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妳是否还记得》

郑茹菁

 

医生宣布罹癌之时,我不安地看着医生与女儿用英语对话,虽然听不懂病情,但是女儿的表情非常凝重,我猜到是坏消息。
    移民美国14年,我的英语程度仍在原地打转,勉强应付工作而已,大小事务都由女儿处理,即便是丈夫去世之后,她仍然毫无怨言地陪伴照顾,说真的,我常常忘记她不是亲生的。
    想当年,聪明漂亮的我在文化村担任主持人,我把每个节目内容背得滚瓜烂熟,用流利的中、英、日三国语言介绍给来宾,自信满满地在舞台上收获艷羡的目光,也在同一个舞台上掳走丈夫的心。
    当时他已婚,年轻英俊又事业有成,我俩一见钟情陷入热恋,他经常背着妻子带5岁的女儿来看我,我尽力讨好小女孩,争取她认可这段感情,但是当丈夫问她:「阿姨给妳当妈妈好不好?」她竟毫不迟疑地拒绝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段往事?
    然而,她微小的力量阻止不了我们排山倒海的爱情,我们终究结婚了,她被命令称呼我为「妈妈」,从此以后,她成了这个新家庭的「第三者」,我视她如眼中钉,因为她不欢迎我在先,所以我采取了一些报复行动。
    有一次,她夹菜的时候筷子松了,为了保住食物不掉下来就反转了筷子,我立刻拉下面孔喝斥:「谁叫妳这样用筷子?只有酒家女才会反转筷子,夹菜给客人吃!」一面观察到丈夫的脸色无异,我又放心大胆地追加一句:「谁把妳教得像酒家女?」

又有一次,她刚刚开始学习英文,用稚嫩的童音兴致勃勃地唸着 “I’m a student.” 我在一旁嘲笑:「对啊!妳实在很丢人!」丈夫听到之后补上一句:「妈妈英文很好,妳应该好好跟她学习。」从此以后我更加放纵自己的尖酸刻薄,把握每一个可以伤害她的机会,在我眼中,她就是

一个没有靠山,毫无还击之力的小东西!

曾几何时,这个小东西长大了,移民美国了,而我也老到要去美国依靠她,事实证明我的英文能力其实是一个笑话,但是她从来不说破。丈夫离世之后,她一力承担这个家,即使在我又老又病的此时此刻,她依然不离不弃,我想,她定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当癌细胞转移,侵蚀了我的大腿骨,从此在也没有下床走过一步路,外面的世界变得遥不可及⋯⋯但是,女儿还是细心侍奉,只要我开口,再贵的东西也买来给我吃,这时出门看医生就成了恶梦,她必须把我从床上抱上轮椅,再从轮椅抱上汽车,下车后抱上轮椅再推去医院,看到她跑来跑去,汗珠粒粒沿着脸庞流下,我不禁偷偷地想:「她肯定不记得以前的事⋯⋯」
    忙了一天之后,我突然想吃A店的菊花茶、B店的甘蔗汁、日本餐馆的鳗鱼饭,并且还得去药房买药,虽然看到女儿难掩倦意,但我仍坚持要吃,她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好了,我先送妳回家,我一个人比较好行动。」
    我在家里等了好久,开始不耐烦,拨打她的手机,一个陌生人接的电话:「妳是她的谁?病人在药房昏倒,正在急救。」我暗喊糟糕,万一她死了,谁来照顾我?

幸好女儿在治疗后康复,直接从医院赶到我的床边,我抱着她哭:「吓死我了!」并在心中祈祷,她永远都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
    没过多久,病危的我被送到临终病房,受巨额医药费所迫的女儿养着两个家,我的还有她自己的,早上四点一个班,下午一点另一个班,晚上还睡在病床下的行军床,我知道她累,可是我真的睡不着,常常叫她起床给我按摩,或者削水果吃,剥削她少得可怜的睡眠。有一晚,我每隔10分钟叫她起来一次,终于她半发狂似的,在半夜拿着水果刀奔向病房外面,我隔着窗户看到她光脚站在冰冷的马路上,试图平复自己即将崩溃的心情,然后又满面笑容地回来削水果,我之所以一再折磨、一再试探,其实只为了确认她不可能记得以前的事。
    终于,我走到生命的终点,紧紧抓住她的手,用我最后的力气问她:「若有来世,妳可愿再做我的女儿?」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终于得到答案,原来,她一直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