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雪》:有些话本身就是矫情的代名词。比如“我爱你”,比如“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但无论多么矫情的话,要是有了一个煽情的语境,那这话就不再是矫情,而是又感人又矫情。
比如,梅子问我:“你爱我吗?”我觉得这句话已经矫情到了一个我所不能忍受的境界,但我还是会敷衍着回上一句:“你说呢?”
可是,在那场大雪里我却怎么也矫情不起来。
那是寒冷的一月初,我完成了留学申请窝在寝室里做毕业设计。我知道再过半年,我便要从M大毕业开始奔向新的生活。
我记得那天下起了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被吴志勇清晨吹头发的噪音吵醒,就穿了衣服靠到窗边。我用纸巾擦去窗玻璃上的水汽时就见窗外银装素裹,恍若另一个世界。我裹了羽绒服,穿了加绒裤子便去给梅子买早饭。
清晨去食堂的路上没有多少人,雪地早已被人踩出一条灰色的路。我给梅子买了早饭,小跑到她寝室楼下边哈气边跺脚边给她打电话。
我把早饭藏进羽服里,那样梅子下楼的时豆浆保准带着我的体温。其实,我完全是把那豆浆当热水袋使,只是梅子一直以为我是个用体温保存豆浆的新好男人。
那一天,梅子喝着我的豆浆还是一脸的感动。她那幸福的表情无论看几次我都不会腻。我们坐在校园僻静处的一棵常青树下。细细的雪花飘上梅子的头发。她戴着粉色毛线帽和毛线手套捂着豆浆。
她忽然问我:“范建,你爱我吗?”她说这话时和平时的她很不一样。
“你说呢?”
她道:“我说不出来。我要你说。”
“爱!”我的回答很简单。
“如果你在我和出国之间要选择一个,你选谁?”
我感觉她的语气有些不对,而这气氛也像她手上的豆浆一样慢慢变凉。她低着头,粉色的手套慢慢捏紧。豆浆的塑料外壳起了褶子,发出“啪嗒啪嗒”的东西碎裂的声音。
“梅子,你这是怎么了?我出国念书和我爱你是同一件事啊。”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
她沉默了良久,抬头时表情变得好陌生:“要不,我们……分手吧……”她咬了咬下嘴唇,又低下了头。
我忽然感觉所有的寒风都钻入了我的羽绒服里。我捏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我。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梅子,你说的什么傻话。你是不是发烧了?你……”我把手抬到他的额前。
梅子的表情是灰色的。她垂着目光不看我,任由我摇晃她的肩膀。她的身子颤了颤,就像一个被突然通上电的玩偶。
她忽然握住了我在她肩头的手。
她的嘴角抽搐着,像是强忍着情绪,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慢慢抬起目光,在她看向我的一瞬间她的眼泪就淌成了小溪:“没几个月你就要走了。每次想到你要走,我的心就好痛。我想,你也是一样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互相折磨下去呢?”
我慌乱地拭去她的泪:“你这说的是什么?这怎么会是折磨,这是牵挂……是牵挂啊!”
梅子拿开我的手,用头顶着我的胸口。我从她身体的颤动中能想象她的泪大滴大滴砸落在雪地上。
“我不在了,谁帮你擦眼泪啊?”我一开口鼻子就发酸,“我不在了,谁给你买饭?谁带你买奶茶?谁陪你看电影?我不在了,谁哄着你,让着你,由着你?我不在了,谁心疼你啊!”
在我说出“心疼”的时候,梅子在我胸口哭出了声音。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好得让我离不开你,又留不住你。你知道吗……我是不可能随你出国的。”她忽然放开我,跳开一步。她努力擦干眼泪,倔强地昂起头:“与其到时候……不如现在我们一刀两断!对,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我梅女和你范建一刀两断!一刀两断!就当是你放了我,我也放了你!”
我当时就不行了。眼泪如落雨一般掉下来。我抱着她大吼道:“你别说了!别说了!”茫茫大雪中,我抱着她,一直抱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梅子的声音像是一条线从我怀里慢慢钻上来:“小贱贱,我知道,两年后的你依然是你。而两年后的我,必然已经不是今天的我了。与其到时候给你一刀,还不如让我死在你的回忆里。”
“要我和你分手?你做梦!”我吼道。
梅子挣开我,她哭得浑身颤抖。她使出全力把我推倒在雪地上,尖声道:“范建,你怎么就那么贱呢!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鸿鹄,我是燕雀。你我生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我能带你一起走,带你一起飞!我们可以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过开始新的生活。”
“如果我真的可以跟你走,就不会说出这些话了,”梅子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我了吗?”
“你爱我吗?”我问。
“我爱过你!”梅子抛下这句话,决绝地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她的背影陌生得让我不敢去追。我在那片雪地里徘徊着一直从清晨到黄昏。我重新坐回那棵常青树下,脸颊和双脚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天色暗下来,雪地铺上了一层幽幽的蓝。我的左手边忽然递过来一瓶啤酒。我一转眼就见盐渣坐在我身旁。他穿着皮袄,手里拿着一条夏天用的毯子。
我把啤酒接到手里,温热的。我还没开口,他便用毯子把的上半身连同大半张脸围了起来。
“暖的啤酒很奇怪你知道吗?”我一开口声音就打起了颤。
他淡淡说道:“我刚来那会儿不也以为豆花一定是咸的么。”他兀自喝了口酒道:“你和梅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我说:“我不懂。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以后可以领证,让她用F2签证去美国。等我毕了业,就会找到工作,我找到了工作就会有钱,我有了钱就可以买一套大房子……”我描摹着梦幻一般的未来忍不住泣不成声。
盐渣赶紧拿出一叠纸巾让我别擦他毯子上。
他见我抽不出手,便将纸巾摁在了我脸上。
我的脸埋在纸巾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哼唧着:“买完了房子,我再把我爹妈,和她的爸妈一起接过来……就算接不过来,我在这边赚的钱换一换也够回去花了……再说,我们这行的大海龟回国也不怕找不到工作……”
“你以为她不想么?”盐渣一边往我脸上堆纸巾一边说,“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儿 。”
“她和你说的?”我问。
盐渣说:“你在这儿从早上坐到晚上,梅子就在那棵树后面看着你,也是从早上到晚上。她怕你着凉,让我喊你回去。”
“如果她那么放不下我,那么在乎我,又为什么要说分手?”
“妈的,别哭了。没纸巾了!”他小骂一声,“这可别被人看见。你不丢脸,我还丢脸呢。”
“都天黑了,没人会看见的。再说我被你裹成这样,别人见了也会以为我是个女的。”我话音刚落就把自己给逗笑了。我抽出手,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盐渣四下张望了一阵,见没人,就用纸巾往我脸上使劲一抹然后往雪地里一丢,反手在我裤子上擦了擦,说:“得了,第一次分手都这样。忍一忍。我和你说正事吧。”他顿了顿,说,“你知道梅子她爸生病的事么?”
我打了个机灵,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事?她从来没和我提过。”
盐渣说那事是从别人那儿打听到的,大概半年前梅子她爸得了尿毒症,不能工作。梅子她妈是个家庭妇女,没有收入。她家里每个月都要花很多钱给他爸做透析。所以,梅子不可能随我出国。而她瞒着我这事,就是不想让我担心。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大脑仿佛短路了一般竟不知道该是怎样一副心情。
盐渣喝了口酒说他今天读到了一句话:梦中的人,总会败给残酷的现实。当你一次次被现实的耳光打醒,便再也不会做梦了。
一听这话我感觉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伤感。我捂着那瓶温热的啤酒,感觉一把刀子在心窝上搅动。那种痛让我的身体的禁不住颤抖,而颤抖过后我才发现原来那不是痛,而是深深的无奈和遗憾。
《那场雪》:那场雪掩盖我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却无法埋没雪地里滚烫的泪水,和那句响彻云霄的,你是鸿鹄,我是燕雀。我们生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