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能地闭上眼,扭过头。随着一声脆响,我只觉得两眼一黑。
我睁眼的时候,就见盐渣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我面前。那个带刺的啤酒瓶被他撞得四分五裂。我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再一抬眼,就见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淌下来。
小强的眼中满是惊恐。他扶着桌子指着我,结巴着说:“你你你……你做什么?”
我看着他的样子才明白原来他只是怕吃亏所以拿个啤酒瓶壮壮胆。他压根就没想丢!
我看着严一铭手上的血,赶紧拿桌上的纸巾递给他。他没有看我,只是一把将我推回了椅子。
他冷冷地盯着左小强,缓缓抬起那只滴着血的手。小强被吓得一下跌坐在地上。他慌乱地抓过脚边的碎玻璃,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和他对峙。
“够了!” 一个尖锐的女生。
这声音振聋发聩,仿佛能震碎方圆一里内所有的玻璃制品。所有过路的,吃饭的,要饭的,打酱油的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里。盐渣和小强的架势也松了下来。
我抬眼一看,却发现这声音的主人竟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左小文。她的眼睛红红的。她使劲推了 一把 左小强,又使劲推了一把盐渣。
“你们坐下!你们先坐下!”她的眼里泛着泪光。
两人看了一眼小文,拉了椅子坐下,却依然互瞪着彼此。这种眼神的较量充斥着冰冷的杀气。此时我的嘴像是被拉上了拉链。我担心一句话又会成为他们的导火索。
我和小文拿纸巾按住盐渣的伤口。然后,我靠到她身边让她退开一步说话。我和小文耳语了几句,她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靠到盐渣身边说:“你看,才一会儿,你就弄成这样了。走,我们喝奶茶了。”我话说出口才发现我这话是用来哄梅子的,心想盐渣要是炸毛了我岂不是得遭殃?
与此同时,另一边左小文也在用纸巾擦着左小强脸上的伤,嘴里说着“哥我们回家”之类的话。我们俩像哄小孩一样把他们俩拉离了大排档分头走去。左小文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感激。
严一铭没有理我,只是自顾自往前走。我跟着他往学院的方向走去。路过一个垃圾桶时,他突然狠狠朝那个桶踢去。垃圾桶发出痛苦的“哐当”声,吐出了一地垃圾。他走了两步,坐到路灯下的长椅上吸烟。他的手上残着血和玻璃渣子。我就着他坐下。他不看我,也不说话,只是吸烟,一根又一根。
当他吸到第三根烟的时候叹了口气,丢掉烟蒂踏了一脚。
“好了,够了吧。”我说。
他依旧没有看我,只是冷冷道:“你先回去。别管我。”
“你一会儿自己回去吧。”我心想我要是再在这唧唧歪歪就更像哄小孩了。对于男生而言,哄和被哄都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我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屁股打算给梅子带饭。我根本就不担心盐渣,他那身强体壮的还能被一个瘦瘦的左小强怎么地。
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他们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
我伸完懒腰就往校门走去。可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的咳嗽和闷响,似乎有东西倒了。我转身一看就见他在那条长椅下躺着就像个踢足球假摔的。我心想,你小样,想留我说个话用得着这么撒娇么?
我转念一想,他奶奶的,盐渣又不是梅子,这厮会撒娇天都会塌下来。
我心中大感不秒,走了两步便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月光下,我看到他的头下枕着一滩东西。我往他后脑勺上一摸,粘粘的全是血。那血中还夹杂着玻璃渣子。
我看着右手上的血渍禁不住颤抖起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思考能力。我坐在地上,茫然了五秒钟不知如何是好。我用左手托住他,用右手掏出手机,可手机却粘着血水滑落到地上。我捡起手机,手机又滑落,就那么几个来回我终于握稳了手机。
我心想:该打给谁呀我的天。叫救护车,对对对,叫救护车。可这可恶的120怎么老是说“您已进入120急救系统,请不要挂机”。不要挂机不要挂机你妹,你特么让我不挂机,你倒是接啊。你大爷的!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口扩散。那点不祥从一个点开始慢慢变大、膨胀,直到笼罩我的全身。我看到了夜色中的血和伤口,竟看到了死亡的征兆。我的大脑又开始空白,茫然地四下寻找过路的人帮我一把。
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救命!”可回应我的却只有这昏黄的灯和那无穷无尽的树影。我想把他拖到人多的地方,可他就像是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这是我高考之后第一次如此痛恨我的右手。
120终于通了,我语无伦次地说了情况和地址就挂了电话。我想打电话去找盐渣的亲人便摸出了他身上的手机。我不知道密码就把他的拇指放在iPhone的指纹识别按钮上。密码解开,我打开通讯录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爸爸,父亲,爹,和任何姓严的。我又尝试着找了叔叔,阿姨,婶婶之类的称呼,同样没有。
我打开最近的通话记录,那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叫“小红”的名字。我赶紧拨给小红。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严,找我什么事?”一个干练的女声。
“请问你是严一铭的朋友吗?”我问。
“你捡到了他的手机?谢谢,我来你这儿取吧。”小红的声音不卑不亢。
“严一铭受了重伤,他似乎快不行了。我们在建筑学院南边的绿地。我在等……”我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挂了。我想着这个“小红”或许是某个被盐渣伤害过的女生吧,这电话挂得也太没人性了。
我脱下外套盖在盐渣身上,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我又大喊了几声“救命!”可回应我的依旧只有呼啸的风。
我捂着他头发里的伤口,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让我越来越不安。我想着盐渣当年抱着母亲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相似的心情。
我在那篇《血光》中那么写:那天我又摸到了血液的粘稠,闻到了像铁锈般的腥咸。这让我想起了高中时那天从我右手上淌下的液体。但不同的是,多年前我感到的是愤怒和惶恐,而那天我感到的却是如窒息般的无能为力。
我喊了几声盐渣,可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你可别死了!你还要去美国找她呢!”我这么唤他,他就微微动了一下。
“你还要去美国呢,你还要去找她呢!你死了,她怎么办?她还在等你呢……姚遥还在等你呢……”我喊着喊着就感觉有一条触手从我心脏的地方伸向我的喉头。那触手一缩紧,我便说不出话来。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像演哑剧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从未想过小红能在她挂了电话的两分钟之内找到我们。应该说,我压根就没指望她能来。那时候的她穿着凌乱的单衣,光着脚,头发上还有洗发水的泡沫。她的脸在路灯光下看得并不分明,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洗着头的女生要怎样才能那么迅速地接起电话。
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会急救,这里我来照顾。你去引导救护车!”我刚跑出两步,她又喊住我:“等等,你打的是120吧。我这里有校医务室的电话。你马上打过去。医务室的人认得我,你报我名字,就说是足球协会会长江水红让他们立刻出车!”
我拿了她的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往校门口跑去。
我记得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夜晚。严一铭最终没能被送去医院。他就静静躺在了学校的医务室里。
离开的时候,小红头发上的泡沫已经干了。她站在窗口,轮廓蒙着一层深蓝。我这才开始打量她:一米七几的身高,即便头发凌乱如稻草却还是掩不住她的气质。
“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她的眼里光芒闪动,“等他醒来,不要告诉他我来过,”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果他还能醒来的话……”
我点了点头。
小红靠到门边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严一铭,然后赤着脚,蓬着头,一步一步消失在如水的夜色中。
很久以后,我依然记得那天的月光,和严一铭曾经哼唱过的那句歌词: 我不止一次错把满地的月光/当成是海洋/可是有谁能把自己的脚印/留在海面上?
《是她》:是她。
那一晚,我没有给梅子带饭,而是梅子给我送来了我最爱的炖牛肉。
我揣摩着这事暂时不能告诉辅导员。或者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费了好大劲把梅子打发回去,一个人蜷缩在医务室门口的长凳子上。白炽灯在我头顶上明晃晃的瘆人。
那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严一铭穿着运动服坐在我的身旁一言不发,只是吸烟。他的手上满是玻璃渣子。我问道:“你够了没有?”他黯然笑笑:“到了美国替我告诉她,我爱她!”他扔掉烟蒂,踏了一脚,站起来,往窗边走去。我想拉住他,可他的身体划过我颤抖的右手。他的脸上满是遗憾。他的身体飘出窗外,一直飘向那孤独的月光。
那一刻我感到不舍。这种感觉让我明白,盐渣是我的朋友,哪怕他是个人渣,哪怕彼此四散天涯,哪怕生死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