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天也暗了。我吐着白气,双手捏紧毯子。我想起梅子脸上曾闪过的忧愁和我问她话时的欲言又止。其实我早就该察觉……
那一次,她躲在没有开灯的教室给爸爸打电话时分明哭了。可她见我进来,却又摆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捂着手机欢快地笑着:“小贱贱,我们喝奶茶去吧。听说今天买一送一……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掉下来。
“梅子,你怎么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
“没……什么。昨天感冒了……”她强撑着笑容,可撑不住涌出的泪水。
我的手死死地捏着毯子,咬着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盐渣站起来。在他把酒瓶放进包里的时候,一大片雪从常青树上落下。
他一边把包甩到肩上一边催我走。见我坐着不动,他便又把包放回原地。
“和我比惨是吧?”他坐回我身边,清了清喉咙,“昨天……我爸告诉我……王艺如怀了我的孩子。”
“什么?”我心头一紧。在我把脸转向他的时候,心思也从梅子转向了他。
他的目光飘忽着扫视四周,像是怕有人偷听:“我有九成把握我爸是在胡扯,但这事毕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你不是没有和她做过那事吗?”我小声问。
“我之前着了我爸的道。”他压低声音靠到我身边,“那年放假,我爸让我去一个旅游区谈项目,还说项目谈成就会给我足够的钱供我出国。没想到,开发商那边的代表竟然是王艺如。然后,我们吃饭时喝了酒……之后,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这事你怎么从来没提过?”我问。
他用手拨弄着雪:“要不是让你好受些……这事我能说吗?”
“你和她……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又问。
“在我认识你之前。要不然王艺如那时候也不会寻死觅活。我爸也用不着兴师动众发动那么多人出来找我。”他说罢,忍不住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怎么就这么渣啊?”我才说了他一句,他便垂下头,双手死死揪住了头发。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就生出了不忍。我知道他没什么朋友,平时愿意和他说话的除了我就只有那些倾慕他的女孩们。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看了我一眼,说话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他一咬牙,硬声道:“信不信随你!”
“那你倒是说说,你睡江水红那事怎么说?”
我话音刚落,他便猛推了我一把。我身子一飘就栽倒在树下。我支起身子,就见他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委屈和愤怒。他指着我,大声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睡了江水红?别人这么说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他一脚踢开树杈扭头就走。
我咳嗽了几声,顶着毯子追出几步。我拽住他的皮袄想喊住他,可他用力一甩,我便又倒在了雪地里。我抬眼看着他茕茕的背影,心中涌起了无比的内疚。
“我刚瞎说的!”我趴在地上大声喊,“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从你在篮球馆拒绝小文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
我拍掉雪站起来。他便停住脚步扭回头来看我。有一个瞬间,我以为他也会像陆梦一样和我在某个重要的时刻分道扬镳。而那天,他只是把雪捏成团,卯起劲朝我扔过来。而我则用毯子包住头,任由他一通发泄。
他消了气,我们便往回走。他说他之前带王艺如和一些女生去吃饭是为了把话说清楚,让她们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平日里总能把持住自己,只是那天早上他醒来时才惊觉王艺如竟然在他的房间悠闲地涂着指甲油。他根本不记得昨晚上发生了什么。而王艺如则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木已成舟”。她如一个妖艳贱货那样扑到盐渣怀里。而他穿好衣服大声质问,她才承认在昨晚的酒里做了手脚。然后,盐渣就玩起了失踪。再然后,他爸就在那个冷雨夜里把那条板凳重重地扣在了他头上。
“我和我爸永远都没有办法互相理解。这本该两情相悦的事,他却因为和王家的交情以及早年定下的娃娃亲三番两次强迫我。”他边走边说。
“我看得出来你并没有那么讨厌王艺如。是吗?”
“其实我和她从小就认识。两家串门的时候偶尔会见面。我小时候不爱说话,所以和她没有太多交流。只是我看她还挺顺眼。我也能感觉出她从小就对我有意思。”他如是说,“这不是她的错,只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那天之后,那句话像是梦魇一般留在我的日记和脑海里:活在梦中的人,总会败给残酷的现实。当你一次次被现实的耳光打醒,便再也不会做梦了。
《呓语》:长大以后,想得越来越多,梦得越来越少。满脑子的焦虑让人彻夜难眠,更别说做梦了。
我想我是在和梅子分开的那一刻才真正长成了男人。在那之后,镜子中的自己便不像原本那般青涩而稚嫩。
和梅子分开一个月后的晚上,我独自走过建筑学院四楼的走道。走道的灯坏了,我在黑暗中感到有人与我擦肩而过却看不清那人的脸。待我走到廊道另一头,便站在灯光下回头望。我看见梅子也正呆呆地站在走道的另一端。昏黄的灯光从她的头顶打下来,她就站在这束光中孤单地望着我。
我们在走道两端,隔着浓重的黑暗互望着彼此却谁也不说话。
我看不清梅子的眼睛,可我分明看见了她不知所措的轮廓颤抖着。 她像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可却一次又一次用手捂住了嘴,然后一小步,一小步地缩进了她身后无边无际的阴影中。
那一刻,我的泪水止不住落下来。我朝着走道另一头大喊:“梅子!”可我却只听见梅子仓皇远去的奔跑和她无法抑制的抽泣。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最后击溃我的不是她冰凉的话语,不是她无情的字句,而是一切冷却之后,她与我擦肩而过时欲说还休的无奈和那无声死寂中的依依不舍。
她还爱我。
那一夜,我疯了。
我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我把喝空的啤酒瓶狠狠砸碎在地上,任凭周遭的人们驻足又离开。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我在喧嚣的夜市中大喊着:“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盐渣曾和我说过,长大是痛苦的。那时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直到后来才琢磨出了话语中的双关。原来,痛苦的不单单是长大后的人生,更有那破茧成蝶的一瞬。
那夜之后,梅子的一切离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