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过后,或许是盐渣的叫骂起到了一定效果,屋子里的几人在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生出更多的事端。
那几天我们除了调整时差还常常去不远处的Smart Final超市买东西。我们常常买了这个又忘了那个,所以只能猜拳决定谁去跑下一趟。
除了日用品,我们还去了学校里的Bookstore买了些带有学校标志的衣裤,又去了学校北面开通了当地的手机卡和银行卡。我去开手机卡的时候,手机店里正在搞活动。我拿到手机的那一刻才相信那个开卡送手机的传说是真的。
这让我想起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用着家里装电话时免费送的按键式老人机,原因当然是我的智能手机在火车站被扒手当成了战利品。
当我爷爷看见我用着和他一样的手机时只一个劲地夸我:“啊,乖孙子,果然是继承了革命先辈的优良传统,勤俭节约,不浪费,不攀比。这才是好孩子嘛……不像你表弟,今天要一个iPhone,明天要一个平板,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开口向我要车了。”
这种夸奖对我相当受用。在爷爷的熏陶之下我的生活质量每况愈下,以至于到了“只吃最简单的食物保证能让自己活着”以及“如果我会针线活也会学他老人家当年那样一双袜子缝了又补”。
和我相比,盐渣的生活作风可以归纳为“两个人的菜一个人吃”以及“每双袜子只穿一次(就丢进垃圾桶)”。当然,自从我和盐渣勾搭上了之后,我们的生活方式就开始向中间调和,变成了“两个人的菜两个人吃”以及“盐渣提供袜子我负责送去洗衣房。”
其实我还是想要个智能手机的。只不过自从我用上了老人机后就再也不怕被惦记了。当年我逛街时总是大摇大摆地把手机放在显眼的位置,深怕扒手不知道我是多么没有被扒的价值。而且,自从用了老人机,我的生活也处处充满了阳光。在左小强他们怨天尤人咒骂扒手的时候,却有呆萌的小学弟把我落在餐厅的手机完好无损地送回我寝室。这不就是我勤俭节约的福报和他们相互攀比的恶报吗?
在学院报道过后的第二天,我撇开盐渣一个走在前往学院的大道上。夏天的洛杉矶总是弥漫着松针腐烂的味道。这气味一会儿香,一会儿臭,却是其他城市所没有的。阳光散在空旷的街道上,让一切明亮得有些不真实。低矮的二层别墅整齐排列。瘦高到畸形的棕榈树仿佛这座城市的王,顶着硕大的树冠如半空中的头颅瞭望远方。
这街道空旷,安静,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经过一道白色栅栏时,我看见一个臃肿的墨裔大妈在自家的院子里惬意地修剪草坪。她看着我心无芥蒂地笑了笑。我也对她笑了笑,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忽然听见有人喊我。一转身,我就见一个瘦高的白人小哥往我这边走来。他穿着沙滩裤,条纹背心,跻着人字拖走路时带着懒散。他的头发是好看的亚麻色,眼眸在阳光下很深邃。他的手里拿着半新不旧的滑板,看着有些年头了。
“还记得我吗?昨天谢谢你。”他用英文说。
说实话,那时我对白人多多少少有些脸盲。我看着他有些眼熟,却一直不敢认。
“我是杰瑞,昨天在学院和你见过的。”他笑得很欢快。
我仔细看了看,一副恍然大悟。
“你就是昨天那个……”
我不禁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是建筑学院报道的第一天,我参加完orientation(入学指导会)便在中庭聚餐。说是聚餐,其实就是在露天中庭里摆一条长桌,上面放些果汁、沙拉和一些小零食让大家自取。这里没有座位,新生们就这么端着盘子一边站着吃,一边聊天。
这是新同学见面的第一天,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扎着小堆互相认识。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叫李安琪的华裔女孩。她的肤色暗得险些让我以为她是墨裔或是印度裔。她留着披肩卷发,戴着圆形耳环,牛仔短裤的下边缘是破旧的白边。她穿着白色运动鞋洋溢着很多华人女孩子所不具备的的随性和狂野。
我听她用半准不准的普通话介绍自己。她说她是二代移民,从小生长在加州,因为父母的关系所以会说一些中文。她的大学本科在UIUC(伊利诺伊香槟分校)。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到了收货季节,大家都会在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里撒欢。离那玉米地不远,便是屹立在美国中部的大城市——芝加哥。那里高楼林立,常年大风。
说着说着,李安琪像是看见了什么。她拨开人群一下揪住了一个白人小哥的背心用英文说:“杰瑞,你怎么在这儿?”
杰瑞转身时满脸都是惊愕。可一秒钟后,他的惊愕就变成了讪笑。他摆出一副怎么你也在这个学校的样子打算蒙混过关。
安琪瞪着杰瑞让他别装了。
杰瑞用手挠着头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一看这场景就知道他俩是旧相识。只不过我没想到之前和善的安琪只一秒钟就变成了母老虎。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便收了收气势。
“我们结束了,你知道的。”她压着声音。
杰瑞看着她,眼神复杂,支吾着小声说:“再给我次机会吧。那只是场意外。”
安琪的眼神有一瞬的飘忽,然后将手里的柠檬汁狠狠泼到杰瑞脸上,拨开人群往外逃。她离开的背影让我想起了曾今的梅子。那时的梅子踩着不太合脚的高跟鞋,迈着生涩的步子却走得那样决绝。
她的样子和安琪的背影渐渐重合。
“去追她啊!”我不知为什么,竟朝着这个素未谋面的白人男孩喊。我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当日不知所措的自己。
杰瑞撩起衣服擦干脸上的柠檬汁,迟疑了一会儿便拨开人群往外追去。建筑学院的大门外,我看见杰瑞在满是树荫的小道上把安琪抱在怀里,就像得到了上天赠与他的礼物。
后来,我把那天的事说给盐渣听。
他说这事儿怎么听上去如此drama(有戏剧性)。
我说再怎么drama能drama过当年你爸来找你?
他便低头不语,一副往事莫要再提的样子。
那一天,因为我的一声喊,那个从美国乡村来的白人小伙子和那个在加州长大的华裔姑娘重新走到了一起。他们是我最早相识的美国朋友,天生就带着自来熟的属性。
在那条明亮的街道上,杰瑞和我边走边聊。
他说谢谢我昨天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发出了那个坚定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大雾里的一盏灯,让他追着安琪的背影而去。
他话语间没有当我是外国人,甚至是外人。我听着他的故事,忽然感到他和盐渣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杰瑞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从分享中获得快乐。他说他念高中时认识了和他一般年纪的安琪,两人很快便坠入爱河。可是高中毕业后,不学无术的杰瑞没能申请上加州的好学校,只拿到了老家伊利诺伊的录取信。当他打算辍学在洛杉矶打工陪安琪念书的时候,安琪却早有预谋地也拿出了UIUC的录取通知书。
她对他说:“杰瑞,我陪你。我们一起去玉米地里撒欢吧!”
杰瑞告诉我,那是他长那么大第一次被感动到落泪。
安琪离开自己长大的天使之城,离开了一直宠爱自己的父母,为了杰瑞横跨了大半个美国到了那片陌生的,覆盖着金色玉米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放纵着自己的青春,享受着爱情的快乐。可是有一天,杰瑞醉酒后却错把另一个中国留学生当做了安琪,将她带回了住所,被安琪当场撞见。
那件事后,安琪便不再理他,默默申请了洛杉矶的学校打算本科毕业后就回到父母身边。而杰瑞早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所以也默默申请了在洛杉矶的所有学校,为的就是像安琪当年陪他去玉米地那样陪她再次回到大城市。
听到这些,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我羡慕他和安琪的感情。他们有为彼此放弃一切的觉悟,而我和梅子却只能天各一方。
杰瑞说谢谢我。
我问他为什么谢我。
他说因为安琪告诉他,如果那时他没有追出来可能就真的不会再爱他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草率最荒诞的爱情鉴定方法。
杰瑞说罢,绽放出心无芥蒂的笑容,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