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_2.6 冷雨夜和艳阳天

当听严一铭讲起王艺如的事时,我以为他是个挺愿意和人交流的人。除了爱拿架子,其实人还不错。后来我才知道,要不是他从她口中一早认识了我,那天我玩一语双关时他便会一脚把我踹得“鸡飞蛋打”。

后来我说他喝酒前是衣冠禽兽,喝了酒连衣冠都不要了。他竟没有反驳。

那天的雨下得又密又集,天色早早暗了。除了远处教学楼的灯光和时有时无的闪电,窗外只有一片虚无。我们坐在冷清的教室里,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天之前,我从未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那天之后,我日记的画风就变了:他故作镇定地喝了口酒。脚步声一停,门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放下易拉罐时眼神就变了。我从未见过那样锐利的眼神,仿佛是某种动物听到风吹草动后的戒备。

细密的冷雨从门外飘进来。顺着他眼神的方向,一个健壮的身影浮现出来。他将雨衣连帽往后一翻,便杵在那里。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硬朗男人,眼神冰冷,轮廓被头顶的灯光照得格外深邃。

那一刻,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我隐隐感觉漆黑的门外站满了人,仿佛雨声中有无数双眼睛在往里窥。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场和严一铭的“王八之气”撞在一起时,整个世界的画风就变了。

我想拿书开溜,可却连站起来的胆量都没有。我感觉头皮发麻,双腿发软,身子不自觉地往桌子下缩。

我从样貌上看出那男人一定是严一铭的爸爸。可这个爸爸和我那个被王阿姨调侃两句都会脸红的爸爸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

“还跑吗?”严父摩擦着声带,一边解开雨衣,一边隔空使出死亡凝视。严一铭也没有示弱。他用眼神回敬,却还是一言不发。

“过来!”严父命令道,可严一铭却不为所动,只是默默打开了另一罐啤酒。这种沉默的对抗似乎激怒了严父。他一个健步上前就抓过那罐子。

我心头一紧,就见严父捏起罐子狠狠扣在他头上。啤酒罐发出破裂的声音。白色的沫子溅得到处都是。

我本能地往桌子下缩了缩。我万万没想到才一个照面,他爸爸就跳过了说教直接动起了手。

“你的目的是什么?”严一铭冷冷问。白色的沫子和橙黄的酒从他脸上淌下。他话语一出就如匕首一般。

“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严父不屑于回应,只是甩开啤酒罐用手指抵着他的头。

我心想着他家的教育顺序难道是先动手再开始讲道理?就见严一铭不躲不闪,任由自己的脑袋像皮球一样被父亲拨弄。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回话。

“你知不知道王老板的女儿昨天晚上寻死觅活的。现在我们两家关系僵得很,你叫我以后怎么混?!”严父继续发难。他戳了一阵,严一铭才极有耐心地推开他的手。

他没有看他,只是吐出四个字:“关我屁事!”

那一瞬间,严父的巴掌落到他脸上。空中雷声一响,我本能地站了起来。我心跳加速,双腿打颤。其实我并不是要为他出头,纯粹是被吓的。

严父瞪了我一眼,我就立马乖乖地坐回了位置。我坐下之后,他就不再看我,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扭住了他的衣领。

“你要干什么?”严一铭努力掰开他的手。

严父小臂上青筋暴起。他一发力就把他从位置上拽了起来:“跟我回去!一会儿再收拾你!”

严一铭奋力挣开父亲,领口却被撕了个稀烂。他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警告你,你这是限制人身自由。你已经违法了。”

“你是我儿子,我想怎么教训你就怎么教训你。不要说关你几天打你几顿,就算老子弄死你又怎样!”严父目露凶光,大喝一声。

“如果我妈在这儿,你再说这话试试?”严一铭的语气浮现出一丝挑衅。

严父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威胁着用手指着严一铭,缓缓说道:“有、种、再、说、一、遍!”

“当初你害死我妈,有种现在弄死我!正好我们母子团聚!”严一铭大喝道。

严父忽然嚎叫了一声,像一头发疯的熊朝严一铭扑过来。他推倒他,操起手边的板凳一下就砸在了严一铭的额头上。

我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这次我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我听到的和我看到的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感觉全世界的画风都变了。这样的场景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心中那股莫名的愤怒化为了一句:“你干什么?”

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清晰的。严父对我的质问没有丝毫反应。他看了一眼门外,一招手:“带走!”话音一落,门外便跑进来两个穿着黑雨衣的人。

严一铭的双手被两人钳住,挣扎了一阵却是徒劳。血水在他脸上划下一道红线。他眯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看我。他眼里闪现出转瞬即逝的希冀,下一秒,他就移开目光,眼里只有灰色的绝望。

我忽然感到右手腕上的伤疤如同被灼烧一般疼,那个遥远夏天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现。

“你们做什么!我报警了!”我大喝一声,拿起手机按下110。我承认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110,按键时我的手都在发抖。

严父看了我一眼,和那两个人说了一声“走”,便披上雨衣,丢下严一铭消失在雨帘之中。

虽然这本身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但在那个洛杉矶的夏夜,当我和盐渣看到这部分日记时却多了几分黑色幽默。因为我在写日记的时候用了什么“以德报怨”、“英雄救美”这些成语。我说我那天从他爸的魔爪下救出了他,他应该要想办法报答我的大恩大德。要不然,他早就被五花大绑塞进王艺如的房间,各种小皮鞭小蜡烛伺候了。

可他却又耍起了狼心狗肺的老套路,说我是自作多情,多管 闲事。本来他爸只是要带自己去饭店吃顿好的。都是我手贱要打110。况且,我还把110拨成了11#。

之后盐渣便翻到了那篇《伤害过我的男人》:他曾今是一个伤害过我的男人,如今,却被另一个男人伤害。

盐渣说我这句话写得特别有深度,要不要手机拍下来放在微博上给我吸吸粉。

我说这句话直白得不得了。当年我好不容易让王艺如正眼看了我一眼,你给我来个横刀夺爱,你不是伤害我的男人你是谁?那天你被你老爹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他不是伤害你的男人他是谁?

他说他哪有哭爹喊娘。

我说,“哭爹”倒是真没有,“喊娘”还是有的。

他便气得找来一支笔,把他“喊娘”的那一段用笔画掉了。

那件事后,每每抚摸腕上的伤疤,我就会想起那个更加遥远的夏天里胸中迸发出勇气。那种勇气在这个下着冷雨的夜里重现。严一铭额上淌下的,和那个人掌心渗出的液体是一样的颜色。

我依然记得在我很“丧”的年纪里,那个充满焦灼味道的艳阳天。

那天的柏油路被太阳烤得变了形状,小小的拖鞋宛如被粘住的老鼠匍匐在车来车往的大道上。

我在电话里听到了那个让人沮丧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高考分数后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在大街上摇摇晃晃。我垂着手,像一个在阳光中失去方向的游魂。

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学生谈笑风声,像是在庆贺着什么。

我躲进梧桐树的影子里,如一个无人问津的笑话。我在强烈的阳光中走向教学楼顶,望着湛蓝的天空和那些无忧无虑的飞鸟。

我闭上眼,蓝天就化作了眼皮血管交织而成的红。我张开手,周围就有了风。

我站在楼顶边缘缓缓往下看。坚硬的水泥地面就回以凝视。

我不只一次听说有人从同样的位置跳下,因为这里能望见远处高山上的塔。

重力势能一瞬的转化足以让生命陨灭,只留一地鲜红反射东升西落的太阳。大雨过后,这里将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会有杂草从水泥地龟裂的缝隙中顽强地探出头来。

“你干什么!”那个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条条大路通罗马!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被扑倒在坚硬的屋面上。屋顶的热量炙烤我的后背。那时的我何曾想过,多年以后,我会和严一铭重复那个人说过的话,在另一个万物生长的艳阳天。

第2章 _2.5 冤家路窄

我脑子有点儿蒙,心想这不是冤家路窄吗?

我对严一铭横刀夺爱抢走院花的事还耿耿于怀。像我这种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怎么可能做出“一笑泯恩仇”这种只会出现在武侠小说里的情节。我当时就想像《天龙八部》里的段誉教训慕容复那样赏他一套六脉神剑。

但当我看着他的身板,感受了他的“王八之气”✻后,还是咽了口口水,生生退怯了。

我想编个“范某某是我姐”的段子缓和气氛,可看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又只得作罢。

于是,我大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想借这招“一语双关”挫其锐气,却不想他只是瞥了我一眼,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哦,就是你啊。”他说这话时,嘴角还扬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线。

我胸口一蒙还没缓过劲来,他便一个“斗转星移”把我那招“一语双关”如数奉还。他说王艺如三句话不离我,平日里的口头禅便是人称代词加我的名字加语气助词。

我胸中愤懑郁积,心想自己吃了名字的亏。这是讲也讲不过,打也打不过。再看他那副岁月静好的欠揍模样,要是那天我没忍住,这教室里就得上演一出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他没有在意我的反应,只是说他早就从王艺如口中认识了我。他特别看得起像我这种身残志坚的典范。

你才身残志坚。你全家都身残志坚!

“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我摆出标准的范式尬笑,没听清他之后说了些什么,因为我迟迟迈不过“身残志坚”这道扎心的槛。直到他提起王艺如为什么甩我,我才回过神来。

他说,王艺如给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天命难违。

我瞬间脑补出王艺如cosplay成《三国杀》里的司马懿一边判闪电一边狞笑的画面,心想这茶花也真是的,在“我的生活”里洗干净了脚还四处给我做广告。当我是云备胎还是公共脚盆呢!

我沉下心来一想又觉得不对。我不能被这厮牵着鼻子落入他的思维陷阱里。我一定要反客为主,反唇相讥。

“话说,你刚才怎么回事?”我露出蜜汁微笑,云淡风轻地丢出这句深思熟虑的杀手锏。

他表情一变,“王八之气”霎时退去了一半。我心中大爽,就见他装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刚才?哪个刚才?对了……”他一边说着,一便就想去拿他的托福书转移话题。

我当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麻利地走到门边身体力行地把他刚才做过的事从头到尾模仿了一遍。从疲惫,焦虑,愤怒一直到绝望。整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的手停在离托福书十公分的地方,然后无奈地垂下去。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那种淡漠的神色。

“喝了点酒,心情不好。”他看了看刚才被他踢倒的桌子欲言又止。

“你和王艺如怎样了?”我又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还是开了口。

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王艺如在甩了我之后,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就天天在他上下课途中制造邂逅。

我想那个“闻香识女人”是对的。人家用的不就是“邂逅”吗?

只不过严一铭一开始对她爱搭不理,直到后来被折腾得不行,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和她出去约饭,为的是把事情说清楚。可万万没想到,这事情却越来越说不清楚。因为那顿饭后王艺如就把他们的关系炒作得全校皆知。

他说到一半就从他的运动包里拿出两罐啤酒,自己开了一罐又递给我一罐。他喝了几口,擦掉嘴角的沫子,接着讲他的故事。

王艺如天天都给他发短信。起床了发,上课时发,睡觉了也发。并且发了之后也不在乎他回不回,有时候整页整页的聊天记录都是她的自说自话。

严一铭和王艺如打小认识,两家更是世交。虽说王艺如从小就对严一铭有意思,却从来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认定这次王艺如主动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质问她究竟有什么目的。她便展现了教科书级别的顾左右而言他。

严一铭坚持要和她撇清关系,却不想贵为院花的王艺如竟甩开女神的架子死缠烂打。从基础的假摔,到中级的装晕,到高级的装怀孕,以及究极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全都试了个遍。严一铭招架不住就只得玩起了失踪,直到他今天接到了他爸的电话才证实了此前的猜测。

这一切果然是他爸和王艺如他爸的安排。他也不知道那两个老男人私底下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他虽知道自家和王家是生意伙伴,却万万没想过他们竟在策划着未来的强强合体。

他能想象两个老男人在某张办公桌前露出蜜汁微笑得出一致的结论:联姻要从娃娃抓起,培养感情要从青春期开始。

然后王艺如就拿着鸡毛当令箭,来了个顺水推舟,势要借着爸爸的东风展翅一扑吃到这块她觊觎多年的小鲜肉。为此,她吃木瓜,做头发,每天早晚练瑜伽。不仅如此,严一铭还见过她在健身房里像个男人一样练二头弯举。看来以柔克刚是她的Plan A,强行推倒是她的Plan B。

“这事我爸一个字也没和我提过。”严一铭说,“我爸现在正四处找我。我先在这儿躲一躲。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没见过我。”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我言下之意是,放心吧,把你交出去就包在我身上了。

可我转念一想,趁人之危也非英雄好汉,便还是给他提了个醒:“我刚出去闲逛时看见学院门外停满了车。黑压压的一片。八成是来找你的。”

他听了之后没有太多的慌张,只是说:“我是从我在外面租的公寓逃出来的,逃的时候故意背着学校跑了一段路。我爸应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

“那可不一定。我来的时候就有一些穿雨衣的人守着各个楼梯的出口,现在要从学院逃走是不可能的。”

“我从二楼跳下去。”

“这层高有四米二。你不要命了?”我心说,再怎么说,这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要是被我爸抓住和死了也差不多。”说罢,他便带起“王八之气”推门而出,可刚走出两步便又折了回来。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学院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他爸这次动了真格。说罢,他便坐回椅子悠哉地喝起了啤酒。

我说:“你爸这人怎么这样?就算找到了你,你要是不愿意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吧。总不至于到时候把你绑了塞进婚房吧。”

严一铭看了我一眼:“你不了解他。他这人控制欲极强,还有暴力倾向。不要说把我绑了塞进婚房,说不定还要亲临现场观摩指导呢。”

“真的假的?你爸不会是《天龙八部》里的带头大哥吧?”

“那倒不是。他发家前是包工头。以前靠着一股子横劲闯出来的。现在成了什么董事长,在外面装得人模狗样,回了家就把外面受的气往家里撒。”他喝酒时眼神中闪过忧伤。

“要是被你爸找到了会怎样?”

“也不会怎样,最多发生点肢体冲突。从小到大都习惯了。” 他放下啤酒,淡淡说道。

我又问:“你家和王艺如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便告诉我他爸爸开的是建筑工程公司,而王艺如家开的是房地产开发公司。所以说来说去王家才是真正的金主,严家到底还是受雇于人。他猜他爸一定在王艺如她爸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儿子会喜欢上他家女儿,然后不知是对王艺如过于迷信还是碍于面子最终没有和严一铭沟通。这就导致了后续一系列倒追,失踪,以及爹找儿子的戏码。

我说:“那就难怪了,你拒绝的是人家千金小姐。这么一来,你扫了王艺如的面子也扫了两家大人的面子。”

严一铭说让我别说了,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说他打一开始就不应该受到王艺如的诱惑去吃那一顿饭。他一早就应该听从群众的声音和她老死不相往来。说罢,他愤怒地捶了一下桌子,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我他妈就是个人渣!”

我憋着没笑出来,却听见隔壁楼梯间里传来了跑动声。

“他们好像来了,你要不要躲一躲?”

“你让我躲哪儿?我要是躲桌子底下被我爸揪着头发拎出来只有更丢脸!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依旧坐在那儿悠哉地喝着酒,一副大义凌然视死如归。

“不会连王艺如都来了吧。说起来好久没见她了。”我说这话时,那些在素描教室里我教她画画的点点滴滴便浮上心头。

“千万别来。要是来了又不知道她要耍什么小心思了。”严一铭道。

我看着他一副颇有故事的样子就猜到他应该遭遇过什么。我小声问:“什么小心思?”

“我的事先不说了。先说你的吧。”他岔开话题看向我,“我问你,你知道她学什么的吗?”

“不是学建筑的吗?”

“现在算是吧。可她高中是美术特招,只是后来没参加艺考。她的素描作品可是拿了不少奖的。”严一铭话中有话。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想着当初王艺如让我教她素描,还有她握着铅笔生涩的样子,原来全是装出来的!

原来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让我肝肠寸断,茶饭不思的院花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绿茶婊!

我真是白瞎了我这双钛合金狗眼!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跳楼的冲动。

“她可是很有名的……”严一铭说这话时意味深长。

第2章 _2.4 何处赋风骚

很多人羡慕我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初衷不是记事,而是练字。

我喜欢随手给每篇日记起一个总结性的标题。然后不光记事,还会毫无顾忌地把心中一些羞答答或者莫名其妙的想法一并写进去。

若真要说日记,我从小学时写的那几本子里挑挑捡捡说不定还真能选出一篇能被公开朗读的范文。什么某年某月某日剪了前桌小红头发被老师罚站,某年某月某日不小心把早饭带进教室被老师请到办公室喝茶,可以说是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而且开头第一行字必须是日期、天气、心情。

当然这种格式适用于所有日记。比如,7月7日,晴,尴尬,然后另起一行:

今天我和盐渣一起坐飞机去美国,盐渣在飞机上调戏空姐给祖国丢了脸,我坐在他身边感到阵阵屈辱感袭上心头。人啊,还是要有那么点自知之明,这不管内心是道德高尚还是猥琐龌龊,但表面工作还是得做一做,毕竟以后到了国外我们可是代表着祖国形象的。像盐渣那种,嗯,不行,我一定要引以为戒,和他划清界线,坚持以热爱祖国为荣,以危害祖国为耻。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从而树立正确的荣辱观。

当然,以上行文已经是准研究生水平了,这日记已经不单单是时间地点人物的流水账,更是夹叙夹议、凤头猪肚豹尾的好文章,最后一定要升华升华再升华,如此一来,一篇思想报告就顺利出炉了。

当然我也有许多日记是类似《莎士比亚的哲学》那种自说自话的随笔。简而言之,就是整篇文章都像个小姑娘那样碎碎念,例如:今天早上起晚了,寝室里没人,中饭吃什么好呢?吃什么好呢?这真是一个莎士比亚式的命题。一号食堂的红烧肉太油。二号食堂的面太硬。我思前想后,左右思量,最后还是去了学校对面吃了瓦罐汤。今天在考虑吃东西这件事上花了一个小时,便浪费了一个小时学英语的宝贵时间。我决定从今往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尽力抵挡美食的诱惑,从此惜时如金,争分夺秒学英语。

我后来看到这篇日记时还以为是哪个墨迹的娘炮写的!

只是有了这日记以后,我就真的努力按照自己写的那么做了。一开始嫌贵,我便从网上载了一些英文复习资料,后来看了看纸书的价格,一估算竟然比打印还要便宜。于是我便咬了咬牙,拿出100块大洋买了五本英文教材,至此便沉浸在了“我正在复习”的假象里深深不能自拔。

我在那篇《麻醉剂》里这么写: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本以为100块钱买的是教材,没想到买的却是整整一个月的心安理得。今天小强问我英文复习怎样了,我才惊觉自己竟然还没有翻开过任何一本。如果明天写日记的时还没有翻开任何一本我就把笔吃了。

然后第二天,我在写日记时习惯性翻回去看了看昨天发的毒誓,然后便默默翻开了一本英文教材象征性地看了两页便开始写日记,名字叫《麻醉剂二》:今天复习了两页,看来笔是不用吃了,要是我明天还像今天这么不要脸地自己骗自己,没有看够二十页,那我就把这页撕下来吃掉!

我对“吃”这件事有很强的执念,但凡我在日记本里自己发的毒誓都和吃有关。在我这种“吃这吃那”的自我逼迫下,我的复习终于上了轨道。

寝室里左小强打游戏时的大吼大叫让我没有办法专心,于是我一有空便往学院跑。我很喜欢学院五楼的那间自习教室。宽敞,明亮,还有两台大空调。我坐在窗边,时而看看窗外的树木,不知不觉便能坐到日落。更重要的是,这间教室没有多少人知道,往往只有我一个人自习到天黑。

当然,复习是挺无聊的,所以我没事就会拿本子瞎写。我在那篇《打鸡血》里那么写:今天脑子不太好用,复习进度如蜗牛一般,看来看去就记住了两个单词,这简直就是要死的节奏!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在捣鼓着考托福、GRE申请美国学校,要是不努力,到撒网的时候一条鱼没捞着,申请了二十所学校收二十封拒信,那我这脸到时候往哪儿搁?要不然就从这五楼生生跳下,也落个清净自在,至少好过被左小强他们讽刺挖苦一辈子。

写了日记后,我的心情便舒畅了一些,复习也有了效率。

我不会将所有事情都写进日记,或者说,我的日记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每日一记。毕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因为某些不可抗力,比如打了个小盹,玩个小游戏,几天不动笔就会不小心把日记写成周记。

比如下着大雨的某一天我就没有写日记,而是将那天发生的事杂糅在了之后的周记里。

那天我在五楼自习室做着英文阅读理解。空旷的教室里只有明晃晃的日光灯在和我作伴。窗外雨声风声如鬼哭狼嚎,闪电映照着诡异的英文字符让我脊背发凉。更可怕的是,短短一段文章我竟然有二三十个单词不认识。

这真是见了鬼了!我当时有一种要“死”的感觉。

我一边查着单词,一边觉得这自习室里阴风阵阵,寒意逼人,仿佛有个黑袍上印着“TOFEL”的小妖怪在我身后兴风作浪。

就在我想要打道回府的时候,却见一高个子男生拎了个运动包闯进了教室。之所以说“闯”是因为他周身散发的“王八之气”只一下就将我身后的“小妖怪”震了个魂飞魄散。

我仿佛从他身上吸回了阳气。鸡皮疙瘩也消了,头皮也不麻了,甚至连眼皮底下那些之前不认识的单词也开始和我打招呼了。我定下心来用余光看他,就见他把包往桌上一甩,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岔着腿仰头喘起了气。

我感叹果然是水星逆行导致我印堂发黑,阳气大减。虽说这是间百人大教室,但我这么一大活人坐这儿,他竟然压根就没看见我!

他湿哒哒的如一条落水狗仰着喘了一阵,便站起来脱衣服。他侧着脸,一边看着窗玻璃弄头发凹造型,一边拧麻花似的拧着他的运动服。

这细皮嫩肉的怎么就不是个女孩子呢?要是个女孩子……不不不,我们要以骄奢淫逸为耻,树立正确的荣辱观……

我虽这么想着,可他那身板我可只在吴志勇订的健身杂志上见过。这吴志勇天天臭美吹嘘自己的身板可是全校第一。我想我今天得给他找个对比,省得他天天翘着尾巴在寝室里展示肌肉。

这么想着我便拿出手机开始偷拍。先拍了几张怕吴志勇嘴硬说是我Photoshop的便又开始录视频。

我看着手机里的录像简直就像在看网上流传的表演系面试。

他先趴在桌上表现出“疲惫”,然后变成“焦虑”地来回踱步,之后一会儿用头撞墙,一会儿捶桌子骂娘。他的“烦躁”和“愤怒”从他的肢体语言中倾泻而出。最后,他一脚踢翻了桌子,披上衣服坐下,又回归为仰头喘气的初始姿态。我想,他现在要表达的是“绝望”吧。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观众席上掌声雷动。评委大声说道:“这是一个很完整的表演!我们来恭喜戏精的诞生……”

我甩了甩脑袋,甩去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心中还是担心他遇到了什么事。可我刚想上前打招呼就见他诈尸般地弹了起来,麻利地从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丢到桌上。

我定眼一看,不禁脱口而出:“同学,你也考‘托福’啊?”

话音刚落就是一声雷响。他被我吓得跌了个踉跄,一扶桌子大骂道:“妈的,还有人啊!”他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

“不好意思,没吓着你吧,”我说,“太激动了,总算找到队友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会被吓着?”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却没有表现出敌意。

我说这不是看你在准备“托福”吗?我也在准备这个。

他定了定心神,便摆出了一副男神特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淡漠表情。

“我们学院准备这个的不多。对了,我叫严一铭。”他把右手往裤子上蹭了蹭,朝我伸过来。

第2章 _2.3 少年心事

那晚我失眠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睡觉的资格。像我这种没有颜值的loser除了发奋图强一条路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机会出人头地以报今日一箭之仇。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床板嘎吱嘎吱响。左小强被我烦得不行就从床下抛上来一包五毛钱的餐巾纸让我小声点。我想着反正左右睡不着,便起了床开了台灯翻开笔记本开始写字。

莎士比亚曾说过,生存或毁灭,是一个问题。可对于我来说,考研还是出国,那也是一个问题。

我给文章起了个名字叫《莎士比亚的哲学》:俗话说,人丑就要多读书。俗话又说,青春是属于帅哥美女的,普通人没有青春,有的只是青春痘。既然如此,还不如把本来就不存在的青春献给学习。况且了,这年头连扫大街,站岗亭的都要研究生了。像我这种明明爱慕虚荣争强好胜,却又要假装淡泊名利云淡风轻的男孩纸不去考个研满足满足虚荣心我对得起自己吗?少壮不努力去考个好学校,老大了哪有机会在当年的院花面前耀武扬威地来上一句:“后悔了吧。当年看走眼了吧。”然后搂着身边比她漂亮一百倍的美女扬长而去。

就算若干年后我改了斤斤计较的坏毛病,就算不为了这事,要是别人问我,你哪毕业的?

我说,M大的?

什么?

M大的。

“哦……”问话人沉默三秒,然后一秒钟戏精上身拱手道:“久仰久仰。”

那真是尴尬至极!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面子这研究生还是得念的,只是选考研还是选出国却是个问题。先说考研吧,便宜,离家近,但听起来没留学那么高大上。再说留学吧,离家远,费用高,但海龟听起来也要比国内研究生洋气一些,念了学位还顺带学了英语。

这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可我又不能像某些电视剧的女主角那样拿朵菊花,在那儿一边摘,一边念:“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那样念着“考研,出国,考研,出国……”

然后,我在那篇标题为《莎士比亚的哲学之二》中得出了结论:考研呢,就像是撒钩钓鱼。考上了就考上了,考不上调剂去一个连M大都不如的学校也没什么意义。一朝扑空,就还得像高考复读那样来年再战,消耗青春也浪费激情。

相比起来留学倒是保险得多。我可以向十所,甚至二十所学校同时发出申请。等收到录取信了,再挑挑拣拣,去一所自己中意的。这和投简历找工作不是没什么区别?我先投,对方学校选,选好了给我发录取信,然后我再反过来选一封自己中意的。感觉越来越像某相亲节目,什么女生先留灯,然后进入到男生反选阶段。

所以,这一网下去,只要网够大,多少总会抓住几条鱼的。

可出国留学的学费是个问题,爹妈自给自足就不错了,哪来的闲钱供我出国挥霍。我总不能出个国还得让爸妈把房子卖了吧。

然后又有了一篇题为《馅饼》的日记:今天查了资料,发现留学生还有奖学金这么一回事。网上说,出国念书是可以不花钱的。学费学校全包不说还倒贴生活费,这么小小一算,要是真申上了奖学金那也算是年入百万免费留学了。奖学金这回事不就是个天大的馅饼吗!

就那么想了几天,最终我得出了结论:考研太危险了,还是申请二十所国外学校比较稳妥,谁给奖学金我就去谁那儿上学。没奖学金免谈。念不起!

多年以后再翻看那几篇日记,越发觉得那些就是我年少时的脑洞。可正是这些看起来有些别扭,纠结,看得让人犯尴尬症的想法让我走上了之后的路,让我不顾风雨兼程,直到今日。

多年以后,我会忘记写下日记时的心情,但我手上的伤疤却会帮助我记起那些久远岁月里发生的事。曾经我不仅不逗,还很“丧”。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梦见有炽热的岩浆从右手喷出,将我一寸寸炙烤成焦炭。

无数次醒来,我都幻想早上起来时那道伤疤会如那些糟糕的噩梦一样止步在黑夜。我曾在炎热的晚上,在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时远时近的蚊虫拍翅声中将手压在身下,也曾在游泳时用绷带缠上手腕,像一条假装受伤的鱼。

我还记得高中校园里那片茂密的梧桐树荫。我时常穿着校服坐在影子里,用左手在日记本上写下那些无忧岁月里的少年心事。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我活着的左手一点点埋葬我死去的右手。

曾经的我很“丧”,非常“丧”。

“他是割过腕吗?”

当我背对人群,总有这样的声音突出重围杀入我的鼓膜。我捂住耳朵,躲进梧桐树的影子里。

“离高考还远,现在练左手一定还来得及。”那个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仿佛打散梧桐树叶的风。风一起,阳光就从叶片的缝隙照进来。

那个人摊开手,我便泪眼朦胧。

“伤疤是英雄的勋章。不许哭,笑给我看。”

那个人说完,我便破涕为笑。

高考失利之后,我去了M大建筑系,可这个专业非常需要用到手。

当我用左手握着针管笔、彩铅、马克笔的时候总会有好奇的人们上来围观。我已经习惯那种杀入鼓膜的声音和那些怪异的眼神,可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越来越多的肯定和人们善意的关怀。

我的左手果然没有辜负我多年的培养。那几本厚厚的日记将我的左手锻炼得如同触手一样灵活。我不用丁字尺就能画出近乎完美的直线,不用圆规就能画出近乎完美的圆。

迎新会开在新生入学的夏末。我用一串石榴石掩盖手腕上的伤疤坐在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吊扇的闷热角落。新生们被要求挨个发表讲话和展示才艺。那些多才多艺的男男女女们唱着歌跳着舞,眼神里充满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可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甚至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我唯一的才艺就是在高考过后的那个夏天疯狂练习过的左手。

我的学号被点了两次,而我却还像个鸵鸟一样躲在角落里。我从班主任的嘴型读出她想念我的名字。可她顿了顿,还是将我的名字吞回了肚里。我不想让她为难,在她再次张口前站起来,低头走上讲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左手操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完美的圆。

粉笔摩擦黑板的“嘎吱”声后,教室里陷入了一秒种的寂静。随后,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我嘴角一哆嗦,两滴眼泪砸进了粉笔灰里。我转身时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大家好。我叫范建。不是那个犯贱,而是模范的范,建筑的建。愿我们班和这个圆一样团结、圆满!”

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属于我的哄堂大笑,可我不想活成一个笑话啊……

第2章 _ 2.2 校园传说

和王艺如礼貌性“分手”后我便抑郁了,时常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终于有一天,左小强打完游戏来到我的床边问我怎么了。我一连说了三个没事,他都坚持我一定有事。

“情伤?”王瑞放下小说靠到我床边。吴志勇也围了过来。我看见寝室里兄弟三个关切地看着我,不禁眼眶湿润,险些嚎啕大哭。

几天之后,我终于缓过气来。我只是觉得院花态度的转变非常的反常。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甚至脑补出院花被某个有权有势的大佬看上,被强迫性地嫁入豪门所以不得不和我一刀两断。其实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就那么自作多情地想了许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向小强打听王艺如到底看上了谁,可小强听后却还是那副死样,一边玩LOL一边把一些重要的信息说得好像他妈周末给他做了红烧肉还是蛋炒饭。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没想到这后遗症还挺严重。说就说吧。当初她甩你是因为看上了……那个谁。”左小强半遮半掩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对着耳麦大吼一些我听不懂的游戏术语。那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知比他刚才说院花的事认真多少倍。

我问他“哪个谁”,可小强已经没空搭理我了。

“到底是谁?”我朝他大声重复了一遍,小强依旧没有理我,只是朝我比划,示意我找别人问去。

坐在一旁看小说的王瑞看不下去了。他放下书,扶了扶眼镜似是怜悯地回了我一句:“不就是那个全校皆知的……那个谁吗?”

“哪个谁?”

王瑞重新拿起书,说道:“其实我也不认识,传说中好像是咱们学院的院草,听说之前还抢过小强女朋友。”

王瑞说完这话时脸上浮现出一丝窃笑。刚才还沉浸在游戏中的小强忽然把耳麦一摔:“不知道就别乱讲。抢什么抢。明明是我让给他的!”说罢,他又戴上耳麦继续大吼大叫。

阳台上的吴志勇掐了烟进了寝室问发生了什么。我就说我现在怨念很重,左小强告诉我王艺如看上了院草,但我不知道那个院草是谁。

“哦,我之前听朋友说过。”吴志勇想了想,道,“他好像不太住在寝室里,之前上大课的时候见过。好像叫,严一铭。”

我说我听过这个名字,就是死活想不起来是谁告诉我的。我觉得所有人都和我说过这个名字,但我就是不知道是谁。

王瑞说他听过几个严一铭的传说,问我要不要听。我被他那么一撩拨,好奇心便起来了。我让他快讲,他就真的倒了一杯茶开始给我讲起了故事。

他讲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社团文化节。社团文化节简而言之就是学校里社团出来拉新人的日子,该摆摊的摆摊,该吆喝的吆喝,该胸口碎大石的胸口碎大石,为的就是骗到新生填几张报名表收几块钱会员费。那一年严一铭还是个大一新生,便也去凑了个热闹。

他在社团活动中心闲逛,路过室内篮球场时正巧碰上篮球协会在招新。那篮协会长正好也是校队队长。他见严一铭根骨清奇便上前邀他入会。

没想到,严一铭居然说入会可以,但必须让篮协会长和他一对一斗牛,要是赢过他他就加入。经过一番苦战,队长竟然输给了严一铭,那叫一个颜面扫地!这件事后,曾经横扫球场的队长就此退了位,直到毕业都没有再代表学校出战过。

才战胜了篮协会长,严一铭又路过了隔壁跆拳道协会的道馆。会长见严一铭神情冷傲便上前挑衅,直到发展成两人穿上护具现场切磋了起来。说是切磋,其实就是跆协会长咽不下篮协会长刚受的那口气,想着区区高中毕业小毛孩,竟然敢来社团活动中心撒野!敢扫我兄弟的面子,一定要你好看!

这跆协会长拿过全市跆拳道冠军,大家都在等着看严一铭的笑话,却不想才一个照面,会长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了地上。后来送去医院验伤,那会长竟然在穿着护具的情况下断了一根肋骨。从此之后,跆协会长也辞去了职务,据说再也没人在道馆见过他。

那年的社团文化节简直就是在严一铭的连环踢馆中结束的。他圈了无数的迷妹却什么社团都没加入。在那之后,他就成了一个传说。据说连严一铭那天擦过汗的毛巾都被某个女生作为了私人珍藏。

“他不是足球协会的吗?”吴志勇问。

“那个,还不是因为小强他前女友是足球协会会长。要不用点美人计,哪能让那渣男乖乖填表格。”王瑞刚说完,左小强的耳机就朝他正脸飞来。他拿起书一挡,说道:“打游戏就打游戏,不要时不时诈尸。”

“团灭了还打什么打?”左小强瘫在椅子上一副生无可恋。

“你刚说人家有‘分手后遗症’你不也差不多?还不是一提那谁就来劲。”王瑞说罢,就见左小强在捡耳机,关游戏。

我问王瑞还有没有其他的故事。

王瑞说还有一个,是听一个学姐说的。那个学姐说,有一次严一铭去他们班级宣传活动。她的闺蜜就见了严一铭一面就暗恋他到无法自拔。她的寝室里贴满了严一铭发在微博里的自拍照。墙上,桌上,椅子背面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她吃饭看着他,做作业看着他,就连睡觉做梦都念着他。之后,学校组织了一次男生女生互相参观寝室的活动。在参观女生寝室的男生中严一铭赫然在列。他看到自己的照片被贴得到处都是,随口就来一句:“谁贴的?快撕了。”

那女生当时也在场,不知是激动,尴尬,害怕,还是羞愧,竟然就那么生生地晕了过去,当场就送医务室抢救了。

我说瑞子我最喜欢听你讲故事了,你每次都讲得和真的似的。

左小强说:“可不是呢。”

王瑞道:“我们寝室你最有发言权。你讲!”

左小强直起身子道:“你知道我以前是足球协会的吧。”

听小强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左小强大一的时候基本不在寝室,天天都往外跑,皮肤被晒得黝黑黝黑如一条泥鳅。他那时天天就围着他那个会长女朋友转啊转,直到和他女朋友吹了之后才转性成了网瘾少年。

“既然我们都被同一个男人伤害过,也没什么好藏着了。”说罢,他朝我勾了勾手指,小声说:“过来。”我赶紧拉了椅子坐到他身边。只见他在抽屉下摸了摸,抽出了一个粉色的信封丢给我,神神秘秘地说:“看看。”

我往那信封上一看,只见一行娟秀的蓝色小字写着:严一铭(收)。

“这没拆封我怎么看啊?”我说。

左小强道:“你拆了再给他封回去不就成了?”

王瑞放下小说扶了扶眼镜:“给我。我来拆。”

我应了一声,把信封递给他。吴志勇闻声便也又从阳台走回来凑到王瑞身边。这么一来大家就齐了。几个人眼里浮现出单身狗特有的猥琐光芒。我赶忙凑过去加入他们的队伍。

信被拆开,只见内里是一张印有碎花的信纸,纸上还有淡淡的草莓香味。展开信纸,只见纸上写了几段娟秀的小字:

一铭哥哥:

你好。也许你不知道我是谁,也没有见过我。但那一天,我在运动场上看见你,我的心就跌入了深深的湖水。我多么想问你,你累吗?因为你在我的梦里跑了一宿又一宿。

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直到见到了你。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生,不漂亮,但也绝对不难看。我不敢面对你,因为我喜欢你,甚至见到你都会呼吸困难。

我给你买了一件天蓝色的篮球服,已经放在了专业教室的你的抽屉里。如果你不讨厌我,能不能穿上那件衣服让我看一看。我觉得天蓝色很适合你,因为你的笑容就和蓝天一样明媚,纯净。

恋着你的 小花

“这文采,”王瑞感叹道,“我都要哭了。”

“这叫‘小花’的见到严一铭都会呼吸困难?那见到我岂不是要昏过去了?”吴志勇说。

然后我们就逼问左小强那个“小花”到底是谁。小强在我们的连环攻势下如革命烈士般宁死不屈,只是说他觉得王瑞之前讲的那两段故事应该有七八分是真的。

那天是我第一次听到严一铭的传说,再想到自己被横刀夺爱,心中也是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我看着右手上的伤疤,再看看镜子里虽然充满胶原蛋白但也帅得不那么明显的脸,心中忽然浮现出一行字:那(rén)啥(chǒu)就要多读书。

其实那些糟心的事只是冰山一角。

第2章_ 2.1 十八岁的马蹄声

也许,无论经过了多少个日夜,有些事,有些人依旧会像是清澈溪流里的鹅卵石,经历岁月的洗礼依旧清晰可见。

我的思绪随着那本日记回到了我的十八岁。那年我在国内的M大学过着流水一样的生活:日子平静如水,花钱快如流水,光阴也如水一般流去流去,一直流到了我的十九岁,我的生活才起了一点涟漪。

那点涟漪是一个叫王艺如的小妖精弄出来的。她的出现就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妹子坐在水池边洗脚。她泛起的那点水花让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而她自己却穿上鞋,拾掇拾掇,扬长而去。

我日记的第一页写她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这本日记恰巧是从这儿开始写的。至于我之前写的我早就不记得放哪儿去了。所以,我本子里的第一篇日记便是《院花找我借伞》。

这说的是一个雨天,我被困在素描教室里画石膏像。我画着画着,《院花找我借伞》的女主角就出现了。

她冒冒失失地进了素描教室,幽幽地来上了一句:“同学,有伞没?”

当时浓云滚滚,阴风阵阵。她这一拍和一声“同学”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先答了一句“没有”,才硬着头皮回了头。本以为会看到什么牛头马面,却不想见到的是一面容姣好的“女鬼”。

这“女鬼”看了看我握笔的左手,又看了看我的画,似乎忘了是来借伞的,反而对我左手画画的独门绝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院花找我借伞》过后,便是《院花约我喝奶茶》,然后再就是《院花主动约我看电影》,当然中间是跳过了好几篇诸如《晒被子被雨淋》之类的。

说回那篇《院花主动约我看电影》,我写那篇日记的时候特地将“主动”两个字用红笔描了一遍。记得当年写下“主动”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小虚荣、小傲娇,然后就这么一点小破事让我在寝室里翻来覆去明里暗里念叨了不下二十次。

比如说,我室友左小强问我:“从哪儿回来呢?”

我就说,出去买个零食。那天我和那谁谁谁看电影之前也买了好多呢。

再比如,我室友王瑞问我:“最近看什么书呢?”

我就说,没什么,就瞎看看。就那天那谁谁谁约我出去看电影的那原著。

其实我室友小强对王艺如主动约我这件事是有想法的。他一开始说整件事就是我在吹牛,后来真见了我和王艺如出双入对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掌握了她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捏着她什么不堪回首的照片逼得她不得不就范。

你说他都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对着左小强义正言辞地说:“绝对没有!我们的认识就是一场缘分。”直到后来,我和王艺如一拍两散,左小强对我大肆嘲讽的时候,我还是给他回了一句:“我们的认识不仅是一场缘分,还夹杂着‘哒哒’的马蹄,变成了一场美丽的错误。”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油腔滑调的人,只是偶尔在室友面前大放厥词。当年我可是个老实巴交,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三好学生,见了生人更是退避三舍,尤其在女生面前更是讷讷不能言语。我室友王瑞不比左小强那般嘴毒,他没有讽刺挖苦我,而是说:“说不准人家女神就是喜欢你这一款呢。”

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因为我在和王艺如讲我右手受伤而只能用左手画画的那段传奇经历时,她是有在认真听的。

然后,王艺如告诉我,她和我在素描教室里见面的第一天,她用了一种叫“邂逅”的香水。(后来知道是香奈儿)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香水。然后我就说我很喜欢“邂逅”这个词,感觉特别有诗意,特别像我们的缘分。

我很久很久之后和盐渣说起这件事,他才告诉我,其实王艺如并不是让我评价“邂逅”这个词诗意不诗意,而是在提醒我她的“邂逅”快用完了,是时候给她买新的了。

可那时我年少无知,全身上下弥漫着文艺青年的忧(suān)郁(fǔ)气质,自然没有觉察到她的这一层意思。只不过,在我说了我也喜欢“邂逅”之后,她每次都会用了“邂逅”才来和我约会。为此,我还写了一篇《我和院花的邂逅》。如果我把那篇日记,不,那几篇日记拿给别人看,估计没有人会觉得那是正儿八经的日记,倒会以为是某个宅男在夜深人静时的想入非非。

我之所以对那段经历念念不忘,仅仅是因为那是我的初恋。我在之前的二十年里保持着纯正的处男之身,当然,和院花一拍两散之后我还是保持着纯正的处男之身。

记得某个下雨天她约我去一个咖啡馆喝咖啡。冷清的咖啡馆里,她穿着干净的蕾丝衬衣,只不过香水换成了“嫉妒”。她的香水刺鼻,浓郁,透着绝望。我除了感到陌生,也感到了一丝不好的预兆。

她喝了一口咖啡,冷静地看着我,来了一句:“我喜欢上别人了。”她睫毛扑闪了一下,说得仿佛今天吃腻了青菜想改吃红烧肉了。

我“哦”了一句就没再说什么,或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感觉自己在左小强面前油腻的措辞完全派不上用场。此时此刻,我只能用一个“哦”字来应对王艺如的出轨。

其实“出轨”这个词完全是我当时的胡思乱想。我问她是不是想分手,却不想王艺如的话一针见血。她说:“我们连男女朋友都不是,怎么能叫分手呢?”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我觉得我怎么就那么造作呢。人家在一条名叫“我的生活”的河边洗干净了脚,制造了点涟漪,拾掇拾掇,穿上鞋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只是想洗个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下水搞鱼水之欢什么的。

她说:“当初和你在一起只是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可后来发现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又像是王八换气般地“哦”了一声后潜回到了水中。在那篇《我甩了院花》里我写了一首诗,还是梨花体的:她低头/沉默/半晌/说/抱歉/但/我也让你经历了/你不曾经历过的。

我想我这是经历了什么啊?认识院花之前我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处男,认识院花之后成了一个谈过恋爱的处男。我脑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装着些让人想起来就羞羞哒的幻想。和院花谈恋爱除了让我在室友面前念叨了二十遍,满足了二十遍虚荣心,获得了二十遍快感之外,我一没得到爱,二没挣到钱,到头来反倒前前后后被左小强报复性地讽刺挖苦了二十遍。

那天,我哭了,她没有。但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

第1章_ 1.3 温室外的野草

落地那天,我没能顶住时差带来的困意,迎着洛杉矶夏夜的风早早睡去。我想盐渣也该到了他的豪华公寓,由西装革履的管事用金色的钥匙打开富丽堂皇的大门。我仿佛看到金发碧眼的小姐姐们为他送来换洗的衣物。鲜嫩多汁的牛排在他擦头发时应该已被摆上巴洛克式的餐桌。

银色的餐具在烛光中熠熠生辉。那个伺候他用餐的小姐姐切下一块粉嫩的牛排,由精致的银叉子送到他嘴边。小姐姐切完盐渣吃,盐渣吃完小姐姐切……这个画面如此反复。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那道裂缝渐渐失去意识。我在梦中仿佛见到他在豪华公寓里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而我却只能在简陋的房间里拿个望远镜满心妒忌地往他那儿望。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我按掉手机闹铃时天已经大亮。我揉了揉眼,刚坐直身子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我心说我妈这破手机什么时候有了信号,那头就传来盐渣的声音:“白饭,我在你家楼下。”他说话时像一只被捕兽夹夹了一晚上的野兽。

见到他的时候,他背着双肩包一脸憔悴,满眼都是血丝。我心中悲喜交加。悲的是他怎么看起来和我昨晚梦到的不一样,喜的是好在他看起来和我昨晚梦到的不一样。

“你怎么才接电话?”他语气里七分疲惫带着三分暴躁。他拉过箱子不由分说就往房子里挤。

我心说这厮才来一天就想家了,还有脸说我是温室里的花朵。我看他才是温室外的野草,想进温室又不好意思说。

我本以为他一早来找我只是想出去吃点饭买点东西,可没想到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却是:“有水吗?”

厨房里,他接了一大碗自来水一饮而尽。他的喉结上下翻动就像一只渴极了的小牛。他用水抹了把脸,长长出了一口气。

“妈的!老子被骗了!”他狠狠骂了一句,一拳头捶在桌子上。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昨天晚上到他那间所谓的豪华公寓时,管理员说那间公寓早就有人住着了。盐渣不信邪,直到敲开了公寓门,看见一家五口印度人睁着五双迷茫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才默默说了一句“sorry”,然后半死不活地拖着行李箱往街上走。他打了那个所谓的房东的电话,可对方的手机已经关机。他查了原先那个招租的帖子,却发现帖子已经被删除了。

我问他会不会是房东没听到电话,所以误会了。

他捶了一下桌子,疲惫中夹杂着愤怒:“那公寓都被人住着了,这还能有什么误会?我先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前那人就给我看了房子的照片,却没给我看租房合同或房产证。我现在算明白了,那骗子其实就是想要骗我那两千‘刀’押金。他妈的畜生!”他又骂了一句,随后便沮丧地用手捂着额头。他的头发从手指的缝隙里钻出来一如他毛躁的心情。

我问他昨晚上在哪儿过的。

他说他在马路上睡了一宿。

我问他怎么不求一求走过路过的小姐姐收留一晚。付不起房租他不是还能肉偿吗?

他说我想多了,小姐姐是没见到,黑哥哥倒是见到了不少。

我问他昨晚怎么不来找我。他说他没脸过来找我。我问他那今天早上怎么来了。他说,他实在没办法了。

我想着这厮果然还是面子熬不过肚子,就把他的行李往楼上提:“我和房东说一说,磊哥过来之前你可以先睡他的床。不过就得交这几天的房租。”

他懒懒应着便开始脱衣服去卫生间洗澡。他以为水声能掩盖他捶墙骂娘的声音于是就在淋浴间里发泄得很有节奏感。可洛杉矶的木结构建筑已被他粗壮的“武器”捶得瑟瑟发抖。他挺着一身铠甲肌肉出了浴,顾不得弄干头发就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为了防止他着凉后再给我添麻烦,我极其嫌弃地一边用吹风机像吹狗毛一样吹着他的头发一边和房东在噪音中讲着电话。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时,血槽也空了。我只感觉眼睛一闭,向后一仰,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我望了一眼窗外,就见路灯光弥散在深蓝色的夜空里。

盐渣坐在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指着桌上的牛排说:“饿了吧,我做的。”听语气还透着点小得意。

“我们什么都没买,这牛排哪来的?”我如质问熊孩子般质问他,心里也泛起阵阵凉意。

他玩着手机含糊着说:“冰箱里……不是有吗?”他瞥了我一眼,见我怒目圆睁便露了怯。

“那是别人的。别人的肉你怎么随便拿来用?”我心中如翻江倒海,心想这厮下飞机甩我一脸大凶兆不算,这第一天就去偷别人的肉。这是要我逢人低头过,上课后面坐啊!

“这不是江湖救急吗?到时候买了给他还回去不就得了。难不成你还让我从胸口割两块下来放回去来个‘肉偿’?”他含糊地说着却是心虚嘴不虚。

“到时候?到什么时?我和这屋人的关系过了今晚就凉凉了!”我正想拿拖鞋抽他丫的,就听门外传来敲门声。我一开门,就见一个女生穿着宽松的绿色斑点睡衣站在门口。她怯怯地笑了笑,伸出手:“我叫骆可可,隔壁屋的,初次见面。”

我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我姓范,你叫我‘白饭’就行。”

“范同学,你昨天很晚才到吧。你看,现在才和你打上招呼。都还好吗?”

“倒时差呢。”我说。

“听房东说,屋里还有一个同学。”

“是呢。”我转头叫了一声盐渣,他便匆匆穿上条纹背心来到门口。

“同学,你刚才做菜的时候是不是用了我的肉?”骆可可问。

盐渣低头看了一眼骆可可胸口的起伏像是想起了刚才的段子。他扬了扬嘴角,脸上泛起一丝尴尬:“不好意思,拿错了。要不这样吧,我给你钱。”他说着就作势要回屋找他的钱包。

骆可可讪讪地笑了笑:“不用了,就两块牛肉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好,你用的是我的肉。要是用了其他人的,可就要出事了。”她说话时用了一种神神秘秘的口气。

“大家都是同学,能出什么事?”我说。

骆可可往漆黑的身后看了看:“我们这屋子啊……”她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她这一望加上这幽幽的一句话弄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故意岔开话题:“那……可可,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呢。”她嘟了嘟嘴,摇了摇头。

“那正好物归原主。盐渣拿你的肉做成了牛排就当给你赔个不是……”我说着便回屋把牛排端给她来了个负荆请罪。她看了看牛排,又看了看我:“你也还没吃吧。要不然,我们一人一半?”

我的肚子嗅到了食物便诚实地叫唤了起来。我尴尬地笑了笑,便和她一起往楼下走。她的拖鞋是两只白色的小兔子,踩得木质楼梯嘎吱嘎吱响。我们拿刀将牛排分开放在两个小盘子里面对面坐着。我看了看可可略带稚气的脸,忽然想起了曾经认识的某某某。

“你朋友手艺不错啊。”她晃着叉子笑得很欢快。

“是啊,他只会做这个。他说,牛排是高贵的食物,所以只有牛排才配让他做。”

“他叫什么名字?长得满帅的。”骆可可吃得满嘴是油,给我倒了半杯橙汁。

“你叫他盐渣就行了。”我咽下一口牛肉,接着说,“你可别被他的样子骗了,他这个人可不靠谱了。”

可可淡淡一笑:“好在我对帅哥免疫。”她刚放下叉子,我们便听见有开门声。

我们转眼看去,就见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男生背着包,弓着背走进客厅。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身边好像缠绕着一团黑色的气。

“嗨,你好。”我朝他打了个招呼,可那人竟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径直穿过客厅,消失在黑色的阴影中。

不远处传来进屋锁门的声音。

“他谁啊?怎么都不打招呼?”我问。

可可压低了声音:“我们这屋子有阴气。”

她刚说完这话,落地窗外就吹过来一阵冷风。餐桌上的玻璃吊灯晃了晃。我看了看漆黑的厨房、客厅还有楼梯口,忽然感到了一丝诡异。

可可顿了顿,靠到我面前鬼气森森地说:“我们这屋子里住着两只僵尸,他们昼伏夜出,从来不和别人说话,也不和别人打招呼。但是,你要是动了他们的东西,他们是会咬你的!”她在说“咬你的”三个字时故意像是咬东西的小兔子一样把脑袋一甩。

我的手一抖,叉子落到了盘子上:“可可,你怎么吓我呢?”

可可笑了笑,拿着我的盘子连同她的一起放进了洗碗机,然后便上了楼。

“饭饭,晚安。”她冲我笑了笑,关上门。她关门的时候,也将她屋子里的那束光压灭了。

我望着一片漆黑,赶紧逃进屋子窝到床上。盐渣本来在做俯卧撑,见着了如此神经质的我就趴在地上问:“中邪啦?”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被一个萌妹子吓到了,就只能说我吃撑了。

“你觉不觉得,那个骆可可很像一个人。”他忽然问。

“是啊……”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盐渣看我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带着一身臭汗爬上了我的床。

“去去去,洗干净了再上来。”我一脸不耐烦,一脚给他踹了下去。

他坐在地上瞪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卫生间。

我听着浴室里的水声,从床边的书包里掏出了我的日记本。我已经好久没有写日记了,最后一次写日记已经是毕业的那一天。我的日记本上写了这么一段话:

多年前,有人天真地要我不要爱她,亦或恨她。

我举杯,倾斜,问她,如何让这水待在杯里?

她说,不可能,阻止不了的是重力。

我放下杯子,笑道,你讲了一个笑话。

她问,为什么?

我答,你一边哭求水不落地,一边毅然绝然地倾斜杯子。到最后,却将罪过推给重力。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么?

我看着日记本上的字感到眼睛有些涩。我一篇篇地翻着日记,那些往事便一件一件浮上心头。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那一晚我竟然像称呼一个老熟人一样称呼了一个初次谋面的女孩子。

原来在我见她的第一面开始,便可以那么自然地叫她—可可。

盐渣洗完澡,穿着橙色沙滩裤赤着上身。他用毛巾把头发擦得半干不湿,然后把我挤到一边。

“你别的没带,沐浴露倒是带了。”我说。

“你小子鼻子够灵的。”他坐到我身边,伸手抢过我的日记本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他翻着我的本子,动作越来越慢。末了,索性坐直了身子,开始读了起来。

“原来,在你家方言里‘盐渣’是‘人渣’的意思?”他语气中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我不知怎么回应只能露出酒窝尴尬地笑:“原来你不知道啊?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哈哈哈……”

他继续读,没读了几段又说:“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在撒酒疯?”

“还是演技派的。”我补充道。

他继续翻着日记,在某一页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将本子凑近了眼睛。

屋子里灯光昏暗,能看见窗外院子里的月光像凝了一地的霜。

“那一天,她来过?”他抬起眼,缓缓问。

我顿了顿,点点头:“她来的时候光着脚,踩着月光。她头发上的洗发水没洗干净,像是蒙着霜的稻草。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但她看你的眼睛更亮。”

我看了看盐渣。他低着头,眼睛像是清澈的井水反射着月光。他继续翻着日记:“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说一件,我就说一件。”

那一夜,在颠倒的时差中,我和他翻着日记,回忆起了那些年里的那些事。

第1章_ 1.2 这是个凶兆

很多事情都会有预兆,尤其是坏事。

离家那天,我爸扛着我两年的行李向车子走去,可行李箱却在我家门外如扇贝下油锅那样崩成了两半。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印有奥特曼头像的内裤被左邻右舍看了个精光。

隔壁王阿姨热心地过来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念叨着:“噢哟,小范,都念大学了怎么还穿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我小脸一红,赶紧甩锅给我妈:“都是我妈准备的。我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王阿姨一听,又把目标转向了我爸:“老范,你这个打包带要准备起来的。还有,我和你讲,老李家儿子上大学把人家女学生肚子搞大了。你家小范去美国,那么远,不是我多嘴,你这个保险套要给他准备起来的……这么大人了,到时候弄得和老李家那样鸡飞狗跳的就来不及了……”

我爸老脸一红,赶紧甩锅给我妈:“这些他妈都会考虑的……”我也不知道我爸嘴里那个"他妈"是个名词还是语气助词。

那一天,我一向心灵手巧的妈妈可能是感应到了什么,在做早饭时不仅摔破了盛有剩饭的碗,还把盐撒了一地。她蹲下收拾的时候还割伤了手。我感觉乌云压顶,越来越觉得这碗里的饭代表我,而盐则代表盐渣。饭落了盐洒了可不是个好兆头。

当我背着大包小包推着行李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往外走时,还回味着出发前的场景。我赶紧四下寻找盐渣,脑袋里却又浮现出他的那句“带什么行李?缺什么再买”。

我心中燃起一丝妒火,心说:浪去吧,老子才不管你呢!

我的肩膀没有多少肌肉,双肩包和邮差包的带子交叠在一起压在我左侧的肩胛骨上。我用力推动箱子,感到右手小臂上传来钻心的痛。这疼痛让我想起那一年绝望的夏天,我的手腕被烙上了如同自残后留下的伤疤。

后来盐渣告诉我那天他喝的酒太烈,以至于下了飞机酒也没有醒,要不然他也不会丢我一个人在那儿丢人现眼,而会摞起袖子让我见识一下他“武器”的威力。

当我来到机场出口时,那种不祥的预感随着我狂跳的眼皮越来越强烈。人们排着队把行李放到安检机器的传送带上。离队伍越近,我的眼皮就跳得越厉害。我正感叹着怎么出关后还要再查一次行李,就见不远处的盐渣被扣了下来,看样子是要开箱复查。那一刻,我心凉如水。妈妈打翻饭碗和盐罐的场景又一次浮现。

盐渣被带到队伍侧面,行李被搁在一张桌子上。我赶紧把箱子留在原地朝着他的方向追了几步。离他不远处,一个女生的行李被打开。那个警察模样的安检员狐疑地摸索着箱子,然后把她的行李如倒垃圾一样倒在桌面上。那些金银细软,瓶瓶罐罐散了一桌。我定睛一看就赶紧别过脸去。

天杀的,看到什么不好,竟看到个“凶兆”!还是桃红色的。

我移回目光时盐渣的行李也被打开。警察模样的安检员在他的箱子里翻来翻去,眼睛如尖刀般在他身上穿刺。而盐渣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戴着耳机一脸的无所谓。 安检员目光一定,右手一停,就从他箱里掏出了一个白色小药瓶。他晃了晃,用英文问:“这是什么?”

我担心之余有些幸灾乐祸。那不就是他从他爸床头抽屉里偷拿的神秘小药丸吗?

盐渣瞥了那警察一眼,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词语。可他那双手插兜,眼睛看向天花板半醒不醒的样子却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会儿,说:“Drug。”

我一听就觉得不太对。我记得以前老师提过“drug”这个词是有药的意思,但在美国一般指毒品。

果不其然,那个高个子警察没收了他的东西就要把他往小黑屋里请。盐渣一看东西被收就慌了神。他眉头一挑,俊脸一红,将行李箱一盖,伸手就要去抢。

当时盐渣的反应绝对是一次教科书式的恼羞成怒。我心说不就是被警察叔叔发现了你的小秘密吗?至于吗?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警察从三个方向向他扑来。他推开一个,和其余两人纠缠在一起。排队的人群发出一阵阵骚动。

当我看到警察掏枪的时候,那些某东方英语培训机构老师们说过的段子就“噌噌噌”的从我脑子里往外冒。什么有个留学生开车被警察拦了,手忙脚乱打开抽屉想找驾照,却不想被神经质的警察叔叔误以为在找枪,二话没说就给毙了。还有一个不知道哪儿的留学生开完派对喝了酒误入居民宅院,然后,月黑风高看不清楚,又被某位眼睛不太好的警察叔叔当坏人给击毙了。

那一刻我竟脑补出盐渣他爸在他挂了之后大玩灵车漂移,坟头蹦迪的场景。我胡思乱想了三秒钟,终于还是恢复了理智。我把身上的包一甩,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黑洞洞的枪口仿佛面对帝国列强的革命烈士。我大喊着讨饶的英文生怕警察手一抖,我的小脑袋瓜就得开了花。盐渣后来说我当时的样子不像烈士,而像汉奸。

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人的生死有时候不取决于命运,而取决于爹妈给的这张脸。要不然警察怎能看在我天真无邪的份上放下枪。我从惊恐中回过味来,双腿一软就坐倒在地上。

我身后的盐渣也被制服,双手被铐在背后仿佛一只被栓住的小狼狗。再看他的衣服也像是被狗啃了似的,但好在人还是活着的。

后来我时不时就在盐渣面前提这事,大概就是说:你这条命是我拼了命给你捡回来的,你以后什么都得听我的。

而他总是一副不屑,那态度摆明了就是:我死我的,关你屁事。老子求你了?

狼心狗肺!

要是早知道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当初就应该为民除害,给警察叔叔来上一句:“Yes, this is drug。”(对对对,这就是毒品)。如此一来,警察叔叔便会好好“招待”他,也不枉我一番苦心让他爹有机会唱首送葬摇滚,吃顿“盐渣拌饭”。

当然想归想,我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说回那一天我们被带进小黑屋里盘问了一遍又一遍。我看在我们保持了多年不正当交易的情分上也耐心地把这个误会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警察叔叔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就这么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因为时差的缘故我们已经昏昏欲睡,直到那药的检测结果出来了,我们才被放出机场。

我问盐渣被警察叔叔单独询问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盐渣说:“没什么,只是检查得很彻底。该检查的查了,不该检查的也查了。”

我说:“你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啊,要不要我发朋友圈里让你的迷妹们解读解读?”

他说我找死,今天的事要是敢和第三个人说,他就宰了我。说罢,他把一罐冰可乐往我的胳膊上一贴,脸上却露出半丝讨好。

我们面对夕阳,就这么蹲在机场出口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喝可乐一边等巴士。待巴士来了,我们和司机连说带比划了一阵便由司机载着前往洛杉矶市中心。

我和盐渣没住在一起。我找的房子在学校西面,房东是中国人,房子是她四月份新入手的二层别墅。这别墅宽敞、明亮,前后各有一个院子,后院还有一棵茂盛的柠檬树。

我租了二楼的主卧,有独立卫生间,但没有阳台。我看着卫生间里全新的按摩浴缸感叹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奢侈。不过一直到我离开这个房子我都没有用过这个浴缸,因为妈妈教育我要以勤俭节约为荣,骄奢淫逸为耻。就算是到了美国,也要坚持优良传统。好吧……其实浴缸这种东西,我从小到大就没用过,所以突然让我用这种从来没用过的东西总感觉怪怪的。

比起我这种祖国培养的大好青年,盐渣就不一样了。他找了学校北面的豪宅,一人包下了一整套单身公寓。一个月他得付两千美元,但两千“刀”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

我的屋子里应有尽有,拎包入住。我的室友磊哥要下周才会来美国,所以,这段时间我就能一个人霸占整间屋子。

我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可手机依旧没有信号。我打开电脑连了WIFI,便和妈妈聊起了语音。

我告诉妈妈我已经安全到美国了。

她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我便从耳机里听到了她的抽噎。我想起我和爸爸妈妈在机场分开时的情景。他们抱着我,嘴里一个劲地说着要“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我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和他们抱作一团。

在机场那天,盐渣是一个人来的,陪他的只有一个双肩包和一个小拉杆箱。我看他远远站在那里,背过脸去刻意不往我们这边看。等过了海关,他见我还红着眼眶便说我是温室里的花朵,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爹妈哭哭啼啼地过来送我。

我说你那个“一大把年纪”很侮辱人你知道吗?我才二十出头,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我还是个孩子你知道吗?

他作鄙视状,说以后他会罩我。

我说你一身公子哥毛病都可以去参加《变形记》了,到时候还不知道谁罩谁呢?不要一个人躲在被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你爹打电话。

他说他巴不得离他爹十万八千里,这次出国他高兴还来不及。他还说我变了,说我以前那么老实巴交,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怎么如今就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

这还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那一天,我们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凶兆,却没有料到即将到来的,我们人生中的两个大波。

第1章 _1.1 七月七日晴

2012年7月7日有飞机起飞的轰鸣和窗外浮动的云海。我翻出了一首名叫《七月七日晴》的老歌好让背景音乐和当天离别的场景相呼应。

那年我二十二岁,周杰伦还没孩子,TF boys也还是几个孩子,而我和那些喜欢宅在家里的孩子一样总是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身网购打折的廉价衣裤。

我高挑却瘦弱,胳膊撑不满T恤的袖口。我会在大夏天穿长袖,或用一大串石榴石掩盖右手手腕上的伤疤。我妈说我缺乏营养,所以身体单薄、脸色苍白。我想那是因为她多年不见我裸露的身体以及我宽大衣服下瘦出的腹肌。

我那个外号“盐渣”的死党说,如果不是我爱笑,他会以为我是一个割过腕的文艺青年。

割腕是子虚乌有,而文青的帽子我还能勉强接受。 那一年,安妮宝贝还不叫庆山,郭小四也不拍电影。我作为一个伪文青幸运地逃过了葬爱家族,却没能逃过青春期里逆流成河的悲伤以及理发店里Tony老师苦口婆心的安利。

我的死党说我自带“逗逼”属性。我想那是因为我苦笑或尬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会有很逗的酒窝。

他说我特别像Gucci店里瘦成竹竿的娘炮小哥。我把他这话当成了褒奖,还告诉他我可是“禁欲系”男生。他说“禁欲系”只是对于女生而言,而对于某些男生,我却能激起他们的兽欲。

我的死党身体强壮,手臂上肌肉盘虬。他在买比特币之余还送过我一个很假的蓝宝石磁铁耳钉。我问他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他说让我戴在右耳然后在美国街头逛上一圈就能印证他的说法。

我离开那天起了很大的风。上海浦东机场外,我宽大的衣服和Tony老师给我定位烫后的蓬松头发在风中很不老实地翻动。而盐渣却在头上抹了一公斤的发胶,所以他的头发才能在风中岿然不动。

盐渣是标准的富二代,成天臭着个脸装酷耍帅,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当然,“盐渣”只是个外号。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凑到一块儿,大概是因为他有钱,有颜值,有脾气但没脑子;而我没他有钱,没他有颜值,没他有脾气却碰巧有点儿脑子。

那个年头,学渣傍上学霸在我们那儿可比小三傍大款普遍多了。在学校的时候,他总是理直气壮地拿我的作业当抄写范本,同样的,我也理所当然地在吃饭的时候来上一句:“请我。”然后点菜的时候把他往死里敲。我和他的不正当交易曾被辅导员当作反面教材公开批评。

那天我们之所以能在飞机上翘着二郎腿喝饮料,是因为拿登机牌时被空姐相中很幸运地坐到了紧急出口的位置。我们两双大长腿晃来晃去,仿佛是对侧后方被卡在座位里的那位的嘲讽。

我问他是不是托行李的时候给空姐塞了红包。他却一脸不屑,说他这次坐经济舱已是屈尊下来陪我。他指了指紧急出口的门把手,说要是飞机出事了还得靠他。说罢他挽起袖口,展示他粗壮的“武器”。

我骂了一句乌鸦嘴,说本以为空姐看上他是因为财大气粗,没想到是因为“器大活好”啊。

我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身后清风徐来。空姐柔软的包裙撩过我的头发。她优雅地翻下空乘座椅和我面对面坐着。她一边摆出职业性的微笑一边勒上安全带。我的脸上一阵烧,目光游离之际就听身旁传来一句别扭的韩语。

我转脸就见盐渣一边抿着威士忌一边露出那种男神特有的淡漠表情。那空姐小脸一红,不自觉地扭捏了起来,嘴里却吐出一句:“Thank you。”

我说他能不能少给祖国丢点脸。那句话光听发音就很下流。说罢,我转脸给空姐丢去一句:“私密马赛。”并报以标准的日式尬笑。

盐渣之所以被我称为“渣”并不仅是因为我被他横刀夺过爱,还因为作为道德楷模,我经常神圣如白莲花抢占道德制高点对他吊儿郎当的言行进行不留情面的严酷抨击。

面对我的抨击,他总是说我已经活成了如他爹一般喜欢说教的油腻中年。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得和我割席绝交,因为他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他爹。

我和他抬了一会儿杠,就听广播里传来了英韩双语的飞机降落通知。

从上海浦东机场到韩国仁川,转机洛杉矶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我们下了飞机,活动了筋骨,过了入境关卡,便顺着人流走到了LAX(洛杉矶国际机场)的大厅等拿行李。

巨大的转盘中央,一个漆黑的洞口将五颜六色的行李吐到转盘上。大大小小的行李就像回转寿司一样静静地躺在履带上等待自己的主人。大厅里人来人往,冷气很足。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走来走去。他们的皮肤黑白黄棕应有尽有,就像是从不同颜色染缸里捞出来的一般。他们在我身旁驻足或经过,有的行色匆匆,有的匆忙微笑,而有的则带过来一阵刺鼻的香水味道。

我感到一丝心慌,转脸看见盐渣站在我身旁。他穿着印有美杜莎的金色潮服,头戴鸭舌帽。他将双肩包甩到身后摆出一副网红小明星的架势甩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便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 。

盐渣没有托运行李,只是拉了个能上飞机的随身小箱。见他走远,我还惦记我那迟迟不被吐到转盘上的大箱子。我拿出妈妈给我的破手机一看没有信号就更急了,可再一回头,他却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我知道他也是第一次来美国,但他那死要面子的臭脾气非得逼着他装出一副自己很熟悉的样子去逞强。他那点花花肠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就好比去某些场所,明明是第一次去,却偏偏要装出熟门熟路的样子生怕被人瞧不起。看他那争先恐后的样子,不就是想在我出去之前抢先拍了照发微博显摆吗?

再说他那发的内容,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美利坚我来啦!”或者是“加州的阳光真好”之类的矫情到能使人作呕的文字,外加他或中二或闷骚到骨子里的照片。更要命的是,还会有一大群花痴妹子点赞转发,然后在下面留一些令人骨头酥麻的文字,比如“奴家也好想来美国看看”,或者“盐渣哥哥,你的胸肌能借我靠一下吗?”

我甚至怀疑有一半以上的留言是他自己申请了小号自己给自己评的。

虽然我怀疑就他那破烂英语会不会在机场捅什么娄子,不过此时此刻,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跟着英文标识好不容易找到了我们航班的行李转盘,终于看见了妈妈给我打包的那两个大行李箱。那箱子上的奥特曼贴纸和箱子把手上的红色中国结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妈妈在那行李箱里放了我两年的衣物。每一件,都是她细心折叠好的。她把大件的衣物放在行李箱底,把小件的T恤,内裤,袜子塞满衣物的缝隙。箱子里的每一点空间,都寄存着妈妈的叮嘱。

妈妈说,这件衣服别放洗衣机里,洗了会皱,皱了你就不知道怎么熨平了。

妈妈说,这床毯子记得夏天拿出来用,冬天记得要换被子。这毯子受不住的。

妈妈说,止疼片放这儿了,你要是手疼了,记得要吃。

妈妈说,这箱子绑了我扎的中国结,到时候在美国机场拿行李,就不会弄丢了。

我看见妈妈在行李箱中整理东西的手,看见了她瘦小的手背上隆起的骨骼,也看见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行李中,填在箱子的每一个缝隙里。这箱子最后满满的,满得我都要提不动了。

我收住情绪,推着行李往外走。我从来也没想过,那一天我会离死亡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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