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直到梅花落尽,我才知道有种决绝叫避而不见。
洛杉矶的夜里,我揉着眼睛,想起那一个个积雪融化的早上,我拿着豆浆等在梅子寝室楼下,从日出到黄昏。我曾在刮着大风的天台,满脸胡茬地给她打电话。手机在耳畔发烫,那心跳一般的声音让我泪如泉涌。
日复一日,她的手机从一开始的挂断,到无人接听,再到之后的停机。直到后来,我让盐渣缠住宿管偷偷找去她的寝室才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床铺。
她的室友告诉我梅子休学了。她搬去了校外。而至于她住在哪里,在做什么,没人知道。
梅子的室友说在市区的夜店外见到过梅子。那时的她画着浓妆,穿着轻薄的衣服蹲在街边呕吐。梅子见着了熟人,就像一只机敏的兔子见到狼那样没命地跑。她跑到半路踩断了一只高跟鞋。可她没有停下来,像一只受伤的羚羊那样没命地扎进黑暗里。
我踉跄着从她寝室离开,感觉头顶上仿佛悬着什么东西。我感到双脚冰冷,指尖发麻,耳畔嗡嗡作响。我的心头仿佛堵着一团活物,正在一点一点从我心脏的位置爬向喉头。我在楼梯间里一阵干呕,之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大哭。盐渣说,那是他第一次不敢靠近我。
“别想了,都过去了!”盐渣大喝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把日记草草翻了页,像是刻意分散我的注意力那样说:“这一晃都写到毕业了。你这段写得很开心呢。”他扬起嘴角假装不在意。
他握着的本子已经到了末尾。他手指的地方写着《今天是个好日子》:
2012年3月15日/晴/开心
今天我拿到了USC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得要飞起来啦。像我这种双非学校的X丝想申哈佛、耶鲁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申上这排名前30的学校已是祖坟上冒青烟。我觉得我还是先不告诉盐渣这事,省得他吃醋。明儿要自己给自己点条烤鱼犒劳一下自己。我爱我自己,么么哒。
那天,当我告诉爸妈这个消息时,妈妈在电话里激动得当场大哭,而爸爸则在事后一如既往地发挥了怀疑一切的精神,一连给我发了三条短信,分别是:
“真的?”
“假的吧。”
“不会骗我们的吧。”
同年4月21日,我要去的学校发生了一起重大枪击事件,两名留学生在这起事件中遇难。当我爸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又给我发了三条短信。内容分别是:
“真的?”
“假的吧。”
“不会是你要去的那个学校吧?”
我随手给我爸回了两个字——“假的”,然后第二天一早醒来就看到了12个未接来电。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是盐渣的。
我没有理会我爸那11个小题大做的夺命连环call,直接给盐渣回了电话。他似乎刚刚睡醒,说话时带着很重的鼻音。
他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上海做毕业实习,正窝在实习公司旁边的出租房里过周末。他说他在家睡觉,毕业实习直接让他爸打张证明就能糊弄过去。
然后,他忽然神秘地说:“告诉你个事。想知道不?”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踩了什么狗屎:“遇到什么好事了?说。”
他酝酿了一阵,道:“简而言之,就是,我也拿了USC的录取信。”他平淡的话语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真的?假的吧!”当我本能地吼出这句话时我才百分之百确定我是我爹的儿子。我转念一想,又质问道:“你那个‘也’字是怎么回事?”
“你妈把你卖了。”他在电话那头戏谑道。
“等回了学校,你请我吃饭。”我在电话里大声说道,“我要吃烤鱼,整条的那种!”
那一天,我第一次从盐渣的话语中听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那种喜悦就像是纯真的小孩拿到了垂涎已久的糖果。
我知道,他离她又进了一步。
《盐渣的灾难》:2012年5月14日/晴/开心
总算搞定了毕业实习,妈的,这几天累死老子了。待我今儿稍作修整,明天一定要拿下毕业答辩成为整个学院最靓的崽。
第二天,我穿着网购小西装,对着视频学会了系领带。然后带着我只做了七天的毕业设计前往答辩教室。
印象中,毕业设计是我五年中做的最水的一个课题,因为那时的我觉得反正都申上了学校,这毕设得过且过吧。
我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楞是把我那几张没什么内容的图纸吹了个天花乱坠。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用这三寸不烂之舌化腐朽为神奇。
好在我的学霸形象早就根植在了各大教授心中,所以,在这场最后的战斗里,我需要的只是自信,自信,再自信。
其实很多时候,人就算没料也一定要装出一副很有料的样子才能让人产生一种期待;反之,要是怯场了便是做贼心虚。
实话实说,盐渣的毕业设计做得比我详细,只是他平时在教授心中的学渣形象根深蒂固。于是他的毕业答辩就成了一场灾难。
盐渣的设计水平不差,学习成绩也在中上游。可就他这种不是拖图就是迟交作业的学习态度可是老师们深恶痛绝的。再加上他那张怎么看怎么不真实的脸总是写着“老子不在乎”这几个字,那就更加戳伤了某些老师唯我独尊的自尊心。
答辩组委会的男老师一致认为盐渣的方案很烂,必须得重做,而女老师则普遍认为盐渣的方案还行,勉强能通过。于是盐渣的毕业答辩最后就演变成了男老师与女老师之间的辩论赛。
好在我们系主任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教授。她看了盐渣一眼,说道:“方案是粗糙了些,但看在你准备充分,图面清晰,态度诚恳的份上,就勉强让你通过吧。但以后一定要好好努力,为我们M大争光。”
系主任发话,一锤定音。
我和盐渣走出答辩教室。他站在走廊里长长呼了一口气,然后抢过我的矿泉水就开始喝。
我看着他的喉结上下翻动,调侃道:“一个毕业答辩就把你搞成这样,不是你的风格啊。”
他抹了抹嘴,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刚才那个反对得最凶的张老师以前和我有过节。要是他执意不让我通过,我就拿不到毕业证。拿不了毕业证,我就出不了国。”
“人家张教授可是全院学生评出的‘最受爱戴的老师’,就算是对待逃课和不交作业的学生也会耐心劝导。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把他给得罪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也想着,这平时温和得像只兔子一样的张教授在盐渣的毕业答辩会上怎么就变成了一只极具攻击性的刺猬,针针刺向盐渣毕业设计的要害。那口气那架势完全是要致盐渣于死地。
盐渣抹了一把脸,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我们又不在一个班,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我看了看盐渣:“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眼神游移了一阵,见没人在旁边就说:“简而言之,言而简直,就是我伤了他女儿的心。”
我惊得下巴差点落到了地上,推了他一把说:“我说严大渣男,你连张宁那种恐龙学霸也不放过。你这五年到底糟蹋过多少姑娘?”
他怒得把我的手一掰,疼得我连声告饶。他的脸上有几分怒气:“谁告诉你我对她怎么了?张宁学习好,我认识你之前做作业问的都是她。这一来二去,她就觉得我对她有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告诉她我其实对她没有意思。然后,她的玻璃心就碎了。再然后,她就告诉他爸,说我欺骗了她的感情。最后,她爸,也就是张老师就怒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得得得,我信了,放手!”
盐渣放开我,顿了顿,说:“吃饭去吧。我请你。”
学校对面的大排档里,我把盐渣狠狠敲了一顿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寝室。
我知道,再过一周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便将整理行囊,各奔东西了。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我打开手机的时候,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范建,回学校了吧。我想见你。
我见到短信的落款是梅子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机像是烫手山芋一样被我抛了好几次。我定了定神,和她相约在女生寝室楼下的宣传栏见面。一路上,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见到梅子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的她留着披肩长发,穿着黑色短裙,画了浓妆,抹了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刺鼻香水。
她原本干净的眼眸没有了光泽,像是两个没有生命的玻璃球镶嵌在空洞的眼眶里。她的手里拎着棕色的Coach包,脚上踩着暗红色的高跟鞋。
我的心中猛然一阵刺痛。
她机械地张了张涂着唇彩的嘴:“范建,好久不见。”她喊我时连名带姓,让我不得不脑补出阿妹的歌当作背景音乐。
我看着浓妆华服的梅子,半天没晃过神来。
“梅子……是你吗?”我这么问。
梅子听到这句话,眼眶起了一圈红。她的眼中泛起了一丝清澈,仿佛回到了她拉着风筝线在绿草蓝天间奔跑的那一天。可那丝清澈过后,她的眼中又覆盖上了那潭死水。她抿了抿嘴,说:“才三个月,你就把我忘了呢……”
我说:“我认识的梅子不是这样的!”
梅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一本小册子。我接过这册子,就见里面全是她的照片。照片中的梅子有干净的笑容,澄澈的眼神。她是那样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这是曾今我。以后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一定要记得我曾经的模样……”梅子眼中的死水不断抗拒着水底涌上的波澜。她稳住声音,说道:“范建,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要去哪儿?”我问。
“我爸爸病了,病得很严重。我得休学一年去照顾他。”
“你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仰头看了看天,让泪水不落下来。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了吗?”她说这话时,我注意到她身后缓缓逼近的奔驰车。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梅子的眼神闪烁着,那眼神像是无声的诀别又像是倾尽一生的恳求。
“梅子,我想再听你叫我一遍……”
梅子回头仓皇地看了一眼漆黑如棺木的奔驰车,然后扭回头来看着我。她踮起脚尖,把嘴贴近我的耳畔:“小贱贱,我们,下辈子吧……“
听到这话,我泪涌如决堤。梅子决绝地扭过头去,一步一步走向了黑色的深渊。
我伸出颤抖的右手,却留不住她曾经的背影。
那一天,我的梅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