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有些事,就像细小的灰尘随风而去;而有些人,有些事,又像锋利的刀子走过心房。他们在原本平滑的心脏上拉出细小的伤痕。然后,伤痕结痂,愈合,最后变成了永不褪色的伤疤。
我从盐渣手里接过日记本合上,望着窗外洛杉矶夏夜的星空,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天台上纳凉。那时的星空就和现在一样绚烂。
我忽然好想家,想念外婆手里摇着的破旧蒲扇,想念外公收藏的古旧象棋,也想念自家天台上那台老式的有线电视机。多年过去,那蒲扇坏了吧,那象棋落灰了吗,那电视机是否还在某个静谧的夏夜绽放着温馨的光?
我看向了身旁的盐渣。他依旧呆呆地望着窗外,眼神寂寞而深远。他说:“白饭,陪我喝酒。”
我说这么晚了,没地方买酒的。
他说他刚看到冰箱旁边有箱啤酒。
我说:“你是强盗吗?”
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不,我是人渣。”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说着就跳下床往外走。
我朝他喊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拿、两、瓶!”
那一夜,我们喝着酒,讲着以前的故事,直到天光破晓。那些关于他的,关于我的,关于梅子的,关于大学生活的一切都和那夜的啤酒一起伴着我们睡去。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 直到早上十点才起来刷牙洗漱。我揉了揉眼,就看见窗外的太阳。几声鸟鸣从树枝上传过来。
我走出房间时候正好撞见骆可可穿着睡衣拿着面包上楼。她一脸慌张地对我说:“饭饭,快打开QQ看看。”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了吗?”我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骆可可说。
我回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就看见我们房子的内部QQ群正在不停地闪烁着。
打开QQ群,一行行醒目的红字映入眼前。一个网名叫帕克的人发言:昨天晚上有人拿了我放在冰箱旁边的啤酒,到底是谁这么没有素质!
第二行字还是帕克的:现在的人到底要不要脸!在国内小偷小摸惯了,来了国外还是这样。真是有娘生没娘教!要是再没有人承认,我就让警察来处理!
第三行字是骆可可的:同学,您先别急,可能是有人不小心拿错了。要是他们看到了,肯定会给你回复的。
第四行字是帕克的:就我一箱啤酒,怎么可能会拿错?如果12点前没有人承认,我就打911!
看到这些对话,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耐着性子回复了一句:帕克同学,不好意思。昨天是我拿了你的啤酒。因为有些晚了,就没来得及和您说。要不这样吧,我等一会儿出门去买两瓶给您还回去,行吗?
我等了一会儿,那个叫帕克的没有回应,倒是房东月月姐姐回复了:范同学,你以后也稍微注意一些。虽然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就拿别人东西还是不合适的。你中午之前把东西给帕克还回去吧。
我赶忙唯唯诺诺说了一串话,忽然感觉周围的光线起了些变化。我抬眼一看就看见盐渣拿着毛巾站在我身后盯着电脑屏幕看。他的眉头渐渐皱在一起。我赶紧把QQ窗口最小化,但一切还是太晚了。
盐渣把毛巾一甩,出门就问骆可可:“那个叫帕克的住哪个屋?”
“楼下靠里面一间。”可可被盐渣的样子吓得不知所措。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追出门外一把拽住了满身杀气的盐渣。
“我X你妈!老子杀了你!”他朝楼下怒吼道。
我死死拽着他,嘴里念着:“冷静……冷静……”
盐渣大骂着推开我,攥着拳头就往楼下走。我一把环住他,在他耳边说:“你特么想被遣送回国吗?”
他听我这么一说便不再挣扎。他咬着牙,双手握得二楼栏杆咔咔作响。我感到他身体的颤抖。他脸颊的肌肉也在不受控制地抽动着。
我知道,刺伤他的不是其他,就是那一句——“有娘生,没娘教。”
这是他的逆鳞。他心中的痛由他身体的颤动传递过来。那种自己珍重的东西被无情夺去的痛楚超出了言语的表达范围。
“够了!”我把他往屋里推。他像疯了一样大吼着威胁别人的字句。
“别在这儿丢人了!”我压着声音在他耳边低吼,“我还要在这儿住两年呢。就当是为我……”
他咬着牙,强压着怒气,任由我把他推进屋里关上门。
我没有劝他,也没有安慰他,更没有说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之类的大道理,而是对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是主谋,我是共犯。”
我这么说着,他紧攥的拳头就慢慢松开。他低头不说话的样子就像多年前我们初识时那样。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冷雨夜里,母亲的体温从他指尖一点一滴流逝而过的无奈和心痛。
他进卫生间洗了脸。我听见他用卫生纸擤鼻涕的声音。
他走出卫生间时,表情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他说:“白饭,中午出去吃吧。”
我回了一声好,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一天我对他说过的话。当坏事降临时,一个真正的朋友绝不会说出“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或者“不要生气”之类的苍白字句,因为当说出那些没有营养的句子时,那场景就像港剧里的招牌情节:一个人被刀子扎了心口血流不止,而另一个人却在他身旁傻傻重复着“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我不会纵容盐渣去杀人更不可能成为他的共犯,我知道那些狠话只是他放肆的宣泄,是他伤口被揭开后的惨叫,是他父亲残留在他身上的影子。
《慰藉》:当朋友伤心难过的时候,若想让他好一些,无需出言安慰,只需要无条件地站在他那边。
那时我何尝想过,在不久后的将来,我有机会亲眼看到他冷酷地挥出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