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藍花槿》

2021年短篇小说征文

                     

                                     鄭茹菁

 

    春天的時候,宇慶給了小菲一張前往洛杉磯的機票,邀請女朋友到美國拜見已經移民的父母。小倆口從台灣出發,展開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他倆在南加州橙縣某小學前的樹蔭大道攜手散步,倘佯在一片藍紫色的樹海之中,小菲第一次聽說「藍花槿」這個美麗的名字,路邊的大樹綴滿了茂盛的藍花槿隨風搖曳,藍紫色的花瓣墜落紛紛,宇慶在詩情畫意的圖畫中屈膝送上鑽戒,臉頰泛紅的小菲髮梢仍有花香,他在她的纖纖玉指套上婚戒,宇慶眼中的小菲永遠如此好看!他們踏著滿地花瓣漫步,他想牽她的手走一輩子的路。

    在小菲同事的眼中,宇慶是出名的大情人,從來不避諱在妻子的辦公室當著同事的面秀恩愛,總是風雨無阻接送妻子上下班,從來不會忘記她的生日、結婚紀念日或任何特別的日子。居家生活更是寵愛,宇慶親手幫小菲剪指甲,每晚都幫她放洗澡水、試水溫,然後像洗小寶寶一樣幫她洗澡,懷孕之後的她變得更加嬌貴,常常使性子不吃飯,宇慶便去買她愛吃的食物,每天中午親自送到小菲辦公室,拿著湯匙一口一口餵她,邊餵邊哄著:「乖,再吃一口嘛!」
    小菲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宇慶的呵護,天真地以為她這輩子就會這麼幸福直到永遠。有一首歌這麼唱著:「愛情這玩意兒我知道,可是永遠是什麼?」小菲曾經對那樣的歌詞嗤之以鼻,然而,娃娃尚未落地,她的他就突然變得時而沉默不語,時而欲言又止,過去的甜蜜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菲依稀知道宇慶的公司出現財務危機,但是她不知道該怎樣幫他,只能一再苦苦追問,已經被債務壓得透不過氣的宇慶脫口而出:「妳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女人,從來都不懂得關心別人!」結果是懂得關心丈夫的女秘書,擄走了丈夫的人和心。

    來不及擦乾眼淚,小菲面對的是更多的難堪,她害怕人家知道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人竟然被拋棄了,為躲避同事關懷的眼光,小菲開始偷偷下班,有一次,在公車上碰到同事,同事吃驚地問:「妳老公呢?」一時語塞的小菲急急跳下車,一路哭著跑回家,未曾想腹中的寶寶也以紅色的眼淚回應,當她腹痛如絞,悲傷地回頭望著人行道上一個個紅色的腳印,發現自己失去了和宇慶僅有的聯繫⋯⋯

    小菲決定逃離台灣,去一個沒有人知道她過去的地方重新生活。

    記憶深處的藍花槿彷彿遭遇了人生中的狂風暴雨,再也沒有詩情畫意的落花紛紛,取而代之的是凋謝的愛情。即便如此,小菲仍然堅持去尋找那個有藍花槿見證愛情的地方,去證明曾經有人深深愛過自己。

    遠走美國之後,再也沒有人伺候她了,作為路痴的她必須自己開車,生活在高速公路錯綜複雜的洛杉磯,加上更複雜的心情,小菲迷路了,她在高速公路上東奔西竄,愈走愈慌亂,直到油箱告罄,小菲把車子停放在高速公路旁,坐在路肩上發呆,當警察靠近她,無法正常言語的她只能流著眼淚,歇斯底里地哭喊:「我要回家!」
    好心的洋警察傑克心生不忍,帶著小菲去買汽油,循著駕照登記的地址,傑克把她送了回家。小菲留給傑克的印象是,好美的女人!好令人心碎的悲傷容顏!

    去看藍花槿是小菲唯一的旅程,然而,再美的風景都不能讓她的嘴角上揚,木然地坐在樹下許久許久,直到藍紫色的花朵飄滿她一身都如如不動,花瓣隨著她的淚水滴落。路人報了警,擔心是精神病院出逃的病人,到場處理的警察正是傑克,他一眼認出了她,心想:『這個女人到底有多少傷心事?』

    從此,傑克三不五時故意經過小菲家,有時幫小菲換燈泡,有時修水管,有時陪她說說話、教她英文。慢慢地,她的喜怒哀樂左右了他的人生,偶爾出現了一個微笑,總能讓他心生歡喜、回味無窮。

    傑克從來不問小菲的傷心事,他天真地以為,假以時日,小菲必然會接納他。後來警察發現眼前人竟然是非法移民,存款見底又不能打黑工的小菲不願意回台灣,於是傑克提出結婚解決居留問題的辦法。小菲問他:「你知道我不愛你,對嗎?」傑克回答:「我知道妳現在不愛我,但我希望有一天妳會愛我!」

    這時美國爆發新冠疫情,關閉了國門,小菲既回不了台灣,只好萬般無奈地接受了傑克的求婚,走向紅地毯之前,小菲又來到藍花槿大道,是緬懷也是告別,愛情遠去了,如今她必須接受一個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的異鄉人。

    她決絕地轉身,踏著滿地落花絕塵而去,未曾想路的盡頭緩緩走來一個身影,他伸出手捕捉了一瓣一瓣的紫色花朵,時光從指縫流逝,往事如潮,讓他陷入痛苦的回憶之中,彈指之間的失神,曾經的最愛消逝在一片藍紫之間⋯⋯
    經由婚姻的途徑,小菲獲得綠卡,從此成了警察的太太。或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小菲感覺自己不能再愛了,她看傑克處處不順眼,兩個人的日子只能用「災難」形容。一大早起床,看到那條被擠壓得亂七八糟的牙膏就生氣,對著傑克就是一頓數落:「為什麼擠牙膏不從底部慢慢往上擠?」傑克只感覺莫名其妙,回嘴說:「擠得出牙膏就好,幹嘛生氣?」

    美國人習慣早上沖涼,所以傑克比小菲先用浴室,等到他出門值勤,小菲一開水就被蓮蓬頭如瀑布般的流水噴得一頭一臉,不管她說了多少次,傑克就是我行我素,從不在沖涼後順手把蓮蓬頭的開關轉到浴盆,芝麻小事一點一滴累積成洶湧的怨懟。
    小菲的英文不好,滿腔怨氣卻有苦難言,當她又一次被傑克的臭襪子絆倒,終於氣急敗壞地喊出了:「離婚!」即使他苦苦哀求,她也不願意給他機會。經過長時間的冷戰,精神恍惚的傑克竟在一次追捕行動中,因恍神而殉職。
    這時,遺孀小菲的面無表情被警察同仁解讀為悲傷過度,名正言順地得到撫恤金,以及傑克身後所有的財產,但是她既不悲傷也不快樂,趁著疫情失控,人與人之間更是疏離,小菲把自己關在家裡不言不語,連生活日用品都是請超市直接運送到門口。
    惡夢連連的夜晚,她夢見了傑克,夢中的他不發一言,只是冷冷的看著妻子。小菲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發著高燒,因為她沒有親戚朋友,所以只能打911求救,在迷迷糊糊之間,她彷彿看見了宇慶,雖然那人戴著口罩,但那雙眼睛是她魂牽夢縈的所在。
    『難道是我太想念宇慶了嗎?或者,是我快死了嗎?才會看見自己最愛的人。』她的眼淚沿著臉頰滴落……她好似看見宇慶溫柔地為她擦拭眼淚,『這一定不是真的!』小菲這麼告訴自己。
    送進急診之後,小菲很快就退燒出院,她不斷地想起那張出現在眼前的臉,真的是幻覺嗎?連續幾天睡睡醒醒,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有一天,她接到了醫院來電:「趕快就醫,那天救護車上的急救員被診斷出新冠肺炎陽性反應,謹慎起見,當日接觸的病人都必須返院檢查。」
    小菲的病情急轉直下,先是確診,戴上呼吸器,然後整個肺都泡在水裡,呼吸困難,雖經緊急手術植入引流管,但仍然感覺吸不到氧氣,在朦朧之間,小菲感覺那張熟悉的面容正隔著玻璃窗倉惶注視自己,她的手伸向半空探索著那人的手,卻怎麼樣都摸不著他,在一個沉寂的夜晚,她的靈魂悄然無聲地沒入夜色。

    而那個曾經確診的急救員卻活了,他仿佛聽見她最後的嘆息,此刻他正眼睜睜地看著小菲咽下最後一口氣,身旁的護士長輕聲安慰:「放下吧!人各有命,你又不是故意傳染給她的!」

    把臉埋在雙掌中的他聞言放聲大哭,護士長又說:「別擔心,老闆不會炒你魷魚的,疫情期間,這種事常常發生,你也是被病人傳染的呀!萬幸她沒有家人,不會有家屬跳出來告你!」

    『怎麼?她這幾年還是孑然一身嗎?」宇慶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護士長大驚失色:「怎麼了?你不是康復了嗎?怎麼又呼吸困難了?」他疲憊地閉起眼睛,希望自己就這麼去了,護士長開始大喊:「回答我! 宇慶!」
    在漸去漸遠的呼叫聲中,宇慶想起自己得知小菲遠走異鄉之時,毅然決然離開女秘書,他開始打包,準備去天涯海角尋找小菲。在女秘書咬牙切齒的痛罵聲中,他將公司財產全數轉讓到女秘書名下,他終於了解,他可以一無所有,但不能沒有小菲。
    他只知道小菲去了洛杉磯,於是飛到父母在美國的家,過著尋尋覓覓的日子,藍花槿大道是他最流連忘返的地方,他好像看過小菲的身影,但是稍縱即逝,終究沒有緣分。
    在父母的勸說下,宇慶找到了急救員的工作,那日救出高燒半昏迷的小菲,他以為是菩薩聽到自己的禱告,沒想到自己竟然要了她的命。
    他終於哭出了聲音,護士長鬆了一口氣,看到殯儀館員工正在收遺體,宇慶悲傷地問:「我可以幫她辦後事嗎?」護士長說:「很抱歉!因為她是新冠肺炎病人,我們要走程序,再說,你跟她非親非故⋯⋯」
    護士長並非危言聳聽,當時的美國有數以萬計的病人從醫院前門送入求醫,而很多疫情的故事止步於加護病房,好幾萬人後來被推進太平間,家屬只能從醫院後門領取骨灰。

    2020年的疫情死亡人數飆升,有名有姓的死者與無名屍必須分開存放,凡是家屬或葬儀社未出面代理認領的,死者就會跟其他無人認領的屍體一起被「處理」,宇慶很擔心小菲會淪為無名屍,他的腦海閃過薄板釘的臨時木箱層層疊放的畫面,雖明白全天下沒有一個都市有能力在短時間內處理龐大數目的遺體,但是當他想到小菲連「入土為安」都變成奢望,就忍不住心痛如絞。

    法醫處官員檢驗小菲之後,為了衛生問題,要求立即抬走,宇慶四處奔走,拜託葬儀社出面代理領取小菲的遺體,如今能幫助小菲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旅程的唯有葬儀社,而坊間的葬儀社早已「客滿」,無法再接單。

    為了陪伴小菲的最後一段,宇慶經常前往葬儀社拜託辦事人員幫忙。他觀察到,美國政府為確保疫情不擴大感染,規定參加葬禮的人數不超過十人,葬禮時間也有限制,有些葬禮儀式甚至無人參加、只能直播。宇慶忍不住自言自語:「能夠有體面葬禮而入土為安的人,可謂幸運。」

    正在墳前安插鮮花的老者向宇慶走來,他們並肩坐在墓園的一片綠地,各說各的傷心事,老者正為結縭半世紀的老伴送行,隨口問宇慶:「你的那一位也是新冠肺炎的受害者嗎?怎麼被感染的?」悲從中來的宇慶終於泣不成聲地和盤托出他與她的故事。

如果「死亡」是疫情這本書的最後一頁,老者便是及時出現的天使,在墓園老闆的協助下,宇慶順利領取小菲的骨灰,並在藍花槿的樹下安葬,當藍花槿的花朵在風中紛飛,宇慶彷彿又看見戴上婚戒的小菲奔跑向一片藍紫色之間。

首发美国《红杉林》文学杂志2021年第2期 

作者简介:

鄭茹菁,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永久会员。自台灣移民美國後,擔任美亞週報及資訊報記者近十年,現任職拉斯維加斯威尼斯度假賭場酒店宴會部主管。著有《捨得歡喜》、《賭城打工皇后》、《當西方大哥遇見東方佛法》及《美國臺灣人》,編譯《一路點燈到佛國》英文版。

 

 

 

随笔《病中岁月》

郑茹菁

 

        2019年冬天,当新冠病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延烧全球,隐身暗处的“无常”突感不甘寂寞,随着病毒逐日侵占世界版图,无常与疾病也开始大举进攻我的健康,2020年成为我的灾难年。

        11月,风和日丽的一个星期天,利用休假日投入志工服务的我依约出席例行会议,停车之后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花,摔了一跤,感觉很痛,但因为脑血管栓塞顽疾缠身,摔倒在地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当时心想痛一下就过去了,所以没有太在意。
        会议进行间,疼痛的感觉竟让我如坐针毡,煎熬到会议结束,自己根本就站不起来了,这才打电话请人送急诊,照了X光得知是膝盖骨裂,见惯大伤小伤的急诊科医师惯常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做常规判断,轻描淡写地告知:“看起来不严重,休息三天应该可以自动愈合,你若不放心,就去看骨科门诊确定。”

        从此揭开噩梦的序幕

        遵从医嘱,我挂了骨科门诊,专科医师重新照了X光,摇头推翻了急诊大夫的判断:“至少需要休养两个礼拜,届时再复诊。”

        身在赌城拉斯韦加斯的赌场工作,圣诞假期人潮汹涌,这个跤真的摔得不是时候。所幸两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却没有康复的迹象,复诊之时看医师的脸色便知不妙,果然,两根骨头渐行渐远,再不拉回来绑紧就得分家了,骨科大夫终于拍板:“准备开刀!”

        于是,我的左腿在圣诞佳节裹上了层层覆盖物,经常东奔西跑的我被迫锁进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吃饭、写稿、睡觉都在卧房进行,只能透过网络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见识到了新冠病毒的威力,泱泱大国美利坚竟然束手无策、毫无招架之力,我突然感觉好亏待自己,几十年来天天赶路,没时间欣赏路上的风景,眼看着就要世界末日了,难道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就此与我擦肩而过了吗?

        感恩节、圣诞节、新年、农历年便在我柱着拐杖周旋在一亩三分地之间流逝了,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如此这般一蹦一跳地跳回花花世界,继续行侠仗义的使命。这时前线的医护人员因为防疫物资短缺,纷纷倒下,我受美国慈济征召,开始与拉斯韦加斯志工组队护送口罩、面罩及防护衣等个人防疫物资到医院及各弱势小区机构,尽管不便于行,但我仍然勇往直前,同时,我也开始利用周末寻访附近郊区的山野公园,用心观赏这滚滚红尘的一草一木。
        疾病排山倒海而来

        追究病源,我之所以经常摔倒其实是拜脑血管栓塞所赐,神经内科医师决定从头到脚扫描一遍,看看到底血管栓塞到甚么程度。由于我的鼻动脉曾经爆裂,差点丢了小命,所以鼻腔也是重点勘查的部位,计算机断层扫描发现一颗鼻腔肿瘤,医师调来一个月前的片子,吃惊地发现,不到一个月,这个肿瘤竟从一粒小红豆长成一颗乒乓球,彼时的医师言之凿凿地说:“非常可能是恶性肿瘤,要赶快开刀处理。”
        可是,肿瘤太大,耳鼻喉科医生无法用鼻腔镜取出,建议转诊口腔外科取出肿瘤,麻醉之后,口腔外科大夫发现肿瘤继续往下生长,粘上一颗智齿,因为事先没做病理切片,医师考虑到可能是恶性肿瘤,所以连智齿一起手术拔除,避免在分割之时溢出癌细胞。
        祸不单行的是,手术后持续高烧不退,原来是伤口没缝好,细菌入侵、严重发炎,立刻被推进手术房进行第二次手术,这时已连累了另一颗智齿,医师当机立断予以拔除,令人失笑的是,此时被麻醉的我竟能听到医师的指令,发出抗议的声音,医师这才知道手术未完成,麻药却失效了,我又被重新麻醉,陷入昏迷之中……

        术后在睡睡醒醒之间度过晨昏,心里一直牵挂着鼻肿瘤的病理报告,万一证实是恶性,还得进一步检查是否已转移。当医师红着脸递给我病理报告,我跳过前面密密麻麻、罗里吧嗦地形容肿瘤部位及大小,直接看到最后面的结论:“良性肿瘤”,心中五味杂陈地自问:“这到底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没有癌症固然欢喜,但是无缘无故拔了两颗牙齿也确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厄运在灯火阑珊处偷笑
        当时的赌城灯火仍辉煌,霓虹闪烁、游客如织,彷佛病毒还在千里之外,我盼望自己早日远离这一亩三分地,早日返回赌场上班。

        全身检查之后,最后只剩下脑血管栓塞的问题,左右两边的脑血管都栓塞50%,导致走路失平衡,很容易跌倒,医师下医嘱“通血管”,急如星火地安排手术,当时已是三月初,新冠疫情不容小觑,护士问了许多“最近是否去过中国?是否感染病毒?是否接触过感染者?”之类的问题,活泼可爱的两位护士一前一后,小跑步直奔开刀房,前面的护士大声喊:“病患是华人”,后面的护士不甘示弱地接着说:“病患自称没感染新冠病毒”,路过的护士站人员哄堂大笑,两位护士也笑得花枝乱颤,一下子失了准头,我的病床飞向了走廊的墙,幸好我紧紧地抓住栏杆,否则可能会飞出床去吧!美国人的幽默真让人受不了……

        正当术后的我日渐康复,谁也想不到,不夜城拉斯韦加斯竟然在3月17日熄灯了,转眼之间,霓虹闪烁的街景不再,黑摸摸的赌城大道寂静无声,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疫情,赌场被勒令关门,世界级的赌城只剩下一家家闭门谢客的赌场。

        在赌场工作的人都失业了,我自己、两个弟弟及女儿全部失业,来不及唉声叹气,慈济志工就动了起来,我们开始前往大小医院诊所及各弱势团体捐赠个人防疫物资,监狱警官听说以后,打电话向我们求救:“监狱的口罩快没了,可以帮忙吗?”

        疫情失控 口罩生产掉链子

        经由深入了解,知道拉斯韦加斯的四家监狱原本羁押四千多人,当监狱传出第一个确诊病例,狱方立即采取应变措施,首先,为了避免人传人,开始大动作的释放行动,幸运出狱的大多为轻刑犯或非暴力犯罪的人,服刑超过四分之三的人也提早毕业了,又有900人被戴上电子锁,改在家中服刑,即便如此,当时仍有2800人关在监狱。拉斯韦加斯的监狱牢房大多是64至74人一间的大通铺,也就是说,狱友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眼前就是另一个人的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在咫尺之间,想不被感染也难。

        当我们决定捐赠口罩给狱友之时,有人提出心中的疑虑:“防疫物资不是应该送给第一线工作人员吗?怎么送去给坏人?”证严法师曾经说:“人间像一座监狱,人人受过去的因缘所牵而来,要承担过去造作所致的业报。”虽说人人都有清净本性,但各人有各人的习气,就算发了一念心,难免起起伏伏,换句话说,监狱关的不一定是坏人,他们大多是犯错的人。
        所以,我们决定“做,就对了!”感恩美国慈济先后批准五千个口罩送给监狱护士站及狱中受苦的众生,后续的口罩也逐渐恢复供应,这五千个口罩在防疫物资短缺的空窗期发挥了最大功能。

        监狱警官赞扬志工:“你们的善行太伟大了!帮狱方解决了口罩荒大问题,真是菩萨送来的礼物!”

        黎明前的黑暗

        我的断腿就在一瘸一瘸、负重前行的窘境中慢慢康复,终于在5月1日被召回赌场上班,做“重新开业”的准备工作,拉斯韦加斯的赌场也顺利在6月4日重启大门,员工在门前送口罩迎接赌客,我和我的家人在这波失业危机中侥幸保住工作。

        赌场的生意因受限于空间与人数的限制,从过去的100%降到6月的50%,到11月的25%,营业中的赌场会计结算均以赤字告终,赌场员工也饱受随时可能失业的威胁及折磨,我们只能祈祷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明天一定要更好!

        然而,躲在暗处偷笑的厄运再次张狂,当我又开始重心不稳,上下楼梯如同走钢索之时,复检时赫然发现一年前摔倒造成的不只一次伤处,其实左脚裸也受伤了,眼看着年节将至,等待我的不是圣诞礼物或新年烟火,而是再一次的手术,再一次的复健疗程,以及未可知的康复之路,不禁心有戚戚焉,幸好已有疫苗问世,新冠疫情可望成为过去,而我的病中岁月又该何去何从?看着衣柜里靠边站的拐杖,我知道我俩马上又要成为患难之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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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城打工皇后》05--在笑泪中携手走

魂断赌城

那是我第一次穿上蓝天白云衣服赶到医院,三名家属一见到我,好似见到海外的亲人,他们说:「慈济的师姐来了,我们就不害怕了!

二〇〇三年元月,因右大腿浮肿如象脚,经层层检查被告知是骨癌,医师要我立即请假住院,先截肢再接受化疗半年。

我虽病入膏肓却神智清明,没有疾如星火地住院动手术,反而向医师要求两周时间「准备后事」,条理分明地立下生前信托、分配好寿险理赔,确定万一我遭到不测,家人生活无虞。

在我「等死」的那两周,接获台湾旅客陈道明在米高梅赌场发生脑溢血、已被送医急救的消息。当时慈济拉斯韦加斯联络点刚成立两个月,旅客家属打通我的电话求援,我第一次穿上蓝天白云衣服赶到医院,为不谙英语的家属翻译,并通知其他志工带晚餐来劝食,彻夜陪伴。

三名家属一见到我,好似见到海外的亲人,他们说:「慈济的师姐来了,我们就不害怕了!」经我翻译沟通,医师告知病人因大出血而休克,需家属签署同意书,授权他们以内视镜深入检查,希望尽速找到出血处予以处理。陈妈妈这才签字,距离送入医院时间已相隔五个多小时。

内视镜检查结果正常,胃部没有出血现象。医师继续以鼻管探测鼻腔,清除血块后也没发现出血位置。医师表示须暂停检查,因为病人太虚弱,任何移动都可能失去生命迹象,一切等隔天再说。

十多位志工进进出出,有人劝食,有人安慰家属,有人与社工交涉医药费,有人开始办理外交文件。

隔日上午十一时三十分,陈道明血压急速下降,医师面告病危,请家属有心理准备。陈道明的外甥涂医师住在加州,应医师之请赶到医院;我打了电话通知台湾亲属,他的女儿陈文彩在电话中泣不成声。

两位志工带着陈妈妈去帮陈道明买礼服。看着陈妈妈细摸着衣料,用心挑选最后一套衣物,志工忍不住一阵心酸,跑到外面偷偷地哭了。这是拉斯韦加斯慈济会所接到的第一个个案,大家都没有面对哀伤的经验。

西装店的服务员表示要本人试穿,志工陈振和与陈道明身材相当,又与他儿子同名同姓,便不忌讳地帮忙试丧服,直到修改合身。

当医师宣布脑死,志工领着家属帮陈道明净身、穿衣,仔细擦去干掉的血渍;当时,有人不小心碰掉了尿管,洒了某位志工一身的尿,但她不以为意,继续协助。

当天下午四时,我离开医院去见自己的医师,准备为自己办理住院手续。开车途中,接到陈文彩的电话:「我爸爸真的没救了吗?」她哭着在电话中问我:「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那一连串的饮泣令我心痛,我虽尽力安抚,却无力安慰悲伤的女儿于万一。若有所失地前往已预约的门诊,准备入院截肢,当我坐在候诊处等候医师宣判之时,担心的不是我可能失去右腿,而是隔着太平洋哭泣无助的文彩。

三位医师联合会诊,指着挂在灯罩上的X光对我说:「郑小姐,我们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我想,难道已恶化到连截肢都救不了吗?没想到医师指着两周前的片子说:「这里有大约十公分肿瘤。」再指着新拍的片子说:「肿瘤不见了!」

就在医师宣布这个喜讯时,我的手机响起,得知陈道明刚刚拔管,脑门顿时一片空白,莫非他是专程飞到美国救我小命?世间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巧合吗?此后我更珍惜生命,更用心把握每个付出的机会。

送走陈道明之后,陈妈妈坚持到出事地点招魂,带他回家。我一大早就叫醒大家,带着一行人去米高梅赌场。浩浩荡荡地捧着香炉走进去,我与赌场警卫交涉:「这是台湾习俗,我们若是不把他接走,他就会日日夜夜在此徘徊。」

取得馆方同意后,一行人开始在赌场大厅招魂、烧香祭拜,两位警卫、两位职员随侍在旁。陈妈妈痛哭失声,闻者莫不肝肠寸断。祭拜完成,一行人一路喊着陈道明的名字,流着眼泪带他回家。

匆匆十年已过,拉斯韦加斯联络处成立十周年纪念日,陈文彩不仅捐款来美护持慈济志业,并致函表达由衷的感激──

 

亲爱的拉斯韦加斯家人,收信平安!

我是陈文彩,要提笔写信时,心情好激动,眼泪不由自主地一直流,心中酸酸麻麻痛痛的,竟不知要如何才能完整表达我们一家人的感恩之情。

当年,父亲到美国探亲,回程顺路到赌城一游,不料心脏病去世。经过这么多年,我除了时常思念父亲之外,也非常感念拉斯韦加斯慈济师兄、师姐,以及很多很多帮助过我们的人。

在那之前,我曾经断断续续地捐款给慈济,收到过《慈济道侣半月刊》,但是我从不曾深入去了解慈济。直到经历父亲往生,才赫然发现,其实有许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

写信前,我再次翻阅了当年的数据、《信息报》、相片……还有父亲往生前半个月,第一次搭慈济列车到花莲时带回家的一些书籍。还记得他告诉我:「慈济的素食好好吃!慈济的《静思小语》很有道理!」还比了一小段手语。

回想这一切,似乎他与慈济早有因缘。父亲的去世让我很不舍,但我同时也觉得父亲是很有福气的,因为他在人生最后一程,我们这些儿孙不能随侍在旁,却能有这么多不相识的贵人送他一程。

阅读茹菁师姐寄给我的《信息报》时,我心情特别激动,这么多恩人的名字,这么繁琐的过程,从照顾在医院病危的父亲、惊慌失措的母亲、台湾焦急的我们,到父亲往生后的助念、招魂、文件的办理、回台事宜等相当多的事,都不辞辛苦,不厌其烦,尽心尽力地帮助我们到如此圆满。

我的母亲也受到大家相当大的照顾与安慰,失去挚爱的人是多么令人心痛,她一直到现在看到夕阳还会哭。也谢谢可爱又开朗的茹菁师姐,每次回台都会专程来探望、关心我们。

父亲去世那一年,母亲发愿要做慈济的环保志工,她由刚开始一个月一台大货车的回收,到现在已要三台大货车了。妈妈已七十二岁,她还是很认真,每次有人问她:「年纪这么大了,还要捡回收?」她都笑笑回答:「愈做身体愈健康!」我知道她是要报答曾经帮助过我们的慈济师兄师姐。

我也是那一年开始去了解慈济、参加慈济活动,虽然我还没有加入志工培训,但我知道那是我要走的路,我会加快脚步的。

另外,我的二女儿家媛也在花莲念慈济技术学院,每次和我通电话都会分享她在学校的点点滴滴。我的妹妹晏敏是队辅妈妈,她的儿子子翰是慈篮成员;妹妹经常去上慈济人文课,也常督促我要去上课,她比我更积极学习。

再次谢谢您们,您们是人间菩萨,处处为大家着想,时时在帮助别人。文彩会把感谢您们的心,转换成学习,学习去及时行孝、行善!

 

陈文彩 合十 2012/10/12

 

 

七老八十学计算机

她用皱纹满满的双手,在计算机上敲敲打打出许多感人的故事,更以她特有的艺术内涵,拍出了许多充满人文的活动照片。

 

二〇〇六年一月,拉斯韦加斯人文计算机班,敲锣打鼓热闹开课。从最初十九人到全盛时期二十三人,学员从学会打字的成就感,到辛苦爬格子的笔耕报导、讲究构图技巧的摄影及结构复杂的录像。

然而,曾经人声鼎沸的计算机班却遇上了瓶颈,无法坚持到底的学员纷纷弃甲,顺利熬到结业的仅剩六人,真是名副其实的「硕果仅存」。

结业典礼当天,我要大家以「火锅般热滚滚的心情,来欢迎新出炉的六位毕业生」。志工简婉平、郑榕娟、陈振和、张恺伦、曹韦及吴莉莉在热烈的掌声中出列,曾到计算机班助缘的笔耕、摄影和录像老师也受邀到现场观礼。

《信息报》陆亮祖发行人在百忙间抽空出席,慷慨表示:「虽然广告满档,但《信息报》永远乐意提供一页彩色版面给慈济作报导,再次恭喜大家!」摄影老师林济克说:「从今天开始,大家已经可以拿起摄影机,为慈济多做一些事情!」

负责软件的助教林仁豪表示:「这是我来拉斯韦加斯参加的第一个慈济任务,欢迎大家继续参加。」负责硬件的助教郑百善表示:「希望大家多写写文章,以各种不同角度来报导慈济真善美故事。」

当晚我「内举不避亲」大声赞扬自己人:「真的很感恩我的弟弟──林仁豪和郑百善,每逢周二得帮我到慈济值班。下午一点就到会所,带计算机、搬桌椅、设置讲课机器,当学员来上课时,一切都已经就序。幕后有很多辛苦的准备工作,他们总是来得最早,做到最后!」

轮到毕业生上台发表感言,陈振和说:「我从来没有摸过计算机,计算机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很感谢老师举办这个课程。以前我写稿都用手写,然后麻烦别人帮我输入计算机,现在不用麻烦别人了。现代人如果不会计算机,会跟不上时代,在生活中很不方便。计算机须熟能生巧,感谢老师送我一台新计算机,我知道她的用意是希望我多多写文章!」

陈振和是班上最后一个有计算机的人。他有很多好朋友,每一位好朋友都在他的计算机装一个防病毒软件,他的计算机总共有四个防病毒软件,结果计算机怎么样也动不了。林仁豪助教就笑他,你的计算机有「金钟罩」又有「铁布衫」,重得走不动了!

郑榕娟说:「真的要感谢老师及两位助教,又出钱又出力,为了要贿赂我们来,每次都有得吃,所以我们都吃得很饱才回家。这个课程我本身受益很多,以前我使用英文计算机,现在第一次可以打中文,因为我承担文书的工作,这些功能让我受益很多,真的很感恩!」

张恺伦赞扬计算机班是价值连城的收获!他说:「家里的计算机都是用在玩游戏,我觉得很惭愧。一年前我写了一篇文章,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帮我输入中文,她的时间非常宝贵,我实在于心不忍,当她决定开办计算机班,我就赶快报名参加。当时就想,以后中文就自己打,能够为她分忧解劳。没想到进来后,课程这么丰富,欲罢不能。」感动得说不出话的我,只能给恺伦师兄一个爱的拥抱,无声胜有声!

人老心不老的简婉平学习力旺盛,少小离家的她说得一口广东国语,当「高龄」老太太参加人文计算机班,第一次缴作业就被我评语为:「我的妈呀!」(简婉平因照顾车祸个案体贴入微,让人家腻称是「干妈」,从此成为志工们的「干妈」。)

初学中文打字,她看到ㄅㄆㄇㄈ就头昏脑胀,学照相紧张到手发抖,用鼠标常搞不清楚按左键还是右键单击,有时累到自己睡着了,计算机也睡着了,最后还得请专家叫醒她的计算机。

然而,如此这般的简婉平,却以惊人的耐力学会计算机,除了用流利的中文写作,照相技术也从模糊一片进步到有模有样。她的笔耕及摄影作品为美国慈济「幸福校园(帮助美国公立学校贫困学童)」活动,留下许多宝贵的文史纪录。

时间追溯到二〇〇五年,简婉平获准参加卡崔娜飓风赈灾活动,并被派往德州休斯敦及达拉斯协助发放。她当时与我同行,常常瞪着眼珠子看我在计算机前施展「弹指神功」,用双手支着她的瓜子脸很崇拜地对我说:「好羡慕啊!」我鼓励老太太说:「你也能啊!学就会啊!」

我从ㄅㄆㄇㄈ教起,干妈学徒从头学起。当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慢慢敲打出中国字,我在一旁笑弯了腰:「原来少林绝学一指神功不过如此!」

她刚开始练习中文打字时灾难连连,我常在半夜接到求救的电话:「不见了!全部不见了!」有时她思索着如何拼音,一个按键按错,就把稿子全删了。她就这么一次又一次重打,每当夜半铃响,我就睡眼惺忪地问:「又不见了?」为了解决拼音缓慢的难题,她买了〈金字典〉可以手写输入中文,节省下大量思考的时间。

我注意到简婉平的英语优势,建议她主攻「采访」。她按照指导,事先做功课准备材料,学习观察人、事、时、地、物,学习问问题及引导被采访人透露信息。

她的第一个实务功课就是采访我,当花了三天三夜总算完成她的第一篇报导,并刊载在地方报纸,很多人读着读着就笑出了眼泪。我告诉她:「如果你的文章能让读者笑了或哭了,这个报导就成功了!」

老人家拍照极具挑战,拿不稳相机、抓不住快门的后果是失焦。我不忍心指责,看着那半片模糊说:「你的构图不错嘛!学过美术吗?」原来她学过国画,还开过画展,拍照构图的时候知道如何取景和留白。得到鼓励后的她更勤奋学习,拍了上千张相片才学会手不抖,她说:「国父十次革命成功,我学照相都革命了上千次!」

活到老学到老的简婉平,搬家到南加州后,把「抗战精神」发挥到真善美课程。她参加了许多进阶课程,用心向高手们求教,使用计算机的能力在「银发族」中可称翘楚,也是我计算机班开课三年最棒的学生。

她用皱纹满满的双手,在计算机上敲敲打打出许多感人的故事,更以她特有的艺术内涵,拍出了许多充满人文的活动照片。

 

 

伤心路上

对那许多非死即伤的个案而言,赌城不是天堂,而是通往伤心之路。所幸,志工在伤心旅程中提供了「中途之家」,陪伴他们走过阴霾。

 

赌城给人霓虹闪烁、金碧辉煌的印象。说到拉斯韦加斯就好像听见「吃角子老虎」铜板掉落的叮当声,前来美国的旅人若是不「到此一游」,就好像入宝山而空手回。

然而,地处交通要冲的拉斯韦加斯事故频传,经常发生重大车祸,对那许多非死即伤的个案而言,赌城不是天堂,而是通往伤心的必经之路。所幸,慈济志工在他们的伤心旅程中提供了「中途之家」,陪伴走过阴霾,回归正常生活。

曾在丧父期间饱受没钱办丧事的惊吓,这也是我后来热心协助丧葬事宜的原因。我的弟媳吴佳芬是慈济慈善组志工,她曾经告诉别人:「个案活着的时候归我管,往生后归姐姐管。」一句玩笑话道尽多少辛酸事!

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五日,两位中国大陆留学生,在友人邀约下同游大峡谷,不幸回程因司机超车不当,发生了死亡车祸。

旗竿镇警官威里斯保留了残留在肇事车辆的相机记忆片,风华正盛的三名女子在照片中笑容灿烂,迎风展现她们的青春与美丽。谁会想得到五分钟后的一场车祸,竟会夺走她们年轻的生命,伤心欲绝的家人抓着泪湿的衣襟,无语问苍天!

来自大连的曲笛家人于六月三日抵美,来自天津的梁学领家人于八日抵美,曲梁二人生前情如姐妹,同是「国家建设高水平大学公派研究生项目」栽培的博士生,预订二〇〇九年三月分别取得数学博士及电子资讯工程博士,家人盼望着曲梁二人早日学成归国,不料竟成了无法实现的梦。

人生地不熟的两家人搭机抵达拉斯维加斯,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负起了接待的责任,会长周史磊及多位同学热心奔走办手续及安排食宿,并发动捐款。

六月五日,我接获内州大学拉斯韦加斯校方请托,出面协助处理,当日在慈济会所召开慈善会议后,即动身前往关怀已来美的曲家人,并为两家申请急难救助金。

威尼斯赌场同事听闻车祸惨事,也主动捐款帮助这两家人,当我把慰问卡及奠仪交给曲妈妈,念着卡片上写的:「曾经美好的生命,将永远留存在许多人的心中。」曲妈妈感动地哭了,她说:「没想到美国这块土地上,竟有这样的人情味!」

曲、梁两家是排除万难,向亲友借贷买机票才成行,每家的机票、签证各花费大约六千美元,美国的后事、返国后的丧葬事宜,样样皆是大数目。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除了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外,主流社会的机关团体、学校的教授和同学、华人社团都慷慨解囊,甚至主流社会的报纸也都愿意报导、帮忙募款。

较晚来美的梁家人抵达后,立即签字授权殡仪馆代领遗体。梁家四位家属、曲家四位家属、两位学生会代表及四名慈济志工分乘两辆休旅车,于六月九日清晨五时出发,前往出事地点亚利桑那州的旗竿镇。住在当地的两位志工,已在殡仪馆等候支援。

曲爸爸胃不好,总是弓着身子忍着痛,然而,不管自己如何哀伤,都不忘温柔安慰曲妈妈:「咱别哭了!女儿不爱看咱们哭!」早已哭肿了双眼的曲妈妈,温顺地点点头,哽咽地说:「曲笛这孩子特好、特善良,从没有和别人红过脸。」

慈济人连声安慰:「依照佛教的说法,家人愈是哭泣,往生者的灵魂愈不安。我们应该要祝福她,为她祈祷,让她走向光明的路。」并且好言相劝:「曲笛真的很孝顺,她知道走了比残了累父母照顾要好,她不忍心拖累父母。」

直到丧礼结束,一行人才发现每位往生者的丧葬费用将近五千五百美元,扣除保险公司应支付的部分,每位仍须支付一千七百七十五美元,而家属在出发前被告知的数目是几百美元而已。

同行的吴同学质疑其中某项目,在我方与保险公司皆不同意支付的项目上,殡仪馆做了让步、自行吸收,一旁的我也请馆方多行方便,同情曲、梁两家的处境,因此很多项目都打了折,甚至连「火化急件」也打了对折。如此这般共减价一千六百美元。

在领取遗物的单位,曲妈妈找不到曲笛随身的项链及戒指,梁学领的未婚夫也找不到她的结婚戒指,于是慈济志工又载着他们去警察局找该案的承办人。警官很清楚地记得曲笛确实有项链及戒指,已取下放进小袋子,后来在解剖中心找到了,梁学领的结婚戒指则一直没有找到。

由于曲、梁两家暂时借住留学生的公寓,不方便将骨灰带去别人家,必须找一个地方寄放,而中国庙堂又受制于卫生局规定帮不上忙。

正当两难之际,我突然想到自己在棕榈墓园预购的灵骨塔,因此打电话去交涉:「我是郑茹菁,往生柜号码是几楼几号,我想存放骨灰。」对方呆了几秒钟才问:「你说你是谁?」拿着话筒的两方同时失笑,我这才表明自己尚未往生,只是想借用而已,并把曲、梁两家的不幸说予对方。

后来对方表示,经四位主管商量,决定免费提供服务,帮助这两家人解决存放骨灰的问题。

每当曲妈妈拉着志工的手说:「幸好有你们,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总是说:「是曲笛带我们来的!」我们相信,是曲笛在临走之前,把最爱的亲人交给慈济,也把慈济人源源不绝的爱带给她的家人。

曲家的阿姨与舅舅协助办完后事,立刻参加拉斯韦加斯的新进志工培训,发愿回中国做当地的第一颗种子,舅舅并发下豪语:「下次见面,我会穿慈济制服来!」

痛失爱女的曲妈妈,在痛苦的波涛中沉沦近一年,终于靠着慈济人的关怀陪伴学会「勇敢」,并用泣血的笔写下她的哀伤──

二〇〇八年五月末,我最爱的女儿,唯一的心肝宝贝遭遇车祸往生,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残忍地摧毁了我的生活。

我们夫妇在弟弟、妹妹的陪伴下,忍着巨大的哀伤,来到女儿的学校,来到女儿生活的城市──拉斯韦加斯,料理后事。

因为完全不了解美国社会,我们不知道怎样办理这一切,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困难重重,无论是国内的亲人还是我们自己,都在万分惶惑和担心中手足无措。

可是,就在我们到达的第二天,几个身穿蓝衣服白裤子的人,提着水、带着饭来看望我们,一个个亲切地围着我安慰我,这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慈济人。

我不了解慈济是做什么的,懵懵懂懂中听到郑茹菁师姐对我说,他们会帮助我。非亲非故,异国他乡,有一个组织、有一群人主动地要来帮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幻觉?

接下来的几天,慈济志工每天都送来热腾腾的饭菜,送来急难救济慰问金、衣物和药品。特别是茹菁师姐,她每天下班后都来我们暂住的地方,为我们带来证严上人的书,陪我们看「大爱电视」,茹菁师姐很喜欢分享她的慈济经验,无论是国际赈灾或国内赈灾,都在她的叙述下栩栩如生。

我曾经对她说:「好喜欢听你说话!」后来才知道,茹菁师姐是在转移我们悲伤的情绪。

慈济志工在生活上的照顾和精神上的关怀,使我们的心情稍能平静,即将离开美国的时候,我们已经像久别的亲人一般依依不舍。

在机场,我问茹菁师姐,如果我必须回来办理未竟之事,我是不是可以再来这里?茹菁师姐说:「当然,你可以随时回来,来找我,来找慈济。」她的这番话对我,一个对一切绝望的人的安慰该有多大!

回到家,每天面对女儿用过的物品,面对熟悉的生活和环境,那种悲伤欲绝的想念,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那种地狱般的煎熬,使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很多次,我都想从自家六楼的阳台跳下去,以求结束这样的痛苦。

我不敢见以前的朋友,逃避所有认识的人。每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从早到晚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想孩子,无望和无助令我整个人彻底崩溃。

这个时候,我想到美国的亲人茹菁师姐,我写信给她,向她诉说我的哀伤、我的绝望,向她求救。那个时期,茹菁师姐的生活特别忙碌,每天要打三份工,还要做慈济,可是她每次收到我的信,都立即认真地回复我。她请我看大爱电视播出的证严法师「静思晨语」节目,让我体认人间的灾难和人生的无常,她鼓励我要勇敢地活下去。

每当看到茹菁师姐的信,看到那些亲切的关怀话语,我都会一遍又一遍读得泪流满面,心里的痛苦和委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得以释放,得以安慰。

我想回到拉斯韦加斯去学习做个慈济人,也许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改变自己,才可以活下去。

当我站在拉斯韦加斯机场,看到迎面走来接我的济克师兄和锡萍师姐,一种亲人相见的感动,让眼泪夺眶而出。吃过饭后,济克师兄和锡萍师姐把我送到茹菁师姐家,她已经下班在等候我的到来。

房间内新安装的单人床,铺好的被褥,一应俱全的盥洗用品,家的温暖,家的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涌上眼眶。

茹菁师姐拥着我,轻拍我的背对我说:「不要担心,一切我来安排,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不知怎样感谢她为我准备的一切。

茹菁师姐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什么都不要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怎样就怎样。」从那一刻起,在这个家里,我成了被照顾的人。吃饭的时候,我的碗里装得满满的,生怕我吃得少;睡觉的时候,暖气开得热热的,生怕我被冻着。

我心情不好、流泪的时候,茹菁师姐就会轻轻地坐在我身边陪伴着我,一句「想哭就哭吧!」胜过千言万语的慰藉,我心里知道,她是懂我的。

为了不让我每天都沉浸在悲伤中,茹菁师姐鼓励我去参加慈济的活动,鼓励我做志工、做环保,还鼓励我把学习的体会写出来与大家分享。

她无论白天的工作有多忙,晚上一定会抽时间和我聊天。她让我读证严法师的书,还特意买来《生命中难以承受的恸》,这本书告诉我人间到处都有难、都有苦,慈济人对待苦难是如何显现人生态度。每个月她都带回《慈济月刊》与我分享,将里面的精彩文章介绍给我看。

每天我们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慈济,是证严法师体证的佛法,是人间大爱。我曾悲观地对她说,自己今后的生活不知会怎样,老无所养老、无所依的日子,我不敢想,就我这样的人,怎样才能做慈济,即使有爱心也没能力呀!

茹菁师姐听完我的话很认真地对我说:「布施不是有钱人的专利,即使是穷人,只要有慈悲、有善念,就会将爱心传递给需要关爱的人,就会转心念,就会从手心向上变为手心向下。」她还对我说:「面对今后的日子,你要勇敢。」她鼓励我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在我打零工的那段日子,有不顺遂的时候,也有受委屈的时候,那时我就想到茹菁师姐的话「要勇敢」,就会在心里为自己加油,让自己勇敢地撑下来。

为了增强我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茹菁师姐联系慈济人和同事来买我做的面食。无论我做包子还是做饺子,她都要先尝尝,每次都说:「嗯!很好吃,一定会卖出去。」

其实,我心里明白,哪里有那么好吃,她那是在给我打气,我知道很多人不是想买我做的东西吃,是茹菁师姐好心动员大家帮助我。

她的同事哪个国家的人都有,那些外国人根本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就随便我做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有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人,遇到斋戒日不可以吃东西,就捐出十块钱给我。

今年的经济这么不好,景气这么差,大家靠工资过生活,还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公司裁员,在这么紧张的形势下,为了帮助一个不相识的人,慷慨解囊,真的令我很感动。

要知道他们工作的地方,就是这个城市乃至全世界最高级的赌场酒店,每天面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能够完全不自卑,能够以悲悯之心关怀遭遇灾难的人,是因为他们身边有茹菁师姐这样的慈济人。

如果说慈济是一个奇迹,那么拉斯韦加斯的慈济人就是这个奇迹的延伸,而茹菁师姐就是这个延伸中的一个催化剂。

再过十几天,我就要回国了。归期将近,心里沉甸甸的,这么长时间,我对慈济不但有了一分不舍,更有了一分依赖。

有一天,茹菁师姐问我:「慈济的急难救助,对遭遇灾难者的帮助,究竟有多大?你们心里对慈济的感受又是怎样呢?」

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在女儿和学领的告别仪式上,学领家人带来的照片都是小张的,可是这里人地生疏,临时去哪里放大呢?梁家人的这分不安被济克师兄察觉到,他立刻开着车子出去找洗照片的地方,很快就将照片放大带回恭敬地摆放好,让学领的家人不再有遗憾。

这样的一幕,我想无论是学领的家人还是我们,都将永远铭记在心。无独有偶,今年大峡谷车祸发生至今逾两个月,慈恒师姐以七十岁的高龄,每天坚持关怀伤者。当我跟着志工到医院关怀,见到受伤的洪先生,他含泪对我说,慈济就是他的恩人,慈恒师姐就是他的妈妈,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慈济,不会忘记慈恒妈妈。

想到这,我对茹菁师姐说,慈济对我们来说犹如一座伟岸的大山,突如其来的毁灭性打击,将我们击倒,是慈济人的搀扶、支撑,让我们感到身后有了山一样的坚实依靠。

感恩慈济,感恩所有陪伴我走过黑夜的师兄、师姐,你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带着你们的期许,带着要勇敢的嘱托,我将继续人生的艰难坎坷。这一次,我应该比以往要有力量,因为我知道,这里有你们一双双深情注视的眼睛。

曲妈妈化悲痛为力量,在中国大陆为失去唯一子女的弱势族群,争取国家政府的安老政策。我曾在二〇一二和二〇一五年两度前往探望,在电视采访中一遍又一遍看到她的报导和所有伤心父母的眼泪,但愿她的善举可以将众人的伤痛减到最低。

 

 

小刘的柠檬树

我在艰难的人生路上磕磕绊绊,小刘夫妻一直守在身边。就在生命渐入佳境时,小刘竟仓促离去,只留下后院结满果实的柠檬树……

 

小刘的柠檬树,永远是一尘不染,一如主人清净无染的一生。即使小刘不在人间了,柠檬树仍然以洁净的姿态纪念主人。

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三日,是美国慈济总会举办培训课程的日子。住在东洛杉矶的石淑珍在电话中对我说:「这次不会黄牛了吧?我知道慈济是你生命的第一!」我在电话的这头愣了一下,想起两年前的往事。

二〇〇八年,淑珍的先生小刘在中国青岛设厂做生意,有一天突然感到胸痛如针刺,当时不以为意,不料病发愈来愈频繁,就医后发现罹患罕见绝症。医师当面告知:「活不过一年。」小刘在家人的催促下,匆忙返美求医,找到华盛顿DC国家癌症研究中心(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当时夫妻俩心慌意乱,不知如何面对漫长的疗程。于是我联络华盛顿DC的慈济人,感恩俞琇珍师姐立刻动员,邀约志工携手关怀陪伴。经历了开刀、三十六次电疗及六次化疗的痛苦折磨,小刘返回加州住所,高慈竹师姐等志工继续陪伴。

小刘一直很有信心地等待康复。我在他第二次化疗后去探病,他挺着发胀的腹部,强打精神说话。早上起床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了豆浆、烧饼、油条、萝卜丝饼等,我几乎把早餐店卖的素食全买了回来。可是,他每一样东西都只能吃一点点,很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吃不了这么多!」

小刘是我踏入美国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前夫的同事。当时我怀孕没胃口,瘦到只剩九十九磅(四十五公斤),小刘很会烧菜,总是变着花样做菜给我吃;淑珍则又是烙饼又是切丝切条的,让我从春饼吃到冬饼,总算生了一个五磅重的健康娃娃。女儿在小刘家院子草地爬行的模样,至今历历在目。

孩子爬着、爬着长大了,我在艰难的人生路上磕磕绊绊,小刘和淑珍一直守在我身边。每次有人送他们好东西,他们多半都转送给我,「总是想到送给你!」小刘的话很少,却教人听了忘不了!

年轻时,我们最喜欢上「吃到饱餐厅」,比赛谁吃最多。小刘是很惜福的人,从来不剩一粒米在盘子上,谁能想到,他竟会有吃不下饭的一天?

第四次化疗结束后,医师据实告知治疗失败,小刘的肺部下方又长出了两颗肿瘤,从此病情急转直下。有一天,小刘让淑珍打电话给我。我明白他想见我「最后一面」,赶快买了车票预定周五下班后赶去加州,却因工作缘故赶不上巴士,没想到小刘竟在周六晚间往生。这是我第一次黄牛,也是最不可原谅的一次!

那段期间,各公司裁员如火如荼,淑珍谅解我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又因琐事缠身,一年内屡承诺屡黄牛──感恩节说要去探望她,结果提着行李转往犹他州「出任务」,协助车祸双亡的照顾户父子办理丧葬事宜;圣诞节又说要去,却临时受命为不谙英语的赌场新员工作翻译,又不能成行。

当淑珍说:「这次不会黄牛了吧!」真是让人惭愧到极点,我总是有那么多「状况」,总是把别人的事摆在淑珍之前。难道,是因为她坚强,就不需要我的关怀和陪伴了吗?

终于相见的那一晚,我们哭红了眼睛。小刘那么好的一个人,一辈子孝顺父母、爱护子女、努力工作、勤俭度日……怎么这么年轻就没了?他那么懂得养生,怎么会得了那样的顽疾?我没有答案,但我了解淑珍的痛。

大学时代相爱至今,他们是彼此的唯一,就在生命渐入佳境时,他竟如此仓促离去,只留下后院结满果实的柠檬树,提醒主人曾经存在。

柠檬一如以往,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挂在树梢上,以「冰清玉洁」的姿态诉说小刘接近完美的处世为人。而淑珍做了一辈子「没有声音的同志」,如今得学习做自己的主人,除了早晚诵经拜佛外,她认真做慈济,如今已是受证委员。

东洛杉矶慈济人陪着淑珍和小刘走过最伤痛的一段,小刘在往生前发自肺腑感恩:「慈济人,真好!」他也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把慈济带入我的生命!」

看着淑珍专心念佛的背影,满屋子的佛音佛香。我坐在小刘生前爱坐的摇摇椅,他的笑声彷佛就在耳边,他曾说:「你真好,做慈济真好!」而他这两个「真好」支持着我在菩萨道上努力向前走。

证严上人常说:「来不及了!」做弟子的如何能够不紧紧跟上脚步?亲爱的小刘,我想代替您牵着淑珍的手紧紧地跟上,您说好吗?

顺手摘一颗柠檬浅尝,那酸中带点淡甜的果汁正是我想念您的滋味……

 

 

创意新娘伴手礼

伊丽莎白双喜临门的一刻,《静思语》有幸盛装出场,祈愿新人百年好合,更盼望《静思语》陪伴婚礼宾主共度幸福人生。

 

老美的婚礼循例由新人备礼赠送嘉宾,洋人不兴送喜饼,有的新人献上结婚照分享喜气,有的华人奉上拆成「女」字及「子」字的「好」字钥匙圈,有人送大礼彰显身分,有人送好礼让人窝心。然而,最有创意的新娘伴手礼又是什么呢?

二〇一一年元月,披上嫁衣的加拿大女子伊丽莎白(Elizabeth Lawrence)独具慧眼,请购了中、英、西、日四语《静思语》(4 languages Jing Si Aphorism)作为她的结婚礼物。她说:「《静思语》引导正确的人生方向,令我受益无穷,选择此书赠送嘉宾,祝福参加婚礼的客人都能受惠于《静思语》,这是我送给亲友最好的礼物!」

故事追溯到几年前,伊丽莎白打电话到慈济美国南加总会询问《静思语》的请购细节。她有意上网订购二十本《静思语》,但因网站的请购上限是五本,且又看不懂中文解说,因此透过电话下订单,几经电话与电邮往返,追加到六十本。得知此事的我非常好奇,打电话与她敲定采访时间,相信这背后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原来,伊丽莎白与《静思语》的第一次接触始于苏州的「一见钟情」──二〇〇九年九月,喜爱旅行的她前往中国六周,饱览名胜古迹及中华民俗,然而旅途中最大的收获,竟是在苏州的香格里拉饭店(Shangri-La Hotel)买了一本《静思语》。

阅读后,她爱不释手,决定购书送到位于墨西哥卡巴圣路卡斯(Cabo San Lucas)的婚宴现场,赠送给参加婚礼的客人。伊丽莎白说:「这本书深具智慧,既能开导我,应能引导更多人用另一种思考方式来面对人生。」

伊丽莎白非常关心儿童问题,她要求参加婚礼的宾客不要送礼,将礼金转捐给儿童癌症基金会,帮助病童接受医疗及手术。

拉斯韦加斯志工于是邀请她加入大爱行列,她对「幸福校园计划」颇感兴趣,也对环保志业表示关心。慈济拉斯韦加斯联络处前任负责人张恺伦应她所请,特别赶在婚礼前送她环保毛毯及慈济竹筒作为结婚贺礼,祝福伊丽莎白过着幸福快乐而有智慧的日子!

美丽的新嫁娘分享了她最喜爱的静思语:「人最难看到的就是自己。(The hardest thing for people to see is themselves.)」她在书上贴满了绿色标签,每一个印记都是她用心阅读的痕迹。

赶在五十岁生日前夕完成终身大事,伊丽莎白说:「这是我的第一次婚姻,因为宁缺勿滥的坚持,终于等到了最爱,也因为《静思语》的开导,让我有信心迎向幸福的新人生。我忍不住想,如果能早点发现此书不知有多好!」

伊丽莎白双喜临门的一刻,《静思语》有幸盛装出场,祈愿新人百年好合,更盼望《静思语》陪伴婚礼宾主共度幸福人生。

 

 

临终前的和解

曾经,我把她当作是前生的冤亲债主,直到继母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说出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我爱你。」而我却没有先开口……

 

由于父母各有两次婚姻,造成我在「兄弟姐妹」的计算上产生难度;认真算来,我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及两个同母异父的妹妹。看起来「身世复杂」,但在长辈的智慧处理下,两家人不伤和气,一直保持友谊往来。

直到父亲往生,将照顾继母及两位弟弟的使命交给我,我才开始学习与她相处。继母出生在台湾花莲,是嫡传的阿美族公主,原本是天主教徒,嫁入郑家后改信佛教。

移民来美后,继母在米高梅赌场担任甜点厨子,早年经常参加拉斯韦加斯的街头募款活动,继母及两位弟弟十分护持慈济志业。大弟在台湾时是计算机硬件工程师,小弟则专精于软件,他俩在我主持慈济计算机班时担任助教,继母则包揽了香积组志工的重责大任。

二〇〇六年底,慈济会所遭祝融之灾,计算机班转移到我家,无论是来上课或是来用餐,继母一律开大门迎接。

继母于二〇一二年八月不幸罹患肺癌,持续接受十四次电疗及长达十六个月的化疗,在她的最后一段岁月,受家人鼓励加入香积团队,贡献她的力量。

当继母被医师宣布肺癌第三期,癌细胞已蔓延到胰脏及骨盆腔,爱美的她一度患了严重自闭症,整天关在家里不肯见人,我一直扮演着「白雪公主」里的魔镜角色,每当继母问我:「我是不是变得又老又丑了?」我就学魔镜的说法:「你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妈妈!」

后来,全美慈济人为纽约风灾走上街头募款,继母亲自到超市采购食材,为上街募款的志工熬汤驱寒;志工一一上前拥抱并撒娇:「郑妈妈,你做菜这么好吃,可不可以常来会所做给我们吃?」软硬兼施地哄她承担环保组的香积工作,而她也一直做到往生前一个月……

癌症的最初疗程效果良好,继母的肺肿瘤被控制到一公分以下,我们把她养得水嫩漂亮,一点也不像病人。

舍不得让她吃类固醇止痛,自费帮她买不会造成「月亮脸」的昂贵止痛药,尽最大力量延长她的生命;可是,连串的化疗与电疗进行了一年半,我的存款也渐渐见底,终于有一个月,我付不出化疗的医药费,而没有付费就不能买药,我问医师怎么办?当时被告知:「她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差一个月没关系!」

自尊心超强的我,不愿开口向人借钱,欠我钱的人也暂时还不出来,我在「自尊心」与「继母生命」之间举棋不定,最后屈服在不可低头的自尊心。

错过了那一个月的化疗,继母的肿瘤严重失控,三天两头便送急诊,最后癌细胞转移到骨头,右大腿被癌细胞侵袭致断裂。她最终住进了安宁病房,两位弟弟和我轮流睡在病床旁的小沙发陪伴她。

因为沉重的医药费,我必须打两份工,从清晨四点一直做到下午六点。在继母最后的日子里,慈济法亲自动排班陪伴,张恺伦师兄清晨三时许从城市的另一端赶来,之后每四小时便有一位志工来值班,直到我下班提着便当赶到病房。

有一次半夜打瞌睡横躺在沙发上,朦胧间看到志工赵兆忠正为继母盖棉被,连忙起身道谢,没想到他竟按着我不让起身:「你睡!我替你!」我虽不忍心让他代劳,但铺天盖地的疲惫竟让我一转身便睡着了。

因为椎心刺骨的痛,继母经常彻夜不能眠。有一晚,她半夜吵着要吃橘子,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爱吃橘子吗?一、好吃;二……」我接下去说:「二、含有大量纤维;三、爸爸也爱吃!」继母像孩子般拍手欢呼:「答对了!」

到了癌症末期,她渐渐词不达意,总是一边说话,一边用祈求的眼光看着我,幸好我总是能够猜透她的心事。

那晚,久病不能动弹的继母,突然从床上坐起,清楚地说:「叫弟弟回来!」她和两位弟弟流泪话别,最后紧紧地抱着我说:「其实,我真的很爱你!」

在那一剎那,我回想起病榻前五百天的朝夕相处,每当她催促两位弟弟回家休息,或当她坚持要我陪她一起照X光,我就生出烦恼心,认定是因为我非她亲生之缘故。

曾经,我把她当作是前生的冤亲债主,万般不情愿地履行女儿的责任,直到那一刻,我才真心忏悔,继母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说出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我爱你。」而我却没有先开口……

四十年的恩怨,在她临终前得到了和解。

如今想来,我才是继母的冤亲债主,她用尽一生的力气来爱我,而我却全然不知晓。

继母在二〇一四年一月三十日农历年除夕往生,赶来助念的法亲在安宁病房吃年夜饭,一直念佛到半夜。为了不惊扰太多人,告别式选定在周二下午,订了一个只能容纳四十人的小礼堂,没想到竟有上百人前往追悼,几十位法亲全程站立诵经、庄严送行。

法亲一一上前拥抱,给我力量,让我能道心坚固地在菩萨道上走下去……

 

 

环保大「烤」验

连续高温的第四天,环保志工们依然和太阳公公赛跑,早早便来会所报到,有人扭瓶盖,有人踩瓶罐,约定赶在日正当中前完成分类。

 

「看!华氏一百一十三度(摄氏四十五度)!」

八十岁的志工李勤奎拧了拧汗湿的衬衫,低声问身边的老伴:「好热啊!今天到底几度?」张恺伦师兄高举手机揭晓谜底。二〇一三年七月一日是拉斯韦加斯连续高温的第四天,环保志工和太阳公公赛跑,早早便来会所报到,约定赶在日正当中之前完成分类。

隐身车棚的环保志工埋首清理瓶罐,有人扭瓶盖,有人踩瓶罐。蹦蹦跳跳的队伍中多的是孩子的身影,孩子们也许不知道「干净的地球」有多重要,但是到环保站「度假」还真有趣!我捧着相机拍下一个又一个法喜充满的笑脸,记录着赌城的环保文史篇章。

含笑注视乐在其中的踩瓶族,目光穿过银铃般的笑声,看得见棚外的半透明热浪波涛汹涌,一波又一波地包围了环保志工。每当志工起身搬有运无,走出车棚外便像融化的棒冰,汗水一大滴、一大滴掉落地面。曝晒在阳光下的皮肤隐隐刺痛,三、五分钟就变了颜色,或红或黑,但是环保志工丝毫不在意。

棚内的这一边正在「秀英开讲」──林家三姐妹宝珠、秀英、碧桃都是说故事高手,其中又以秀英最会分享。话说某日结伴去小区公园做回收,林家姐妹发现「大」型垃圾车箱里面堆满了「宝贝(可以回收的瓶瓶罐罐)」,可是垃圾车箱大约有两个人高,「怎么爬进去」是个大问题。

碧桃妹妹细诉当日情景。她对姐妹说:「我家有梯子,回家去拿!」三姐妹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车取梯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箱缘再跳进去挖宝,正当捡得不亦乐乎!秀英抹去满头大汗,靠着车箱喘大气,突然失声惊呼:「唉呀!」

围听故事的环保志工紧张地追问:「怎么了?」秀英清清喉咙卖个关子,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原来人家有门的,被我一撞就开了!」短暂静寂之后,不管是迭报纸的、压纸板的或分瓶踩罐的,大家全笑弯了腰。这家天才三姐妹,大老远去搬梯子、爬高走低做回收,就是没看见垃圾箱是有门的!

环保组长陈振和小跑步,周旋在回收业卡车及回收物资之间,看到他肩上白花花的一片,志工走过来好心地拍拍他肩膀上的白灰。陈振和一面腼腆说「感恩」,一面解释衣服不是弄脏的,而是汗水累积成盐分才凝结在衣服上。他虽是一组之长,但总是「走在最前,做到最后」。

「盐」的故事无独有偶,志工纷纷分享私房趣事。有人说,做完环保回家竟成了宠物的「新欢」,狗狗跳进主人怀里猛舔,可能舔起来咸咸的,很有味道吧!笑声方落,又有人说,做完环保回家冲凉,水柱沿着脸庞滴入嘴里:「真的是咸咸的哩!」

小朋友也有话说。小姑娘手心容易出汗,握的手绢都可以拧出水。小弟弟更夸张地说:「我的脚底很会出汗,袜子变得又厚又硬,妈妈洗袜子都洗出一把盐了!」小朋友的「夸张」不落人后,当然手下功夫也是不落人后。

陈振和一边工作一边向志工汇报:「六月的环保回收物资共卖了七百多元,大家辛苦了!幸福了!」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开始板起指头算账,报纸一磅五分钱,宝特瓶十分钱,铝罐可以卖到一元,你一句、我一句的真不含糊,一百一十三度的大太阳没把志工晒昏,大家的算术还是一级棒!

笑而不语的陈振和耐心等候志工算账,直到最后一包回收物资送上卡车才公布答案,原来是回收物资涨价了啦!

为了奖励环保志工冒着酷暑做环保,志工顾正凯特地搬来刨冰机,众女将也随之献出芋头、汤圆、芒果、菠萝等甜品配合刨冰,提供志工享受「一冰入口,万暑皆消」的清凉!

老美麦可(Michael Lenford)及娶了日本太太的郭家维是慈济的「少数民族」,他们入邦随俗尽量说华语,虽不流利但很诚恳,那一口让人「有点懂又不太懂」的华语,正是志工们的最爱。顾正凯、麦可及郭家维是环保组的最佳拍挡,三个人的灿烂笑容是环保组的招牌,志工用笑容为环保志业写下注解:「慈济环保站是拉斯韦加斯最快乐的地方!」

所以,不管天气再热,快乐就是化解酷暑的良方!

 

 

荒漠甘泉

《静思语》几乎成为拉斯韦加斯监狱借书排行榜第一名,受刑人纷纷来信分享读书心得,慈济也首开在美国监狱举办《静思语》读书会先例。

 

二十四小时闪烁不灭的霓虹灯,散发堕落的光芒;永不打烊的吃角子老虎,立志掏光赌客的口袋。在同一条马路上,埃及金字塔与纽约摩天大楼比邻而居,巴黎的艾菲尔铁塔和意大利的威尼斯运河隔街相望,赝品建筑物在此登堂入室,甚至比本尊更叫好叫座。

这个不夜城每年吸引超过两千万人次前来「朝圣」;除了赌博之外,也是一个全方位的娱乐和商业重镇,万头攒动的商展集会带动广大商机和繁荣,仅是旅馆就超过三百五十家。

二〇一一年,全美慈济志工推动「静思语走入旅馆」活动,截至二〇一五年三月共送出七万余本《静思语》,包括中、英、西、日语等版本;超过九百家旅馆业者在客房置放这本好书,和房客分享人生智慧。

拉斯韦加斯志工原以为在这超过十四万间客房的旅馆集中地推广《静思语》易如反掌,却低估了难度,因为来此的旅客多半「忙碌」,无暇看书也不想「输」,而旅馆业者也难以付出人力成本放书与补书。志工努力多年,只赠出两千余本。

站在旅店林立、旅人如织的赌场大道上,肩上的《静思语》加倍沉重了……既然赠书旅馆之路迢迢,我们便载著书从繁华的赌场大道,开上了荒芜的沙漠高墙外,寄望能飞越铁窗。

高龄七十余的菠莉牧师是赠书监狱的关键人物。为照顾好受刑人的「心」,三十年来她向拉斯韦加斯各宗教团体募集好书,希望受刑人借着阅读洗净爱恨情仇,平静度过监禁岁月。

慈济于二〇〇六年起参加赠书计划,不定期赠送英文书刊到克拉克郡拘留所办公室,由菠莉牧师分配到邻近四所监狱。二〇一三年起,慈济志工又增加提供《静思语》一书。

根据二〇一三年十月官方统计,美国是全球监狱人口最多的国家,被监禁人数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七。「Jail」及「Prison」的中文都叫做「监狱」,但就英文来解释,没有定罪的人被监禁在Jail(拘留所),一旦刑期确定就会被转移到Prison(监狱)。

理论上监禁在拘留所的时间不会太长,因此拘留所的空间和设备都远不及监狱完善,但又因为司法程序冗长,有些羁押人滞留拘留所的时间超过十年,仍在铁窗后等待漫漫无期的审判。

狱方人员表示,无论是监禁在拘留所或监狱,很多羁押人整天呆坐或昏睡,难以自省,即使重回社会也无法走入人群。受刑人刑期服满获释,三年内再犯案入狱的比例超过六成。也因此,各州政府邀约宗教及慈善团体投入监狱的心灵关怀行动;狱方也希望藉由小团体共修或推展阅读行动,进行「人格再教育」。

慈济赠书后,《静思语》几乎成为拉斯韦加斯监狱借书排行榜第一名。受刑人纷纷来信慈济会所分享读书心得,加上菠莉牧师鼓励,慈济志工因此向内华达州北谷监狱(North Valley Jail)申请,每月为羁押人举办「读书会」。

十二位志工通过狱方背景调查,参加狱方的志愿者受训课程。第一节读书会终于在二〇一四年八月开课,二〇一六年一月转移到更大规模的克拉克郡收容所,分享《静思语》阅读心得,带动慈济手语歌。这也首开美国慈济人在监狱举办《静思语》读书会的先例。

北谷监狱坐落在荒漠之中,约有一千位羁押人,必须表现良好,才能参加课程或活动。《静思语》读书会从最初两、三人在清洁用具储藏室克难上课,到后来连能容纳二十五人的大教室都客满,羁押人必须事先登记才得以参与。狱警何彼克(Herbig)即表示:「《静思语》可说是北谷监狱的荒漠甘泉。」

以二〇一五年三月为例,有意参加的羁押人就高达六十人。狱方感受到他们「求法若渴」,与慈济团队多次协商,有时得一天连续开三班,其中一堂专为女性羁押人开课。

每月一次,洛杉矶志工陈坤元、赖慈音与欧友涵,不辞当日往返长达十四小时的辛劳,与拉斯韦加斯的志工会合举办读书会,希望让羁押人感受到爱与关怀。

圣诞节前夕,志工照常前往举办读书会,有一位羁押人欢喜抱住《静思语》,感性地说:「昨天才向狱方申请这本书,今天就有志工从天而降,真是最有意义的耶诞礼物!」志工也与他分享阅读经验:「随意翻到哪一页都会带来意外惊喜,欢迎体验《静思语》智慧。」

以往想象的受刑人大多是横眉竖目、逞凶斗狠之辈,但在读书会中,他们柔顺地念着《静思语》或歌词,偶尔还会露出腼腆的笑容,怯懦地提出心中的疑问。如果不是置身监狱,很难相信眼前的学员有着「与世扞格」的过去。

北谷监狱囚禁的大多是判刑两、三年的轻刑犯,有些是经济犯,年龄层偏向年轻。一位看似读书人的羁押者便分享了书中一句好话:「智慧是从人与事之间磨练出来的,若逃避现实,离开人与事,便无从产生智慧。」他喜欢这句话的哲理与深度。

「以爱待人、以慈对人,则不惹人怨,亦能结好缘。」这句好话应该是羁押人的最爱,因为监狱生活动不动就剑拔弩张,弱势的羁押人往往很渴望得到爱与关怀。

曾有一位羁押人分享,他在监狱遭受某人不友善的对待而感到不平,经由《静思语》的开导,已学会主动释放善意,希望很快能与对方和平共处。我半开玩笑地建议:「如果发现有人火气大,赶快帮他申请一本《静思语》灭火!」

三十五岁的羁押人艾佛德分享的《静思语》是:「家庭不能只追求丰富的物质生活,应着重心灵沟通,使亲子、夫妻间和谐圆满。」这句话让他感触特别深;小时候看到妈妈不断地采买,误以为物质可以满足孩子的需求,然而,妈妈买的东西未必是孩子想要的,甚至是毫无必要的;如今想来,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而孩子最需要的「心灵沟通」其实并不用花钱。

中午十二点第一堂课有八位女羁押人,接下来的两节课分别有五位及九位男羁押人出席。志工曾一度纳闷为何不合并后两节课?原来是狱方人员的用心安排,阻隔了水火不容的两派人马同处一室的「危机」。铁窗里的诡谲风云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志工陈坤元轻轻提醒团队:「上台分享的时候要留心学员们的脸色,避免情绪恶化的场面。」

曾经犯错的人,很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重做好人。羁押人请教:「我已被亲友定位为坏人,不管怎么改,人家还是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如何让人家相信我有心向善?」

陈坤元回答:「心中存正信、正念,暂不理会别人说三道四;专心读《静思语》,每天一句,四个月就能读完这本书,届时别人自然会相信你,因为你已完全改变。」

羁押人发问:「当有人伤害我,我该怎么办?」陈坤元回答:「别人伤害你的时候,深呼吸,从一数到十,然后问自己:『有这么严重吗?干嘛把自己气成这样?』」志工欧友涵补充说:「生气时,想办法叫自己微笑,只要牵动嘴角,身体也会感到快乐。我们的大脑是很容易上当的!」引得羁押人哄堂大笑!

艾佛德因吸毒而触法,他的手臂刺着「犯人」中文二字,多年以来,他被告知那是「被剥夺法律保护的人(outlaw)」的意思。当我据实以告那是囚犯(Prisoner)的意思,他先是吃惊,后又自嘲:「我本来就是犯人。」

看着他倔强的表情,我为他打气:「你不会永远是犯人,我们要赶快和『犯人』说再见!」即将出狱的艾佛德说,获得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洗去「犯人」刺青,重新刺上「爱」与「忠诚」。

另一位羁押人说:「我每天读一句《静思语》,有时同一句在同一天读了二十次,而且每一次都有不同的体会!」

每当读书会进入尾声,羁押人礼貌话别,最后还用九十度鞠躬送还慈济教科书。有时教室门已经打开了好几分钟,狱警站在教室外等候递解羁押人回牢房,仍有人不舍离去,向志工小声要求:「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拉斯韦加斯在北谷监狱的读书会进行逾一年时间。北谷监狱以外的羁押人来信讨论佛法与人生,我在书信往返中倾听羁押人的心声。

「我是个基督徒,我知道基督教帮助了许多人,但是对我而言,《静思语》传导的讯息,让我更能领悟,更长智慧。」

拉丁裔受刑人王安听说有一本西班牙语的《静思语》,来信希望能读到这本书,字里行间尽是Gracias(谢谢),我连忙随函附寄《静思语》,但愿能陪伴他度过寂寞的铁窗岁月!

犹太人素以其教义经典为豪,然已服刑十年的犹太裔丹尼,却在读过《静思语》之后大吃一惊,原来佛教语言也能如此深入人心,丹尼来信说:「再一年就可以出狱了,第一个心愿就是带着妻子、儿女去拜访慈济。」

写信给我的菲雷奇也有同感,除了想当面向志工感谢外,还要捐款给慈济,「我不富有,但我仍然可以奉献,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回馈这个慈善世界!」

在陪伴受刑人的「静思语」时间,我学会看待囚犯一如常人,理解曾经犯错的人也有修行的能力,相信他们在读书会能找到正确的人生方向,更祝福他们坚定道心同行菩萨道!

 

 

 

《賭城打工皇后》04-寒冬中有温暖

一起学做好人

《无间道》轰动一时,无论是「卧底的真坏人(黑道)」或是「卧底的真警察(白道)」,他们成为警察的理由都是「想做好人」。

 

来美之前,常在电视报导上看到慈济人的蓝白身影,深感敬佩,却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穿上这身制服。

二〇〇二年,父亲意外往生,当时经济捉襟见肘,实没能力请法师为父亲做法事。正当两难之际,李坤华师姐捧着一束花来到殡仪馆,后来才知道父亲往生那天,正好是坤华师姐的生日。她在自己喜庆之日,身着黑衣黑裤为父亲送行,让我十分感动。

那一年,多位慈济志工正在为成立拉斯韦加斯联络点多方奔走,首任负责人陈淑婉诚恳邀约我承担真善美志工(负责文字、摄影、录像)干部。我独力抚养女儿,加上一身债务,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实在没有时间精力投入。

直到淑婉师姐提起,有一次父亲指着我的背影问她:「那是我的女儿,你认识她吗?」淑婉师姐说:「你父亲过世前,已亲手把你交给了慈济,知道吗?」当下我再无理由推托,一直在慈济守着父亲最后的遗愿。如果父亲天上有知,当感到欣慰吧!

警匪片《无间道》轰动一时,无论是「卧底的真坏人(黑道)」或是「卧底的真警察(白道)」,他们成为警察的理由都是「想做好人」。而我,六岁遭逢父母离异,十四岁离家求学,十六岁上夜市摆地摊,周旋在黑白两道之间(流氓索取保护费、警察追开无照营业罚单),养成我不友善的性格,我真的不懂得「爱」!

感恩刘清梅师姐引领我「学做好人」。进慈济之初,「学做好人」对我来说似乎流于口号,做做样子而已。直到开始《水忏》共修,我才试图改变自己的习性,学着对别人释放善意。几年过去了,我透过三个孩子的评语,看见了自己的进步。

第一个孩子是二十岁的华裔男孩,他说和我在一起感觉安心,「我长大以后要变成像阿姨这样的人!」于是,我知道自己不再是让人害怕的钟楼怪人。

第二个孩子是同事爱丽西亚的女儿,十岁、墨西哥人。同事被校长请去学校,理由是女儿坚持要选「台湾话」作为第二语言,而「台湾话」并不在学校的语文学习选项中,因此请家长前去说明。

经过沟通,方知女孩视母亲的职场经理为偶像,并赞誉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我长大以后,也要像Audrey那样做慈济人,随时随地做慈济事。首先我得学会说台湾话,才能加入他们的团队。」

于是我又知道,原来同事的孩子也在默默观察着我。

第三个孩子是十七岁的美国女孩,是我房地产客户的女儿。这位客户不久前经历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术前召开家庭会议,问女儿:「万一妈妈发生不幸,以后你要跟着外婆、舅舅还是阿姨?」没想到,答案竟是:「我要跟Audrey!」这让我意外之余,也深感荣幸。

以前,常常有人到慈济会所找我,因为听说我很会帮人找工作。从今以后,希望有人到慈济找我,是因为听说我在慈济学做好人颇有心得,而大家都愿意到慈济和我一起「学做好人」!

 

 

大A和小A

小A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有一次我问大家:「这里有谁没帮我看过小孩的?」只有三位举手,可见当年扰民情节之重大!

 

我的英文名字叫Audrey,女儿的英文名字叫Angela,都是A字母开头,朋友昵称我们是大A和小A。

离婚后那段日子,除了父亲的帮忙,最要感恩的是小A的舞蹈老师杨淑芬及她的干妈李坤华,她们用最真心的友谊,在我最需要帮忙的时候伸出援手。

小A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星期五晚上,送往杨老师或干妈家;星期六上午学中华民族舞蹈,中午绘画老师接去学画画,然后是SAT(学术水平测验考试)补习班老师接去补码学;下课后,送去林秋兰师姐开的餐馆,一直待到人家打烊开饭,跟着吃员工伙食,我才下班接她回家。

星期日,她去学日本太鼓;下午,由日文老师接去学日文,傍晚才能回家。每周七天都在外面团团转。

几乎每个妈妈都有自己的拿手菜。老师办活动的时候,会指派这位妈妈做这个,那位妈妈做那个,但是小A的妈妈永远不用做,因为「不通厨艺」已成笑谈,而且做了也不能吃!

除了不擅庖厨,小A的妈妈还是个工作狂。甚至为了争取和小A共处的机会,让小学生小A接受《信息报》陆社长的邀约,在报社开辟「大A+小A」专栏,妈妈写笑话,女儿画漫画,为拉斯韦加斯读者制造了许多笑声,而爱护晚辈的陆社长,也每个月颁发奖学金给小A。

小A高中毕业时,几十位慈济法亲为她庆祝。我突然想起,问大家:「这里有谁没帮我看过小孩的?」举手的只有三位,可见当年扰民情节之重大!

醉心于绘画的小A,原本有意报考艺术系,但我担心画画不能当饭吃,劝服她改选建筑系,主修室内设计,总算跟画画沾上了边。

少女时代的小A参加过大大小小的画图比赛,曾经两度勇夺全克拉克学区高中组第一名,还赢过百乐宫赌场(Bellagio Casino)万圣节儿童绘画冠军,作品挂在该赌场美术馆展览。

想当年,小A非常信任妈妈的眼光,她画了不同风格的两个鬼节作品,一幅素雅,另一幅则是热闹的群魔乱舞,小A问妈妈:「哪一幅比较好?」时任新闻记者的大A以专业眼光审视:「我比较喜欢素雅那张,但裁判会选热闹那张。」结果一如我的判断,小A画作赢得裁判的青睐。

曾几何时,小A长大了,慢慢感觉妈妈其实是个超级笨蛋,尤其对我无条件帮助同胞特别有意见。她说:「那些人都在利用你,找到工作以后就不认识你了!」我花了很多时间教育小A所谓的「付出无所求」,慢慢的,她也开始学着帮助别人。

小A是少数的年轻业主,在她的小单位房子里,偶然发现她俨然成为赌城小孟尝君,悄悄养着三千食客。因为经济不景气,她的同学、朋友很多都失业中,纷纷聚集在小A的家找寻出路。

我看到有人上网谋职,有人小睡充电,也有人讨论面谈经验。小A的餐桌是简单的蛋炒饭和白开水,但是供养着许多人。我在孩子身上看到善良的本质,感恩老天爷赐给我一个好孩子。

 

 

另类出国旅游

人家旅行的目的地不外欧洲或游轮之类的豪华行程,而我出国的方向却与众不同,不是人们急欲逃离的灾区,就是奔赴公司指派的目的地。

 

经济起飞以后,出国旅游成了全民运动,不再是富有人家的专利。人家旅行的目的地不外欧洲或游轮之类的豪华行程,而我出国的方向却与众不同,不是人们急欲逃离的灾区,就是奔赴公司指派的目的地。

二〇〇三年底,第一次参加慈济的国际赈灾,去了萨尔瓦多。我和谢阿敏师姐从拉斯韦加斯开车到总会与赈灾团队会合。饥肠辘辘的我们一路随团去机场,好不容易脱身到麦当劳饱食一顿,到了登机门才发现全队志工正满机场寻找我们两个失踪人口,未出门就成了「问题人物」。

每日赈灾行程结束后,真善美志工得继续工作,将工作日志如期送交本会。我买不起手提电脑,执行长葛济舍师兄大方借我,并教会我如何使用。

也许是新手上路,常要工作到很晚,香积菩萨舍不得我挨饿,会下面帮我补充体力;每天出发前装便当,又偷偷地塞给我一个大番石榴,跟我说:「加油!」

领队张杨舜师兄笑称是看我「长大」的「奶爸」,当我还是经常闯祸的慈济菜鸟,他给了我很多宽容和鼓励,直到今天还常常「批评指教」我的作品,给我很多提携和指导。

此外,章惟豪师兄也很有长者风范,他教导我摄影走位时,如何避过默认的录像机。在萨尔瓦多总统亲临大爱屋,临时起意拿起钥匙预备去大爱村开门,携带大型摄影机的志工,一时拆不了机器跟进,睿智的惟豪师兄顺手一推,叫我「快追」,让我追到了许多宝贵镜头。

二〇〇五年,志工简婉平与我被派往德州休斯敦及达拉斯,协助卡崔娜风灾的发放,她拜我为师学报导。赈灾期间,她怕小老师饿着了就代为打饭,近七十岁的老太太一手拿饭盒、一手端热汤,用脚顶着门,颤巍巍地送饭给我,让我非常感动。

由于我常常赶稿子到深夜,每天早上都会赖床,她总是小声要求同寝室的志工:「小声点,让她多睡会儿。」等到我起床,她已将牙膏挤在牙刷上,又赶紧帮我把棉被迭好。表面看来是善尽「学徒」职责,其实那是一个资深慈济人的用心。

深受感动的我,忍不住抱着她说:「这样好了,从今天起,我就收你当『干妈』!」

墨西哥也是我们时常去访视的国度。一个生产啤酒的小村镇,没有医师也没有医院,全村只有一所小学和一家药房,就医或购物得上高速公路到邻村。站在卖啤酒的招牌下,不感清凉,只觉凄凉!

另一个都市里昂,街道一边有国际美食吃到饱餐厅,楼上有人大排长龙等候进入酒吧看球赛;街道对面是三三两两的小商店,再后面是一大片民不聊生的村落。前往案家访视时,看见他们的冰箱空空如也,一大盆清水漂浮着切成小丁的西瓜。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发疯的少女,据说某日跟母亲出门上街,回来后就变成四、五十岁男人的声音,过去天真美丽的小女孩就此人间蒸发。

我们随主人看了少女的居家环境,耶稣基督、玛丽亚、佛祖的照片挂满墙,却无力挽回少女的悲剧,那加工的铁栏杆、开放的洗澡间(必须两、三个人抓着她洗)令人心酸。临走前,少女突然发病,她咆哮怒骂的表情,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脑海。

 

 

变调爵士城

一场飓风吹散了纽奥良的万种风华,渔夫的船别了港湾,岸边码头再没有哼唱小曲、在驴车上叫卖蔬果的小贩,天国子民哭着涉水离乡。

 

曾经,爵士乐音绕梁;曾经,蔗糖甘甜飘香,交错在法式优雅及美式现实的强烈对比之间,纽奥良──既商业又感性的路易斯安纳州第一大城,是观光客心目中「永远的嘉年华」。

然而,一场飓风吹散了纽奥良的万种风华,渔夫的船别了港湾,岸边码头再没有哼唱小曲、在驴车上叫卖蔬果的小贩,天国子民哭着涉水离乡。

二〇〇五年秋末时分,卡崔娜飓风肆虐纽奥良,涉险探访的记者膝盖以下泡在水里,狂风中一手紧抓着黄色雨衣、一手颤栗地拿着麦克风,隔着窗子采访屋内的人:「真的不走吗?」眼神空洞的人家,无助地摇摇头。为什么不走?透过屏幕上看到的,是受灾民众不知从何说起的辛酸和无奈。

电视机前的观众只能为那些水涨三呎的人家跺脚着急,放弃逃生的人就此随着家园流入汪洋大海,而那些与灭顶之灾擦肩而过的纽奥良居民,究竟经历了什么过程?我前往休斯敦及达拉斯参加赈灾,亲身采访多位受灾民众,得知灾情之惨重以及慈济在灾区发挥的效能。

飓风来时,六十八岁的诺岚正在当地的赡养中心养病,院方在最短时间将病患撤离到安全地点,诺岚住进乔治亚州亚特兰大的比佛利健康赡养中心。

由于事出紧急,无法一一告知家属,他的妻子茱莉打电话查询夫婿下落,忙着撤离的院方人士无暇求证,只含糊表示大部分病人都送到邻近的德州休斯敦避难了。

着急的茱莉立刻开车到休市寻寻觅觅,几经打听才发现夫婿原来被送去遥远的亚特兰大。

诺岚自一九九七年罹患重度神经障碍疾病后,即卧病在床,无法言语。二〇〇五年三月,因臀部受伤住进赡养中心,接受医疗照顾。如今阴错阳差被送到举目无亲的美国东岸,相依为命的白发夫妻成了隔着银河的牛郎织女,茱莉不忍神智清明却无法言语的夫婿留在陌生之地,咬牙支付高昂的交通费用,花费近八千元美金将诺岚接到休斯敦。

受限于行动,茱莉并未跟着逃难的人潮四处求援,只是消极地任由阮囊羞涩,若不是亲人无意间透露这个讯息,夫妻俩还要继续陷在困境中。

灾后救援行动展开后,诺岚任职于消防局的侄儿麦克与同事克里斯一起被分发到休斯敦瑞兰特商展中心,担任联邦紧急救援总署的志工,慈济团队也在同一地点提供服务。

麦克及克里斯经常在午餐时间参观慈济的便当,慈济人乐结好缘,得知他俩喜爱东方菜肴,连忙送上寿司便当外加一段友善访谈,意外发现诺岚这个个案,立即组队前往访视。

一个黝黑的男子自称救了三条人命,意外的是,英雄所救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女友和孩子。

男子回忆当日情景,下午三点半,水深及膝之时,收到撤退通知,他立即收拾衣物,下午五点已水深过颈,冲进屋里的大水来势汹汹,他把女友及两岁大的婴儿放进塑料盆,背着七岁的小男孩泅泳近四十分钟才脱离险境。

途中见到警察与暴民相互开枪,他很害怕被身边飞过的流弹打中;在他奋力游出人间炼狱的同时,大约与四十具尸体擦身而过,血水淹进嘴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问到他的孩子是否安全脱险?英雄耸耸肩说:「不知道,女儿和她妈妈在一起。」

坐落在休斯敦市郊的圣凯瑟琳教堂,虽在卡崔娜的暴风圈之外,却在救灾行动中留下了感人的足迹,故事始于越裔修女的俗家父母与亲人前来投靠。

据该教堂的修女表示,当她们在电视上看到卡崔娜的惨剧时,大感震惊,觉得不该置身事外,得知有许多越裔天主教徒从纽奥良逃难到休斯敦,立刻决定打开大门,一下就收容了超过三百位受灾民众。

始料未及的是,虽然由越裔侨社居间安排,但闻讯而来的其他族裔或不同宗教信仰的受灾民众也不在少数,有人在教堂外面低着头,小声地问修女:「我们不是越南人,也不是天主教徒,你们愿意收留我们吗?」修女闻言无不同情,全数接受。

修女为妥善安排受灾民众而走出教堂向政府单位力争,顺利将大部分受灾民众送到附近的公寓安家。受灾民众留置教堂期间,几百人睡在敞开的大厅里,二十几个婴儿的哭声,在暗夜中一波接着一波传来,增添哀伤与凄凉,幸有慈善团体及爱心人士陆续捐赠尿布、牛奶及婴儿食品,协助他们挨过这段过渡时期。

修女又说,当受灾民众如潮水般涌入时,天主教堂二十四小时开放,数十位修女轮班接待、转送、募款、烹煮及供食,如同她们所仰慕已辞世的特里萨修女,为需要的人默默付出。

我前往采访时,看到厨房内有几位修女在为受灾民众准备晚餐,为尊重越南的饮食文化,当晚的菜单是越南河粉。看起来简单的餐食,要喂饱三百多人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有些受灾民众即使住进政府安排的公寓,仍习惯回到教堂取食,修女们在爱心人士的支持下,长时间提供热食服务。

卡崔娜灾后,呈现两种极端的情绪表现,有的民众坚决要重返家园,有的民众却表示今生今世绝不再踏上那块土地,灾难的恐怖令人余悸犹存。

罗彦原本在纽奥良开咖啡简餐店,生意兴旺,一家四口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飓风来袭,所有的幸福转眼间随波而去,他带着妻子、幼子及襁褓中的幼女逃难到休斯敦,岳父也随行同去,因为小姨子在休斯敦做了修女,他们选择投靠在天主教堂的羽翼下。一心盼望再回到纽奥良的罗彦说:「那儿是我的家,纽奥良比家乡更家乡!」

由于罗彦毁去的家业都依法承购保险,一家人计划等保险理赔金核发就要回家。奈何泡在大水中五天的家园病菌丛生,短时间内无法原地重建,他们只好暂居休斯敦。

渔夫骆谷不如罗彦幸运,生活拮据,无法负担高额保费而未买保险,不料半生的努力,包括一艘维生的船只,就这么泡了汤。在没鱼可钓的休斯敦,骆谷显得英雄无用武之地,看着四岁及五个月大的一双女儿,只能无语问苍天!

另一个失去渔船的渔夫戚福,离了海港去了内陆,瘦黑的渔人不谙英语,十岁的女儿充任翻译,申请救难金。戚福失业又无医疗保险,已动过手术的肾结石偏又在这个时候发作,加上家里四个月大的婴儿日夜啼哭,苦上加苦。

协助翻译的女儿,听父亲说好痛好难受,立刻红了眼眶,小女孩一边拭泪,一边再三感恩周围的慈善团体。看着她一再回头,一再流泪行礼,小小年纪就要分担诸多苦恼,让人感到十分心痛。

 

 

奉献专长和力量

不仅全美慈善团体在救灾期间出钱出力,许多默默行善的个人也挺身奉献了自己的专长和力量。沿路雪中送炭的朋友,见证了人间处处是温暖。

 

纽奥良风灾的惊心动魄,加上随后来袭的瑞塔飓风,未登陆即有雷霆万钧之势,休斯敦当局当机立断,强势撤退灾区的居民。定居在休斯敦的康妮一家分乘两辆车撤离,两个大人、六个孩子,外加一猫一狗,一路从休斯敦到圣安东尼市,最后来到了赌城。

沿途饱受风霜,每到一处就被告知收容所已满,又被驱离到下一个城市。流离顚沛的路途中,成千上万的汽车列队前进,七个小时只开了六十二公里,加油站车满为患,离家愈远,汽油愈贵,真教油箱见底的民众欲哭无泪。

龟行的车队在沙漠气候下缓缓前进,高速公路旁到处可见冒烟抛锚的车辆,康妮家的两辆车也是开了又坏,坏了又开,经常得半路靠边,用宝贵的饮用水浇向冒烟的引擎。

开开停停了四天,所有盘缠尽数花费在油料上,一路上的经历如遇战乱饥荒。在超过华氏一百度(摄氏三十七点八度)的艳阳天,开车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口干舌燥之苦远不如内心的焦急,来自休斯敦的民众忍不住问:「当卡崔娜受灾民众撤退到休斯敦,我们给钱、给食物、提供工作,现在我们落难了,谁来救我们呢?」

民众自力救济,动用各种关系求援,最后德州州长动员州政府的资源,沿路支持,以大卡车载运汽油及水作定点发放,不须手续登记,上门即受理,协助民众撤退到安全地点。

康妮腼腆万分地来到拉斯韦加斯的发放中心,在慈济服务处告诉负责面谈的我:「家里的邮政编码不在灾区范围,而遭到其他单位拒绝,你们可以帮助我吗?」

我们受理了康妮的申请。康妮一家在泪眼中收下慈济急难救助金,这笔善款可以帮助他们修复汽车,重返家园。

慈悲心人皆有之,不仅全美慈善团体在救灾期间出钱出力,许多默默行善的个人也挺身奉献了自己的专长和力量。逃难之旅或许艰难,但沿路雪中送炭的朋友,见证了人间处处是温暖。

心理医师玛丽亚自动参加救灾行列,辅导了超过十个个案。民众从受难那一刻起,即在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那寸寸攀升的污水,那愈去愈远的房屋树木,那大水中载浮载沈呼喊救命的人、惨遭灭顶飘浮水面的尸体……

种种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民众的脑海里,有人噩梦连连,有人哭泣不止,尤其对失去亲人的民众而言,更是求生意志薄弱。玛丽亚医师的出现,减轻了许多人的痛苦,也预防了许多自杀的悲剧。

年轻漂亮的南希,在卡崔娜风灾发生前,已订了机票要去夏威夷度假。临出发前看到新闻报导,心痛地流下眼泪说:「我住好房子、开好车,还有闲钱去度假,那些受灾民众什么都没有,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吗?」

于是,她选择休斯敦作为休假的地点,从容地走向受灾民众集中处。当她得知有人发心捐赠机票、船票、车票送受灾民众回家,立刻就地取材用厚纸板制作了Free Ticket(免费票)的牌子挂在脖子上,挨床挨户询问登记,帮忙记下需要者的姓名、出发地及目的地等资料,再转交善心人协助。

南希说,看到有人受苦受难,就像自己的亲人受苦受难一样,说着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散居美国各地的慈济人主动投入赈灾行动,自费购买机票飞进赈灾大营休斯敦,我也跟着干妈从拉斯韦加斯出发,唯因干妈用的是里程数累积得来的免费机票,东飞西转了两趟航程才到达目的地,我也陪着她东飞西转。

休斯敦赈灾落幕后,临时接到变化球,全队须转往达拉斯继续发放,众志工接洽航空公司更改机票。听说是赈灾志工,大多数航空公司只意思意思罚款,只有我的机票因为行程复杂而出现高额罚款。

我忍痛认罚,直到返回拉斯韦加斯,才写信给航空公司,告知慈济志工的赈灾行动食衣住行皆需自费,希望酌情考虑退款,没想到航空公司竟把来回机票钱全数退还。

嘉年华的风光或许是纽奥良的代表作,但隐藏在其后的,却是摆脱不去的贫穷阴影。据统计,全美约有百分之十二的非裔美人,而纽奥良的非裔美人又占其中的百分之六十七,以个人收入每年九千八百美元计,或以家庭收入每年一万四千六百八十美元作为平均值,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纽奥良黑人属于贫民。

那些原本在当地做小买卖、打鱼或耕作的,避难至他州后,全得靠自己重新打天下。

有一位男士在休斯敦发放处门口抽着烟幽幽地说:「我一生不求人,不轻易向人伸手,从我入休斯敦至今,已递出二十四份履历表,到现在连一通约面谈的电话都没有,眼看就要断炊,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发放中心,犹豫着该不该走进去,生存与自尊究竟孰重孰轻?」

透过烟雾,我看到的是一张写满沧桑的脸,也许老天爷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路易斯安那州在卡崔娜风灾中的死亡人数至少有一千零八十人,近两千人列为失踪人口。曾经见过一位受灾民众,脖子上挂着十几位亲人的照片,落单的他逢人就问:「你有看到我的亲人吗?」

在房屋倒塌、居民逃生期间,路州税收短缺了五亿五千万美元,减少了二十二万份工作机会。重创后的纽奥良力图振作,民间的保险公司加速理赔,政府机关也核发各项补助,帮助受灾民众重建家园。然而,有限的经费对痛失所有的民众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低廉的建材是否能够抵挡下一波飓风,令人担忧。

二〇〇七年,当我前往纽奥良参加慈济义诊时,一位握着铁锤修补着自家屋顶的居民表示:「我的家从这里倒下,我们合力在这里把家建起来,要想重新出发,就得靠自己!」接着,他一锤一锤用力敲,用他的执着建立起家园。

但愿所有的纽奥良人,都能有如此的信心与勇气,自己跌倒自己爬起,也祝福返乡的纽奥良人美梦成真,再度开创出令人惊艳的嘉年华会!

 

 

把「大爱」背回家

有的孩子整天睡觉企图忘记饥肠辘辘,也有孩子用麦当劳的西红柿酱包泡热开水过日子……「校园爱心背包发放计划」因此诞生了。

 

历经卡崔娜飓风肆虐,许多流落异乡的受灾民众至今仍在现实生活的洪流中载浮载沈,灾后各慈善团体应运而生。拉斯韦加斯慈济联络处持续协助长期关怀慈善联盟(Long Term Recovery Committee,简称LTRC)及其他团体转介的个案,在卡崔娜的风风雨雨之后,牵着受灾民众的手跋涉苦难。

滞留拉斯韦加斯的受灾民众虽获政府补助,但仍存在「有一顿没一顿」的窘况,登记有案的「街友子女」将近四千人,周一至周五可由学校供应免费午餐,每到周末孩子们就得面对饥饿的煎熬。

有的孩子整天睡觉企图忘记饥肠辘辘,也有孩子用麦当劳的西红柿酱包泡热开水「煮」成西红柿汤过日子……令人闻之鼻酸,因此诞生了「校园爱心背包发放计划」。

首先发起此计划的是「爱心团(Corp. of Compassion)」,该慈善团体由史卡特‧萨立文(Scott Sullivan)于灾后发起,协助流落拉斯韦加斯的卡崔娜受灾民众安身立命,其注册商标正是很多「心」集合在一起。

「校园爱心背包」最初以赌场捐赠的绿色旅行袋,包装两日分量的罐头食品及干粮,每周四在爱心团仓库打包,周五下午送到特定学校发放。学生在隔周一、二将背包送回,回收后的背包于周四再度打包后发放,如此循环。

「校园爱心背包」的发放是根据学校提供的名单,每个孩子都有特定的背包号码,记录孩子的过敏物或特殊需求──有的孩子对花生酱过敏,打包时得避免花生制品;有的孩子家里还有更多手足,即酌加分量;遇有三天连假也会增加食物,确定孩子有足够的粮食度周末。

爱心团义工采有给制,每个背包的成本是十美元,包括食物七美元以及车马费等行政费用三美元。慈济接手后改在会所进行打包,志工是无给制,且要自行负担车马费,再加上食物批发商提供优惠价,因此慈济的爱心背包成本只需要五点五美元;近年来获「食物银行」之助,又大幅度降低成本。

据克拉克郡学区调查,计有十五所学校需要「校园爱心背包」,大约一千两百名学生仍在该计划的等候名单中。为了顺利推动发放计划,慈济志工两个月期间先以客卿角色陪同爱心团发放、接受培训,之后才亲手实施。

拉斯韦加斯慈济人与爱心团的合作因缘,可追溯到二〇〇六年,慈济志工郎云霞及曹韦赴北卡罗来纳州参加「灾难志工联盟(Voluntary Organizations Active in Disaster,简称VOAD)」,返回拉斯韦加斯后即积极寻找本地主流社会慈善团体合作。

经联邦紧急救难管理局(Federal Emergency Management Agency,简称FEMA)介绍,知道有团体正在筹组LTRC,因此参加了筹备会议,会中认识了爱心团的代表,该团体正是LTRC的发起组织之一。透过LTRC,我们结识了各慈善团体,为小区提供更贴心的服务。

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男生领了「校园爱心背包」后和我「咬耳朵」说:「我爸爸妈妈写了封信给你们耶!」然后拔腿跑回教室去拿信。信上歪歪斜斜的字迹充满童趣,显然是父母口述、小朋友代笔的杰作,「非常感谢你们送食物给我家的孩子!」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孩子感恩的神情、愉悦的动作,让志工「搬有运无」的辛苦瞬间化于无形。

小男孩奥腾在信中感性地写着:「把食物送来给参加这个计划的孩子是非常慷慨的,送给我们的食物都那么好,您们怎么能够做得这么棒呢?我好喜欢您们的这个计划。」

另一封来自贫困学童的信读来令人心酸:「谢谢你们为我送来的食物,如果要我给你们打分数,我会打上A+++,因为你们为我送来的都是我梦寐以求、一直想要却买不起的。再一次感谢你们送给我食物。」

小女生安娜以工整的字迹写下:「我真的好喜欢这个计划,背包里有些食物我以前吃过,有些没吃过,但那些没吃过的东西其实满好吃的。非常感恩校园爱心背包计划及送食物的志工,但愿这个好计划一直持续下去。」

杰士民俏皮地说:「谢谢您们的食物,这个计划真的很酷!」

史考特更干脆,他说:「我爱您们送来的食物,我爱吃那些食物,非常谢谢您们!」

有一位不谙英语的学生家长,以西班牙文写下他的感谢:「谢谢您们为我女儿约瑟琳送来食物。」

特教班的小朋友用五颜六色的图案,表达自己说不出口、写不出手的满心欢喜。体贴的老师帮小朋友在图画写上「Thank You」及孩子的姓名。

虽只是短短的话语,却是孩子的真心话,纯真得令人心疼。发放「校园爱心背包」的志工们,衷心祝福孩子明天会更好!

 

 

飘雪季节

周旋在忙与盲之间的人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而慈济人是这个忙碌城市中不疾不徐的风景,总是适时提供温暖给那些行色匆匆的人。

 

二〇一三年一月一日,拉斯韦加斯的烟火刚在夜空盛放,「Happy New Year」的欢呼声尚在耳边,「繁华夜景」便乘着龙尾巴消声匿迹。新年近午时分,法拉明歌路(Flamingo)近黄金海岸赌场(Gold Coast Casino)路段突然传来追撞声,一辆林肯轿车从赌场车库飞向马路对面,撞上行驶中的尼桑汽车之后翻覆,驾驶人章太太送医不治。

警察敲门时,患了重感冒的章先生勉力起床应门,当警察告知章太太死讯,章先生万分不解、反复地询问:「怎么会呢?她刚刚还在厨房煎鸡蛋、烤土司,怎么人就没了呢?」

警察见状连忙问他:「你有家人吗?」章先生仍是一脸茫然:「说她死了是怎么回事?」一直到章家女儿回家,才确认了这个噩耗!

我是第一个抵达章家的志工,当时章先生仍处于巨大震惊中,章家女儿则忙着整理眼前的千头万绪。得知章太太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不适用佛教助念仪式,我们只在一旁关怀陪伴。

隔日,我陪同章家女儿前往法医室认领遗物,女儿见到妈妈生前佩戴的项链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失声。她不断询问妈妈出事前的种种细节,法医室人员正色劝她:「有些事情恐怕永远都找不到答案,别再追问了,否则你会把自己逼疯!」我也安慰她:「妈妈在出事的一剎那,想必已失去知觉,没有受太多的痛苦,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章先生也有疑问:「她从来赶晚不赶早,为什么那天会提早出门呢?难道这是上天注定的吗?」章太太本应在下午一时到达赌场,不知何故提早两小时出门。章先生非常自责:「平日都是我开车载她,如果不是因为重感冒卧床,她也不会自己开车出门,都怪我……」我安慰他说:「万般皆天命,半点不由人。逝者已矣,你要保重自己,否则章太太在天之灵也会担心。」

为什么章太太会在赌场的车库里超速驾驶?「突然发病」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发病的她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猛踩油门,造成憾事。

期间,照顾章先生成了我陪伴的重点,重感冒加上伤心,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几日下来形容憔悴,幸好章家女儿非常孝顺,一直陪在爸爸身边陪他说话,帮他按摩。为了让他有食欲,我特意送去酸酸辣辣的墨西哥色拉及热汤,有时是简单的三明治。章先生总算慢慢愿意进食了。

章先生不哭不流泪,每次去看他都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听人说话。章家表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劝说:「哭出来会好过一些,别闷在心里!」他听话地点头却还是没有哭,偶尔说出的几句话,直教听的人心酸。

章先生指着小阳台的小锅小灶说:「她都是在这里做饭,怕屋子里有油烟,太太好能干,每餐都有三菜一汤。」厨房抽屉里,每样东西都分类整齐、干净清爽,就连超级市场的购物塑料袋都折迭得方正如豆干。章先生又说:「她就是这样,爱干净!」透过章先生的思念和他手中的遗照,彷佛看见年轻、漂亮、聪明又可爱的章太太就在眼前,章先生喃喃自问:「教我如何不想念她?」

每次前往关怀,离开时我都会问:「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有一天,章先生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请求:「你可以把我太太变回来吗?」让我闻言语塞,只能劝他:「其实她已经住在你心里,一直没离开。」告别章家,望着结冰的路面,意识到这个冬天特别冷!

 

***

 

事隔仅三天,一月三日深夜,会员蔡太太来电告知我:「蔡先生不行了,医院通知要转去安宁病房。」隔日一早,我带着蔡家人前去殡仪馆安排后事,蔡先生当晚就走了。接到通知时,蔡太太还在赌场上班,同事林秋兰(慈济志工)陪她请假,驱车载她前往地处偏远的安宁病房。

当日休假的我最早赶到。蔡家人在病房里伤心哭泣,我对两个儿子说:「爸爸现在一定很害怕,你们在他耳边大声诵念佛号,他还听得见,让他走得安心!」陪着家人一起助念,一个小时后,蔡太太在志工陪伴下来到病房,志工继续恭敬虔诚地为蔡先生助念两小时。

那晚天很黑,开车回家的一路上,挥之不去的尽是蔡先生憨厚的笑容。想着想着就天亮了,我又带着蔡家人去殡仪馆,随即着手繁琐的后事安排。

告别式定在三天后,等死亡证明书批下来就立刻火化。馆方人员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急?」这是因为蔡先生生前曾交代:「别把我一个人丢在殡仪馆太久,这里都是美国鬼,我不会讲他们的话。」

承办人员又再三推荐鲜花、红木棺材等豪华项目,家属因为预算有限而默默摇头,蔡太太说:「他不喜欢花。」听说他一辈子没送过她一束花,承办人员大呼不敢置信。我连忙打圆场:「中国男人不善于当面表达爱。再说,他一生节俭,如果知道我们花大钱给他办丧事,恐怕会气得从棺材里跳起来呢!」

办理妥当后,蔡太太感激地拉着我的手说:「幸好你这两天休假,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有感而发:「蔡先生总是很『配合』我!」即使走到人生的尽头,他也要选择我休假的那两天,让我能够陪他最后一段。

说起蔡家夫妻,他们在二〇〇六年搬到拉斯韦加斯,我是他们进城后认识的第一个人,经由我介绍进入赌场工作。担任一年多的临时工,总算有资格应征正式员工,当时的蔡先生只会说「OK」及「very good」两句英文,面试时的惊险让人直冒冷汗,而他却以独特的智慧四两拨千斤,顺利过关,赢得工作。

主考官问蔡先生:「五年后的你会变得怎样?」他说:「Very good!」;主考官又问:「你愿意配合工作需要而调整工作时间吗?」他说:「OK!」;最后一题是:「你想做白班或夜班?」只见他随手拿起纸笔,画了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和一个星星,连说三个OK、OK、OK。至今仍记得他两手各竖起一根大拇指的模样,真的很「经典」!

蔡先生的老美、老墨同事知道他走了都很心疼,自动捐款作丧葬之用。艾丽西亚(Alicia Rodriguez)为了鼓励大家捐款,把家里的部分首饰拿出来卖,从发夹、耳环、项链到手镯应有尽有,价钱从一元到五元不等,得款全数捐给蔡太太。另一位同事莎拉(Sara Fernandez)找了一个空盒子,用黑胶布缠紧,上面贴了蔡先生遗照,留一个缺口让人投钱捐款。

两位同事抱着箱子及首饰兜售募捐。她们都是慈济会员,据说抱着纸箱募款的点子是「参考」慈济街头募款的形式。拆箱清点的时候又特别请我过去见证,听说这也是参考慈济的诚正信实。这项义卖募得美金两百多元,让蔡太太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犹记得圣诞节前的一个晚上,我去加护病房探病,蔡先生正好悠悠醒转,因为插管无法言语,只能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的话,就说:「你放心,我会照顾蔡太太,孩子的事也会帮忙。」蔡先生闻言胸膛起伏、神情激动,我和他泪眼相对,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圣诞节那天,拉斯韦加斯的慈济孩子组队到各医院报佳音,也来到了蔡先生的床边,小女孩的琴弦跳跃出快乐的音符,但我们之间只有悲伤,因为这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我问他:「好听吗?」他用尽力气点了点头,接受了我最后一次的好意。

赌城街头的广告牌仍是一片喜气洋洋,电子秀带来了汹涌的人潮,困在其中的是周旋在忙与盲之间的人,他们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然而,慈济人却是步履沈稳,是这个忙碌的城市中,唯一不疾不徐的风景,总是适时提供温暖给那些行色匆匆或迷失方向的人。

无论是章家或蔡家,都非常感恩慈济人的出现,和他们手牵手,走过飘雪的季节。

 

《賭城打工皇后》03--赌城岁月

来不及说再见

如今想来,父亲好似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一再地提醒我:「家族啊!这个家族需要一个带队的!」顺便交代他的后事办完,一定得送他回台湾。

 

二〇〇二年五月十九日深夜,刺耳的电话铃响划破静寂,接起时已经挂断,讯号显示是父亲的电话号码。我连忙回拨,话筒传来继母的哭泣声:「你快来!」换衣服的时候,我瞄了一下闹钟,时间是清晨三时二十六分。

飞车过去,父亲躺在厨房前的地板上,地上有大片呕吐物,地毯上血迹斑斑。我马上打九一一,接线生问:「是否神志清醒?」继母指着我问父亲:「她是谁?」父亲回答的是我女儿的名字。「天啊!他不清醒。」我哭着对接线生大叫。

在等候救护车的七分钟,父亲恢复神智,继母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父亲说没有。急救人员到达后,问了他一些问题,父亲总是有问有答,因此依照数据判断病情稳定,救护车开往医院途中未鸣警铃。

原本要去距离较近的一家医院,但是对方不肯收,于是回头开往另一家医院,途中又被告知应送往日升医院,抵达医院急诊室已是清晨四时三十分。

医师、护理人员立刻展开急救,父亲当时仍是有问有答,只是不知今夕是何夕,平日热中政治的他,连美国总统是谁都想不起来。我跟着护理人员推他去做脑部扫描及头部X光,几番折腾回到急诊室病房,父亲才突然想起来:「美国总统是布什啦!」

医师为父亲施打镇定剂,让他在疲乏中睡去。第一位医师告诉我,颅内有血块,可能要开刀,必须等主治医师决定。第二位医师告诉我,只是一小块淤血,先观察看看,不认为应该开刀。

我和继母坐在床前,仔细观察屏幕显示的数据。接近上午十点时,父亲看来很难受,护理人员为他施打吗啡,稍减痛苦,但不久,他的左手、左脚渐渐失去反应,神智渐渐不清楚。

两位穿着绿色手术衣的外科医师快步走来,仔细研究父亲的X光片。十时四十分紧急送往扫描室做笫二次扫描,回来后血压飙升,急忙通知护理人员打降压针;十一时三十分,决定做血管摄影,确定出血位置。

继母哭着在父亲耳边说:「我永远爱你!」眼泪顺着父亲的眼角流下来。父亲着急地用右手在床上比划,我猜他是想写字,所以赶快拿笔给他,可是他握不住笔。

中午十二时三十分送血管摄影室,下午一时三十分看报告,医师坦白告知,如果不马上开刀就有生命危险,于是在两点送进开刀房。

我开始打电话通知台湾的家人,全家族在台湾的黑夜时分纷纷哭醒,我的电话从此没有断过,一遍遍复诵发生经过,一次次试图回答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

手术历经两个小时,下午四时三十分,护理人员表示手术顺利,血块已全部清除,医师正在缝合,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然而半小时后,出现在开刀房门口的竟是愁眉苦脸的医师。

原本预备向他道谢的笑容僵在脸上,错愕万分地听他说:「你的父亲仍很虚弱,脑子肿得很厉害,如果两天内能醒来,就脱离危险期了。」

我的心情霎时跌入谷底,彷佛知道这是医师「尽人事,听天命」的安慰。但潜意识的微渺希望,却强迫我接受两天后会醒过来的说法,电影不都是那么演的吗?每一个故事主人翁不都在最后关头悠悠醒来,然后大团圆喜剧收场吗?

护理人员提醒我回家换洗仍沾着父亲血迹的衣服。我们茫茫然地回家作短暂休息再赴医院,父亲仍未醒来。

加护病房好心的大夜班护理人员告诉我们,父亲的脚板有反应,是好的讯息,她并准许我们留在病房陪伴父亲。我请继母留下,我必须回去小睡,因为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了。

两个小时后,我被医院打来的电话叫醒,父亲病情又有变化。我再次飞车赶赴医院,半夜两点和大卡车在两旁设满路障的马路争道,卡车司机愤怒地对我大按喇叭、骂脏话,我不顾一切地抢在他面前疾奔而去。

冲进加护病房时,护理人员正准备送父亲去做第三次脑部扫描。再一次陷入漫长的等待,父亲回来时仍沉睡着。护理人员告知医师将来病房说明,不知怎地我突然希望医师永远不要来,我想我已了然即将被宣布的事实,只是不想太早亲耳听见,不想太早放弃最后的一线希望。

医师终于来了,他蹒跚的脚步、措词困难的态度,在在说明了父亲病情的不祥。我茫然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继母早已哭昏一旁。医师接着说,已安排下午两点进行脑部组织实验,如果脑部全部坏死,将依法拔除呼吸器。

笫一次感到当家作主竟是如此艰难,但我必须坚强。先请继母回家取来父亲换穿的衣服,回程再接女儿来见外公最后一面。一家老小跪在病床前哭成一团,台湾的电话一通接一通,再多的不舍也无济于事。

下午四时三十分,医师前来宣布脑死,他说:「其实你父亲早就走了,现在的所有生命迹象都是靠呼吸器运作的。」我忍不住提出闷在心中许久的问题,如果我们送进医院就立即开刀,父亲是否还有希望?医师摇头叹息说:「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五时三十分,开始为父亲净身更衣,拔除呼吸器后,心电图仍在屏幕上顽强地跳动,一直到六时二十二分,心电图在心跳停止后归零成一直线。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消失。

回想父亲走前的两个星期,他忙着整理院子,还爬到屋顶上把茂盛得不象话的夹竹桃全绑到瓦片上,那一片红白花海好不壮观。谁能想到身手矫健的他,竟在自家厨房一摔不起,六十一岁就匆匆离开人间了呢?

如今想来,父亲好似知道大限将至,他一再地提醒我:「家族啊!这个家族需要一个带队的!」有一次看电视,他指着电视上的植物人说:「如果有一天我变成这样,千万不要救我!」顺便也交代他的后事办完,一定得送他回台湾。

然而,当我面临拔管与否的抉择时,我仍然坚持要留住他,直到切片证实脑部全无作用,医师依法拔除呼吸器为止。他是这么干脆地走了。

每天早上路过加油站,泪水便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下。父亲出事的前两天,我在上班前加油,碰到正好要去接妻子下班的父亲;我先看到他,故意从油箱后面走出来吓他一跳。

每次路过,我总想再也看不见油箱后面那张惊喜的脸,哭着开车去公司,下车前再擦干眼泪上班。那阵子最害怕的就是别人的安慰,我以木然对待一切。

父亲意外往生前,卖了土地、带上存款到中国做生意,我对中国的生意一无所知,大数目的金钱就此失去踪影,而父亲在台湾的财产大多为房地产,远水救不了近火。

当时,我正挣扎于前夫制造的债务中,每月所得全数支付欠款。父亲过世当天,我在医院的提款机查账,银行账户里只剩下四十美元。

殡仪馆人员公事公办,指着地上的厚纸板,冷冷地告诉我:「用这个装你父亲吧,才八十美元而已。」我茫茫然地走出殡仪馆,在白花花的太阳下举步艰难,不知道去哪里找钱埋葬父亲。如果没有钱,父亲就不能放在殡仪馆的停尸间,我该怎么办?

天无绝人之路,我在父亲的书桌抽屉找到意外人寿险的数据。打电话请保险公司联络殡仪馆,表示将直接支付丧葬费用,殡仪馆这才受理父亲的丧事。

 

 

独家新闻

在赌城跑新闻,我看遍人间凄惨事,深陷赌沼不能自拔的赌徒,或自杀或杀人,或拖累子女三餐不继,制造社会悲剧。

 

一九九七年,担任拉斯韦加斯地方记者几个月后,因真道教带领信徒来美,意图在德州搭飞碟升天,我跑出了今生第一条「独家新闻」。

将近五年的地方记者生涯,累积了我在赌城的人脉,认识了许多生命中的贵人。一九九九年,亚洲商会会长杨明传邀请我在《新亚周报》刊登威尼斯赌场征人启事,并组成团队协助亚裔申请人通过面试,我就是透过这个管道得到世界级赌场的聘书。

二〇〇一年九一一事件后,赌城经济严重受创、裁员无数,我曾有一整个冬天「不见天日」,每天清晨四时工作到下午四时,最高纪录是连续工作二十五天,最后累倒在赌场冰冷的地板上,脸色发青、量不到血压……被救醒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健康开始走下坡,无奈之余只好辞去报社工作。

父亲往生后,拉斯韦加斯《信息报》发行人兼社长陆亮祖受人之托,刊登了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我亲自前往报社向他道谢。听说我曾任《新亚周报》记者,陆社长问我是否有意担任兼职记者,并当场考试。

还记得他给我一页《Las Vegas Review-Journal(拉斯韦加斯每日评论报)》,要求我即席翻译其中一篇新闻。那个新闻说的是,一对热爱旅行的教授夫妻,沿路预定旅馆、帐棚、独木舟等行程,却在泛舟后行踪成谜,没有出现在下一个行程,过去几天信用卡都未被使用,着急的家属报警寻人……

我很快就交卷,陆社长还算满意,但一语道破我的花花肠子:「我知道你有一段跳过没写。」当时跳过的那一段,是关于独木舟的结构和泛舟路线的危机,用了许多专有名词;原以为文章一气呵成,非内行人看不出破绽,我意识到眼前这位长者比我聪明百倍,别想在他老人家面前耍花招!

此后,清晨五点到下午两点在赌场上班,下班后直接到报社上班。当年由社长坐镇、社长夫人打字,我则负责采访及写稿,我们经常讨论专栏及社论的方向。

因为从小「摇笔杆」赚零用钱,稿费以字数计算,不知不觉养成了愈写愈多的坏习惯,一度被陆社长封为「一泻千里」女王。在陆社长的指导下,我学会了报导的深度及广度,他为我开展了文字世界的新天地。

当时,有位大陆移民贩卖手擀皮水饺维生,我几乎天天吃水饺「大力赞助」,陆社长知道大陆同胞有难,立刻加入吃水饺的队伍。我们的晚餐千篇一律是水饺,唯一的选项是水煮或干煎。

到了星期五,陆社长知道我周末不用起早上班,就会带我们吃遍赌城大、小餐馆。陆社长是名人,每家餐馆大厨都会特别招待。早在iPhone问世之前,我已是「打卡」的开山始祖,屡吃屡拍照,美美的菜肴配上淋漓尽致的文字介绍,「老饕行脚」成了《信息报》叫好又叫座的专栏,也是每周一次外出打牙祭的意外收获。

在赌城跑新闻,我也看遍人间凄惨事,深陷赌沼不能自拔的赌徒,或自杀或杀人,或拖累子女三餐不继,制造社会悲剧。

老虎机叮叮当当的铜板声响,引诱着妄想一步登天的投机者,很多移民想藉由投资(或投机)来个「华丽转身」。发生在二〇〇七年的「凤凰金属公司诈骗案」就是典型案例,东窗事发之后,许多不甘损失的投资客具壮举报凤凰金属公司诈骗。

涉案的华裔女子一审定案,被判处九十个月有期徒刑,附带三年刑后行为监管。这场官司的争论在于──是凤凰金属公司有心诈骗?抑或运气不好投资失利?在一次法庭采访中,被告人走出法庭,从一整排采访记者中挑上我,邀约独家采访。

陆社长为追踪该案被告的原版故事,与我组队数度前往被告的豪宅采访,并一一核对证物及数据,发表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幕后故事,算是我的第二条「独家新闻」。

地方报社的工作让我认识很多人。由于华人新闻无法填满报纸版面,我得经常「参考」主流社会的新闻,然后采访与新闻中行业有关的华人代表融入其中,想办法变成是自己的新闻。

因为赶稿而练就了双眼看英文新闻,双手打中文报导的特异功能,或因此故,常常被聘雇做翻译工作。

说来好笑,因经济拮据,手上计算机是某公司淘汰不用的二八六老计算机,所幸九〇年代的拉斯韦加斯翻译业尚未蓬勃发展,二八六小兵立大功。我翻译过的文件范围宽广,包括出生证明、死亡证明、中美双方姊妹市结盟契约、跳伞生死状、新建物的水土保持、美国政府对中国商业法律的规定,及普通的文件或书信等。

二八六计算机一直用到二〇〇三年,我被征召前往萨尔瓦多参加国际赈灾活动,返美后与好友威廉分享心得,无意中提到「因为没有手提电脑,每天都等到人家完稿才能借计算机工作,因此睡得很晚……」没想到威廉竟在圣诞节送大礼,我收到了平生第一台电脑。

在我的翻译事业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帮一位高中第一名毕业生的家长拟致词稿,文中道尽单亲妈妈的艰难及对孩子无尽的祝福,与会者闻言莫不动容!

后来,全美知名的赌博顾问公司找上门来,要求翻译「赌博大全」,译了许多教人赌博的书及录像带。学佛之后才知道,自己当年的失德之举,不知害多少家庭因赌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从此对翻译文件不再有求必应。

 

 

洗碗工升经理

华人同事踩着我的抹布说:「干嘛做这种低三下四的工作?」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教会落难的同胞彼此相爱!」

 

二〇〇三年,凤凰卫视《唐人街》节目赴美拍摄移民故事,很荣幸被推选为「奋斗成功」的代表,编导组连续几天跟着我到职场拍摄所谓的「赌城人生」。听说这个单元剧收视率不错,在全球各地回放了好几次。一位年轻时代的朋友在机场过境时看到了,经由他的宣传,许多人都知道「郑茹菁在美国洗碗」。

在米高梅赌场担任洗碗工,我不以为耻,反而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一个小时九点七五美金收入,解决了柴米油盐的问题,我相信自己只是钻石蒙尘,不会永远埋没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有一天会发光发亮。

人家埋头洗碗,我边洗碗边学做领导。利用午休时间,到库房向人讨教化学品的成分、用法及中毒后的处理;人家随手抛弃的过期说明书、计划书,是我最爱不释手的「教科书」,目标是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后厨部门的所有功夫。

有次,我奉命清洗厨房的下水道,狼狈不堪地跪在地板上又搓又洗。一位华人同事经过,踩着我的抹布说:「又不是不懂英文,干嘛做这种低三下四的工作?」

我咬紧牙关,用力刷洗那又黑又黄的污垢,直到她走开,眼泪才一滴一滴流入下水道。那一刻,我下定决心:「如果能度过难关,我一定要教会落难的同胞彼此相爱!」

一九九九年,有个机会协助亚洲商会为威尼斯赌场招聘亚裔员工事宜,我也获得威尼斯赌场的聘书。晋身世界级赌场后,我被分配到宴会部,因工作需要得随身携带对讲机。

对讲机对我而言,无异是烫手山芋,好怕听到有人呼叫我的名字,因为初来乍到美国主流社会,英语仍在磨合阶段,加上同事们来自五湖四海,互有乡音,常常听不懂人家叫我做什么?

日本人把每一个英文单字切断发音,Good Morning说成「古的魔力古」;韩国人及越南人说英语带鼻音,前者深沉,后者像唱歌;泰国人舌头较短,说英语有点「三步并两步走」的味道,想听懂得请人家慢慢说。

最糟的是,更多人说的是西班牙语,因为随时随地可以找到翻译,拉丁民族不学英语有恃无恐。

曾经有位墨西哥裔临时工,一大早进办公室找人翻译,当时只有我和另一位美国白人经理值班,老墨一看便知我是亚裔,于是向另一位求援:「请问你会说西班牙语吗?」同事礼貌地摇头说不;下班前,老墨又来了,再一次走向美国同事:「请问你会说西班牙语吗?」同事没好气地回答:「我早上不会说,下午也不会说!」

有一次,我被人差遣去拿「鹅脖子(Goose Neck)」,到冷冻库翻箱倒柜却遍寻不着;原来,「鹅脖子」指的是用来盛装色拉酱的容器,因形状长得像鹅脖子而得名。

一字多义的英文单字是我最大的挑战,比中文的多音字更具难度,状况不明的我经常为此闹笑话。

有一次,我工作忙得满头大汗,脱口而出:「真想把外衣(clothes)脱下来。」同事连声阻止:「说清楚,衣服是衣服,外套是外套,不然会引起误会,人家还以为你想跳脱衣舞哩!」

还有一次,整天忙上忙下,刚坐下又有同事叫我去某处拿东西,我没好气地回嘴:「你没有腿(leg)吗?」把同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后来很吃惊地发现,那句话的另一层意思竟是「你昨晚没跟人上床吗?」

最恐怖的一次是,我向一位男同事要橡皮筋绑头发:「我好热(hot),你有橡皮筋(rubber)吗?」他满脸通红地说:「我以为亚洲女性很保守,没想到你那么直接,对不起,我没带。」他以为我热情如火(hot),问他是否有保险套(rubber),真是糗到无地自容了。

更令人喷饭的一次是,初晋升小主管的我,奉命撰写机器操作及器皿保养的SOP(标准步骤),喜欢卖弄文字的我,竟自作聪明使用dismember一字作为「分解」零件。读完报告的上司受到严重惊吓,原来,沉迷于「法医实录」的我,错把「肢解」当「分解」,SOP差点儿就变成分尸案的法医报告了,这是我贻笑大方的经典之作。

置身劳力职场,西班牙文是不可或缺的谋生利器,公司付学费送我去上学。努力学习西班牙文达七个月之久,虽然两次课程都以「第一名」成绩结业,但我的西班牙文始终处于「胡说八道」的水平。我那支离破碎的西班牙文,带给同事们很多笑声。

西班牙文的名词分为阳性及阴性,每个名词都男女有别;动词就更复杂了,必须得跟着「人称」变化。有一次,我吩咐某人去打扫会议厅的洗手间(Limpio baño),对方立刻将打扫用具交到我手中,原来,我说的是Limpio(我打扫)而不是Limpia(你打扫),对方自然乐意「让贤」了。

同事之间难免发生口角。华人同事与老墨同事偶有争执,双方僵持不下,盛怒中的老中竟用西班牙文「Cállate」叫老墨「闭嘴」,不甘示弱的老墨也立即用字正腔圆的广东话回敬一句「收声」,原本一触即发的纷争,就在彼此忍俊不住的笑声中鸣金收兵了。

这样的笑话整整闹了一年多,我的英文及西班牙文才渐入佳境。职务也在一年内晋升两级,从工人到小主管到值班经理。

 

 

刚柔并济

我站上凳子大声说:「如果还有人听不懂就停职一天,因为你没法接受指挥……」全场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领命而去。

 

然而,外型又高又壮的非裔美人,却不愿听命于亚裔小女子。有一次,黑鸦鸦的大批人马围着我等候分配工作,故意听不懂我的指令,存心给我难堪。

我不慌不忙地搬来小凳子,站上凳子大声说:「没关系,我再说一次,如果有人还是听不懂就停职一天,回家等候通知,因为你没法接受指挥,不能进入团队。」第二次发言时,全场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领命而去。

这时的我已不再是菜鸟了,为了在这个与男人相争的劳力市场里求生存,我学会了坚强。然而,「坚强」与「好强」如影相随,初任主管的我在分寸掌握上略嫌不足,造成对员工的要求偏高却不自知。

直到有一天,员工疲倦地流着泪对我说:「你很好强,什么都要争第一,我们很爱你,所以愿意听你的,但是真的做得好辛苦!」我大吃一惊,继而虚心反省,虽然无心如此,却因台大医院时期的钢铁教育根深蒂固,竟把它转嫁到今日职场。

此后,我学会了「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用爱和宽容与同事相处。

那段时间,前夫为安顿爱妻的工作,两人双双报名到赌场担任临时工,作为主管,我公平对待,没有说破彼此关系。

有一天,一位高高壮壮的员工,脸红气喘地跑到我面前,用差点没哭出来的声音说:「我碰到了全世界最没良心的人!」

当他一五一十告诉其他员工,前夫带着新婚妻子到职场向我示威。所有人顿时同仇敌忾:「把她叫过来,做死她!」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服手下别为难人家:「她不是破坏人家婚姻的小三,不是她害我离婚的。」

前夫的婚姻路很坎坷,走马灯似地换了好几个太太,其中几个我还来不及认识就「完结篇」了。他偶尔还会跟我诉苦呢!

很多人赞扬我们的部门是「最温馨的职场」。我的同事读《静思语》,捐款护持慈济,每一位都有超柔软的身段,看到周边有需要照顾的人便会自动向我「报案」,同事们合作助人度过难关。

有一次,我们发现有位临时工身上有难闻的味道,经了解方知他是街友,穿的是许久未换洗的衣服,于是有人发动「义洗」,为他添购一套衣服,然后轮流把他的脏衣服拿回各自家中洗净带回,如此这般直到他住进收容所为止。

同事菲斯连失二女,痛不欲生,一夜间头发全花白了。同事间的嘘寒问暖让她勇气百倍,勇敢地在人生路上走下去。

另一位同事玛莉,有母定居德州,但其兄弟未尽照顾之责,贫病交迫的母亲来电哭诉,玛莉向我求救。我联络德州慈济人就近协助提供服务,家访之后不但安排就医,发现家中冰箱故障,还立即为她母亲添购新冰箱。之后,玛莉逢人就夸慈济,感激得不得了!

二〇〇一年美国发生九一一事件,纽约双子星大楼遭恐怖分子袭击,飞机全面停飞,「赌城」在一夜之间沦为「鬼城」,原本客满的预约行程悉数取消。

赌场生意一落千丈,全拉斯韦加斯陷入一片「裁员」的哀号声中,我们公司也不例外。到了年底,部门裁掉六位副主管,只留下三位经理,经理之下的二十位小领班剩下不到一半。

部门三百多位员工,照资历深浅分成三批,最资深的第一批被告知:「这是调整后的工作及名额,请在你想申请的工作上签名,资深者先得。」第一批员工大多顺利留任,第二批员工有一半留任,第三批员工坐定后,部门主管上台沉痛致歉:「很抱歉,本部门的全部职位额满,各位都被裁员了。」永远忘不了会议室大门打开,一群人哭着走出来的场景……

我是被留任的三名经理之一,我们分别负责白班、小夜及大夜班,虽然经理拿的是年薪,不需打卡上、下班,但其实工作时间更长。在赌场生意惨淡经营的那些日子,我们用最少的人力,经营全世界最大的旅馆(七千多间客房)。

所幸七个多月后经济复苏,赌城人又恢复既有的生活秩序,而我也获得「最佳经理」肯定。

 

 

拉斯韦加斯的「黄埔军校」

透过同胞的大力宣传,愈来愈多新移民找我报名洗碗,戏称这个训练环境是「黄埔军校」,而我就是当然的「校长」。

 

作为后厨部门的「第一颗种子」,我协助许多没有一技之长的新移民入行。华人受限于语言障碍,特别专注于工作表现,经常有新开张的餐馆老板主动向我要求派员,也间接帮助同胞解决就业问题。

久而久之,透过同胞的大力宣传,愈来愈多的新移民找我报名洗碗,戏称这个训练环境是「黄埔军校」,而我就是当然的「校长」。令人欣慰的是,很多餐馆都透过口碑请我推荐人去上班,有一个全美连锁的夜间清洁公司接受全额推荐,六十多位员工都出自「黄埔军校」,创下「郑氏纪录」新高。

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是大学毕业生,但在台湾发展得不太顺遂,终于在二〇〇五年来美投奔我,虽是弟弟,但也难逃「黄埔军校」的培训和考验。小弟林仁豪(从母姓)写下了他的移民辛酸史──

 

子夜时分,一个青年奋力踩着脚踏车,在无人的街道上奔驰。此刻,从他不断回望的动作和眼光中,可以发现一丝惊恐,因为一个女声突然冒了出来:「怎么还没到家?」青年先是停下车,左右观望了一会儿,然后不确定地回道:「那个…我好像迷路了……」

这个青年就是我,而这件事发生在我登陆美国的第二天。三十岁以前,我从没想过会来美国生活,自认学生时代英文成绩不错的我,决定出国后,天真地以为自己那三、两句洋泾浜(泛指不纯正的英文)英文足以应付生活。这一切在来到美国后,才知道自己想的太过简单。

刚下飞机隔天,大姐就帮我找了中国城附近的一家素食店打工。虽然不是第一次来美国,但来玩和来生活完全是两回事儿,前一天刚下飞机,住家位置都还没搞清楚就得去工作,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一早骑着刚买的代步脚踏车出门,也许是运气使然,很顺利就到了中国城。虽然是中国城,但还是有不少老外来此消费。这家店除了卖素食,也卖各式冰饮,看着菜单上一堆水果和餐点的陌生单字,真让人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我的工作内容从点餐、炒菜、摇饮料,一直到收帐全包,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没有休假,但为了生活也只能如此。就这样做了半年左右,听说当荷官(赌场发牌员)的收入不错,就动起转换跑道的想法。

但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荷官这份看似光鲜的工作,却有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最后,还是决定跟着大姐当初的脚步,到赌场从洗碗的临时工干起。

一般人若是提到洗碗,脑中浮现的大多是吃完饭,妈妈在水槽收拾的画面,而赌场里洗碗又是如何呢?简单来说,就是在有中央空调的空间用机器取代大部分的人力。只要把餐具稍微处理一下,就丢到输送带上由机器冲洗,然后由末端的人将其分类放进不同的推车,和传统的洗碗工作比较起来,明显轻松许多。

但这并不是我对这份工作的第一印象。对我来说,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当宴会结束,一大箱、一大箱数百块没动过的牛排和各式大鱼大肉,就这样直接倒进垃圾车里,这画面产生的冲击令人难忘。

当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想问大姐:「这些食物可不可以打包带回家?」

在此处洗碗的临时工有许多中国人,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且英文不太好,不少人先前都有着体面的工作,将军、医师、律师、教师等,大有人在,可谓「卧虎藏龙」,但来到美国只能从头来过。

洗碗部门在大姐的管理下,如军营般的训练模式,养成了整齐的队伍,成了赌城餐饮业的洗碗精兵,因此有了「黄埔军校威尼斯分校」之称。

刚开始上班时,有不少人明明讲的好像是英文,但我却偏偏听不懂,彷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后来才知道在美国使用西班牙文的人很多。不过,这些「老墨」同事其实相当好相处,生活习惯和中国人差不多。

和先前的工作相较,似乎这种工作类型更适合我,也因为如此,再也没有转换跑道的想法了。

二〇一五年,是我来到美国的第十个年头。回想过去的日子,似乎只有这十年过得比较有安全感,在台湾总觉得老的时候一定会穷到睡路边,而在美国只要肯做,至少觉得未来是有保障的。税虽然缴得重,但相对的,社会福利也好得多。

有不少人说,外国的月亮没有比较圆,为何不留在熟悉的台湾发展?其实当付出与所得成正比时,又有谁会愿意离乡背井到陌生的世界呢?

 

小弟说的全无夸张,赌场后厨部门确实是卧虎藏龙,多的是落难的英雄;虽然穿的是同一件制服,却各有各的背景故事。我的部下曾有官拜少将的台湾飞官、移民来美的退休医师、共产国家的古巴律师,还有一些人有黑道背景。

我对曾经有过「丰功伟业」的人表示尊敬,但无特别礼遇,到了「黄埔军校」,一律得服从「校长」的调派。这些卸下高社经地位光环的人选择大隐隐于市,绝口不提「想当年」,留给大家无限的想象空间。

 

 

要钱还是要命

「你这样不要命地工作,身体都承受不了,到底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呀?」自称「打工皇后」的我毫不考虑地回答:「我要命啦!」

 

疯狂打工的年代,白天的郑记者跑新闻、郑经纪买卖房地产,晚上又成了洗碗工,半夜回家还得赶稿子,经常看着计算机,键盘敲着敲着就不省人事。每天断断续续只能睡四个小时,天亮才从地板上爬起来,不知到底是困到睡着或累到昏倒。

多年「蜡烛两头烧」,烧出了许多毛病。二〇〇三年元月,我的右腿突然浮肿如象腿,每个触摸过的人都惊呼:「好大的肿瘤啊!」经过多项检查,医师宣布:「大约十公分的肿瘤,估计是骨癌,建议立即住院截肢,截肢后尚须化疗六个月,以确保清除所有体内癌细胞。」

拿着「恶性骨肿瘤」的诊断书请假,赌场主管杜安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他抓着我的手说:「不要怕,威尼斯赌场不会不要你,就算你截肢也能坐轮椅办公,还可以转任仓库管理员,不会失去保险和收入。」我很感动,这也是我从没想过跳槽、忠心耿耿守着这个公司的主因。

「你要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哭出来会好一点。」看着眼前的大男人哭成大花脸,我突然悲从中来,两个人在办公室哭成一团。

但两个星期后,医师证明先前的诊断是一个大乌龙。当我「走」回工作岗位,主管和同事不敢置信地注视我仍然完好如初的右腿,忍不住都问:「好了吗?不用截肢吗?」

二〇〇七年,长时间的腹痛如绞让我经常进出急诊室,每次急诊,血压都飙高破两百。外科医师认定是胆结石作祟,决定用腹腔镜取出胆囊,术前的超音波检查,意外发现胰脏有一颗肿瘤,怀疑是「胰脏癌」。

当第二张诊断书注明「怀疑是胰脏癌,须立即开刀移除」,因上次的乌龙经验,我没敢立即报告主管,转而寻求第二位医师的诊断。

所幸找到的是,已加入慈济国际人医会的吴铭伟医师,他发现确实有胆结石,但真正的病因是胆囊通往肝脏的胆管严重阻塞;每当我食用过辣或过油的食物,胆囊要分泌胆汁除油,却因为阻塞而无法输出,造成胆囊发炎、腹痛如绞。超音波看到的胰脏肿瘤,其实是胆囊发炎传染到邻近的胰脏,因而造成胰脏肿胀的缘故。

二〇〇八年底,我因鼻大动脉爆裂送医。六位慈济法亲手忙脚乱拿着脸盆,一路接着我吐出来的血,并压着我的鼻梁,试图止住不停流下的鼻血。我把急诊室弄得像命案现场,血色素从十三一路降到三,最后昏倒被送进加护病房。当时隐约听到加护病房医师打电话给我的耳鼻喉科医师:「我们尽力了,所有方法都用尽仍止不了血,你快把她接走吧!」

眼看着情况愈来愈糟,干妈简婉平帮我通知家属,于是婆婆妈妈全都来了。继母哭得很伤心,前婆婆很生气:「还没死呢!哭什么哭?如果不是你们,她会搞成这个样子吗?」

继母还是哭:「我们全家都靠她!」前婆婆更气了,指着那些靠我排班的工人:「多少家庭都靠她!不许哭,她一定能活下去!」当时的我还抱着脸盆猛吐血,实在没有劝架的力气,只希望我能活着,让我的家人安心!

最后,血流不止的我被绑上救护车,转院到耳鼻喉科医师任职的医院。偏偏当时没有空床,只能暂住急诊室,急诊护士很紧张:「万一在我这儿出事怎么办?」就这样我在急诊室待了几小时,在病房待了几小时,隔日一大早就被送进开刀房。

当我从病床上悠悠醒转,医师问我是否很有「社会地位」?因为二十几个人卷起袖子抢着要输血给我。我连忙问:「多少人捐了血给我?」结果是一个也没有,「我们把你的数据输进计算机,发现你多年来时常捐血助人,所以可以第一优先使用。」原来,是我救了自己!

在我生病及养病的那段日子,干妈以七十高龄照顾我这不听话的病人,数不清多少次送我去医院急诊,多少次坐上救护车护送我,甚至有一次包裹着光溜溜的我(在洗澡过程中爆血管)飞奔急诊室。如果没有她,我早就与这美好人生莎哟娜拉了!

说起我们的母女缘,人家是干妈收晚辈,我却反过来收了简婉平做「干妈」。我俩的生肖都属虎,相差二十四岁,干妈是「纸老虎」,我却是「母老虎」,一天到晚对「干妈」不恭敬,直到在加护病房听到医师放弃治疗,我才把握时间向她忏悔:「干妈,对不起,我常常对您很凶……」如今这段告白成了干妈收拾我的「紧箍咒」,让这个现代孙悟空怎么也翻不出干妈温柔的五指山。

陈振和师兄是另一位贵人,他住在汉德城,我住在拉斯韦加斯市,各科医师诊所则是遍布大拉斯韦加斯地区,陈师兄一一记下约诊时间,不辞辛劳地送我赴医。又怕我营养不良,天天为我炖大补汤,还分装成一小碗、一小碗放在冰箱,方便我直接送往微波炉加热。

有一次就医途中,我随口问他:「谁是你最好的朋友?」陈师兄无限哀怨地看着我说:「就是你啊!」相差二十岁的我们感情深厚,擅长作曲的陈师兄每完成词曲创作,都是在第一时间与我分享他的心血结晶。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我的左手腕长了颗血管瘤,而且愈长愈大,一打字就痛。医师担心会重蹈二〇〇八年的覆辙,建议立即开刀移除,医师说「只是费时四十五分钟的小手术」,开刀之后,左手的小肿瘤不见了,但右边臀部很痛。

无意间照镜子时发现瘀青,后来「听说」是在病房至开刀房的转运过程中不慎失手摔伤,经过核磁共振检查,证明是椎间盘脱出。至于是早就脱出,或者是被摔伤才脱出,则又是另一个悬案了。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每走一步路都像登山攻顶一样困难。洋医师建议打美国仙丹(类固醇)止痛,这回我做了万全准备,换医院(避免被摔伤)、坚持到开刀房才麻醉(避免运送)。

因为必须趴着打封闭针,我的临时血管被定位在左手背,我可以亲眼监督麻醉药的注射。当护理人员开始推麻醉药,另一个护理人员念着病历,我在朦胧中听见「椎间盘向左脱出」,便着急地用尽力气大喊「向右脱出」,一面悲观地在心中哀鸣:「吾命休矣!」然后我就被麻醉了。醒来之后疼痛如常,我心知肚明怎么回事。

为医治我的腿疾,中、西医各显神通。中医用针灸、拔罐、电疗及祖传膏药贴布治疗;西医采取注射封闭针、疼痛管理及复健等方法,还有朋友重金从中国沈阳医院买来中西合璧的电疗机器。其实,最受用的应该是亲朋好友的「爱心」,让我不得不赶快好起来!

当然,医疗中也有中、西医对立的疗程,比如中医坚持我必须减肥,避免造成脊椎的负担,但西医则以美国标准看我:「减什么肥?你需要体力复健及养病。」为尊重两方医嘱,我看到好吃的东西就遵照西医指示,碰到不对胃口的食物,就以中医指示作借口婉拒邀约了。

赵无越师姊曾在病榻责问:「你这样不要命地工作,身体都承受不了,到底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呀?」自称「打工皇后」的我毫不考虑地回答:「我要命啦!」此景此语恍若眼前,但几年后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又活蹦乱跳地享受我的「真善美」人生。

《賭城打工皇后》02--一招半式闯江湖

 「黑房间」听训

许医师看我一眼,苦口婆心地劝说:「错在不该有计较心,你默默地承担很多事,本来是一百分,发了脾气之后,就变成不及格了。」

 

元培医专毕业前,我被分发到某台北市立医院实习。检验科实习生要学习的项目很多,得轮流到不同的部门。我的第一关是「血库」,未学小针(抽血的针头)先拿大针(输血的针头),被我「实习」过的血牛(卖血维生的人)一见我就逃跑,深怕又要被我多扎好几针。

所幸熟能生巧,功夫练成后,什么「针」都手到擒来,同事送给我「郑一针」的封号。

有位学姐不喜欢值班,常常拜托我代她值夜班。第一次推着心电图仪器到病房「出诊」,做着做着机器不跳了。我以为老机器接触不良,正在那儿东摸摸贴布、西拉拉电线,试图修理,没想到护理人员走进来,竟为病人盖上了白布,然后淡淡丢下一句:「不用做了。」吓得我拔腿就跑,猛按电梯想下楼,不料电梯门打开竟又是另一床盖着白布的大体,推床的护佐则还来不及进电梯。真是吓死人不偿命。

幸运的我,早在实习之初就得到某检验院院长的青睐,约定领到毕业证书隔天就去报到,几个月后顺利考取医事检验师执照,才开始找公家机关的工作。

同学通知我,台大医院的「陈医师」正在招考研究助理,可是到底是哪一位「陈医师」呢?四姑在台大医院对面的教育部上班,她自告奋勇帮我打听,还很好心地找了一位长官引荐。

我去面试当天感觉气氛很怪异,主考的许医师没有正眼看过我,问的都是一些很奇怪的问题。台大医师要考倒专科毕业生易如反掌,我心想大概没希望了吧!意外的是,我被录取了,还被分发到许医师的部门──超音波室。

事后得知,许医师用人不喜透过关系,因此「顾人怨」的我,名义上是研究助理,前三个月做的其实是小妹的工作。早上拿着大茶壶提热水、送便当去蒸,中午领便当回来给同事吃,许医师三个月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父亲问我工作如何?我诚实招认:「医师都讲英文(怕病人知道病情),我听不懂;超音波好难,我还没学会。」父亲鼓励我:「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得比别人好!」

勤能补拙,我决心排除万难克服语言障碍,自费去补习班补英文,慢慢听懂了医师们在说些什么,从而减少犯错的次数。

超音波的操作,需要很多练习才能累积经验。早年的超音波笨重无比,病人稍稍一动就得重来(图像不见了)。

有一次,许医师又和病人在「呼气」、「闭气」之间来来去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病人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响,许医师这才回神问病人:「不好意思,你饿不饿?」病人受宠若惊反问:「我不饿,医师你饿不饿?」

许医师视病犹亲,但是对助理非常严格,甚至规定家庭作业。他要我们用B2铅笔描绘超音波的影像,同事们的作业只能做到「意思意思」,但我总是像美术系学生画「素描」般全力以赴,如期交上作业,终于感动了许医师,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我以为你熬不过三个月试用期,没想到你做到了!」

许医师是我的人生导师,不仅教我超音波而已,他教我计算机、摄影、研究论文的编辑,甚至教会我在大太阳下左手挥动X光片,右手用相机连续曝光,翻拍X光片成照片。每次我奉命在台大医院室外「练功(翻拍)」,就会有大、小医师正好「路过」,分别递给我几张X光片:「拜托,顺便一下!」

许医师也教我许多做人做事的大道理。有一次,我推着装满文具的大推车进办公室,当时又要开门、又要推车,看到其他助理忙着讲电话、聊天、吃零食,谁也不肯帮忙,一时火冒三丈:「领东西是我一个人的事吗?为什么都不帮忙?」

许医师听到了,把我叫到「黑房间」去训话;「黑房间」是X光特殊造影室,也是我们犯错就被叫进去的「刑房」。

许医师问我:「知不知道错在哪里?」「知道,我不应该发脾气。」许医师看我一眼,苦口婆心地劝说:「错在不该有计较心,你默默地承担很多事,本来是一百分,发了脾气之后,就变成不及格了。」从此我学会不计较。

许医师操作超音波态度严谨,规定同事以不同角度拍摄肿瘤,进而研究肿瘤的成长速度及癌症病变。有时,他会愣愣地看着肿瘤相片反复思考,经常做研究做到夜不归营,绝不容许任何细节被忽略。

许医师和病人的医病关系可以用「生死交」来形容。他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愿,来决定是否告知病情。曾经有位老教授得知病情后,抑郁而终;也有人说:「许医师,你嘛好了,叫我太太别告诉我,害她伤心得要命,你应该告诉我隐瞒她,不是告诉她隐瞒我。」

不管是大学教授或乡野夫妇,许医师都用最大的耐心来倾听他们的心事。从他的身上,我学会了「做事认真,做人柔软」。

「早期发现,早期治疗」是许医师对付国病(肝病)的方法,超音波诊断肝癌的研究计划,挽救了许多病人的生命。他常把超音波机器带进开刀房为肿瘤定位,也间接学会了开刀房说笑方式。

这位严厉、爱护年轻人的「爱说笑」医师,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肝病防治基金会执行长许金川。他为台湾肝病所做的研究及贡献,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双面情人

见识到「狼」心如铁的真面目,我决定退婚。对方家长非常不谅解我的任性,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有暴力倾向,使我有口难言。

 

很遗憾,我这一生没有恋爱过。

二十二岁那年,我在插班大学的补习班上课,有一个大男生经常向我借笔记。巧的是,他和我搭同一班车回家,就住在我家附近。

当时我在台大医院上班,有意报考大学再上层楼,利用下班时间到补习班上课。因为经常同车回家,慢慢知道大男生的背景,知道他因为安抚闹脾气的前女友而逾假返校,被某国立医学院开除,只好报考来年的大学插班。

大男生不断向我借笔记,以他的程度根本不用借别人的笔记。对人对事全无戒心的我,任由他借口进出我家,直到保守的祖母提出抗议:「这样走来走去算什么?人家会笑话的!」我才大梦初醒,原来「走来走去」就是谈恋爱!

对方出身南部世家,父母双方皆家世显赫,家人不是工程师就是医师,虔诚的基督教家庭,每周日必全家盛装上教堂。依世俗标准,算得上好对象,但我没打算早婚。我将祖母的话说给他听,原意是让他知难而退:「我家很保守,请你不要再来借笔记。」意外的是,他及他的家人竟同意双方立即订婚,约定男方完成学业就结婚。

不久后,父亲南下竞选国大代表,对方家族大力帮忙,出钱出力投入选战。看似一段良缘,直到祖母罹患肺癌住院,我才发现他自私跋扈的另一面。

祖母病后住院七个多月,上班之余,我一直睡在病榻下的行军床,叔姑们轮流在周末来换班。没想到,未婚夫竟然在未告知我的前提下,找上父亲理论:「你们家有八个兄弟姊妹,凭什么让茹菁一个人日夜照顾病人?」当我从祖母嘴里得知此事,立刻找他兴师问罪。

永远忘不了当日情景,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恼羞成怒的他,用手里的黑雨伞,将我打得遍体鳞伤。见识到「狼」心如铁的真面目,我决定向四姑求援,躲进四姑家。未婚夫循线找来,跪在四姑家客厅痛哭流涕好几个小时,他发誓绝不会再动手。我终究原谅了他,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个「意外」,事实上,这是一个变本加厉的开始!

经由教训,他学会了伪装,在我面前,他假装孝顺祖母。有一次,祖母想喝热的甘蔗汁,我必须搭公交车到士林夜市买,请他代为照看祖母。当天晚上,祖母流着眼泪告诉我:「你一出门,他就把我的病床快快摇起、重重摔下,我好痛……」我抱着祖母痛哭,再也不敢离开她半步。

祖母临终前,几度声泪俱下告诉我:「不要因为已经订婚,就一定要嫁给他,不要嫁给他!」缠绵病榻七个多月,祖母终于离开人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这人似乎有严重的双重人格,好的时候彬彬有礼,发作的时候会抓起我扔向墙壁,经常伤得我青一块、紫一块去上班,同事都很担心!

最后一次事故,是我在办公室和男同事讨论病人的情况,未婚夫突然出现,命令我与同事保持距离。我严厉拒绝:「我是个成人,我有自主权,你别想控制我的思想行为!」

那天是星期六,医院只开半天,他拖着我往铁门慢慢下降的楼梯间走,恐惧到了极点的我失声呼喊:「救命!」同事闻声前来救援,用摩托车将我载到安全之处。

我不敢打电话给父亲,因为选举时欠了人家人情,他的立场很尴尬。后来是远在台南的三姑挺身解决,帮我退了这门亲事。

由于我单方面悔婚,对方家长非常不谅解我的任性。当然,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有暴力倾向,使我有口难言。

退婚以后,他仍时常到医院找我,企图挽回。一把又一把昂贵的鲜花被我丢进垃圾桶,他开始在入夜时分躲在医院宿舍的灌木丛间堵我,当我们之间的谈判愈来愈僵,一位爱护我的护理长劝我:「丫头,你快找一个外国人嫁了,离开台湾逃命吧!」

 

 

移民美国

「我不爱你,为了一个不得已的理由,必须离开台湾。」他回答我:「没关系,我有两年的时间感动你,如果不能感动你,我会放你走。」

 

二十五岁那年,一位华侨从美国返台找老婆,他对我说:「我去算命,算命先生说今年有姻缘,我就赶回台湾了。」

我们交往了一个月,父母同样离婚的他曾感性告白:「童年的不快乐无可弥补,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会加倍珍惜。」

当时的我,错信他的诺言,应允了他的求婚,但有言在先:「我不爱你,我为了一个不得已的理由,必须离开台湾。」他回答我:「没关系,你到美国的前两年拿的是临时绿卡,我有两年的时间感动你,如果不能感动你,我会放你走。」

多年后谈及此事,他却亲口否认:「我没说过那样的话。」我哑然失笑,没想到不同的算命先生,竟能毁了母亲又毁掉我的婚姻。

一九八八年移民美国,我很快就身怀六甲,当时就读语文学校,一直上学到生产前一周。

那是我今生最苗条的时代,因为严重害喜,一度瘦到剩下九十九磅(四十五公斤),连妇产科医师都发愁。我强迫自己大吃特吃,女儿出生时仍只有五磅重(二二七〇公克)。

女儿出生前一天,正好小叔迎娶小婶从台湾来美,婆婆要我「蹲」在地上搓汤圆庆祝,她说:「要不然不Q不好吃!」挺着九个月大肚子的我,搓完汤圆站起来,好像听到石头掉进井里噗通一声,肚子开始痛了。

隔天一大早,丈夫打电话问产科医师怎么办,医师说:「第一胎得拖上十六小时才会生,别紧张!」于是,大家都叫我「别紧张,没那么快!」丈夫决定照常上班,临走前吩咐我:「人家去哪里,你就跟着去,以免落单。」我只好跟着一家人去吃港式饮茶。

肚子愈来愈痛,我斜躺在椅子上低声呻吟,婆家正在介绍新媳妇,我实在不好意思「发作」,只能辗转于那张实在不怎么舒服的椅子上。隔桌的洋人看不下去,走过来拍案怒斥:「麻烦你们把这个孕妇送去医院好吗?」

一家人如大梦初醒,赶快买单送我去医院。婆婆去停车,我自己走进医院办理入院生产的手续。护理人员看着我不怎么大的肚子,心生怀疑:「谁叫你来的?」我怕她不肯收我,只好谎称是医师的命令。躺上病床触诊后,护理人员惊呼:「都开三指了,你可真会忍!」当时是中午十二点半。

她打电话请医师来接生,医师说:「要开始门诊了,先给她打止痛针,等我看完门诊再来接生。」我听了差点昏倒,请求护理人员:「随便找一个人帮我生吧!我可不想重新再痛一次!」

我拒绝打止痛针,医师只好飞车跑来接生,护理人员推着我进产房。据婆婆回忆,一关上产房大门,就听到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时间是下午两点十四分,不到两个小时就「顺产」了。我还听到医师高兴地说:「正好赶得上三点的门诊。」

 

 

荒腔走板独脚戏

电台老板要我披挂上场,我只好硬着头皮独唱十二个小时……一直唱到当天的晚安曲,每次想去洗手间,就放那首歌曲特长的〈王昭君〉。

 

生产后,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在洛杉矶某华语广播电台。电台老板来自台湾,据说曾是国民党的游击队员,多次为革命任务出生入死,奈何受限于教育程度,未能置身高官之列。有高层建议他往国外发展,鼓励他做一些贡献祖国的事业,以便日后风光返台,名正言顺求得荣华富贵。

有人怂恿他开办华语电台,以宣扬中华文化,另方面也顺理成章成为文化人。于是,他斥资成立包括国语台和广东台的华语电台,国语台内又穿插闽南语节目,可谓声势壮大。然而,正因为电台成员来自大陆、香港和台湾等不同环境,战国时代的氛围便悄悄在电台蔓延开来。

首先发难的是台湾来的播音员,她是一位气质良好的教师,也是养尊处优的先生娘,因无法忍受大陆播音员的剽悍风格,盛怒之下,「女匪干」三字脱口而出。大陆播音员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阴冷地看了她一眼便扬长而去,那个眼神恍若是说:「跟我斗争?你还差得远呢!」

如此战争尚情有可悯,毕竟两岸心结由来已久,另一种战争就教人不敢恭维了。早期美国华语广播电台多半是依附其他大电台的副波生存,该种副波无法现音在调频频道上,必须要买电台特制的收音机,才能收听该电台的节目,此种收音机售价约在五十到六十美元之间。

当时洛杉矶已有三家华语电台,如何让听众掏腰包买新的收音机,怎样让厂商主动上门买广告,得靠播音员的号召力了。电台的生存大计全靠广告维持,红牌播音员俨然成了电台的财神爷,愈红则薪水愈高,播音员之间常暗中较劲,希望自己是最红的那个!

有人计算谁的叩应(call-in)最多,有人在意谁的听友俱乐部最有人气,也有人喜爱炫耀听众朋友送来的鲜花和礼物,就连电台老板也一时技痒,特意开辟了一个政治性节目,当仁不让地和旗下播音员们争宠。

在一次电台举办的交谊活动中,老板听闻自家电台台长在外面放话:「我们老板啥也不懂,电台全靠我一个人撑着。」咽不下那口气,老板立刻将台长炒了鱿鱼。不料,台长竟带着他的大批人马集体跳槽,致使隔日的节目险些失音。

由于「蜀中无大将」,老板要我披挂上场,我只好硬着头皮独脚戏撑了十二个小时。从闽南语新闻播报到国语新闻,从尖着嗓子说故事的儿童节目,到手忙脚乱的点歌节目,中间还包括一个未经事先沟通的商品介绍,现场来宾是地道的美国佬,我还得当场英翻中哩!

荒腔走板的独脚戏,一直唱到当天的晚安曲,每次想去洗手间,就放那首歌曲特长的〈王昭君〉。

隔壁广东台的香港人很务实,一向都是隔岸观火,鲜少管国语台的家务事,如今不得不出面救火,指派代表过来以支离破碎的国语开了一个「学广东话」的节目,暂时解我燃眉之急。

然而,电台的广告业绩愈来愈糟,连老板都得兼任收音机的送货员。某日,他到某商家送货,正想掏出他的董事长名片,谁知道人家一看见电台厂牌便叫道:「哦!是郑小姐的电台啦!」无辜触动地雷的我,因此离开了那个复杂的广播圈。

一九九〇年代,计算机科技日新月异,从二八六、三八六到四八六计算机,再贵都有人买,许多华人租仓库组装计算机求售,我有幸参与了那个时代的计算机世界。

当年的老板是纽约大学计算机博士,老板娘也是数学系高材生,小夫妻打拚事业之余,也常常在店里「打拚」。

有一次,跆拳道黑带的老板又为细故发脾气,趴、趴、趴,一口气踢倒三台四八六计算机,时价每台两千多美元,八千美元当场报销还不消气,只见他拉下铁门说:「谁也别想出这个门。」然后操起水果刀追杀老板娘。

两人打打闹闹实属家常便饭,众员工个个靠边站,就怕老板一个失手伤及无辜,没多久,大家为保小命,纷纷另谋他职。

丈夫是大厨,年轻的我们不知轻重,在婆婆、小叔的资助下开餐馆,因不善经营,开业七个月就把本钱赔光,我又得重新找工作。

下一个工作是灯具批发销售。笃信道教的老板一家人,对员工们非常好,而我才新进公司,久婚未孕的老板娘就有喜了,所以对我又特别好。我对那段岁月怀念特别多!

当时,偶然机会认识了一个俄罗斯人,他提议要弄一货柜的杂货去俄国卖,因本钱不多,只能凑足一货柜的灯具,欢迎我参加「下一次」的行动。

一路上,他来电报喜,灯具卖得又快又好,简直是一本万利,吩咐我赶快准备第二批货。于是,我一边做着发财梦,一边等待他的归期。

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不见他回来,过了大半个月才等到噩耗,原来他因兴奋过度而心脏病发,不幸在火车上过世了。这是我第一次体会「无常」,永远忘不了他手舞足蹈说生意的模样!

 

 

躲不开诱惑

一场大雪淹没了上班路,丈夫从此夜夜上牌桌,眼看我绝非赌神对手,于是竖起白旗回台湾,丈夫虽也随同返台,但夫妻缘分已走到尽头。

 

我的婚姻曾经有过短暂的幸福,丈夫脚踏实地努力工作,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抱女儿,乖乖在家看电视;没想到一次赌场邂逅,竟让他深陷泥沼,从此不可自拔。

他在洛杉矶各赌场流连忘返那几年,我们曾经下定决心远离赌博的诱惑。一九九三年一家三口离开加州,搬去美墨边界的德州艾尔帕索(El Paso),每天从美国越过边界,到墨西哥的中国餐馆上班,见识了过去不曾知晓的世界。

艾尔帕索是毒贩争夺地盘的地方,当地严重贫富不均,穷人摘了仙人掌的果实,三个一串在路边卖,乍看之下还以为是番石榴呢;反之,有钱人一掷千金面不改色,吃顿饭有三、五个保镖荷枪实弹保护,天天上演比排场的戏码。

穷人摆脱困境的绝招是「偷渡」,美墨边境仅一河之隔,墨西哥人只要冲过警戒线,就可以进美国赚美钞了,于是兴起了一阵移民风,聪明的生意人立即「染指」移民业。

一切从渡河开始,听说美国移民官以裤管的干湿程度「看穿」是否非法越界。因此,做渡河生意的人列出了价目表:「跟着导游跑,渡河五十美元;抬着渡河,一百美元;渡河保证班,两百美元。」

跟着导游跑,就算渡河成功,裤管也是湿的;抬着渡河,成功后裤管是干的,但万一失败,就得重新缴费再来一次;唯有报名保证班,才有人会想尽办法帮忙,直到渡河成功为止!

墨西哥的旅游签证会指定落脚的城市,禁止旅客进入没有签证的城市,艾尔帕索靠近美国的边境,也是出现签证问题最多的地方。

我们曾经接待过华籍一家四口,因没有签证而误入艾尔帕索,以「有意偷渡美国」罪名被关进牢房。

狱吏以翻译为借口带他们来餐馆吃饭,我们在翻译的过程中,发现一家四口已被饿了一整天,狱吏公然索贿每人一千美元,否则就将他们关回牢房,而墨国的监狱是不供应饭菜的。尝过挨饿滋味的一家人马上投降,几经讨价还价,终于花了大把银两买回自由。

每日上班、下班,丈夫似乎摆脱了赌瘾的纠缠,可是他很快就找到赛狗场;满场飞奔的狗儿成了他下注的新宠,放假就往赛狗场跑,渐渐无心工作。

为了逃避追逐赛狗,一九九四年我们搬家去了西维吉利亚州的矿山上,下山要近一小时车程。山上是一群开银矿的地主及工人,只有一座商业中心,我们受聘去管理唯一的中国餐馆,薪水优渥并提供食宿。

山上的人没别的去处,成天都在商场里游荡,因此餐馆生意还不错。然而,一场大雪淹没了上班的去路,无聊的工友在家打起了麻将,从此夜夜上牌桌厮杀,眼看我绝非赌神对手,于是竖起白旗回台湾,前夫虽也随同返台,但我们之间的缘分已走到了尽头。

一九九五年中秋节,我在台北签下离婚协议书后,带着六岁的女儿驾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前夫返美,我决定留在台湾。向南行驶的一路上,我仍然谈笑风生,直到孩子睡了。

没有声音的空间瞬间攫住了我,我呼吸突感困难,于是扭开收音机,企图以震天价响的热门音乐,转移千头万绪的混乱。

 

 

啼笑姻缘

第一次离婚,前夫输光了我婚前的积蓄;和同一个男人再度离婚,我不仅赔进了那几年的奋斗,还背负了七万多美元的债务……

 

说真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婚」。我努力经营婚姻,但离婚似乎是躲不过的宿命;生长在父亲与继母重组的家庭,既没有「被爱」的经验,也没有「爱人」的能力,一旦婚姻出问题,离婚虽不是必须,却是必然。

离婚年余,我考虑到孩子的教育环境,遂于一九九七年带着女儿返回美国。因美国不承认台湾的离婚手续,也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决定和前夫再续前缘。

当时,前夫在拉斯韦加斯工作,担任米高梅赌场厨师部副主管,我送给他几本幼狮文化为我出版的《美国台湾人》,他就近送给了几位朋友。正好本社位在洛杉矶的《新亚周报》,新开辟了拉斯韦加斯市场,副社长因缘巧合读到朋友转送的《美国台湾人》,在我返美前未经面谈就录用我担任拉斯韦加斯地方记者。

报社工作只要采访、在家写稿,时间自由,但无保险。我有心谋得大赌场有保险、有福利的工作,无奈赌场的职位均要求「一年赌场工作经验」,初来乍到的我没有申请资格,所幸前夫透过「员工家属优先录取」的管道,让我谋得在赌场「洗碗」的差事,从每天晚上十点工作到翌日清晨六点,以争取「一年工作经验」。

我又利用周末兼差做房地产经纪人和翻译工作,翻译于我如探囊取物,眼睛看英文,双手可打出中文,费时不多。然而,前夫的赌博习性已深入骨髓,随着他愈输愈多筹码,我和女儿的幸福也渐去渐远了……一九九九年感恩节,我再次向命运低头,和同一个男人再度离婚。

第一次离婚,前夫不仅输光了我婚前的积蓄,就连父亲托管的存款都不翼而飞;第二次离婚,我不仅赔进了那几年的奋斗,还背负了七万多美元的债务……

离婚后,我带着女儿和狗去投奔已来美定居的父亲。由于负债累累,又兼职了第五份差──每周六到中文学校担任一年级老师;日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精神除了疲倦还是疲倦,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

离婚后两个月,前夫有意出发到中国迎娶一位湖南小姐,但盘缠稍嫌不足。他向我借钱买机票去结婚,虽然手头也不宽裕,仍刷了信用卡一千多美元帮他买机票。

父亲旁观,冷冷说了一句:「你想当圣人吗?」事后,前夫还了两次两百元就以为两清,我就这么被迫送了六百元红包。

当新娘子在中国等候申请绿卡批准,前夫喜孜孜地拿结婚照片到我家献宝,父亲和继母「欣赏」完以后,还很有风度地赞美新娘子很漂亮。他前脚走,父亲后脚开骂:「他是不是二百五?离婚两个月就结婚,还来显摆结婚照片?」

新娘子来美后,前夫请我们出去相互认识,席间夫妻晒恩爱,你一口、我一口地喂来喂去,我和女儿坐在对面,只能「无语」。最可气的是,因习惯使然(我总是和朋友抢着要付账),女儿竟然还抢赢账单给我付!

《賭城打工皇后》01--那个悲情时代

作者:郑茹菁

 

 

针耳朵医师

 

    祖父因「匪谍」身分,未以日本医师证书换领中华民国医师资格,只能在卫生所担任检验师,从事针病人耳朵取血化验的工作。

 

出生在日治时代大正三年(公元一九一四年)的祖父,天资聪颖,小学时代年年考第一,连续六年担任「级长(全年级学员长)」,打破只有日本人才能担任级长的传统。一生好学的他,通晓英、日语,拥有医事讲习班的学历。

曾祖父对他寄予厚望,指望儿子能光大郑家门楣,暗中为儿子挑选门当户对的好亲事。那年头讲究「先成家,后立业」,然而,祖父却在一次庙会中邂逅了美貌的邻村少女,跟家长闹革命要「自由恋爱」。几经打听得知对方父亲早逝,有意招赘「上门女婿」帮忙家务,曾祖父立刻打了退堂鼓。祖父却不顾家里反对,铁了心「嫁」入江家,把曾祖父气得七窍生烟。

没想到祖父是「假意」入赘,婚后即说服祖母随他私奔返回郑家。身怀六甲的祖母,听从祖父的决定,小两口乘黑逃家。江氏族人不甘受骗,出动全村人追捕,把祖父母绑回江家祠堂,大刑伺候。

曾祖父闻讯赶紧前去营救,花了四百大元才「赎」回祖父和祖母。曾祖母为此耿耿于怀,经常发脾气讽刺祖母是「很贵的女人」。

历经「爱情革命」的小夫妻,并没有「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曾祖母有意刁难媳妇,饱受委屈的祖母,无颜面回娘家诉苦,因此经常和祖父吵架。

有一次,小夫妻拌了嘴,祖父信步走到伯公(祖父大哥)家,听见一家大小正哭得呼天抢地,原来伯公被日本人抽中「军夫签」,将被遣往南洋参战,伯公的大、小老婆及一群孩子顿失所依,哭成一团。祖父一时心软,同意代兄出征。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年)七月底,祖父确定被征召到新几内亚拉布尔战区担任军医。此去一别三年多,亲身经历战争的惨绝人寰。

当台湾军夫战后陆续被释放返台,独力抚养四个孩子的祖母,遇有船只返回基隆港,便风尘仆仆赶去,在一大叠军夫名单中寻找祖父的名字。六个月过去了,同时期前往南洋的人都回来了,只有祖父杳无音信。有人劝祖母改嫁:「他大概阵亡了!孩子又多又小,你要乘年轻找人嫁了。」

祖母拒绝了,她相信祖父一定会回来。原来,被列入军医名单的祖父用的是日本名字,因而被当作日本战犯关了起来,过了半年才发现他是台湾人。祖父被多羁押六个多月才回到久违的台湾,终其一生,他绝口不提那半年的遭遇。

祖父历劫归来的那个夜晚,他隔着曾文溪对着村子大声叫喊:「是我啦!我回来了!」自睡梦中惊醒的村人,来不及分辨从枪林弹雨中归来的祖父究竟是人是鬼,便赶紧遣人划船渡溪接他入村。

热情的村人簇拥着祖父踏入家门,祖母含泪陪站一旁,原以为丈夫回来代表苦难将结束,没想到却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

南洋从军已是祖父今生的重大灾难,不料发生在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事件」,远超过二次大战的凄惨。起因于缉烟血案,引发军民冲突及省籍对抗,数日内即蔓延全台,国民政府由大陆增援军队抵台镇压屠杀,各方统计的死亡人数,由数百人、数千人、万余人,至数万人不等,许多人至今生死不明。

祖父自南洋归来后,继承家业务农。读书人不擅农事,未等番薯冷却就喂猪,以致猪仔烫伤肠胃而毙命。祖母因猪仔非病死,力劝祖父宰杀出售,部分猪肉售予玉井糖厂的甘蔗搬运工。

不久,向祖父购买猪肉的几个搬运工,竟因匪谍罪名遭逮捕枪毙。祖父曾与「匪谍」在市场众目睽睽之下有说有笑,又因热爱祖国,为学习国语,经常在家招待外省人,不幸到府家教的老师也是「匪谍」,考虑再三后,决定主动向有关单位说明。祖父从此被贴上「匪谍」标记,被勒令定时向警总报到「自新」洗脑,才保住性命。

「二二八」期间,警总的黑包车四处逮捕所谓「顽劣分子」。每当警鸣声呼啸而过,祖父便急匆匆躲进柴房,用干草将自己层层包裹,颤抖的脸紧贴在污秽的地板上,深恐被逮捕杀害。

为求摆脱「二二八」梦魇,祖父将日本名字改回中文名。他为自己取名郑庆队,谁知当年的户政人员素质低劣,竟在登记时将下一位姓「土」的姓氏,误植到祖父名字的「队」字下,于是郑庆「队」变成了郑庆「坠」,谁会庆祝坠落的人生呢?这个错误预言了祖父悲情的一生。

白色恐怖时期,祖父因其短暂的日本人身分,而饱受国民政府「关怀」,虽然到处贴有「匪谍自首,既往不咎」的标语,但他仍时刻担心不已。当年的黑包车总选在夜晚时分出动,祖父为免被捕,养成了抽烟提神熬夜的习惯,直到他去世,食指及中指仍残留着尼古丁的焦黄颜色。

曾几何时,祖父开始追求豪赌带来的刺激,家中赖以维生的田产,被他变卖殆尽。有时像「赌神上身」,两三下就把同伴的本钱悉数赢来,却又在同伴欲作鸟兽散之际,央求人家:「我借钱给你们翻本,天亮再走好吗?」祖父是如此害怕夜幕低垂的时刻,他借着赌博逃避外界的危险。直到他输光了最后一片田产,才不得不走出家门找工作。

光复后,必须以日本医师证书换领中华民国医师证书,但祖父因「匪谍」身分作祟,不敢递交换证申请书,因此未能取得中华民国的医师资格。他被分发到台南县左镇乡卫生所担任检验师,当年被称作「针耳朵医师(针病人耳朵取血化验)」。

话虽如此,家境清寒的乡亲,仍将病人送往祖父家中医治,「密医」祖父救人无数却分文未取。无力支付医药费的病人或家属,每到采收青菜的季节,便挑来自家栽种的青菜,一箩筐一箩筐的青菜在门口排排站,是左镇乡最温馨的风景。

在祖父担任针耳朵医师任内,台南县的楠西、南化、左镇及玉井(属礁吧哖地区)等,有山有水有树木的穷乡僻壤,到处疟蚊滋生;遭疟蚊叮咬而感染疟疾的人,会忽冷忽热,俗称为「打摆子」。光复后,国民政府决心大力整顿疟疾发病区,并通过联合国卫生组织的援助,执行喷洒DDT的任务。

因为祖父在日治时代曾参加过疟疾防遏医务助手讲习会,受过疟疾的防治训练,因而被征召为左镇地区喷洒DDT的领队,带领喷洒小组长途跋涉去执行任务。当时民智未开,乡民忙于农务,没有人乐意把时间浪费在打扫环境,更认为多一些蚊子问题不大,实在不了解政府何以要大费周章毒杀疟蚊,但碍于政府强制执行的法令,只好让步给DDT喷洒小组进来喷药。

祖父为了杜绝疟蚊再滋生,总是在喷洒之后,不厌其烦、大费唇舌地向乡民解释疟疾的可怕及扑灭疟蚊的重要性,并要求他们在喷洒DDT之后,继续保持环境整洁,若再发现蚊虫,必须马上报请处理。

DDT喷洒工作早在一九五三年即已展开,直到一九五六年才全面扑灭疟蚊。漫长的三年期间,祖父带领装备简陋的DDT喷洒小组,走遍左镇山区最臭、最脏乱的地方,全体队员除了戴口罩,别无其他保护配备。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喷洒有毒的DDT,只为了早日扑灭疟蚊,让同胞远离疟疾的威胁。

深知DDT毒性威力的祖父,喷洒期间总在屋外放置三盆水,依次是清水、消毒水、清水。先用清水淋过再擦肥皂,而后泡消毒水,最后再以清水冲洗干净,以清除DDT残留毒药。

直到防疟工作大功告成,祖父仍保有这个洗手的习惯,而他未入家门先洗手的身影,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故事。

 

 

台南生意虎

 

外祖父世居台南市,自幼失怙,十四岁立志从商,他创立的「益胜纸行」在日治时代即享有盛名,如今已是百年老店。

 

一九四七年发生的二二八事件至今已近七十年,事实真相在当事人日益凋零下逐渐模糊。

受难者在搭上奔向死亡的「黑包车」后,有人未经审判即遇难,有人从此下落不明,留存在受难者遗族记忆深处的,只有伤痕累累的尸体和不堪回首的历史。当年有幸与死神擦身而过的外祖父吴昌,是如何在「白色恐怖」的笼罩下度过余生?如何在众人避之如瘟神的处境中,再创事业高峰?一切的一切都得从二二八事件说起。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四日,我在外祖父的忌日奉祀祭典中,与流亡日本数十载的舅公卢秀峰(外祖母谊弟)初次见面,因二二八叛乱罪名而逃亡海外的舅公,诉说了当年的冤案……

外祖父世居台南市,自幼失怙,十四岁立志从商,赤手空拳打拼出一片天地;他创立的「益胜纸行」在日治时代即享有盛名,如今已是百年老店。

外祖父擅长投资,先后购进良田百亩及整排十六栋的房地产,因生肖属虎,被尊称是「台南市的生意虎」。家财万贯的外祖父,事母至孝又热心公益,经常召集知名仕绅为台南市谋福利,虽无官职却是台南地区实质上的地方领袖。

二二八事件发生不久,来自北部的群众南下串连,台南工学院(今成功大学)学子慷慨激昂挤满一卡车,准备开往宪兵队去讨个公道。外祖父闻讯赶往劝阻,奈何愤怒的学生已失去理智,根本不听老人家的劝止。当年五十八岁的外祖父情急之余,不惜以血肉之躯挡在卡车之前,苦劝激越的学生:「你们这一去,不知要连累多少人?台南市又要因此冤死多少人?如果真的要去,先把我这个老的撞死再去!」

外祖父为保护台南人的生命财产,不惜以肉身相搏。他的爱乡爱民之心,终于让血气方刚的学生在紧要关头踩煞车,并冷静下来被劝回家去。外祖父担心愤怒的学生就像不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他应当年在民生路开业的侯全成医师之请,共同组成「台南市人民保障委员会」,由汤德章律师担任主任委员,侯医师担任宣传组组长,外祖父任副组长,舅公则担任学生组副组长,主要任务是维护台南市的社会秩序及保护台南乡亲的生命财产。

该委员会在台南市议会举行每日例行会议,讨论各项行政改革,其中包括「阿山仔(外省人)」的安全问题。在那段接近无政府状态的动乱时期,部分暴民迁怒居住台南的「阿山仔」,使得那些来台谋生的「阿山仔」人人自危。

台南市人民保障委员会为保护外省人免于伤害,将他们集中安顿在南门小学,每天派人送米、菜、肉、木炭及柴枝等生活必要品,预备等到乱事平息再送他们回家。

孰知政府军队登陆台湾,当局宣称将「补助」财产蒙受损失的外省人。少数被利益冲昏头的外省人竟恩将仇报,谎称当日是被「包围」在南门小学,并且受到非人待遇,为台南市人民保障委员会安上一条莫须有的罪名。

同年三月十一日,委员会正在召集例行会议,不过几分钟光景,军方车队开来,车上军人皆荷枪实弹,不由分说将与会人员全部抓走。外祖父被关在台南市警察局,十几坪大的牢房人满为患,大家都沉默地蹲在地上等候发落。与他同牢房的尚有台南仕绅蔡丁贵、翁金户及台南工学院学生领袖邓凯雄等人,随后便分批送往台南监狱,每三人关在一间牢房。

当时,表舅叶泽峰正好在台南监狱担任看守职务,因此能打听到「内幕消息」,经常跑到家里报信:「糟糕!听说明天要枪毙!」吓得外祖母四处打听谁「有办法」,未加求证就捧着钱去买命。事实上,根本没人知道谁才真正握有生杀大权。

抱着钱四处乱撒,无异于「病急乱投医」的疯狂行径,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即使花的是冤枉钱,外祖母也必须如此。她一边出现在「处决日」的地点,深恐错过夫妻间的最后一面;一边锲而不舍地寻求一线生机,还要打起精神照顾十四个孩子。

外祖父被国民政府当作是台南市的民间领袖,罪名是包围及虐待台南外省人,被列为台南市第二号政治犯。一号政治犯汤德章律师未经审判即于翌日枪决;因受刑求被打断肋骨、无法站立的汤氏被拖往游街示众,枪决后曝尸数日,以致蚊蝇孳生,路人不堪恶臭皆掩鼻而过。

消息传来,狱中人等及狱外家人无不噤若寒蝉,彷如大祸临头的日子就在眼前。外祖父每想及家中「娇生惯养」的妻儿便老泪纵横,那种等死的滋味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所幸表舅机警,找到当年的六十二师参谋为外祖父奔走,外祖母卖掉一条街十六栋楼房作为代价,这才救回奄奄一息的外祖父。

经过七十九天牢狱之灾的外祖父,身心均遭受重创;莫名遭难的一家人,食指浩繁、三餐不继。那个白色恐怖年代,人人谈匪色变,为求保命而与曾经涉嫌叛乱的外祖父「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就连亲戚朋友也不得不保持「安全距离」,过去的生意客户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考虑下减少订单,四处碰壁的日子持续十多年。带着终生悲怆及遗憾离开人间的外祖父,不但冤情至死不得昭雪,爱乡爱民的事迹也无人知晓。

直到一九九七年,我与母亲家人检具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提供的「吴昌先生受难拘捕判决纪录」、「台南市警察局二二八事件逮捕人犯处理情形一览表」及「警备总部对二二八事件人犯判决名册」等文件,向「财团法人二二八事件纪念基金会」具状申请「二二八事件受难者补偿金」,同年五月七日审定「羁押、财物损失、健康名誉受损」等十二个补偿基数,核发赔偿金额新台币一百二十万元。诉讼的本意不在得到赔偿,而在还外祖父一个清白,让吴家后代子孙都能抬头挺胸做人!

 

 

曾文溪畔少年英雄

担任法官的父亲,嫉恶如仇,经常得罪黑白两道,终于遇上凶神恶煞……因此决定辞官当律师,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日子,带我们逃命到台北。

 

据父亲描述,光复前后的曾文溪水量丰沛、水质良好,小时候曾嬉戏跳跃溪边滚烫的大石头,从未想过曾文溪也有垂垂老去的一天。

在溪畔长大的父亲,亲身经历了曾文溪的摆渡史。故乡台南县斗六仔早期对外交通工具只有撑长篙的竹筏,长篙的底部必须包上一层铁皮,才耐得过河底的泥沙石块。

摆渡者最大的威胁是雨天,雨水使河面升高,奔腾的激流常无情吞没竹筏,着蓑衣的渡夫若不幸落入深水急流,多半会因解不开笨重的蓑衣而遇难。村人因此在曾文溪的两岸搭上铅条,筏上的人利用拉麻绳渡河。

想当年,撑长篙摆渡竹筏,非但不是诗情画意的美事,反而是性命攸关的挑战。

一九五九年八七水灾发生后数日,父亲为参加普通考试而赶赴台北应考。由于交通中断,报纸停送,收音机也失声,致使乡民根本不知道外界灾情惨重,所以父亲仍按计划出发。

当时,父亲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发到台南县左镇乡当小学老师。他暗忖若能通过普考,便能晋升两级,调整后的薪水,对贫困家境大有帮助,因此执意赴考。

持反对意见的祖母,对过去发生的水灾仍心有余悸,一直劝儿子明年再考,参加过二次大战的祖父却不以为然,他将父亲应考之事看作打仗,既然斗志高昂就勇往直前吧!

父亲于八月十一日清晨六时出发,从左镇步行七点五公里的山路,经过被水灾冲断成两半的千鸟桥,一直走到那拔林才搭上兴南客运到台南,然后改搭火车。

到了嘉义,火车因田头地区淹水无法通行,父亲下车想办法渡河,就在竹筏与步行的交替中过了河,上岸后拦了一部北上的卡车,一起搭便车的是一对也要赴考的同乡父子,于是三人结伴同行。

到了西螺大桥,发现桥头已被洪水冲裂,所幸仍可步行通过。众人在艳阳下挥汗如雨前进约一小时,过了桥再搭便车北上;经过彰化街面时,从卡车上清晰看到那些被大水淹过的土埆厝,因浸水融化而倒垮了。建材使用黏土加稻草混合,晒干后的土块正一块块瓦解。

彰化市民从屋内舀水向外泼,所见的人和物皆满是污泥,整个市容污秽不堪,臭气冲天。卡车驶到大肚溪时,看到铁轨整段被卷入溪中,幸好路桥仍可通行,过桥之后才接上火车,到达台北已是隔日清晨四时,足足费了二十二小时才抵达。

当时天色仍灰暗,一行三人好不容易找到歇脚的旅店,却只有一张床。那对父子累坏了,上了床倒头就睡,父亲就着微弱的灯光,读书到天亮。天亮后即赶去看考场,虽然到考的应试者很少,高、普考仍照常举行。同年十二月又补办一次考试,两次考试一起发榜,父亲如愿考取普考教育行政人员。

父亲从台北返南时,火车已分段接驳通车。行经彰化时,听说警员买顺田为拯救受灾民众,一再跳入水中救人,第三次下水救起两人,自己却不幸遇难。父亲闻言悲从中来,因为买顺田正是他的小学同学。

一九五三年,他们才小学毕业,同学们相约在山溪戏水,不谙水性的父亲被急流冲进深潭,正在挣扎之际,买顺田旋即跳入水中救他上岸。天生侠义且水性极佳的买顺田,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生命,令人不胜唏嘘!

有感于买顺田救灾精神之伟大,促使父亲在捉襟见肘的经济情况下,勉力购买了政府为重建家园而推出的「八七灾区复兴建设有奖储蓄券」。父亲收藏的储蓄券是台湾银行在一九六〇年二月十六日发行的第四期奖券,每张面额新台币十元,每期发行一百万张为限,还本期定为十年,自发行日算起至十年到期时,可凭券付还本金。

这张流传至今的救灾券,父亲一直没有拿去兑换本金,因为它涵盖了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包括买顺田舍己救人、祖父的军事精神、祖母的慈母心以及父亲无畏艰难的向上心,其价值又岂止面额十元而已?

父亲有八个兄弟姊妹,大姑、三姑已嫁为人妇(二姑早夭),父亲一开始教书赚钱,就要帮着抚养五个弟弟、妹妹。兄弟姊妹虽多,但感情很好。

五姑回忆贫困的家境,她说:「家里只有两颗鸡蛋可以煎成荷包蛋带便当,哥哥、姐姐一人一半,我就只能看。」身为老么总是受委屈,有一次,学校指派代表参加书法比赛,兄妹五人通通榜上有名,祖父说:「长幼有序,哥哥、姐姐先挑毛笔。」五姑拿了一只最烂的毛笔,三叔虽然写得很好,但他的笔头在最后一笔掉了下来,弄脏了整张纸,功亏一篑,比赛结果竟是五姑勇夺书法比赛第一名。

三叔也深受贫困所苦,国民小学坐了六年的「三脚椅子」,原因是缴不起补习费,经常遭老师无故处罚。全班最穷的就是三叔及另一个水电工的孩子,没想到初中联招发榜,只有这两个「三脚椅子」的主人考上台南一中。三年后,爱读书的三叔再度考上台南一中高中部,是家里最有书卷气的男生。

父亲二十三岁如愿考取法官,嫉恶如仇的性格经常得罪黑白两道,在我十三岁那年终于遇上凶神恶煞。

那一年,父亲是基隆地方法院的检察官,因案羁押了一位黑社会角头。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帮派大哥带着小弟,穿着雨衣,抱着报纸包裹、迭成砖形的现钞,来到法院宿舍。钱砖高高地在桌面迭起,大哥黑着脸说:「拿去用,不然就拿来给你家人收尸。」言下之意是──「要死要活随你便」。

几经思考,父亲决定辞官下台当律师,我们在另一个夜黑风高的日子逃命到台北。没多久,那个角头还是被放了出来,当我们用不理解的眼光看着父亲,他说:「至少人不是我放的,我没有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荡在半空中的戒指

准新娘依习俗,要在未婚夫套戒指到手指一半时,缩手再自行套入,寓意不被丈夫终生管束,不料一不留神竟让戒指脱了手……

 

有一个场景,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梦境,慢动作似的,一遍又一遍反复播放。那是一对拴了红线,却应着一种不知名的呼唤,晃荡在半空中的戒指,祖母在许久以前说过这个故事。

父亲是穷人家出身,所谓的「家」是个用泥巴塑成的房子,一根大梁横贯其中,一前一后便可吆喝着抬走,半夜还有巨蛇盘行其上,老鼠、蟑螂之辈更是登堂入室。

父亲与手足八人,就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成长。颇有远见的祖父,要求孩子立志报考师专,当老师可免学费又马上有工作,只有这条路,孩子既能接受良好教育,又不会加重家庭负担。

二十一岁那年,父亲以第一名优异成续考取书记官,分发到台南地方法院。这个喜讯让祖父母忧喜参半,喜的是孩子有出息,忧的是没有落脚的住处。祖父愁容满面去卫生所上班,同事吴医师(后来成了我的三舅)关心询问,打包票帮忙:「别烦恼了,我家就住在台南市,房子很大,你儿子就去住我家好了。 」

于是,父亲来到了毕生未曾见过的豪宅大院,那是外祖父的家。由于父亲要帮忙养家,薪水尽数交与祖母,只留下很少的零用钱,虽然已在法院上班,仍旧穿着学生时代的卡其制服。外祖父常在父亲书本里夹字条勉励他,外祖母则是偷偷夹钱在书本里,父亲却从未动用,当时没有人知道两位老人家的心事。

当年母亲十五岁,是个事事由丫鬟服侍的千金小姐。据说曾有高人指点,母亲不是「好命」的女人,并铁口直断:「此女子一生多灾厄,疾病不断,吾可断定她一生无子,且有一次破败姻缘。」外祖父母担心万一铁口成真,一直默默地为母亲寻找个好姻缘。

母亲是外祖父母最钟爱的小女儿,也是当年台南女中及女师专双料女状元,外祖父母不愿才德容貌俱佳的女儿命中注定离婚,打定主意帮她挑个好丈夫,藉此逆转命定的坏姻缘。

暗地观察父亲一段时间后,外祖父母认定他就是老天爷送来的「良人」, 父亲除了去法院上班,就是在房里读书准备考法官,将来一定会有前途。当外祖父还在等待时机向郑家开口,父亲的女同学展开了爱情攻势,一封接一封的情书,被送进吴家大门,两位老人家着急了,立刻表示要父亲当女婿,十五岁的母亲只得领命待嫁。

父亲有感于外祖父母的知遇之恩,接受了这门高攀的亲事,其他家人却意见分歧,只有祖父真心欢喜。祖母及姑姑们隐约感到不妥,「门不当,户不对」是其一;其二是两人相差六岁,台湾习俗上认为不吉利。

已应允婚事的祖父,在妻女的反对声浪中,挥动锄头、破坏了整亩菜田,以一家之主之尊,迫使家人噤声不语,祖母只得忐忑不安地等待儿子婚期。

订婚当天,准新娘依习俗,要在未婚夫套戒指到手指一半时,缩手再自行套入,寓意不被丈夫终生管束,不料一不留神竟让戒指脱了手。全场宾客注视着那荡在半空中的戒指(红线拴住的缘故),心中多半抱持着对这段姻缘的不看好。也许,在那一瞬间已提早泄漏这段姻缘的勉强为之。

母亲奉命嫁入了未曾知晓的另一个世界,告别过去的千娇百贵,穿金戴银的日子远去了。眼前这个不解风情的男子,是外祖父母选择的,她没有选择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丈夫一心只想光宗耀祖,胸怀中充填的尽是大丈夫之事,没有妻子百般柔情的容纳处。这个时候,她却有了不受期待的孩子,连学业也得放弃了;来年,又因女师专停招一年无法复学,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将她推入又深又远的黑暗处,让她远离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早产多病的我,让母亲从「小孩子」升格到「大孩子」。十六岁的她必须自己带孩子,不识相的婴儿早也哭、晚也哭,吵得父亲无法专心读书,连考两年法官都落榜,他迁怒于母亲,说她不会带孩子。

外婆急忙抱着我去请教高人,高人建议取一个丫鬟名字比较好养,我因此有个小名叫「阿香」。外公店里的店员见我住在乡下,土里土气,老是调侃我是「阿草」。

他们喜欢恶作剧作弄我,每当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总能引来哄堂大笑,其实他们真正嘲笑的对象是嫁入「贫」门的母亲,暗地里撇嘴讥笑外祖父看走了眼,「那个穷小子怎考得上法官?」

外祖父在我三岁那年离开了人间,没有等到父亲考取法官,是老人家最大的遗憾。更不幸的是,父母的情分也走到了尽头。

外祖母体谅小夫妻心情郁闷,好意报名参加环岛旅行,带父亲出去散散心。一路玩到了花莲,外祖母带父亲去参观阿美族文化村,美丽的主持人用流利的中、英、日文主持节目,容貌媲美电影明星汤兰花的她,在那一剎那就掳走了父亲的心。外祖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成了父亲和继母的媒人。

其实,五岁的我早就知道父亲和「阿姨」偷偷约会。我记得他们在我面前所说的每一句话,尤其是那句:「我爱的是你,我从没有爱过她。」

亲眼目睹即将发生的悲剧,我却无力阻止。六岁那年,父母终于劳燕分飞。高人似乎预言成功,所有人的「命运」好像都掌握在他的「铁口直断」中。

这个美丽与哀愁的故事,在我年幼时期被不同的人说过好几次,每个人都是那样惋惜而没有半分怨怼,只但愿生命中那双摆渡的手,快将母亲推向幸褔的彼岸。

所幸,成年后的母亲除去千金小姐的娇贵,靠自己的力量「运命」。五十年前的离婚女子,不见容于社会,她却能面对现实、重拾书本,白天在幼儿园当老师,晚上到夜间部苦读,每年都拿第一名,半工半读完成学业,昂首阔步走入人群。

由于她的「运命」,离婚后得以觅得神仙伴侣,育有两女,幸福快乐!她的命既美丽又不短暂,是「运命」战胜「命运」的实例,也是我和妹妹日夜为她祈祷的幸福。

 

 

鸡毛蒜皮事

大女孩和小女孩之间,展开一场又一场战争,所有「过节」都是一些鸡毛蒜皮事,没想到却记恨了一辈子,想来是父亲总是「偏心」继母的缘故。

成年后,无意中在父亲的日记中读到:「问茹菁,『阿姨给你当妈妈好不好?』她说不要,毫无商量余地。」父亲很气馁,竟然连六岁小孩都不站在他这边。小小年纪的我,已提前卷入大人的感情纷争,深深同情被迫退出爱情版图的母亲。

父亲再婚后,「竹笋炒肉丝」的痕迹渐渐爬满我的大、小腿。法院宿舍的邻家妈妈们背后形容我是「家有继母的可怜小孩」,班导师问我伤从何来?我不好意思说是顽皮挨父亲打,推说是跌倒摔伤。我愈不承认愈让老师觉得可疑,最后她决定亲自到府家庭访问,并且认定是被「修理」的。我天生的「可怜相」,让继母受了不白之冤,几乎所有人都把我腿上的伤痕累累归咎于她,总在背后指指点点。

外祖母一直为促成父亲与继母邂逅的环岛旅行深深自责,确定父母复合无望后,她收了继母当干女儿,也真心疼爱继母,拜托她好好照顾两个外孙女。花莲的外祖父母也是善良的老人家,在继母出嫁当天命她下跪、对天起誓,保证不会对两个小女孩动手,继母终生信守她的诺言。

然而,仅仅相差十四岁的继母女,表面平和却彼此厌恶,我和妹妹年幼时曾约定:「如果有一天父亲先继母而去,我们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我和妹妹都不喜欢继母,大女孩和小女孩之间,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争了一辈子「爸爸最爱谁」,继母总是唯一的赢家。

其实,所有的「过节」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想到却记恨了一辈子,想来是因为父亲总是「偏心」继母的缘故。

由于我天生反骨,经常就闯祸,三餐配「竹笋炒肉丝」是家常便饭;然而,妹妹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挨打于她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有一次,父亲因新铺的水泥地留有妹妹的「足迹」,而狠狠打了她一顿,无论妹妹如何解释,法官父亲拿起她的拖鞋与「现场」一做比对,就把妹妹当现行犯处罚了。直到今天,妹妹仍然喊冤。

光复后的台湾社会,民风保守,公务员闹婚变要被惩处。父亲离婚前是台中地方法院的检察官,离婚后被贬到新竹地方法院任公设辩护人,再婚后又被贬到台东地方法院当检察官。

当年的台东比今天的绿岛还落后,感觉像是被「关」在交通阻断的蛮夷之地,可以想见少年得志的父亲,在降级后的日子里如何郁闷,他为爱情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重。

父亲被调往台东那几年,我和妹妹也彷佛被隔绝在中央山脉的另一边,天天盼望着暑假的来临,可以离开恍若牢房的家。

几年之后,父亲总算摆脱婚变的阴影,调往云林地方法院担任推事,上任第一天对我们颁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以后不准叫阿姨,要叫妈妈。」不小心脱口叫「阿姨」会遭白眼,久而久之,阿姨就变成妈妈了。

我的童年随着父亲一年一调动,从台湾头搬到台湾尾,小学念了六所,中学念了三所。

成长过程中,妹妹和我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委屈。例如,体型愈长愈大,裙钩动不动就扯掉了,小女孩拿着针缝缝补补,小指头常被刺得血迹斑斑,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念国中时,女校长是出名的严格,每天站在校门口检查学生的服装仪容。我因为长得快,裙子变得愈来愈短,天天被校长指着骂:「骚包!」但我不敢向继母要钱买裙子,因为不久前才买一件。直到有一天校长下了最后通牒:「恶性不改,明天再穿这条迷你裙,就不必来上学了!」

隔天,我鼓起勇气向父亲开口。我哭着说:「我把一个星期没吃早餐的钱存下来,还不够买裙子,可不可以先借我?先把下星期、下下星期的早餐钱借给我?」如今回想,我伤心的不是没早餐吃,而是父亲竟看不到女儿的拮据。想当年,辞官当律师的父亲,日进斗金,方圆百里的舶来品商店无人不知「郑太太」,继母想都不想就可以花三万元(当年台北市敦化南路新房每坪才卖三万元)买一双靴子,而我们却没有三十元买一条制服裙。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继母是父母婚姻的第三者;从继母的立场来说,妹妹与我是她幸福婚姻的绊脚石,我们彼此看不顺眼,她也不放过任何可以羞辱我们的机会。而父亲总是闷头吃饭、不发一语,更让我们感受到孤立无援。

继母也常在我学习的时候,给我一记闷棍。当我念着英文:「I am a student.」她会夸张讪笑:「对啊!你实在很丢人(与英语谐音)。」爸爸曾经打圆场:「妈妈的英文好,你们应该跟她好好学习。」就读师范、一路自修法律的父亲,没有机会深入研究英文,外语一直是他的弱项,也许这就是他初见继母以流利外语报幕便惊为天人的缘故吧!

及至长成,我们终于发现继母只会报幕的那几句英、日语,因为工作需要而背得滚瓜烂熟罢了,其实她并不真的懂英语。

《圣马刁小镇的渔夫悲歌》

 

撰文:郑茹菁

 

出海捕鱼的渔夫踏着月色扬帆而去,星光点点洒落在微亮的海面,三三两两的渔船停泊圣马刁海滩(San Mateo Beach),随着潮汐忽起忽落,为没落的渔村小镇增添了几分寂寞的颜色。厄瓜多曼塔省的圣马刁小镇人口5,500人,村民大多从事捕鱼行业,收入微薄,所幸有这一片海洋,遇有入不敷出的非常时刻,家里的男人就背起渔具到海边打捞,渔网里的鱼虾贵贱多寡决定着小镇人的温饱。

圣马刁小镇只有一家医院、一家药局,公家医院只能看小病,因为求医者众,常常挂不上号;感冒之类的小病只能靠自己花三四美元买成药吃,遇有大病必须搭巴士去外地大城市求医,每次看病收费二十美元(大约是村民工作四天的收入)。万一病情复杂就得等候转诊,就医的时间最快也要等两三个月。“求医”,对圣马刁村民而言可谓另一场灾难!

2019年7月15日,慈济来到圣马刁小镇举办两场义诊。闻风而来的大人小孩牛步走向临时搭起的帐篷区,义诊的入口阻断涌入的人潮,铁栏内已坐满前一晚八点就来排队占位置的村民,铁栏外的队伍有焦急的眼睛及疲惫的身影,深怕错过了义诊。他们听说中国人的针灸可以治疗疼痛,长年过劳、 辛苦工作的村民都想牢牢把握这次机会。

曾于2016年参加慈济“以工代赈”(慈济花钱请村民打扫受灾的家园)的实习护士布兰妮丝对志工说:“圣马刁最需要的是专科医师,尤其是眼科,必须到外地去找眼科医师,或者花钱请医师到府看诊,配一副眼镜要价一百美元,居民根本负担不起。”另一位护佐伊莉娜接着说:“渔夫是辛苦的工作,起早摸黑,风吹日晒,海水很冷,渔获很重,海上作业时间超长,每磅渔获只能卖两元,渔夫所得相对有限。”她的丈夫是跑远航的渔夫,出海四十天才会回来,所以她最能够深刻体会渔夫的海上悲歌。

今年69岁的渔夫东明多打渔五十年,直到病痛缠身才卸下“渔夫”的头衔,在其捕鱼生涯之中,一个人支撑四口之家,每日渔获平均五美元,有时一无所获,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他说:“微薄的收入买米,海里的鱼就是他家恒久不变的菜。”东明多来看中医,因为长时间把手泡在冰冷的水里,肩膀扛着沉重的渔具或渔获,他从头到脚都在痛,寄望针灸可以一‘针’见效,从此改善他的生活质量。问他如何知道针灸可治疗疼痛,东明多无奈地说:“我还能怎样呢? 我又没有钱看医生!”

罗利诺四年前自海上退休,79岁的他常常带着一身病痛眺望海洋:“我喜欢海,海里的鱼虾养活了一家人!”他不是本地人,因为长期失业而搬到圣马刁,受雇担任渔夫,为船东出海捕鱼,每天早上五点工作到下午六点,十一个小时只能赚五美元,而且船东不供应午餐,长时间不正常进食让他落下胃病的病根,后来又有糖尿病,不得不告别渔夫这个行业。

12岁开始捕鱼,目前58岁的刘易斯是船东兼渔夫,每次出海两三天,每日渔获收入自四十至七十美元不等。他说:“要看老天爷心情啦!”他有背痛、膝盖痛及手麻,由慈济中医师为他针灸治疗。他一般是清晨四时出海,放饵下渔网,用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守网待鱼”,事先花五十元买三天食物,七十二个小时都待在渔船上等待鱼上网,有时丰收,有时捞起的是一片空网,让人欲哭无泪⋯⋯刘易斯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命,我只能接受。”刘易斯的父亲是渔夫,他的两个儿子也子承父业,捕鱼俨然是圣马刁小镇村民的宿命,苦命的渔夫只能接受!

39岁的卡洛斯自十四岁就开始补鱼,他说:“太苦了,我绝不让自己的儿子做渔夫。”儿子现年16岁,他要儿子上学受教育,不要再轮回在渔夫这个行业中。卡洛斯正值壮年却全身酸痛,他推测是自己长期搬运冰块及渔获之故,“现在的鱼愈游愈远,出海也愈来愈远,需要四天时间才能回航,最怕的就是海上遇到灾难。”卡洛斯的哥哥也是渔夫,有一次出海捕到大鱼,却因为体积过大而与鱼网陷入纠缠,在他哥哥与大鱼搏斗的过程中,被鱼咬下一根手指头,船上没有急救箱,只能用胶带将手指绑在手掌上,立刻回航,但一切还是太迟了,因为,圣马刁没有专科医师,没有外科医师可以进行手术缝合,他哥哥就此失去了一根手指。刘易斯仰天长叹:“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渔夫生命中的功课!”

厄瓜多的法定最低工资是386美元,人们的平均日薪却只有十二元,可见生活在水平之下的人口不在少数,圣马刁渔村就是其中之一。对于那些甘于为每日五元卖命的渔夫来说,米瓮见底的时候就到海边随便抓点鱼,拿到渔市换现金就可采买了,命运虽不济,老天爷却也待他们不薄,所以他们依旧唱着歌,歌颂着这一片海天一色的蔚蓝。

微小说《 妳是否还记得》

郑茹菁

 

医生宣布罹癌之时,我不安地看着医生与女儿用英语对话,虽然听不懂病情,但是女儿的表情非常凝重,我猜到是坏消息。
    移民美国14年,我的英语程度仍在原地打转,勉强应付工作而已,大小事务都由女儿处理,即便是丈夫去世之后,她仍然毫无怨言地陪伴照顾,说真的,我常常忘记她不是亲生的。
    想当年,聪明漂亮的我在文化村担任主持人,我把每个节目内容背得滚瓜烂熟,用流利的中、英、日三国语言介绍给来宾,自信满满地在舞台上收获艷羡的目光,也在同一个舞台上掳走丈夫的心。
    当时他已婚,年轻英俊又事业有成,我俩一见钟情陷入热恋,他经常背着妻子带5岁的女儿来看我,我尽力讨好小女孩,争取她认可这段感情,但是当丈夫问她:「阿姨给妳当妈妈好不好?」她竟毫不迟疑地拒绝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段往事?
    然而,她微小的力量阻止不了我们排山倒海的爱情,我们终究结婚了,她被命令称呼我为「妈妈」,从此以后,她成了这个新家庭的「第三者」,我视她如眼中钉,因为她不欢迎我在先,所以我采取了一些报复行动。
    有一次,她夹菜的时候筷子松了,为了保住食物不掉下来就反转了筷子,我立刻拉下面孔喝斥:「谁叫妳这样用筷子?只有酒家女才会反转筷子,夹菜给客人吃!」一面观察到丈夫的脸色无异,我又放心大胆地追加一句:「谁把妳教得像酒家女?」

又有一次,她刚刚开始学习英文,用稚嫩的童音兴致勃勃地唸着 “I’m a student.” 我在一旁嘲笑:「对啊!妳实在很丢人!」丈夫听到之后补上一句:「妈妈英文很好,妳应该好好跟她学习。」从此以后我更加放纵自己的尖酸刻薄,把握每一个可以伤害她的机会,在我眼中,她就是

一个没有靠山,毫无还击之力的小东西!

曾几何时,这个小东西长大了,移民美国了,而我也老到要去美国依靠她,事实证明我的英文能力其实是一个笑话,但是她从来不说破。丈夫离世之后,她一力承担这个家,即使在我又老又病的此时此刻,她依然不离不弃,我想,她定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当癌细胞转移,侵蚀了我的大腿骨,从此在也没有下床走过一步路,外面的世界变得遥不可及⋯⋯但是,女儿还是细心侍奉,只要我开口,再贵的东西也买来给我吃,这时出门看医生就成了恶梦,她必须把我从床上抱上轮椅,再从轮椅抱上汽车,下车后抱上轮椅再推去医院,看到她跑来跑去,汗珠粒粒沿着脸庞流下,我不禁偷偷地想:「她肯定不记得以前的事⋯⋯」
    忙了一天之后,我突然想吃A店的菊花茶、B店的甘蔗汁、日本餐馆的鳗鱼饭,并且还得去药房买药,虽然看到女儿难掩倦意,但我仍坚持要吃,她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好了,我先送妳回家,我一个人比较好行动。」
    我在家里等了好久,开始不耐烦,拨打她的手机,一个陌生人接的电话:「妳是她的谁?病人在药房昏倒,正在急救。」我暗喊糟糕,万一她死了,谁来照顾我?

幸好女儿在治疗后康复,直接从医院赶到我的床边,我抱着她哭:「吓死我了!」并在心中祈祷,她永远都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
    没过多久,病危的我被送到临终病房,受巨额医药费所迫的女儿养着两个家,我的还有她自己的,早上四点一个班,下午一点另一个班,晚上还睡在病床下的行军床,我知道她累,可是我真的睡不着,常常叫她起床给我按摩,或者削水果吃,剥削她少得可怜的睡眠。有一晚,我每隔10分钟叫她起来一次,终于她半发狂似的,在半夜拿着水果刀奔向病房外面,我隔着窗户看到她光脚站在冰冷的马路上,试图平复自己即将崩溃的心情,然后又满面笑容地回来削水果,我之所以一再折磨、一再试探,其实只为了确认她不可能记得以前的事。
    终于,我走到生命的终点,紧紧抓住她的手,用我最后的力气问她:「若有来世,妳可愿再做我的女儿?」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终于得到答案,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随笔《初心不改  譚瑞欽獄中傳法逾半生》

作者:郑茹菁 

 

 

「監獄關的不全是壞人,更多的是犯錯的人。」譚瑞欽不僅這麼說,他還張開雙臂擁抱監獄蒼生,擔任監獄佈教志工二十四年,在那個最擁擠卻也最寂寞的黑暗角落裡,譚瑞欽牽獄友的手,走光明的路。

 

自一九九五年以來,每一個天未亮的周日清晨,譚瑞欽三時起床,風塵僕僕地驅車前往卡利帕特里亞(Calipatria)、查克瓦拉谷及蘭卡斯特 (Lancaster)等監獄傳法及探訪獄友,直到日落才摸黑趕路回家,二十多年不改其志!

 

◎年少貧苦 求佛解脫

 

譚瑞欽出生於二次世界大戰後兩年,在香港住了三十年。兒時家貧,不知葷食的滋味,偶爾得了一點點肉食也要用大量青菜同煮,記憶中常常吃豬油醬油飯配菜裹腹。為了家計,譚母及六位手足必須從工廠拿塑膠花、針織毛衣等物回家加工、貼補家用,由於天天挑燈夜戰,一家人擠在微弱的燈光下幹活,所以六個兄弟姊妹都患上嚴重近視眼,譚瑞欽也戴了一輩子厚厚的鏡片。

 

由於家貧,小孩子提早成了勞動人口,譚家的兩位姊姊外出家教賺錢,排行老三的譚瑞欽負責「內勤」,包辦整理打掃煮飯等家務,還要照顧中風的祖母,礙於男女有別,孝順的譚母接手清洗病人穢物,看在譚瑞欽眼裡、疼在心裡。面對一個物質缺乏、人心不安的香港,小小年紀就得學會求生的本事,並感受到四聖諦中的苦締,因此萌發了「入佛門,求解脫」的種子。

 

先是中日戰爭,後政治动荡,譚家父母親又逃難遠去香港,稍後譚父冒名去美國打工,譚母帶著六個孩子留在香港等待機會。在非常艱苦的那些年,譚瑞欽曾想過逃離家的桎梧,但不忍見譚母的辛苦,為了盡人子之孝而咬牙隱忍,繼續與命運周旋,直到高中畢業,接下了養家的重責大任。

 

◎打工歲月 勤學廚藝

 

一九七七年移民美國,終於見到闊別二十五年、白髪蒼蒼的譚父。初來美國語言不通,所幸譚家叔父在聖地牙哥有新餐館開張、需要人手,譚瑞欽一家五口及姊姊譚瑞愛一家五口浩浩蕩蕩地走向聖地牙哥,掀開了人生的新頁。雖然譚瑞欽在餐廳美其名是「副經理」,其實是「萬能補位」,那裡欠人手就由他補上,他還在調酒師學校拿了執照當調酒師,真可謂十項全能!上班時間由下午五點到零晨三點,一做就是三年,打下譚瑞欽做「香積」的基礎,遇有聖地牙哥會所的大小餐會,都可以看到譚大廚及譚家姊姊大顯身手。

 

經濟穩定之後,譚瑞欽在美國重拾書本完成學業,從事會計工作,一直到二○○四4年退休。譚瑞欽學佛因緣始於一九八九年入佛光山道場皈依星雲法師,一九九五年皈依聖嚴法師,二○○八年皈依菩薩寺慧光法師,二○一一年拜在慈濟門下,皈依證嚴上人;這時,學佛多年的譚瑞欽不再只是「求解脫」而已,而是希望佛法也是利人的菩薩道,因此成立非營利公司「菩薩寺」,致力於監獄弘法的工作。

 

由於在監獄弘法是以英語為主,譚瑞欽自知英語不足、佛法有限,所以立志跟隨蘭卡斯特教授 (Professor Lancaster) 就讀佛學碩士班,一唸五年,學生感動了教授,教授自二○○二年起跟著學生入監獄教授佛學,二○一二 年在監獄成立有學分證書課程,二○一三年起,學生每完成一個課程就可以減刑三個星期。

◎監獄不空 誓不成佛

 

譚瑞欽的「監獄道場」接引的有八成不是佛教徒,未學佛之前的獄友找不到苦的真源,所以有苦難言,學佛之後真心懺悔,才能原諒別人,同時自己也得到解脫,實踐古語說的「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未來的種種譬如今日生」,有許多獄友對譚瑞欽說,他們很慶幸能在監獄遇到佛法,把鐵欄杆圍成的監獄看作「鐵寺廟」,在此修行,重燃對人生的希望,即使無法求得今世獲得新生,但願能求到來生再世為人。

 

譚瑞欽輔導的獄友皆是刑期十多年以上的重刑犯,在監獄把佛法深植人心,經過多年的佛學洗禮,獲准假釋出獄的人慢慢多了。曾在查克瓦拉谷州立監獄服刑的塔皮亞年少時因幫派惡鬥錯手殺人,被判終身監禁、不准假釋,服刑期間參加「監獄佛法共修」,譚瑞欽為他申請假釋,他說:「第一次犯罪的年輕人,我們應該給予重新做人的第二次機會!」

 

塔皮亞獲准假釋出獄,在一家專為更生人提供培訓的產業學習操作電子控制機器技術,希望用一技之能養活自己,除了接受職業訓練,塔皮亞還參加許多社會公益活動,以及到學校宣導「遠離幫派」,如譚瑞欽所願,他成了一個更好的人!譚瑞欽一直陪伴著被關三十年才重入滾滾紅塵的更生人,有一次,塔皮亞參加慈濟浴佛活動,向譚瑞欽詢問是否有《千手佛心》一書,但他沒有帶夠錢來請購,當譚瑞欽贈書結緣,塔皮亞有如孩子般歡天喜地笑了。

 

地蔵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願力給譚瑞欽很大的啟示,退休之前,譚瑞欽是一家公司的財務長,同時在一個佛教道場當義工,每周七天,全日無休,幸有家人體諒並從旁協助,譚家夫妻在二○○二年提早退休,一家人全職投入監獄弘法利生事業。由於住家距監獄路途遙遠,單程便要三小時,全靠譚瑞欽的妻子及兒子幫忙開車、準備午飯,才成就了二十多年的探訪之路。

 

上人慈示:「一粒種子能生萬法,百千萬中,一一復生百千萬數,如是展轉乃至無量。法亦如是從一法生百千義,百千義中一一復生百千萬數,如是展轉乃至無量無邊之義。」自譚瑞欽「入監獄,傳佛法」以來,帶領志工深入囹圄關懷獄友,並一路陪伴更生人成長,儘管事業、志業兩忙,但他絲毫不覺辛苦,作為上人的好弟子,譚瑞欽在監獄道場實踐「付出無所求」的慈悲,當他每周一次開車奔馳在一望無際的曠野山谷,獄友的法喜便是譚瑞欽此生最美麗的風景了。

散文 《贝壳与父亲》

作者 郑茹菁

东台湾的太平洋海岸海天一色,沙滩如洗,却是我近乡情怯的风景。

   出身清贫的父亲寒窗十年, 21岁时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书记官考试,26岁考取了法官,奉父母之命娶了才德妍俱佳的富家千金。大家都以为王子与公主会“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奈何小夫妻婚后感情不和,善良的外婆带父亲去环岛旅行换心情。谁知文化村里的阿美族公主闪亮出场,父亲便在瞬间陷入情网,眼里尽是她红白相间的身影,她脚踝上的铃铛勾去了父亲的魂魄⋯⋯外婆不幸成了父亲和继母的媒人,母亲黯然下堂。
   八岁时,我和妹妹随着眉头深锁的父亲翻越重山搬迁去台东,随行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及襁褓中的大弟。一路上气氛凝重,没人说话,只有汽车的颠颇,还有海水冲向沙滩的海浪拍打声。我望向窗外愈来愈荒芜的景象,预知自己愈来愈悲凉的心境!
   表面看来,父亲是赴台东走马上任,其实却是“明升暗降”被贬到边疆地带当官。理由是抛弃发妻、另结新欢,这在当时是不容于社会的严重情节,必然被惩处。那年头的“爱情”在多数人的观念中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即便是小小年纪的我,也嗤之以鼻!

   五十年前的台东海岸俯首可拾贝壳,星形的、螺旋的、蚌壳的,满地都是。我捡了又丢,丢了又捡,丝毫不珍惜贝壳的美丽与哀愁。当年被一贬再贬的父亲壮志难伸,海边成了他最爱去的地方,站在那儿冷眼旁观潮起潮落,父亲面朝大海,一言不发。不知道他是否曾后悔为爱走天涯的轻狂?而我只顾捡拾贝壳,丝毫不在意他的压抑与愁苦。
   年复一年,蔚蓝的大海不改颜色,光阴却似海滩上的沙子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如今,东台湾的贝壳早已从海滩上消逝无踪,只能花钱买票去博物馆隔着玻璃窗观赏。而我的父亲早早去了天国,即便散尽家产亦不复得见。

   及至年长,我选择远渡幸福的彼岸,从太平洋东岸飞来西岸,在加州海岸寻寻觅觅梦中绮丽的贝壳。从日出到日落,我走不出自己的梦境。伴随着孩子的尖叫声,摩天轮及云霄飞车在夜色中闪烁,霓虹倒映在脏兮兮的海面,仿佛翻转着人世间的种种折腾。我突然想起面朝大海一言不发的父亲,试图读懂他当年的心情。
   当我跋涉过人间大海的凶险,载浮载沉于世事的摆弄,逐渐世故的我卑微地匍匐在现实之前。我的愤怒和悲伤都隐藏了,唯有在面朝大海之时才能卸下心防,观看潮汐与潮汐之间交换着秘密,偷偷告诉父女的嫌隙,不懂爱也不能爱最终成了我的宿命。老天爷给了父亲多情的种子,却将无情栽种在我心中……

 

【後記】 傳承無盡路無盡

作者:郑茹菁

      婉平,人如其名——溫婉平順,雖出生在繁華的東方之珠,卻在日本侵華的陰霾中輾轉逃難,跟著母親東躲西藏遠離戰亂,跑遍半個中國,過著居無定所的童年,直到十三歲才重返香港,等候簽證前往美國投奔父親。沒想到事與願違,美國移民局只批准了母親的簽證,婉平只能含著眼淚看著輪船載走母親,認命地接受了生命中的第一個「生離」。

      滯留香港期間,婉平與初戀鄧南圖海誓山盟,兩小無猜地談了四個月戀愛,約定雙雙赴美共創人生,誰知道移民官再度作梗,駁回鄧南圖的留學申請,婉平只能獨自黯然離去,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二個「生離」。

      可是,當鄧南圖以半百之齡撒手西歸,婉平傻住了,老天爺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虧待她?她幾乎崩潰了,拒絕接受今生的第一個「死別」。婚後一直以夫為天的婉平頓失所依,只能在心裏埋怨自己為什麼不能活得堅強一點?

      走入社會行善讓婉平重新振作起來,拾起畫筆讓她揮灑出自己的天空,然後,第二任丈夫祝咸仁闖進她的心房,女子發昏又「婚」了,再次以夫為天,奉夫之命待在家裏當全職主婦,只能將慈濟制服藏在後車廂,偷偷做慈濟。

      二○○五年一場颶風顛覆了她的生命,吹醒了內心深處的渴望,婉平終於放下怯懦,奔向自己的最愛;祝咸仁對妻子的離開,從不捨到祝福。不久後,他罹患血癌,婉平送走了第二任丈夫,經歷第二次「死別」,所幸修習佛法多年,已學會釋然。

      慈濟是婉平的華麗轉身,她在這裏找到了心靈的家,有了證嚴上人賜與的法號——慈恆,從橙縣聯絡處、分會義診中心、拉斯維加斯聯絡處,又回到橙縣聯絡處,慈恆做得法喜充滿!

      在慈濟同行二十年的奚思道,是慈恆最敬重的志工之一,他的修行及為人處事都是慈恆學習的榜樣。奚思道看重慈恆在慈善及社區服務方面的能力,當慈恆於二○一○年在南加州購屋,志工朱月鳳告訴奚思道這個消息,他立刻打電話邀約慈恆到慈發室協助社區個案,沒想到慈恆等了三年才搬到加州定居。

      當奚思道因肝癌往生,慈恆去他家助念,流著眼淚看奚思道安詳躺在床上,左耳彷彿聽到奚思道對她說:「我們要原諒身邊的每一個人!」慈恆驚訝地注意到奚思道的頭就在自己的左邊,立刻從心裏向奚思道回答說:「我會的。」

      若不是當晚親歷其境,她怎麼也不相信和藹可親的大好人「奚師兄」真的已離慈濟遠去了;她寧可相信,奚思道往生五小時後仍能對她說法,臨走前仍然傳法給她到最後一口氣。

      慈恆與林碧桃、黃寶珍及趙無越,被鄭榕娟稱為拉斯維加斯的「四人幫」,因為她們四個人風雨無阻在會所辦公;陳振和則讚歎她們是做事的人,所以應該改成「事人幫」更為貼切!

      每天清晨早起薰法香,如今已是慈恆的精神食糧,有時因病沒能早起聽上人說法,整個人如同跌落黑洞,心情跌入谷底,後來發現那是心有罣礙、自尋煩惱之故!當時法沒有入心,慈恆總有無明煩惱、心有千千結,幸好每天薰法香汲取上人的法糧,屢能打開她的心結。

      自二○一二年起,慈恆苦心經營「幸福校園」及「幸福家園」,希望為灰暗的校園注入清流,讓慈濟人帶給貧困學童希望和前途,把愛傳出去。「幸福校園」計畫就是將慈濟的慈善、教育、人文理念深入美國社會的公立小學、中學,關懷低收入家庭的學生及家人,將學校打造成幸福快樂的園地,讓學生安心求學、快樂成長!

      慈恆生性不戀棧,等到「幸福校園」站穩腳步,她便卸下慈善組長一職,從此退而不休地配合社區各項活動,自動補位幫助志業的運行,另方面用心陪伴新發意菩薩,讓新志工道心堅固、步履堅定地走上菩薩道。

      慈恆說:「我們頭頂美國的天,腳踏美國的地,華人是少數民族,我們應該向外發展,把慈濟的四大志業、八大法印以及上人的法散播給其他種族的人,接引他們長期做慈濟事。而邁向新時代的同時,更要培養年輕、新思維的人接捧!」她所承擔的每一項計畫,都是馬上培養兩位可以接手的志工一起合作,組織成為一個堅強的團隊。

      四十六歲至七十二歲的慈恆,忙忙碌碌做慈濟事,精神有寄託,做得很歡喜;七十二歲至八十歲的慈恆,每天薰法香,尋找真如本性和智慧,心情加倍自在歡喜。

      慈恆的乾女兒鄭茹菁曾經打趣說:「年屆八十的老太太涉世未深,至今仍純潔如一張白紙。」慈恆不懂得「計較」,只知道埋頭做事,事必躬親,絕不會事後爭功或要求任何回報。

      她在橙縣擔任慈濟負責人是如此,協助籌設慈濟義診中心也是如此,接任拉斯維加斯負責人又是如此,「幸福校園」仍然是如此,總是安於「功成身退」的角色,因此贏得大家的尊重與讚歎!

      過盡千帆之後,慈恆再次問自己:「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她終於知道答案就是證嚴上人教弟子的「付出無所求」。慈濟在她人生的最低潮飄然而至,上人的法引導她走出哀傷,擦乾眼淚去幫助更痛苦、更需要愛的人;慈恆幫助他們的同時,也醫治了自己內心刻骨銘心的傷痛。

      因為學會「付出無所求」,慈恆在慈濟結了許多好緣,無論是總會、橙縣或拉斯維加斯,都有很多知心的法親。因為她待人真心誠意,在慈濟路上沿途收穫了義診中心的「七姊妹」、颶風吹來的乾女兒、賭城的「事人幫」,還有大峽谷巴士車禍案主哭著喊「媽」,這些慈濟好朋友組織成一個大家庭,寫下了許多愛的故事。

      搬家回橙縣之後接掌慈善幹事,又為「幸福校園」食物背包計畫建立了一個「七老八十」的大家庭,包括楊鐘和夫婦、林德明夫婦、陳脩國夫婦、簡毓真夫婦及王嘉寅夫婦,另有五、六位單身貴族,都是七­、八十歲的退休人士,接引愛心耆老貢獻愛心給貧困學童,慈恆帶著這支「七老八十」的隊伍走入人群,菩薩所緣,緣苦眾生。

      超過三十年的慈濟路,上人的法已常駐慈恆心中,當她面對障礙受委屈時,上人的聲音就出現耳邊:「修無生法忍,解脫一切人事物的煩惱」,教導她把堪忍的功夫用在人群中,運用「普天三無」的智慧,令一切無明轉識為智;三輪體空,忍而無忍,菩薩於無生法,付出無所求。

      慈恆有幸能聞佛法,又尋得良師,今生再無他求。「是日已過,命亦隨減」、「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雖然歲月無情流過,紅顏早已老去,但是慈恆慶幸自己身在慈濟、心存大愛,此生足矣,總算沒有虛度這一生!

 

 

【人生開講五】幸福來了

作者 :郑茹菁

卡里.紀伯倫說:

有些人他們給予,既不知給予的痛苦,

也不去尋求快樂,更不懷著功德之念;

他們給予就如遠谷中的長春花,

在曠野裏吐露著芬芳。

 

她輕輕地轉身說:「幸福來了!」

那是婉平給慈恆的最初一句話……

 

幸福列車,開往校園

 

      二〇〇九年,慈濟美國總會在全美各地推動「幸福校園計畫」,為匱乏的學童發放食物、贈送制服,讓他們能安心讀書,並提供課業輔導、關懷人格發展,也藉此深入社區,為家長提供技能訓練。

      此計畫綜合了全美長期關懷低收入社區學校的各項計畫,包括食物發放、獎學金發放、贈書計畫等經驗而成,以教育性與預防性的慈善服務,深入關懷低收入家庭,進而深耕社區。

      拉斯維加斯是最早啟動「校園愛心背包」的慈濟會所,自二〇〇六年至二〇一〇年,慈恆領導志工在賭城總共送出兩萬一千四百二十個愛心背包,背包裏裝的不是書本與文具,而是令人充滿幸福與飽足感的食物;這些食物,幫助了無數的貧童度過飢餓的週末。

      二○一○年重回橙縣志工團隊的慈恆,自然成為當地推動幸福校園計畫的不二人選。

      目前,慈濟幸福校園計畫已在美國五個州、八個城市、二十二所學校施行,不僅照顧孩子的溫飽,打造安全、幸福又快樂的學習環境,並啟發師、親、生心中的愛與善。其中,尤以北加州舊金山支會在低收入戶學區約翰米爾小學(John Muir Elementary School)的幸福校園計畫最成功。

      二○一一年五月,橙縣團隊開始每月召開籌備會,邀約有意願參與「幸福校園食物背包」發放的志工進行培訓。

      「幸福」看似無形,但幸福的暖流卻因愛的力量而流淌於校園,慈恆為橙縣志工精心安排了北上舊金山取經之旅。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舊金山灣的獵人點(Hunter Point),那是舊金山最貧窮和落後的地區,也是政府鞭長莫及之處。

      橙縣志工參觀了所謂的人間煉獄,親眼目睹生活其間的人如何討生活,難以想像他們如何面對生存壓力和種種的苦難煎熬,只能用「落寞、無助和無奈」來形容。

      接任橙縣慈善功能幹事的慈恆,延伸拉斯維加斯所推行的「校園愛心背包」計畫,運籌帷幄組織了橙縣「幸福校園」團隊,工作內容包括採買、庫存管理、搬運、活動策畫和執行。每星期她都得為這個計畫,到兩家食物銀行或超市採買食物。

      為了節省捐款,慈恆採購食物錙銖必較,她邀請了十位志工參加「採購團」,無時無刻不注意超市的動向,哪裏有減價的食物就往哪裏搶購。有志工打趣說,如果派慈恆去參加美國著名的電視節目「Price is Right」,她一定能奪魁,有誰比她更知道什麼東西值多少錢呢?

      慈恆也常常帶著大批人馬去好巿多買特價的四大盒乳酪空心粉,只因廣告明文規定每人每次限買四盒。

      志工每週一就開始採買食物,週三把背包裝滿,食物的來源不只牽涉採買經費,其中更有許多善心人士及志工的奉獻。

      橙縣寶法寺的法師們得知這項活動,搬了好幾箱素菜罐頭等食物到橙縣聯絡處共襄盛舉。週三中午在橙縣聯絡處上完氣功的幾位學員,看見一群志工忙得團團轉,就自願留下來幫忙。三位曾是慈濟照顧戶的墨裔年輕志工,也藉此機會回饋自己的同胞。

      在紅十字會和橙縣急難救助月會中,慈恆帶領接任慈善功能幹事的朱益中認識花園食物銀行的總裁馬克‧勞瑞(Mark  Lowry)及參議員瓦特(Senator Mimi Walter)的祕書馬丁先生(Mr. Martin)。

      他們用心向兩位貴賓介紹慈濟,同時每月邀約三十多位志工到花園食物銀行協助打包。經過六、七年的良性互動,終於得到兩家食物銀行的信任,同意讓慈濟成為會員,採買食物只收一磅六分錢,水果及蔬菜都是免費供應。

      正式啟動計畫後,後續的工作包含制訂幸福校園學年計畫、選擇學校並和校長溝通、選定發放場所、遴選符合發放資格的學生、規畫物資儲藏地點等,慈恆還在發放學校成立了一個「打包團隊」,鼓勵同學幫助同學。

      幸福校園的活動,需要志工奉獻時間、精力來成就,在慈恆的帶領下,從羅梅羅‧克魯斯小學(Romero Cruz)開始,接著是林肯小學(Lincoln)、英雄小學(Heroes)到麥迪森小學(Madison)。在此同時,慈恆也邀約教育志工承擔課後輔導,希望提升學生的數理和閱讀水平。

 

「老將」出招,學童受教

 

      橙縣啟動幸福校園計畫之初,發放團隊僅有十四位志工,慈恆時常在家裏舉辦聚會,邀請大家討論如何把這個計畫做得更好。有人在會議中提出,羅梅羅‧克魯斯小學位於南加州橙縣的聖塔安那市,屬低收入區,隔著幾條街就是富裕的爾灣市,很難想像短短的距離,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面貌,建議志工去羅梅羅‧克魯斯小學發放食物背包。

      自二〇〇五年起,羅梅羅‧克魯斯小學即是慈濟冬令發放的對象,居住當地的慈青也與該校長期接觸,愛德娜‧維雷多(Edna Velado)校長說:「我們學校有高達百分之九十八的學童,來自貧困的墨裔家庭。」

      學校附近的住宅多為四〇及五〇年代的老舊建築,其中多數家庭為拉丁移民或墨西哥裔,半數家庭分租客廳或車庫作為臥室,平均每家都有六、七個小孩,因為食指浩繁而三餐不繼。

      送孩子去上學對窮人家而言,不但不是負擔,反而是一種保障,孩子們從此可以在學校享受免費的早、午餐。沒上課的週六、週日,家長常常無法提供一日三餐,「挨餓」變成週末的代名詞,寒暑假更是孩子們的噩夢。

      慈恆接受建議,邀約橙縣志工深入了解該校學童情況後,決定將羅梅羅‧克魯斯小學做為推動幸福校園計畫的第一站,二○一一年五月開始籌備,九月展開食物背包發放。

      每當正在校園遊戲的學生,看到志工整齊列隊進入學校,就會興奮地高喊著:「慈濟!慈濟!」每週五放學前、週末即將開始時,是羅梅羅‧克魯斯小學四十多位孩子最開心與期待的時刻。

      慈恆認為,幸福校園計畫最困難的事情在於溝通,如何得到校長及行政人員的信任是第一要務。發放最初的前三個星期,通常由校長或行政人員出面協助「唱名」,叫出學生的西文名字,有他們陪伴發放,孩子們守規矩、安靜坐著等待。

      但是,慈恆希望要由志工「親手布施」,所以努力克服志工不會念西文名字的困難,並想辦法讓慈濟人能自己帶動學生,最後終於徵得校長的同意。

      沒有校方人員在場「壓陣」,孩子們就像脫韁的野馬,嘰嘰喳喳有些吵雜。志工把男學生和女學生分成兩邊,從學生中選出四位「隊輔」,由隊輔帶隊依序領取背包。由於孩子絕大多數為拉丁裔,志工們恐怕唱名時發音不正確而引起嘻笑,於是請隊輔中聲音最大的同學唱名。

      慈恆累積過去在拉斯維加斯的食物背包發放經驗,知道不能只是發放食物背包,還要找機會在小朋友身上散播愛的種子。發放時,志工一一為孩子們介紹物品及物品的來源,讓他們知道這是來自各方的捐助,要用感恩的心去接受,長大之後也可以學習去付出。

      志工以九十度鞠躬姿勢遞上背包,孩子們領取時也跟著鞠躬回禮;志工伸出兩隻手的大拇指,比出「感恩」等手勢,孩子們很快就學會用了,甚至也會用手語表達「慈濟」、「我愛你」及「普天三無」中的「愛、信任、原諒」。

      領取食物背包後,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打開,想知道有哪些是他們愛吃的?營養麵食、豆類罐頭(玉米或青豆)、水果、布丁、餅乾、薯片或一小塊糖,都可能帶給小朋友驚喜。此外,志工余素芳的姊姊開麵包店,發心每週供應每個孩子一個新鮮麵包,更是小朋友的最愛。

      發放過程中,志工也會介紹環保觀念,教孩子們節約能源。慈恆準備了許多小紙條,彷彿抽獎般抽出一張,大聲念出上面的問題:「洗手的時候,水要一直開著。對不對?」孩子們有的說「對」,有的說「錯」,然後慈恆會告訴他們正確答案,並解釋原因。

      經過互動後,孩子們知道當自己有能力時要幫助別人,知道回收寶特瓶和鋁罐、省電、省水能夠救地球,也知道「善待別人就是善待自己」。

      此外,高齡志工教手語也是一大挑戰,發放團隊這群「老將」對手語十分陌生,又沒有時間去「補習」,只能靠練習和死記。

      經過三個月的奮戰後,陳脩國在慈濟網路上學會〈普天三無〉的手語,每星期五都會寫大字報歌詞,拿著收音機到學校助陣,在音樂聲中教孩子學手語,所幸孩子們都很聰明,學了三個星期便記住,比的手語比志工還棒呢!

      經過九個月的相處,孩子們從原本害羞、說話時不敢直視志工,到後來有問必答。志工們進行環保和《靜思語》問答遊戲時,每個孩子都高高舉手,爭取上前回答的機會。

      二○一二年五月間,許多孩子自動登記,要上前來自我介紹,告訴大家自己喜歡的顏色、嗜好、在家幫父母做哪些家事等,顯然已逐漸建立起自信心。最讓慈恆感動的是,有的孩子會自動上前,給慈恆一個愛的擁抱。

      瑪莉亞(Maria)原本是慈濟的照顧戶,後來成為翻譯西語的志工,她也到學校協助發放,同時為孩子們現身說法:「當我們在接受愛心的同時,也能付出愛心。」

      一位四年級的老師,特意來向志工道謝,並送了一張感謝卡。副校長黛安娜(Diana Torres)說:「慈濟來到這裏,真的是我們的福氣。我們的孩子很幸運,能列入慈濟的食物背包發放計畫中。」

 

幸福過站,冬令送暖

 

      位於羅梅羅‧克魯斯小學對街的喀威爾小學(Carver Elementary)同屬一個校長管理,該校學生從幼稚園到三年級,約有六百多位,但不在幸福校園名單內。

      橙縣志工多年來主動關懷聖塔安那學區的弱勢學生,除了協助個案,自二〇〇五年起,也為低收入家庭學童進行冬令發放。在推動幸福校園計畫後,慈恆將這些未列入「幸福校園」發放名單的學校,加入「返校日愛心背包」活動的名單,共有六所小學受惠,每校約二十位學生獲得愛心背包。

       當十五位志工前往喀威爾小學進行第一場返校日愛心背包發放時,繼任校長金百利(Kimberly Ahvari)帶著二十位小學生進入禮堂,家長們也受邀觀禮。

      害羞的學生低著頭,乖乖地坐在地上,慈恆為全校師生及家長介紹「竹筒歲月」,她告訴孩子們:「愛心背包中的所有禮物,都是來自善心大德和他們在竹筒裏存的錢。」

      「感恩」是慈恆教導孩子們的第一課。接著,孩子們開心地領取新書包,裏面有筆記本、鉛筆盒、鉛筆、鋼筆、小袋、文具、髮夾和牙刷,還有一張十五美元的優惠卡 (不能換現金,必須到指定商店買鞋),可以到鞋店選購自己喜歡的鞋子。

      此外,慈濟醫發室的王惠平送給慈恆許多「優惠十美元」的折價券,可以讓貧困學童到運動器材店買東西。為了愛心背包返校日活動,慈恆四處為貧困學童募集物資,壯大背包的內容。

      慈恆又請小朋友圍成一個大圓圈,教他們比〈普天三無〉手語歌。有一位學生的爸爸跟著大家比手語,而且很快就學會了,原來家裏有聾啞長輩,他為照顧家人而學會手語。他說:「真是不可思議,沒想到這世上竟有如此充滿愛心,願意幫助我們的人和團體。」

      喀威爾小學老師布雷克(Ms. Blake),因為認同慈濟理念,所以放了一個竹筒在教室裏,教導學生如何由「手心向上變成手心向下」,幫助比自己更窮苦、更不幸的人。一年下來,同學們的愛心將竹筒餵得飽飽,一分一角加起來竟有二十四點五美元,全班同學都對這個成績感到滿意,這是幸福校園的第一次「竹筒回娘家」。

      皮歐皮蔻小學(Pio Pico)及洛威爾小學(Lowell)也不在幸福校園名單之列,但慈濟人每週固定時間去幫學生補習功課,年底也會準備禮物去做冬令發放。因為兩所學校有許多貧困學生,所以慈恆將他們列入返校日愛心背包的發放名單中。

      由於橙縣志工曾在皮歐皮蔻小學協助過一個個案,留給橙縣教育局特教科專員珍妮佛 (Jennifer Vasquez)良好印象。她對慈濟感到好奇,上網查詢許多資料,真心讚歎慈濟為社區的付出。由於珍妮佛的信任,促成慈濟在這兩所小學發放,雙方都希望這個因緣能長長久久,一起為弱勢的學童提供服務。

      慈濟在皮歐皮蔻小學及洛威爾小學這兩所學校共發放了四十二個愛心背包,珍妮佛熱心協助發放,也對參與發放的學生及家長詳細介紹慈濟,非常喜歡〈普天三無〉手語歌的表演。

      皮歐皮蔻小學安吉阿諾(Robert Anguiano)校長向慈恆感謝慈濟對學生的關懷,也藉機教育學生要心存感恩心。在洛威爾小學發放時,志工又接受麗莎校長(Ms. Lisa Gonzales-Solomon)的熱烈歡迎,她和志工逐一握手致意,學校還製作了歡迎海報,校長希望學生在歡喜接受返校禮物的同時,也要學習慈濟無私付出的愛心。

 

大開眼界,號召付出

 

      林肯小學是「返校日愛心背包」的第五所學校,該校是全聖塔安那市學生最多的小學,一共有一千一百多位學生,總共發放了二十四位學生,其中有一些是需要老師特別照顧的特教生。

      一位老師站在大禮堂門口,正半哄半推一位六歲的小孩進入禮堂,她對慈恆說:「這位學生沒有辦法讓他安靜坐下來。」慈恆聞言拿起「返校日愛心背包」禮物給他看、逗他開心,問他喜不喜歡?他卻完全沒有反應,令慈恆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二○一三年一月開始,橙縣團隊又去林肯小學為六十位窮苦低收入的學生發放食物背包。

      慈恆在林肯小學創立愛心打包團隊,主要成員是學校的學生,他們的導師是中墨混血的依蓮(Elaine Villaverd),依蓮老師的母親是中國第三代移民,父親是墨西哥裔美國人,所以她完全不會說中文,但在她的成長過程中與母親感情深厚,雖然母親已過世,但她一直在追尋中華文化的根。

      依蓮老師說:「在新學期、新校長就任後的某一天,我在辦公室看到一位華人,她就是慈濟基金會的慈恆師姊。」有一個週五,依蓮抽空陪伴班上有智能障礙的學生,無意中觀察到志工發放食物背包的畫面,她說:「我真是大開眼界,穿著『藍天白雲』的東方人在美國回饋社會,黃皮膚的華人幫助陌生的墨裔小孩,這真是愛的循環啊!」

      志工拿出環保毛毯,請依蓮老師摸摸看,當她聽說這些毛毯是在災難發生時,第一時間送去溫暖災民身體的毛毯,還是以回收的寶特瓶製成的,不禁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從此發願加入打包團隊行列,每週四都帶領二十位五年級學生,協助打包六十份食物背包。

      慈恆教導學生如何布施自己的時間和精力,發揮愛心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將愛傳至學區和社區,營造愛的循環。同時推動環保理念,落實環保、保護地球,給下一代一個清淨的生活環境。

      依蓮老師的班上雖然僅有三個學生領取食物背包,卻有二十四位學生自願在每週四利用午餐時間及下課時間,幫助慈濟人打包,又於每週五趕到大禮堂當小隊輔,幫忙發放給需要食物的學弟、學妹們。

      慈恆接引依蓮老師參加並完成慈濟的「見習」及「培訓」課程,她已受證成為慈濟委員。依蓮老師教導學生們「見苦知福」,「雖然有些人沒有被選中領取食物背包,但不要感覺失望沮喪,反而應該感恩自己有福報,可以為更需要幫助的同學服務,表現出你對別人的關懷和大愛。」

      依蓮老師把慈濟團隊介紹給其他老師及員工,鼓勵大家在學校做善事,她把每人可以服務的時間一一記錄下來,在五個月內召集了兩百多位會員,累積了三千五百小時的服務時數。

      依蓮老師說:「慈濟的品格教育讓美國的學生受用無窮!」短短四個月中,她看見班上孩子們的改變,這一班是依蓮老師十三年教學生涯中,最令她感動的一班。全班學生親手寫感恩信,甚至在畢業前夕寫下「我將回來協助食物背包發放,請不要忘記我!」的約定,果然九月開學後,有三位升上六年級的學生仍然在每週四回來協助打包。

      為了感恩依蓮老師班上二十四位學生「付出無所求」的善舉,慈濟人於二○一三年五月三十日在林肯小學舉辦了一場「圓緣」,人文真善美志工王純瑾及楊鐘和將拍了五個月的相片集中在影片中,當學生們看見自己的付出身影,都開心地笑了。

      慈恆又為這一群有愛心、樂意付出的孩子們準備了驚喜禮物,包括證嚴上人的「福慧紅包」、四國語言的《靜思語》、竹筒、背包、學校文具及靜思書籤等,並詳細解說「福慧紅包」的意義,祝福孩子們智慧增長、幸福美滿!

      收到禮物的孩子都快樂得不得了,彼此擁抱,高興得跳躍起來,當慈濟人唱歌、比手語時,臺下的學生卻突然感動得抱頭痛哭!

      志工用行動鼓勵窮困學童努力向上,收到了良好的回響與感激。慈恆感性地說:「希望有一天,我能在每所學校都找到一個像依蓮這樣的人,慈濟的幸福校園計畫就能夠在聖塔安那六十三所小學一起推動。」

      學期末,林肯小學統計出全校有兩百七十多位學生從未遲到或缺課,愛德娜‧維雷多校長請求慈恆給這些學生一些實質的鼓勵,橙縣志工知道之後贊助五百元,又向慈發室申請了五百元,特別定做每人一件「全勤」紅襯衫。

      得獎的學生及老師們拿著學生親手書寫製作的「感恩慈濟」牌子,在林肯小學校園到處留影,感謝慈濟人的慷慨與慈悲。

 

校園義診,益師親生

 

      慈恆知道幸福校園計畫要成功,學區的支持很重要,與各校校長的溝通也非常要緊。有一次,愛德娜‧維雷多校長邀慈恆去參加「一日校長」活動,活動後一起吃午餐。校長指引她去向墨裔的希曼尼斯(Jimenez)先生介紹慈濟,並邀請他出面支持志工做「幸福校園」。

      慈恆出門總是隨身攜帶慈濟文宣,吃過飯便帶著文宣去見希曼尼斯先生,邀請他去林肯小學參觀慈濟的發放。

      經由觀察,希曼尼斯先生認同慈濟在聖塔安那學區每週不間斷的糧食發放、每三個月一次的蔬果發放,幫助了窮苦急難的學生家庭。他特別請聖塔安那學區的影視團隊到林肯小學錄影,並在召開學區會議時與大家分享,爭取學區大力支持慈濟的發放行動。

      發放食物背包幾個月後,慈恆覺得如果只是為發放而發放,卻不認識學校的老師和校長,是無法深入學區的,因此,她特別舉辦了感恩餐會,感恩學校老師的陪伴,並在餐會中播放影片介紹慈濟。

      每一次的例行發放,她都請求團隊志工務必介紹慈濟,取得校長的認同後,進而與學生分享「靜思語」、推廣「竹筒歲月」、介紹環保,以及定期到學校幫學生補習功課。

      藉著幸福校園的食物背包發放,慈濟人又深入社區,把義診定期帶進聖塔安那市的男孩及女孩俱樂部(Boys and Girls Club),提供免費門診、牙醫、針灸及血壓、膽固醇檢測。

      從二○一三年起,慈濟每四個月定期在俱樂部舉辦義診,社區內的墨裔同胞已經學會定期回診,照顧自己及家人的健康。洛威爾小學的麗莎校長還幫忙慈濟寫大字報宣傳,親自把大字報張貼在街頭巷尾,讓更多需要醫療服務的人來就診。

      為了籌備義診長期計畫,慈恆及朱益中幾個月前就開始與各組織密切聯繫,主動參與各項義診汲取經驗,經由團隊的配合和努力,以及社區各組織湧入的愛心,溫暖了每一顆待關懷的心。

      第一次校園義診,雷斯妥內義診中心、洛威爾小學及男孩女孩俱樂部共號召了五十一位西語、英語雙語志工,擔任醫師與病患的橋梁;在橙縣執業的四十八位醫護、藥師及牙醫助理前去義務服務病患,另有一百一十五位慈濟志工,共同服務一百三十五位病患,兩百三十四人次,為日後的校園義診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因幸福校園背包計畫與慈濟熟識的麗莎校長,透過校內電話語音留言系統,親自致電給九百位家長告知義診訊息,許多家長和學生接到訊息趕來看病,並向麗莎校長致意,感恩有此良好的機緣。

      麗莎也帶著家人到會場支援,她的膝蓋疼痛已久,在志工鼓勵下,首度嘗試針灸治療,治療後竟然完全不痛了,麗莎校長直呼神奇:「開學後我就可以用跑的了!」

      有些父母身後跟著好幾個孩子,有的媽媽推著娃娃車,推車旁還有幾個看似手足的小學生;也有幾位單獨前來的民眾,緩緩步入草坪上的帳棚,眼神中些許不安與靦腆,直到迎上去的志工與負責翻譯的西語志工親切接待後,才在他們的協助下完成初步醫療病史資料的填寫。

      一次又一次被提出的問題是「我沒有保險喔!」「真的不用錢嗎?」「你們下個月會再來嗎?」

      寫完病史資料後,進入等候區,有志工以流利的西班牙文介紹慈濟,慈青學長在臺前介紹竹筒,當下就有熱情的孩子拿著一塊錢跑向前來投。另有一位墨裔婦女,聽到一半突然跨向臺前,向鄉親們用西班牙文介紹起慈濟。

      有一位身經百戰的牙醫師數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參加義診了,但是遇上了讓他感慨萬分的狀況,他幫一位婦人洗牙洗到一半時,婦人突然哽咽地說:「我已經六年沒洗牙了!」雖然知道口腔清潔的重要,但她沒有能力看診。

      病患追著慈恆問:「你們會再來嗎?」這個由幸福校園發展出的校園義診,再次照顧到橙縣社區裏的弱勢族群,讓慈恆感到十分欣慰。

 

一個家庭,一曲哀歌

 

      羅梅羅‧克魯斯小學只是橙縣幸福校園計畫踏出的第一步,聖塔安那市是墨裔居民聚集的小城,人口密度是全加州之冠,每一英哩就有兩家小學,每一個家庭都有一曲哀歌。

      慈恆記得有一個哀傷的星期五,讓羅梅羅‧克魯斯小學的可憐孩子哭得肝腸寸斷,因為一大清早康州發生校園槍殺事件,二十位學生罹難,新聞報導怵目驚心,對每個孩子造成莫大的打擊。

      發放食物背包時,慈恆把慈濟與學生互動的十五分鐘分給六個小組的孩子,把志工的肩膀與懷抱作為哭泣孩子的安全港灣,給受驚的學生更貼近的關懷和愛護;每一组都有兩、三位志工安慰六位學生。

      當時,有一個名叫馬瑞蒂亞(Marintia Tinoco)的小女孩忽然痛哭失聲,慈恆和另外兩位師姊馬上抱著她安撫她,細問之下才知道當天學校的槍殺和死亡案件,使她聯想起自己不在人世的父親,隱藏在她小腦袋裏的慘痛往事又浮上眼前,在她的淚水中,慈恆感受到父親早逝對小女孩造成的後遺症,淚水哭溼了慈恆及志工吳安妮的衣襟。

      慈恆可以想像馬瑞蒂亞有多盼望愛,多想要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多需要朋友!慈恆輕聲告訴她:「活著要勇敢,對自己要有信心,更要過得開心。」等志工發放完畢走到校門口時,馬瑞蒂亞在那裏等著,她又過來抱著慈恆不放,對慈恆說:「我要寫信給您,應該寄去哪裏?」慈恆請她送去給校長、副校長或是辦公室的老師們,在那當下,慈恆有股衝動,好想把馬瑞蒂亞帶回家照顧,好好保護這個脆弱的小女孩!

      悲劇不僅發生在羅梅羅‧克魯斯小學的孩子身上,林肯小學也讓慈恆流下了眼淚。每週四的愛心打包團隊中,有一位臉上長了兩個小酒窩,永遠笑容滿面的小女孩,名叫皮茜菈(Priscilla),有一天,她放學走路回家,過馬路時不幸被貨車輾壓死亡,那時還差四天就是她的十四歲生日了。

      當慈恆再也看不見皮茜菈的笑容,這才知道她出生於貧寒之家,母親染上吸毒惡習,父親不知下落,姊弟倆的生活都是靠外婆照顧。不久以前,皮茜菈突然對外婆說:「我不可能度過十四歲生日,我感覺自己就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我離開時仍然是純潔的處子,等我死後,希望我的身體能夠乘坐純白的馬車,帶領我走向安息之地。」

      在皮茜菈的告別式,大家幫她「圓夢」,她靜靜地躺在白色馬車中,慈濟幸福校園團隊動員許多志工參加喪禮,志工們開車跟隨隊伍,陪伴她在聖塔安那街道做最後的巡禮。慈恆在淚眼中虔心祈禱,但願皮茜菈在天之靈能看見身著藍天白雲的志工為她送行。

      開車前往墓地的路段,志工們為她吹肥皂泡泡,這是慈恆參加過的最隆重、最美麗動人的告別式。皮茜菈短短十三年的生命在人間留下了淒美的片段,小天使就此和大家告別,慈濟人雙手合十,祝福皮茜菈:「乘願再來!」

      在告別式中,慈恆把握因緣,向約翰神父介紹慈濟和志工為社區提供的服務,約翰神父對慈恆說:「我早就聽說慈濟國際賑災的貢獻,更久仰證嚴法師的大名。」

      自皮茜菈於二○一五年往生之後,慈恆牢牢記住她的外公、外婆,每年冬令發放時,都特別留一份禮物給這兩位可憐的老人家。

      悲傷的故事無獨有偶,與富人區一街之遙的皮歐皮蔻小學及洛威爾小學,各有一百三十至一百五十名學生的家沒有固定地址,有的全家十二人窩居在一個小房間或車庫裏,也有些暫時住在廉價旅館內,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流浪生活。

      這些孩子不但缺少食物,有的還因為沒有鞋和衣服穿,學校不允許他們來上課。皮歐皮蔻小學有些學生留級又留級,勉強升到五年級畢業,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因此,安吉阿諾校長懇求慈濟人協助課室輔導,希望能提高該校學生的課業水準。

      志工為擴大幸福校園計畫的關懷面,九月開學時,發給衣服、鞋及文具等給無家的學童,也安排志工課輔、陪伴幼稚園學生,為灰暗的校園帶來希望和光明。

 

新鮮直送,蔬果到家

 

      二〇一五年底某一天,慈濟志工照例在聖伯納汀諾的高梅茲小學(Gomez Elementary School)舉辦義診,志工帶著波特(Potter)校長了解義診活動,校長不經意提及:「上週我們學校餐廳失竊!」志工關心地問:「有沒有遺失貴重物品?」校長失笑回應:「只是學生闖進來偷食物。」一句話讓在場志工感到一陣心酸。

      原來,學生在家中食物不夠的情況下,只好回到熟悉的學校拿食物,從此志工開始研究聖伯納汀諾高梅茲小學附近的貧窮家庭數據。

      根據調查,聖伯納汀諾學區裏的中、小學,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生來自低收入家庭,大約五萬多位學生裏,有四萬多名不知下一餐從哪裏來。校長告訴志工:「我們小學有六百名多學生,其中五百多人需要食物的幫助。」志工明白這不是個案,而是常態性、普遍化的問題。

      志工原本計畫在橙縣聯絡處開設食物銀行,每週兩、三天讓他們來領取食物,許多教堂亦提供此類服務。但深入了解後發現,這些家庭的父母為了維持生計,常必須兼職兩、三份最基本工資的工作,疲於奔波工作之餘,根本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到定點領取食物。

      雖然美國有食物銀行,慈善機構可以低價取得食物再轉送貧民,但一來物資較難送達離定點機構較遠的家庭;二來,拿到的食物多數是能長久保存的罐頭食品。

      志工團隊以深耕社區義診二十三年的經驗,發現不健康的飲食習慣導致許多慢性疾病發生,於是有了「大愛蔬果車」的想法,凝聚附近善心人士的物資,希望用有冷藏設備的卡車,將食物送到貧窮居民手中,此即「幸福家園」計畫。

      二○一六年底,史博群中學(Spurgeon Intermediate School)的校長史都華‧考威爾(Stuart Caldwell)因學生窮困而向學區求助,祕書建議他與慈濟聯繫,趕上了「幸福家園」的班車。

      慈恆前往史博群中學開會及活動過程中,就有四位曾經在林肯小學發放名單內的學生參加史博群中學的「小志工團隊」,主動請纓協助慈濟人做蔬果食物發放。

      小露姿(Luz)和狄莎兒(Disarie)是過去打包團隊的小可愛,她們一見到慈恆就撲了上來,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然後不停喊著慈恆的英文名字,問她:「你還記得我嗎?」當大愛記者採訪她:「你為什麽在這裏幫忙?」小露姿回答:「當我在幫助別人時,我感覺非常快樂。」一句天真無邪的話語讓慈恆大感欣慰。

      許多林肯小學及羅梅羅‧克魯斯小學的孩子升學到史博群中學,他們過去曾經是「幸福校園」食物背包受益者,當他們在新學校看見慈恆,就好像見到親人般地親熱。

      史博群中學有六到八年級的學生,其中許多學生家裏沒有食物吃,餓到失去理智的時候就會到學校偷食物充飢,校長只好自己去食物銀行找食物,讓這些窮苦學生到學校拿。

      當時美西地區剛啟動「大愛蔬果車」計畫,經過慈恆及朱益中與校方多次互動,商議訓練學生做志工,人數從兩、三位成長到近三十位;取得共識之後,在史博群中學啟動蔬果發放,從此「幸福校園」又延伸到「幸福家園」,讓更多學生及家人更幸福!

      史博群中學有一千五百名學生,大多來自墨裔窮苦家庭,慈濟與史都華校長商討後,決定每三個月做一次蔬果食物發放,由慈恆承擔了「幸福家園」發放蔬果食物的各項事宜。因為她和聖塔安那學區的校長們、食物銀行的總裁、職工們都有很深的交情,所以是最佳人選。

      慈恆負責聯繫學校收集資料,發放兩週前到食物銀行把所需食物「定」下來,安排學區司機及貨車直接到食物銀行提貨兩次,發放前一天,司機必須把食物直接送到史博群中學存放。

      發放當天,慈濟志工早上六點半就到史博群中學布置場地,依序把蔬菜、水果、米、豆及麵條分類放在桌上,等候發放的家庭在六點鐘就開始大排長龍,發放時間從八點至十一點領取食物。慈恆非常感謝志工林濟恒的陪伴和支援,每次都是六點半準時送來總會提供的食物,並全程參與發放。

      截至目前為止,橙縣團隊在史博群中學發放了三次,第一次發放給兩百一十五個家庭,超過一千人受益於食物的分配,當日送出十個木頭托盤 (Pallet) 的食物,總共有八千六百磅重;第二次發放兩百三十三個家庭,第三次發放給八百五十一個家庭。慈恆感恩總會蔡濟晉及林濟恒帶動「幸福家庭」計畫,更感恩朱益中、理查‧漢密爾頓(Richard Hamilton)、張國龍、黃友彬、呂慈妙、呂美力、王瓊珠及陳慈江等志工大力支持這個活動,讓貧窮的學生及家人都因此而幸福起來。

      經過這幾年的每週互動,孩子們知道自己能夠穿上慈濟志工背心幫助發放是一種驕傲,立志長大後要去幫助更多苦難的人。聖塔安那學區的校長、學生及家人都非常感激慈濟的布施。

 

***

 

      身兼羅梅羅‧克魯斯小學和喀威爾小學兩所學校校長的愛德娜‧維雷多分享這十年來,慈濟因捐書、實行冬令發放、幸福校園食物背包計畫、慈青課輔計畫及提供營養點心等,無形中已對孩子們產生潛移默化的功效。

      「慈濟帶給校園的是豐富的希望!」愛德娜‧維雷多校長說:「沒有希望,家庭會灰心,夢想會乾枯;甚至,孩子們會放棄尋找光明未來的動機。慈濟的多項捐助,使得兩個學校的許多夢想活了起來。有了希望,孩子們會更勇於夢想。」

      多年前,這兩所學校曾被聯邦教育局指為「失敗學校(failing school)」,到二〇一一年卻獲頒最佳進步獎。愛德娜‧維雷多校長感性地說:「教育上有一句諺語:『撫育一個孩子需要整個村落的協助。(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 )』對我們來說,慈濟就是這個村落(village)。」

      慈恆承擔橙縣慈善幹事期間,總是以幫助苦難眾生為己任,不斷進出學校、醫院、個案家庭、養老院做發放和訪視,和社區團體保持良性的互動關係。她還參加急難救助會議(COAD, OCEMO, Red Cross),在聖塔安那學區推動奬學金計畫,鼓勵貧窮學子們完成大學教育,學成後回饋社區,守護社區的健康及幸福。

      「幸福校園」是個大計畫,慈恆做這件「大事」必須面對許許多多的困難挑戰,如人力資源、經費限制、物資搬運、採買和庫存管理等,她以堅毅的信心和智慧、負責任的態度,化解和克服種種挑戰,不僅圓滿完成活動目標,並帶動橙縣慈善團隊成長,開啟和奠定了橙縣慈善志業社區耕耘的新里程。

      金百利校長也曾代表全校受助學童及家長感謝慈濟的善舉,讚揚慈濟志工們的奉獻與鼓勵,不僅避免學童因挨餓而流落街頭,更提升學童的學習意志與生存勇氣。

      金百利校長表示,參與該校幸福校園計畫的志工大約有五百多人次,無論寒天酷暑、路程遠近,都風雨無阻為貧困學童送去食物背包,並且還帶動全校有愛心的人一起行善,讓新參與的志工都覺得幸福美滿,進而期待每一個「星期五」的約會,每一個人都感到很幸福!

      至今,慈恆已在聖塔安那學區耕耘了七年,在學生們的小腦袋裏種下善的種子,相信在他們成長過程中受到愛的感染,來日必定會用「愛」走入人群,去幫助更窮苦的人。

【人生開講四】快樂不是因為擁有

 

作者:郑茹菁

 

幸福各有定義,

答案存乎己心,

人生意義何處尋?

花開花落見分明。

 

曾經滄海難為水,

願是藍天是白雲,

伴陽光撫大地,

化雨露潤萬物。

 

 

別無所求,找回自我

 

      婚前,祝咸仁曾問慈恆:「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她回答:「我曾經為社會奉獻過,我的人生沒有空來一回。」「自覺今生沒有白來」的答案,讓祝咸仁認定她可以牽手後半生。結婚前,他勉強接受她做志工;結婚後,卻明白表示不要她花時間投入。

      為了尊重夫婿的感受,慈恆不能光明正大做慈濟,只能偷偷地去,但是祝咸仁不是傻瓜,他很快就知道慈恆在做什麼,因為有人總是會來「通風報信」,讓她沒法安心待在家裏。

      為了綁住慈恆,祝咸仁決定搬家,他以為只要把妻子抽離那個氛圍,她就不會再去做志工,即使想去也沒有機會!祝咸仁打著自己的如意小算盤,希望妻子可以全心做家庭主婦。

      他提出兩個選擇,一個是北卡羅萊納州,當地有三個大學,充滿書香氣;一個是拉斯維加斯,適合投資房地產。慈恆選擇了後者,因為與慈濟總會距離不遠,若有必要,開車只要四小時就可以回去了。

      搬到拉斯維加斯後,慈恆基本上是淡出慈濟了,但是拉斯維加斯聯絡點負責人陳淑婉聽說有慈濟委員搬到拉斯維加斯,就積極地與她取得聯繫,常常邀約她參加活動。

      出嫁從夫的傳統思維,讓慈恆很少對祝咸仁說「不」。婚後前七年,夫唱婦隨,她跟著祝咸仁到米德湖(Lake Mead)頂著烈日划小船;深夜兩、三點,躺在没有一絲燈火的沙漠荒野,觀賞流星之美,甚至強迫自己承認對宇宙星座有興趣;開車遊遍猶他州和鳳凰城附近的紅石公園,日子彷彿過得滋潤美滿。

      對於丈夫主導的新人生,慈恆別無所求,只要求那麽一點點自由,卻不可得。她恍如關在牢籠裏的金絲雀,環境優渥卻不快樂,無形的壓力讓她幾乎窒息,她似乎患上了憂鬱症;她一再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年近六十五歲的她,雖然夫妻感情甚篤、衣食無缺,卻悵然若有所失。她決定不再噤聲,一再抗議先生不讓她做想做的事。

      同時間,慈恆的兩位好朋友發生婚姻問題,讓她感到心有戚戚焉!其中一對夫妻,少年時期來美深造,先生工程事業有成,早年投資房地產成功,住的是豪宅,開的是好車,但是婚姻生活不和諧,每天有吵不完的架,結果太太想不開,吞下大量安眠藥,雖然救回小命,卻救不回婚姻。

      另外一對夫婦,先生是太空系工程師,住在南加州南灣山上可俯瞰景觀的豪宅,夫婦倆個性不合,吵了一輩子,曾經嘗試分居,可是又捨不下彼此,一起生活就又變成冤家。有一個星期天,先生陪太太去買一雙鞋,在購物百貨大樓又開始吵起來,一路吵回家,結果氣昏頭的先生,在廚房失手打死了太太。

      兩件悲劇給了慈恆當頭棒喝,她終於意識到應該正視自己的婚姻問題,如何面對自己的「不開心」情緒?如何解決「不平等待遇」的生活?這些都是避免悲劇的當務之急。所以,她嘗試分居,搬到附近的房子去自立。

      剛開始,她不敢買家具,而是租了三個月家具,因為她對自己沒信心,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搬家的時候,祝咸 仁一直在搖頭,滿腦子只有一個字——WHY(為什麼),他不明白慈恆為什麽不快樂?

      慈恆搬出去住之後,始終沒有開口要求離婚。祝咸仁一開始不相信軟弱的妻子竟頑強至此,但是看著她一步一步遠離自己,他又重新卯足勁,想極力挽回她的心。沒想到這一次,鮮花、巧克力、情書通通不管用了;有時候,慈恆一覺醒來,打開門會發現一束玫瑰花靜靜躺在門前,她感覺泫然欲泣,但是知道自己不能回頭。

 

超齡學徒,盡責乾媽

 

      二○○五年,卡崔娜颶風重創路易斯安那州,災情慘重,許多民眾逃難到德州,美國總會發動全美志工救災,慈恆很想參加,可是當時的國際賑災年齡嚴格限制在六十五歲以下,大大超齡的慈恆被拒於門外。

      但是慈恆鍥而不捨,親自向全球志工總督導黃思賢陳情,她說:「國際賑災嫌我老,國內(美國境內)賑災總行吧?」最後,黃思賢被老人家的發心所感動,同意放行了。

      當時拉斯維加斯志工鄭茹菁,被徵召去休士頓擔任「三合一」採訪記錄志工,於是兩人結伴同行。由於慈恆用的是里程數換來的便宜票,所以被安排了「東飛西飛」的行程,在美國飛了大半圈,轉了三趟飛機才到休士頓;鄭茹菁為配合她的行程,花了兩倍以上的價錢買機票,陪著她東飛西飛一路作伴,事後讓慈恆很是感動。

      到了休士頓以後,慈恆發現三合一志工非常辛苦,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她常常很羨慕地看著鄭茹菁在電腦前施展「彈指神功」,鄭茹菁鼓勵她說:「你也能啊!學就會啊!」

      於是慈恆放下身段當學徒,拜鄭茹菁為師學報導,當鄭茹菁隨隊出發賑災,返回會所立刻投入筆耕記錄,慈恆怕小老師餓著了就代為打飯,七十歲的老太太一手拿飯盒、一手端熱湯,用腳頂著門,顫巍巍地送飯給鄭茹菁。

      由於鄭茹菁常常趕稿子到深夜,每天早上都會賴床,慈恆總是小聲拜託同室的志工:「小聲點,讓她多睡會兒。」等到鄭茹菁起床,她已將牙膏擠在牙刷上,又趕緊幫鄭茹菁把棉被疊好,表面看來是慈恆善盡「學徒」之責,其實那是一個資深慈濟人用心照顧法親的表現。鄭茹菁深受感動,抱著慈恆說:「這樣好了,從今天起,我就收你當『乾媽』吧!」

      結束休士頓發放後,志工團隊臨時收到通知,要增加行程到達拉斯去。當時大家都忙著改機票,有的航空公司聽說志工自費去救災,准以免費改行程,有的意思意思罰款五十美元,只有鄭茹菁的不能改,因為她的行程太複雜。

      慈恆很內疚,因為鄭茹菁是配合自己才會有那樣的行程。後果是鄭茹菁必須買一張非常貴的單程票,從休士頓飛到達拉斯,誰知她非但不懊惱,反而雲淡風輕地安慰慈恆說:「沒關係,先買再說,等我完成任務回頭再來和航空公司算帳!」這種果斷和乾脆的性格是慈恆沒有的,或許是互補的關係,慈恆開始欣賞這位小輩。鄭茹菁返回拉斯維加斯後,真的寫了封信向航空公司曉以大義,最後得到全額退款。

      母女倆的感情愈來愈好,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鄭茹菁的上班時間是上午六點到下午三點,每天下午三點半就會打電話向慈恆報到,慈恆也開始期待這通電話,她們無話不談,成了忘年之交!

       鄭茹菁拚命工作,不知「休假」為何物,慈恆便帶著她及幾位志工一起去亞歷桑納州的Sedona 旅遊,一行人住在慈恆的Time Share 旅店。為了省錢,他們隨身攜帶泡麵及冷凍食品,自己在旅店廚房做飯吃,慈恆還買了一箱便宜橘子當水果,白天出門看風景,晚上就在旅店裏聚餐聊天,玩得很開心!

      有一天,他們出門去一個叫「史努比」的山頭景點,大家左看右看,看不出哪裏像「史努比」,鄭茹菁一個箭步衝到山前,在山坡地上躺了個四腳朝天的姿勢,然後言之鑿鑿地大喊:「就是這樣的史努比啊!」讓大家笑出了眼淚。

      晚上回旅店之後,發現有一對夫妻看上了那箱橘子,體貼的太太剝開每一顆橘子都嘗了一瓣,甜的才給先生吃,可是,大半箱的橘子都是酸的,看到滿桌的酸橘子,慈恆吃也不是,丟也不是,鄭茹菁便自告奮勇「代勞」,邊吃邊被橘子酸得掉眼淚。

      Sedona的故事很多,有一次鳳凰城聯絡處在此舉辦「一日精進」,拉斯維加斯志工應邀參加,原本由慈恆主講的一堂課,最後由鄭茹菁「代母出征」,她用幽默的講辭、用心的簡報,以「賭城清蓮」為題介紹慈濟志業,從此以後,「賭城清蓮」就成了拉斯維加斯志工的代名詞。

      又有一次,慈恆等志工前往鳳凰城護持「大愛之夜」,當晚被安排到法親家留宿,由於人生地不熟,當年又沒有GPS導航,所以一直在街上團團轉,最後總算找到了方向。鄭茹菁握著方向盤大迴轉,讓正在塗口紅補妝的慈恆,硬把「櫻桃小口」畫成了「血盆大口」,大受驚嚇的慈恆在大轉彎的過程中脫口而出:「我的乾—媽—呀!」讓車上一干人差點沒笑岔了氣。

       別人不如慈恆了解鄭茹菁,屢有受不了她強勢作風的志工,向時任拉斯維加斯負責人的慈恆告狀;慈恆深知鄭茹菁長年在勞工市場周旋,女人當男人用,所以養成了「武裝自己」的習慣。

      鄭茹菁為人大而化之,做事卻有潔癖,之所以能夠白手起家,靠的就是「認真」二字,對工作要求相當嚴格,總是要盡力做到最好,如果不聽她的就要翻臉,因此,常常有人去向慈恆抱怨。

      慈恆總是告訴他們:「那隻母老虎(指鄭茹菁)兇巴巴,可是她吃軟不吃硬,有事好好溝通,順著老虎的毛往下摸,順著她一點就可以成事,要不然母老虎可能會咬你一口!」聽完慈恆的開解,告狀的人往往一笑泯恩仇,不再跟鄭茹菁計較,慈恆又把同樣的話說給鄭茹菁聽,鄭茹菁聽了頗感慚愧,從此較為收斂。

      原本應該是做女兒的照顧乾媽,沒想到鄭茹菁卻在二○○八年病倒,剛開始是反覆發作的膽結石,醫師主張「不開刀」,但是痛起來要人命,血壓經常飆過兩百,慈恆陪伴鄭茹菁多次進出醫院急診,度過一個又一個等待注射止痛劑的夜晚。

      後來,擔任護理師的志工高翠玲,為鄭茹菁介紹慈濟人醫會的醫師,才知病情並非膽結石如此簡單,而是膽管阻塞、膽囊瀕臨破裂,決定緊急開刀割除膽囊。

      開刀地點選在距離拉斯維加斯二十英哩外的一個新醫院,鄭茹菁被排在當日的第一刀,慈恆天未破曉就載著病人赴醫院,母女倆在車上欣賞沿途風景及旭日東升,彷彿不是去開刀而是遠足踏青,鄭茹菁感覺自己是最幸福的病人!

      開完刀以後,過了幾個月健康日子,鄭茹菁又病了!同年十二月,慈恆半夜接到電話,獲知鄭茹菁鼻血流不止,被送上了救護車,馬上趕往醫院陪伴。

      急診醫師為鄭茹菁止血後便放她出院,隔日又反覆,血色素一路從十二降到三,在加護病房被醫師宣布放棄,鄭茹菁拉著慈恆的手懺悔:「乾媽,對不起!我總是對您那麼兇……」所幸手術後救回一條小命,療養期間,慈恆一人獨守病重的乾女兒,法親之情流露無遺。

 

「三寶」「三嬌」,同心協力

 

      二○○六年十二月十日半夜十一時起火,直到隔日上午才撲滅火勢,位處一樓的慈濟拉斯維加斯會所受到波及,燒成一片廢墟。

      消防局因安全考量,沒有在第一時間開放火災地點,但從外面的焦黑一片,可想而知靜思小築擺設的書本、產品皆付之一炬,近期內恐怕無法滿足社區大眾對書籍方面的需求;會所內的家具、電器、海報等可能也全數燒毀,最心痛的是志工製作的活動海報,許多精彩照片都已絕版。

      當志工們站在一片廢墟前,茫然不知所措,慈恆拉著大家的手說:「不要慌,先搶救未被燒毀的物件。」當年燒得只剩下一個宇宙大覺者像及旁邊的一盆蘭花安然無恙。

      火災之後,附近一家建築器材店老闆林聰海,主動出借店面一隅給慈濟,讓慈濟人繼續辦公,一切會務照常進行。當地淨宗學會的居士們也過來探望,為志工們打氣:「沒關係,愈燒愈旺!慈濟在拉斯維加斯會愈做愈好!」

      慈濟美國總會執行長葛濟捨及全球志工總督導黃思賢立刻到賭城展開關懷,鼓勵志工購買自己的會所,於是慈恆帶著大家四處尋找新會所,終於找到一個八千平方呎的好地點,然後組隊回臺灣向上人請求祝福並獲准購買,順利於隔年三月搬進新會所。

      新會所是一座空曠建築物,一切從零開始。慈恆考慮到多功能使用的會所,既要是靜思流通處,又是人文表演的廳堂,於是請活動幹事林妙琪及總務幹事許忠仁醞釀出舞臺的雛型。許忠仁繪圖設計後,志工從 Home Depot 買回一片片木板及一顆顆鐵釘,由號稱「賭城三寶」的許忠仁、顧正凱及Chuck Edwards,開始敲敲打打,連著幾天幾夜,一釘一板地敲打出慈濟在拉斯維加斯的新家。

      許忠仁的妻子林秀蘭返臺前,特別交代拉斯維加斯的志工照顧許忠仁,如果「不乖」,務必打電話向她報告。誰知林秀蘭前腳登上飛機,許忠仁後腳就跑到會所開工,每當夜幕低垂,林秀蘭就得隔海來電囑咐女兒:「叫你爹地趕快回家!」

      舞臺動工之前,許忠仁親手為拉斯維加斯會所做了一個精緻莊嚴的講臺,當總會的辜思浩及加州來訪的志工到會所參觀,看到這個人見人愛的講臺,紛紛向許忠仁下訂單,一口氣訂了六個講臺。慈濟人乘許忠仁「孤家寡人」之際善加「利用」,讓他在三天內做好六個講臺,慈恆感到與有榮焉!

      慈恆尊稱許忠仁為「有求必應師兄」,舉凡會所門戶鑰匙壞了、 儲藏室加裝門鎖、需要講臺、甚至活動舞臺,無論大事小事全找「許師兄」,而他一定會給一個滿意的答覆。

      慈恆讚揚許忠仁多才多藝、允文允武,大學主修外文系,在慈濟承擔翻譯工作;來美後曾經開過餐館,果雕功夫一流,就連香積組也自嘆弗如;而他的一雙巧手也能做「粗活」,看他做工對慈恆而言真是一大享受,幾塊不起眼的木板竟能化腐朽為神奇,讓人歎為觀止!

      當時已接近拉斯維加斯聯絡處的五周年慶和新春祈福活動日,許忠仁要開工做一個活動舞臺,顧正凱及Chuck 也趕來湊熱鬧;顧正凱的拖車載木板,Chuck 作副手,「賭城三寶」趕工三天三夜,每晚都做到半夜十一點多,終於趕在大活動之前完成舞臺。

      顧媽媽說:「兒子一聽說慈濟有任務,馬上就放下旅館的生意,給老爸老媽去打理!」又開玩笑說:「乾脆把兒子捐給慈濟吧!」羞紅了臉的顧正凱站在老媽身旁笑而不語。

      Chuck 和妻子劉淑慧從愛荷華州搬到拉斯維加斯定居,在慈濟找到溫暖的家,認識了許多新朋友,當妻子去上班,Chuck在家感到很無聊,所幸有慈濟家人。會所搬進新家之後,Chuck得到了重要任務,他和顧正凱分工合作把會所粉刷得乾乾淨淨,又把高高的棕樹葉修整好。他常常自己騎腳踏車到會所,每到會所就會給慈恆一個熱情擁抱,然後甜甜地告訴每一位志工:「你是我的好朋友(You are my buddy)!」

      另一方面,負責做細活的「賭城三嬌」──黃寶珍、李寶根及陳妙子也沒閒著,忙著用藍色的布做舞臺四面圍裙,黃寶珍和陳妙子帶了兩臺縫衣機到會所工作,李寶根負責剪裁。

      黃寶珍在兩天內用十五小時把藍色的圍裙打成漂亮的折子;陳妙子因為家住得比較遠,得在天黑之前回家,即便如此,也辛苦了九小時配合趕工。沒有她們三位的投入,拉斯維加斯的活動舞臺就不可能那麼有特色!

      慈恆感恩拉斯維加斯的「三寶」與「三嬌」,同心協力把活動舞臺做得又快又好,又漂亮又實用,參加五周年慶的一百六十位來賓都讚不絕口!等到林秀蘭返美那一天,慈恆很恭敬地向她報告:「感恩您『贊助』許忠仁師兄,慈濟已做了充分利用,現在完璧歸趙,敬請查收!」

 

背愛回家,遠離飢餓

 

      進駐新會所之後,慈恆積極投入社區、走入當地社會,當時貧困學童的問題最是困擾拉斯維加斯社區;原因是卡崔娜颶風災害,讓美國的經濟問題漸漸浮上檯面,民眾逃難到其他都市,將問題帶去了其他地區,拉斯維加斯也接收了為數不少的受災民眾。

      過了一段時間,美國總會又徵召乾女兒鄭茹菁去紐奧良,報導當地義診及關懷陪伴事宜。慈恆聽乾女兒說,風災過去許久,紐奧良殘破的房屋多半未能恢復原狀,橘紅色的標記提醒人們海水淹沒的深度,被颶風摧毀的醫院、被迫離職的醫護人員,悄悄地人間蒸發了,滯留城內的人鮮有就醫機會,許多人仍在風災的波濤洶湧中載浮載沈,有位民眾說:「一閉上眼睛,彷彿就有嗆鼻嗆喉的海水強灌進來。」

      有人從此暴飲暴食、變相享受人生,路易安那州和密西西比州是卡崔娜颶風受創最深的兩個災區,諷刺的是,這兩州也在全美最肥胖人口排行榜名列前茅,因此有人選擇逃離傷心地,其中有部分人口撤退到了拉斯維加斯,至今尚未恢復元氣的大有人在。

      颶風災後,慈恆除了領導志工配合官方的賑災活動,並接手「長期關懷慈善聯盟」(Long Term Recovery Committee,簡稱LTRC)及其他慈善團體轉介的個案,在卡崔娜的風風雨雨之中,牽著受災人們的手跋涉苦難。

      遷居拉斯維加斯的民眾雖獲政府補助,但仍存在著「有一頓沒一頓」的窘迫,當時在克拉克郡(Clark County)登記有案的「街友子女」學生近四千人,週一至週五可由學校供應免費午餐,每到週末孩子們就得面對飢餓的煎熬。

      聽說有孩子整天睡覺企圖忘記飢腸轆轆,也有孩子用麥當勞的蕃茄醬包泡熱開水「煮」成蕃茄湯過日子……慈恆聞之鼻酸,因此有了「校園愛心背包」發放計畫(School Back Pack Program)的構想。

      首先發起校園愛心背包發放計畫的是愛心團(Corp. of Compassion),該慈善團體在卡崔娜颶風發生後成立,主要協助流落拉斯維加斯的卡崔娜災民安身立命,由史卡特‧薩立文(Scott Sullivan)私人捐款五十萬美元創始,註冊商標是由很多「心」集合在一起。

      當時的「校園愛心背包」,以拉斯維加斯某賭場捐贈的藍色旅行袋,包裝兩日份量的罐頭食品及餅乾乾糧,每週四在愛心團倉庫打包,週五下午三時送到特定學校發放,學生必須在隔週一、二將背包送回,回收後的背包則於週四再打包、週五再發放。

      愛心團志工採有給制,因此每個背包的成本,是食物七美元加行政費用三美元(支付車馬費)等於十美元;而慈濟背包的最初成本只要五塊半(批發商提供批發價),且不需行政費用。

      為了順利推動「校園愛心背包發放計畫」,慈恆邀約拉斯維加斯慈濟志工在二○○六年七、八月間,輪流以客卿角色陪同愛心團發放、接受培訓,直到九月慈濟第一次的「校園愛心背包」發放,才由九名志工到學校主導,愛心團總裁史卡特及計畫負責人高瑞也到場打氣。鄭茹菁利用機會向史卡特介紹慈濟,並成功募款一百美元,寫下慈善團體之間良性互動的佳話。

      「校園愛心背包」的發放是根據學校提供的名單,每個孩子都有特定的背包號碼,如此可登記孩子的過敏食物或特殊需求。有的孩子對花生醬過敏,慈恆交代志工們打包時得避免花生口味的食品;有的孩子家裏有更多挨餓的兄弟姊妹,慈恆又要酌情增加份量,免得家裏其他孩子受苦,食物背包的內容並非一成不變。

      慈濟認助的學校是約翰‧派克(John S. Park)小學,二○○六年開始發放時,校方登記了八十二名學生,慈濟提供每週一百一十個「校園愛心背包」。該計畫由慈恆指派志工鄭榕娟統籌,從採購、打包到發放,每週約動員十名志工。

      據克拉克郡學區調查,需要發放「校園愛心背包」的學校有十五個,大約有一千兩百名學生仍在「校園愛心背包」發放計畫的等候名單中,慈恆積極聯絡地方賭場及機關行號,期待接引有力量的菩薩,一起發放更多的「校園愛心背包」。

      此舉感召了鄰近教堂加入,每週捐贈三十個乾糧袋,教堂的乾糧種類和數量還比慈濟的「校園愛心背包」內容更豐富呢!

      校方安排在室內體育館發放背包,學生守秩序地排隊,慈恆及志工團隊親切問候發放,孩子們靦腆稱謝,大約一個鐘頭的發放,在愉快的氣氛中圓滿結束。經過近三年的互動,慈濟志工及校方、小朋友之間,愈來愈熟稔,每到週五,孩子引頸盼望「藍天白雲」的光臨。

      一個天真無邪的小男生領了「校園愛心背包」後,對慈恆「咬耳朵」說:「我爸爸媽媽寫了封信給你們耶!」然後拔腿跑回教室去拿信,信上歪歪斜斜的字跡充滿童趣,顯然是父母口述、小朋友代筆的傑作,「非常感謝你們送食物給我家的孩子!」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但孩子感恩的神情、愉悅的動作,讓志工「搬有運無」的辛苦瞬間化於無形。

      小男孩奧騰在信中感性地寫著:「把食物送來給所有挨餓的孩子是非常慷慨的,送給我們的食物都那麼好,您們怎麼能夠做得這麼棒呢?我好喜歡您們的這個計畫。」

      一封來自白恩的信,讀來令慈恆辛酸:「謝謝您們為我送來的食物,如果要我給您們打分數,我會打上A+++,因為您們送來的都是我夢寐以求,一直想要卻買不起的,再一次感謝您送給我的食物。」

      小女生安娜以工整的字跡寫下:「我真的好喜歡這個計畫,背包裏有些食物我以前吃過,有些沒吃過,但那些沒吃過的東西其實滿好吃的,非常感恩校園愛心背包計畫及送食物的志工,但願這個好計畫一直持續下去。」

      特教班的小朋友用五顏六色的圖案,表達自己說不出口、寫不出手的滿心歡喜,體貼的老師在圖畫上幫小朋友寫上「Thank You」,並加上孩子的姓名。

      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句話,卻是孩子的真心話,純真得令人心疼,主導「校園愛心背包」發放的慈恆,衷心祝福孩子們有個不挨餓的週末。

      每次發放,孩子們雀躍的心情都寫在臉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綠色的旅行袋,也注意著其他小朋友的「行動」。

      有一個小男生,突然指著一位背著兩個「校園愛心背包」正要離開的小朋友大聲問:「為什麼他有兩個?」後面的小朋友也跟著問:「為什麼?」一旁的老師耐心地對孩子解釋:「他幫弟弟拿另一個。」不服氣的小朋友又說了:「我家裏也有弟弟啊!」老師溫柔地摸摸他的頭告訴他:「必須就讀這個學校,名字列在名單上才可以。」慈恆聽在耳裏、痛在心裏,多希望自己有多餘的愛心背包,可以送給每一位期待的小朋友。

      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中,拉中「吃角子老虎」大獎,而一夜致富的幸運兒固然有之,但隱身社會黑暗面的弱勢者,又該何去何從?在電視媒體大賣「減肥廣告」、太太小姐想花錢甩掉贅肉的今時今日,可有人想過那些聞「週末」而色變,必須連續兩天靠睡覺及喝蕃茄醬泡水的窮孩子?慈恆說:「唯有讓孩子受教育,他們才有機會揮別貧窮。」

 

天堂街友,人間送暖

 

      漢德城(Henderson)是美國人口成長最快速的城市之一,既接近繁華的都市拉斯維加斯,又享有學校、醫院、綠地及圖書館等完整社會資源,因此成為退休人士的最愛之地。

      很難想像在此房價偏高、居民品味「蓋高尚」的漢德城,竟有無家可歸、沒飯可吃的流浪漢,而照顧這群徘徊在天堂角落街友們的,不是政府有關單位,而是民間團體 ——沙漠之友基金會(Friends in the Desert Foundation)。

      沙漠之友在漢德城舊市區,服務街友十七、八年了,每日供應近百份熱食,週末無休。供應熱食的志工說,「只要是飢餓的人,都歡迎到這裏享用晚餐,不需要身分證明,也不用任何手續。」大約有八名志工輪流承擔管理,從採購、烹調、供食到打掃一手包辦,所有志工都分文未取。

      居住在漢德城的慈恆得知後,主動聯繫沙漠之友,取得共識後,決定前往發放熱食。在沒有政府補助的情況下,沙漠之友需要社區的大力支持,慈濟又邀請到「熊貓快餐」一起種福田,為街友供應專業快炒的素食。

      慈恆將沙漠之友的發放,規畫為年度慈誠、委員培訓課的第一個動態課程,志工們穿戴口罩、圍裙、手套,專業行頭半件不少,遵照衛生局規定標準為街友服務。

      志工們會利用晚餐前的空檔,攜手表演手語歌,由慈濟人口琴伴奏,然後入境隨俗地邀請街友合唱「天佑美國(God Bless America)」,雙方友善地互動;街友也尊重慈濟的佛教儀式,祈禱、供養之後才歡喜就坐,享用餐點。

      在慈恆的領導下,慈濟人的用心從準備素食開始,到運送、分菜、端送上桌、話家常、送客,外加娛樂表演,每一個細節都有專人把關,務求每一個行動都環環相扣,每一個活動都盡力做到最好。

      雖然只是一頓晚餐,志工把每次活動都當作大事來辦,當街友低頭用餐,一次又一次把空盤子舉到志工面前要求加菜,志工總是以最快的速度為對方「努力加餐飯」。

      一般而言,出席用餐的街友並不完全是「本地人」,有的人暫時落難,找到工作就脫離這個團體,這是沙漠之友最樂見的結果;有些人惶惶度日,轉眼間已在那兒吃上了五年飯,彼此間從「街友」變成「飯友」,志工們也一樣用愛心來服務他們。

      從北加州來的艾瑞克因家庭矛盾而來到拉斯維加斯,離家到此只為聽說「拉斯維加斯有全世界最棒的餐館」,沒想到供他飯菜的卻是沙漠之友;艾瑞克目前打零工,準備存夠錢就回去和家人團聚,結束長達十三年的流浪生涯。

      當他被問及住處,艾瑞克用閃爍的眼神,吐出一個賭場的名字,「你住在賭場裏嗎?」他想了一下,很小聲地說:「我的意思是,附近啦!」

      街友告訴慈恆,他們真的無家可歸,露宿在這個沙漠之中。在這個夏熱冬冷的地理環境裏,他們究竟如何生存?慈恆不忍心再想下去了!當一個又一個的街友提出「下次再來」的約定,當沙漠之友的志工拿著行事曆追問慈恆「下次行程」,當他們淺嘗「慈濟」的滋味,尚未與慈濟人分離的那一刻,沙漠之友好像就懷念起慈濟的味道了!

 

洗腳修趾,盲友解顏

 

      海倫‧凱勒說:「一個人的力量有限,集合眾人的力量就可以做很多事。」或許正因為她的先見之明,至今仍有許多人受到這句話的鼓勵,而持續為周遭的盲友提供協助。

      座落於拉斯維加斯舊市區的盲人中心自成立以來,由獅子會及一些私人機構於星期一、二、四、五,為大約七十位盲友提供免費午餐。因經費緣故,星期三只能供應自費的墨西哥餅(Taco),對於阮囊羞澀的盲友而言,星期三便成了飢腸轆轆無處訴的代名詞。

      因為許多盲友經濟困難,一天只能吃一餐,每到星期三只能在黑暗中聞著Taco的香氣,忍受飢餓的煎熬。拉斯維加斯的慈濟醫療幹事高翠玲獲知此事,便向慈恆報告,希望能夠組隊到盲人中心提供服務。

      慈恆聽說,有一位來自越南的藥劑師崁(khan)非常發心,長時間帶領學生們於每週三到盲人中心當志工,自掏腰包做三明治供應給需要的盲友,但受限於經濟,每月只能供應一兩次,於是慈恆動員志工們發心投入盲人中心的服務計畫。

      自二○○七年四月起,志工風雨無阻地在每週三到盲人中心,為盲友準備午餐,每月一次舉辦慶生會,每三個月協助足科醫師馬瑞克(Marek)為盲友剪腳趾甲。志工事先為盲友將腳洗好、泡水使趾甲變軟,抹上乳液,讓醫師修剪的工作較為容易,也使盲友們的足部更健康舒適。

      有位盲友珍妮特問志工林濟克能否吹奏〈你是我的陽光(You are my sunshine)〉,當口琴聲響起時,她便拉開喉嚨、引吭高歌了起來,歡樂的氣氛立刻感染了周圍的人們,大家都跟著旋律唱和著,笑容在許多人的臉上綻放開來。

      志工們戴上林濟克準備的手套,開始為盲友洗腳。洗好腳擦乾後,馬瑞克醫師便開始剪腳趾甲,他已經為盲友服務二十多年了,也為另外四間老人院提供剪腳趾甲的服務。馬瑞克醫師對慈恆說:「第一次有志工來幫忙洗腳,這使我修剪的工作順利許多。」

      馬瑞克年屆五十,看起來和藹可親,慈恆告訴志工:「千萬別小看了剪腳趾甲的工作,當醫師的助手將剪刀一字排開,使用前後均用酒精消毒過,在換剪、遞剪的動作中,足可媲美開刀房中換手術刀的畫面,剪腳趾甲雖是小事,但馬瑞克醫師卻仍當做一件大事來處理。」她懇請志工也要以最恭敬的態度「浴佛足」!

      慈恆記得有一位美籍非裔老太太,腳腫且有瘡疤,志工洗她的腳時還特別小心,深怕洗痛了她,馬瑞克醫師一看到她的腳,便問她是否有糖尿病,一旦證實就熱心地為她介紹居所附近的足科醫師,而不是要她來自己的診所看腳。慈恆對這位替病人著想且富有愛心的醫師,佩服得五體投地!

      剪完腳趾甲後並不是立刻穿回鞋襪,貼心的高翠玲準備了乳液,將盲友們的腳上油保養一番,有兩位盲胞直嚷頭一回這麼舒服地被修剪腳趾甲,簡直像在天堂中,真是舒服透了!

      高翠玲注意到有盲友連襪子都沒有,心下就開始盤算下次要買雙襪子送他。慈恆非常讚歎她的細心與愛心,並立即將其心願付諸實現。

      看到盲友們臉上幸福的笑容,慈恆心裏充滿了喜悅,那是「浴佛足」後的法喜充滿,只有付出而無所求的人才能充分體會。慈恆感恩上人的教悔,沒有上人耳提面命要慈濟人放下身段,連父母的腳都未曾洗過的志工們,怎能彎得下腰去洗陌生人的腳?

      「拉師回家思(拉斯維加斯)」的志工們真是有福報啊!慈恆發願發揚光大慈濟宗門行菩薩道,帶領大家攜手努力精進!

      每年耶誕節,志工都與盲友共度佳節,禮物包括慈恆向總會申請的暖和毛毯、洛杉磯一位愛心廠商提供的棉襪,以及志工親手編織的漂亮圍巾等,分別在耶誕節及新年期間分兩次「送禮」。

      看到盲友用手撫摸那柔軟溫暖的禮物,由淺而深的笑意自嘴角揚起,乃至充滿笑容的表情,還有什麼比「被人關心愛護」,更讓人高興的呢?

      當盲友咀嚼著慈濟人準備的素食,擁抱著七十個寶特瓶回收製成的毛毯,儘管他們「看」不到眼前的藍天白雲,卻感受得到慈濟人特有的親切。發自肺腑的「God Bless You (上帝保佑你!)」表達了盲友的謝意;愈來愈多的慈濟人投入這項服務,樂意「牽盲人的手,走光明的路」,黑暗世界因愛的芬芳而有了春天的味道!

 

賭城招兵,締造淨土

 

      慈濟於二○○七年至二○○八年間推動「克己復禮,全民減碳」運動,邀約大家一同隨手減少廢料,從個人、家庭、社區到整個社會,力行環保,保護地球。

      志工走入社區、拜訪機關團體,每週四下午二至四時開出「慈濟列車」,到各機關團體收集環保物資,希望藉此引發大眾正視環保議題,一起投入「與地球共生息」的行動。

      頂好超市總經理陳國興立刻帶頭響應,允許慈濟每週一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三時,在頂好廣場設置環保攤位,舉辦資源回收活動。

      為陪伴賭城社區的環保之路,陳國興在頂好超市易主後,仍留守在拉斯維加斯推動環保,一直到聘用他的學校開學,才趕赴中國大陸執教。慈恆非常感恩他的護持,因為他,慈濟在拉斯維加斯的環保志業才能早早開花結果。

      每週四的「與愛有約」,讓慈濟志工和社區大德結了好緣,慈恆更以七十高齡「勇於承擔」,經常搶著要做司機,很多八十歲以上志工,也暫時忘記自己的年歲,上樓下樓搬運環保物資,一點都不輸給年輕人。

      或因此故,感動了許多美國在地人,Health South復健中心及Athletic 健身房等團體都主動邀請志工前往回收資源,就連內華達州立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的大學生,也來慈濟會所取經。

      為了接引更多環保志工,慈恆決定先培養環保幹部,首先被她相中的是黃寶珍。黃寶珍自二○○八年回臺尋根,到過臺中鹿谷環保站參觀後,就想回美國做環保;二○○九年暑假從加拿大回美後,遇上原負責環保的陳振和告假數月,便主動承擔,每個星期一到會所做環保。當時環保志工人力少,最多時只有八位。

      為了招兵買馬,林碧桃與黃寶珍自費供應午餐,邀社區會眾一起做環保,結束後又負責清理場地,使得環保志業蒸蒸日上,志工人數隨之增加,最多曾有五十二位志工同時出動作分類,平均而言,每個禮拜有二十至三十位志工到場服務;回收販售所得從每月三十五美元逐漸到兩百四十美元,目前的最高紀錄是一千四百二十元。當黃寶珍得知五十磅紙類等於一棵二十年的大樹,她就與胡萍(血癌患者,慈濟照顧戶)夫婦聯繫。他們在中國城送中文報紙,過期的報紙都當垃圾處理,經過互動,他們願意把全部舊報紙捐給慈濟,每個月有六千多磅,真是「垃圾變黃金,黃金變愛心,愛心化清流,清流繞全球」。

      環保志工相處一室做垃圾分類,語言不通是最大問題,有的說廣東話,有的講潮州話,有的講英語,最開心的時刻是用餐,大家一齊唱〈供養歌〉,不分宗教與國界,一起做環保、愛地球,在這個醉生夢死的都市締造一片人間淨土!

      隱身車棚的環保志工埋首清理瓶罐,有人扭瓶蓋,有人踩瓶罐,蹦蹦跳跳的隊伍中,多的是孩子的身影,孩子也許不知道「乾淨的地球」有多重要,但是到環保站「度假」還真的很有趣!

      環保組長陳振和用小跑步,周旋在回收業卡車及回收物資之間,看到他肩上白花花的一片,志工走過來好心地拍拍他肩膀上的灰白,陳師兄一面靦腆說「感恩」,一面解釋衣服不是弄髒的,而是汗水累積成鹽分貼在衣服上。他雖是一組之長,但總是「走在最前,做到最後」。

      為了獎勵環保志工冒著酷暑做環保,顧正凱特地搬來刨冰機,眾女將也隨之獻出芋頭、湯圓、芒果、鳳梨等甜品配合刨冰,提供志工享受「一冰入口,萬暑皆消」的清涼!

      老美麥可(Michael Lenford)及娶了日本太太的郭家維是慈濟的「少數民族」,他們入邦隨俗盡量說華語,雖不流利但很誠懇。顧正凱、麥可及郭家維是環保組的最佳拍擋,三個人的燦爛笑容,為環保志業寫下註解:「慈濟環保站是拉斯維加斯最快樂的地方!」

 

跨州賑災,刮目相看

 

      慈恆落實拉斯維加斯慈濟會務後,決定帶著志工「走出去」,協助其他會所的救災事務;當二○○七年聖地牙哥再傳野火災情,拉斯維加斯志工應美國總會之邀,組隊前往賑災,慈恆載著志工林碧桃、劉淑慧及李琴英等加入慈濟不到一年的生力軍前往加州,這是她們第一次跨州賑災。

      第一天趕到聖伯納汀諾(San Bernadino)災區,已超過下午一點,加州的志工們已分配好工作,孫慈喜請慈恆等人到處觀察及了解環境,因此有幸與志工章惟豪編入同組。

      章惟豪為新到的志工詳細解說:「剛到聖伯納汀諾之初,慈濟人尚未得到允許進入災區,第二天,忽然有一位女士直奔紅十字會和聯邦急難救助管理局的攤位,大叫:「慈濟在哪裏?我需要慈濟幫忙,我家被野火燒光光啦!」原來,這位女士曾在二○○三年加州野火時,接受過慈濟的救援,特別相信慈濟。

      還有一位單親男士帶著四個小孩,住宿在小旅店裏,二○○三年也曾經接受過慈濟的援助,還沒找到慈濟前,他把旅店的電話號碼交給紅十字會,要求轉交給慈濟。章惟豪帶著大家前往探視時,好多受災民眾都跟志工打招呼,就像是老朋友一樣。

      第二天上午五點不到,趕了兩個半小時的路程,抵達聖地牙哥聯絡處。拉斯維加斯志工被分配到福爾布魯克(Fallbrook)災區,老遠就聞到空氣中有濃濃的燒焦味,呼吸也感到困難,但是娘子軍巾幗不讓鬚眉,慈恆帶著「小兵」開始投入賑災工作。

      見一位瘦弱又單薄的女士,全身都在發抖,慈恆趕快幫她披上一條毯子,讓她感覺到慈濟的「溫暖」。她告訴慈恆,有一天去看眼科,醫師進入診間直接告訴她:「你得了肝癌。」她一時不能接受,便問醫師是否走錯診間,希望他找的是另一位病人。

      自那天開始,她必須接受定期檢查及各樣化學治療,近年又得了乳癌,她用的藥很多,都儲存在冰箱裏,房子著火時,所有的藥品都隨之燒毀……女士說著說著崩潰痛哭起來,慈恆擁抱著她,讓她在懷裏盡情哭泣。

      一對中年美國夫婦對林碧桃說:「你們沒有白皮膚,沒有金頭髮,更沒有碧綠色的眼睛,但是卻千里迢迢趕來救我們,沒想到在自己的國家,現身救援的竟是來自東方的慈濟人,眼前的這一幕讓我非常感動……」

      慈恆坐下來安慰他們,先生是六呎多高的大男人,雖然盡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當他接受慈濟支票時,仍然激動地哭出聲來!

      慈恆又載大家到七千多呎高的箭頭湖(Lake Arrowhead)災區,在一所天主教教堂前發放了近一百戶受災民眾。黃昏前下山趕回拉斯維加斯,大家在車內爭先恐後地分享賑災心得。

      三位新志工雖然還在見習,但是工作效率讓人刮目相看,劉淑慧管理支票和記錄,有一次,電腦出來的數目有出入,她信心十足地表示自己的記錄是對的,果然,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林碧桃的三位姊姊都是慈濟委員,她讀了十六年慈濟文宣,把上人的法和慈濟的信念背得滾瓜爛熟,她負責向受災民眾介紹慈濟,並指引填表。李琴英年逾七十,以一顆純真和善良的心接待災民和影印文件,此行交了許多加州的朋友,被封為拉斯維加斯的「親善大使」。

      她們齊聲說:「以後有賑災的機會,別忘了幫我們報名哦!」她們樂意跟著慈恆上山下海做慈濟,滿載幸福而歸!

 

關懷急難,風雨無阻

 

      亞利桑那州有一個小鎮哈瓦蘇湖(Lake Havasu),小鎮裏有一座模仿英國的橋,也叫倫敦橋(London bridge),讓人聯想起兒提時代常哼唱的民謠〈倫敦鐵橋垮下來〉。

      二○○六年,十六歲活潑可愛的鄭小妹,以交換學生名義從臺灣桃園來到美國求學,原計畫一年期滿就飛回父母身邊,誰知道竟在回家前兩天出事,差點丟了小命。

      當天氣溫很高,天氣非常熱,鄭小妹與寄宿家庭的八歲小男孩在住家的游泳池戲水,小男孩拿着塑膠水管澆水,鄭小妹不明原因在池中溺水,雖然住宿家庭的小男孩非常機警,立刻打電話向九一一求援,但鄭小妹仍在水裏停留長達十多分鐘,因腦部缺氧過久,一直昏迷不醒,情況並不樂觀。

      臺灣慈濟接獲報案求助,立刻轉知美國慈濟總會。得知鄭小妹從哈瓦蘇湖轉到拉斯維加斯兒童醫院的加護病房繼續治療,美國總會又通知了慈恆。接到電話後,慈恆立刻與陳振和帶了熱食趕往兒童醫院探病,關懷鄭家父母。

      鄭爸爸和鄭媽媽兩人不分日夜地站在女兒床邊,有時鄭小妹會不自主地全身顫抖,看在父母眼裏,心也跟著顫抖,還好醫師用藥把這些症狀控制住了。因為醫師搶救得當,經過十天加護病房的治療,鄭小妹終於轉入普通病房。

      搬到普通病房後,鄭小妹的神智一天比一天清楚,慈恆擔心他們不適應美國醫院的食物,每天去探訪都帶上素湯麵、河粉等,這些好吃的素食來自志工開的一家「齋鹵味」小餐館。鄭家父母特別感謝「齋鹵味」老闆娘小蘭師姊提供的愛心素食,以及慈恆風雨無阻的關懷陪伴!

      有一次,慈恆想換些花樣,帶了兩盒餅乾和一盒巧克力糖。當她摸著鄭小妹的手臂,對她說:「我帶了巧克力糖給你吃,你喜歡吃巧克力糖嗎?」鄭小妹的手臂居然動了一下,小臉也出現喜悅的表情,沒想到巧克力糖的吸引力還不小呢!

      在美國,有三個住宿家庭輪值照顧鄭小妹的學習及生活,其中一家夫婦都是醫師,先生是急診科的醫師,他非常有愛心,很擔心鄭小妹回桃園飛機途中的十五小時看護,自願陪伴鄭小妹,與她的父母同行返回臺灣。慈恆居間擔任雙方的翻譯,非常敬佩住宿爸爸的愛心!

      所幸鄭小妹的恢復超過預期,等到她能夠自行呼吸,就在鄭爸爸的安排下,自拉斯維加斯搭乘醫療專機到洛杉磯轉機返臺。

      美國總會關懷團,包括孫慈喜、王慈倫及張良瑋特別前來拉斯維加斯,偕同慈恆等志工,一起唱誦佛號為鄭小妹祈禱,祝福她早日康復。這是慈恆接任負責人後的第一個個案,因此印象特別深刻。

 

蓮華出汙,清芬遠揚

 

      拉斯維加斯聯絡處於二○○二年十一月十九日成立,慈恆選在二○○七年十一月十八日在拉斯維加斯希爾頓大酒店(Las Vegas Hilton Hotel)舉辦愛心宴,廣邀全美慈濟人凝聚愛的力量,在五周年這個特別的日子,散播愛的種子。

      那是拉斯維加斯第二次舉辦愛心宴,二○○三年的「處女秀」規模較小,四年後隨著志業的蓬勃發展,參加人數也從三十六桌增加到五十二桌。在推開宴會廳大門的那一剎那,入場佳賓無不對場內及桌面布置驚豔不已,在那些讚歎聲的背後,隱藏了慈恆及幕後志工的許多心血。

      籌備近一年的「愛心宴」承蒙美國總會護持,執行長葛濟捨與孫慈喜伉儷、總務組辜思浩及人文組陳清旺伉儷等多次領隊前來開會協調,從場地、募款、票務、節目、餐飲、拍賣、彩券、人員,到竹筒歲月和靜思文化推廣等大小細節,逐一溝通,並達成共識,總會並代為邀請男高音張志成到賭城助陣。

      在賭城募款期間,有一位大德問南加州的慈照師姊:「最近慈恆在忙什麽?」慈照師姊告知,因為拉斯維加斯買了新會所,慈恆帶領拉斯維加斯團隊籌備五十桌的愛心宴要募款。這位大德聞言,眉頭不皺一下就捐出十萬美元,另外張恭逢醫師、陳建全醫師也是捐榮董的大菩薩,他們都是慈恆的好朋友。

      「年僅五歲」的拉斯維加斯聯絡處辦桌,好人緣的慈恆頻向鄰近志工招手,請求支援,南加總會有超過一百二十位志工前來助陣,包括一組三十人的手語隊、三十人的人醫愛樂團、花道老師及各功能組精英,有人搭飛機、有人開車,也有組隊租巴士浩浩蕩蕩前來,用歡顏笑語為愛心宴加分。

      當來賓穿過賭場叮噹作響的老虎機來到愛心宴會場,立刻籠罩在慈濟人文的芬芳之中,慈濟人以最美的笑容接待,來賓以最深的感動回報。鳳凰城也有八位志工前來,再加上賭城近四十位志工,動員陣容之龐大,可謂盛況空前!

      愛心宴正式登場前,慈恆提議在會場旁設置攤位接引菩薩。「無聲靜拍賣」攤位募集社區善心大德捐贈的珠寶藝品,以無聲競標方式請來賓簽名競價。

      當日最高價賣出的是慈恆捐贈的玉戒指,得價九百六十美元,由大德Joyce 方奪標;「消費」最多的是,美麗主持人林妙琪的先生陳銘達,他一共標得楓葉壺六百美元、金箔大悲咒四百美元及祥獅獻壽五百美元等三件藝品,共計一千五百美元。

      投標人數最多的是如意菩薩像及刺繡心經,當劉清梅察覺投標率節節上升,臨場又各增加一件,共募款五千三百一十美元。

      「靜思文化」攤位準備了著作、影帶、音樂、產品等,其中以環保餐具最具慈濟特色,也最受來賓青睞;「竹筒歲月」攤位介紹慈濟緣起,三十位家庭主婦每日存五毛錢做善事的故事。

      來賓報到後便走向各攤位選購、觀賞、認養,忙得負責推廣的志工們應接不暇。摸彩券由可愛的慈少售賣,每張五元,認購者非常踴躍,獎品豐富,頭獎由長榮航空公司提供洛杉磯—臺北往返機票一張。

      慈恆記得在「無聲靜拍賣」的過程中有一段感人故事,志工林慧華為募款慷慨解囊,不惜將自己壓箱底的嫁妝——東陵玉手鐲、瑪瑙手鐲及金鑽手鍊捐了出來,她的婆婆張英化在拍賣現場發現「似曾相識」的寶物,既讚賞媳婦的「喜捨」,又不忍媳婦就此別了祖上三代傳下的「傳家之寶」,因此大筆一揮,高價買回媳婦的嫁妝。

      會中,播放拉斯維加斯聯絡處五年來在社區耕耘慈善的影片。在慈恆的領導下,舉辦兒童教學、食物背包發放、老人院探訪、盲人中心與受虐之家服務,還有車禍、急難、貧病救助,以及醫學講座、街頭募款、訪視、助念、環保等,也為社區提供各種團康活動,慈濟人期許自己如同蓮華出水,在這聲色充斥的地方散播清芬,洗滌汙濁的人心。慈恆帶領志工們發願,誓把自己的肩膀,借給苦難的人依靠。

      慈恆上臺致歡迎辭,她笑容可掬,充滿感性地說:「這次舉辦愛心宴,就像在辦喜事一般。承蒙加州總會及鳳凰城的師兄師姊前來助緣,還有所有志工的同心協力,沒有大家的幫助,就沒有這場愛心晚宴。但更要感恩的人是所有出席的嘉賓,沒有您的愛心贊助與支持,就不會有這場成功的愛心宴。」

      愛心宴主題定名為「感恩、尊重、愛」,原是證嚴上人總括慈濟數十年來,施者、受者、工作者銘謝於心的總稱呼,因此被選為愛心宴的主題及謝幕曲。周白師兄演唱,曲調優美動聽,歌詞含意雋永,每個人的情緒都衝到最高點,晚會在溫馨和感動中,畫下休止符。如同歌詞所寫,「感恩是水,尊重是河,感恩尊重讓世界灑滿愛!」似海水、若江河、滿虛空的感恩、尊重、愛,是慈濟人對所有人、事、物感謝的心聲。

      歷經慈恆及賭城團隊近一年的奔走募款、籌備推廣,拉斯維加斯聯絡處在這場愛心宴中,獲得一百多人的善心護持,募得五十多萬美元。

      拉斯維加斯這個城市,可以是「娛樂之都」,可以是「賭城」,甚至有人說是「罪惡之地」,但在五光十色之中,慈濟埋下一粒種子如蓮華出水,清芬遠揚,慈恆邀約大家共同灌溉及護持,直到賭城變成一片人間淨土。

 

傷心之路,有「媽」依靠

 

      賭城給人霓虹閃爍、金碧輝煌的印象,說到拉斯維加斯就好像聽見「吃角子老虎」的銅板掉落聲,前來美國的旅人若是不「到此一遊」,就好像入寶山而空手回。

      然而,地處交通要塞的拉斯維加斯事故頻傳,經常發生重大車禍,對那許多非死即傷的個案而言,賭城不是天堂,而是通往傷心之路。幸有慈濟人在這傷心旅程中,提供了「中途之家」,陪伴他們走過陰霾。

      二○○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兩位中國大陸留學生,在友人邀約下同遊大峽谷,不料回程因超車不當,而發生車禍。風華正盛的三位女學生,在照片中笑容燦爛,迎風展現她們的青春與美麗,誰會想得到一場車禍奪走年輕的生命,大峽谷成了她們生命的終點。

      中國留學生的家人,盼望著她們早日回國,光耀門楣,竟成了永難實現的夢。人生地不熟的家人,搭機抵達拉斯維加斯機場,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負起了接待的責任。出事十天後,鄭茹菁才接獲內華達州立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的請託,出面協助處理,當日即提報給慈恆,在慈濟會所召開慈善會議,立刻動身前往關懷已來美的家屬,並為他們申請急難救助金。

      中國留學生會長向慈恆提出請託,希望慈濟指派志工開車載家屬處理後事,並協助助念事宜。由於路途遙遠兼路況危險,慈恆十分猶豫,最後鄭茹菁自動請纓,說服慈恆批准放行,留守拉斯維加斯的慈恆虔誠發願:「如果茹菁一行人平安完成任務,以後我都吃素。」

      家屬與慈濟志工分乘兩輛休旅車,於九日清晨五時出發前往出事地點亞利桑那州旗竿鎮,當地的志工已在殯儀館等候支援。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大峽谷的災情竟接二連三,不久後又有巴士駛向生命轉彎處;二○○九年一月三十日下午四點,距離亞歷桑那州西北方約兩百英哩、接近胡佛水壩處,一輛旅遊巴士在返回拉斯維加斯途中的九十三號高速公路上翻車,造成七死五重傷的悲劇。

      事發不到半小時,在大學醫院擔任護理師的高翠玲接獲消息,立即致電慈恆請求支援,當時慈恆正與志工排練即將舉行的新春祈福活動,得知意外事故,立即帶領十二位志工前往關懷協助,在直升機將病患送達醫院之前,慈濟志工已到位待命。

      肇事原因據稱是司機企圖關上一扇未關妥的門,因分散注意力而導致巴士東搖西擺,乃至失控翻車。車禍發生後,路上行駛的車輛紛紛停車加入搶救行列,六輛直升機飛來載運傷者就醫,五名傷者其中一人到院前即已往生。

      經過搶救及治療,仍有三位重傷者必須住院療養,志工展開了漫長的關懷陪伴。洪邦耀先生從日昇醫院轉到漢德城的Health South康復中心,又轉到北邊的康復中心,其間又因為肝發炎被送往聖羅士醫院(St. Rose Hospital)急救。

      慈恆每日奔走在醫院及會所之間,例行的探訪早已演變成「一日看三回」的局面,自稱一輩子沒認過「乾媽」的洪邦耀,看到慈恆就像見到「媽媽」一樣,他的兒子也改口稱呼慈恆為「奶奶」。

      有一天半夜,洪邦耀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好像有人在他面前吐氣,半睡半醒之間,他睜開眼睛,卻大驚失色,眼前一片黑抹抹,只出現一口陰森森的白牙,原本跌斷的腿突然有了力氣,把半夜查房的「黑護士」踢個四腳朝天,還怪人家把他嚇得半死哩!

      洪邦耀對美國的印象欠佳,因為此行差點連老命都沒了;幸好,在拉斯維加斯遇見那麼多熱心的慈濟人,自己還找到了一位「乾媽」。

      擁有心理學博士學位的洪邦耀表示,據他「觀察」發現,慈濟是拉斯維加斯好人密度最高的地方。他對常來探訪的幾位志工,都能叫出姓名,並分析他們的性情;因為常年演說講課,他信手拈來的笑話,總讓探病的志工笑到流眼淚。

      謝小姐住院近兩個月,大女孩不愛說話,慈恆聽說她喜歡畫畫,就為她買畫筆及畫紙,讓她盡情揮灑;志工張愷倫也送去毛筆及宣紙,讓她練字打發時間。謝小姐不喜米食,不吃飯也不吃麵,有時突發奇想躺在病床上「點菜」,過年的時候還點了炒年糕及餛飩湯呢!

      為了讓謝小姐專心養病,謝爸爸決定隱瞞妻子已往生的事實。為了尊重謝爸爸,所有病友及慈濟志工都得「配合」這個善意的謊言,慈恆很是擔心害怕「紙包不住火」的那一天。意外的是,謝小姐安靜地接受了事實,聽話出院投奔聖地牙哥的遠親,慈濟人只能默默祝福,希望她趕快好起來、面對新的人生!

      最讓人心痛的是趙瑩蕾,年紀輕輕就失去了感情甚篤的夫婿,留給她的是高齡的婆婆、稚齡的兒子,還有她一無所知的事業,最無情的打擊是她下半身癱瘓,從事教育工作的她,從此將以輪椅代步。慈恆每天兩次去探望她,陪伴她走過最脆弱無助的時光。

      經過六十八天的相處,慈恆衷心佩服趙瑩蕾的人生觀,已經往生的愛人,即使把眼睛哭瞎也哭不回來,是一件不能改變的事實,唯有堅強地活下去,有勇氣的人不會因環境而低頭,不會輕易被打倒!

      也許是年紀的關係,除了被慈濟志工膩稱為「LKK(老得一塌糊塗之意)」,慈恆還經常被稱呼為各式各樣的媽媽,比如「乾媽」、「簡媽媽」、「慈恆媽媽」,甚至,來自千山萬水之外的受助者,都對她真情流露地喊聲「媽」,對於在拉斯維加斯發生不幸的人,慈恆樂意充當他們的「美國媽媽」!

 

【人生開講三】自我實現之路

 

作者:郑茹菁

 

如何華麗轉身

付出與學習賽跑,

才華躍然展現,

蕙心在指尖流露……

 

人生百般況味,

誰不想輕嘗,

總得見識一番,

才不留遺憾。

 

專業輔導,協助耆老

 

      一九八○年,南加州橙縣成立了非營利健康保險諮詢和宣傳計畫中心(Health Insurance Counseling and Advocacy Program ,簡稱HICAP),負責人茱莉‧史考恩計畫先在當地培訓志工,再將志工們分配到加州各地的老人中心和社安局辦公室,為民眾解答聯邦健康保險問題。

      仍處於喪夫之痛的簡婉平,於一九八四年加入HICAP的長期培訓,服務了整整十年,得到加州橙縣縣政府頒發的「奉獻十年志工獎」(Warshaw Award)。由於婉平表現傑出,茱莉於一九九五年提名她到美國東岸的馬利蘭州非營利健康保險諮詢總會(Headquarter of Center for Medicare & Medicide Service, 簡稱CMS)領取「傑出志工特別獎章」,那是HICAP的最高榮譽,也是簡婉平至今獲頒的最佳獎章。

      此後幾年,簡婉平一直為耆老社區提供服務,也許是見苦知福,她逐漸擦乾了自己的淚水,全心為他人提供服務。在HICAP投保的百分之九十是老年人,一部分是殘障者,非常需要專業人士的輔導。

      簡婉平花了很多時間學習,終於通過嚴格的培訓計畫,取得合法資格,幫助大眾了解複雜的醫療保險、紅藍白卡及相關保險業務。所謂「合法資格」是通過政府機關執行背景調查及進行考試後才可取得「志工證」,必須具備相當的知識水準才能承擔這份志工任務。

      因為會說中文,茱莉常在週末時間指派她到華人耆老中心或松柏會等機構,為老人家講解醫療保險相關問題,幫助老人家填表申請保險。簡婉平幫助民眾作出最明智的選擇,還主動和華人長者做朋友,志願送他們回家,做的工作遠遠超過志工的責任義務。

      茱莉發現簡婉平的輔導風格很平易近人,每當她協助耆老客戶選擇健康保險,都給予充分的關注,仔細問問題,以便提供最合適的個人援助計畫。簡婉平服務過的人都對她讚不絕口,因為她尊重每一位前來求助的人,並且為對方保有尊嚴。

      在HICAP服務期間,簡婉平曾與三位領導人相處,從他們身上學到許多課本裏學不到的人生經驗,學會待人處世,以及如何帶領幾十位志工,讓人家心甘情願地「付出無所求」,為一個非營利機構做出貢獻。

      三位主管都是以真以誠對待每一位志工,因為志工不拿薪水和酬勞,所以他們總是不斷地向每一位志工說:「感謝您啊!感謝您的時間和精神!」每當志工完成一個任務,他們就會說:「辛苦了!您做得太好了!」大家都感到被尊重,感覺HICAP就是個暖心的家,負責人的言語永遠甜得像蜜糖。

      創辦人茱莉為了籌備運作HICAP,她的行事曆填滿了「約會」,和每個小城的社會安全局以及各區老人中心約時間,為老人家講解聯邦醫療保險等相關問題。同時,茱莉還準備考律師執照,以她的實力考取律師不成問題,但她既要分心籌畫HICAP,又要時時刻刻關心著周遭的每一個人,讓簡婉平很替她擔心。

      簡婉平偷偷觀察茱莉待人接物的態度,看她如何耐心為老年人解答問题,怎樣去追蹤老人被騙的個案,如何教導志工又不傷害他人的自導心。有一天,心情低落的簡婉平告訴茱莉:「我無事可做!」茱莉就拿了一份文稿對簡婉平說:「請你幫我檢查看看!」簡婉平嚇了一跳,茱莉律師級的英文比之於她簡直是天壤之別,如何能夠校對她的文章?簡婉平百思不得其解,只感覺不可思議!

      相處日久,簡婉平才慢慢體會到茱莉的用心,原來她是在鼓勵簡婉平多學英文,真是用心良苦!明明自己的英文比簡婉平高明許多,卻反過來求教於簡婉平,可見茱莉是多有智慧的領導者。她始終和藹可親地鼓勵新志工,要對自己有信心,從來沒有擺過老闆的高姿態,這是簡婉平最佩服她的地方。

      瑪莉蓮負責管理HICAP的預算和財務,畢業於富爾頓大學,才學及品德俱佳,總是客氣對待別人。瑪莉蓮常常對簡婉平說:「你為HICAP做了那麽多事,週末還得去華人地區的老人中心演講及提供服務,我們應該如何彌補你呢?」

      問了許多次以後,簡婉平就跟她開玩笑說:「我需要健康保險啦!」瑪莉蓮很認真地回應:「等我算一算我們的預算,如果有餘的話,就幫你買健康保險。」簡婉平原本對此不存希望,以為人家說說而已,沒想到瑪莉蓮竟然遂了她的心願,當時她一星期只服務十二個小時,但是HICAP卻真的開始為她支付健康保險費用。

      蘇珊負責管理志工,每天都滿面笑容地接待大家,不管工作多忙,都會花時間寫感恩卡,隨時隨地不忘讚美別人。簡婉平從她那兒學會如何接引志工,要真心對待如同家人。

      有一天,蘇珊送給簡婉平一個胡椒噴槍,叮嚀她掛在鑰匙圈隨身攜帶,並告誡說:「你常在週末跑去不安全地區為ICAP演講,太危險了!」一件小東西展現了蘇珊的愛心,讓她所帶領的志工感到十分窩心。

      如今,蘇珊與簡婉平仍然保持聯繫,簡婉平永遠記得蘇珊親切叫喚著「E.T」,簡婉平的英文名字是Emily Teng,縮寫便是E.T.(外星人),這是蘇珊給她的暱稱。

      因為簡婉平的努力,HICAP的業務水平攀升,她還組織了援助網站,更廣泛地提供志願服務,她很快就成為橙縣各耆老社區中心及HICAP辦公室的常駐專家。簡婉平在HICAP十年,起先只做志工,後來被主管說服,同意把花在網球場的時間用在HICAP,接受半職的工作,每星期工作三個半天,她非常喜愛這份工作。

      簡婉平從沒有想過,有一天竟會因自己同胞的貪婪而辭去HICAP的工作。一九九○年起,開始有一些沒在美國工作報稅的華人鑽法律漏洞,想盡辦法領取美國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的福利金及各種補助,某些有錢的華裔老人為了申請福利,把自己的錢轉移到兒女名下裝窮人,而這些兒女不乏有錢有勢之輩。

      當年,簡婉平在爾灣老人中心認識一位華人長者,他的兒子及媳婦都是在美國受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在新港灘及喇岡木等富人區都擁有百萬豪宅,可是,老人家卻一直在接受社會福利救濟。

      有一天,老人家得意洋洋地告訴簡婉平:「看!我會變魔術耶,我把錢都變不見了,把自己變成窮人去住低收入公寓,按時領取加州政府的救濟金,不愁吃也不愁喝!厲害吧?」簡婉平看不慣冒領福利金的事情,感覺到華人的尊嚴被踐踏了!

      但是工作歸工作,簡婉平還是多次協助老人家解決問題,幾年往來服務後成為朋友,老人家對簡婉平說話毫不保留。有一天,老人家打電話問簡婉平:「我認識一位女士,有意跟她結婚,但是擔心結婚後會影響我目前領取的政府福利,你說我該不該結婚?」簡婉平沒好氣地回答他:「您要不要、該不該結婚,應該去跟您的兒子和媳婦商量啊!我又不是婚姻顧問專家!」她不樂見自己的同胞騙美國政府的錢,所以在HICAP做滿十年,拿到特別獎之後就辭職了,從此專心投入慈濟。

      事隔多年,美國福利規章改變很多,這兩年她又重新回去學習,因為她覺得多學一點,可以多幫助一些低收入的窮人。

 

結友拜師,醉心習畫

 

      一九八五年間,簡婉平前往拜訪朋友,朋友家中掛了許多自己的畫作,讓簡婉平心生羨慕。第一任丈夫鄧南圖往生後,簡婉平給自己布置了許多功課,以防堵內心的寂寞空虛,對任何新事物都感興趣想學。

      當時,她已經回大學選課,選修電腦、旅遊課及網球課,這時又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到海岸線社區學院(Coastline Community College)選修葉寧老師的繪畫課。葉寧是畫家葉醉白的兒子,年輕時在南加州念大學,後來在社區學院教中國繪畫。葉寧在社區學院及橙縣電視臺有許多學生,簡婉平跟他學習畫畫兩年,主修水彩、國畫。

      後來,簡婉平又認識了臺灣師大藝術系的林卓琪老師,林卓琪的專長是彩墨嶺南派的現代花卉。簡婉平跟隨林卓琪有八年的時間,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彩墨和創作的構圖。

      林卓琪鼓勵學生開畫展,「簡婉平個人畫展」於焉誕生,她也和同學們開過多次聯合畫展,在洛杉磯僑委中心和各圖書館多次展覽,頗受好評!那段學畫的日子,林卓琪每星期四下午都會到簡婉平家,五位熱愛繪畫的朋友共聚一堂,整整五個小時與畫為伍,盡情揮灑在山水潑墨中。

      在畫展中,這群為藝術瘋狂的同學認識了丁紹光老師,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畢業,在雲南藝術學院執教至一九八○年,後來移居美國。丁紹光的作品線條明快、用色大膽,以接近黃金比例的構圖切割,融合東方和西方、古典及現代、抽象與具象意趣。

      丁紹光邀請學生們到他家參觀傑作,指導簡婉平及同學們筆墨的特點及技巧,有幸認識了雲南派的美女畫,簡婉平一行人在丁家既興奮又感動,每個人都買了畫作,丁紹光的畫在東南亞,尤其在日本頗有名氣,每張畫都標價上萬美元。

      因緣際會,簡婉平稍後又認識了來自中國大陸的唐大康老師,他是湖北晴川畫會發起人,得到許多大陸名畫家的認同;他的畫作曾於二○一七年在湖北美藝館推出「翰墨神韻回顧展」,藝術才華有目共睹。

      唐大康的風格比林卓琪清新開放,帶給簡婉平另一種境界的創意。唐大康是湖北藝術學院研究生的導師,直到移民美國南加州,簡婉平才有機緣向他學畫。一九九九年,唐大康因癌症往生,簡婉平跟他學畫前後共三年時間。

      一九九五年簡婉平再婚,她與祝咸仁雙雙回到大學選修繪畫的基礎課程,進一步認識繪圖技巧。祝咸仁畫的是丙烯酸(Acrylic)和素描,簡婉平學的是水彩和攝影,繪畫是他們之間最能引起共鳴之處。

      夫妻倆常到海邊或風景區寫生,若要將兩人的畫都掛在家中,定然沒有足夠的空間。有一天,簡婉平趁祝咸仁午睡時「先下手為強」,當他一覺醒來,睜眼一看,發現妻子的畫作掛滿牆,已經沒有他的畫「容身之處」了,只好仰天長嘆:「真不可以隨便閉上眼睛,打開眼睛才發現大勢已去,良機不再啊!」

      二○○七年,簡婉平擔任慈濟拉斯維加斯聯絡處負責人。劉森雲老師和葉子師姊沿途攝影,旅遊到拉斯維加斯,順路拜訪當地的慈濟會所,因此認識了簡婉平,因興趣相投而變成好朋友。

      劉森雲是臺北地區慈濟志工,也是慈濟人文真善美攝影種子的指導老師,為人文志工開設很多精彩課程,攝影學員遍布臺灣全島。證嚴法師的重大行腳行程,劉森雲經常在場,貢獻他的攝影專長,用鏡頭為慈濟寫歷史。

      二○一○年簡婉平搬回加州,劉森雲和葉子計畫收錄美國及加拿大的名勝風景畫面,於二○一三年到加州簡家做客,簡婉平開車載他們到海邊追日落的鏡頭,又到洛杉磯著名的迪士尼戲院拍日落的反光。

      在劉森雲的指導下,簡婉平的構圖和攝影技巧大增,她深深佩服劉森雲的攝影專業,對攝影的喜愛熱度攀升,常常一個人跑到不同的海灘尋找景色入鏡。

      經過四位大師的薰陶,簡婉平走出傳統的中國水彩畫侷限,開展出新的局面。同時,當她照相取景時,骨子裏的繪畫基礎就自動傳遞訊息,每一張相片都拍得非常有創意;許多年之後,簡婉平想到把這些道理悉數用在「人文真善美」的攝影報導上。

      二○一五年,林卓琪在南加州舉辦個人畫展,教畫三十年的他在美國桃李滿天下,參加畫展的人都看見他在創作上不斷求變,境界更上一層樓。可惜畫展尚未結束就傳來噩耗,林卓琪得了癌症,隔年就往生了,享年八十一歲。

      簡婉平和林卓琪相識十八年,斯人已矣,如今只剩下簡婉平案前的那本《林卓琪現代彩墨花卉集》。

      投入慈濟以後,每日奔馳在活動與活動之間,當年的閒情逸致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簡婉平的畫筆禿了、油墨乾了,收藏多年的宣紙也布滿了灰塵。

 

一張謝卡,受托重任

 

      慈濟因緣在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三日輕叩簡婉平的心門,馮馮應邀到加州為慈濟舉辦「洛杉磯聖樂」首演。馮馮生於一九三五年,是作家、翻譯家、畫家、紙藝家及作曲家,童年生涯顛沛流離,憑著自力在香港與臺灣兩地成長,兼信佛教和天主教,接受慈濟邀約赴美舉辦音樂會。

      朋友送給簡婉平兩張票,讓她與慈濟有了第一次接觸。那是她首度參加慈濟的活動,原本要去「聽」演唱會,沒想到卻「聽」到了慈濟人的呼喚,當晚被在場服務志工的熱情感動,隨之被成功接引到慈濟。

      稍後,簡婉平與李長科合作成立科斯塔梅薩(Costa Mesa)慈濟聯絡處,結了許多好緣,接引了許多善心大德進入慈濟世界。

      音樂會當晚下著大雨,簡婉平車前窗的雨刷突然無法使用,雨水「趴趴」打下卻不能排水,情況非常危急,簡婉平與朋友一路念佛號保平安,到了帕薩迪娜(Pasedena)的會場,兩人冒著大雨衝進禮堂,全身溼漉漉非常狼狽!

      慈濟的師兄們見狀立刻趕出來為她們打傘,師姊們站成兩排一面拍手一邊唱着:「真正高與地見到你,滿心歡喜地歡迎你,歡迎,歡迎,我們歡迎你!」慈濟人在門口熱情迎接的隊伍,令簡婉平受寵若驚;慈濟人的熱情和形象,給簡婉平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九九二年春天,簡婉平偶然在超市收到一張傳單,上面寫著慈濟要在橙縣科斯塔梅薩的「杭州小館」舉辦茶會。從小在美國長大的香港人從沒聽說過「慈濟」,她因為好奇而想去聽聽看。

      會中幾位資深志工,黃思賢、蔡慈璽、李靜誼、王思宏及李德宣等人,分享了許多慈濟人、慈濟事,講得很生動,每一位的演說都非常打動人心。後來簡婉平才知道,因為他們都在慈濟做善事幫助人,自己做得歡喜,才能夠現身說法和大家分享。

      出席分享的女眾端裝秀麗,美麗的笑容,教人想要和她們多親近;男眾們的分享,不僅引起聽眾共鳴,讓人笑出聲更流出淚,簡婉平聽了很感動,也哭得唏哩嘩啦!

      事後,簡婉平寫了感謝卡寄給主辦人李長科,接到這張謝卡後,李長科打電話邀她幫忙成立科斯塔梅薩聯絡處,她欣然同意。

      科斯塔梅薩小城內的「杭州小館」,對橙縣慈濟人而言有非凡的意義,那不僅是一家館子,而是餐館老闆李長科和李素清賢伉儷凝聚大愛的地方。在簡婉平眼中,他倆待人真誠、做事認真、有承擔,捐款行善不落人後。

      經由眾人的努力,科斯塔梅薩聯絡處在一九九二年七月成立了,由簡婉平及李長科一起擔任負責人,地點設在李長科長子李永松的律師事務所,挪出一個房間當聯絡處。

      一九九二年八月底,他們在科斯塔梅薩市政社區會議廳舉辦晚會,廣邀天下善士同耕福田,當日約有四百位來賓出席。

      黃思賢是當時慈濟美國分會負責人,他以「菩薩心,慈濟情」為題演講,鼓勵橙縣菩薩們站出來,為人間苦難盡一分心力!王思宏以風趣幽默的口吻,分享慈濟在社區所提供的服務,使大家如沐春風,一路笑聲和掌聲不斷。

      之後,志工們在科斯塔梅薩舉辦茶會、關懷個案,開設社教課教網球、畫畫、英語會話、點菜和餐桌禮儀等,大家感情十分融洽。

      一九九三年,花蓮靜思精舍德慈師父、德宣師父第一次來美關懷各聯絡處時,特別安排時間光臨科斯塔梅薩聯絡處辦公室,德宣師父仔細地閱讀辦公桌上的常態事項紀錄簿,留下良好的印象,並鼓勵橙縣慈濟人再接再厲。

      後來,慈濟人又在「杭州小館」陸續開了兩、三次茶會,也在橙縣的護理中心和科斯塔梅薩社區中心舉辦過逾百人的大型茶會,每次活動都辦得非常成功,而李氏伉儷正是橙縣志業推廣的幕後推手。

      科斯塔梅薩聯絡處除了做慈善個案以外,簡婉平還帶領橙縣志工到天主敎堂和資源分享義診中心(Share Our Selves Free Clinic,簡稱S.O.S.)等地發放,並學習如何舉辦義診。

      黃思賢知道後,立刻邀約當時在美國北嶺醫學中心服務、現任慈濟醫療志業執行長的林俊龍和簡婉平去參觀,並到臺灣向證嚴法師報告。黃思賢把位於加州阿罕布拉市的住宅捐出來,一九九三年二月經該市都市委員會核准設立慈濟義診中心(The Buddhist Tzu Chi Free Clinic),計畫提供各族裔貧困病患診斷與治療服務

      簡婉平觀察李氏伉儷這兩位活菩薩,雖然餐館生意很好,每天都有大把的現金收入,兩人仍是過著克己復禮的日子,銀行的存款都去了更有用的地方。李長科常常撫著發白的長鬍子說:「看到感恩戶(受助者)的笑容,就是我最大的安慰。」這句話鞭策著簡婉平更用心去照顧需要幫助的人。

      簡婉平出任慈濟科斯塔梅薩聯絡處第一任負責人及美國分會的慈善組長。一九九三年赴臺受證並參加第一屆全球志工精進營隊,證嚴法師賜予法號「慈恆」,從此與慈濟結下不解之緣。一九九三年,科斯塔梅薩聯絡處與爾灣聯絡處合併,更名為橙縣聯絡處。

 

魂牽夢縈,新不了情

 

      在會所草創期間,慈恆一直致力於「吸收」其他團體的「營養」,經常大老遠跑到聖地亞哥、越過美墨邊境去找謝阿容師姊,結伴在墨西哥尋找理想土地興建慈濟學校。

      慈恆带著志工們到處結善緣,去葛羅維公園市(Garden Grove)的天主教收容所訪視個案,到麗港海灘活動屋家園(Laguna Beach Mobil Homes Park)援助房屋被火燒毀的受災民眾,去墨西哥參加貧戶發放,還去附近的S.O.S.做冬令發放,日子過得非常充實。

      S.O.S.是非營利組織,合作之前,慈恆專程去拜訪主管。她發現S.O.S.的服務有兩個大項目,第一項是食物發放,慈恆注意到很多人排隊進辦公室,然後拿著重重的一大袋食物離開,主管告訴她:「中心除了幫助窮人治病,還每天提供食物給窮人。所有領取食物的人都經過審核,辦公室有他們的紀錄,每天大概發放三百袋食物。」第二項是義診中心,包括西醫、牙科、婦產科及精神科,此外,還幫助窮人付水電費和交房租,慈恆將他們的業務都熟記在心。

      一九九二年,慈恆帶志工們到S.O.S 發放毛毯和協助打包食物,大家一起在S.O.S 門前照了張相片留念,沒想到一張無意間拍攝的照片,竟會是成就「慈濟義診中心」的因緣。

      原來,黃思賢有一次看到這張相片,就詢問慈恆那是什麼地方?慈恆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聽完後,黃思賢對她說:「我邀請林俊龍醫師一起過去拜訪,看看慈濟是否也可以成立義診中心?」

      雙方會面以後,黃思賢略作評估就當機立斷,率領志工捐屋、捐款,在南加州阿罕布拉市(Alhambra)建立慈濟義診中心。慈恆參與籌備的一年中,從一磚一瓦到一桌一椅樣樣親力親為,幾位「元老級」的志工合心合力,為慈濟義診中心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歷經一年時間籌畫,尋找醫師、護理師、藥劑師及志工,最後在大家同心協力下,獲得醫政局批准通過,於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一日正式啟業,為南加州聖谷社區提供服務到今天。

      成立義診中心初期,志工們對運作經營毫無慨念,經費方面更是從零開始,那年代的慈濟志工個個是擅長「無米之炊」的巧婦,慈恆秉持證嚴法師「信己無私,信人有愛」的慈訓,儘管口袋空空,卻信心滿滿地到處找尋醫護人員,用愛感動醫療志工加入大愛的行列。

      萬事起頭難,黃思賢分派志工前往各處義診中心學習,經過一整年的時間,開了上百次的會議,多位大建築師親自「下海」動手室內裝修,沒有一個小關節假手他人;有一次,幸運採購到便宜貨,包括大批辦公桌椅和檔案櫃,八位男眾加上當時「有點老又不太老」的慈恆,一行九人去把家具一口氣搬回義診中心,廢寢忘食只為省下眾生的捐款,把每一分錢都用在當用之處。

      慈恆曾經被蔡慈璽取笑說:「後車廂永遠放著一套床單、枕頭套和梳洗化妝用品哩!」不明就裏的人好奇她為什麼要做一個「不回家的女人」,其實,以「慈濟」為家的那幾年,慈恆完成志工任務後,有時太晚又太累,不敢開車回家,乾脆就倒頭睡在分會寮房,省掉來回兩小時的路程。

      好不容易通過了政府的批准,幾經奔波,義診中心的大門總算為貧病的弱勢族群而開!有一位長輩在當時對慈恆說了一句話:「事過境遷了無痕」,教導她「縮小自己」的道理,因此她鮮少提起那段往事!

      一九九三年,慈恆第一次回到花蓮靜思精舍,帶了兩位朋友同行,一位是住在喜瑞都的朱勝春,是慈恆的畫友,幾年後也受證成為慈濟委員;另一位呂淑媛,是慈恆早期在科斯塔梅薩的會員,多年來護持美國和臺灣的志業發展,可說是慈濟的大菩薩。

      她們兩位一心想皈依證嚴上人,回到靜思精舍安單後,追著上人表明要皈依;上人回說她們已經皈依了,慈恆不解地問:「我們還沒有跪下來頂禮您啊!」上人又回答:「不用頂禮,只要做慈濟事就是皈依我了。」

      在精舍小住的日子裏,常住師父們無微不至的關照,讓她們有「回家」的感覺。慈恆觀察到常住師父們晚睡早起、不做不食的修行,內心受到無限感動。她很喜歡精舍的環境,心想如果能留下來該有多好,忍不住去請示上人﹕「我可以留在花蓮,跟隨顏惠美師姊做醫院志工嗎?」上人對她說:「美國需要你,回去好好做,要知福、惜福、更要造福。」

      慈恆與朱勝春、呂淑媛相約到花蓮慈濟醫院做志工,醫院常住志工顏惠美得知她們能說英語,特別安排她們在加護病房照顧一位外籍天主教修女。

      有一天,顏惠美私下準備了生日蛋糕,請大家唱歌為修女慶生。那一刻,慈恆意識到愛是不分宗教、國籍和種族,「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絕不是唱高調而已!

      一九九五年春天,慈恆再度回花蓮參加首屆全球慈濟人精神研習會。她驚訝地發現,慈濟在那五年蓬勃發展,四大志業、八大法印遍及全球各角落,然而,上人和精舍的常住師父們仍然生活簡單……心中的不捨遠超過震撼。每當上人遠遠走來,甚至只是在報章、電視看到老人家的身影,她都會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有人告訴她:「那是因為累世的因緣啊!」

      有一天,隊輔請她高高舉牌,等待其他隊員歸隊,她就傻呼呼地一個人站著等待。上人遠遠走來,特意走到慈恆面前,輕輕地說了一句話:「回去就要好好地做啊!」慈恆大感意外,又感動萬分,只記得向上人頂禮,拜倒在地,卻忘了問上人:「回美國後應該做些什麽?」等她回過神來,上人已經輕步離去。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當時的她竟悟不出其中道理;多年之後,還忍不住後悔當年沒有追問上人:「到底我該做什麼?」

      同年冬天,慈恆重披婚紗嫁給祝咸仁,二○○○年搬遷到拉斯維加斯。二○○七年,在當地慈濟聯絡處負責人陳淑婉大力推薦下接下負責人職務。

      過盡千帆後,慈恆也終於悟出了上人的話——「今後要更用心好好地做慈濟」,她的責任就是好好照顧拉斯維加斯這個「家業」,好好照顧「家人」的心;因此在買了拉斯維加斯會所後,她就東奔西跑地到處募心募款,號召更多有緣人來護持慈濟。

      如今LKK的稱號已經退流行了,她的新名號叫作「Energizer Bunny」,只是廣告中的兔子拚命打鼓,慈恆卻是老當益壯地駕車奔馳在洛杉磯與拉斯維加斯之間,呼喚接引更多人加入大愛的行列!

      開口閉口都是「慈濟」,睜眼閉眼也都是「慈濟」,在慈恆的人生裏,慈濟就是她魂牽夢縈的唯一,她和慈濟之間的這段「不了情」,究竟是以怎樣的旋律譜寫的呢?

【人生開講二】婚姻與宿命

 

作者:郑茹菁

話別,灑一把香灰,

向藍天依歸;

滿懷一夜心事,

波光粼粼中爭輝。

 

墜情網如枷鎖上身,

揮慧劍斬情絲,

天地遼闊任自由,

心寬念純伴一生。

 

非卿不娶,非君莫嫁

 

      簡婉平十二歲那年,門外的弄堂來了一位「鐵口直斷」的相命師,他對著簡婉平的臉細細端詳許久,嘆了一口氣,吩咐家人:「這女孩的婚姻多舛,千萬不可早婚。」當時簡婉平年紀尚輕,婚姻言之尚早,因此沒有放在心上。

      從香港協恩女子中學畢業後,等待美國簽證及護照批准期間,簡婉平住在一位遠親姑媽家。這位姑媽管教十分嚴格,不允許她交男朋友,滿腦子封建思想,總是灌輸她做人道理及貞潔觀念,要求她學做家事。

       乾姊陳鳳姬見正值二八年華的簡婉平,總是形單影隻,非常同情,便想為她介紹男朋友。乾姊千挑萬選看中鄧南圖,感覺他家世、學識、人品均屬上乘,只是眼光很高,擔心作媒不成,反而傷了簡婉平,因此把簡婉平的照片,混進一大堆女生的照片,一起送去給鄧南圖,請他挑選一個最喜歡的,他一眼便相中了她!

      乾姊深知簡婉平來自保守家庭,如果直接說幫她介紹男朋友,肯定會被一口拒絕,便設計了一個「善意謊言」,邀請簡婉平參加自己的生日派對,當然,鄧南圖也是座上賓,讓兩人很自然地認識了。

      鄧南圖很神氣地騎著摩托車赴約,餐後邀請簡婉平坐上摩托車去兜風,原以為膽怯的小女生會緊緊摟住他的腰,沒想到她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是隨風飄曳的長髮擄走了他的心。

      有好幾次,簡婉平坐鄧南圖的摩托車去大霧彌漫的太平山看風景,此舉在當時算是相當時髦的「談戀愛」了,羨煞了同齡的小女生。

       有一次,小倆口上山看風景,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只好共撐一把傘坐在山頂,滴滴答答的雨聲,彷彿為兩人奏起浪漫雋永的樂章……

      此去六十年,兩人先後離開香港、在美生根,記憶中的音符被埋藏在內心最柔軟的角落。直到幾年前,簡婉平和好友結伴同遊,坐船到香港停留兩天,當她再度登上山頂,雨聲恍惚又回響在耳邊,令人觸景生情、感慨萬千!

      如今,香港高樓大廈林立,包圍了整座太平山,昔日馳名於東方之珠的山頂,早已是遊客、攤販滿天飛,哪裏還有風景可看?遊客忙著瘋狂採購名牌商品包裝自己,往日優雅的山頂早已隨著歲月沒入歷史,簡婉平也隨著宇宙萬物的變遷而紅顏老去,體會到佛法所說成、住、壞、空的法則。

      一九五五年春天認識鄧南圖,簡婉平當時心想,自己再過幾個月就要去美國與父母團聚了,不認為這段感情會開花結果。然而,鄧家人卻另有想法,他們想藉由簡婉平的「海外關係」,栽培鄧南圖。

      來自書香門第的鄧南圖是福建人,祖父和父親都是教育家。祖父鄧萃英啟蒙於全閩師範學堂,稍後進入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學校讀書,畢業後又到美國哥倫比亞師範學院深造;曾與林覺民等人一起參加同盟會,擔任過東京同盟會福建支部長。

      辛亥革命後,鄧萃英回閩執教,任福州師範學校校長,國父孫中山曾到福州特別接見鄧萃英,鄧家祖父當年起誓:「此生願遵守同盟會誓約精神,專心從事教育。」一九二○年,轉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一九二一年起又陸續擔任福建廈門大學校長、河南大學校長、福建省督學、教育廳科長、教育部首席參事、次長、河南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等行政職務。

      隨軍撤退臺灣後,鄧萃英仍從事教育工作,一九五○年初期,他向教育部提議把六年國民義務教育延長至九年,被推崇為「當代儒宗」和「新聞學」的代表人物,一九七二年在臺北病逝,至今仍有一幅全身相片掛在國立師範大學,供學子瞻仰。

      鄧萃英膝下有五子二女,大兒子鄧健飛(鄧南圖的父親)在中日戰爭期間擔任北京鹽務局長,後來國民黨撤退臺灣,他先後擔任香港中文大學及臺北東吳大學經濟系系主任。二兒子鄧健中是鄧家僅有的軍人,中日戰爭曾奉命守南京城堅持不投降;後來,又被派去緬甸打仗,直到一身傷與病才從戰場退出,成為唯一沒有離開大陸的鄧家人。三兒子鄧昌明是中央信託局長,一直在銀行界服務。四兒子鄧昌國是臺灣有名的小提琴家和指揮家,創立臺視音響樂團,兼任國立臺灣藝術館長、國立藝專校長,推動臺灣從事國際文化藝術交流。五兒子鄧昌黎是有名的科學家,一九二六年生於北京,畢業於北京輔仁大學,一九五一年獲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博士,一生獲獎無數,美國物理學會(APS)頒發給他「羅伯特•威爾遜獎(Robert R. Wilson Prize)」,以表彰他在粒子加速器方面的傑出成就。

      父執輩才能幹濟,鄧南圖也負有光大門楣的使命。鄧家母親經常拉著簡婉平的手,告訴她:「等鄧南圖申請到赴美進修的簽證,一定要去拜你父親當乾爹,好好孝順他老人家。」簡婉平只感覺老人家非常親切,絲毫沒有推敲這句話背後的弦外之音,既是「女朋友」,認乾爹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其實早在一九五五年二月,簡婉平即已獲知自己將在六月前往美國,鄧南圖卻因為罹患砂眼被移民局打了回票。當時,簡婉平並不看好認識短短四個月的「朋友」,也沒有「非君莫嫁」的打算;然而,鄧南圖「非卿不娶」的堅定很讓她感動,赴美前夕,他深情款款地對她說:「你就是我尋尋覓覓許久,燈火闌珊處的那人!」

 

學生夫妻,患難與共

 

      一九五五年六月,簡婉平如期登陸美國,抵達芝加哥與家人團聚。抵美之後,簡婉平發現美國既非天堂,也沒有遍地黃金,等候她的只有挫折與考驗。十七歲的她再度進入中學,除了學業上頗感挫折,家庭也不如想像中溫暖。初相見的父親高高在上,以夫為天的母親唯唯諾諾,兩歲的妹妹被寵得無法無天,教簡婉平有苦無處訴。

      久居異鄉、高齡六十的父親,臨老才有女兒養在身邊,因此將漂泊一生、無處表現的「父愛」,全數灌注在這個小女孩身上,簡婉平只能含著眼淚力爭上游,克服語言障礙,取得學業上的成功!

      同年秋天,鄧南圖突然出現在芝加哥簡家。原來,他在簡婉平離開香港後,不到一個月就取得美國留學生簽證。原本,他打算到南加州念兩年書就返國就職,當時盤算著,留學鍍金後回香港,就可以謀取每小時十二元的高級職位。

      鄧南圖於九月初前往加州一家航空專科報到,始料未及的是,當年的南加州普遍存在種族歧視,他想在學校附近找住處,沒想到走遍衛斯特闕斯特(Westchester)、英格塢(Inglewood) 及洛杉磯等地都四處碰壁,房東堂而皇之地開口拒絕說:「我的房子不租給黃種人。」足見五○年代的美國,種族歧視的嚴重程度。

      當時頗具名望的加州理工學院(Cal Tec)航空權威學者錢學森和林家翹博士,雖在國際科學界有卓越貢獻,仍在美國受過歧視的委屈。據鄧家表叔林家翹透露,兩位學者曾想在加州理工學院旁邊的帕薩蒂那(Pasadena) 購屋定居,卻雙雙被美國屋主拒絕,理由是「不賣屋給東方人」。

      兩位博士頗感無奈,最後,前者返回中國,在中國各大學的太空航空系為國家培養科學人才;後者搬遷到波士頓,先擔任麻省理工學院 榮譽系主任,後來接受北京清華大學聘書到該校執教。

      不知道是鄧南圖找藉口,或者真的不堪加州種族歧視的折磨,毅然轉學到中部的派克斯學院 (Parks College),然後僕僕風塵地到芝加哥找簡婉平,也等於是向簡家二老公開宣稱:「婉平的男朋友追到美國了。」才分別幾個月的鄧南圖及簡婉平相見恍如隔世,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一九五六年,簡婉平從芝加哥的奧斯汀高中(Austin High School) 畢業,申請就讀西北大學(Northwestern University) 。一九五八年,派克斯學院併入聖路易斯大學 (St. Louis University) ,鄧南圖就讀航空工程系。

      簡婉平在大學展開新鮮人生活,當時有很多社團對這位東方美女趨之若鶩,學長們也對小學妹展開熱烈追求,弄得鄧南圖非常緊張,花大本錢「一百美元」買了一部二手車,從東路易斯市開上六十六 號公路到芝加哥探望簡婉平,如此往返三年,小倆口感情日深。

       鄧南圖一邊維繫感情,一邊保持優良成績,畢業時得到 Summa Cum Laude (拉丁文,意思是最高成績獎章) 的特別獎學金,被麻省理工學院錄取去波士頓念航空和太空科學,做「風洞(Wind Tunnel)」及「彈道範圍(Ballistic Range)」 研究。

      臨行前,鄧南圖意識到波士頓與芝加哥距離遙遠,沒辦法經常探望簡婉平,便要求她不要去參加社團,不要與其他男生約會,簡婉平覺得不公平而抗議:「你對我百般約束,我怎知你沒在波士頓和別的女生約會?」

      為了安撫佳人,鄧南圖決定提早迎娶簡婉平,兩人在一九五八年七月攜手走向紅地毯。簡婉平動身前往波士頓之前,父親命令她把所有男性朋友的相片和書信全部留在芝加哥娘家,為她保管這包「祕密」,直到鄧南圖往生,父親才把這個塵封四分之一世紀的「祕密」交還給她,可謂用心良苦。想當年,父親為了前妻藏在箱底的一封情書而休妻,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重蹈覆轍。

       婚後搬遷到波士頓,小夫妻掀開「窮學生」生涯序幕,雖然有獎學金,但是在學校附近租的小套房月租就要六十美元,還要寄三十美元回香港孝敬婆婆,經濟上捉襟見肘、苦不堪言。

      在經濟壓力下,簡婉平白天去一家百貨公司做出納,晚上到東北大學讀會計,直到一九六○年兒子鄧陽光出生,一家三囗仍住在那個小套房。

      兒子睡在廚房,鄧南圖和簡婉平睡在沒有彈簧的沙發床上。直到有一天,他們發現睡廚房對孩子不健康,決定搬去每月七十五元的公寓,讓孩子可以有自己的房間。但是公寓不供應家具及廚房用品,為了節省開支,他們先買舊家具,再去買油漆刷牆,但因為没有經驗,把公寓刷得一塌糊塗,只好把門一關、逃之夭夭,拜託房東去收拾殘局!

      後來,簡婉平一家在波士頓的劍橋 住了六年,鄧南圖在麻省理工學院拿到碩士和特別工程師學位,並拿到麻省理工學院的助教獎學金 繼續念博士,可惜最後因種種緣故沒有拿到博士學位。   

      一九六二年,鄧南圖帶著簡婉平和兩歲多的兒子鄧陽光搬到南加州,接受麥克道格拉斯飛機公司 (Mac Donald Douglas  Aircraft Company) 的聘書,研究風洞、彈道範圍、衛星及導彈等。

      他在道格拉斯公司做了十三年的研究工作,終於不負眾望,研究出全世界速度最快的槍,專利權 屬公司所有。後來,公司頒發幾千美元獎金給鄧南圖,把專利權賣給阿拉巴馬空軍基地(Alabama Air Force) ,轉讓給美國政府作為國防之用。

       在波士頓求學期間,簡婉平提議將鄧南圖的父母接來美國同住,因為記憶中的婆婆和藹可親,加上簡家的傳統家教,讓她滿腦子都是「嫁做人媳的責任義務」,所以滿心期待公婆的到來。

      公公頗有學者風範,待簡婉平很好,就是「怕老婆」,即使老婆無理取鬧,也不敢出聲。當婆婆大駕光臨,簡婉平向她報告喜訊:「我已有了三個月身孕。」原以為老人家會很高興,沒想到婆婆反應冷淡,毫無喜悅之色。

      鄧南圖安慰妻子,可能是婆婆認為小倆口的經濟基礎尚不穩定,擔心太早有小孩會造成負擔,簡婉平也就善解了。

      據簡婉平側面了解,在婆婆心目中,自己的兒子優秀無敵,是她高攀了這門親事;而每個婆婆似乎都享有挑剔媳婦的特權,無論她如何委曲求全,婆婆總是有辦法找麻煩,讓她日子不好過。

       鄧南圖學成就業後,婆婆的跋扈變本加厲,簡婉平在父母的勸說下忍氣吞聲,只希望有一天能感動婆婆接納她。

 

失去摯愛,瀕臨崩潰

 

      一九六九年,女兒鄧美貞在加州托蘭斯(Torrance) 出世,但是遇上美國經濟大蕭條,人心惶惶、失業率高,美國政府的航空研究經費也逐年裁減,鄧南圖在道格拉斯公司的工作也面臨裁員的威脅。

      身為東方人,危機意識比他人更強,鄧南圖決定改行。幾經反覆觀察,決定投入房地產仲介業,鄧南圖考取了房地產經紀人執照,簡婉平也考取了房地產銷售員執照。簡婉平負責開車載客戶去看房子,找到中意的房子就交給鄧南圖議價及過戶交屋,兩人合作無間,一起經營房地產生意。

      他們在 一九七二年杭廷頓海灘(Huntington Beach) 地區房價飆升前,及時趕上房地產的全盛時期,做了幾筆關鍵性的投資,奠定了經濟基礎。一九七九年,鄧南圖決定從道格拉斯公司提早退休。

      有一天,簡婉平陪友人去相命,相命先生打量眼前貴婦,問她是否要:「順便算一算?」不置可否的簡婉平光顧了他的生意,沒想到換來的卻是令她驚心動魄的預言:「你先生活不過五十歲!」簡婉平忐忑不安地回家,一再告誡自己:「江湖術士之言,不可信!」決定對鄧南圖三緘其口。

      誰知道又有一天,鄧南圖也跟著他的朋友去找同一位大師算命,得到了同樣的預言,他回家後告訴了妻子,簡婉平才承認自己早已知道,只是不願相信。夫妻執手,淚眼相對,半信半疑,最後,鄧南圖對簡婉平說:「不管是真是假,還有十年時間,讓我們彼此相愛,好好珍惜這十年光陰!」他們努力拋開陰霾,珍惜擁有的每一天。

      事業有成的夫妻倆,後來迷上打網球,鄧南圖每星期都要打三次網球,在網球場上奔跑廝殺,用汗水贏回了許多獎盃。當著名的高爾夫球選手賓•克羅斯比(Bing Crosby) 於一九七七年在球場心臟病突發,鄧南圖竟然不忌諱地脫口而出:「我好羨慕賓‧克羅斯比死得其所!」

      鄧南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在最愛的網球場嚥下最後一口氣,沒想到竟一語成讖。老天爺如了他的願,一九八三 年十一月十九日,鄧南圖正在打決勝賽,打著打著便倒下昏迷,網球夥伴王滇聲送他去醫院急救,五十歲的他因心肌梗塞而在網球場陣亡了!

       少女時代的簡婉平喜歡看瓊瑤小說,沈醉在故事中男女主角愛得肝腸寸斷的淒美,雖然字裏行間盡是生離死別的痛苦,但是她以為那只是小說世界虛構的愛情而已,這人間怎麼可能有無法割捨的愛?

       當鄧南圖倒下的噩耗傳來,簡婉平據報趕去醫院,家屬被阻隔在加護病房外,只聽說是心肌梗塞,醫師正在進行搶救。六神無主之際,那個可恨的預言突然跳進腦門,她赫然發現,躺在病床上的鄧南圖正是五十歲……

      倍感煎熬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三個小時之後,醫師領著她走向病床,向她宣告:「他死了!」簡婉平茫然地看著仍在起伏的心電圖,淚眼婆娑地追問:「為什麼說他死了?螢幕上的心電圖不是還在跳動嗎?」

      醫師同情地看著眼前茫然的女人,好心地代為安排殯儀館接走大體,無視於簡婉平的哀傷欲絕,不管她如何堅持「他沒有死」,他還是被裝進袋子裏送走了。

      簡婉平的好友薇薇安‧周(Viviane)從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趕來陪伴她,看她不吃不睡、不哭不鬧,像傻子一般死盯著鄧南圖的遺照,感到十分心疼;已成年的兒子鄧陽光帶著她選墓地、安排喪禮,簡婉平行禮如儀,安靜地送走了她今生的摯愛。

       四十五歲的簡婉平成了寡婦,小女兒鄧美貞剛剛就讀高中一年級,青天霹靂的家變讓簡婉平感覺天塌下來了。足足有三年時間,她頭不梳、臉不洗,每天以淚洗面……十四歲的小女孩面對父親的永逝和母親的慟傷,被迫在一夕之間長大,鄧美貞告訴自己:「不許哭!要堅強!」於是她拿起自己的枕頭、棉被,搬去與母親同睡,每當錐心刺骨的痛深夜襲來,總讓無助的簡婉平放聲哭泣,睡在身旁的女兒就搖醒她,大聲地說:「不要哭(Stop it, cut it out)!」

      女兒給了簡婉平生存下去的理由,作為母親,她必須活下來撫養女兒!

       然而,簡婉平時而堅強、時而軟弱。堅強的時候,她會挑起養家的責任;軟弱的時候,精神接近崩潰邊緣!一雙兒女開始討論是否要送她去看精神科醫師,擔心她無法熬過這段日子,周邊的親友則鼓勵她接受宗教的洗禮。

      也許是病急亂投醫,簡婉平開始走向各宗教的殿堂,尋求精神支持。她曾經到天主教堂望彌撒,也到過華人的基督教會做禮拜,但無論是上帝、耶穌或瑪麗亞,都沒有讓簡婉平振作起來,她仍舊在黑夜中輾轉難眠。

      簡婉平想到婆婆可能和自己一樣,因失去摯愛而飽受折磨,每個星期都撥出兩天時間去探望老人家,希望能夠代替鄧南圖孝順她。

      當時,鄧南圖的外甥與婆婆同住,有一次婆婆背後說閒話:「你知道嗎?我好怕看見你舅媽的臉,我怕她來這裏向我借錢。」外甥涉世未深,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告訴簡婉平,她從此沒有再踏進鄧家的大門,慎用自己僅有的財產協助兒子成家立業,撫養女兒完成學業。

      簡婉平用各種方法麻醉自己,她領悟到人生的無常,為了淡忘守寡的悲痛,她回去大學重拾書本,課餘則全心投入慈善事業,到老人機構提供服務,又到噴泉谷醫院(Fountain Valley Hospital)做志工。

      簡婉平在醫院裏做了將近兩千小時的志工,在那裏,她看見深受癌症折磨的病人,顏面腫脹、痛苦萬分地睡在病床上,好命的人可以早早往生,否則就得接受沒完沒了的病痛酷刑。簡婉平從病人身上學會了感恩,了解到健康是身體最重要的本錢,她感恩自己有健康的身體,又不用朝九晚五討生活,才能夠更有時間去行善。

      很多人不明白,年將半百的簡婉平遭逢喪夫之痛,長子結婚離家、另組小家庭,幼女尚在求學,她肩挑生計重任,為什麼還要去醫院及健康保險諮詢中心做沒有薪水的志工?從事社會志願服務之餘又到附近的大學選課,同時還拜師學國畫、開畫展,其實她做這一切並非精力充沛,而是存心把自己累到没有時間、沒有力氣去悲傷……

 

情劫難逃,昏頭再婚

 

      一九八九年,慈濟因緣乘著「馮馮音樂會」的翅膀翩然而至,簡婉平在慈濟找到了心靈的家,證嚴法師的愛撫去了她的悲傷,讓她重新又活了起來。簡婉平把過去幾年在美國學到的志工模式及本身的才華學識,悉數用在慈濟,特別專注在醫療及慈善方面,也因此結了許多善緣,走到哪裏都有法親呵護她。

      當簡婉平奔走於慈濟義診中心的籌備工作,大家看在眼裏,敬佩在心裏。有一天,美國分會的志工范運南對簡婉平說:「作為兄長,我想介紹一位男士跟你做朋友,結伴共度晚年,好嗎?」簡婉平搖頭說:「我已習慣没有男人在家的生活,可以照顧好自己。」

       可是,簡婉平最終沒有逃過這場情劫,范運南仍是介紹了他的表弟祝咸仁給簡婉平,祝咸仁風度翩翩、談吐不凡,簡婉平非常欣賞。他是大學教授,她做醫院志工;他畫西洋水彩,她繪山水潑墨;他擅長商業投資,她投資房地產業,就表面條件看來,兩人確實是珠聯璧合的絕配!

      祝咸仁退休前在紐約州的歐斯威格大學(Oswego,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社會學系執教三十年,妻子於一九九三年因癌症辭世。祝咸仁四處拜託同學介紹女朋友,從美國、加拿大到臺灣都有人推薦,最後他選擇了南加州的簡婉平。

      知天命之年的祝咸仁比浪漫的徐志摩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他與簡婉平分居美國東西兩岸,有三個小時時差,但他每天都寫一封熱情洋溢的情書,每晚都在東岸紐約的午夜十二點(西岸晚間九點),準時撥通簡婉平的熱線,風雨無阻打長途電話情話綿綿。簡婉平終於在他的情書及情話的攻勢下舉了白旗,被熱戀的浪潮沖昏了頭!

      不久,祝咸仁遊說簡婉平去看尼加拉瓜大瀑布,強調加拿大的瀑布比美國這邊漂亮許多,於是兩人開車前往加拿大。當天風勢很大,狂風把瀑布的水打在兩人身上,全身都溼透了,在狂風及瀑布的助威下,祝咸仁拿出預先準備的戒指向簡婉平求婚,她為了躲避傾盆而下的風雨因此默許,沒想到卻掉進了長達十二年的情網中。

      後來,在一個遊船晚會中,祝咸仁又當著上百位觀眾,在臺上跪下正式向簡婉平再次求婚,她便如此這般,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婚後的前八年,喜愛天文學的祝咸仁經常在深夜兩、三點,傍著簡婉平躺在黑漆漆的大沙漠看流星,整整一個月時間,夫妻倆興致勃勃地守在荒野處,等候終生難見的掃把星。搬到拉斯維加斯之後,他們遊盡猶他州一帶的紅石國家公園,又去著名的各大湖泛舟遊湖,簡婉平看似過著幸福的第二春,心中卻若有所失。

      婚前,祝咸仁「不反對」簡婉平做慈濟;婚後,卻搬出「以家為重」的說詞,讓夾在中間的簡婉平好生為難。擅於做學問的祝咸仁遍讀聖經、佛經、可蘭經,卻是個反宗教的老頑童,愛唱反調的他為反對而反對,曾一口氣讀完簡婉平書架上的八本經書,就為了跟慈濟法親辯論,讓簡婉平吃盡了苦頭。

       簡婉平想念曾經在慈濟所做的一切,但傳統觀念的束縛,讓她不願為此和先生傷和氣。每有慈濟活動,她就把慈濟制服偷偷藏在後車廂,利用時間參與;萬一無法從家裏脫身,就安慰自己:「暫向慈濟告假!」儘管如此,內心的痛苦仍深深地折磨著她。

      婚姻恍若枷鎖,綁住了她的自由。在許多夜晚,她夢見慈濟法親催促她出門做志工,卻只能悲傷地哭醒……她嘗試帶祝咸仁去拜見高僧,如印海法師和聖嚴法師等,法師們知道她用心良苦,也安慰她說:「他會自己度自己!」

      此去經年的某一天,簡婉平受邀參加慈濟全球志工總督導黃思賢的一場分享會,她坐在前排的座位,只見黃思賢若有意似無意地對著她說:「你們知道結婚的『婚』字怎麼寫的嗎?就是女的昏了頭才結婚。」簡婉平聞言莞爾,認為說得真對啊!確實是昏了頭,命中注定要還這分感情債!

      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婚姻,生活以鄧南圖為重心,當他突然英年早逝,自己也幾乎活不下去了。為了不再整日悲傷,她嘗試走入人群、投入助人行列、學習繪畫,把時間填得滿滿,意外展現了自己的才華,也獲得成就和滿足。

      再婚後,愛情再度綑綁了她。前九年的婚姻生活,她遷就祝咸仁,為他做一切他喜歡做的事,追看星座、爬山、玩水、拽船,而他卻不明白她心中的渴望,甚至阻止她去追求。「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那小小的聲音,在心中回盪,也愈來愈鮮明了。

      在外人眼中愜意的婚姻生活,在簡婉平心中逐漸變得萬分委曲,正視當下的處境,感受到歲月無多,時間不待人,她一次又一次問自己:「真的要這樣繼續下去?」

      出生於傳統保守年代的簡婉平,受西方教育洗禮薰陶,為爭取自我實現,她不惜發動「家庭革命」,終與祝咸仁分居。

      起初,祝咸仁認定了簡婉平的軟弱,不相信她真的能離開,直到她從山上的豪宅搬去山下的小屋,他才清醒過來,並試圖挽回妻子,然柔情蜜意已打動不了妻子的芳心。

      在情場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祝咸仁敗下陣來,追究敗責卻非「將軍白髮」之故,而是他不懂得簡婉平真正的需要。祝咸仁以為「愛」可以滋養簡婉平一生一世,殊不知她需要的精神食糧不僅僅是小愛。

      然而,老天爺給簡婉平的考驗不止於此,祝咸仁在分居三年後被醫師診斷出罹患血癌,體力虛弱,必須有專人隨侍在旁,每週兩次驗血、兩次輸血(血小板)都得靠簡婉平接送照顧。

      儘管夫妻關係早已名存實亡,但簡婉平仍然以陪伴「個案」的心態,長時間陪伴祝咸仁往返十五號公路,長途開車就醫,從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療中心,看癌症專科、住院及化療,陪伴他走完今生最後一程。

      雖然簡婉平對第二次婚姻多有怨懟,但仍聽從黃思賢的忠言「以莊嚴的心送到底」,在祝咸仁臨終前的幾個月,夫妻倆在病床間執手相看淚眼,一起回憶過去的美好時光,在誠懇的相互告白中前嫌盡釋。

      當病中的祝咸仁離開醫院,驅車返回拉斯維加斯與家人共度「最後的中秋節」,他在高速公路上握著電話筒對乾女兒茹菁高唱兒歌:「我是隻小小鳥,飛呀飛,叫呀叫,自在逍遙,我不知有憂愁,我不知有煩惱,只是愛歡笑……」

      終於離開醫院的祝咸仁唱得好開心,相信在他闔上眼睛的那一刻,絕對知道自己有過人世間最良善的妻子!

      二○○六年,祝咸仁抵抗不了病魔的摧殘而往生。

【人生開講一】流離歲月

 

作者:郑茹菁

 

芒草交錯,抱頭亂竄,

與炸彈爭道,生死一線間,

逃難赴彼岸,生死兩茫茫

 

母女相依,望穿秋水,

汗水與淚水齊飛,兩岸路迢迢,

稚女留香港,惟有淚千行……

 

神農簡氏,赴美開荒

 

      農忙時節,簡文光赤腳踩在田埂上,跟著族人趕在飛機轟炸之前搶收稻米。操作農務的大人汗流浹背,而不識愁滋味的小孩卻在田邊玩耍,他們快樂地哼唱著兒歌,田溝裏有吸人血的水蛭,破舊的四合院是捉迷藏的好去處。即使日本軍機劃破藍天白雲而來,炸彈如雨點般落下,他們也是歡天喜地隨大人抱頭鼠竄,逃難於孩童而言,彷彿只是另一種遊戲!

      日本侵華之初,廣東省中山縣的簡家,一如既往勤懇耕種、不問世事,然而,一顆丟在門口的炸彈,讓簡氏族人驚覺事態嚴重,意識到過去改朝換代只不過是換個皇帝,而今卻有亡國滅種之虞了,於是召開家族會議想辦法自救。

      簡氏族人有意選一個有能力在外地生存,又有責任顧念老家的年輕人,出國另闢天地,最後挑上了吃苦耐勞、老成持重的簡文光,遠去美國、海外留根,並要求他賺美金回家鄉養家,當年日本皇家將農家的糧食視為「皇糧」,動不動就無償徵收,簡家早已無力養活一家老小。

      兵荒馬亂的時代,簡文光奉父母之命,很早就娶妻育有二女。他奉命隻身離家去美國,留下妻女三人在老家鄉下守著祖宅、照顧老人,他的妻子無力反抗家族的命令,只能心慌意亂地流眼淚。

      她心中有幾百個問題卻不知從何問起,美國究竟在哪裏,可不是她這個婦道人家說得清楚的,她只能哭倒在丈夫懷裏說:「你可不許在美國討姨太太!」

      當年的美國大開門戶歡迎移民,二十出頭的簡文光辦理了移民手續,立刻打包越洋去討生活,擔負了振興簡氏家族的重責大任。

      一句英文都不懂的廣東仔簡文光就這麼乘風破浪而去,經過一個多月海上漂流的日子,聽了水手講述的世界天文地理,這才知道自己居住的這一大片土地竟然是圓的,美國就在「地球」的另一邊,另一邊住的人長相、語言迥異,雖不是青面獠牙,卻是金髮碧眼。這時的他悔青了腸子、吐光了綠色的膽汁,開始後悔當日的抉擇。

      當人們看見新大陸而大聲歡呼,簡文光只能祈禱美國的「另類」可以賞口飯吃。上岸後,移民局依照他的「專業(移民表格填寫的專業)」,將他分配到「傻瓜饅頭(加州首府Sacramento)」做農夫,教導當地人耕種技能,主要是種植玉米、大豆及蔬菜等農作物。

      簡文光聽到「傻瓜饅頭」這個地名還有幾分竊喜,至少還有饅頭吃,不致於挨餓,沒想到人家不吃蒸的饅頭,而是烤的麵包,而且美國人也不是傻瓜,反而是聽不懂美國話的簡文光有時像傻瓜一樣,惹人訕笑!

      雖然剛開始語言不通,雞同鴨講鬧了許多笑話,但久而久之也就漸入佳境了,高頭大馬的洋人對勤快的東方小子也讚不絕口!

      美國地大人稀,土地大多荒廢,除了耕種技巧不如以農立國的華人,好逸惡勞的本性也讓洋人遠離了農耕的隊伍,致使肥得出油的良田長滿野草,所以美國政府給予農耕者許多優惠條件,鼓勵大家赴西部開荒,也大開國門歡迎有農業知識的新移民。簡文光就是搭上了這個政策來到美國。

      初來乍到,簡文光發現西方的機器雖然先進,可是操持農務的人欠缺經驗,他因過去長年務農而熟讀「農民曆」,耕作順著節氣走,幹的活每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簡文光的語言能力無法解釋前因後果,他以自己的經驗帶著洋人幹活,當一次又一次「預言」成功,終於贏得洋人的尊敬,把他當作「神農氏」般言聽計從!

      在美國農耕的那幾年,簡文光發現農場買東西都不用付稅,甚至鋪設地下水管或引流河水之類有利農耕的事,都可以向政府申請經費,最多支付材料費的半價而已,政府還負責免費安裝。這些都是簡文光在中國社會作夢也想不到的好事,他的眼界從此開闊了。接著他又發現,美國政府要求農民買保險,萬一遇到天災人禍、收成欠佳,就能向保險公司申請理賠。

      簡文光第一次聽說有「買保險」這回事,知道農作物歉收還可以得到理賠,真是匪夷所思,但感覺美國政府比中國政府更貼心照顧農民。他把這些東西差異都寫進家書,鄉親每讀他的信都像是讀「天方夜譚」的故事,大家面面相覷,不能理解洋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簡文光在農場包吃住、工資算是優渥,但因為美國遍地是黃金,到處有機會成功發財,願意到此工作的年輕人如鳳毛鱗角,簡文光的洋人同伴像走馬燈似地換個不停,唯有他如如不動,農場主人更是加倍看重他的穩定性。

       農場工作不難也不複雜,但是瑣碎的工作很多,簡文光從早忙到晚,日子倒是很好打發,所幸在美國農場中的重活、累活都靠機器,比在中國耕種輕鬆許多。

      簡文光努力工作、存下的錢悉數寄回老家,春去秋來,時間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他學會了英語,穿上了西服,農場的雇主及同伴都喜歡和他做朋友,偶爾也會有漂亮的洋妞對他拋媚眼,但他都如柳下惠般坐懷不亂,謹守自己對妻子許下的諾言:「絕不會在美國討姨太太!」

      簡文光在美國看著「比故鄉圓的月亮」想念妻女,除了幹活就是觀察,希望能汲取經驗、早日衣錦還鄉。他曾經想過買農場自己當家,但是,政府雖提供貸款給農民購買農耕器械,卻不能向政府申請貸款購買土地,最後因為沒資金而作罷!

      移民一段時間後,簡文光觀察到餐館生意日進斗金,開餐館的資金遠比開農場少很多,便決定改行。早期華人移民美國謀生,為聯絡彼此感情,分享家鄉消息,通常都會定期聚會一解鄉愁,唐人街的中餐館應運而生,簡文光決定朝「開餐館」創業的目標前進。

      簡文光從打雜做起,每週七天打工,每天起早摸黑幹活,白天被廚師吆喝、廚子使得團團轉,切菜抓碼掃地洗廁所,沒得一刻閒。晚上睡在又油又髒的小房間,簡文光不只一次流下男兒淚,但為了養活家鄉那一大票人,他咬著牙撐下來了!一封又一封包裹著銀兩的家書越過太平洋回到家鄉,簡家人還以為簡文光在美國當大老闆呢!

 

意外情書,另結姻緣

 

      經過不斷地努力,簡文光終於在芝加哥成功開了兩家中國餐館,靠著一貫的勤奮,他比人家早開門、又比人家晚收攤,生意愈做愈紅火,不僅按時寄錢給妻女養家,還長期供養著遠親大小族人,贏得鄉親的敬重。

      簡文光距離衣錦還鄉的日子愈來愈近了。這時,堂弟簡文獻也到了美國留學,但因為家裏無法繼續供應而面臨輟學,簡文光不忍見他半途而廢,於是伸出援手,沒想到這個義舉竟為日後的生離死別種下善因,救了簡家的後人。

      一九三七年,簡文光攢夠了路費,終於能夠返鄉探望妻女,三個星期的船期波濤洶湧,心裏起伏的全是妻子的姣好容顏及美麗倩影,多少年來他潔身自愛,一眼都沒看過別的女人,他相信妻子也應該冰清玉潔,守節等候自己的歸期。

      好不容易回到家,東方女子不若西方女子熱情,見面的那一刻既沒有擁抱,也沒有親吻,她只是靦腆地、不知所措地站在眾人之間……但他喜歡她的傳統,入夜之後撫摸著她的一雙柔荑,他覺得這些年吃的苦都值得了。

      他在家的日子,她忙著蒸煮煎炸做吃的。他去廚房跟著她的忙碌團團轉,她羞紅了臉,把他趕回去臥房休息。他閒來無事,便翻閱家裏的雜物。

      年關將近,他想找幾件過年穿的衣裳,便逐箱翻找自己的舊衣物,沒想到在箱子底竟保留著一封書信,陌生的筆跡寫給妻子的一封信。

      簡文光顫抖地打開書信,意外發現妻子竟在箱底藏有男子寫給她的情書,雖然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含蓄文字,但是簡文光氣壞了;他雖有魄力赴美經商,但骨子裏仍是非常保守傳統,他認定妻子有失婦道、不可原諒,立刻就把妻子給休了﹗

      當年之事究竟誰是誰非,如今已不可考,只知道簡文光的妻子被休之後,並沒有被他趕回娘家,仍是住在簡家鄉下老家,由簡文光養著她,雖然她傷了他的心,但他仍存著一分慈悲心對待她。

      前妻生的兩個女兒留在簡家,在那個保守的舊年代,沒有人敢為下堂妻說話。休妻之後,簡文光的親友考慮到簡家不能沒有女主人,因此做媒為他介紹蘇州人李惠蘭,她比簡文光小了十五歲,只比他前妻所生的兩個女兒長了幾歲。相親之前,李惠蘭就知道自己一進門就是兩個孩子的媽,而且丈夫會去美國經商,年紀輕輕就得照看一大家子。

      他倆在北京相親,李惠蘭偷眼觀察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老華僑」,那是她身處亂世的父母特意託人尋來的「海外關係」。她答應去相親原本只是認命而已,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看到的是為家人犧牲奉獻、付出無所求的好男人,她心甘情願為這個好男人打理中國的家。

      沒多久,雙方家長就決定閃電結婚,地點選在香港。簡文光帶著前妻生的兩女兒一起前往,婚後李蕙蘭很快就懷了孕;不久,中日宣戰,簡文光的美國護照也即將過期,只好放下大腹便便的妻子和兩個女兒,獨自折返美國。

      當時約定會「盡快」來接她們赴美團聚,要妻子安心在香港待產,誰會想到此去經年,夫妻竟被分隔兩地長達十三年之久。

 

寧為雞首,不為牛後

      中日宣戰前後,中國內有天災,外有人禍,戰亂中的老百姓,無力養活一家老小,聽說新興起的美國歡迎新移民,便成群結隊趕赴金山「淘金」,期待有朝一日能衣錦還鄉,落葉歸根,這些老華僑其中九成來自中國廣東,簡文光也是其中之一。

      追溯到一八五〇至七〇年間,美國需要大批勞工,赴美工作的華人在勞力市場占有一席之地,但由於語言、膚色、生活習慣各異而備受排擠;華人刻苦耐勞、任勞任怨、不惹事生非等優點受雇主歡迎,但在其他工人眼裏就是「不合作」的怪胎,常無故遭人攻擊或傷害。

      一八七〇至八〇年間,聯邦政府與各州政府以不平等法條對待華人,華人上法庭不准答辯、只能從事勞力行業、不通婚、不准申請入籍成為美國公民等,甚至返鄉探親的華人不准再度入境回美,讓在美打工的華僑人人自危。

      受限於美國境內「排華法案」的通過,旅居美國的華人不敢貿然返國。簡文光考慮到這些嚴峻的法律,擔心自己若是返回香港接家人,他在美國打下的基礎將毀於一旦,因此,自香港別了妻兒就沒敢再回中國,他對妻子及女兒的印象,都是靠逐年寄來的照片勉強維持記憶,誰也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否還能再相見?

      簡文光及鄉親一群人在中國城內生活,各自從事洗衣業、雜貨業、餐飲業及車衣業等工作。鄉親中有人投入洗衣業,因為不用太多本錢,只要買兩個熨斗、幾塊肥皂,再租一個店面,就可以開業了。

      到美國打工的人,誰沒有篳路藍縷的心路歷程呢?誰不是含著眼淚、餓著肚皮,省下每一分錢寄回老家?「當老闆」既可以滿足華人「寧為雞首,莫為牛後」的心理,也可以寫信回家自稱「老闆」,給老家的親人臉上貼金,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和白人打交道,免除了被歧視、排斥或攻擊的危險。

      可是簡文光志不在此,他比較喜歡開餐館。他聽說過一個故事──十八世紀,李鴻章被慈禧太后派去美國紐約,有一天晚上辦事誤了晚餐,別家餐廳都因為時間太晚而打烊了,只有勤奮的中國餐館願意為他開門,因為廚房沒有足夠的食材,所以隨意用蠔油快炒出一盤色香味俱全的菜餚,飢腸轆轆的李鴻章讚不絕口並追問菜名,因是匆忙將各類菜餚切碎混炒,故命名為「雜碎」,從此揚名美國餐飲界。

      這個故事帶給簡文光一個啟示,只要努力,逮到機會便能成功,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讓美國人對中國料理另眼相看,因此選擇餐館這一行。雖然辛苦,但是收入頗豐,這時愈來愈多鄉親循線尋來,簡文光接濟的親友愈來愈多了!

      「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簡文光一直掛念著老家的親人,身體回不了家,銀兩總得送回家去吧!

      聰明的華人想出自己的辦法,早期中國城的雜貨店比如今的便利商店更便利,凡是客人要求的業務都做到「使命必達」!除了販賣東方人喜愛的日用品之外,店主還幫助華人收發信件、讀寫家書,提供華人在休息日到此閒聊聚會;雜貨店也扮演銀行的角色,幫忙華人保管積蓄,協助華人匯款回中國老家,從中只收取一點點手續費,大家彼此信任,彼此照顧;民以食為天,想家的時候最想念家鄉的口味,雜貨店開始賣鹹鴨蛋、鹹雞蛋及豆腐乳等東方食物,有人從家鄉運過來,有人去撿野鴨蛋,或去商店買雞蛋泡鹽水,在美國自製鹹鴨蛋及鹹雞蛋,如此這般也為大家解了饞!

      在「中國城」牌樓下討生活的華人,兢兢業業求生存,因為受限於語言能力及社交圈,他們得到的訊息大多數是「慢半拍」的。

      當年,美利堅合眾國在輿論及排華聲浪中,通過了「一八八二年的排華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 of 1882),之後又通過許多歧視及排斥華人的法案,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尾聲,中美兩國並肩作戰,才打破近百年的排華僵局。

      經過整整一年的拉鋸,二十多次的國會辯論,終於在一九四三年通過廢除排華法案,不再限制華人返鄉的自由。然而,瑟縮在「中國城」牌樓下的華人卻不知情,他們不知道華人的地位已獲得改善,過了好多年,簡文光才確定自己趕上了這個好時代。

 

      母女相依,顛沛流離

 

      一九三八年,中國仍處於兵荒馬亂的戰禍中,從美國返回中國探親的簡文光,因護照即將過期,不得已在香港放下了臨盆在即的妻子李惠蘭,獨自折返美國。簡婉平在東方之珠的香港呱呱墜地,響亮的哭啼聲預報了她流離顛沛的一生。

      簡婉平生在日本侵華的亂世,父親與母親在香港結婚後,父親返回美國經商,母親在香港親戚家待產,沒想到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父親都沒辦法回來接她們,寄人籬下的母女四人不知如何是好!

      當年落在廣東省中山縣簡家門前的一顆炸彈,改變了簡文光的命運,離家去了美國;如今落在香港樓臺的另一顆炸彈,又改變了簡婉平的命運,決定告別香港回中國。

      簡婉平出生以來,和母親在香港住到一九四一年,因為日本艦隊在年底突襲美軍基地珍珠港太平洋其他地區的日軍也四出攻擊,中日戰爭愈演愈烈、人人自危。簡婉平母女決定接受親戚的建議逃難回大陸,至於要逃到哪裏去,她們只能過一天算一天,直到父親返鄉接人。

      作為一家之主,母親李蕙蘭必須「拿主意」,首先考慮到前妻生的大女兒體弱多病,不堪逃難的旅程折磨,決定將她送回廣東鄉下老家,然後帶著三歲的簡婉平及二十五歲的簡潔馨(前妻的二女兒)東奔西走,跟著逃難的隊伍上山下海。幸好簡婉平從小就是個健康的小孩,兩條小腿跟大人跑得一樣快,別人家的小孩進了防空洞就啼哭不止,她卻像個小大人似的屏息閉嘴,知道如何配合保命。

      漫無目地跑了幾個月以後,李蕙蘭感覺不是辦法,如此這般居無定所,丈夫如何找得到她們?她想到了在貴州公路局擔任局長的簡文獻,他是簡文光的堂弟,求學時期因家境不好曾求助於簡文光,李蕙蘭鼓起勇氣帶著兩個女兒趕赴貴州省,輾轉走到貴陽投奔簡文獻,一住就好幾年。

      簡婉平在貴陽的國民小學上課,學了一口四川話;簡潔馨在貴陽做公務員,認識了她的另一半,擔任公路局站長的張梅修,生了一兒一女。幾年後,張梅修奉派到長沙和柳州任職,簡潔馨也帶著一雙兒女隨同前去。

      八年的逃難歲月中,簡婉平就像漂浮在亂世的浮萍一樣,過著沒有根的日子,隨時都在憂慮「明天又要搬家」。一九四八年,母女兩人暫住柳州簡潔馨家,當時張梅修又被派回貴陽,簡婉平聽到大人在討論應該去貴陽,還是回香港申請簽證去美國?

      李蕙蘭選擇南下,帶著簡婉平去香港;簡潔馨決定北上,帶著兒女去貴陽找丈夫。沒想到當年的家庭會議,竟是一家人命運的轉捩點,決定了姊妹兩人後半生的幸福。

      簡潔馨決定跟隨丈夫去貴陽,是考量到丈夫的職位,讓全家可以躲在國民黨的保護傘下。豈料人算不如天算,國民黨不久後撤退臺灣,轉由共產黨執政,張梅修被清算鬥爭,連累全家受苦,簡潔馨及兒女在貴陽住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

      而簡婉平在母親的選擇下,從香港到了美國,在新大陸展開了新人生。姊妹從此南轅北轍,數十年不得相見,直到老年淚眼相對,簡潔馨拉著簡婉平的手說:「當年一念之差,人生竟有天淵之別,這一切都是命!」

      李蕙蘭因配偶身分,率先在一九五〇年得到批准前往美國,當時的她先是傻了,後是半瘋狂狀態,相依為命十年,要她丟下女兒先去美國,簡直是要她的命!奈何形勢比人強,李蕙蘭在家人的勸導下不得不走,十一歲的簡婉平沒有發言權,只能眼睜睜地送走母親。母親赴美後,簡婉平留在香港,平日在協恩女子中學住宿,只有週末才前往親友家小住。

      這一等又是五年,一九五五年六月,簡婉平才取得簽證,搭乘「威爾遜總統號」客船,航行二十一天前往美國。

      當時,十七歲的簡婉平和十一歲的堂妹簡潔平結伴同行,潔平的親戚要求她「帶東西」到美國,包括茶葉及首飾,兩個女孩全身戴著珠光寶氣的首飾,和同船的大哥哥們混得很熟,玩得很開心,一點都不擔心會被打劫,所幸一路平安。

      兩人傻呼呼地橫跨大西洋,穿越金門橋,終於登陸美國加州三藩市。幾天後,兩個女孩又糊里糊塗被安排交通轉運,抵達芝加哥城。

      這是簡婉平第一次見到她的父親和兩歲大的小妹妹簡婉美,父親講了一口她聽不懂的臺山話(粵語方言之一),只見承歡膝前的小妹集父親寵愛於一身,她突然感到寂寞,發現自己已然置身一個陌生的國度,今後要面對的恐怕是比逃難更艱辛百倍的人生!

 

方寸之間

作者:郑茹菁

 

咫尺天涯的方寸之間,

爾虞我詐是彼此的距離,

失足,墜入最擁擠卻最寂寞的深淵,

呼吸冷漠,吞忍暴力,

唯有昏睡伴隨監獄歲月。

 

委屈如潮,懺悔是岸,

孤身泅泳漫漫的徒刑,

命運,如對峙的黑白棋子,

飛車走炮攻不下,

過河卒子無退路,

丟兵棄甲是唯一的布局,

逃為上策,躲是高招,

鐵窗之內是刀光劍影的江湖。

 

跨出牢獄,恍如隔世,

高牆之外人情如冰,

出獄,潛入沒有牢籠的滾滾紅塵,

驚險更勝鐵窗,

從此離開遮風蔽雨的囚房,

告別定時定量的牢飯,

思念起過去厭惡如今卻想念的獄友。

 

子胥的白髮飛上鬢邊,

來不及憂傷,

勉力走入人與人之間。

蕩在半空中的戒指

 

作者:郑茹菁

      準新娘依習俗,要在未婚夫套戒指到手指一半時,縮手再自行套入,寓意不被丈夫終生管束,不料一不留神竟讓戒指脫了手……

 

      有一個場景,偶爾會出現在我的夢境,慢動作似的,一遍又一遍反覆播放。那是一對拴了紅線,卻應著一種不知名的呼喚,晃蕩在半空中的戒指,祖母在許久以前說過這個故事。

      父親出身貧寒,他的「家」是個用泥巴塑成的房子,一根大梁橫貫其中,一前一後便可吆喝著抬走,半夜還有巨蛇盤行其上,老鼠、蟑螂之輩更是登堂入室。

      父親與手足八人,就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成長。素有遠見的祖父,要求孩子立志報考師專,當老師既可免學費,又可保證工作,只有這條路,孩子既能接受良好教育,又不會加重家庭負擔。父親遂負笈東去就讀師專,並利用課餘時間準備高普考,立志要成為法官。

      二十一歲那年,父親以第一名優異成續考取書記官,分發到臺南地方法院。這個喜訊讓祖父母憂喜參半,喜的是孩子有出息,憂的是沒有落腳的住處。祖父愁容滿面去衛生所上班,同事吳醫師(後來成了我的三舅)關心詢問,打包票幫忙:「別煩惱了,我家就住在臺南市,房子很大,你兒子就去住我家好了。 」

      於是,父親來到了畢生未曾見過的豪宅大院,那是外祖父的家。由於父親要幫忙養家,薪水盡數交與祖母,只留下很少的零用錢,雖然已在法院上班,仍舊穿著學生時代的卡其制服。外祖父常在父親書本裏夾字條勉勵他,外祖母則是偷偷夾錢在書本裏,父親卻從未動用,當時沒有人知道兩位老人家的心事。

      當年母親十五歲,是個事事由丫鬟服侍的千金小姐。據說曾有高人指點,母親不是「好命」的女人,並鐵口直斷:「此女子一生多災厄,疾病不斷,吾可斷定她一生無子,且有一次破敗姻緣。」外祖父母擔心萬一鐵口成真,一直默默地為母親尋找個好姻緣。

      母親是外祖父母最鍾愛的小女兒,也是當年臺南女中及女師專雙料女狀元,外祖父母不願才德容貌俱佳的女兒命中注定離婚,打定主意幫她挑個好丈夫,藉此逆轉命定的壞姻緣。

      暗地觀察父親一段時間後,外祖父母認定他就是老天爺送來的「良人」, 父親除了去法院上班,就是在房裏讀書準備考法官,將來一定會有前途。當外祖父還在等待時機向鄭家開口,父親的女同學展開了愛情攻勢,一封接一封的情書,被送進吳家大門,兩位老人家著急了,立刻表示要父親當女婿,十五歲的母親只得領命待嫁。

      父親有感於外祖父母的知遇之恩,接受了這門高攀的親事,其他家人卻意見分歧,只有祖父真心歡喜。祖母及姑姑們隱約感到不妥,「門不當,戶不對」是其一;其二是兩人相差六歲,臺灣習俗上認為不吉利。

      已應允婚事的祖父,在妻女的反對聲浪中,揮動鋤頭、破壞了整畝菜田,以一家之主之尊,迫使家人噤聲不語,祖母只得忐忑不安地等待兒子婚期。

      訂婚當天,準新娘依習俗,要在未婚夫套戒指到手指一半時,縮手再自行套入,寓意不被丈夫終生管束,不料一不留神竟讓戒指脫了手。全場賓客注視著那蕩在半空中的戒指(紅線拴住的緣故),心中多半抱持著對這段姻緣的不看好。也許,在那一瞬間已提早洩漏這段姻緣的勉強為之。

      母親奉命嫁入了未曾知曉的另一個世界,告別過去的千嬌百貴,穿金戴銀的日子遠去了。眼前這個不解風情的男子,是外祖父母選擇的,她沒有選擇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丈夫一心只想光宗耀祖,胸懷中充填的盡是大丈夫之事,沒有妻子百般柔情的容納處。這個時候,她卻有了不受期待的孩子,連學業也得放棄了;隔年,又因女師專停招一年無法復學,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將她推入又深又遠的黑暗處,讓她遠離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早產多病的我,讓母親從「小孩子」升格到「大孩子」。十六歲的她必須自己帶孩子,不識相的嬰兒早也哭、晚也哭,吵得父親無法專心讀書,連考兩年法官都落榜,他遷怒於母親,說她不會帶孩子。

      外婆急忙抱著我去請教高人,高人建議取一個丫鬟名字比較好養,我因此有個小名叫「阿香」。外公店裏的店員見我住在鄉下,土裏土氣,老是調侃我是「阿草」。

      他們喜歡惡作劇作弄我,每當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總能引來哄堂大笑,其實他們真正嘲笑的對象是嫁入「貧」門的母親,暗地裏撇嘴譏笑外祖父看走了眼,「那個窮小子怎考得上法官?」

      外祖父在我三歲那年離開了人間,沒有等到父親考取法官,是老人家最大的遺憾。更不幸的是,父母的情分也走到了盡頭。

      外祖母體諒小夫妻心情鬱悶,好意報名參加環島旅行,帶父親出去散散心。一路玩到了花蓮,外祖母帶父親去參觀阿美族文化村,美麗的主持人用流利的中、英、日文主持節目,容貌媲美電影明星湯蘭花的她,在那一剎那就擄走了父親的心。外祖母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成了父親和繼母的媒人。

      其實,五歲的我早就知道父親和「阿姨」偷偷約會。我記得他們在我面前所說的每一句話,尤其是那句:「我愛的是你,我從沒有愛過她。」

      親眼目睹即將發生的悲劇,我卻無力阻止。六歲那年,父母終於勞燕分飛。高人似乎預言成功,所有人的「命運」好像都掌握在他的「鐵口直斷」中。

      這個美麗與哀愁的故事,在我年幼時期被不同的人說過好幾次,每個人都是那樣惋惜而沒有半分怨懟,只但願生命中那雙擺渡的手,快將母親推向幸褔的彼岸。

      所幸,成年後的母親除去千金小姐的嬌貴,靠自己的力量「運命」。五十年前的離婚女子,不見容於社會,她卻能面對現實、重拾書本,白天在幼稚園當老師,晚上到夜間部苦讀,每年都拿第一名,半工半讀完成學業,昂首闊步走入人群。

      由於她的「運命」,離婚後得以覓得神仙伴侶,育有兩女,幸福快樂!她的命既美麗又不短暫,是「運命」戰勝「命運」的實例,也是我日夜為她祈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