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翻着日记,那些故事便又连接起来。
那夜的雨在严父走后骤然停止。室外的空气清冷湿润。我看着严一铭惨兮兮的样子让他赶紧去医务室,可他却一边摆手,一边往卫生间跑。我跟在他后头,听到卫生间里传出水声和他的呕吐声。
他折腾了一会儿就没了动静,我刚想进去看看他是不是掉坑里了就见他一步一晃地往外走。
他出来时满脸倦容,嘴唇在灯光下血色全无。他像跑了一场马拉松,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汗。
我说不早了,回寝室吧。他就疲惫地把书放进包里。
他说他担心他爹不死心在寝室楼下蹲着,问我能不能陪他去校门外的大排档坐坐。他请客,就当是谢谢我弄走了他爸。
我在那篇《交了个朋友》里写:那天碰到严一铭时原本还记着他横刀夺爱的事,可寥寥数语我们便一笑泯恩仇。他父亲砸在他头上的板凳,扇在他脸上的耳光就算是我这么一个曾经和他有过节的人看来都太重了。他在小强他们口中就像一个传奇,所以在他称呼我为朋友还邀请我去吃去夜宵时我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盐渣看到这段时我只能露出一个酒窝尴尬地笑。
“原来你那时候写日记,竟然用这么郑重的口吻说我是个传奇啊?”他戏谑道。
“我那时年少无知,竟然听信了小强他们讲的故事。”说罢,我拿过他手中的笔,把这段别扭的文字划掉了。划掉之后,我又好奇心起,问他当年那个女生在宿舍贴他照片,被他撞见后晕倒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他神秘地扬起嘴角,说晕倒是夸张,只不过那妹子被他数落了之后因为害羞和尴尬躺在了地上。
回到日记里,那晚是我第一次敲严一铭竹杠。我随他走到学校对面的大排档。一路上满地积水,灯火阑珊。大排档老板正在张罗着雨后的生意。老旧的露天座椅上是三三两两的人影。
我听他说要请客,就毫不客气地点了条烤鱼。现在回想起来,我心中还是存了那么点儿被他横刀夺爱的余恨,想通过敲他一条烤鱼来泄愤。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吃夜宵。他挑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让路灯光从侧面打下来。之后的某一次,我嘲笑他摸黑吃饭,说他这些年一定吃下了不少虫子。他就在上菜时打开手机灯光,眯起眼一盘菜一盘菜地检查。
那一天,他趁我点菜时偷偷用纸巾拭去额上的血。他把椅子向影子里挪了挪,好让自己不被注视到。我用余光瞥见他别过脸,身子在黑暗中颤动。
我忽然想起高中时的那片梧桐树荫,那时的我也像这时的他一样将自己的整个存在藏起来。我躲在影子里,看那些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说说笑笑。
我曾强撑着走到他们面前,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可他们却露出异样的眼神从我的两侧绕过去,仿佛绕过礁石的鱼群。
“名字难听,还割过腕。别理他!”
我看见那些离去的背影,仿佛手中握了一杯水,不管怎样小心翼翼也无法抗拒被倾覆的命运。
路灯光下,我看着严一铭惨兮兮的样子可不像王瑞他们嘴里说得那么光鲜。直到他用带着酒精味道的话说起自己的从前,我才知道他的伤疤不在手上,而在心里。
他说,他的童年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完整。他的印象中只有妈妈,却少有爸爸。妈妈给了他童年温暖,而爸爸却常常为了跑工程几个星期不着家。
有一年,他的家乡刮起了很强的台风。在那个树木折断,道路被淹的傍晚,他听见厨房里传出奇怪的响动。当他推开门时就见到妈妈捂着心口蜷在地上发抖。
这不是严一铭第一次见妈妈这幅模样,可当他打开家里的药柜时却发现妈妈的救命药已经空了。
看着神情痛苦的妈妈,年幼的严一铭慌乱地给爸爸拨去电话却被无情地挂断。他含泪打了120,可外面风大雨急,道路被淹,救护车根本就上不了路。走投无路的他只能背着妈妈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医院走去。可还是个孩子的他顶风淌水很快就没有了力气。在那个狂风大作的冷雨夜,他抱着妈妈的身体在那条淌水的道路上直到她的体温从他指尖一点一滴消失。他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雨里撕心裂肺地哭。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的身子被雨水泡肿。人们发现他时,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来了三个警察才将他和妈妈的遗体分开。
从那天起,严一铭就恨透了父亲 ,因为倘若父亲在家便不会出那样的事。如果父亲不是老得罪人也不至于没有一个邻居肯开门帮严家一把!
从那之后,每当天降暴雨,他都会莫名地伤心难过。妈妈离开后不久,家里就来了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孩。这个女孩的到来给了他一丝阳光,仿佛弥补了母亲的缺席。
我侧眼看见他粗壮的手臂,心想如果当年的他有这样的体魄,便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他没有看我,只是说:“你怎么写日记写那么细,连别人家里的事也给写进去?”
“重要的事一定得写,这不也是你来美国的原因吗?”
他脸上掠过一丝愠怒,毫不留情地把这一段用笔划掉。但他划掉了日记却划不掉那天他说过的话。
“我爸特会做样子,赚了黑心钱就拿去做慈善。那年台风发洪水时,有个女孩的父母在洪水中遇难。我爸就收留了她,让她住进家里。她大我两岁,我妈走后就是她一直给我做饭。她这一住就是好多年,后来……”他喝了口酒,酝酿了一阵,“后来,我们喜欢上了对方。”
他的眼睛在微弱的路灯光下如清澈的井水。他的少年心事合着酒精从他口中淌出来:“我爸知道了我们的事后很生气。他为了断我的念想就偷偷将她送去了美国。签证早就办好,一看就是蓄谋已久!我爸人前人后只称呼她为资助对象。可当他听说了我俩的事,竟改口称她为养女,还说我和她在一起是乱伦!”
他曾和我提过那一年,他将参考高考。在一个万物生长的春日,他满心欢喜地偷跑去她的大学宿舍却只看到没有铺盖的床板和空空如也的书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停地在走廊和阳台间来回奔跑生怕走错了地方。
他四处呼喊她的名字,却只听到女生的惊叫声从一间间宿舍里传出来。他被宿管轰出宿舍楼后便打电话给他爸。
他在电话里大声质问,可他爸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从那之后,她和他相隔了整整一个太平洋。父子间也近乎反目成仇。他爸用他的的方式保全了自己和严家的脸面,却将严一铭生命中唯一的火光生生送去了大洋彼岸。
桌上的烤鱼已经凉透。他抬眼望了望清冷的月光,泪水始终没有落下来。
盐渣划掉这部分日记时洛杉矶已是凌晨。我们因为时差的缘故依旧没有睡意。
我倚靠在床头想起那张他从他爸爸那里要到的关于她在美国的生活照。照片中的女孩站在强烈的阳光下,面目都埋在光线里。
我说那照片说不定就是他爸下载的网图,只是在Photoshop里加了个高斯模糊。他就是存心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盐渣说他爸允诺等他长大和其他女孩子结了婚就会让他们见面。说来说去就是要他死心。
“她不会是你爸的私生女吧?”我问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私你妹!”他重重推了我一把,“如果她是我亲姐,我爸早就该告诉我了。我妈那时已经不在。不要说是带私生女,就算是带其他女人回家他也不用顾忌什么。况且,我见过她爸妈的照片。”
“或者这样,找个人假结婚,把她的去向从你爸口中骗出来?”我开始给他出谋划策。
“我爸说了,如果我敢用假结婚糊弄他,他不仅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就连陪我演戏的女孩一家也别想好过!”他说这句话,我的心中便起了凉意。
这些年来,严一铭从未放弃从过从他爸口中挖出她的下落。可他爸严天青的老练和果断却让他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他动用了一切手段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在微博里发另类的文字,配吸睛的照片。他穿大牌,摆造型,秀肌肉。能做的他都做,不能做的他想办法做。他就是希望有一天这些努力能被她看到。
“曲线救国啊……”我感叹道。
“我就指着哪天她能给我发个私信,也不枉我这些年为她做的这些事。”他望向洛杉矶的夜空,眼神清澈如水。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朴素的运动衫,踩一双耐克鞋,头发被雨水打乱。他的样子和微博里挥金如土的那个他判若两人。我想起他坐在大排档僻静的角落,把脸埋在影子里。他明明和我是一类人,却为她一次次做着违心的事。
“她联系你了吗?”我这么问。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我爸早了一步。他对她下了死命令,不许她联系我。因为从小受资助的缘故,她对我爸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她敢和我在一起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反抗。严天青天天忽悠我,一会说她和中东的土豪结了婚,一会又说她和华尔街精英谈恋爱。他唬人的时候总是一套一套的。”
“那他为什么非得拆散你们?”我问。
“不就是怕被人说闲话呗。只要他觉得正确的事就不需要理由。我爸把她绑去美国的那段时间我疯了似的找她。他发现之后竟偷了我的手机,删了QQ好友不算,还改我密码夺我账号,最后用铁锤把手机砸烂。他送回碎片时说要是我敢去找她,这就是她的下场!另一边,他也威胁她不许找我,如果发现,他就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想,就算是为了我,她也一定不会和我联系的吧……”
“你爸是你亲爸吗?"
盐渣说他爸其实也不会真的做什么,就好比会叫的狗不咬人。只不过他爸威胁人的时候总是一套一套的。他小时候曾无意间听见他爸爸打电话时威胁某人要把他全家封进混凝土里盖楼,吓得他做了一个月的噩梦。直到一个月后,他又见到爸爸和那人在家里谈笑风生,才恍然明白严天青说的那些都是在放屁!
可严一铭从来都没有试探过父亲的底线,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触碰那条底线的后果会是什么。
我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真是朵千年一遇的奇葩。我同情你。”他嫌弃地拨开我的手,低头叹了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一切的开端。谁能想到他爸不仅是一朵奇葩,还是奇葩中的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