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茹菁
話別,灑一把香灰,
向藍天依歸;
滿懷一夜心事,
在波光粼粼中爭輝。
墜情網如枷鎖上身,
揮慧劍斬情絲,
天地遼闊任自由,
心寬念純伴一生。
非卿不娶,非君莫嫁
簡婉平十二歲那年,門外的弄堂來了一位「鐵口直斷」的相命師,他對著簡婉平的臉細細端詳許久,嘆了一口氣,吩咐家人:「這女孩的婚姻多舛,千萬不可早婚。」當時簡婉平年紀尚輕,婚姻言之尚早,因此沒有放在心上。
從香港協恩女子中學畢業後,等待美國簽證及護照批准期間,簡婉平住在一位遠親姑媽家。這位姑媽管教十分嚴格,不允許她交男朋友,滿腦子封建思想,總是灌輸她做人道理及貞潔觀念,要求她學做家事。
乾姊陳鳳姬見正值二八年華的簡婉平,總是形單影隻,非常同情,便想為她介紹男朋友。乾姊千挑萬選看中鄧南圖,感覺他家世、學識、人品均屬上乘,只是眼光很高,擔心作媒不成,反而傷了簡婉平,因此把簡婉平的照片,混進一大堆女生的照片,一起送去給鄧南圖,請他挑選一個最喜歡的,他一眼便相中了她!
乾姊深知簡婉平來自保守家庭,如果直接說幫她介紹男朋友,肯定會被一口拒絕,便設計了一個「善意謊言」,邀請簡婉平參加自己的生日派對,當然,鄧南圖也是座上賓,讓兩人很自然地認識了。
鄧南圖很神氣地騎著摩托車赴約,餐後邀請簡婉平坐上摩托車去兜風,原以為膽怯的小女生會緊緊摟住他的腰,沒想到她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是隨風飄曳的長髮擄走了他的心。
有好幾次,簡婉平坐鄧南圖的摩托車去大霧彌漫的太平山看風景,此舉在當時算是相當時髦的「談戀愛」了,羨煞了同齡的小女生。
有一次,小倆口上山看風景,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只好共撐一把傘坐在山頂,滴滴答答的雨聲,彷彿為兩人奏起浪漫雋永的樂章……
此去六十年,兩人先後離開香港、在美生根,記憶中的音符被埋藏在內心最柔軟的角落。直到幾年前,簡婉平和好友結伴同遊,坐船到香港停留兩天,當她再度登上山頂,雨聲恍惚又回響在耳邊,令人觸景生情、感慨萬千!
如今,香港高樓大廈林立,包圍了整座太平山,昔日馳名於東方之珠的山頂,早已是遊客、攤販滿天飛,哪裏還有風景可看?遊客忙著瘋狂採購名牌商品包裝自己,往日優雅的山頂早已隨著歲月沒入歷史,簡婉平也隨著宇宙萬物的變遷而紅顏老去,體會到佛法所說成、住、壞、空的法則。
一九五五年春天認識鄧南圖,簡婉平當時心想,自己再過幾個月就要去美國與父母團聚了,不認為這段感情會開花結果。然而,鄧家人卻另有想法,他們想藉由簡婉平的「海外關係」,栽培鄧南圖。
來自書香門第的鄧南圖是福建人,祖父和父親都是教育家。祖父鄧萃英啟蒙於全閩師範學堂,稍後進入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學校讀書,畢業後又到美國哥倫比亞師範學院深造;曾與林覺民等人一起參加同盟會,擔任過東京同盟會福建支部長。
辛亥革命後,鄧萃英回閩執教,任福州師範學校校長,國父孫中山曾到福州特別接見鄧萃英,鄧家祖父當年起誓:「此生願遵守同盟會誓約精神,專心從事教育。」一九二○年,轉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一九二一年起又陸續擔任福建廈門大學校長、河南大學校長、福建省督學、教育廳科長、教育部首席參事、次長、河南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等行政職務。
隨軍撤退臺灣後,鄧萃英仍從事教育工作,一九五○年初期,他向教育部提議把六年國民義務教育延長至九年,被推崇為「當代儒宗」和「新聞學」的代表人物,一九七二年在臺北病逝,至今仍有一幅全身相片掛在國立師範大學,供學子瞻仰。
鄧萃英膝下有五子二女,大兒子鄧健飛(鄧南圖的父親)在中日戰爭期間擔任北京鹽務局長,後來國民黨撤退臺灣,他先後擔任香港中文大學及臺北東吳大學經濟系系主任。二兒子鄧健中是鄧家僅有的軍人,中日戰爭曾奉命守南京城堅持不投降;後來,又被派去緬甸打仗,直到一身傷與病才從戰場退出,成為唯一沒有離開大陸的鄧家人。三兒子鄧昌明是中央信託局長,一直在銀行界服務。四兒子鄧昌國是臺灣有名的小提琴家和指揮家,創立臺視音響樂團,兼任國立臺灣藝術館長、國立藝專校長,推動臺灣從事國際文化藝術交流。五兒子鄧昌黎是有名的科學家,一九二六年生於北京,畢業於北京輔仁大學,一九五一年獲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博士,一生獲獎無數,美國物理學會(APS)頒發給他「羅伯特•威爾遜獎(Robert R. Wilson Prize)」,以表彰他在粒子加速器方面的傑出成就。
父執輩才能幹濟,鄧南圖也負有光大門楣的使命。鄧家母親經常拉著簡婉平的手,告訴她:「等鄧南圖申請到赴美進修的簽證,一定要去拜你父親當乾爹,好好孝順他老人家。」簡婉平只感覺老人家非常親切,絲毫沒有推敲這句話背後的弦外之音,既是「女朋友」,認乾爹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其實早在一九五五年二月,簡婉平即已獲知自己將在六月前往美國,鄧南圖卻因為罹患砂眼被移民局打了回票。當時,簡婉平並不看好認識短短四個月的「朋友」,也沒有「非君莫嫁」的打算;然而,鄧南圖「非卿不娶」的堅定很讓她感動,赴美前夕,他深情款款地對她說:「你就是我尋尋覓覓許久,燈火闌珊處的那人!」
學生夫妻,患難與共
一九五五年六月,簡婉平如期登陸美國,抵達芝加哥與家人團聚。抵美之後,簡婉平發現美國既非天堂,也沒有遍地黃金,等候她的只有挫折與考驗。十七歲的她再度進入中學,除了學業上頗感挫折,家庭也不如想像中溫暖。初相見的父親高高在上,以夫為天的母親唯唯諾諾,兩歲的妹妹被寵得無法無天,教簡婉平有苦無處訴。
久居異鄉、高齡六十的父親,臨老才有女兒養在身邊,因此將漂泊一生、無處表現的「父愛」,全數灌注在這個小女孩身上,簡婉平只能含著眼淚力爭上游,克服語言障礙,取得學業上的成功!
同年秋天,鄧南圖突然出現在芝加哥簡家。原來,他在簡婉平離開香港後,不到一個月就取得美國留學生簽證。原本,他打算到南加州念兩年書就返國就職,當時盤算著,留學鍍金後回香港,就可以謀取每小時十二元的高級職位。
鄧南圖於九月初前往加州一家航空專科報到,始料未及的是,當年的南加州普遍存在種族歧視,他想在學校附近找住處,沒想到走遍衛斯特闕斯特(Westchester)、英格塢(Inglewood) 及洛杉磯等地都四處碰壁,房東堂而皇之地開口拒絕說:「我的房子不租給黃種人。」足見五○年代的美國,種族歧視的嚴重程度。
當時頗具名望的加州理工學院(Cal Tec)航空權威學者錢學森和林家翹博士,雖在國際科學界有卓越貢獻,仍在美國受過歧視的委屈。據鄧家表叔林家翹透露,兩位學者曾想在加州理工學院旁邊的帕薩蒂那(Pasadena) 購屋定居,卻雙雙被美國屋主拒絕,理由是「不賣屋給東方人」。
兩位博士頗感無奈,最後,前者返回中國,在中國各大學的太空航空系為國家培養科學人才;後者搬遷到波士頓,先擔任麻省理工學院 榮譽系主任,後來接受北京清華大學聘書到該校執教。
不知道是鄧南圖找藉口,或者真的不堪加州種族歧視的折磨,毅然轉學到中部的派克斯學院 (Parks College),然後僕僕風塵地到芝加哥找簡婉平,也等於是向簡家二老公開宣稱:「婉平的男朋友追到美國了。」才分別幾個月的鄧南圖及簡婉平相見恍如隔世,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一九五六年,簡婉平從芝加哥的奧斯汀高中(Austin High School) 畢業,申請就讀西北大學(Northwestern University) 。一九五八年,派克斯學院併入聖路易斯大學 (St. Louis University) ,鄧南圖就讀航空工程系。
簡婉平在大學展開新鮮人生活,當時有很多社團對這位東方美女趨之若鶩,學長們也對小學妹展開熱烈追求,弄得鄧南圖非常緊張,花大本錢「一百美元」買了一部二手車,從東路易斯市開上六十六 號公路到芝加哥探望簡婉平,如此往返三年,小倆口感情日深。
鄧南圖一邊維繫感情,一邊保持優良成績,畢業時得到 Summa Cum Laude (拉丁文,意思是最高成績獎章) 的特別獎學金,被麻省理工學院錄取去波士頓念航空和太空科學,做「風洞(Wind Tunnel)」及「彈道範圍(Ballistic Range)」 研究。
臨行前,鄧南圖意識到波士頓與芝加哥距離遙遠,沒辦法經常探望簡婉平,便要求她不要去參加社團,不要與其他男生約會,簡婉平覺得不公平而抗議:「你對我百般約束,我怎知你沒在波士頓和別的女生約會?」
為了安撫佳人,鄧南圖決定提早迎娶簡婉平,兩人在一九五八年七月攜手走向紅地毯。簡婉平動身前往波士頓之前,父親命令她把所有男性朋友的相片和書信全部留在芝加哥娘家,為她保管這包「祕密」,直到鄧南圖往生,父親才把這個塵封四分之一世紀的「祕密」交還給她,可謂用心良苦。想當年,父親為了前妻藏在箱底的一封情書而休妻,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重蹈覆轍。
婚後搬遷到波士頓,小夫妻掀開「窮學生」生涯序幕,雖然有獎學金,但是在學校附近租的小套房月租就要六十美元,還要寄三十美元回香港孝敬婆婆,經濟上捉襟見肘、苦不堪言。
在經濟壓力下,簡婉平白天去一家百貨公司做出納,晚上到東北大學讀會計,直到一九六○年兒子鄧陽光出生,一家三囗仍住在那個小套房。
兒子睡在廚房,鄧南圖和簡婉平睡在沒有彈簧的沙發床上。直到有一天,他們發現睡廚房對孩子不健康,決定搬去每月七十五元的公寓,讓孩子可以有自己的房間。但是公寓不供應家具及廚房用品,為了節省開支,他們先買舊家具,再去買油漆刷牆,但因為没有經驗,把公寓刷得一塌糊塗,只好把門一關、逃之夭夭,拜託房東去收拾殘局!
後來,簡婉平一家在波士頓的劍橋 住了六年,鄧南圖在麻省理工學院拿到碩士和特別工程師學位,並拿到麻省理工學院的助教獎學金 繼續念博士,可惜最後因種種緣故沒有拿到博士學位。
一九六二年,鄧南圖帶著簡婉平和兩歲多的兒子鄧陽光搬到南加州,接受麥克•道格拉斯飛機公司 (Mac Donald Douglas Aircraft Company) 的聘書,研究風洞、彈道範圍、衛星及導彈等。
他在道格拉斯公司做了十三年的研究工作,終於不負眾望,研究出全世界速度最快的槍,專利權 屬公司所有。後來,公司頒發幾千美元獎金給鄧南圖,把專利權賣給阿拉巴馬空軍基地(Alabama Air Force) ,轉讓給美國政府作為國防之用。
在波士頓求學期間,簡婉平提議將鄧南圖的父母接來美國同住,因為記憶中的婆婆和藹可親,加上簡家的傳統家教,讓她滿腦子都是「嫁做人媳的責任義務」,所以滿心期待公婆的到來。
公公頗有學者風範,待簡婉平很好,就是「怕老婆」,即使老婆無理取鬧,也不敢出聲。當婆婆大駕光臨,簡婉平向她報告喜訊:「我已有了三個月身孕。」原以為老人家會很高興,沒想到婆婆反應冷淡,毫無喜悅之色。
鄧南圖安慰妻子,可能是婆婆認為小倆口的經濟基礎尚不穩定,擔心太早有小孩會造成負擔,簡婉平也就善解了。
據簡婉平側面了解,在婆婆心目中,自己的兒子優秀無敵,是她高攀了這門親事;而每個婆婆似乎都享有挑剔媳婦的特權,無論她如何委曲求全,婆婆總是有辦法找麻煩,讓她日子不好過。
鄧南圖學成就業後,婆婆的跋扈變本加厲,簡婉平在父母的勸說下忍氣吞聲,只希望有一天能感動婆婆接納她。
失去摯愛,瀕臨崩潰
一九六九年,女兒鄧美貞在加州托蘭斯(Torrance) 出世,但是遇上美國經濟大蕭條,人心惶惶、失業率高,美國政府的航空研究經費也逐年裁減,鄧南圖在道格拉斯公司的工作也面臨裁員的威脅。
身為東方人,危機意識比他人更強,鄧南圖決定改行。幾經反覆觀察,決定投入房地產仲介業,鄧南圖考取了房地產經紀人執照,簡婉平也考取了房地產銷售員執照。簡婉平負責開車載客戶去看房子,找到中意的房子就交給鄧南圖議價及過戶交屋,兩人合作無間,一起經營房地產生意。
他們在 一九七二年杭廷頓海灘(Huntington Beach) 地區房價飆升前,及時趕上房地產的全盛時期,做了幾筆關鍵性的投資,奠定了經濟基礎。一九七九年,鄧南圖決定從道格拉斯公司提早退休。
有一天,簡婉平陪友人去相命,相命先生打量眼前貴婦,問她是否要:「順便算一算?」不置可否的簡婉平光顧了他的生意,沒想到換來的卻是令她驚心動魄的預言:「你先生活不過五十歲!」簡婉平忐忑不安地回家,一再告誡自己:「江湖術士之言,不可信!」決定對鄧南圖三緘其口。
誰知道又有一天,鄧南圖也跟著他的朋友去找同一位大師算命,得到了同樣的預言,他回家後告訴了妻子,簡婉平才承認自己早已知道,只是不願相信。夫妻執手,淚眼相對,半信半疑,最後,鄧南圖對簡婉平說:「不管是真是假,還有十年時間,讓我們彼此相愛,好好珍惜這十年光陰!」他們努力拋開陰霾,珍惜擁有的每一天。
事業有成的夫妻倆,後來迷上打網球,鄧南圖每星期都要打三次網球,在網球場上奔跑廝殺,用汗水贏回了許多獎盃。當著名的高爾夫球選手賓•克羅斯比(Bing Crosby) 於一九七七年在球場心臟病突發,鄧南圖竟然不忌諱地脫口而出:「我好羨慕賓‧克羅斯比死得其所!」
鄧南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在最愛的網球場嚥下最後一口氣,沒想到竟一語成讖。老天爺如了他的願,一九八三 年十一月十九日,鄧南圖正在打決勝賽,打著打著便倒下昏迷,網球夥伴王滇聲送他去醫院急救,五十歲的他因心肌梗塞而在網球場陣亡了!
少女時代的簡婉平喜歡看瓊瑤小說,沈醉在故事中男女主角愛得肝腸寸斷的淒美,雖然字裏行間盡是生離死別的痛苦,但是她以為那只是小說世界虛構的愛情而已,這人間怎麼可能有無法割捨的愛?
當鄧南圖倒下的噩耗傳來,簡婉平據報趕去醫院,家屬被阻隔在加護病房外,只聽說是心肌梗塞,醫師正在進行搶救。六神無主之際,那個可恨的預言突然跳進腦門,她赫然發現,躺在病床上的鄧南圖正是五十歲……
倍感煎熬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三個小時之後,醫師領著她走向病床,向她宣告:「他死了!」簡婉平茫然地看著仍在起伏的心電圖,淚眼婆娑地追問:「為什麼說他死了?螢幕上的心電圖不是還在跳動嗎?」
醫師同情地看著眼前茫然的女人,好心地代為安排殯儀館接走大體,無視於簡婉平的哀傷欲絕,不管她如何堅持「他沒有死」,他還是被裝進袋子裏送走了。
簡婉平的好友薇薇安‧周(Viviane)從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趕來陪伴她,看她不吃不睡、不哭不鬧,像傻子一般死盯著鄧南圖的遺照,感到十分心疼;已成年的兒子鄧陽光帶著她選墓地、安排喪禮,簡婉平行禮如儀,安靜地送走了她今生的摯愛。
四十五歲的簡婉平成了寡婦,小女兒鄧美貞剛剛就讀高中一年級,青天霹靂的家變讓簡婉平感覺天塌下來了。足足有三年時間,她頭不梳、臉不洗,每天以淚洗面……十四歲的小女孩面對父親的永逝和母親的慟傷,被迫在一夕之間長大,鄧美貞告訴自己:「不許哭!要堅強!」於是她拿起自己的枕頭、棉被,搬去與母親同睡,每當錐心刺骨的痛深夜襲來,總讓無助的簡婉平放聲哭泣,睡在身旁的女兒就搖醒她,大聲地說:「不要哭(Stop it, cut it out)!」
女兒給了簡婉平生存下去的理由,作為母親,她必須活下來撫養女兒!
然而,簡婉平時而堅強、時而軟弱。堅強的時候,她會挑起養家的責任;軟弱的時候,精神接近崩潰邊緣!一雙兒女開始討論是否要送她去看精神科醫師,擔心她無法熬過這段日子,周邊的親友則鼓勵她接受宗教的洗禮。
也許是病急亂投醫,簡婉平開始走向各宗教的殿堂,尋求精神支持。她曾經到天主教堂望彌撒,也到過華人的基督教會做禮拜,但無論是上帝、耶穌或瑪麗亞,都沒有讓簡婉平振作起來,她仍舊在黑夜中輾轉難眠。
簡婉平想到婆婆可能和自己一樣,因失去摯愛而飽受折磨,每個星期都撥出兩天時間去探望老人家,希望能夠代替鄧南圖孝順她。
當時,鄧南圖的外甥與婆婆同住,有一次婆婆背後說閒話:「你知道嗎?我好怕看見你舅媽的臉,我怕她來這裏向我借錢。」外甥涉世未深,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告訴簡婉平,她從此沒有再踏進鄧家的大門,慎用自己僅有的財產協助兒子成家立業,撫養女兒完成學業。
簡婉平用各種方法麻醉自己,她領悟到人生的無常,為了淡忘守寡的悲痛,她回去大學重拾書本,課餘則全心投入慈善事業,到老人機構提供服務,又到噴泉谷醫院(Fountain Valley Hospital)做志工。
簡婉平在醫院裏做了將近兩千小時的志工,在那裏,她看見深受癌症折磨的病人,顏面腫脹、痛苦萬分地睡在病床上,好命的人可以早早往生,否則就得接受沒完沒了的病痛酷刑。簡婉平從病人身上學會了感恩,了解到健康是身體最重要的本錢,她感恩自己有健康的身體,又不用朝九晚五討生活,才能夠更有時間去行善。
很多人不明白,年將半百的簡婉平遭逢喪夫之痛,長子結婚離家、另組小家庭,幼女尚在求學,她肩挑生計重任,為什麼還要去醫院及健康保險諮詢中心做沒有薪水的志工?從事社會志願服務之餘又到附近的大學選課,同時還拜師學國畫、開畫展,其實她做這一切並非精力充沛,而是存心把自己累到没有時間、沒有力氣去悲傷……
情劫難逃,昏頭再婚
一九八九年,慈濟因緣乘著「馮馮音樂會」的翅膀翩然而至,簡婉平在慈濟找到了心靈的家,證嚴法師的愛撫去了她的悲傷,讓她重新又活了起來。簡婉平把過去幾年在美國學到的志工模式及本身的才華學識,悉數用在慈濟,特別專注在醫療及慈善方面,也因此結了許多善緣,走到哪裏都有法親呵護她。
當簡婉平奔走於慈濟義診中心的籌備工作,大家看在眼裏,敬佩在心裏。有一天,美國分會的志工范運南對簡婉平說:「作為兄長,我想介紹一位男士跟你做朋友,結伴共度晚年,好嗎?」簡婉平搖頭說:「我已習慣没有男人在家的生活,可以照顧好自己。」
可是,簡婉平最終沒有逃過這場情劫,范運南仍是介紹了他的表弟祝咸仁給簡婉平,祝咸仁風度翩翩、談吐不凡,簡婉平非常欣賞。他是大學教授,她做醫院志工;他畫西洋水彩,她繪山水潑墨;他擅長商業投資,她投資房地產業,就表面條件看來,兩人確實是珠聯璧合的絕配!
祝咸仁退休前在紐約州的歐斯威格大學(Oswego,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社會學系執教三十年,妻子於一九九三年因癌症辭世。祝咸仁四處拜託同學介紹女朋友,從美國、加拿大到臺灣都有人推薦,最後他選擇了南加州的簡婉平。
知天命之年的祝咸仁比浪漫的徐志摩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他與簡婉平分居美國東西兩岸,有三個小時時差,但他每天都寫一封熱情洋溢的情書,每晚都在東岸紐約的午夜十二點(西岸晚間九點),準時撥通簡婉平的熱線,風雨無阻打長途電話情話綿綿。簡婉平終於在他的情書及情話的攻勢下舉了白旗,被熱戀的浪潮沖昏了頭!
不久,祝咸仁遊說簡婉平去看尼加拉瓜大瀑布,強調加拿大的瀑布比美國這邊漂亮許多,於是兩人開車前往加拿大。當天風勢很大,狂風把瀑布的水打在兩人身上,全身都溼透了,在狂風及瀑布的助威下,祝咸仁拿出預先準備的戒指向簡婉平求婚,她為了躲避傾盆而下的風雨因此默許,沒想到卻掉進了長達十二年的情網中。
後來,在一個遊船晚會中,祝咸仁又當著上百位觀眾,在臺上跪下正式向簡婉平再次求婚,她便如此這般,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婚後的前八年,喜愛天文學的祝咸仁經常在深夜兩、三點,傍著簡婉平躺在黑漆漆的大沙漠看流星,整整一個月時間,夫妻倆興致勃勃地守在荒野處,等候終生難見的掃把星。搬到拉斯維加斯之後,他們遊盡猶他州一帶的紅石國家公園,又去著名的各大湖泛舟遊湖,簡婉平看似過著幸福的第二春,心中卻若有所失。
婚前,祝咸仁「不反對」簡婉平做慈濟;婚後,卻搬出「以家為重」的說詞,讓夾在中間的簡婉平好生為難。擅於做學問的祝咸仁遍讀聖經、佛經、可蘭經,卻是個反宗教的老頑童,愛唱反調的他為反對而反對,曾一口氣讀完簡婉平書架上的八本經書,就為了跟慈濟法親辯論,讓簡婉平吃盡了苦頭。
簡婉平想念曾經在慈濟所做的一切,但傳統觀念的束縛,讓她不願為此和先生傷和氣。每有慈濟活動,她就把慈濟制服偷偷藏在後車廂,利用時間參與;萬一無法從家裏脫身,就安慰自己:「暫向慈濟告假!」儘管如此,內心的痛苦仍深深地折磨著她。
婚姻恍若枷鎖,綁住了她的自由。在許多夜晚,她夢見慈濟法親催促她出門做志工,卻只能悲傷地哭醒……她嘗試帶祝咸仁去拜見高僧,如印海法師和聖嚴法師等,法師們知道她用心良苦,也安慰她說:「他會自己度自己!」
此去經年的某一天,簡婉平受邀參加慈濟全球志工總督導黃思賢的一場分享會,她坐在前排的座位,只見黃思賢若有意似無意地對著她說:「你們知道結婚的『婚』字怎麼寫的嗎?就是女的昏了頭才結婚。」簡婉平聞言莞爾,認為說得真對啊!確實是昏了頭,命中注定要還這分感情債!
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婚姻,生活以鄧南圖為重心,當他突然英年早逝,自己也幾乎活不下去了。為了不再整日悲傷,她嘗試走入人群、投入助人行列、學習繪畫,把時間填得滿滿,意外展現了自己的才華,也獲得成就和滿足。
再婚後,愛情再度綑綁了她。前九年的婚姻生活,她遷就祝咸仁,為他做一切他喜歡做的事,追看星座、爬山、玩水、拽船,而他卻不明白她心中的渴望,甚至阻止她去追求。「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那小小的聲音,在心中回盪,也愈來愈鮮明了。
在外人眼中愜意的婚姻生活,在簡婉平心中逐漸變得萬分委曲,正視當下的處境,感受到歲月無多,時間不待人,她一次又一次問自己:「真的要這樣繼續下去?」
出生於傳統保守年代的簡婉平,受西方教育洗禮薰陶,為爭取自我實現,她不惜發動「家庭革命」,終與祝咸仁分居。
起初,祝咸仁認定了簡婉平的軟弱,不相信她真的能離開,直到她從山上的豪宅搬去山下的小屋,他才清醒過來,並試圖挽回妻子,然柔情蜜意已打動不了妻子的芳心。
在情場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祝咸仁敗下陣來,追究敗責卻非「將軍白髮」之故,而是他不懂得簡婉平真正的需要。祝咸仁以為「愛」可以滋養簡婉平一生一世,殊不知她需要的精神食糧不僅僅是小愛。
然而,老天爺給簡婉平的考驗不止於此,祝咸仁在分居三年後被醫師診斷出罹患血癌,體力虛弱,必須有專人隨侍在旁,每週兩次驗血、兩次輸血(血小板)都得靠簡婉平接送照顧。
儘管夫妻關係早已名存實亡,但簡婉平仍然以陪伴「個案」的心態,長時間陪伴祝咸仁往返十五號公路,長途開車就醫,從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療中心,看癌症專科、住院及化療,陪伴他走完今生最後一程。
雖然簡婉平對第二次婚姻多有怨懟,但仍聽從黃思賢的忠言「以莊嚴的心送到底」,在祝咸仁臨終前的幾個月,夫妻倆在病床間執手相看淚眼,一起回憶過去的美好時光,在誠懇的相互告白中前嫌盡釋。
當病中的祝咸仁離開醫院,驅車返回拉斯維加斯與家人共度「最後的中秋節」,他在高速公路上握著電話筒對乾女兒茹菁高唱兒歌:「我是隻小小鳥,飛呀飛,叫呀叫,自在逍遙,我不知有憂愁,我不知有煩惱,只是愛歡笑……」
終於離開醫院的祝咸仁唱得好開心,相信在他闔上眼睛的那一刻,絕對知道自己有過人世間最良善的妻子!
二○○六年,祝咸仁抵抗不了病魔的摧殘而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