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翻着日记,纸上的文字就如被雨打湿了一般起了褶子。
《咖啡因和尼古丁》:我喜欢下雨天,也曾像品味咖啡一样品味过那种潮湿的感觉。原来能让我清醒的不是咖啡,而是那些淋雨人的痛苦,慌张,不知所措。我所品味的,只是那一瞬间我处于雨帘之外的优越。
我听完严一铭的故事,心中生出了酸楚。我无法想象他是怎样熬过失去母亲的那个夜晚,也无法想象那女孩消失后他心中的空寂。
我庆幸自己生在一个美满的家庭。我的爸爸妈妈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小时候,我没有精美的航模飞机,没有成堆的游戏卡牌,没有昂贵的掌上游戏机。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少了什么,因为爸爸妈妈用他们的爱填满了我生命中的每一处缝隙。
我依然记得妈妈满脸笑容地端来早饭。她把油条和鸡蛋摆成“100”的样子便笑得像个小姑娘。她把洋葱圈放在平底锅上,油“滋滋”地冒着,厨房里焦香弥漫。她做的荷包蛋总和中秋的月亮一样圆。
我依稀记得爸爸背着我的书包用他那双大手握着龙头。脚下卖力地蹬着,嘴里呼呼地喘着。而我则横在自行车前的横杠上,晃荡着双腿,被他一路载着穿过柳絮飞扬的街道。
只有那时,我才会露出蔑视众生的眼神,如阅兵那般掠过那群手拿飞机模型的孩子,心说:哼,有什么了不起。你有飞机,我有爸爸!
我记不清多少次过年没有见过爸爸的新衣,也记得妈妈在鞭炮声中用剃毛机小心地修整她十年前穿过的外套。可他们每一年都会兴高采烈地拿出为我准备的新衣新鞋,像打扮洋娃娃那样七手八脚地帮我换上。每每这时,我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他们则穿着旧衣服站在我的两侧,看着镜中穿新衣的我露出幸福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我要当新郎官了一样。
只有当他们看见我右手的伤疤时才会露出难过的神色,忍不住别过脸去。当他们听说我被孤立,被排斥时候,总会告诉我:就算全世界都背离我,抛弃我,他们也会是我永远的港湾。无论在哪里,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三人都不离不弃,风雨同舟。
严一铭说,像我这样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明白这八个字有多重。
我曾羡慕他被人崇拜,被人欣赏,可以穿各式各样的名牌,但我似乎忘了那天他孤身一人提着行李出现在浦东机场时道的那一句:“家里只有我了……”
当我们一家抱作一团的时候,他就站在很远的地方刻意别过脸去。
我想帮他找到她,找到那个曾今给他光明给他爱的女孩。当他拎着行李游荡在机场的时候,他欲说还休的模样和欲盖弥彰的只言片语中满是对我的羡慕。
我知道,他也想要一个家。
“我会帮你找她。她叫什么名字?”我再一次问。
那个时差颠倒夏夜里,他第一次松了口:“姚遥。遥远的遥……”
他嘴边的线条紧了紧:“你知道她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听她的名字被人提起。你能帮我的只有祈祷了……”
从那之后,我就不再轻易提起“姚遥”这个对他近乎神圣的名字,而是用“她”,或者“姐姐”来代替。可在多年前,在我写下这些日记时用的最多的词依然是——“那个女孩”。
《出国组队》:那晚过后,我本以为我和严一铭再也不会多有交集,毕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烦恼他的家族联姻,筹划着如何找到他念念不忘的“她”。而我只会想想下一顿吃什么,抱怨抱怨饭太硬或者面包快过期了。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天之后,他竟找来了我的寝室。
那天他似乎刚刚酒醒,穿一条蓝色运动裤。他来敲门的时候我还懒在床上发呆看手机,所以只得让左小强去开门。小强开了门看见是他便惊得倒退了一步。他俩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左小强尴尬地实在憋不住了才硬生生挤出了一句:“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小强结巴,那个“你”字被他重复得好像蜜蜂拍打翅膀的嗡嗡声。
“没找你,找范建。”严一铭的语气有些冷淡。
小强愣了愣,说我没起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跳下了床。我问严一铭找我什么事,他说去寝室隔壁的自习室说。
那是周末早上,自习室里空落落的。他说他昨天喝多了,和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有些东西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让我该忘的就忘了吧。
我听他这么一说就想起自己中学时被坏学生威胁不许告诉老师的经历。严一铭的语气虽冷淡,但我却没有听出多少威胁的意味。更多地则是解释,或者请求。
我说,昨晚我也喝了酒,该忘的早忘了。他便特别交代我别把他家里的事和王艺如的事说出去,要不然自己会有很大的麻烦。
我说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嘴特别严。
他听我这么说便不再说这事,反倒开始问我怎么会和左小强混在一起。还说等会儿回去要是左小强问起千万别说漏嘴了。
我说:“小强这人我知道的。什么事要是让他知道了就等于让全世界知道了。话说,我之前听人说他的女朋友被你抢了?”
严一铭说我这人怎么这么八卦,让我别问了。他承认自己是个人渣,所以就算左小强在背后骂他他也不在乎。
我说:“你大清早穿个裤衩下来找我就这事?”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也不全是。其实,还想顺道问问我怎么学英语的。
我说我也没什么诀窍,就是背背单词,看看材料,做做练习,听说读写都不能放下。
“申请学校的话,托福和GRE最低要考到几分?”他又问。
见他问了,我便把查到的资料告诉他:“如果对学校没要求的话,托福考个79分,GRE不考都成,不过那就指不定申请到什么野鸡学校了。”
“野鸡学校可不行,虽然没有必要申上常春藤,但起码得是个靠谱学校。”他如是说。
“那这托福起码得考到90分,GRE少说也得310+3.5。不过作品集占的比重最大。”我这么告诉他。
他问了许多复习方法。我说了一大圈,他也听了一大圈,最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我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那天我猜穿了他的心思。他便也不再瞒我,把自己去打算去美国找她的计划告诉了我。
他说:“我爸什么都没给我,没有地址,也没有电话。我手里有的就只有那张她从美国发回来的照片。连对焦都没对上。我找了很多人,才确定拍照的地方是洛杉矶。”
跳出日记,盐渣看到这一段的时候狠狠翻了页。
他说我写日记罗里吧嗦的,看都看不下去,然后果断翻到了另一篇《奇妙的失联》:严一铭和那个女孩的失联绝对比飞机失联还要惊悚。他爸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把一个大活人送去了国外,不给电话,不给地址,就这样硬生生地把两人拆散了好多年。他爸简直比《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封建家长更可恶,比《茶花女》里的那个爹更无耻。严一铭说那女孩从小家境不好,高中更是军事化管理所以没有手机。可就算她刷得一手好微博,她敢联系严一铭吗?
盐渣拿起笔,在“比《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封建家长更可恶,比《茶花女》里的那个爹更无耻”下面画了波浪线。我问他他画波浪线是什么意思。他说他会在我写得比较好的句子下面都加波浪线。
严一铭说他和她通过一次电话的,但没说几句就被他爸给挂了。然后他爸就开了条件,除非他申上靠谱学校,不然不会给他任何经济支持。所以这一天,他为了达到他爸的要求,才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我学英语的方法。
我告诉他如果想省事就报培训班,找个美女老师给他一对一封闭式教学,听说读写一次性提高,就是有点贵。其实对于他也没多贵,一个月也就那么三四万人民币吧。对他还不是九牛一毛。
却不想严一铭听我这么一说,把裤子口袋往外一翻说自己破产了。不久前他爸关了他的卡。除了学费,一个月就给三百块钱。
“三百块你爸是要饿死你吗?你一个月难道顿顿都吃白米饭拌盐吗?”
他愣了愣,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他说他已经好几顿不见肉了。再这么下去,真的就只能去食堂领一块钱的饭,然后花五毛钱买袋盐。天天就用筷子戳着盐渣拌饭过日子了。
“我那有几件衣服,我拿了给你穿吧。看你这样子,不会是昨天淋了雨就没衣服换了吧。”我说。
“开玩笑,我一个月生活费至少三千。”严一铭淡淡说道。
“三千?你去抢啊?”
“放假的时候我会做兼职,所以,若是我拿放假的时间上了补习班,那就真的要去卖身了。”
后来我在那篇《别说话了》里有那样的句子:那天本想本着救急不救穷的心态拿几件衣服巴结一下落难的富二代,没想到人家二代一个月生活费至少三千。今天寝室讨论了一个话题,说的是如果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变成女生了该怎么办。左小强说他如果第二天早上变成了女生肯定会先去镜子前面自己欣赏欣赏,然后完了让兄弟们爽爽。王瑞说小强龌龊,他要代表组织把他逐出少先队。我说人家严一铭被逼急了也得去卖身。左小强听罢大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解释说那只是他的一句玩笑话。左小强说他不管,他就是要捕风捉影散布谣言以报一箭之仇。王瑞说,凭严一铭那家世就算他说了也没人信,再说了,谣言点赞破500可是要坐牢的。吴志勇说严一铭是他偶像,他的梦想就是被年轻貌美的富婆包养所以才天天去健身。然后左小强就说吴志勇没有先天优势,从出生起就注定这辈子都比不过严一铭。我问小强是不是因为吴志勇比严一铭穷。小强说他不仅穷,而且短。然后我们这个藏污纳垢的寝室就上演了一出校园霸凌,直到左小强受不了了还在一个劲地叫屈说他说错了什么,他说的是人穷志短,是志短!志短!后来我又把严一铭打算吃盐渣拌饭的玩笑说给他们听。王瑞说为了不被人发现,以后讨论严一铭的时候就用“盐渣”代替吧。我觉得盐渣这个名字特别有喜感,所以我决定以后就管严一铭叫盐渣了。
盐渣看完这篇日记后感叹道:“原来我外号是这么来的?这篇叫什么来着……你别说话了!”
后来我想起我们当初的那些事,才发现我和严一铭真正的友情就是从那一句“盐渣”开始的。后来我们学院里就流传了一个冷笑话,那笑话是这么说的:要是你今天穷得吃不上饭,就去吃范建和严一铭吧。为什么呢?因为没钱就只能吃白饭(范)拌盐(严)渣呀。
“我就是个人渣。”这是他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也许是因为那天他在五楼自习教室自扇耳光自己骂自己的样子太搞笑了,所以才令人难忘吧。
我在那篇《奇怪的梦》中写 道: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天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坐在一楼的咖啡厅,隔着落地的透明玻璃窗看雨中四下奔逃的人们。我看见狂风中的十字路口蹲着一个哭泣的小孩。我想帮他。但我分不清,我是出于同情,还是仅仅想扮演一回雨帘之外的施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