体力不支的时候挑衅他。不一会儿我俩便累得趴在了地板上。我躺在球场边上说:“你也甭管我怎么看到的了。实话实说吧,怎么样?”

他喘着气说道:“不怎么样。”

“那她觉得你怎么样?”

“她觉得我是个人渣。”

然后我们俩莫名其妙地笑到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直到一阵冷风吹过,我俩才收起了笑声。刚才还热闹的气氛,只一瞬间就变成了冰冷。空荡荡的篮球馆里只能听到我俩的呼吸声。

“看到了吧?”

“嗯。”他低低应道。

现在是篮球馆最冷清的时间,因为大多数学生都在上课,包括低我一届的梅子。空荡荡的篮球馆里本应只有我和严一铭两个人。但我们刚才分明看到,篮球馆黑洞洞的入口处飘过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白影。

“你看到那鬼影了吧。据说童子尿可以对付鬼,我那儿有个可乐瓶,你赶紧尿点。”我说。

“你才是童子!你全家都是童子!要尿你自己尿。”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远处。

我心说他这说话怎么和我越来越像了,就见他的眼睛像鹰一样冷冷地盯着那扇漆黑的大门。他的呼吸平缓下来,像是恢复了一些体力。我抬眼时就见他一个鲤鱼打挺,眨眼的功夫就追出了篮球馆外。

“谁!”他的声音夹带着回声。

我赶忙随着他追出去。我追出那扇门的时候只见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女学生被他堵在了墙角。她像是被狼逮住的兔子一样贴着墙壁瑟瑟发抖。

我见那个女生的第一反应是:这年代还有人穿水手服和黑短裙。这复古装嫩也有点过了吧?

再仔细一看那水手服上的印花我恍然大悟。原来是高中生,还是第一中学的。

这一中离我们学校只有一站路,这复古的校服便是他们学校的特色。我正打量着她,就见严一铭低着头,看着比他矮上不少的女孩说道:“我之前就见过你,原来你是一中的学生。”

可那女孩却还是低着头不发一语,粉红色的眼镜框耷拉在鼻尖上。半晌,她终于开了口。

“我……我……”她的声音比蚊子还要细。

“我想起来了,你是左小强的妹妹。对不对?”严一铭这话一出口,我惊讶地眼镜差点儿掉了下来。而那女生却依旧低着头,说不出半个字。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严一铭看着那女学生怀里的东西,说道,“手里拿着什么,交出来!”

那女生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人家还是小孩,你就不能温柔点儿吗?”我说。

我刚说完这话,就见严一铭伸手去抢她怀里的东西。我心说:这不是打我脸么?

那女孩子挣了几下却是徒劳。盐渣一把夺过她揣着的东西。那女孩就无助地伸出了手,最后无奈地捂住了脸。

“这不是我之前弄丢的球衣吗?”他摸着熟悉的白色的球衣,看着熟悉的9号号码,“我那天训练完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是你偷的!”

“不是,不是……”那女孩子小声说道,“我只是,洗了洗。”

“我想起来了,那天被我撞了,把可乐洒我身上的人是你吧?”严一铭似乎对那天的印象有些模糊。

那女生使劲点了点头。

“你拿走我的衣服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严一铭刚说完,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改口道,“不对,我的衣服自己会洗,你管什么闲事!”

我有些看不过去,赶紧靠到他耳边补了一句:“淡定……”

再看那女生却像个雏儿一样低着头,委屈地说道:“我洗了,发现没法弄干。所以……”

“那你今天过来做什么?”严一铭又问,语气倒是缓和了几分。

“还衣服。”

“好了,你可以走了。”严一铭说完转身就走。可那女孩子却还傻傻地跟在他后面。

“走啊!”严一铭提高了声音。可她依旧是跟着,却还是不说话。

“你到底想怎样?”严一铭有些不耐烦,“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打电话给左小强。让他把你领回去!”说完,他自顾自玩球去了。就留我和那女生在球场边上并排蹲着。

“小妹妹,那个写信的‘小花’是你吧?”我问。

那女孩愣了愣,两腮一红,却是使劲摇了摇头。

我又开启了抑扬顿挫模式:“啊,盐渣,从见到你的那天开始,我的心就跌入了深深的湖水……”

“啊~”那女孩子尖叫了一声,用手捂着耳朵,嘴里大声念道,“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是小花,小花就是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第2章 _2.9 天残地缺

说回严一铭穿着裤衩在自习室找我说话的那一天。我和他聊完天,一回寝室就见左小强就像是疯了似的对我围追堵截。他就像是爹担心女儿被坏男孩拐走那样质问我:“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那个人就是个人渣,你离他远点……”

我说小强我虽然看着比较老实但至少也是条汉子,自己会保护自己,就算人家男女通吃对我有什么企图,我也一定会誓死反抗宁死不屈保护自己神圣的领土不受侵犯。

左小强“哎呀”了一声,随后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在心理上远离那个人渣。”

我说为什么啊?

他说没为什么,就是离他远点,别和他走太近。

我说是不是他不仅抢了你女朋友,还侵犯了你“神圣的领土”所以你这么恨他?

他一反常态地说不出话来。

那天我还没从昨夜听到的故事中回过味来,心中存着对严一铭的同情,所以言语中不自觉地有了倾向。况且,我在左小强面前说话向来是不给他留活路的,谁叫这小强平时嘴毒得不得了。他又“哎呀”了一声,说:“你要是不想一辈子单身就离他远点!”

我呵呵一笑,给了他一个迷幻的笑容,然后说:“我刚脱单。”

“什么?”

“我说,我脱单了!脱单了懂吗?脱离单身了懂吗?”

左小强说他不信。我说你不信也没用,我连初拉都献出去了。

“什么是初拉?”他问。

“初次拉小手。”我羞羞一笑。

“照片看看?”左小强的语气忽然就变成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我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递给他。我递手机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小傲娇,小自信,看着左小强眼中的那点妒火心里忽然有了点小得意。

要说小强这人,我在那篇《大家快来打小强》里那么写过:你知道小强的嘴有多毒吗?我没女朋友的时候说我是单身狗,和院花开始发展了就先说我在吹牛,后说是院花被我胁迫。我和院花结束了就说我是个千斤顶。不仅是我,吴志勇也是受害者。他健身前被左小强说成是排骨,健了身之后被小强说成是被剥了皮的青蛙。还有王瑞看网络小说的时候被他说成天天看垃圾文字没有品位,等王瑞看世界名著的时候又被他说成是附庸风雅故作清高。

所以我们仨对左小强向来嘴下不留情,而且手下也不留情。当左小强嘴上欠揍的时候我们就先派吴志勇把他按住,然后王瑞和我就开始挠他痒痒。左小强两侧肋骨处是他致命的弱点。我和王瑞只要稍稍袭击就能让他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其实我们三个人都说不过小强,但每次都可以通过这种手段让他服软,以至于他一个星期内喊了我们三个人五次“爹”。

我们挠他痒痒的时候,王瑞还会正儿八经地说:“小强,我们这是为你提供‘治疗’。你这要是改不了,以后到社会上可是要被人打死的。嗷,忍忍,兄弟们也是为你好……”

其实,这还真是有效果的。左小强自从接收了我们的“治疗”后,嘴贱的毛病好多了。尤其是那天我和盐渣谈完话回来的时候,他竟然没说一个脏字。

再说回我脱单的事,这其实发生在我遇见盐渣之前没几天。

关于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之后再提,先说说我的那个她吧。她是一个极其容易满足的姑娘,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都能让她笑上一整天。比如盐渣拌饭那个笑话就让她乐了足足一个星期。说到她的名字,这说出来就不大谦虚了。

这么说吧,她虽不是学霸,但自从上学以来,从未缺过一堂课。因为,她十分享受那个被点名,然后喊“到”的过程。她姓“梅”,梅花的梅,单名一个“女”字。

“梅女。”

“到!”

然后她就能傻傻地乐上一整天。我爱叫她“梅子”,而她则给我取了个一叫就会让我萌生羞耻感的外号。

梅子的三观就和她的名字一样一读就懂。在遇上我之前,她谈过两个男朋友。

梅子和她初恋分手的原因是因为傻。她打了一段极其肉麻的话想发给他男朋友却不想傻傻地发给了自己的爸爸。然后那种青葱岁月学生当以读书为重。大家都懂的。

梅子和第二个男朋友分手的原因也是因为傻。只是这次傻得有点严重。和男朋友开房黑灯瞎火抱完了吻完了开始了觉得尺寸不对。一出门一看房间号。走错了。

梅子前凸后翘身材姣好,圆圆的小脸也是我喜欢的类型。她交不到男朋友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她和对方交往的时候都要把自己的黑历史当笑话讲上一遍。

一般说来,听完她的黑历史,对面男生不是脸泛绿光就是口吐白沫。轻则甩手走人,重则呼天抢地。

我问她:“有些事,你自己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呀。”

梅子答我:“我不要帅哥,也不要富二代。我只要一个爱我的,能完完全全接受我的人。所以,越是见不得人的事,我就越要让他知道。如果他不能接受,那他就不是我能托付终生的那个人。”

“你不爱帅哥吗?”我问她。

她躺在我怀里咯咯坏笑:“爱啊。”

“那你怎么没看上严一铭?”我问。

“唉,那个盐渣呀?确实挺帅的。当老公就算了,谈谈恋爱还差不多。”她又咯咯笑起来。

我的脸立马变成了醋坛子:“大姐,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

梅子是我这么多年来遇见的最单纯,最心无城府的人。我遇见过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梅子那样坦荡。我在她澄澈的眼睛里看不见戒心,也看不见忧愁。

她看见我右手的伤疤后给我科普了一个知识点。她说金庸的《神雕侠侣》原来不叫这个名字,而叫《天残地缺》。“天残”说的是杨过断臂,“地缺”说的是小龙女失身。

然后她就问,我们是不是很巧?

我只能露出一个酒窝尴尬地笑。

或许每个女孩都是一个男孩的学校,教会他如何成为男人。梅子没有教会我幸福,但她教会我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什么”这个问题或许有很多答案,但梅子告诉我,幸福就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而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代价却是没头没脑,没心没肺。

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那份幸福。但我能快乐,用这一段段短暂的欢愉来拼贴成幸福的假象麻醉自己。

《记忆碎了》:我对梅子的记忆是不连续的,因为我们之间的琐碎都在那些重要的瞬间面前黯淡无光。在那些灼眼的瞬间中,有一个瞬间让我终身难忘,也让我和她心中的纽带打了结。

那一天,梅子穿着粉色斑点休闲服,梳着马尾,踩着平底鞋在远处喊我:“小贱贱,我抓到了一只大青虫。快来看看啊。”

那天风和日丽,春意正浓。

“小贱贱,我们把这青虫放到风筝上,送它上天好不好?”她的笑容在风中绽放。

她话语的内容但凡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都会显得矫情或做作。可梅子的神情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她和那些扭捏作态,装嫩卖乖的女孩子有天壤之别。

“小贱贱,你说我们以后能不能住到一个乡下的农场里,每天什么都不想。就养些花花草草,生几个可爱的小宝宝。”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我在远处把弄着风筝,大风把我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我说,你什么时候向我求婚?”梅子像是用尽了全力向我这边喊。那些放风筝的人们纷纷驻足打量她。

我赶紧把她哄进了树林:“女孩子家的,怎么在那么多人的地方喊那种话呀。”

“那好,我不喊,”她嗔道,“你,什么时候向我求婚?”

我当时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好。

我说:“梅子,你知道的,我要出国……”

她的眼神忽然暗下来,她说:“你知道吗?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只一秒钟,她的眼泪就淌成了小溪。

“梅子,别哭,你别哭呀……”我不停地帮她擦去泪水,我对她说,“梅子,我今天的努力,只是为了我们明天更好的生活。我们不用去乡下,我们可以搬去国外。”

梅子认真地看着我,她说:“我不要更好的生活,我只要你。”然后,她就紧紧地抱着我,一直抱着我。那场景像一个小女孩在挽留出门的父亲,又像一个妻子在为远赴战场的丈夫壮行。

“你能等我两年吗?”

“如果两年后的你,还是今天的你。而两年后的我,也还是今天的我。我愿随你到天涯海角。”

第2章 _2.8 她的名字

我们继续翻着日记,纸上的文字就如被雨打湿了一般起了褶子。

《咖啡因和尼古丁》:我喜欢下雨天,也曾像品味咖啡一样品味过那种潮湿的感觉。原来能让我清醒的不是咖啡,而是那些淋雨人的痛苦,慌张,不知所措。我所品味的,只是那一瞬间我处于雨帘之外的优越。

我听完严一铭的故事,心中生出了酸楚。我无法想象他是怎样熬过失去母亲的那个夜晚,也无法想象那女孩消失后他心中的空寂。

我庆幸自己生在一个美满的家庭。我的爸爸妈妈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小时候,我没有精美的航模飞机,没有成堆的游戏卡牌,没有昂贵的掌上游戏机。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少了什么,因为爸爸妈妈用他们的爱填满了我生命中的每一处缝隙。

我依然记得妈妈满脸笑容地端来早饭。她把油条和鸡蛋摆成“100”的样子便笑得像个小姑娘。她把洋葱圈放在平底锅上,油“滋滋”地冒着,厨房里焦香弥漫。她做的荷包蛋总和中秋的月亮一样圆。

我依稀记得爸爸背着我的书包用他那双大手握着龙头。脚下卖力地蹬着,嘴里呼呼地喘着。而我则横在自行车前的横杠上,晃荡着双腿,被他一路载着穿过柳絮飞扬的街道。

只有那时,我才会露出蔑视众生的眼神,如阅兵那般掠过那群手拿飞机模型的孩子,心说:哼,有什么了不起。你有飞机,我有爸爸!

我记不清多少次过年没有见过爸爸的新衣,也记得妈妈在鞭炮声中用剃毛机小心地修整她十年前穿过的外套。可他们每一年都会兴高采烈地拿出为我准备的新衣新鞋,像打扮洋娃娃那样七手八脚地帮我换上。每每这时,我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他们则穿着旧衣服站在我的两侧,看着镜中穿新衣的我露出幸福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我要当新郎官了一样。

只有当他们看见我右手的伤疤时才会露出难过的神色,忍不住别过脸去。当他们听说我被孤立,被排斥时候,总会告诉我:就算全世界都背离我,抛弃我,他们也会是我永远的港湾。无论在哪里,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三人都不离不弃,风雨同舟。

严一铭说,像我这样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明白这八个字有多重。

我曾羡慕他被人崇拜,被人欣赏,可以穿各式各样的名牌,但我似乎忘了那天他孤身一人提着行李出现在浦东机场时道的那一句:“家里只有我了……”

当我们一家抱作一团的时候,他就站在很远的地方刻意别过脸去。

我想帮他找到她,找到那个曾今给他光明给他爱的女孩。当他拎着行李游荡在机场的时候,他欲说还休的模样和欲盖弥彰的只言片语中满是对我的羡慕。

我知道,他也想要一个家。

“我会帮你找她。她叫什么名字?”我再一次问。

那个时差颠倒夏夜里,他第一次松了口:“姚遥。遥远的遥……”

他嘴边的线条紧了紧:“你知道她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听她的名字被人提起。你能帮我的只有祈祷了……”

从那之后,我就不再轻易提起“姚遥”这个对他近乎神圣的名字,而是用“她”,或者“姐姐”来代替。可在多年前,在我写下这些日记时用的最多的词依然是——“那个女孩”。

《出国组队》:那晚过后,我本以为我和严一铭再也不会多有交集,毕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烦恼他的家族联姻,筹划着如何找到他念念不忘的“她”。而我只会想想下一顿吃什么,抱怨抱怨饭太硬或者面包快过期了。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天之后,他竟找来了我的寝室。

那天他似乎刚刚酒醒,穿一条蓝色运动裤。他来敲门的时候我还懒在床上发呆看手机,所以只得让左小强去开门。小强开了门看见是他便惊得倒退了一步。他俩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左小强尴尬地实在憋不住了才硬生生挤出了一句:“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小强结巴,那个“你”字被他重复得好像蜜蜂拍打翅膀的嗡嗡声。

“没找你,找范建。”严一铭的语气有些冷淡。

小强愣了愣,说我没起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跳下了床。我问严一铭找我什么事,他说去寝室隔壁的自习室说。

那是周末早上,自习室里空落落的。他说他昨天喝多了,和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有些东西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让我该忘的就忘了吧。

我听他这么一说就想起自己中学时被坏学生威胁不许告诉老师的经历。严一铭的语气虽冷淡,但我却没有听出多少威胁的意味。更多地则是解释,或者请求。

我说,昨晚我也喝了酒,该忘的早忘了。他便特别交代我别把他家里的事和王艺如的事说出去,要不然自己会有很大的麻烦。

我说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嘴特别严。

他听我这么说便不再说这事,反倒开始问我怎么会和左小强混在一起。还说等会儿回去要是左小强问起千万别说漏嘴了。

我说:“小强这人我知道的。什么事要是让他知道了就等于让全世界知道了。话说,我之前听人说他的女朋友被你抢了?”

严一铭说我这人怎么这么八卦,让我别问了。他承认自己是个人渣,所以就算左小强在背后骂他他也不在乎。

我说:“你大清早穿个裤衩下来找我就这事?”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也不全是。其实,还想顺道问问我怎么学英语的。

我说我也没什么诀窍,就是背背单词,看看材料,做做练习,听说读写都不能放下。

“申请学校的话,托福和GRE最低要考到几分?”他又问。

见他问了,我便把查到的资料告诉他:“如果对学校没要求的话,托福考个79分,GRE不考都成,不过那就指不定申请到什么野鸡学校了。”

“野鸡学校可不行,虽然没有必要申上常春藤,但起码得是个靠谱学校。”他如是说。

“那这托福起码得考到90分,GRE少说也得310+3.5。不过作品集占的比重最大。”我这么告诉他。

他问了许多复习方法。我说了一大圈,他也听了一大圈,最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我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那天我猜穿了他的心思。他便也不再瞒我,把自己去打算去美国找她的计划告诉了我。

他说:“我爸什么都没给我,没有地址,也没有电话。我手里有的就只有那张她从美国发回来的照片。连对焦都没对上。我找了很多人,才确定拍照的地方是洛杉矶。”

跳出日记,盐渣看到这一段的时候狠狠翻了页。

他说我写日记罗里吧嗦的,看都看不下去,然后果断翻到了另一篇《奇妙的失联》:严一铭和那个女孩的失联绝对比飞机失联还要惊悚。他爸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把一个大活人送去了国外,不给电话,不给地址,就这样硬生生地把两人拆散了好多年。他爸简直比《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封建家长更可恶,比《茶花女》里的那个爹更无耻。严一铭说那女孩从小家境不好,高中更是军事化管理所以没有手机。可就算她刷得一手好微博,她敢联系严一铭吗?

盐渣拿起笔,在“比《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封建家长更可恶,比《茶花女》里的那个爹更无耻”下面画了波浪线。我问他他画波浪线是什么意思。他说他会在我写得比较好的句子下面都加波浪线。

严一铭说他和她通过一次电话的,但没说几句就被他爸给挂了。然后他爸就开了条件,除非他申上靠谱学校,不然不会给他任何经济支持。所以这一天,他为了达到他爸的要求,才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我学英语的方法。

我告诉他如果想省事就报培训班,找个美女老师给他一对一封闭式教学,听说读写一次性提高,就是有点贵。其实对于他也没多贵,一个月也就那么三四万人民币吧。对他还不是九牛一毛。

却不想严一铭听我这么一说,把裤子口袋往外一翻说自己破产了。不久前他爸关了他的卡。除了学费,一个月就给三百块钱。

“三百块你爸是要饿死你吗?你一个月难道顿顿都吃白米饭拌盐吗?”

他愣了愣,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他说他已经好几顿不见肉了。再这么下去,真的就只能去食堂领一块钱的饭,然后花五毛钱买袋盐。天天就用筷子戳着盐渣拌饭过日子了。

“我那有几件衣服,我拿了给你穿吧。看你这样子,不会是昨天淋了雨就没衣服换了吧。”我说。

“开玩笑,我一个月生活费至少三千。”严一铭淡淡说道。

“三千?你去抢啊?”

“放假的时候我会做兼职,所以,若是我拿放假的时间上了补习班,那就真的要去卖身了。”

后来我在那篇《别说话了》里有那样的句子:那天本想本着救急不救穷的心态拿几件衣服巴结一下落难的富二代,没想到人家二代一个月生活费至少三千。今天寝室讨论了一个话题,说的是如果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变成女生了该怎么办。左小强说他如果第二天早上变成了女生肯定会先去镜子前面自己欣赏欣赏,然后完了让兄弟们爽爽。王瑞说小强龌龊,他要代表组织把他逐出少先队。我说人家严一铭被逼急了也得去卖身。左小强听罢大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解释说那只是他的一句玩笑话。左小强说他不管,他就是要捕风捉影散布谣言以报一箭之仇。王瑞说,凭严一铭那家世就算他说了也没人信,再说了,谣言点赞破500可是要坐牢的。吴志勇说严一铭是他偶像,他的梦想就是被年轻貌美的富婆包养所以才天天去健身。然后左小强就说吴志勇没有先天优势,从出生起就注定这辈子都比不过严一铭。我问小强是不是因为吴志勇比严一铭穷。小强说他不仅穷,而且短。然后我们这个藏污纳垢的寝室就上演了一出校园霸凌,直到左小强受不了了还在一个劲地叫屈说他说错了什么,他说的是人穷志短,是志短!志短!后来我又把严一铭打算吃盐渣拌饭的玩笑说给他们听。王瑞说为了不被人发现,以后讨论严一铭的时候就用“盐渣”代替吧。我觉得盐渣这个名字特别有喜感,所以我决定以后就管严一铭叫盐渣了。

盐渣看完这篇日记后感叹道:“原来我外号是这么来的?这篇叫什么来着……你别说话了!”

后来我想起我们当初的那些事,才发现我和严一铭真正的友情就是从那一句“盐渣”开始的。后来我们学院里就流传了一个冷笑话,那笑话是这么说的:要是你今天穷得吃不上饭,就去吃范建和严一铭吧。为什么呢?因为没钱就只能吃白饭(范)拌盐(严)渣呀。

“我就是个人渣。”这是他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也许是因为那天他在五楼自习教室自扇耳光自己骂自己的样子太搞笑了,所以才令人难忘吧。

我在那篇《奇怪的梦》中写 道: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天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坐在一楼的咖啡厅,隔着落地的透明玻璃窗看雨中四下奔逃的人们。我看见狂风中的十字路口蹲着一个哭泣的小孩。我想帮他。但我分不清,我是出于同情,还是仅仅想扮演一回雨帘之外的施恩者。

第2章 _2.7 心脏上的疤

我们翻着日记,那些故事便又连接起来。

那夜的雨在严父走后骤然停止。室外的空气清冷湿润。我看着严一铭惨兮兮的样子让他赶紧去医务室,可他却一边摆手,一边往卫生间跑。我跟在他后头,听到卫生间里传出水声和他的呕吐声。

他折腾了一会儿就没了动静,我刚想进去看看他是不是掉坑里了就见他一步一晃地往外走。

他出来时满脸倦容,嘴唇在灯光下血色全无。他像跑了一场马拉松,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汗。

我说不早了,回寝室吧。他就疲惫地把书放进包里。

他说他担心他爹不死心在寝室楼下蹲着,问我能不能陪他去校门外的大排档坐坐。他请客,就当是谢谢我弄走了他爸。

我在那篇《交了个朋友》里写:那天碰到严一铭时原本还记着他横刀夺爱的事,可寥寥数语我们便一笑泯恩仇。他父亲砸在他头上的板凳,扇在他脸上的耳光就算是我这么一个曾经和他有过节的人看来都太重了。他在小强他们口中就像一个传奇,所以在他称呼我为朋友还邀请我去吃去夜宵时我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盐渣看到这段时我只能露出一个酒窝尴尬地笑。

“原来你那时候写日记,竟然用这么郑重的口吻说我是个传奇啊?”他戏谑道。

“我那时年少无知,竟然听信了小强他们讲的故事。”说罢,我拿过他手中的笔,把这段别扭的文字划掉了。划掉之后,我又好奇心起,问他当年那个女生在宿舍贴他照片,被他撞见后晕倒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他神秘地扬起嘴角,说晕倒是夸张,只不过那妹子被他数落了之后因为害羞和尴尬躺在了地上。

回到日记里,那晚是我第一次敲严一铭竹杠。我随他走到学校对面的大排档。一路上满地积水,灯火阑珊。大排档老板正在张罗着雨后的生意。老旧的露天座椅上是三三两两的人影。

我听他说要请客,就毫不客气地点了条烤鱼。现在回想起来,我心中还是存了那么点儿被他横刀夺爱的余恨,想通过敲他一条烤鱼来泄愤。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吃夜宵。他挑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让路灯光从侧面打下来。之后的某一次,我嘲笑他摸黑吃饭,说他这些年一定吃下了不少虫子。他就在上菜时打开手机灯光,眯起眼一盘菜一盘菜地检查。

那一天,他趁我点菜时偷偷用纸巾拭去额上的血。他把椅子向影子里挪了挪,好让自己不被注视到。我用余光瞥见他别过脸,身子在黑暗中颤动。

我忽然想起高中时的那片梧桐树荫,那时的我也像这时的他一样将自己的整个存在藏起来。我躲在影子里,看那些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说说笑笑。

我曾强撑着走到他们面前,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可他们却露出异样的眼神从我的两侧绕过去,仿佛绕过礁石的鱼群。

“名字难听,还割过腕。别理他!”

我看见那些离去的背影,仿佛手中握了一杯水,不管怎样小心翼翼也无法抗拒被倾覆的命运。

路灯光下,我看着严一铭惨兮兮的样子可不像王瑞他们嘴里说得那么光鲜。直到他用带着酒精味道的话说起自己的从前,我才知道他的伤疤不在手上,而在心里。

他说,他的童年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完整。他的印象中只有妈妈,却少有爸爸。妈妈给了他童年温暖,而爸爸却常常为了跑工程几个星期不着家。

有一年,他的家乡刮起了很强的台风。在那个树木折断,道路被淹的傍晚,他听见厨房里传出奇怪的响动。当他推开门时就见到妈妈捂着心口蜷在地上发抖。

这不是严一铭第一次见妈妈这幅模样,可当他打开家里的药柜时却发现妈妈的救命药已经空了。

看着神情痛苦的妈妈,年幼的严一铭慌乱地给爸爸拨去电话却被无情地挂断。他含泪打了120,可外面风大雨急,道路被淹,救护车根本就上不了路。走投无路的他只能背着妈妈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医院走去。可还是个孩子的他顶风淌水很快就没有了力气。在那个狂风大作的冷雨夜,他抱着妈妈的身体在那条淌水的道路上直到她的体温从他指尖一点一滴消失。他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雨里撕心裂肺地哭。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的身子被雨水泡肿。人们发现他时,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来了三个警察才将他和妈妈的遗体分开。

从那天起,严一铭就恨透了父亲 ,因为倘若父亲在家便不会出那样的事。如果父亲不是老得罪人也不至于没有一个邻居肯开门帮严家一把!

从那之后,每当天降暴雨,他都会莫名地伤心难过。妈妈离开后不久,家里就来了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孩。这个女孩的到来给了他一丝阳光,仿佛弥补了母亲的缺席。

我侧眼看见他粗壮的手臂,心想如果当年的他有这样的体魄,便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他没有看我,只是说:“你怎么写日记写那么细,连别人家里的事也给写进去?”

“重要的事一定得写,这不也是你来美国的原因吗?”

他脸上掠过一丝愠怒,毫不留情地把这一段用笔划掉。但他划掉了日记却划不掉那天他说过的话。

“我爸特会做样子,赚了黑心钱就拿去做慈善。那年台风发洪水时,有个女孩的父母在洪水中遇难。我爸就收留了她,让她住进家里。她大我两岁,我妈走后就是她一直给我做饭。她这一住就是好多年,后来……”他喝了口酒,酝酿了一阵,“后来,我们喜欢上了对方。”

他的眼睛在微弱的路灯光下如清澈的井水。他的少年心事合着酒精从他口中淌出来:“我爸知道了我们的事后很生气。他为了断我的念想就偷偷将她送去了美国。签证早就办好,一看就是蓄谋已久!我爸人前人后只称呼她为资助对象。可当他听说了我俩的事,竟改口称她为养女,还说我和她在一起是乱伦!”

他曾和我提过那一年,他将参考高考。在一个万物生长的春日,他满心欢喜地偷跑去她的大学宿舍却只看到没有铺盖的床板和空空如也的书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停地在走廊和阳台间来回奔跑生怕走错了地方。

他四处呼喊她的名字,却只听到女生的惊叫声从一间间宿舍里传出来。他被宿管轰出宿舍楼后便打电话给他爸。

他在电话里大声质问,可他爸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从那之后,她和他相隔了整整一个太平洋。父子间也近乎反目成仇。他爸用他的的方式保全了自己和严家的脸面,却将严一铭生命中唯一的火光生生送去了大洋彼岸。

桌上的烤鱼已经凉透。他抬眼望了望清冷的月光,泪水始终没有落下来。

盐渣划掉这部分日记时洛杉矶已是凌晨。我们因为时差的缘故依旧没有睡意。

我倚靠在床头想起那张他从他爸爸那里要到的关于她在美国的生活照。照片中的女孩站在强烈的阳光下,面目都埋在光线里。

我说那照片说不定就是他爸下载的网图,只是在Photoshop里加了个高斯模糊。他就是存心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盐渣说他爸允诺等他长大和其他女孩子结了婚就会让他们见面。说来说去就是要他死心。

“她不会是你爸的私生女吧?”我问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私你妹!”他重重推了我一把,“如果她是我亲姐,我爸早就该告诉我了。我妈那时已经不在。不要说是带私生女,就算是带其他女人回家他也不用顾忌什么。况且,我见过她爸妈的照片。”

“或者这样,找个人假结婚,把她的去向从你爸口中骗出来?”我开始给他出谋划策。

“我爸说了,如果我敢用假结婚糊弄他,他不仅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就连陪我演戏的女孩一家也别想好过!”他说这句话,我的心中便起了凉意。

这些年来,严一铭从未放弃从过从他爸口中挖出她的下落。可他爸严天青的老练和果断却让他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他动用了一切手段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在微博里发另类的文字,配吸睛的照片。他穿大牌,摆造型,秀肌肉。能做的他都做,不能做的他想办法做。他就是希望有一天这些努力能被她看到。

“曲线救国啊……”我感叹道。

“我就指着哪天她能给我发个私信,也不枉我这些年为她做的这些事。”他望向洛杉矶的夜空,眼神清澈如水。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朴素的运动衫,踩一双耐克鞋,头发被雨水打乱。他的样子和微博里挥金如土的那个他判若两人。我想起他坐在大排档僻静的角落,把脸埋在影子里。他明明和我是一类人,却为她一次次做着违心的事。

“她联系你了吗?”我这么问。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我爸早了一步。他对她下了死命令,不许她联系我。因为从小受资助的缘故,她对我爸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她敢和我在一起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反抗。严天青天天忽悠我,一会说她和中东的土豪结了婚,一会又说她和华尔街精英谈恋爱。他唬人的时候总是一套一套的。”

“那他为什么非得拆散你们?”我问。

“不就是怕被人说闲话呗。只要他觉得正确的事就不需要理由。我爸把她绑去美国的那段时间我疯了似的找她。他发现之后竟偷了我的手机,删了QQ好友不算,还改我密码夺我账号,最后用铁锤把手机砸烂。他送回碎片时说要是我敢去找她,这就是她的下场!另一边,他也威胁她不许找我,如果发现,他就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想,就算是为了我,她也一定不会和我联系的吧……”

“你爸是你亲爸吗?"

盐渣说他爸其实也不会真的做什么,就好比会叫的狗不咬人。只不过他爸威胁人的时候总是一套一套的。他小时候曾无意间听见他爸爸打电话时威胁某人要把他全家封进混凝土里盖楼,吓得他做了一个月的噩梦。直到一个月后,他又见到爸爸和那人在家里谈笑风生,才恍然明白严天青说的那些都是在放屁!

可严一铭从来都没有试探过父亲的底线,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触碰那条底线的后果会是什么。

我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真是朵千年一遇的奇葩。我同情你。”他嫌弃地拨开我的手,低头叹了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一切的开端。谁能想到他爸不仅是一朵奇葩,还是奇葩中的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