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三》(游记)

 

 颂锦

 

 

         昨晚,导游好说歹说要在我们去龙达看斗牛的两人组里塞进一个人。导游的神运作成全了我的一天游,算是放了一个交情给我。沒想到,他会这么快要我还他的人情。我有点左右为难了,因为他要塞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很会来事的美眉玛丽娅。我和我妹夫如根都是很精悍的大男人。如根是上海有点小名气的医生,他旅游过的国家比我还多,算是走江湖的老手。我在美国执法十数年,西班牙语能听懂许多。我们这两个自信满满的家伙在中国所向披靡,到西班牙,摆脱旅游团条条框框的禁锢,出来放放风,仅一天时间,相信不会出纰漏。

 

       可是,现在要加进一个玛丽娅,我的自信缺了个角。倒不是加一个美女有什么不好,而是我们这次去龙达看斗牛,带有点历险的性质。我们两个人可以去冒点险,但是有个美眉在后边跟着,变成既要顾前还要防后,到头来,可能会顾此失彼。在两牙旅游前,我对西班牙社会的治安作过一番了解。尽管西班牙在十五十六世纪曾是世界上的超级大国,其地位相当于今天的美国。但是如今它已沦落到被欧洲人不屑一顾的地步,整个国家经济已濒临破产。失业率高达二位数。那些失去工作机会的人,只能铤而走险,在游客的身上寻找赚钱机会。这个机会不是偷和盗,就是抢和杀。在整个欧洲大陆,西班牙的犯罪率比欧洲国家高出许多,坐牢人的数量是欧洲平均值的两倍。不得了,我们几乎,时时都可能与偷盗者,与杀人强奸犯,擦肩而过。我们明哲保身,把握好自己,已经够需要当心的了,怎么还有余力关照如花似玉的玛丽娅?

 

       导游不知得了玛丽娅多少好处,再三再四要把玛丽娅塞给我们。如果玛丽娅不漂亮,这还可以,因为丑妇关心的人不多。如果玛丽娅不性感,那就更好,因为拥有飞机场身材的女性不容易勾起异性的色欲。可是,玛丽娅两者俱佳,这叫我们如何是好。总不见得,我们口口声声是去看西班牙斗牛,到头来变成我们带着玛丽娅做美人秀。这是那儿对那儿呀?我心里暗暗叫苦。最终,我磨不过导游的嘴皮,也抵挡不住玛丽娅甜言蜜语的狂轰滥炸。我缴械了。尽管我有许多拒绝的理由,但是有一条理由我拒绝不了。玛丽娅西班牙语科班出生。这显然有助于我们的西班牙一天游。我们与玛丽娅约法三章。这次玛丽娅必须素脸,不得性感,尤其不能穿那种前不遮肚脐,后裸露内裤绑绳的小短裤。我毫不避讳地明确指出就是那种好人看了会变坏的小短裤。它已经勾引过司机路易斯,我不想它再搭上其他西班牙男人。玛丽娅在旅游车上丢人,事小。如果在西班牙大街上,丢人,事大。跑到国外,我总喜欢把自己和同伴的一举一动与身背后的国家联系起来,因为人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你叫中国。一天游还未开始,我就在心里担忧。

 

        我们讲好早上七点半从宾馆出发,去机场乘伏林航空(Vueling Airlines)的飞机。我们一下楼,走出电梯就看见导游陪着玛丽娅在大厅等我们了。玛丽娅小跑步来到我们跟前,一声礼貌的“强哥,张医生”,把我们和她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论年龄我和我妹夫都是她父辈一代。导游可能早知道我们是不折不扣的良民,他把玛丽娅交给我们,看上去挺放心的。玛丽娅今天的确素脸。但是这素脸不用朝天,平视众人,也养眼非常。她圆圆的脸蛋上,眼晴大而明亮,鼻尖翘而精致,牙齿白而齐整,皮肤紧而丰嫩。这端端正正的五官沒了脂粉没了饰品,更加自然更加青春。我心想完了,昨晚为什么不交代她要化妆,往丑里化妆。往脸上抹黑,就像早年日本鬼子进村,村姑们所做的那样。但是现在已经晚了。好在玛丽娅今天的衣着保守。她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脸部以下几乎沒露出多少肌肤。西班牙的八月底,暑热仍然盘踞着。这可苦了玛丽娅,宾馆里冷气很弱,可是她再不敢拿出扇子扇风,只能站在我边上不时地擦汗。她应该说是很听话很单纯的女孩,从她今天的穿着看得出,她很想遵守我们的约法三章。但是她健壮的、一米七左右的、运动员身材却偏要与她作对。她再怎么包也不能把她的胸部包沒了。那里仍有两座峰,仍会引来男人们的目光。

 

       导游说了几声拜托就走了。拜托你个鸟蛋?我在心里暗骂。这种地方这个时候,你导游把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按给我,什么意思?我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右手张开虎口叉向腰间。这里是我持枪的位置,在美国一有情况,这是我的本能动作。但是我现在西班牙,在旅游,跟随我的铁家伙一样沒带。我皱了皱眉,对着笑成一朵花的玛丽娅,当头泼下一盆冷水,我说:“玛丽娅,请你记住了,这一路上你要看好三样东西。一是护照,二是钱。”玛丽娅连着点头,像一朵鲜花被我浇塌了头。我想了一下,把第三项含在嘴里,不忍心吐出口。玛丽娅急了,逼近我,雪白整齐的牙齿晃得我眼花,她急着问:“那么,第三项是什么呢?强哥,您说,我一定照着做。”我锁紧眉头, 一字一句吐出三个字,“你-自-己!”“我怎么啦?强哥。”玛丽娅发了一记嗲,我转过身,背对着她的嗲,说“跟着,别丢了。”她的长腿几步跨到我的前边,侧过脸卖乖地说:“强哥,放心,我是大人了,丢不了的。”

 

       宾馆有车去机场。我们的航班起飞时间是9:35分,我们到机场刚好7点半。我和我妹夫都是半老头子了,尽管社会经验丰富,身手不凡,但毕竟到了人家的地盘,适应起来较慢。这个时候,玛丽娅帮了大忙,她懂西班牙语。问人,看字牌,无须多少周折,她便把我们领到了伏林航空的柜台。还好柜台前排队的人不多。我们排在十五六个人后边。原以为很快会轮到我们。但是想不到这个队伍移动起来超级的慢。我甚至怀疑前边人的脚是否被强力胶粘在地上了。这是西班牙的内陆航线,乘客大都是本地人,大人小孩好像都很有耐心,静静地木木地看向柜台。没有人问,为什么这么慢?没有人催,快点好吗?更沒有人喊,来不及了。排队的人可能都习惯了,都不以为然。

 

       可是来自中国的我们怎么能习惯如此慢的节奏。晚上散步你可以慢,请客吃饭你可以慢,可是这是赶飞机呀,你怎么可以这么慢。我看看表,已经8点10分了。半个小时,三个柜台只完成十个客人,这是什么效率?怪不得,我来两牙旅游前,友人告诉我,西班牙的时间总是比欧洲其他地方走得慢一些。由于时间慢了,他们的生活节奏也跟着慢。在西班牙,任何事都,急不得,不得急,得不急。我算是领教了这周而复始的三字经。我心里在嘀咕,好在我还有涵养,脸上一点看不出。如根也笑嘻嘻的,脸上没有一点猴急的样子。可是玛丽娅却不行了,嘴里叽咕的声音不断,跑前跑后像彩蝶那样飘飞。她在忙,但忙啥,她自己可能也不一定十分淸楚。那些本地乘客本来眼里空空地在排队,现在来了个活蹦鲜跳的中国姑娘,而且这位中国姑娘还会说他们的语言,顿时,他们眼里多了内容,嘴里多了话说。他们有的找玛丽娅搭讪,有的寻玛丽娅开心。玛丽娅是个开放型的姑娘,更何况她还一心想着操练她的西班牙语,因此凡有问者,她必答。不过她现在聪明了,不再去惹那些男士。每有异性走近,她都会警觉地把臂膀抬高挡在胸前,不让对方的目光爬她那两座峰。她找人聊的尽是大妈大婶大娘这一班人。我不知道之前西班牙人是如何评价中国人的。但是今天我觉得玛丽娅西班牙语对答如流,亲切自然,给人的影响是积极的,正面的,换句话说,她给咱中国人长了脸。我们出来忘记了带水。玛丽娅练西班牙语,练得口干舌燥。于是有人给玛丽娅递矿泉水。玛丽娅把自己包得太紧,而她的多动,使汗腺分泌加快,没多久,她额头上便沁出密密的汗珠。马上有人给她递去纸巾。有个妇人拉住她的手,指指我,问了一句西班牙语,玛丽娅听后,格格笑着,红着脸说:“No, not marido. El es mi Padre。”我听得懂西班牙语,不禁暗自吃惊,刚才她还叫我强哥,怎么忽然间把我升格了呢?这经过谁的同意?她们聊完,我把玛丽娅扯到一边,低声说:“我不是你的丈夫,但我也不是你的爸爸呀,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老爸?”玛丽娅看我一脸严肃,先是一怔,然后仰脸大笑道:“你也懂西班牙语?我是哄哄他们的,你当起真来。好吧,当真就当真,谁怕谁?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Padre,干的padre。”然后她故意亲热地拉长语音叫了我一声“干-爹,”接着,轻声地,调皮地捎带一句,“红包拿来。”这周围的人已经熟了,看玛丽娅笑得痛快,他们也不问缘由轰然大笑起来。我本能地摸摸口袋,没摸到红包。不知不给红包,玛丽娅是否还认我这个干爹呢?我自问自嘲了一番,无可奈何地跟着队伍往前踱步。

 

   

《她被调戏,谁该为此道歉  -西班牙见闻》(游记)

颂锦

 

    我的团友们成功地击退了导游option的袭击,守住了自己的钱袋,正当他们吐着长气,额手称庆之际,忽然,加油站边上,小卖部背后传来一声,“救-命”。这呼救声既响又尖,像一柄利刃,撕裂了西班牙农村上午的沉寂。紧接着,小卖部的墙角弹出了踉踉跄跄的玛丽娅。只见她手里舞着一把扇子,三步並着两步,惊慌失措地朝旅游车跑来。很快,墙角处冒出司机路易斯。他两只臂膀伸开,对着车窗上二十多双眼睛,脸红脖子粗地直摇头。他的肢体语言好像在表白,受委屈的是他,而不是玛丽娅。这怎么可能?你司机身强力壮,还在你们的地盘上,难不成玛丽娅欺负了你?尽管几分钟之前,大家还风言风语过玛丽娅,但是,那是在车内。我见多了,在国内,一家子可以吵成一团粥,但一旦外敌来侮,枪口保管一致对外。这个时候,团友们的爱憎尤其分明。车上的眼睛们爱怜地拥着惊恐万状的玛丽娅上了车。一上车,玛丽娅对着导游又喊又嚷,哭诉道:“路易斯亲我,摸我,还要脱我裤子。”她饱满的胸脯,上下起伏着,但她毕竟还小,心理的发育还没与她身体的发育并驾齐驱。这种事放在其他女人身上会羞得说不出口,她却挂在嘴上,好像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她遭到了非礼。

    玛丽娅的身体像波浪那样跳荡着。她一边擦泪一边向导游诉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她面向着导游,背对着大家。众人的目光从她颤抖的肩背,滑向她超短的西装裤,最后停留在她露在外边的半个屁股上。那里微红,众人如若在目光里添点能量,就一定能看到两个淡淡的,然而,触目惊心的手指印。大家目光里的成份有了迅捷的变化,由调笑,到同情,到生气,到愤怒。玛丽娅是我们这个团公认的一枝花。她是被众团友加上导游捧着、拥着、当开心果一样在嘴里含着的,怎么也想不到几分钟之内这朵花就被辣手摘了。

    路易斯垂头丧气地上了车。在众目睽睽下,他垂着头,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大男孩,等待着处置。他哑着。他或许知道,面对着这么许多嘴,他怎么可能辩得过,他不被这些嘴吐出的液体淹没,已算是大幸了。玛丽娅向导游诉说完她的遭遇后,坐到车子最后一排,伏在椅背上哽咽。导游很有正义感,他当即拿起手机,准备叫警察。但是他想了一下,放下手机,走到路易斯驾驶座旁边,他想先听听路易斯的申诉。此刻的路易斯肚子一鼓一瘪的,里边分明藏着许多话。他们是用西班牙语谈话的。司机见有了他说话的机会,这下不得了,他一开口,肚里的苦水倒出来比玛丽娅的还长。这岂不歪了道理?他这个苦相好像是在说,不是他调戏了玛丽娅,而是玛丽娅欺负了他。

 

    更不像话的是,路易斯这么说着说着,导游竟然笑了,这笑,还不是微微的笑,而是大笑,笑得一车旅客摸不着头脑。这实在不是可笑的事啊!我在心里忿忿:导游,你說你有西班牙的绿卡,可是,你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你的女同胞被调戏了,你怎么笑得出口?你难道不能为玛丽亚说句话,讨个公道?如果你不能,你完全可以把警察叫来,看警察怎么处理。玛丽亚雪白的屁股不是随便给人抓的。固然,她的裤子穿得有点短,有点伤社会的风化,但这不是说谁都可以去抓的。你路易斯抓了,你就要付出代价。你以为中国人这样好欺负?那是老黄历啦。我把这件事上升到民族尊严的高度后,顿时觉得自己高了许多,我站起身,理直气壮地喊了句“找警察来!”

    可是,导游好像沒听到我的喊话。他自顾自叫路易斯启动发动机。车子上路了,导游根本就不想去叫警察。他还可能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呢。我光火了,民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调戏,到哪里都是事。怎么跑到西班牙就不是事了?你导游的妹妹被男人弄一下,试试看,看你当不当回事。我真想走到前排,与导游理论。导游用婉转的语气,请我坐下。然后,他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把折扇说:“等我把事情说明白,如果大哥您或大家还认为要把警察喊来,我一定去喊。”他把扇子打开,搧了搧风说:“今天这件事,坏就坏在扇子上。”团员们个个竖起耳朵,不放过导游话里的每个字句。扇子怎么啦?它怎么可能关系到玛丽娅被调戏?导游都是语言天才。每天的滔滔不绝把他们训练得个个巧舌如簧。我警惕地听着。导游的解释是从一个西班牙的民俗开始的。他说:西班牙社会是个保守的社会。姑娘在恋爱中,不会公开表示爱与不爱。她们习惯用扇子当道具,表达自己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譬如,当她打开扇子遮住嘴,这表示我愛你。如果眼神传出求爱的目光,那就是在问对方,你喜欢我吗?如果你喜欢的话…。导游的话停住了,可能是他在头脑中寻找合适的词句来表达丰富的男女情愛。但是他没想出合适的句子,只得让他的听众们自己去想。他咳嗽了几下说,如果男的喜欢女的,他会有各种动作跟进,这个不说你们也知道。导游这话已有了为路易斯开脱之嫌。他话锋一转,继续讲西班牙的民俗。他说,如果姑娘不停地扇扇子,那意思是,请离我远点。如果扇子在姑娘手里一会打开,一会合上,那就是一种露骨的表示:亲,我太爱你了,你快来吧。

     “哦”,听到导游讲到此,车内一片哦声。有个大妈说,我看特位年轻司机正正派派,不像个小流氓。导游不置可否,是非自有公论。他继续作西班牙民俗介绍。他说,如果姑娘把扇子在手中翻过来翻过去,然后一把把扇子合起,那就是明确告诉对方,你不值得一爱。如果她把扇子往桌上一扔,那就是一种干脆的表示:你不是我喜欢的,我另有所爱。导游可能讲累了,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撂下一段结束语:总之,姑娘爱对方,是一直开着扇的。即使她们要说再见了,姑娘还会在男友面前,用打开的扇子支着下巴,意思是,希望能同你早点见面。导游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扇子当成道具,翻来覆去,开开合合,做着各种动作。

    我忽然想到中国戏曲。沪剧越剧里的男女主角经常用扇子表达含情脉脉,表达委婉细腻的情感。我自问,是西班牙人偷走了俺中国人的扇子功夫呢,还是中国地方戏来了个洋为中用?这个有待我回去考证。我在旅行笔记上记了一笔,算作我回家后的功课。

    经导游一介绍,我才知道,在西班牙,这扇子原来还是女性传达爱意的媒介。女的不可以随随便便拿起扇子就搧的。说不定,她一不小心把人家男的荷尔蒙搧起来了,她人走了,却把一阵难受留给人家,这不缺德吗?“好了。”导游长吐了一口气,好像一个很重的负担从他肩上缷下来拟的,他说:西班牙民族是个热情奔放的民族。他们的荷尔蒙指数在全球各民族中排列是很靠前的。男女之间的感情之火一擦即燃。这里没有含情脉脉,没有羞羞答答。司机告诉我,玛丽娅一开始就对着他打开扇子,不断地用扇子遮嘴巴。所以他去加油时把玛丽亚叫下车。他加了油后,请玛丽娅去加油站为司机开设的休息室,他想与玛丽亚私下再聊聊。他用西班语对玛丽娅说,我喜欢中国女孩。还用几天前才学会的中国话,对玛丽亚说:我-爱-你。玛丽亚当然懂这三个中国字,她忸忸怩怩地把手里的扇子开了闭,闭了开。路易斯以为玛丽亚爱上了他,他一时兴起就抱住了玛丽娅。于是大家就听到了玛丽亚的“救命”,看到了她的狼狈相。导游说到此,脸色亮了许多。他提高话音,对着坐在最后一排的玛丽亚问道,“玛丽娅,你说是这样吗?”大家回过头,齐齐看向刚才还哭哭啼啼的玛丽娅。导游这么一讲解,玛丽娅肩膀不再痉挛了,她抬起头,脸上泪已干了,笑意正悄悄地爬上她的眉梢。她终于破涕为笑,连着点头说,“是的,是的。其实路易斯也没把我怎么样···”玛丽娅说到一半,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好像要用手来控制住这不听使唤的嘴巴。我沒听错,这张嘴刚才还在泣诉,她被摸被亲的事。导游见状,顺势问大家,还要不要叫警察,车里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要。

    这“不要”的声音刚落地,马上从车子一个角落反弹出一句油腻腻的话:这雪白的屁股算是白摸了。大家“哗”地一声笑起来。导游怕玛丽娅吃不消这句玩笑的刺激,用安撫的口气对玛丽娅说:“刚才路易斯很诚恳地要我转达他对你的道歉。”玛丽娅的手已从嘴巴上放了下来。敢作敢当的玛丽娅真有东北人的性格。她很直率地回答:“要说道歉嘛,我应该先做。谁让我先惹了他。”我发现玛丽娅一下子老成了不少,讲出来的话虽还幼稚,但已经有了一点成人的味道。是呀,人家司机规规矩矩在开车,是你先打开扇子,动了人家的花心,侵犯了人家。但这是无心之过呀。我不忍心现在还把责备之鞭抽向玛丽娅,她怎么知道一把平平常常的扇子会有这么许多名堂?那么最应该道歉的是谁呢?这道歉今天在这儿,总得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我寻寻觅觅的目光扫向导游,心想要道歉的应该是你,才对。玛丽娅坐在你的座位边上,她与司机闲聊时拿着扇子,你怎么没看见?你怎么不提醒玛丽娅?你导游,导风景,难道不应该导导民俗吗?要知道,到一个地方,游客不了解民俗,真要吃亏。这不,险些失身的玛丽娅这个亏吃得不轻。

 

      

 

《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二》  (游记)

颂锦

    

 

    导游带旅游团最讨厌的是有人离队。现在我要和如根离队一天去看斗牛,换作其他平庸的导游一定会拒绝,因为一碗水端不平,他不可能同意了你,拒绝了他。这次“两牙”游,厚道人家福分非浅,遇到了这位人情味很浓,满脑袋装着主意的导游。现在,他正在用高价option往团友看斗牛的热情上猛泼冷水。那一千欧元不是小钱,团友们刚才聆听时伸直的脖颈纷纷缩进左右锁骨间的凹洼里,都怕缩得不够快,被这高价option 一刀宰了。旅游车开进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似乎要放下看斗牛的人。导游又高声问了遍,“还有谁想去看斗牛?”那个拿着一把人民币的大妈不但摇头,还摇手说:“不去,不去。”她一边说一边身子往后抑,脸剧烈地抽搐,她惧怕的样子好像导游真的会走上前把她拉下车似的。

 

    其实,导游根本没打算让谁下车。旅游车开进加油站,只是加油来了。司机下车,玛丽娅也要下车。她操练西班牙语正火热着,舍不得放弃这来之不易的语言环境。咱中国有些女孩脑壳里不知塞的是什么。在国内,她们和异性之间总是隔着许多窘、羞、难为情,或者含情脉脉之类的东西。可是到了国外,她们遇到男士就豁然开朗了,经常无缘无故,脸上就会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她们和异性之间就像只隔了一层纸,三言两语就可以捅破。玛丽娅和司机路易斯很快熟稔了,不知道的人一定还以为她们在谈恋爱。导游想挡住玛丽娅,不让她下车,可是没挡住。他像是被刚才那位摇头大妈传染了摇头症,头摇得停不下来。不过大妈是为钱而摇头,而导游呢?旁观者清,他是被妒忌燃得一脸火。他恼羞成怒,脸上好像写着,我也懂西班牙语呀,你怎么不找我练?我对这位导游有了好感,心里在为他喊屈。真可惜了,这张俊朗的中国脸搁在他一米八的身架上,玛丽娅不稀罕。

 

    玛丽娅疯疯颠颠地跟着司机下车,说是帮司机的忙去。团友们被高价option 压得懵懵懂懂,忽然车下像划过一道闪电,顿时把大家的眼睛点亮。玛丽娅跳进了大家的眼帘,像磁铁吸住了大家的眼球。不多看她一眼还真难呀。刚才在车上她坐第一排,背对着众人,一下车,她便是正面或侧面迎向一双双爱美的目光。玛丽娅大约一米七,典型的东北美女。用俗气一点的话说,这是一匹优质大洋马。她脸很俏丽,身材矫健。一根细巧的Gucci皮带把她的腰勒紧了,整个身形S得要命。这已经把车上的男士们看得心跳得厉害。但这还不够,玛丽娅一不做二不休,穿着的乳白色西装短裤只把屁股包了一半。车上的男士们(当然也包括我)看得如若不把嘴闭紧了,小心脏保管跳了出来。那些该死的服装设计师们呀,他们得对社会的风化负责。他们太喜欢在女性的穿着上动他们的破脑筋了。上个世纪他们绞尽脑汁想着省女士们上半身的衣料,于是比基尼问世了。到了这个世纪,他们的歪脑筋移到了女士们的下半身,他们设计出的最时髦的女式西裤不会比三角裤长多少。“现在的女孩,这裤子怎么越穿越短了?”车上有个爷们在小声议论。车外太阳很烈,只见玛丽娅手里的折扇一会放在额上遮阳,一会猛地往脸上搧风,两条雪白的大长腿赤裸祼地露着,惹得那些男士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旅游车加油要一会时间,导游看见大家的目光都转向车窗外,离了他的option 主题,便抓着手里一卷纸往椅背上敲。他急于把团友们的心思抓进车内,继续他的option 运作。他用不屑的语气说:“玛丽娅有什么好看的,等会她上车,我让大家看个够。”“怎么够法?”有人话赶着话问道。众人的目光不舍地从车外移进车内,他们想听听导游准备把玛丽娅怎么样了。导游的话瓮声瓮气,尽管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开玩笑。他说:“大家可以让她唱个歌呀,说个事呀,或者学几声猫叫狗叫。谁让她,刚才没经过我的同意下车的。”导游说“我”字时,音调高了八度,他把残剩在脸上的微笑一把捋走,拉下脸说:“到了西班牙就要听我的,不能随随便便瞎走,走丢了,出了事谁负责?”车上的大妈们在国内都是维权的一把好手,到什么地方都会摆出谁听谁的架势。可是到了西班牙,她们没了底气,想维权,找谁?她们只能跟着导游,盲目地放大导游的权威性。一个大妈直言,把玛丽娅抓回来,别让她坐在司机一边。另一个大妈,话更露骨,她说:“导游,你得管管,看她这副骚相,司机还有心思开车?”导游也在霍霍地磨着刀,说:“她上车一定要罚她,我们约法三章过,沒经我同意,随便乱走是要罚的。这是团队纪律。”不得了,这导游大概是军人出身,他硬生生想把一个旅游团,搞成一个军事单位。把团友们训练成一切听指挥的兵。这可能吗?我极其怀疑。大家是来旅游的,是来放松的,谁来听你“立正”“稍息”这一套。我不相信导游能把玛丽娅怎么样。按军纪“正法”?这,不可能。

    导游见各位的性情被捋顺了,便话峰一转,说:“千万不要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一个中年男子还没从作弄玛丽娅的幻觉中走出来,不解地问道:“什么好机会?罚她,怎么罚?”我一眼望去,说话者油腔滑调,一看便知他体内的荷尔蒙在作祟。可是导游的刀并未举向玛丽娅,他仍执意要往option 上砍。因为直到现在这option 还没搞定。他说:“在西班牙最古老的斗牛场,看最正宗的斗牛表演,全世界仅龙达一家。”那个中年男子被导游的权威性诱导着,吃了导游的药,有了药效。他说:“可以呀。有人去…我一定去。”“去你个头!”他的话说到一半,被一个中年妇女拦腰打断。我猜那应该是她的夫人,她用上海话说:“阿拉还是看录像带好了,录像带里啥没有?一盘录像带最多20元人民币。看一场斗牛,八千多元,一个月的油盐酱醋。侬作戏呀。”叽哩咕噜说了通肉痛的话后,上海大妈用力拍了拍她身边男人的头,无情地把她男人看斗牛的兴趣剿灭了。全世界都把在家里听领导话的上海男人称为小男人,不管他是三十岁还是五十岁。他们是一批在河东狮吼下成长起来的小男人。一切听领导的,不去就不去罢,这位小男人耷拉下头。

    车内大妈多,小男人也有好几个,因此那位大妈的话在车内附和者众。很快一位稍年轻的男士响应道:“特种斗牛,有啥看头,吓煞特佇。”我以为又来了个小男人。可是,这位不是。他和同行的上海姑娘这几天一直亲亲热热,看来他们还未婚,他还够不上小男人必须是已婚这个标准。他的话马上被贴在他肩膀上的女伴打了回票。“谁说不好看的?斗牛是西班牙的国宝。”她嘟着嘴说,“我要看,现在不看,啥辰光看。不过就一千欧元,你就抠吧。”果然是他的女朋友。反正掏的是他的钱,她怎么会肉痛?我以为,这个时候一定会蹦出个上海大男人,爽快地答应他的女友,拿出点大丈夫的气概。可是,没有。上海的大男人还没生呢,至少在我们这台车上没有。导游吆喝了半天,团友们面面相觑,没有话说。全车寂然。

    我的手不怕酸地坚持着举在那儿,如根的手也半举着,与我作伴。我以为至少还有第三只手举起来,我在寻找刚才想去看斗牛的姑娘,只见她低着头,她男朋友的嘴正凑近她的耳朵,往里灌东西。车内就我们俩孤单地举着手。导游像拍卖行里的拍卖师一样,连喊三声,最后一锤定音说:“好,就二位星期六去龙达。”说罢,他还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有没有意见?”这一问与他的option 主题有点偏了。导游这一偏,险些露了马脚。

 

    幸亏,能看出此马脚的仅我一人。导游是在用昂贵的option 堵住团员们的口。不是有人也要去吗?好呀,拿钱来。在旅游中,导游的option 素来就被当作是一颗药,它是需要用高价去买的。大多数情况下,团员们都会弃之若敝屣。现在导游的这个option价格高得离谱,这自然就把想去的人挡在了option之外。结果只剩下我和如根。导游用钱成功地把团员拦截在车内。那么,他难道不知道赚这笔钱吗?我想,他只要把option价格定在600欧元的范围,要想去看斗牛的一定大有人在,而他也能拾到一点外快。但是只要有几个人想去,他的麻烦就大了。有人可能脱队,有人可能闯祸,有人可能遇到麻烦,各种可能都可能会发生。何况,一般option 都是导游亲自带队,时间最多几个小时。可是这是去龙达看斗牛,他又不能亲自带队,一去一天,这option时间的跨度太长。导游看起来很厉害,也很权威,但这厉害和权威能起作用的地方只限于这辆旅游车内。跑出车外,那就是完全不管用了。这option的钱不好赚。出了事,他得兜着,弄得不好是会丢饭碗的。导游非常明智,不该他赚钱的地方,他很知趣,也很识相,把手插在裤袋里,表示这钱他不想去拾。他开出一千欧元的价格,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做成这笔生意。想到这里,我会意地连着点头,暗自称赞这位聪明的导游。我向他翘起了大拇指。

 

      

 

《拜访白雪公主故乡——圆了童年梦 》(游记)


 

 颂锦

 

         一个人童年的记忆是难以磨灭的。尽管我已有一把年纪了,但是当导游在旅游车上一讲起我们今天的旅游目的地是白雪公主的故乡时,我眼睛就像被火点燃了,亮了许多。我头脑里马上浮现出那么一幕:我身体伏在幼儿园教室的小桌上,下巴托在小手掌上,聚精会神听老师讲白雪公主的故事。白雪公主住进我心里已经有几十年了,今天我竟然有机会把她从我记忆的宫殿里请出来,与她联袂走访她的故乡,我真有点喜出望外。

        白雪公主的故乡在西班牙塞哥维亚(Segovia)城。塞哥维亚地处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北边约八十公里的地方。旅游车沿着埃雷斯马河谷行驶。这条河谷两侧有很多名胜古迹,我们没时间逐一光顾,只能走马看花。旅游车驶上一个山坡,导游手指着左前方的建筑群问道,有谁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五个闪发出金属光泽的、高低交错的、瘦削高耸的、蓝色的尖塔。太熟悉了。我心中的白雪公主豪气地回答说,这是我的城堡。导游点点头,給了满脸稚气可掬的我投来会意的一瞥。他说,你的记忆真好。不过这座城堡的真名不叫白雪公主城堡。那是迪士尼公司给起的名字。在全球所有迪士尼乐园里都有几乎相同模样的城堡。它们都被叫着白雪公主城堡。毕竟,游玩迪士尼乐园的人多,众口铄金,结果人们只知道世界上有着漂亮的白雪公主城堡,却鲜有人知道它的原籍在西班牙的塞哥维亚。它的真名叫阿尔卡萨尔城堡(Alcazar de Segovia)。阿尔卡萨尔城堡镇守塞哥维亚城西端一处无名高地。从城堡所处的地形看,最初造这座城堡的目的是纯军事的。城堡建在进入塞哥维亚城的要冲上,居高临下,有着绝佳的视野。这类城堡是冷兵器年代的产物,这从城堡的攻防设计可见一斑。走近城堡,一堵结实的高墙挡住了我们的视线。高墙上城垛突出,我想像着兵士怎样从高处向来犯者投掷石块石饼或泼洒沸水沸油。城堡被一条护城河围着。城堡入口处有一座吊桥。它几乎与中国古代的吊桥一模一样。

        我们一行25人鱼贯走过吊桥,进入城堡。在入口出不远的空地上,沉默许久的导游又发挥起他演讲的天才。他介绍道,早在一千多年前,罗马人统治期间,这座城堡就已经建成了。它是在一座西多会修道院的基础上修建的。当时欧洲建筑发展正从罗曼样式过渡到哥特样式。我环视城堡内部的的建筑。凭我这次旅游得来的建筑学知识,我一看便知,那屋顶圆拱的是罗马建筑,那笔尖的是哥特建筑。这样说来白雪公主城堡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

        城堡渡过了漫长的冷兵器时代,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公元14世纪到16世纪),冷兵器式微,热兵器逐渐成了战争的主要手段。城堡在战争中的作用大大减弱。它再起不到保护塞哥维亚城的作用,眼看便要像弃妇般丢置荒野,西班牙王室一把把她搂入怀中,霸为己有。从此(大约公元15世纪)城堡不再是个堡,而成了城,一座非常非常小的城,只住人,不过住的不是一般普通老百姓,而是国王,有时他会来小憩。国王的行宫,非同小可。经过几十年的装修,城堡身价倍增。一位弃妇最终被打扮成今天雍荣华贵的模样。

        整个城堡狭长,犹如一条航行的船,高高扬起的船帆便是我们熟识的那几个尖塔。它们在城堡北部,亦称为效忠塔。城堡尾部那幢孤独的塔称为致敬塔。两塔之间的宽阔地带是皇族家庭成员的主要活动场所。我们从城堡的底部进入一个方形的天井。天井的四边都有门。好在有导游带着,我们知道从哪里进哪里出。要不然在这个房间套着房间,长廊拐着长廊的城堡里,我光是一门心思寻路走,都会找不到北,更何况沿途还要东看看西望望。城堡尽管已有了国王行宫之名,但是仍保留着冷兵器时代的各种刀戈弓箭,盔甲铁马。在阴暗的一楼,阵列的兵器一律黑色,闪着嗖嗖冷光,至今还那么咄咄逼人。尽管它们已盖了上千年的历史尘埃,但是往日的刀光剑影终归是盖不了的。我脊梁升起一股寒意,作为平民老百姓,我最怕战争。我慌忙走过这几间可怖的阵列室,好像稍稍走慢就会被拉去当炮灰似的。

       好在,前方,几面彩色玻璃送进室外八月的阳光。追随着铺在地上的光束,我穿过一条边廊,登上几步石阶,视域被开拓了,顿觉心胸豁然开朗。在明亮的光线中,摩尔繁复的装饰侵入了我的眼帘,我的心平和了许多。我们走进一间大厅。大厅四边墙上的几何图形显得更为精细华丽。  导游指了指靠墙摆着的一对朴实无华的靠背椅说,这间屋是国王的接待厅。何以见得?我有点傻眼,就凭这被摆在高出地板约二十厘米木墎上的椅子?导游沒让我把问题说出口,便替我回答了。他说,国王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接见他的大臣和各国使节的。这个大厅没有很多家具,比起我老家皇帝的殿,这里寒碜得多了。但是这里也有耀眼的地方。我无意间抬头看到这间屋的天花板。哦,我想还是用天庭这个名词来说它比较恰当。这显然是一面有着摩尔色彩的天庭。严密的几何组合,块形排列,一层层一方方铺排开来,给人一种立体的感觉。这种感觉再被黄金的光泽浸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会被引向深䆳。

       走过国王接见使臣的大厅,我们来到一间周围墙上挂满照片的大厅。连导游都说不出这间大厅当时派什么用处,因为这间厅里的所有家具都拿走了。但是,当大厅正中一幅巨幅画像跃进团友们的眼睑时,大家立刻严肃起来。只见画像中一位穿着白色纱裙,带着皇冠的女王对着她的百姓在作宣讲。他神色壮重,气度非凡。导游不识时机地介绍,她就是白雪公主的真身,西班牙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的伊莎贝尔(Isabel)女王。白雪公主,还真有其人。我吃了一惊。这吃下去的一惊着实得瑟了我心中的公主。这多意外啊!我过去一直把白雪公主放在童话的世界里与七小人玩耍。想不到她六百多年前就已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了。我惊喜地面对白雪公主的肖像,至少站了十分钟。任导游滔滔不绝的讲解把这十分钟时间填满。

        伊莎贝尔女王是现代西班牙国家的奠基人。她原是卡斯蒂利亚-莱昂王国的公主兼继承人。她违背兄长-卡斯蒂利亚-莱昂国王恩里克四世为自己安排的政治婚姻。她自作主张把自己嫁给阿拉贡王国王子费尔南多。导游说到这里眉飞色舞,音调高了八度。他说,就是这座城堡见证了他们历史性的婚礼。当时的西班牙是由五个君主国组成的。其中莱昂和阿拉贡是最强大的。这两强的结合为西班牙的最终统一奠定了基础。伊莎贝尔的丈夫英勇,武艺高強;伊莎贝尔聪慧,足智多谋。两强联姻之后,她们夫妇亲征穆斯林。攻下了穆斯林在西班牙南端的最后一个据点-格拉纳达,彻底终结了穆斯林在伊比利亚半岛持续780余年的统治,为延续数百年的伊比利亚半岛基督徒“收复失地运动”划上圆满的句号。这是伊莎贝尔女王的丰功伟绩。除此之外,伊莎贝尔女王的另一个壮举,是她大力支持意大利人哥伦布出海,去发现新大陆。有的史书上说,她为哥伦布航海捐献出自己的手饰;有的史书上说,这是訛谈。但是史学家一致公认,是她的热情推动和鼎力赞助,才使哥伦布扬起远航的帆,在1492年发现了美州新大陆。欧洲和南美,两个隔绝的世界从此互有往来,在商贸上取长补短,联为一体。凭借美洲殖民地源源不断的经济资助,西班牙此后百余年间傲然成为世界霸主。就像每个历史人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一样,伊莎贝尔一世也曾犯错。她为了在思想上统一西班牙,确保国内基督教“铁板一块”的局面,建立了残酷的宗教裁判所,折磨至死数十万异教徒,并将数十万穆斯林和犹太人驱逐出境。她的专制与她的功绩同名。她的冷酷与她的智慧共存。

        生活中的伊莎贝尔一世,高贵而素雅。她总是穿一身白色的衫裙,以“白衣女王”自称。我们的导游是西班牙居民,他说,西班牙人热爱伊莎贝尔。这不只是因为书上写的那么许多功绩,还有许多书上没有写的。她的亲民爱民,在民间也是美谈。因此当迪斯尼公司把白雪公主这样美好的头衔戴到伊莎贝尔头上时,西班牙人民没有一个反对的。后来,当迪斯尼公司变本加厉又把阿尔卡萨尔城堡说成是白雪公主城堡时,西班牙人民说,对呀,唯有如此美妙的城堡才配得上如此高贵的女王。就这样,迪士尼一分钱没付就豪取巧夺了阿尔卡萨尔城堡的冠名权和伊莎贝尔女王的肖像权。西班牙人不仅不收费,还连声说,谢谢。

       有人说,历史就是一笔糊涂账,这我不予置评。但我得说,人民是宽容的,人民是厚道的。一个国家的君王在他建国之初或在统治之中,不可能不干坏事。但只要他爱民,把民之所思所想所愿所望当作治国的头等大事,那么人民就会真心拥戴他,称他为英明的君王,口口相传,代代永续。

       站在白雪公主城堡蓝屋顶上,放眼东望,我似乎与故国人民期待的目光相撞,似乎听见了他们心之呼声:“明君啊,您在哪里?”

                                                                            -刊载于世界日报-世界周刊(2019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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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乳猪,味美》(游记)

作者 颂锦

 

    古罗马引水渡槽靠游客中心一侧,有一个很高的观光平台。我从上面走下来,视觉冲击险些把我撞倒在石阶上。好在已是午餐时分,我有时间平静一下自己的目眩。导游看我离渡槽很远了,还一步一回头地留恋那千年古建筑,怕我跌倒,便卖了个关子,说好看的看了,好吃的还在等着我呢。看他故弄玄虚的样子,我以为午餐会有佳肴。我把往后看的目光收回来,放在他脸上,逼他吐出午餐的内容。原来是烤乳猪(Cochinillo asado)。

 

    在西班牙吃烤乳猪,感觉有些怪怪的。我一直以为烤乳猪是广东人的家传,它怎么万里迢迢,跑到西班牙来呢?中国广式烤乳猪已被我放在舌尖上许多次了。难道西班牙的烤乳猪比咱老祖宗烤制的更美味?我有点不以为然地跟着导游,走进了内罗马水道桥边,一家名叫 “Mesón De Cándido”的西班牙餐馆。

 

    这间餐馆二层楼,深色的建筑,古典雅致,一看就知道建筑里的内容不凡。果不其然。餐馆迎面一堵墙上挂满人物照相。西班牙国王、足球明星、各国政要都被请到了墙上。仔细看去我还看到了大文豪海明威、前总统老布什、还有我们加州的前老板施瓦辛格。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我眼睛无意中碰到了一行嵌着1786阿拉伯数字的西班牙语,导游知道我看不懂,没等我发问,便手指着这行字说,这间餐馆始建于1786年。我扳起手指算算,伸了伸舌头,这家老字号餐馆的“老”字背后是232个春秋。这是一个家族餐馆,至今,没有换过手。232年的历史不知复盖了这个家族多少代。我的记忆里实在挖不出几个有这么一脉相承200年的中国商家。餐馆创始人Mr.Candido已被他的后代铸成一个半身塑像,安置在餐馆门口。他似站非站地逗留在那儿,一年四季为餐馆遮风挡雨,从早到晚为餐馆迎客送客。老爷子手持一只圆溜溜的盘子,既不像端菜,又不像收碗。这是在干什么呢?我这个游客不好伺候,总是举着问题,闯进导游的知识领域。导游有时索兴躲我躲得远远的。但是他躲得了我,却躲不了其他团友。我远远地听到他尖而亮的话音从群起的问题中挣脱出来。他说,这家餐馆在业界的地位就如同北京的“全聚德”,这家店的烤乳猪就像全聚德的烤鸭一样有名。这两句很有味道的话,刹时把我的味蕾刺激起来了。全聚德,北京烤鸭,这可是中国餐饮业的翘楚,这家餐馆够得上这么崇高的地位吗?我有点怀疑。

 

    进了餐馆,我们一行25人被当成贵宾,享受全套西式服务。如今的中国来客,在世界上到什么消费场所,都受人尊敬。我尽管拿着别国的护照,但我有张中国人的脸。靠这相,我自嗚得意,享受着同等待遇。服务生殷情地把蔬菜沙拉夹到我们的盘子中。浅绿的沙拉带来了草地的清香。我的想像力很快把一头乳猪赶进了我心的绿草地。可爱的小乳猪撒开腿在我心里奔了一圈,竟然还引出了一阵悠扬的西班牙音乐。我被乐曲拽出了幻觉,只见,一辆四轮送菜推车“吱吱嘎嘎”很有仪式感地被推到餐馆中央。推车上载着一只镶着金边的特大号浅蓝色餐盘。餐盘上趴着一只约六十公分长的嫩黄色乳猪。乳猪噘着的嘴巴淌着油,滋味盈然地跃入一双双垂馋的眼眶。一位穿着餐馆蓝色制服的大厨站在小车边上,振振有词地说了一些我听不懂但猜猜就知道的话。说完,他举起一只圆形盘子,我一眼发现这盘子和门外站着的Mr.Candido手中的盘子一模一样。这盘子…?我的问题还没在嘴中成形,大厨的答案已经抢先到了我的眼前。他用盘子边沿,对准乳猪的脊柱竖着劈了两下,划出一条直线,然后以这条直线为分界线,左边横着剁三下,右边横着剁三下。就这么横来竖去八个劈剁,他干脆利落地把乳猪缷成六大块。哦,这盘子被用作剁刀了!我正准备研究这盘子是铁的还是铜的,边沿是尖的还是圆的。可是,我想已迟,大厨的手更快。伴随一句“Buen Aprovecho!(祝好胃口)”,他潇洒地把盘子扔到地上。盘子应声而碎。大厨用这一着表明他切乳猪的盘子并非铁打铜铸,而是易碎的瓷器,更表明这烤熟的乳猪既酥又嫩,劈它剁它根本不需要金属刀具。随着盘子落地的声音,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几乎把这不足百来人座位的餐馆掀翻。

 

   在掌声的余音萦绕中,服务生给每位食客端来了乳猪肉。这金黄透明的皮、这粉红细腻的肉,这沁人肺腑的香,像一盘有味有色有香的食雕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详了一阵,自问,这是供品尝的,还是供观赏的?我傻在那儿,不知如何下手。好半天,妹妹催我快吃,我才回过神来,弄清楚,面前这盘精品是可以果腹的。我小心地,舍不得地切下一块肉放进嘴里,准备大嚼。可是这乳猪肉入口,不用我的盘牙嚼,也不用我的门齿啃,只用放在嘴唇上抿几下,肉即化了。它化成一嘴肉嫩、肉滑、肉香和肉美。美得我眯起眼睛,想哭。平时,我对自己的生活管控得很紧,一天进食多少肉类有严格的标准。可是今天不行了。我的味蕾太活跃,它摆脱了我的控制。我吃了一盘,又完成了妹妹移过来的半盘。当我捧着霍然膨胀的腹部,连声叫道,完了,我昏了头,把一个星期的蛋白质在一个小时内全部装进了胃里。

 

    啊,啊,天下男人最难控制的欲望便是肉欲,我品尝着西班牙乳猪作如是想。

 

    刚才还躲得远远的导游,看我鼓着腮帮,忘乎所以地在享受,估计这个时候我的嘴巴忙着,不会有问题占领我的舌尖。他坐到靠近我的一张桌子边,开始讲这乳猪一路走来的里程。所谓乳猪,指的是猪崽出身后,一直喝着母乳长大的小猪。它们重量一般在3~4公斤左右,猪龄未满二个星期。西班牙式的烤乳猪,不是直接把乳猪放在火上烤的。而是把乳猪放在内有月桂香料和水的粘土砂锅中,再把砂锅放进火炉里烤。烧烤的温度一般调至120度。1小时后,乳猪要翻一次面,背向上,然后把烤箱火力调到微强,再烤制45分钟。之后,厨师会将整锅烤熟的乳猪端出,涂上猪油,撒上蒜丁和细盐。乳猪被打扮得稚气可掬后,整装待发,只等一声令下,奔赴吃货们的餐桌。

 

    这成就了西班牙的一道名菜。西班牙烤乳猪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相传一千多年前,有位美食家国王,为了品尝美食,下诏征集天下珍馐美馔。国王的诏书一下,全国厨师无不竭尽全力响应。为此一场全西班牙范围的美食品评展开了。在最终的大赛中,香酥美味的烤乳猪征服群雄,荣登皇家金榜榜首。

 

    Mesón De Cándido餐馆的乳猪被全西班牙公认为烤得最好最捧最美最传统…,我沒有看见店内什么地方挂着最字金牌,但是我被烤乳猪美味润泽的双眼满满闪耀着金牌的光泽。

 

 

《西班牙渡槽-古罗马的奇迹》 (游记)

作者 颂锦

 

      早上九点,旅游车准时出发,方向西北,目的地是西班牙历史名城-塞戈维亚。塞城背靠瓜达拉马山,脚踩卡斯蒂利亚高原。它左拥埃里斯马河,右抱克拉莫尔河。它站在一个陡峭的岬角上,以100公里长的目光,东望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塞城被公认为西班牙最值得一游的城市,1985年被列入联合国世界遗产目录。

 

      塞城建于公元一世纪,是罗马帝国的产物。后来哥特人来了,穆斯林来了,基督徒来了。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宗教在这里留下不同的建筑和人文景观。在众多的历史古迹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当属古罗马的引水渡槽。旅游杂志宣称该渡槽是罗马时代最雄伟的建筑,它不仅是塞戈维亚而且是西班牙引以为傲的地标。许多西班牙的图片炫耀过这座渡槽。今天,图片中的渡槽将来到我现实生活,我双眼充满期待的光芒。

 

      我们的旅行车转过一个山头,团友们远远地看见了这架高高耸立着的渡槽。一下车, 大家就迫不及待,直奔渡槽而去。人向上走,水向下流,这是人类历史千百年来的常态。但是二千年前的公元初,罗马帝国偏要改变这个常态,建一座渡槽,把水从低谷引上山头。这需有多大的气魄和胆量!水难道能克服重力升腾起来?我带着疑问,疾步向渡槽走去。渡槽宛如横空出世的长龙飞舞在半空之中。它是用坚硬的花岗岩垒起来的。这是“垒”啊,不是“砌”。所谓“垒”,指的是岩石块与块之间不用粘结物。这用块状岩石垒起的渡槽,全长728米,最高处达28.9米。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搭积木,无论怎么小心翼翼,经过无数次推倒重来,我的成就最高不会超过半米。可是撑起渡槽的柱子有十层楼高,这沉重的岩石被抬到这样的高度除非神助,凡人休想。而且更使人吃惊的是,柱子和柱子之间有拱形的孔,167个。这些孔的拱顶也是岩石排列,呈很规则的圓弧形,没有任何粘结物的痕迹。

 

   假设现代人不用任何机械设备,是否能建筑这座渡槽?我是现代人,最知道现代人,啥事能干,啥事不能干。我的回答,毫不客气,是否定的。看着如此雄伟的渡槽,我除了满嘴啧啧以外,只能悻悻然地想,现代人四肢可能退化了,可是大脑发达了。现代人能造出人工的手、脚、人脑。甚至可以把这些人造物,拼出一个机器人,为人类服务。但是人类是否想过,将来,有那么一天,这机器人觉悟了,把创造出他的人类赶出劳动力市场。到那时,人类会怎么办?是仍当机器人的主宰,还是沦为阶下囚?我找不到答案,只能对自己傻笑一通,怪自己杞人忧天了。

 

      我是中国人,到西班牙旅游,在西班牙看到什么,条件反射似的,马上会想中国类似的东西,並自说自话,专横地加比较。这座古罗马渡槽在中国的参照物自然是咱秦始皇的万里长城。的确,它们有若干相同之处。它们都是靠人的体力打造,都用岩石当建筑材料,都在二千年前成名(按年龄,长城年代久些,两者相差约300年)。它们的不同之处更多。长城宏伟,渡槽精致;长城用于御敌,渡槽用于引水;至今,长城的原始功用已消失殆尽。它只能摆摆样子,供游客观赏。而渡槽却不忘初衷,二千年如一日,至今仍在默默地将18公里外的弗利奥河水引入塞城,供作民用。渡槽从低洼湿地,依照地势交替,利用重力和虹吸作用,引水向上。水渠的坡度控制在1度左右,这么小的角度将十几公里外的水引上山去必须经过精密的计算与设计。渡槽的技术含量高于长城。长城是用糯米粥和石灰把岩石粘结起来的,而渡槽无粘结物。渡槽上凝聚的工匠精神比之长城略高一筹。我自小以长城为傲,长大了脑门里还多了点唯物主义精神。讲人家的好,不等于在贬低自家。西班牙渡糟是人类奇迹,咱们的长城也是。两者这一点是相同的,而且举世公认。

 

      没用任何粘结物的渡槽建成以后,曾有人质疑它的牢固程度。二千年来,它纹丝不动。这不能说渡槽不牢。1775年里斯本大地震波及整个伊比利亚半岛,摇倒了塞戈维亚许多建筑,但是地震波碰到了渡槽,却只能在渡槽周围留下一地鸡毛,而丝毫没伤及到渡槽。这不能说渡槽不坚。我在既牢又坚的渡槽下留连往返。二千年的风风雨雨已磨去了渡槽肌体上岩石的棱角,岩石之间有了细小的隙缝。但是上午十点钟的阳光很有诗意地在渡槽上的两层穹洞间来回穿梭,光明的梭角和光阴的梭角交错地印在地面上,仍然是那么锋利,那么直率,那么直击人心。一切都没变呀,二千年前的太阳今天还光照大地,二千年前建成的渡槽今天还傲然挺立。时间好像在我脚下凝固了。二千年前古罗马人的劳动号子,伴随着“劳动者创造奇迹”的乐曲,穿越历史的层峦叠嶂,久久地回荡在我耳畔。

 

微小说《记住吧,他们的名字》

强颂锦

    雷嫚最近发现之强一直是每月寄一百美元到中国。她以为他养了小三。这天清早她操起离婚的大棒,把之强追得落荒而逃,上班连手机都忘了带。之强是资深移民官。现在他坐在蓝山国际机场二检办公室,对着一本中国护照,扫视坐在面前的旅客。他很快找到了叫午名的年轻人。午名!这名字触动了之强的第六感。 “午名”隐含着什么意思?之强把个子瘦高脸色黝黑的午名领进面谈室,问道:

   “你为什么来美国?”

   “旅游。”

   “带了多少钱?”

   “5016美元。不过那5000美元是要还人的。”

   “还给谁?”之强被第六感唆使,脱口而出。

   “无名叔叔。”

   “叫什么名?”

   “无名。”

   “他没有名?”

   “有。就叫无名。”

之强难以置信。他捐款给中国吉林一个贫穷家庭多年。在汇款单的汇款人栏内,他都写“无名”两字。之强心跳加速,问道:

   “你准备来多久?”

   “半年。赚够了学费就回家上学。”

午名的回答踢到了铁板。因为有着可能的缘分,之强只得迴避。趁之强打电话,午名去了趟厕所。在那里他拿出手机也打起电话。之强向上司通报完,午名已坐在眼前。之强踟蹰了一会,很艰难地从嘴里拽出一句话:“午名,因为美国不允许非法打工,你会被送回去。” 之强尽量用委婉的话语表达“遣返”的意思。但是午名好像並不在意。他很坦然,明亮的眼神驮着自信说:“我有两只手,什么地方都可以打工赚钱。我来的目的已达到,回去就回去呗。”

午名被领去办遣返手续。之强仍在疑惑中。这时电话铃响了。又是雷嫚。他刚要发作,被雷嫚一声“老公”,堵住了嘴。雷嫚疚歉地说: “对不起了,之强。你真是天㡳下最好最好的人。15年啊,你自己省吃俭用,却...”雷嫚流着泪,强忍着,没让哭声闯出嘴唇。

之强惊愕道: “你吃错了药?”

雷嫚载哭载问:“午名在吗?”

“在。但他不能入境。”之强立刻想到汇款单上的联系电话。是他,没错!之强心里骤然刮起风暴。

“别!他是好孩子。他考取了哈工大,家里缴不起学费,才想来打工的。他说15年前他生了重病,是社会捐款救了他。他得救后,一直挣钱还账。现在余钱只剩你捐的没法退。这次他专程来找恩人退钱的呀。”

   “你告诉她,无名是谁吗?”

   “没有。但是我答应帮他找。这是个多好的孩子啊。哇...”雷嫚哭喊喷薄而出。午名的纯朴厚道志气以及如蓝天一般的坦白泵出了雷嫚流不尽的眼泪。从吉林到蓝山,知恩寻恩,念兹在兹,路长歌长啊,长歌当哭。

二个小时后,回航时间到了。之强亲自送午名登机。他们走的是内部空荡荡的通道。快到登机口,午名拿出一只厚信封给之強说:“移民官叔叔,请把这交给雷嫚阿姨。她说她认识你。”

   “用这钱缴学费吧。”

   “这不是我的钱,是无名叔叔的钱。”

   “他会同意的。”

   “你认识他?”

之强的第六感忍无可忍,终于出手劫持了之强,逼迫他交出隐藏了15年的自己:“我,我就是!”之强挡住午名递到眼前的信封,激动地说:“钱你拿去付学费。午名,你太…”这“太”字后面有太多的内容,之强不知选哪个好,情急之中迸出一句:“你太中国啦!”之强眼圈红了。午名倏地跪了下来,仰着脸,深情地长喊一声:“叔-叔,终于找到您了!中国人都有名,您怎么会无名啊?找无名多难多难。”午名手揉了揉眼,抹去眼里的憋屈。但他这一揉太用力了,把泪腺揉破了。泪先是一滴滴,然后一串串,很快便成滂沱之势。忽然,午名止住哭,站了起来,递给之强一张纸巾说:“叔叔,有人来了,您是移民官,不能流泪。”说完,他打开身后的门,鞠了个很深的躬说:“无名叔叔,感谢您,再见了!”他说完一转身,哭着,大声地哭着,跌进门内。之强抬手拭泪,发现那只厚信封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手里。他追着午名的身影喊道:“午名,这是你的学费。”

午名,无名?不!他们有名。他们的名响当当。记住吧,他们的名,“中国”!


《走进西班牙的“故宫”》(游记)

 

作者 颂锦

 

         今天我们的旅游车离开地中海边上的马拉加,驶往东北方向的内陆地区。车开出去就风驰电骋起来,导游要司机上午九点半之前赶到格拉纳达城(西班牙语:Granada,阿拉伯语:غرناطة‎‎)。导游昨天在结束一天的旅游时挂着一张严肃的脸,预告第二的行程要提早一小时。大家必须准时起床,必须早上7点上车。两个必须把团友们的神经绷紧了。到将要去的城市不过不到二百公里,不去赶飞机,有啥好紧张的。我心里在怪导游故弄玄虚,但又不愿给他脸色看,因为我星期六和妹夫去看斗牛的事还窝在心里没拿出来和他商量呢。谁给谁脸色看,还说不定,我仍须夹着尾巴。我偷偷瞥了导游一眼,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猜测今天要參观的景点一定非同小可。当导游憋不住,终于讲出阿尔罕布拉宫这个名词时,我的小心脏猛然惊跳了几下,这是闻名遐迩的西班牙“故宫”呀!它1984年便入选世界遗产名录。阿尔罕布拉宫在西班牙,在穆斯林国家,乃至整个西方都被视为世界宫殿中的明珠,和咱中国的故宫有的一比。旅游界把这个占地23400平方米的帝王官邸称作是“世界奇迹”。它是伊斯兰艺术,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风格和基督教精神融会贯通集大成者。建筑界把它称为宫殿之城,它院落众多,格局紧凑,皇家之威风浩荡整个伊比利亚半岛。民间把它称为红宫,因其建筑外墙多用沙岩,沙岩的顔色界于红色和粉色之间,阳光下沙石晶亮,远看红彩一片。西班牙第一高峰内华达山脉(The Sierra Nevada)是它的屏障,山上常年积雪,洁白的雪把红宫映衬得分外艳丽。阿尔罕布拉宫建筑在一座海拔700米的山坡上,入晚它灯光熣灿,从低处看,那简直就是天堂中的红殿。阿尔罕布拉宫翻译成咱们汉语就是“红宫”。穆斯林把它称为摩尔宫,因为它的奠基者是摩尔人。我不知道自己作为游客究竟应该称它什么好。我按捺住小鹿般嘣嘣跳的心脏,跟着导游来到阿宫,我不由自主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称,一喊得响亮,二表示这是个阿拉伯人的宫,三我阿字后面的四个字吃进肚里了,既可把这座阿宫放在心里,也可以偷点懒,不用把它的名字全唤出来,省了不少口舌。

 

      我记得故宫门前开放时间永远是人山人海,可是阿宫门前来参观的人甚至连熙攘都谈不上。团体进阿宫门票要预订,个人也可以网上预订。每天阿宫早中晚各开放一次,一次开放,准许进入二千人。一天共接待六千人。由于接待人数有限,前来的游客大都已一票在手,烦不着争前恐后。但是,早上的那一次开放时间十点,买到早票的人必须在九点半前来排队,准备入场。过了时间,有了票也不能进。访客们都很守规矩,在秩序井然的队伍中,我们团里的一些不安份者手、脚甚至舌头都好像被束缚住了,像小学生那样乖乖地排好队,跟着导游进入阿宫。想起早上导游的吆喝,我做了个鬼脸,幸亏我们及时赶到,要不然阿宫就会给我们吃闭门羮了。

 

        我心里揣着故宫,眼里看着阿宫,比较一直在脑海中沉浮,同与不同一直在心里较劲。它们的同是明显的,因为都被称为宫殿,都被帝王当作政务处理,生活起居的常所。但是当我走进阿宫,眼皮开了闭,闭了开,眼睛里眨进去的全是“不同”。那个“不同”不是一点点,而是天壤之别。

 

      阿宫是由两个互相垂直的长方形院落组成的。一个南北走向,另一个东西走向。南北向的院子是殿,出了名的桃金娘中庭和卡洛司五世宫殿就在这片院落中。摩尔王在殿內主持朝觐仪式。这里没有咱老祖宗这一套,五更上朝,群臣膜拜,三呼万岁。那是需要大场面的。摩尔王接见群臣和外国使节的地方宽不过23米,长也只有36米,百多个人站进去就会客满。这里是阿宫的中心,精华之所在。它尽管不能用规模震摄我,但是他却用精雕细琢、用独具匠心,用巧夺天工深深地吸引我。阿宫里大部分殿堂徒有四壁,建筑物内所有当时用的一应家什都已撤走。它的门窗走道和天花板都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眼前。伊斯兰教义严禁人物崇拜,这条禁令甚至涉及到动植物。因此阿宫的装饰没有飞禽走兽,甚至连整株的花草树木也匿迹。阿宫里所有装饰都是几何纹饰,如钟乳形、铭文饰等程式化的图案,要不然就是蜿蜓曲折,花般美丽的阿拉伯文。我不识阿拉伯文,举目望着天花板上密如繁星的文字,我忽然想起,莫非这就是天书。天书,那是精致,无与伦比的精致;那是细腻,难以描绘的细腻。在日常生活,我经常听到“简单就是美”,在阿宫我体会到什么叫“繁复也是美”。那是一种细致之美,精准之美,是阿拉伯人的数字之美。

 

        走在殿堂里,溶入我眼里的颜色尽是乳白色和乳黃色两种单调的浅色,直到走进了桃金娘中庭的庭院,我的眸子里才注进了更多的色调。桃金娘中庭长约42米,宽22米。院子被一个大理石镶边的长方形水池占了大部分面积。水池像镜子般映着蓝天白云,映着水池边上的桃金花灌木丛,映着五颜六色的来访者衣裙,也映着我惊叹的脸面。我摆好pose,让妹妹为我拍了几张照。访客们只在水池边拍照,谁都没有去戏水,大人把小孩拉到身后,生怕小孩的脚会碰到水面,打破这如镜般清澈的水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景谁都不愿打扰。我缓步在水池边一米见宽的甬道上,在甬道边一根根装饰精美的圆柱前留连忘返。导游站在这些圆柱之间特别介绍说,阿宫里的圆柱有几百根,制造这些圆柱的工艺在当时独树一帜。这些光洁精致的石柱是作坊的制成品,它们的原材料是大理石粉、珍珠粉和粘土。

 

        参观完前殿,我们便来到了后宫。宫殿,宫在前殿在后。咱们的老祖宗早就告诉历代君王,先是生活,然后才是政务。宫乃宿舍,殿办公室是也。但是大凡宫殿却总是殿在前,然后才是后宫。阿宫也不落俗套。阿宫的后宫是一个东西向的院落。众所周知,帝王的后宫不仅仅是只供他本人起居,这里还纳着众嫔妃们。摩尔的帝王不像咱们中国的皇帝荷尔蒙那么旺盛,庞大的后宫纳着三千佳丽。摩尔王的妃子只要用十个手指就可以数过来。导游在姐妹厅里指着东西两个房间说,大老婆住在东边,小老婆住在西边。我向东和西两个方向各丢了一眼,小小的卧室,一眼就看尽。这屋子委实太小,放一张寻欢作乐的大床后,估计就没了转身的位置。这也太屈逼了娘娘。两位娘娘的寝室小还不算,她们还共用了中间客厅。客厅内摆设着摩尔人最早的瓷器。这些造型古朴的瓦罐碗盘大概在当时被用来彰显两位娘娘的地位。此时我想到了咱大汉的东宫和西宫。这能比吗?喜哉?悲哉?乌乎哉!心中的感觉不是很好,我逃似地离开姐妹庭,走进了狮子院。

 

      不知哪位促狭的翻译搞出来的笑话。把阿官的殿称作为桃金娘中庭。但是穆斯林妇女在朝政没有一点地位,怎么帝王的殿名还带出个娘们?而摩尔王最得意的后宫这个院落竟然被称为狮院。要知道穆斯林妇女出门都得脸裏黑纱,伊斯兰世界从没听到过河东狮吼,更何况这里是摩尔王的后宫。狮院长35米,宽20米,周围环绕着大理石圆柱。我这个人旅游有个特点,到什么地方都喜欢先用数字打发自己的好奇。这么多大理石柱有多少根啊?刚才在殿里的院落没时间数,现在我很想数了。这时狮院已是人来人往,各种肤色的人在圆柱中穿行,各种语言轮番撞击我的耳膜,我心静不下来,数目字在我眼前跳来跳去,我怎么也数不清了,正准备想用“无数”敷衍自己,这时导游及时赶到。他说,不只是你,很多人想数都没数清过。这里共有124根圆柱。有了这数字打底我开始在柱子形成的俏和巧的游廊里走蛇之步。狮院的色彩是阿宫整体乳白色中的另类。它圆形屋顶饰有金银丝镶嵌的精美图案。它的地面用彩砖铺砌。四周墙壁镶以5英尺高的蓝黄相间的彩砖。彩砖上下还有靛蓝和金黄瓷釉的饰边。室内布满色彩鲜艳的几何形纹饰和阿拉伯文字图案。这里已然是一处缤纷的世界。

 

        狮院的中心是座喷泉,喷泉周围等距离站着12头狮子,与咱故宫张牙舞爪的狮子不同,这12头狮子俯首贴耳,可能是母狮,看上去极其温顺。狮子们口里吐着水,水滴到池槽内,发出嘀嗒声音,在嘀嗒声中我想到了狮院的名称,原来是这12头狮子给这院落起了名。导游说,石狮子口里吐出的不是自来水,而是泉水。这泉水从附近山涧引来,被导入妃子们的卧室,夏天降室温,冬天添温暖。摩尔王为他的妃子们想得倒也周到。可能是摩尔王的后宫常住人口较少,比起它的殿,它的宫小得多。因此我们丢在这里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二十分钟。

 

        我很快走出了后宫。在阿宫外的花园里像当年的摩尔王那样在青翠的树林中神清气爽地散步。摩尔人走了,他们的失乐园-阿宫陷进了世纪的沉寂和感伤。但是,摩尔人没走远,阿宫的宫墙外,摩尔人的精神还在。他们种植的玫瑰、橘树和桃金娘灌木还在微风中歌唱,在阳光中舞蹈。后来,换了几番主人,随着主人,从英国移植来的榆树和爬满四处的金银花藤蔓也赶来凑热闹。我走在这片园林中,像走在一个活的、新鲜的、充满生机的世界之中。在阿宫里压抑了一上午的心胸舒展开了,大自然的红黄蓝绿紫竞相闯进我的眼帘,我眼前又展现出一幅有说有笑有乐有欢的现化画卷。走累了,我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抹去额上的微汗,有滋有味地欣赏近处的院落和远处的田园。我看见一位金发妙龄女郎陶醉似地躺着, 受到美景如此宠幸,她真是性福。

 

      阿宫基本的建筑材料是坚硬的大理石。摩尔王以为他统治的江山会像岩石那般牢不可破。殊不知,历史是无情的,素来是铁打的江山,流水的朝廷。摩尔奈斯尔王朝的缔造者——穆罕默德一世,于1238年起着手建造阿宫,历经数十年。但是岩石般的宫殿不岩石,时间只过了二百多年,到1492年穆斯林的摩尔人就被基督教的西班牙人赶出了伊比利亚半岛。后来的统治者当然不会把异族的宫殿当回事。阿宫被百般蹂躏后面目全非。只是到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中世纪的愚顽冰山消融,基督教的世界开始接受阿拉伯文化。1526年,一座闪耀着文艺复兴光芒的建筑-卡洛斯五世宫建筑完成。它与阿宫整体的建筑风格形成鲜明对比。它的建筑师是米开朗基罗的学生,建筑整体外方内圆,中间是宽广的圆形庭院,周围是两层的柱廊。整个就是一座基督教的意大利式宫殿。卡洛斯算是一位开明的君王,他追随时代的潮流,主张文艺、文化这码事是无国界无族类的,既然阿宫是伊斯兰的瑰宝,也应该属于整个人类。经他之手,穆斯林的阿宫溶进了基督教元素。阿宫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可是又过了约二百年,十八世纪来了个蛮不讲理的拿破仑,阿宫又遭厄运。直到1828年在斐迪南七世资助下,建筑师何塞·孔特雷拉斯与其子、孙,历经三代人修复了阿宫。

 

      但是十九世纪的西班牙国力已开始衰退,再没有巨额资金修复阿宫。许多被破坏的岩石浮雕只能用机制的石膏雕饰取代。阿宫总算恢复了原貌。现在我所看到的阿宫门柱精琢细镂,窗棂玲珑剔透,墙壁素洁细致,走道光洁明亮,天庭美轮美奂。阿宫的饰物尽管大多已是石膏制品,但是它们镶在原石之中竟然也滥竽充了数,不讲不点,凭凡人的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岩石打造的殿堂能恢复到当初的面貌确非易事。这可不像故宫,哪里木头烂了,锯一块新木补上去,无须化很大功夫。

 

      请想想我们的圆明园吧,大多数石制建筑,至今还躺倒在乱草堆中。难道咱聪明的国人就不知道用石膏或更坚硬的塑胶去代替大理石?难道咱富裕的中国还缺钱修复一座圆明园?答案,无解。喊了几十年的恢复,圆明园至今还是一幅破败相。看着面目一新的阿宫,我有点脸红。西班牙人把阿宫这颗人类瑰宝上的尘土擦去了,阿宫熠熠闪光在伊比利亚半岛上。坐在离去的旅游巴士上,我不断地回头,不断地在问,什么时候咱们的圆明园也能重整旗鼓,在国际旅游界崭露头角?

 

 

 

 

 

 

 

 

 

 

 

 

 

 

 

 

 

《啊!佛朗明哥舞,我被你燃烧 》(游记)

                               

                                                                   作者 颂锦

 

     晚饭后,我们将去看一场佛朗明哥歌舞表演。在上海出发的时候就有朋友介绍,到西班牙来除了游山玩水看教堂以外,有二个节目必看,否则西班牙游将是不完美的,或者说是逊色的。那就是欣赏佛朗明哥歌舞表演和经受斗牛的刺激。去斗牛场看斗牛,导游面露难色地告诉我,近乎不可能了。因为时间碰不拢来。西班牙斗牛场的斗牛表演大都是在周四到周六三天时间。可是今天才星期一。另外,我们的车是往北走的,西班牙北方有许多地区禁止斗牛,如首都巴塞罗那。导游的话很活络,这让我有点吃不准。但是,二个中的一个,佛朗明哥歌舞已在眼前晃了,我心里有点小激动。

 

    佛朗明哥的正确翻译应该是弗拉门戈(Flamenco)。都是音译,我觉得后者听起来更贴切些。但是佛朗明哥已约定俗成了,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早已没了吹毛求疵的毛病,我顺手拿起现成的佛朗明哥放到我的游记里。

 

      佛朗明哥歌舞起源于西班牙南部以塞维利亚为首府的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安达卢西亚历史上是各种音乐文化的大熔炉。早年希腊、迦太基、罗马、拜占庭带来了地中海边远地区的音乐,后来西哥特人来了,这个地区音乐的内涵又丰富了不少。公元8世纪起,阿拉伯人在此建立了西哈里发帝国。穆斯林统治这个地区长达700多年。从15世纪中叶起,吉普赛人开始大量移居此地。安达卢西亚的文化既受阿拉伯人的巨大影响,又被吉卜赛人潜移默化。最终,拜占庭庄严的教堂音乐、摩尔人彪悍的进军鼓角和吉普赛人绵远的流浪咏叹肥沃了这块乐土,培植出佛朗明哥舞这棵举世瞩目的参天大树。我怀着极大的兴趣紧跟着导游走向表演场地。我想,那一定是个大剧场,一定有个大舞台,因为,唯有这两个大才容得下佛朗明哥这块大招牌。

 

    我这样想着,导游把我们翘首以待的一行团友带进一家大约有三个门面的酒巴。我左看右看,眼里全是问号。这么个小地方怎么可能装得进佛朗明哥?我以为导游玩花样带我们来此处消费。直至转了个弯,到了酒巴后边,我们才发现了一个吵哄哄的场所。里边已聚集了上百号人。我不知如何把这些人归类。是酒徒?有可能,因为他们手上大都握有酒杯或碑酒瓶。是食客?有可能,因为这个场地的后边,放有餐桌,桌上盆碗浪藉。是观众?也有可能,因为这个场地的前边,拱高的部分被幕布遮着。好像,大概,可能那幕布的背后是个戏台。有了这块皱巴巴的幕布,我把自己的猜测总算引向了剧场。这个比咱中国农村社戏舞台好不了多少的小剧场,观众席上下两层,大概能容两三百人。下层前边横放着十几排粗糙的木制长椅。后边竖放着长条餐桌。楼下已客满,我们被安排到楼上就坐。看来我得把自己归类成观众了,看来那块幕布掀开后,佛朗明哥就会在那里表演。看来我的大所失望已经在所难免。我的心在一片“看来”中翻来覆去,因为我不敢相信久闻大名的佛朗明哥歌舞会在这么一个只能用简陋这个词形容的小剧场表演。说这个地方是剧场,我真的是抬举了它。它实在是个三不像的地方。你说它是酒巴,它后边有剧场;你说它是饭店,它前边圈出十几排的观众席;你说它是演戏的地方,可是这个舞台,怎么可以叫舞台啊?它宽不足十米,高,可以笑掉大牙,你稍稍用力一跳,手说不定就会抓下一把天花扳上的蜘蛛网。我坐在二楼,傻眼了。哪知,我这个傻还只刚开始。让我继续傻的亊还有着呢。导游说看佛朗明歌还得有专门的佛朗明歌酒助兴。导游这么说我还不信。可是我这不信没坚持五分钟,说话间小剧场的工作人员开始给我们能喝酒的团员递来了含酒精的鸡尾酒。他们称这种酒是佛朗明歌酒。我呷了口,确含酒精,这才勉强把一脸的疑惑和着酒咽进肚内。

 

    这由RUN和可口可乐调制的鸡尾酒此刻呡在嘴里很不是滋味。我在心里为佛朗明哥舞的缔造者-吉普赛人叫屈。难道是他们困顿的历史,他们流浪的生涯使他们难登大雅之堂吗?难道他们的即兴歌舞只能在旷野上,在大河边,在莽原中,或者在这不入流的舞台上表演吗?难道他们不需要布景,不需要道具,一把吉他就可成就的颠狂之作只能配以这样土得不要再土的剧场吗?

 

    在我的心“是也,非也”的折腾中,帷幕徐徐拉开。一个英俊萧洒的男舞者首先跃入我的眼帘。他上身着白色衬衫,外套黑色背心,下身配黑色西裤。短发很精神地挺立,皮鞋很神气地发亮,他绅士派头十足。他说了几句对我来说如同对牛弹琴的话后,他开始了表演。这见他的脚缓慢地踏地,如骑手跃上马鞍,马蹄开始踱步。接着双脚轮番击地的频率加快,马儿驰入草地。舞台上脚的蹬踏声和舞者左右两手响指的节拍声把我的心从疑惑的泥淖中捞了出来。我垂下的眼睛,竖了起来。舞者的脚敲打着舞台,先是轻轻的,接着重重的,几分钟以后,如鼓擂响。舞者脚在动,手在舞,但他的身躯总是挺着,头颅总是昂着。哒哒,哒哒,马儿已奔驰在草地上。鞭声清脆,马蹄声疾。我的心跳跟着舞者的脚踏加快。踩在我心上的脚踏是那样的悲壮,那样的沉重,那样的激越,那样的亢奋。我是个性情中人,一枚易燃物,我的心被点着了火。随着震撼人心的舞步,舞者亮开了歌喉。这时舞台边上走出了一位吉他手。

 

    佛朗明哥的吉他,比我们一般见过的吉他要大些。它发出的音量大而音色明亮。吉他快节奏的弹奏,向着观众席泼出一串串灵动的音符。音符在空中跳跃翻滚,交织出一首激动人心的长歌。这喑哑并带有鼻音色彩的音色是佛朗明哥歌声的特点。它的装饰音多用在重音上,婉转曲折的倚音恰到好处。这是在其他西欧国家是很少见的一种唱法。他声情并茂,我尽管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是,从他的眉眼,从他的神色,从他不卑不亢的举止,我能领会到他歌唱的内容。这歌声粗犷时,我想,他一定在唱江河湖海,唱天地日月,因为唯有这自然界的宏大场面,才能容得下如此高如此深的几个八度的跳跃。这歌声悲壮时,我想,他一定在叹人生颠簸,叹世态炎凉,因为唯有这年年月月的流浪生活,才会熬得出这如泣如诉的凄婉和愁苦。这歌声嘶哑时,我想,他一定在吟披荆斩棘,吟跋山涉水,因为唯有这征战的艰难困苦,才会升华出如此不在坎坷前低头,不在险阻前却步的豪情。这歌声亮丽时,我想,他一定在赞生儿育女,赞婚嫁喜庆,因为唯有这苦以后的那种甜美,旱以后的那种甘霖,才会颂扬出如此苦尽甜来,畅快无比的乐章。舞者在忘情地唱,激情地跳。他唱着跳着,舞台上跳出了一个着装鲜艳的丰腴女郎。

 

    她圆脸红润,额宽颧高,目如流星,齿如含贝 。她一出场,楼下的观众全部起立,鼓掌声此起彼伏。导游说,她是西班牙南部地区最有名的吉普赛歌舞女郎。她名叫玛丽娅.捷娜。我瞪了导游一眼,差点说出“不可能”,在这样土不啦叽的舞台上怎么可能会跳出个女明星。如果是,这也太委屈她了。这是怎样一个破旧的舞台呀!先不说它的灯光和布景怎么不入流,只说它的舞台木制地板,油漆大片脱落,木头的本色可怜兮兮地坦露着,惨不忍睹。

 

    佛朗明哥舞所有的动力和激情都来自于它发动器般的双脚。舞者的脚就像鼓槌,舞台就是一面鼓。脚的踏、踢、蹬,时而快时而慢,时而猛时而柔,好的舞台会真实贴切地反映出佛朗明哥舞的韵律和节奏,就像好鼓不用重锤。而我眼前破败的舞台,我担心舞者的脚用力踩下去,把舞台踩破了,说不定哪只脚会拔不出来。

 

    导游就坐在我旁边,他可能也被捷娜的美貌和性感所吸引,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是她,是她,”一边再次把狂烈的鼓掌抛向舞台。捷娜头发向上梳出松软的发髻,色彩艳丽的服装裏着妙曼的躯体,多层饰边的裙子,随舞飘飞。她舞姿奔放、热情、舒展、优美。观众们几乎忘记了所以,只知道鼓掌,再鼓掌。鼓掌之后,似乎忘了坐下,摇晃着手,猛蹬着脚和台上的捷娜一起痛快地释放能量,一起尽情地把心中的喜怒哀乐撒出来。我身体热了,心跳加快,对捷娜的敬意瞬间跳进我眼眶。

 

    在所有舞蹈中,佛朗明哥舞中的女子最有诱惑力。她们的肢体语言特别丰富。她们不似芭蕾舞女主角那样文静端庄,也不似国标舞中的女伴那样漫条斯理 。她们可能不苗条,可能不轻盈,但她们跳的舞必定很出采。捷娜的序舞,表情带点忧愁。随着她肢体的扭动,很快热情来到她脸上。她手中的响板击打着她的舞步,也击开了她的笑脸。那灿烂的笑容像光芒映亮了舞台下每个观众的眼睛。捷娜和她的舞伴戏剧性地互拍着手,挑逗着节奏。他们的双脚踏出繁复而扣人心弦的韵律。他们扬起歌喉,吉他手适时把苦难、哀凄、郁伤、坚毅和欢愉添加在他们的歌曲中。导游懂西班牙语,他说,现在台上表演的是佛朗明哥最经典的舞剧-《卡门》 。

 

    《卡门》也可以在这里演出?我再一次对导游的话发出质疑。《卡门》是世界级的歌舞剧,是法国作曲家比才的最后一部歌剧,完成于1874秋。它可以说是当今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一部歌剧。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我从小就知道《卡门》的故事。二十几年前就看过《卡门》的歌剧。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原汁原味的佛朗明哥舞《卡门》会在这样的地方忽然降临在我面前。

 

     我很快进入剧情。最先上场的男舞者应该是军人何塞。捷娜演的是卡门。捷娜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是卡门的天然扮者。卡门活泼开朗、热爱自由。她先是与军人班长何塞坠入爱河,后又爱上斗牛士艾斯卡米洛,最终这段三角恋,被何塞用匕首送卡门去黄泉而告终。三位主角有时眉头紧锁,一脸的忧郁和愤懑;有时笑脸绽开,满腔欢喜全写在脸上。他们热烈奔放的舞蹈语汇,独具特色的吉他伴奏,把卡门和何塞的“示爱戏”,卡门和艾斯卡米洛的“斗牛舞”以及何塞和卡门爱恨交加的“决别情”演译得淋漓尽致。何塞示爱时,全场是歌;艾斯卡米洛斗牛时全场是跳;卡门死在何塞的怀抱时,全场是吼。佛朗明哥把舞台燃着了,把剧场燃着了,把我的心燃着了。

 

    佛朗明哥舞原来是吉普赛人流浪路上说来就来的一种即兴舞蹈。男子的舞蹈主要是用脚进行的。他们用脚掌、脚尖和脚跟叩地踏响,节奏激越。女子的舞蹈主要是用手表演的。她们用手腕、手臂和躯干舞出柔雅和优美。明星舞者,女的阴柔,男的阳刚。在响板 和吉他声中,热烈奔放地展现出肢体的力与美。佛朗明哥舞蹈没有固定的动作,全靠舞者和演唱人、伴奏人、以及观众之间的情绪互动而展现。佛朗明哥歌舞由四个要素溶合而成。那或悲切急促,或热情昻扬的吉他、那或高亢嘶哑, 或顿挫低呤的歌曲、那或坚定有力,或节奏明快的响板、那或惊心动魄,或多姿多彩的舞蹈,排山倒海似地一波紧接着一波冲击观众的心坎。我视觉上的享受升华到绝美境界!舞蹈者在表演的过程中,伴随着率性而发的“哈列奥”,即拍手、捻指和激动的喊叫把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

 

    我和剧场里的当地观众一样大部分时间站着,随着舞剧张嘴喊好,拍手鼓劲,蹬脚洩愤。再加一二杯佛朗明哥鸡尾酒,我再也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我会享受到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佛朗明哥盛宴。我的享受不是坐着,而是站着, 不是静态,而是动态。我随着那富有节奏感的音乐或击掌或喊出“欧嘞”(Olé)。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几乎全身心都融入到一个独特的艺术氛围之中。我和明星舞者在追求“杜恩德”——即心灵的相通中情绪达到高潮。在高潮处,我和舞台上的明星演员一样大汗淋漓,一样精神昂扬。

 

    几十年了,我看过无数戏剧舞剧,可以说没有哪一次我会这样激动,这样振奋过。直至旋律结束,我的心还在震荡,直至我的团员们都起来准备走了,我还久久地站着,非常不舍地把自己从无比留恋的艺术陶醉中拉回来。

 

    佛朗明哥舞是西班牙的国粹,这已被西班牙人民认同。佛朗明哥舞是世界舞蹈界的瑰宝,至少我现在心悦诚服。谢谢你吉普赛人,谢谢你们的佛朗明哥舞蹈。你们的这场歌舞已然把我对你们所有的误解和偏见全部扫进大西洋。

 

 

《走进大画家-毕加索的童年》(游记)

作者 颂锦

 

     午饭后,我们将去大画家、大雕塑家、现代艺术的大创始人、当代西方最有创造性和影响最深远的大艺术家巴勃罗·毕加索的故乡-马拉加(Maraga)。毕加索名字前的这么许多伟大,早在我孩提时代便印洇心中了,尽管那个时候的我对着抽像的人物画如看天书。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把毕加索的一幅油画挂在客厅的显眼位置。每个来访者只要沒了话题,就会到那幅画中去找。毕加索的抽象画蕴藏着丰富的谈资,开拓了阅画者无尽的想象力。耳濡目染,我在成长的岁月中,对毕加索的崇拜与日俱增。在全世界所有的画家中,论艺术造诣,至今还没有哪一位超越了毕加索;论作品数量,世界上所有的艺术家们只能远远地在毕加索身后望其项背。他的作品总计达37000件,包括:油画1885幅,素描7089幅,版画20000幅,平版画6121幅。毕加索享年92岁。共计活了33580天,如果从他来到这个星球的第一天就画画算起,他每天竟然为我们这个地球村贡献出不至一副画!这真让世界上所有人瞠目结舌。世界上有人说,犹太人是人中精英,毕加索是精英中的精英。他是世界上三位最伟大的犹太人之一(另外二位是,爱因斯坦和耶稣基督)。说来难以相信,在他山一样堆起的称号中,无意间,我还发掘出毕加索的另一个称号:西班牙共产党员,他的社会主义价值观在资本主义世界独树一帜。 

    沐浴着毕加索的光芒,我们来到马拉加。马拉加是一座中型城市。它坐落在西班牙南部,紧贴着地中海的太阳海岸,人口约五十五万。农业和观光业是这座城市的主要产业。马拉加被佩尼贝蒂科山脉和瓜达尔麦迪娜河拥裹着,山有水则清,水有山则秀。这清山秀水孕育了伟人毕加索。毕加索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

    我们到达马拉加,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毕加索故居。故居门口有一个小公园,公园一角,毕加索正笑吟吟地坐在一张绿色长凳上。那么平和,那么慈祥,那么亲切,像邻居家的老大爷正坐在暖阳中晒太阳。我远远地看见了他老人家,忙不迭地向他行注目礼,三步並着两步地走到他跟前,就像出远门的孩子回家来看老父亲一样。我欢喜地地坐在他的身边,怕他被太阳晒着,没经他允许,就调皮地把自己的帽子戴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我握着老人家的手,聆听教诲。直到导游走到我身边,拍拍我肩膀说:“强先生,你怎么啦?跟一尊铜像说这么多话。”

    毕加索故居面对着小公园。故居博物馆在一幢米色住宅楼的二楼。三欧元的门票把许多慕名前来的访客挡在了门外。门外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门内却是访客雀罗。毕加索喜欢独居,世人也有可能为还他一个安静的环境,而不愿前来打扰,只是远远地敬仰。我远道而来,就这么远望岂能了却夙愿?我不管不顾踅进了博物馆,上了二楼,悄悄溜进了毕加索的童年生活。 

    毕加索在马拉加生活到八岁。童年的毕加索,小顽童一枚。街坊邻居都叽他是小傻瓜,这瓜傻得据说不是一点点。学校老师都说他蠢得像头猪,说他连一加二等于几,都不能定下心来,整出个答案。那时马拉加的学校惩罚不听话的学生不是用戒尺打手心,而是关学生禁闭,一关就是几个小时。毕加索上课思想不集中,老师布置的功课经常不完成,他成了学校禁闭室的常客。好在毕加索有个慈祥的母亲,还有个明白事理的父亲。他的父亲布拉斯科是西班牙皇家艺术学院油画教授。在一次郊游中,他从一个果农的剪除废枝中,得到了启示。这条似乎是来自上帝的指示救助了一筹莫展的父亲和他生性愚顽的儿子。老师说,毕加索算术不好。爸爸说,那么就别让他在数字里兜圈;朋友说,毕加索小小年纪就喜欢做白日梦。爸爸说,那么就让他在白日梦里遨游,谁都不要去打扰他;邻居说,毕加索太怪僻了。爸爸说,那么就让他把自己怪了吧,反正也碍不了其他人。毕加索父亲顺着毕加索,找到了毕加索这棵小树身上最旺盛、直立的那根“枝条”-毕加索画画的兴趣。他要让这根有着自己遗传因子的“枝条”自由发展。他每天送毕加索上学,每天给毕加索一叠白纸,一盒彩笔,让毕加索在课堂上画,让毕加索在禁闭室有事情干,让毕加索在受到委屈时,有地方泄愤。毕加索在八岁快要离开马拉加那一年,他画出了让所有邻居和老师啧啧称奇的油画《斗牛士》。自此,天才的称号在马拉加众乡亲的一片惊讶声中第一次降落在毕加索头上。我在《斗牛士》油画前沉思良久,心里升起丝丝懊悔。心想,如果我早来这个博物馆二十年,我一定会学毕加索父亲的样,绝不在我儿子成长的起跑线上,设置障碍,强迫他学这学那,到后来把一个可能的天才自作自受地弄成了一个实足的庸才。马拉加的毕加索童年博物馆并不大,仅五六个展室,满满地囤着毕加索金色的童年。他父母的雕塑、他家的书房、他用过的书桌、他的自画像、他的衣帽、他的早年画作,等等等等,每一件展品我都会仔细地看,与毕加索一起享受金色的童年。

    毕加索是受到老天爷特别眷顾的幸运儿。他的童年有无微不至的父母关怀,青壮年有无数粉丝们的追捧。到了老年,他是世界上极少数活着亲眼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收藏进卢浮宫的画家。他在世时便受到世界上爱好艺术的人们真诚地爱戴和敬仰。这在世界艺术界绝无仅有。毕加索的作品是活的,是随着毕加索一起成长的。他的作品经历了早年的“蓝色时期”、“粉红色时期”、盛年的“黑人时期”、“分析和综合立体主义时期”(又称“立体主义时期”)、后来的“超现实主义时期”,他的作品总是洋溢着创新的精神,站在时代的前列。毕加索永远是年轻的,不论是他的作品、他的精神、还是他的人。由于他的年轻,他的作品总是显得不怎么安分,总有一种突破的精神在他的画作里蠢蠢欲动。毕加索的年轻来自于他一生喜欢体育运动。这造就了他性格上的乐观、开朗、阳光。他热爱大自然,常常一个人背着画板,带着绘画工具到乡村、山野去写生,搜集绘画创作素材。一生年轻的毕加索也得到无数女人的宠爱。到63岁了,还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与一个17岁的女孩结下忘年交。这位十七岁的女孩是这样形容毕加索的:“他是个让人尊重的人,温柔、聪明,偶尔还会很羞怯。” 

    然而,他更是一个天才。他不是那种少年时天资聪颖(如某大学的少年班),但受不了众人的消费,到了中年便泯灭在芸芸众生之中那种天才。他也不是那种因某项或几项成就被冠了天才帽子之后便不甚了了的那种天才。他更不是那种先是一鸣惊人,接着天马行空,最终烟消云散,啥都没留下的那种天才。他是实实在在,摆在你面前,沒有一点造作的这种天才。他是童年被戴上天才这顶帽子后,天才便陪伴他一生的这种天才。他是戴着天才的帽子还不忘初心,平宜近人,踏踏实实,勇于创新的这种天才。这样的天才,让人心悦诚服,受人尊敬崇拜。我走出毕加索故居,又特地走回到小公园,来到毕加索座像跟前,对着毕加索的额头献上了亲切的一吻。

 

 

《我在西班牙看斗牛》(1) (游记)

解惑之旅-两牙游

作者 颂锦

 

    今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早上旅游车载着我们爬坡二个多小时,来到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腹地的一座建在山顶上的小城-龙达(Ronda)。 它是一座藏在云端中的城市,山下的人远望,常把它看成是海市蜃楼。它是一座挂在悬崖边上的城市,人走在城沿,望一眼脚下750米深的沟壑,心会惊肉会跳。龙达建于二千多年前的罗马帝国时代。由于它高,而人迹罕至;由于它险,而无比壮美;由于它静,而被国际旅游界推崇为世界九大静美小城中的一个。

    龙达小镇分新旧两区。我们在新区落脚。新区主要供访客购物和住宿。访客如要深入龙达,看多一些景点,就得去旧区。这新旧区域之间隔着埃尔塔霍峡谷。龙达新旧两个区域的红瓦白墙建筑就像油画在峡谷两侧。涴涴溪水昼夜不息地为龙达讴歌,仞仞峭壁千百年来为龙达守望。在峡谷的北边稍窄处,两柱高大的石墎,巨门般地拔地而起。石墎上架着一座石桥。石桥连接峡谷两边的新旧城区。峡谷、悬崖、石墎、石桥,都呈乳黄颜色,古朴天成,浑然一体。这座桥建于1735年,近四百年来这座桥巍然屹立在峡谷上。站在石桥上,我欣赏扑面而来的峡谷风光,想象着当初不知吊塔为何物的西班牙人是如何筑起这座石桥的。我有心沿桥边的小路走向峡谷深处,走向峡谷出口,那里有田园风光,那里有农家小院。远远望去,那里似乎有着和我们秦岭山地一样的景致。 

    正巧,上个星期读了海明威的小说《死在午后》。在这篇小说中,海明威是这样生动地描绘龙达的:“如果你想去西班牙度蜜月或者跟人私奔的话,龙达是最合适的地方,整个城,目之所及都是浪漫的风景;如果在龙达度蜜月或私奔都没有成功的话,那最好去巴黎,分道扬镳、另觅新欢好了。”龙达仿佛离尘世有一段距离,仿佛离喧嚣更远些。走在这石子铺就的街道上,静谧披在肩上,安宁窝在心中,一种超脱的感觉油然升起。我没有沿下山的小路走进峡谷,我只是在峡谷之上,任由峡谷飘逸而出的凉风吹佛我的衣襟,把我吹进海明威开拓的意境。我问自己,秀美的山川会如何给新婚的男女带来甜蜜?还问,难道只有龙才能扺达的高处才能藏住私奔的隐密?

    但是,导游知道我们这群人,老的老少的少,不像来度密月,更不可能来私奔,因此他没有带我们去山间小道上走走,找个浪漫的地方逛逛。他只让我们在石桥周围逗留,四十五分钟后,便领我们前往西班牙历史上最悠久的斗牛场。龙达除了海明威给了它一个柔美的声誉外,早在海明威之前,它便已经闻名遐迩。西班牙人给了龙达独一无二的名号:西班牙斗牛的发源地。

    我们来到这座名叫Plaza de Toros的斗牛场。这座斗牛场建于1785年,可容纳5000名观众。这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建筑,仍是白墙红瓦,建筑格调纯朴庄重。斗牛场正门左前方镇守着一头铜铸的公牛。这是一头北非公牛。黑色、遒劲、强健,两角冲天,四蹄击地,一股阳刚之气奔腾而出。血统纯正的北非公牛,生性暴烈,体魄强壮,野性十足。尽管西班牙现代的斗牛已经过四五年的特殊训养,但北非公牛天生的好斗精神沒有泯灭。斗牛唯有狠、凶、刁、野,才能衬托出斗牛士的英勇、果敢、胆识和豪迈。斗牛士是西班牙人心目中的英雄。我们沿着圆形的斗牛场走到它的正门,看到了闻名于世的斗牛士安东尼奥·奥多奈斯和佩德罗·罗梅罗的全身铜像。他们脸含帅气、眼闪流光,手执利剑。他们尽管站在这里差不多有二百年了,但仍然威风凛凛,气场十足。导游在斗牛场吝啬地只给了半小时時间,让团友们抓紧时间赶快把那头北非公牛圈进手机里,再把两位伟大的斗牛士请进脑海中。我拉着妹妹妹夫只用五分钟完成了任务,其余时间我们溜进了斗牛场。斗牛场的门票是6.5欧元。哦!在售票处我眼睛一亮,这里不只售当天参观斗牛场的门票,还售星期六斗牛表演的门票。我梦寐以求的斗牛表演就在眼前。但表演时间是两天之后的星期六。两天之后,我们团将到达西班牙首都马德里,怎么还能再回来呢?

    斗牛,我多想看一场斗牛表演。斗牛的魅力迷着我的双眼,鼓着我的血脉。诚然,它冒险、残酷、血腥、野蛮,但我仍想在有生之年目击一次。这生与死的搏斗给每个目击者带来的刺激和疯狂一定会终生难忘。这是一种见血的艺术,一种野性的华美,一种无畏的崇高。在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窟中,考古学家们发现远在新石器时代,据今约11,000多年前的岩石上,就印着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人与牛搏斗的石壁岩画。它们或许是当今斗牛的远古踪影。后来,古罗马恺撒大帝来到西班牙,他喜欢骑马驰骋,喜欢骑在马上斗牛。经他之手,订出了现代斗牛的若干规则。在这以后的二千多年时间里,斗牛逐渐成为西班牙正式的竞技运动。它先是流行在贵族的圈子中,然后普及到民间,成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表演形式,最终被捧成西班牙的国粹。我不至一次地听见西班牙人自豪地说:只要西班牙民族存在一天,斗牛就不会消失!但是,导游喃喃道,谁知道以后会怎样。西班牙北部地区有些城市,如巴塞罗那,已经明令禁止斗牛表演。 

    现在,西班牙有300多家斗牛场(最大的是马德里的文塔斯斗牛场,可容纳2.5万人)。西班牙有长达7个月的斗牛季。从3月19日圣约瑟夫日开始,到10月12日西班牙国庆节,这段时间的每个周末再加星期四,全国各地都有斗牛比赛或斗牛表演。其中3月在巴伦西亚著名的火祭节以及6月在格拉纳达的圣体节是南北两地斗牛季的高潮。另外,普及到民众中的还有一年一度的奔牛节。到西班牙,我必须要看一场斗牛,不管要化多少代价。这是我在出发前就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我化二百欧元买了二张背阳的上等座票(后排向阳的最差位置只要25欧元一张),看来势在必得了。但是导游同不同意我和我妹夫(我妹妹不敢看)星期六离队呢?我查了一下行程,星期六我们到达了马德里,我们怎么从马德里到龙达呢?那当然得乘飞机,可是我查了一下,龙达没有飞机场,怎么办呢?附近有飞机场的城市只有马拉加(Maraga),马拉加到龙达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车程,那里每小时有一次班车。倒两次交通,在国内语言通用,这种行程,小菜一碟。可是,这里是西班牙,鸡对着鸭讲,稍有差错,不要说是去看斗牛,还可能去见鬼呢。但是活人岂能被“呢”字困死。我讲英语,西班牙语也能讲几句,凭我走南闯北的经历,这些呢字算得了什么。既然不算什么,我何不趁此机会到西班牙民间社会走一趟?

   

  

 

《我心中永不凋谢的白兰花》(散文)

  

作者 颂锦

        我家的白兰亭亭玉立在后院花圃里最显眼的地方。尽管她树龄五年不到,但已长得枝叶茂盛,绿意盎然。每位走进花圃的访客,都会在她身边逗留很久,闻着她的花香,品着她的花意,赞不绝口。每天我走进花圃,白兰总是最先向我问早,然后与我聊天戏谑。我会饶有兴趣地细数她开了多少朵花,有多少株花蕾含苞待放。我的目光还会穿过她的青枝绿叶,停留在躲到绿荫深处的某朵兰花上,像欣赏一位大师的小品那样,领略美之所在。那洁白的花瓣,花瓣上浅绿的花蕊,花蕊间嫩黄的花苞,仿佛都充满着艺术的细胞。尤其是兰花的十片花瓣,那简直就是歌,就是诗。她们钩得如半月,柔得似春蚕,白得像玉石,巧得胜飞燕。这时,我总会想到“兰花指”这个名称。它早在古印度佛教仪式中,就有了最早的手相。到了现代,戏曲艺术广泛地用它造型。久而久之,它成了美的传媒,美的化身。

 

        白兰是我的挚爱。我喜欢她的倔强,即使寒冬腊月,她仍绿叶固守。我喜欢她的执着,即使日月更替,她仍昼夜飘香。我喜欢她的简约,寥寥几片花瓣也构思出玲珑,灿烂着美丽。我喜欢她的静雅,让我于无形处闻花香,于无声处听花开。我喜欢她的谦逊,她宁愿羞涩地在绿荫中开放,也不愿意在枝头卖弄。我喜欢她的朴实,她宁愿放弃红的娇艳和黄的华贵,也要保持自己白的平凡和玉的和善。她华而不显,贵而不炫。她是花中的极品。我经常想,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品性,那我们这个世界会该是多么美好。

 

        我是白兰花的粉丝,清楚地了解她的脾气性格。白兰,学名 MichElia Alba DC, 是木兰科含笑属植物。她属于肉质根类,不耐积水。她乐意生长在富含腐殖物的酸性土地上。她喜阳光而不耐高温。她爱喝水但不能浸水。她永远是那么姑娘,惹人疼爱,酷暑得给她遮阳,寒冬要为她披衣。

 

       我们家与白兰是有缘的。从我懂事起,外婆就讲给我听很多白兰花的故事。外婆说我是闻着白兰的花香走出襁褓的。等到我稍稍懂事,我总看见阿姨买菜回来,菜篮里总会有几枚白兰花探出头,香喷喷地朝我笑。自从我家有了后院,我们开始筹建自己的花圃。在采购名单中,排第一名的就是白兰。但是,我们这个地区罕见白兰。只是一次出差,在外地一个花木集市找到了她。我任性地把她抱回家。我们一家人喜形于色,把她捧到客厅中央。有人手忙脚乱地为她拂尘、浇水、整枝。有人七嘴八舌地讲许多白兰花的趣事。还有人高声吟诵了李白 《咏幽兰》里的一段诗:“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 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就这样白兰从遥远的过去走来,从不知名的他乡走来。她欣然走进我家,成了我家花圃里第一批定居者。

 

        我与白兰花的情缘可以追溯至我坠落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在外婆讲给我听的许多故事中,我婴儿时的故事最使我难忘。我出生以后,母亲,一个大家闺秀,书读得多,奶产得少,这是我知道的外婆对妈妈唯一的抱怨。没办法,家里只能请奶妈。为这事家里折腾了几个星期。奶妈漂亮的,妈妈摇头说:是个狐狸精;奶妈难看的,外婆瞪眼说:是个猪八戒;奶妈胖的,婶婶拉长脸说:肥而无力,恐怕会抱不动我;奶妈瘦的,爸爸沉了个脸说:可能会奶水不足。挑选了好多个。每个喂我一天到两天。最后还是外婆一锤定音,选了一位来自青浦的姑娘。外婆告诉我,我的奶妈生于农家却起了一个很秀气的名字叫素芬,姓朱。只知道她家乡在青浦朱家角一带,关于她的身世没人知道,也无从打听。妈妈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纯朴老实的农家姑娘。妈妈连说两个非常,还唯恐不够,高兴起来还会啧啧嘴再补加两个非常。接着她会用几个小故事来充实这几个非常。

 

         我哇哇落地的时候,嘴里就有了几颗牙齿。这几颗不听话的硬家伙总是喜欢啃咬被塞进嘴里的柔软的乳头。有一次素芬的白衣衬衫上印出红的血迹,妈妈再三追问,才知道是我的牙齿干的坏事。妈妈要素芬停几天喂奶。素芬说,痛点没什么,小龙(我的小名)不能饿了。她还是每天照常给我喂奶,尽管有时被咬得龇牙咧嘴。从小我的食欲就特别旺盛,有事没事都会抓着素芬要奶喝。为了增加素芬的营养,妈妈要买菜阿姨每天增加五元钱的伙食费。五元钱是很有购买力的。当时一个工人月薪还不到三十元。阿姨每天买回了各色蔬菜水果,猪肉鱼虾。每餐都是满满一桌子菜,外婆吆喝着要阿姨用最大的碗给素芬盛饭。妈妈难得殷勤地起劲往素芬的碗里夹菜。素芬吃得很快,吃完碗里的,就不再添了。她放下筷子抱起我,逗我,亲我,喂我,哄我到睡着。她让阿姨把桌上碗筷收了。自己到厨房,盛起满满一大碗白米饭,放一勺猪肉再加点酱油,坐在小板凳上狼吞虎咽起来。她害羞地告诉阿姨,她不是饿,而是怕奶水不够,喂不饱小龙,并说多吃白米饭多产奶是她青浦老家的秘方。这话传到外婆耳里,感动得外婆只顾掏手绢抹眼泪。

 

         素芬每月回青浦一次,回来总会带着满满一竹篮白兰花。这一竹篮白兰花会把我外婆乐好多天。素芬喜欢把白兰花结在她的衣服纽结上。她习惯穿那种最传统的女式大衣襟罩衫。她右边胸口上的纽结经常挂着一朵白兰花。当她撩起上衣给我喂奶的时候,那白兰花有时就直接搭在我的鼻孔上。吮着素芬丰沛的乳汁,闻着白兰花清甜的香味,我美美地偎依在我奶妈素芬丰满的胸怀里度过了我的婴儿期。

 

        一年过去了,我开始能吃粥了。素芬说她家中有事要辞工。外婆、妈妈再三挽留,但素芬执意要走。外婆送了她一副玉镯,妈妈给她做了一套用上等布料裁制的洋装,爸爸请来了一位摄影师,让我和素芬合了影。全家用最隆重的家宴欢送这位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贵人。爸爸特地叫来了出租车送她回青浦。临走时妈妈、外婆和素芬泪水涟涟抱成一团。外婆要认干女儿,妈妈要认妹妹。素芬害羞地摇摇头,红着眼睛,低着头,背着众人,哄我到她跟前,让我站着,给我喂最后一次奶。外婆又激动起来,因为她知道,我站着可以吸吮更多的奶。奶妈素芬要把她乳房里所有的奶水都灌入我的体内,够我大半晌不饿。一家人静静地围着素芬,尽管没言语,但是各自的心里已经在翻江倒海。素芬喂饱了我,用力深情地亲了我一下,然后站起来要走了。这时使大家吃惊的是,我哭了起来,嘴里迸发出我出生以来第一个有意义的词,石破天惊,它是冲着素芬而去的:“妈妈!”我张开小手,喊着要妈妈。这声呼喊,把全家人的眼泪全部喊了出来,连爸爸这样久经沙场的老战士都转过身去抽泣。泪水啊泪水不断,我们全家为这位普通的农家女孩感动得流泪。

 

         出租车载着奶妈素芬走了,留下一阵青烟,留下全家人对她的夸奖和念想,更留下她甘美的乳汁在我嘴里、心里和骨子里。奶妈素芬回青浦了,她没有留下电话号码,那时电话还不普及。她没有留下通讯地址,妈说,她还是文盲。

 

         以后每年端午节前一天,素芬总会托人在我家后门放一篮子白兰花。外婆拿起篮子先不赏花先不闻香,总是先满篮子里找素芬留下的纸条。素芳把她的话写在纸条上,藏在白兰花中。纸条上总是这一句:亲亲小龙。素芬。字尽管歪歪扭扭,但是外婆总要看好几遍喃喃着:字写得有进步了。然后她把纸条传给妈妈。每次妈妈看完后,都会亲我一下,说:你奶妈想你了。接着妈妈和外婆都眼泪汪汪地把白兰花摊开,让芬芳传遍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我懂事,持续到我执拗地要爸爸去找我的奶妈素芬。但是忽然有一天爸爸被打倒了,我也被赶到了农村。从此我们同素芬的联系中断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花圃里的草木都有情,更何况我。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的奶妈用她丰沛的乳汁养育过我,我怎能忘记?怎能不日夜思念着如何报恩?后来爸爸复职了,我自费留学美国。尽管我趔趄在人生的道路上,但一天都没中断过对奶妈素芬的念想。我曾去青浦县公安局户籍办公室,要求帮助找寻,但无地址无电话,全县名素芬的有五百六十余人。简直就是没办法找。我曾去青浦县出产最多白兰花的朱家角镇。镇办公室的王姓先生告诉我该镇户籍人口近六万人,也是人海茫茫,怎么找?磨了很久嘴皮,他总算答应让我留下那张我和素芬合影的放大照片,说:以后开干部会的时候,可以问问。

 

         以后接着以后,光阴荏苒十多年以后,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我经常捧着那张照片,端详着我的奶妈素芬。那张照片是我的珍藏。当时爸爸被隔离审查,为了怕连累到奶妈素芬,外婆把照片折起缝在我裤腰中。现在尽管照片当中有条折痕,尽管照片已经泛黄,但这承载着我无尽思念的照片总是那么热,总是那么地把我的心烫炽。奶妈素芬椭圆形的脸上挂着微笑。淡淡的眉毛盖着明亮的双眸。清澈的眼里找不到一丝阴霾。她眉宇宽阔,眉间朗开,鼻梁翘挺,脸颊圆润。我的奶妈尽管不璀璨如花但也活力四射。她短发及肩,穿着传统的斜襟罩衫,机织粗布印着蓝色格子。这就是我的奶妈素芬:轻松而传神,朴素而韵丰。

 

        我看着照片,心中无数次地在呼唤。我朝思暮想的奶妈,我可敬可爱可亲的奶妈,我心中的圣人,您在哪里?您养育了我,可您至今还没有接受过我一句感谢的话,您让我情何以堪。我生来就不喜欢欠别人的。可是奶妈素芬,我欠您太多,难道您就不能给我一点点机会报答您吗?难道您忍心让我抱憾终生吗?此时,我只能再一次向您说声对不起,是我给您的胸前留下了齿印,是我让您吃了这么许多白米饭。但值得告慰您的是,您那离别时的喂奶,奶香还留在我唇齿之间,奶汁还流在我心田之中,让我一辈子都受用。

 

        每天我站在白兰花边,看着一朵朵像蝴蝶那样的白兰花,我把我所有的情思寄托在白兰花上。我的奶妈来自于白兰花的故乡,她是最爱白兰花的。白兰花成了我与我的奶妈之间精神上的维系,成了我可以触摸到的慰藉。我欲放飞我家的白兰花,让她们飞回故乡,去寻找我的奶妈素芬。不自觉中泪又一颗颗滴在白兰花上。白兰花终于起飞了,载着我的泪水,载着我的思念,载着我的虔诚,载着我的渴望飞向遥远的故国。奶妈素芬,您在哪里?您是否听到了我的呼唤,看到了飞自太平洋彼岸的白兰花?

 

       

《我的妹夫叫活宝》(短篇小说)

 

作者 颂锦

 

 

         在我妹妹玲华眼里,我妹夫如宝就是个“活宝”。如宝和活宝这两个词仅一字之差,因此这两个词就经常在我妹妹舌尖上跳来跳去,换着花样蹓达出来,有时带着夸,有时夹着骂。夸牵着如宝,骂拖着活宝,我一听就明白。但有时“活宝”会被拎到灰色地带,那里,奖和罚含糊不清。

 

         譬如昨天,如宝无意制造了一个笑话,笑得上百个人捧腹,可是,玲华哭笑不得,口里机关机似的连着发射出“活宝”这个词,几乎把我都打晕了。这事发生在沪西一家大型韩国烧烤店。如宝开车带我、玲华和他们的孙女艾妮去沪西用晚餐。我们一行四人进了餐馆,在一张靠窗的餐桌就座。一坐下,艾妮就要去餐馆自设的儿童娱乐区玩。如宝喝了口茶,背起艾妮就去当守护人。本以为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想不到,我和玲华等不到他们,等到的却是如宝远远传来的问话声:“谁穿错了鞋子?谁把我的新皮鞋穿走了?” 然后一声“玲华”传来。如宝喊着我妹妹的名字,讨救兵。生活上,如宝遇到麻烦,要讨的第一个救兵就是我妹妹。看书,老花眼镜找不到:“玲华”;出门,钱包里没钱:“玲华”;如厕,口袋没手纸:“玲华”。“玲华”就在他嘴里摆着,什么时候都可以拿出来使。

 

         如宝的叫唤,玲华不是每喊必应的。这次她就不当一回事。她把心事埋在菜单里,轻声对我说:“真荒唐,怎么可能?谁会把他鞋子穿错?”她一边看菜单,一边与我打开话匣子。玲华的话匣子一打开,倒出的全是如宝的丢人现眼的“活宝”。前天他丢了家里的大门钥匙,昨天他丢了车钥匙,刚才他好像丢了脚下的鞋子。接下来,可能连人都会丢了。不经意间,玲华的话锋转了方向。其实,如宝丢人只丢在外边,在家里他的人是丢不得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家里全职的马大嫂。玲华放慢语速,用上海话一字一顿地解说这个职称的来由:买、汰、烧。买东西、洗衣服、烧饭做菜,他真是他们家中的活宝。

 

         儿童娱乐区那里又传来一声“玲华”,玲华仍然当作耳边风,她不相信在这样高档的餐馆里会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她在专心听服务员介绍今天的特餐。我坐不住了,起身前往救援。进儿童娱乐区,大人小孩都要脱鞋,里边彩色的塑胶地面很干净很有立体感。艾妮兴高采烈地正和另一个女孩在玩翘翘板。娱乐区门口三个服务员围着如宝。如宝上身着一件米色休闲服,下身配一条浅蓝色西裤。一身服装做工考究,挺括合身。玲华一手把如宝打造成一个十足的绅士,可是现在这位绅士却白白把派头丢了。他一只脚蹬着锃亮的皮鞋,另一只脚踩着白色的线袜。走道上黑色大理石地面把这双不协调的脚映衬得非常扎眼,极不雅观。儿童娱乐区在饭店入口不远,进门的客人看到这位脚上这么狼狈而衣装笔挺的男人站在那儿手舞足蹈,还以为他神经搭错了,都纷纷避让。如宝手叉在腰上。他一米七不到的个子虽不能雄赳赳地以势压人,但他脸显愠怒,眼冒火光,嘴吐怨言,着实令服务员们招架不住。他半说半嚷:“你们餐馆怎么搞的,我脱鞋进去不到五分钟,新皮鞋就被人偷了。”一位女服务员捂着嘴偷笑,不小心手指缝里漏出一句话:偷?人家要偷,怎么偷一只?如宝不很茂盛的发顶滑下一绺头发,他很有风度地把头发往上一捋说:“哦,不说偷,给点面子说,穿错了。”这时,一位领班模样的男服务员拎来一双拖鞋,他请如宝先穿拖鞋回餐桌,答应随后挨桌找。 

 

        这家坐落在市西的韩国烧烤店,里外各种灯饰营造出富丽堂皇的场面。正是晚餐上客时分,老板不愿意为了一只鞋子扫了客人的兴。找鞋子只能暗中进行。于是,餐桌之间的走道上出现了几个既不端盘子又不擦桌子,目光只往餐桌下扫的服务员们。不知怎么,消息泄露了,像一阵风刮过了容得下二百个座位的店堂。服务员经过,脚的主人们有意地把各种鞋子都很夸张地翘起来。四月份的天气乍暖还寒,但是女士们春江水暖鸭先知,她们已把牛仔裤换成短的,细窄的保暖裤被飘逸的长裙代替。脚们有的很含蓄地伸了伸,有的很大放地露了露。几个年轻的女孩似乎有暴露欲,她们甚至把粉嫩的小腿搁在桌角上要服务员来检查。一个年纪大的老人脚翘不起来,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脱下鞋子,闹着玩似的,抓着鞋子在凳子上敲着,喊服务员。一时间整个餐馆人仰马翻,众人笑成一团。这是一个生产笑料的大时代,男女老少笑的细胞已被培育得非常活跃。有笑的机会,谁都抢着要。谁都不在乎无伤大雅地哈哈大笑。餐馆老板真没想到一双穿错的鞋,会把一个嘉年华会搬进餐馆。

 

        如宝踢蹬着拖鞋,抱着艾妮回到餐桌。等待他的是玲华板着的脸,还有她嘴里已嚼得稀烂的话:“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连自己的鞋子都管不住,还整天想着管人家。”我早就知道如宝爱管闲事。邻里发生纠纷,人家只是围着凑热闹,他却要挤到前排。左边看看,右边听听,等到两造争辩完毕,他会拿腔作势,把自己当成了法官,判出个谁是谁非。如宝管的事多着呢,谁过马路不走横道线他会同谁急。谁随地吐痰,他丢给人家一个白眼不够,还一本正经告诫人家以后出门带痰盂。对老人家他怜爱地偏袒,对小孩子他热情地护短。他退休了,医院的事沒了,却把社会上的事,一件件揽在自己身上。

 

        很快邻桌知道了是如宝的鞋被穿错了。这下子,我们成了众矢之的。脸无处搁了,朝向哪里,都会和调侃戏谑撞脸。如宝脸皮厚,周围异样的目光一碰到他的脸就会被打断,无趣返回。他是个实惠的人。堤外损失堤内补,一会儿功夫他就陶醉在美食中了。他熟练地左手从烧烤架上提起一根羊肉串,鼻子嗅嗅,嘴唇吹吹,右手拇指和食指把散开的羊肉捏拢,左手手肘往上一提,一串羊肉粒儿被精准地横放在他上下两排雪白齐整的牙齿中间。然后,他略微仰头,翘着兰花指的左手优雅地抽出金属扦子。肉块、肉香、肉味在地球引力下渐次掉进他嘴里。随手,他用右手小指勾来餐巾盒,扯出一张纸巾,捂住嘴,很享受地把快要潽出来的美味拦截在嘴唇内侧。艾妮很乖,她很本份地坐在宝宝椅上兴致勃勃地玩着放在纸碗里的、叫着牛肉烧烤的、热的、可吃的玩具。

 

        如宝的城府容量其实很小,掉进去的美食很快把他心里的疙瘩挤了出来。他短矬的眉毛拢向眉心,拱出一堆七老八十岁的皱纹。他抿紧的嘴角向两边伸,划出刀刻般深的褶子。玲华吃着数落着往她的百宝箱里放进新的活宝内容。如宝也很委屈。几分钟功夫,鞋子被人穿错,错不在他。他至多挨一个失察之过。

 

        我瞪了玲华一眼,怪她太小题大作。我在肚里烹调趣味,想把高兴扯来,打破罩在餐桌上的僵局。桌上各种作料齐备,我想引出一个皆大欢喜的话题,把这些甜的辣的酸的麻的粉末撒上去,刺激妹妹夫妇愉快的神经。烧烤架上吱吱作响的牛肉串、羊肉串、鱼丸串和青椒玉米串冒着热气和香气很卖力地在引诱我们。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很能助兴的话题。我带着十分赞许的口吻对如宝说,上次我带到法国去的糖尿病跳棋在朋友圈里很受欢迎。我要如宝再给我十盒。这是有着如宝专利的跳棋。我要把他的专利在法兰西推广开来。这种跳棋把糖尿病的症状、预防、健身巧妙地结合在退二年进三年的盘上活动中。只要跟着规则走,每个人都能顺利走到目的地:活到一百二十岁。去年一家公司资助生产了十万盒,几个月内就被分发一空。气氛被炒热了。笑容重新回到了玲华的脸上。如宝非常健谈,这真应了一句人老话多的俗语。但他的话不是空的啰嗦,而是每句话都很有内容,分量十足。如宝早年插队落户到江西,井冈山宽阔的视野拓展了他的胸怀,井冈山纯朴的民风常在他心中吹拂。时世的苛严没有过多地剥蚀他的脸面。他不算英俊的脸总是那么舒展圆润,那么爽朗光亮,六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还是个壮年。他走路如风,上楼梯总是二级一跃往上奔。如宝是上海市知名的糖尿病专家,是中国病理学权威杂志《糖尿病月刊》的特约编委。退休前他在某三甲医院每星期有一次特约门诊,病人挂号需在前一天晚上排队。退休后他成了民间医院的抢手货,聘他的医院纷至沓来,甚至连江苏扬州都伸来掏宝之手。大凡世界每个人都有虚荣心,喜欢听好的,听赞美的。我的夸奖句句都搔在玲华的痒处。玲华终于露出了笑脸。玲华一高兴,如宝更容光焕发,一脸豪气,早忘了脚下还穿着人家烧烤店的拖鞋。

 

         个把小时的谈笑风生很快过去了。如宝含着兴奋,渗着惬意,挥发出快感的话语戛然而止。那位领班提着一个塑料袋走到餐桌跟前,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说,另一只皮鞋没找到。他还告诉我们,对着儿童游乐区有摄像头。他们回放了录像,发现刚才儿童区内除了如宝以外,没有其他大人进去过。言下之意,这两只不同的鞋子是如宝自己放在那里的。如宝的脸“刷”地板了下来。他的喉结急速地上下蠕动着,连续铸压出三个问号:“你以为我有意来讹你们?我怎么可能穿着这不同的鞋子在马路上走?你以为我是神经病?”我在旁帮如宝的腔说,下午我们还一起去了江桥镇。江桥镇是我另一中篇小说的发生地。来晚餐前我还特意请如宝开车送我去那里采风。可是,在乡政府门口,不知为什么门卫放进其他人却把我们挡在门外。如宝是个很随和的人,也是制造圆场的专家。生活中他宁可多为难自己,也不轻易为难人家。圆场总是从他这里先行筑起。他大度地对领班说:“好了,算了。小事一桩。找不到另外一只,这只有什么用?”他把目光转移到玲华脸上请示道:“丢了,好吗?”玲华一把夺过领班手里的塑料袋,忿忿地问如宝:“你是土豪吗?上个月才买的,千把元一双,就这么丢了?”她有点不舍,用目光最后再关照一下如宝曾经爱不释脚的那双皮鞋。

 

         意想不到,她这一望,望出事来。玲华当过老师,调皮倒蛋的学生见多了,什么事都见怪不怪。她对领班说,谢谢,没事了。领班走了,玲华把塑料袋提起,像提起了一个悬念。如宝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被挡住了,因为他发现玲华的眼里有火,他不知讲什么话先要把这火灭了。等领班走远,如宝也没找到灭火材料。玲华的火气被点燃了。她一个侧转,把火热的带着羊膻味的“活宝”二个字砸向如宝。艾妮张着嘴刚要吃一块烧烤,想不到奶奶的这二个字闯了进来。她别出苗头,不是味,嘟起嘴,“哇”地哭了。如宝瞠目结舌,笑容还在,内涵全走了。他双眼大睁,干笑着对着玲华,似乎在问,现在这“活宝”这个词是冲着他好还是孬。玲华尖锐的目光上下左右地在剜如宝。怕被人家听见,玲华话音很轻,但话意却很重,像铁榔头敲打听者的心坎。她把塑料袋连同如宝的悬念一起摔到地上说:“这两只鞋子都是你的!你这个活宝”

 

         我把塑料袋捡起来看进去,只见一只新的皮鞋喜气洋洋想跳出来,另外一只同样款式的旧皮鞋灰头土脸,懒着不动。玲华怀疑如宝老年痴呆了。自己的鞋子穿得这么旧,还不认识。如宝“哇”的一声问道:“真的?”他大吃一惊,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沉默的盔甲里,任玲华的揶揄和责备鞭过来抽过去。我震憾在“活宝”二个字的余音中,心里在打雷,耳朵吵得嗡嗡。好久我的理解力才挣扎着跑出来。想起我和金宝被门卫挡在乡政府门口,我恍然大悟。原来早已有人把鞋子穿得不配对的如宝当精神不正常的人看待了。

 

         如宝比我矮半个头,我侧过身,他的脑袋刚好把我的眼帘占满。这颗方方正正的脑壳上,头顶秃了,后脑勺还正规地拥着一圈黑发。我丝毫不怀疑这颗脑袋的容量。如宝把自己的家装进去了,把自已的事业装进去了,把社会的正义正直正气正当正派都装了进去,却唯独没有把自己装进去。他的自己忙在别人的生活里。他肩负着沉重的诺言、道义和责任,累了,精疲力竭了,剩余的力气背不起自己了。他只得不时地喊“玲华”,拜托玲华扛一个肩膀过来。玲华很快地收起埋怨的神色,眼里出现些许自责。她在怪自己下午出门急了一点,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审视如宝一眼。她哄着艾妮,想把这难堪的一页尽快翻过去。

 

         河东狮吼,如宝早已听得耳膜起茧。他被骂成活宝才二分钟,又在喊玲华了。这次他请示,是穿饭店的拖鞋回去呢,还是穿互不相干的鞋子回去。玲华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看呢?”玲华的目光柔和了,调侃之余,适时补上了暖洋洋的温情:“侬特只活宝。”

 

       

《怀念廖大哥》

      我来自旧金山,是美中作协新接纳的永久会员。在美中作协年会的短暂时间里,我有机会同廖中強大哥一起聊,一起笑,一起上讲台领作协颁发的永久会员证书。我们尽管素昧平生,但却一见如故。廖大哥虚怀若谷,谈笑风生,我在他身边如沐春风。他的几句人生箴言,如黄钟大吕,至今仍在我心中迥荡。
      想不到,回旧金山,我刚到家,廖大哥黄鹤仙逝的不幸消息传来。我用力揉耳朵,我怀疑自己的耳朵给的是错觉。我使劲地晃脑袋,希望自己快走出恶梦。这噩耗来得太突然,太震惊,太揪心了呀!这么健康的大哥,这么慈祥的大哥,这么善良的大哥,怎么会这么撒手人间的呢?此刻,我眼泪朦胧, 心内百感交集。
      廖大哥是同小弟我一起上讲台领作协终生会员的荣誉证书的。我想这应该是大哥最后一次走上领奖台。大哥领的是终身会员证书。我想大哥一定有着宏愿,为作协效力。这难道不是大哥的遗志吗?如今,薪尽火传,大哥燃起的这把火已烧到了我的身上。我会继承大哥的遗志,在旧金山地区拓疆辟地,在北加州大地,发出我们作协的最强音。逝者安息,生者有为。朋友们,节哀吧,正像廖大哥毫无怨言地走向天堂一样,我们没有理由不振足,不坚强。
      敬爱的廖大哥,安息吧!愿您去天国的路上一如既往,潇洒地走。愿您的天堂之路一马平川。愿您一路走好,一路顺利!
      您的作协朋友永远怀念您。


《我家的年夜饭》(随笔)

作者   颂锦

   

    年味从我记忆的宝库里飘出来,它不但香不但甜不但醇,而且亲切亲热亲爱。年味提醒我回家过年的日子到了。但是,我刚回中国不久,这州际之旅並不像上海乘高铁到北京这么轻松。更何况,我吃着皇粮,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妹妹从上海发来一条微信说:“乘母亲健在,速回。” 这话弦外有音。母亲乃我家万乘之尊。母亲的事就是大事。妹妹的这条微信把我抓回了上海。气喘吁吁赶到上海已是农历二十九日深夜。母亲已入睡了。我当晚在附近宾馆住宿。

    第二天是除夕,老天给上海人民赐了个大晴天。尽管寒冬,但我没有一点冷意。走在故乡的街道上,冬阳把我烘得暖洋洋的。阿姨开了门,简单几句问候后,我直奔三楼母亲的卧室。房门虚掩着,我蹑手蹑脚,探进半个头。只见枣红色丝绒窗帘已拉开,早晨温柔的阳光缓缓晒进来,屋内明窗净几,静谧祥和。母亲坐在靠窗向阳的一张太师椅上,挺直的身体定格在一个端坐的姿势上。缕缕阳光像透明的纱巾轻撫着母亲的额头和脸庞。母亲已远不像几个月之前了。那时,我“姆妈姆妈”的声音还没落地,她就能用那滴着蜜汁的回应接住我的亲热。母亲哑然了,甚至连讲话的力气都聚不起来。母亲92岁高龄,患阿兹海默症9年。她已经淡忘了世界上所有的事,唯独还记得她儿女们的名字。往日,永华、小龙、小平、丽华,四个儿女们的名字就像含在她嘴里,只要一张口就会蹦跳出来。可是现在,我的小名“小龙”只在她眼里飘,再也跨不出她的嘴里。母亲由于久坐久睡,后背长了襑疮。难受是肯定的。但母亲不呻吟,平时总是闭紧嘴巴,默默地把痛苦禁锢在肚内。倔强的母亲即使年迈重病,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父亲过世十几年了,母亲操持着我们这个大家,执着地担当了十几年的大家长。母亲在,我们这个大家还在,这个大家的活动中心还在,这个大家十几口人吃年夜饭的场所还在。阿姨说,母亲今天精神特别好,早早地就从被窝里伸出手要起床。母亲等不及了。过年了,她要亲自迎接儿孙们的归来。

    阿兹海默症带给病人唯一的好处是它能把病人所有的烦恼都揪出来消灭掉。母亲脸上的喜怒哀乐一概消失。母亲坦然坦荡坦诚地面对这个世界。 我眼中的母亲像没被生活折腾过一样,美中有韵,秀中有骨。我的目光逗留在母亲微红的脸上。我在异国他乡梦牵魂绕的母亲,就在我眼前,咫尺距离,我怎么也看不够。我握着母亲的双手,拥着母亲的肩膀,亲着母亲的脸庞,沐浴着母亲的光芒。我把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久久地,久久地。我仿佛又回到偎依在母亲怀抱的那段岁月。母亲的怀抱仍有着春的恬静、夏的热烈、秋的丰盛和冬的温暖。 

    母亲依然未老。似乎岁月忘了在她脸上镌刻皱纹,似乎光阴忘了在她脸上胡乱涂鸦。母亲肩挺背直,即使被阿兹海默症拖累经年,但仍然撑着一个巾帼豪杰的架子。母亲有着值得称道的过去。早年她毕业于东吴大学,是新中国第一任司法部长史良的同窗。母亲生来宽容慈悲,连发脾气都和风细雨。她不恋律师这个职业,却对当老师情有独钟。母亲自费办过一所学校。她一辈子忙乐于把人间的美好灌输给孩子们,钟灵毓秀,桃李满天下。母亲也把教师这一美好的职业传到我家。我家由母亲领队相继走出过五位高职称教师。

    万万没有想到这可恨的时间竟然在几个月之内把我的母亲活化成一尊雕塑。我“姆妈,姆妈”几十遍地呼唤,却唤不出母亲一声回应。我的心痛得碎了,碎成一颗颗泪珠。坐在母亲膝前,我想起自己的童年。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因为几个星期没闻到红烧肉的香味,我会为难囊中羞涩的母亲。母亲,现在我向您赔不是,为我这嘴馋。我少年时代,父亲被造反派长期关押,每个星期天母亲都会携着我们去探望父亲。我有时会嘟起嘴不肯离开我的游戏。母亲,现在我向您赔不是,为我这贪玩。父亲过世不久,我曾接母亲到我侨居的国家,想让她老人家多住一段时日,但是,母亲住了四个月以后,坚持要回去。她要回去守家,守望父亲给这个家留下的温暖和尊严。母亲,现在我向您赔不是,为我的懵懂。我沒有坚持留住您,让您回去枯守空房,让阿兹海默症趁虚而入。但是,现在,所有的自责都已晚了。我纵有千言万语也唤不回母亲一句原谅的话。我只能泡在自己悔恨的泪水中,看着母亲,心里千百次地呼喊,对不起。

    很快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今年我家的年夜饭两张圆桌就摆在母亲的床头两边。阿姨烧了些菜,其余都是大家带来的。一些冷盘已经端上桌面,饭菜亲切的香味开始逗人味蕾。可是很快一阵消毒水气味扑鼻而来,每个人像是被针刺着似的,蓦地站了起来。十几双眼睛焦聚在姐姐的手上,她正蹲坐在母亲床边的一张小板凳上,给母亲换褥疮的药膏。母亲裹在一床鸭绒被里。她向右踡卧着的身体露出了腰背。姐姐小心地捋起母亲的内衣,缓慢地揭开一块乳黄色的衫布。一个直径足有三厘米长二厘米深的疮口赫然跳进众人的眼帘。给这样大面积的深层襑疮换药理应由医务人员来完成。但是医院拒绝上门服务,理由是母亲的病已到了晚期。阿兹海默症病人诊断以后的平均余命是三到九年。只有百分之三的人存活会超过十年以上。

    百分之三,稀缺的百分之三。对母亲,医院已残酷地关上了这百分之三的大门。而我们,母亲的儿女,怎么忍心让母亲跌倒在这扇门前?有人劝说,没有意识的人活着等于白活。还有人进言,人没有尊严地活着,不如早走。但是这些话进不了我们的耳朵。谁说母亲没有意识?母亲的意识分明已从眼眶移植到眼神中。谁说母亲没有尊严?母亲的尊严分明珍藏在她老人家的家国情怀里。母亲就像一座高耸的丰碑,每天都令儿女们肃然起敬。母亲多活一天,就是儿女们的幸福。母亲高寿,就是儿女们的荣耀。怀着这样的信念,母亲的儿女们靠自己的手和脚再加上智慧的脑袋,跑了一家又一家上海最好的医院,为了得到专业咨询;找了一处又一处上海最大的药房,为了能觅到控制褥疮的特效药膏;打了一通又一通电话给亲朋好友,为了寻觅民间偏方;熬过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晚,为了在网上搜索阿兹海默症的最新疗法。多少次我们在梦里叩见扁鹊,多少次在街上走路,我们期盼邂逅华佗。忧虑,无边的忧虑顽固地盘踞在儿女们的心中。何以解忧?暝暝之中,我们彷佛听见二千四百多年前的孟子在为我们作答:“惟孝顺父母,可以解忧。”(摘自《孟子·万章章句上·第一节》)上海的医院,门诊的人知道,一栽进去半天休想冒出头来。上海的街道,驾车的人知道,沒心脏病高血压的也得把消酸甘油降压片带着。上海的冬天,行走的人知道西北风穿街过巷,寒冷砭肌,冰冻刺骨。上海的世故,上海人自己知道,欲望之谷,要想填平谈何容易。但是为了母亲,要钱的我们给钱,只要开价;要物的我们给物,只要伸手;要脸的我们给脸,只要涎过脸来。只要能救母亲,什么都舍得。只要能报答母亲,永不言晚。母亲的儿女们众志成城,挽狂澜于既倒。只要母亲还有一线生机,儿女们都愿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此刻,我们不愿母亲涅磐重生,只愿牵着着母亲的手,就像几十年来母亲牵着我们一样,在阳关大道上继续地走。 

    可能小板凳太矮,姐姐索性蹲着。在她的身后是她的兄弟姐妹侄甥孙儿辈们。姐姐每隔一天的换药流程大家都已熟悉了。她只要把右手手掌朝上,往后放到右肩膀上,她背后的手们会把姐姐需要的搁在她的手心上。大家有条不紊地从姐姐右肩膀把她需要的递上,从她左腋下把撤下的拿走。一会儿,姐姐的手撑心举过了右肩膀,一只手搁上了一只消毒夹子。这是一只连续几年给中国高考出语文试题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是上海顶尖高校的博士生导师。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搁上了一瓶生理盐水。这是一只曾解救过无数糖尿病患者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是上海知名糖尿病专家。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递上了一把精致的小剪刀。这是一只曾参与主持世界五百强大公司中国区分公司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是沪上最大投资公司的策略师。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递上了一条白蠟油布。这是一只执法工作者的手。这只手初来乍到,手伸出来还带点抖颤。这双手的主人颇为戏剧性,他曾是中国的一介书生现在是异国的一方官员。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搁上了一小瓶优典。这是一只手持教鞭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是小学高级教师。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搁上了两支棉笺。这是一只稚嫩的小手。这双手的主人是母亲的曾孙女,她得踮起脚尖才能完成她的使命。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这每只手不管是粗是细,是厚是薄,是长是幼,都一样地稳重,一样地庄严,一样地小心翼翼。母亲,您值得骄傲,您的后代子孙没有辱没您的名字,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为您争光。如今,他们孝顺地站在您面前,为您服务。 

    换药过后,阿姨把饭菜又热了一遍。开席了。为了母亲的健康,大家干杯,即使杯中的酒是苦的。为了给睡着的母亲一个安慰,我们强颜欢笑,即使笑很难在脸上站定。但是无论怎么样,往年那种豪吃畅饮已经不再,杯觥交错也难以重演。大家埋头把食物往嘴里填,为着把愁苦快快咽进肚里。大家加速嘴巴的咀嚼,为了让脸上的肌肉不断地运动,以免愁容会凝固在脸上。没有母亲主持的年夜饭既没滋味也没年味。我忽然醒悟,我们家的年夜饭是因母亲而滋味盎然,因母亲而年味飘香。

    母亲在被窝里大慨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抬头四望。忽然她眼神一亮要起床了。阿姨给她披上一件绛紫色缎绸棉袄,小心地把她抱到一张高背椅上。大家齐刷刷放下碗筷站起身来,七手八脚地把高背椅挪到桌首。母亲面颊微红,双目有神。母亲又坐到我们中间,又一次把喜悦带给了她的儿女们。年夜饭的气氛终于活跃了,笑容终于绽开在每张脸上。我们众星拱月,逐拥着亲爱的母亲。母亲被她的儿孙们美化着诗化着神化着。大家唯一遗憾的是给母亲带来的这么许多好吃的食物,母亲已经不能用牙齿咀嚼了。所有的食物都被打磨成粉末,熬成糊状,一汤匙一汤匙地被喂进母亲嘴里。一位名医说,病人只要能进食,就能活下去。就象油灯,有了油,灯就会亮。儿孙们殷殷期盼着母亲多吃点,期盼着母亲这盏灯,灯火长明。期盼着母亲带给我们的年之味永远飘香。

 

  

《钉子,钉子 》(中篇小说)

 

 

作者:颂锦

 

 

    车轮胎扎进钉子在哪里都不常见。可是,最近卡尔的车不仅一只轮胎而且四只轮胎可能都吃进了钉子。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车行的维修部经纪如是说。卡尔的车子不是那种破车,司机开车不只手里捏着汗,还提着命。他的车行驶里程不到五万浬。车头银光闪闪的车徽标示这是一辆高档车。车轮胎挨钉子,算得上是一件芝麻小事,但是芝麻田里长出了一个大西瓜, 轰动了美国朝野。

 

   (一)

 

    卡尔好不容易盼到一个不用加班的休息天。但他懒不了床,早早地把自己从床上拎起来。这几天卡尔一启动车,仪表盘上轮胎警示信号就亮起来刺他的眼,和他较劲。他查不出原因,只得驾车去车子的娘家讨教。

 

    走进车行维修部经纪人办公室,他迎面与一位美女撞了个满怀。不过,这位美女不是站在门边,而是倚在对着门的一幅大张广告画里边。她脸上最夺人眼目的是那口齐崭崭的丽齿。卡尔定睛细看,原来这是一张牙膏公司的广告。牙膏公司的广告怎么会贴进车行经纪办公室?少顷,有了答案。只见广告里的模特很拉风地走了出来,她与经纪人兰蒂走成了一个人,一个漂亮的车行女经纪人。卡尔窃喜今天好运气,有此等美女伺侯。还沒等兰蒂开口,他先递去一个微笑。但他的微笑马上被弹了回来。兰蒂的脸既冷且板。她省去了寒喧和客套, 连礼节性的“请坐” 都懒得讲。卡尔自讨没趣,很识相地拖开办公桌前的椅子,乖乖地坐下。

 

    兰蒂听完卡尔的来意,便把这来意搁一边,先要卡尔换机油,再推荐该车行五万浬的保养。她把紧要的、必须的、当务之急的这些词拿来轮番轰炸卡尔的耳膜。卡尔是三十多年前从中国上海来的自费留学生。这些年在美国社会跌打滚爬练就了一身本事。他通晓经纪人的三韬六略,读得懂兰蒂的脸色。花点小钱买兰蒂一个笑,卡尔还买得起。他接受了换机油的服务,也应允了五万浬的保养。还没碰到主题,260多美元已捷足先登上了帐单。兰蒂脸上的霜冻这才稍稍融化了一些,勉强浮出一层浅笑。卡尔想实地欣赏一下牙膏公司炫耀的丽齿。但兰蒂的笑仅一秒钟,两片红唇只开启一个瞬间,甚至连给卡尔一个注目的机会都没有。卡尔只得扫兴地交了车钥匙,去休息室等待。离开办公室之前,他再次提醒兰蒂不要忘记他的来意:检查车轮胎。

 

这是个很有规模的某高档车的专卖店。地中海式的米黄色建筑坐北朝南。正中朱红色的穹形屋顶向两边张开造型别致的玻璃墙面,像一对轻盈透明的臂膀环抱着排列整齐的百多辆同样牌子的小轿车、越野车、休闲车、吉甫车等。大约四十多分钟后,兰蒂走进了休息室。她走到坐在沙发上的卡尔身边说:机油换了,五万浬的养护也做了。但是,先生,对不起,在你车子驾驶座一侧的轮胎发现了一枚钉子。卡尔“噗嗤”一笑。他在单位里同事们叫他“钉子”,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实在不愿意自己的休息天再被“钉子”这个词打扰。但是钉子仍然不请自来,似乎与他有着缘份。卡尔在心里揶揄自己一番后,头微垂了一下,好象真被锤击了似的。他瞅着兰蒂,用眼睛问, 怎么办呢?兰蒂略微俯着身,把编好的话分拆成双音节词,然后用恐吓的语气把这些词串联起来,往卡尔耳朵里一节一节灌,似乎怕卡尔听不懂英语,领会不了她的意思。她女中音包裹着的话很有节奏,字字都敲在节拍上:对不起-轮胎-进了-钉子,车子-上-高速-公路,很有-危险,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兰蒂说罢,眼睛在卡尔的脸上滴溜溜打转。他在猜卡尔的年龄和身份。年龄決定消费的品味。身份决定消费的价位。经纪这一行,世界范围内师承同个祖先,都学会卖东西之前先分辨出买者是人还是鬼,然后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卡尔的年龄,谁猜都错。他眼角有很深的皱纹,但这不是显老的鱼尾纹,而是卡尔经常性地哈哈大笑烙下的笑纹。 这笑纹里蕴藏着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因此,即使他的同胞都会看轻他一轮生肖,更何况美国人。卡尔的身份,或者说职业,这就不难猜了。在美国留给中国人的职业选项不多。中国人到美国,如想赚钱,不管他们过去在国内是律师还是医生,教授还是将军,绝大多数人都会身不由己,像百川归海似地汇进餐饮、洗衣、清洁、装修和家政这五大行业。他们自觉自愿地、毫无怨言地把自己从一个脑力劳动者打造成体力劳动者。但是兰蒂有点看不懂卡尔。他白底蓝格衬衫束在石磨蓝牛仔裤里,外套一件深色海军蓝休闲服,衣着颜色协调,质料上乘,挺括得体。他高挑健壮,肩宽腰窄,体形匀称,没有美国穷人的胖膘,却有着这个国家富人在亚热带海滩烤炙出来的紫铜肤色。兰蒂心中油然跳出一个“酷”字和她床头边“男子汉”杂志里的模特形象。但她不情愿把这个“酷”随随便便地赠于一个中国人。她苛刻的目光在卡尔身上巡视,她想找到廉价中国造的蛛丝马迹,但这些她找不到。卡尔高而阔的额头,大而亮的眼眸,方而正的脸盘给兰蒂的只有俊朗、潇洒、自如和尊严。兰蒂只得把卡尔归入到搞电脑的那一类科技精英中去。这些人兰蒂也见多了,他们大都是书山里爬出爬进的书蠹, 有钱、斯文、体面,然而,胆小、谨慎、怕事。中国来的此类人等尤其如此。这让兰蒂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

 

兰蒂为这可能性想入非非的同时,卡尔也正在读她。听说, 中国一位著名乒乓球教练,只要在比赛场边上站一会儿,就能看出对手的短板。高手都有几把刷子。卡尔的刷子是会阅人懂人识人。兰蒂有着一张斯拉夫女性的脸。这张脸产自世界美女窝-白俄罗斯。兰蒂鼻梁高而挺括,眼睛细而有神,下颚翘而精致。她猩红的双唇,配上洁白整齐的牙齿拉出了她脸上最耀眼亮丽的风景线。这口丽齿曾为它的拥有者赚了不少牙医和牙膏广告公司的钱。但是刚才吃到的闭门羹,让卡尔长了记性。他明白兰蒂不会向任何人卖弄她的宝贝。卖给谁,得看主顾的身份。一次卖多少颗也因人而异。譬如对卡尔,她连笑都勉强,哪来丽齿。卡尔揣摩兰蒂入车行当经纪至多不会超过一年,尚属菜鸟级别。她的一字步和走路时臀部左右摆动的频度和幅度告诉卡尔她有多年的舞台工作经验。她尽管把脸面打理得很标致,但如要细抠仍能抠出几斗俗尘。兰蒂属于那种经不起细看的美女,她脸上即使抹着厚厚一层脂粉,颧骨上的的黑斑还时常会遮遮掩掩地探出头来丢个丑。

 

    兰蒂把荡漾着无限可能性的目光收拢,“哗哗”地晃着一张纸质硬挺的车行作业单。这张作业单上歪歪斜斜地扭动着一串“...轮胎有钉子”的英语词句。这些词句好像会说话似的与兰蒂手中的“哗哗”声遥相呼应。兰蒂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卡尔,保持沉默。她在等待沉默挤出的效应。卡尔的脑袋很快迸出一句话来:那么就换轮胎吧。他想进了车行,只能随经纪了。就像羊羔进了狼窝,哪有说话的机会。兰蒂预料卡尔会提出这个要求。她从手中一叠纸中找出一份换轮胎的预估单。预估单洋洋洒洒罗列出换轮胎的所有费用:Bridgestone EL400-02,零售价$177.65、安装费$25.00、环境保护费$1.75再加上消费税$16.23,总计换一个轮胎这家车行要价$220.63。兰蒂把预估单递给卡尔,要卡尔确认。换机油一百十美元,加上一百五十元美元的五万浬保养,再加上这个二百二十美元,一张不起眼的小帐单蓦然变得触目惊心。卡尔年薪近二十万美元,经济地位稳踞中上阶层,一般小钱他很少在乎。但一张帐单要价四百八十多美元,像一只粗鲁的手伸进他的钱包抢钱。他一阵肉痛。忽然一个念头闪进了卡尔的脑袋。这四只轮胎去年四月份在机场Costco的轮胎中心才换过。现在一年不到,它们可能还在保修期内。这个世界谁都会精细守好自己财务的大门,把射来的穷光蛋扑出门外。就像世界足球强队的守门员都拒绝让中国国足破门一样。卡尔算不上优秀守门员,但评级至少良好。羊羔逼急了还会咩咩。他已经摆到舌尖上的“换”字,被小心谨慎地加了个前缀“不”。卡尔“不换”两个字像一把糨糊刷子把兰蒂的白脸彻底刷板了。兰蒂耸着肩膀,摊开两手,细眼圆睁,眼珠在蓝眼窝里转了一会,转没了。汉语有个词叫“翻白眼”,可是兰蒂翻的是蓝眼,而且蓝得很透彻,连一丝眼珠的黛色都沒染上。她这神态好像在说,既然你不把命当回事,我有什么办法。兰蒂手上还有一叠纸,都是预估单,都在等待卡尔过目。这些预估单好像每个都会说话,都在争先恐后地说卡尔的车这里那里都待修,都病得不轻。兰蒂低着头,食指在嘴唇上沾了点唾沫,找接下来的预估单,就像一个牌客抓着一手牌,在找好牌打一样。她心里在打鼓,是鼓起勇气拿出一张大单呢还是抽个小单,赚点小钱?一张轮胎预估单已经把卡尔的心弄烦了,他没心情理睬这些叽叽呱呱跑到眼前的预估单们,对兰蒂说:我先把你们刚才的Service 付了。我让Costco起出轮胎里的钉子。卡尔话沒说完,便站起来,拿着轮胎预估单,像逃出狼窝一样,头也不回,快步走到门外,把兰蒂“别走,别走,还有...”的话和话里透出的失望都呯一声关在了门内。

 

   (二)

 

    卡尔发动轮胎里有钉子的车子,提心吊胆地开进二0一八年初春的某个上午。大地已绿,但天色仍灰。寒风萧瑟,北加州还在雨季中发抖。今年Elnino又登陆金山地区, 残忍地把雨季拉长了数周。雨季中老天很少给北加州人好脸面看。苍白的天空时而溅出愁楚的墨黑,时而泛出怪异的浓灰。太阳时而挣扎出些许光亮,时而涕泪滂沱把大地草木淋得透湿。这整整四个月的雨季,医学界说,是北加利福尼亚人这段时间频发忧郁症的罪魁祸首。卡尔压抑的大脑被轮胎里的钉子绑架了,回到家忽然运作失灵,记忆短路,他竟然忘记哪个轮胎挨了钉子。他打电话给车行。兰蒂出去了。车行的服务小姐让卡尔给兰蒂留言,还自告奋勇说,她也可以问维修人员。等卡尔从健身房回来,他的手机留言箱里已先后走进了二个女声。先是服务小姐嗲溜溜的话。她说,钉子藏在驾驶座一边的轮胎里。接着是兰蒂急冲冲的话。她说,对不起,她搞错了,钉子跑进副驾驶座一边的轮胎里。哪么那个对呢?

 

    卡尔听完录音,就迫不及待地把车子射出家门,直驰机场Costco。轮胎中心接待卡尔的是一位叫杰妮的服务代表,一位很随和的美国姑娘。杰妮听卡尔说车子的前两个轮胎都轧进了钉子,她明亮的眼窝里射出一片错愕的蓝光。她眼睛眨了几下,嘴巴紧抿着,恐怕一不小心“不可能”这三个字就会从嘴里里掉出来。她心里在说肯定不可能,可是这个肯定传到嘴里变成了很含蓄的问话:你看见了?卡尔说, 车行这么说。说完他要杰妮听手机里车行服务小姐和兰蒂的电话录音。杰妮没有时间听。柜台上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柜台前还有十数个人排队,柜台后有五个接待员,这些接待员有什么事都要来请教杰妮。杰妮是这个轮胎中心的主管。这么忙,杰妮忙而不乱。她娴熟地处理手上的事务,礼貌地应对客人的提问。她职养有素,尽心敬业。卡尔心里佩服。他的目光滞留在杰妮身上。她一米七以上的个子,即使穿一身厚重深色的工作服,仍展露出她前后柔美的线条和娉婷的体态。杰妮的娃娃脸初看很容易使人产生她还年轻的错觉。仔细看,她其实既不娃娃,也不姑娘了。她的年龄可以挂到三十的尾巴或者四十的头上。有些女性看一眼尚可,看第二眼就会“啊呀我的妈”。杰妮非常耐看。她鼻梁高,鼻尖微翘;嘴唇厚,下颏浑圆。她眼睛很大,很明亮,眼睛里海水一样的浅蓝,让人想起诗和远方。杰妮的脸微笑的时候多,她微笑的时候,右边嘴角上会浮出一个酒窝。伴着悦人的笑貌,这酒窝里飘出的酒香非常醉人。她皮肤很白,白得剔透。她脸上脂粉薄施,没有丁点雀斑。杰妮束成马尾的头发轻盈地在脑后飘动,飘得卡尔的眼都有点花了。他转目定神,结果还发现了新大陆:杰妮在美国陆军当过兵,而且兵龄起码在十年以上。她眼神沉着果断,讲话简洁昂扬,动作敏捷有力。这是当了很长时间的兵才会在身体外形和精神 上烙下的印迹。但这些印迹却没显现在杰妮细如白雪的皮肤上,卡尔有点奇怪。  

 

    杰妮接完电话,“hello”了一声,把卡尔走过头的神拉回来。杰妮没时间操心卡尔说话的真假。她仍然满脸绽着微笑,嘴里连声说O.K.,眼明手快,没等卡尔多加解释,一张维修单已交到了卡尔手上。她要卡尔在维修单上写下电话号码。卡尔沒话找话地搭讪道:你动作伶俐,在陆军当兵一定是巾帼英雄。杰妮微怔, 赧然道: 谁告诉你我当过兵?卡尔做了个鬼脸,用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调皮,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是它告诉我的呀。杰妮逗着卡尔说:你呀你,我穿这么厚的工作服还被你看得这么透。从来没有人看出我当过兵的哟。乘没有电话,手上也没活,杰妮的讲话多了点,她说:不过我当的是汽车兵。所以嘛,有人说我像老师,像律师,像医生,就是不像兵。卡尔向杰妮投去羡慕的目光,再次粘着杰妮:请问要等多少时间。一个电话在催杰妮,杰妮抓起听筒,一边对听筒说话,一边左手向卡尔伸出没有任何装饰物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她未婚。卡尔的好感里陡增了内容,因为他也单身。他继续唠唠叨叨地问:三分钟?三十分钟?还是三个小时?杰妮让电话另一头稍等,搁下电话,她酒窝里飘出个微笑说,对不起。接着她看了看维修单说,你叫卡尔是吗?你的简单,不用三小时候了,我看二个小时足够。说罢,她莞尔一笑,把卡尔的名字放在了心上。

         

         Costco的轮胎中心和它的批发店一样人来人往。顾客如要换轮胎,把车钥匙交给柜台,然后去购物。购完物回来付钱拿车,一举两得,还价廉物美。卡尔专程为轮胎里的钉子而来,沒兴致逛Costco。他的眼睛被手机占领了二个小时。等到取车,杰妮笑着告诉卡尔,车子前边两只轮胎里没有发现钉子。“哦,怎么会呢?”卡尔感到很意外,好像钉子本应该就长在他轮胎里似的。他不相信地又问:那么驾驶板上轮胎警示信号怎么会亮呢?杰妮讲话喉咙细,声音轻。她用小学自然课老师讲课的语气给卡尔科普有关汽车的常识。她说:驾驶仪板上亮出轮胎警示,当然最大的可能性是轮胎扎进异物,如钉子玻璃之类。但如果四只轮胎的胎压不等量, 警示灯也会亮。还有一种可能性,很少有人知道。杰妮停下来,卖了个关子,手托着下巴,眼睛在问卡尔:你知道吗?卡尔摇摇头,他不知如何才能买下这个关子,只能等着杰妮自卖自买。杰妮凑近卡尔,像在揭示一个秘密似地告诉卡尔:中高档的车后备轮胎胎压低了,或者与前边四个轮胎胎压不等量,警示信号也会亮。卡尔的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亮出警示信号的。“哦。”卡尔茅塞顿开,他搔了搔头,为自己开了几十年车到现在还要被科普而脸红。杰妮没让卡尔的尴尬持续过久,她把写着没发现钉子的维修单递给卡尔说: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知道的人,多着呢。师傅已经把后备轮胎的气冲了,驾驶仪板上轮胎信号熄了。卡尔车开得很好,但对车子的认识很浅。他感谢杰妮的科普。感谢之余,他有点纳闷,难道他的车行也科盲了?轮胎里没查出钉子,轮胎信号也熄了,一般人都会庆幸没事,高高兴兴开车走人。可是这事碰上了卡尔,就没有这么快玩完。卡尔是这样的人,你可以姑妄言之,他却不会故妄听之。他的职业养成了他对任何事都不“故妄”的习惯。工作中紧迫盯人,锲而不舍,他知道手上的事每桩事都是大事,只要稍一“故妄”就会出纰漏。因此同事们才会送他“钉子”这个雅号。

 

   (三)

 

    卡尔不再去找冻美人兰蒂。他的电话打到维修部经理办公室。经理维克多接的电话。维克多粗犷沙哑的嗓音,被电话线引着,呱呱直撞卡尔的耳膜。维克多先标榜车行,再夸奖他的经纪人团队,又吹又牛地说车行得了什么什么金奖。维克多的意思很清楚,卡尔不该不相信车行。维克多大包大揽地把有理全抓到自己这一边,把无理全留给卡尔。维克多把“理”抢了,把卡尔的埋怨也巧取豪夺了。卡尔埋怨消弭了,人却被弄糊涂了。他怀疑Costco的轮胎中心。毕竟换轮胎是Costco 的副业,而车行的本业是卖车修车。卡尔认知的天平向车行倾斜。但是一个开了十年车的汽车兵的科普在他脑里挥之不去。杰妮既有专业精神,又非常诚恳,不像在给消费者吃药。再说现在驾驶仪板上轮胎信号灯已熄了,再无钉子可虑了。怎么维克多还说轮胎有钉子呢?卡尔把这个问题抛给维克多,希望能得到一个令人信服的回答。维克多的回答很简单,他不假思索地说:那可能是电子元件失灵了。卡尔只得把机场Costco 的电话号码和维修单号码一起告诉维克多,要他自己去问。“知道了。”维克多沒再多说一句话,“呯”搁了电话,让这“知道了”带着“你烦不烦”的话外音一起把卡尔的耳朵震得半聋。

 

    维克多正在找理由往机场Costco轮胎中心的杰妮打电话,现在有理由了。他心念着那里的杰妮。杰妮的叔叔是车行的总经理。杰妮经常去车行,换机油,做保养。杰妮去车行一般都是维克多亲自接待。杰妮乐于接受维克多热情周到的服务,但从不恭维维克多火辣露骨的目光。维克多经常无縁无故打电话给杰妮,杰妮讨厌极了,以致于每次打电话来,杰妮都会公式化地先问:什么事啊?维克多会顺嘴编出个不是事的事,然后用这个事打开话闸,滔滔不绝地天南地北。今天老样子,杰妮得把维克多的话掐头取尾整理一番以后才弄清楚维克多为什么打电话来。杰妮埋怨道:卡尔车子前轮胎根本没有钉子,你们机修工多大年纪了,眼花了,还是怎么的?维克多再一次问,真没钉子?杰妮觉得维克多问话有点怪,反问道: 你想它有钉子?维克多没有回答,接着问:那么你们后两个轮胎检查过没有。杰妮不耐烦了,她用问话作答:钉子难道也会走后门?检查后轮胎这不多此一举?告诉你现在轮胎信号不亮了。维克多自信地说:问题就出在这里。至于轮胎信号熄了,他回答杰妮的还是那个理由:电子原件失灵。维克多很快换了话题。他打电话给杰妮根本不是为了卡尔车轮胎钉子的事。他有私事找杰妮。他要约会杰妮,想请杰妮今晚吃饭。

 

    轮胎吃进钉子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轮胎当中吃钉子,可以补,二十美元了事。如果吃在边上,没法补。换个轮胎,在Costco 只不过百来元钱。能用小钱解决的事,卡尔都不认为是事。现在问题是,轮胎里究竟有没有钉子?有还是没有?这马虎不得。信谁呢?卡尔被这二选一的问题搅得心神不宁。郁闷中,手机响了。是兰蒂打来的电话。她语气肯定地告诉卡尔,车行的技工和经理维克多已经确定轮胎里有钉子。为了证实车行作过调查,她说:经理亲自打电话给Costco,了解到Costco只检查了前边两个轮胎。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有钉子的前轮胎被换到后边去了。她讨好地说:车子都是前边轮胎磨损得快,车行为你着想, 已经把前后轮胎免费为你互换了。兰蒂的话外之音里有埋怨的成份:车行对你卡尔这么好,你怎么还不领情,还唧唧歪歪。卡尔说声谢谢。兰蒂趁势要卡尔为他的谢谢买单,她说:快把车子开回车行吧,化点小钱, 买个心安。为了断掉卡尔再去Costco 的念头,兰蒂八卦道:Costco 说轮胎没有钉子,Costco 就可以什么事都不做。一句话就把你推出门去,这些人哪有什么啇业道德?卡尔,对不起。卡尔被兰蒂这番话讲得头有点晕,他不明白兰蒂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是她对不起卡尔让卡尔白跑了一趟Costco 呢?还是卡尔对不起兰蒂,一件小事让她费这么多口舌呢?美国人的“对不起”复盖的面很大,涵义很广。它是人际交往的万金油。“对不起”抹上去,听者以为对方是在道歉,在赔礼,心里悦然了。可是千万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对不起”后面跟着的往往仅是空气,什么都不会随“对不起”而发生。对兰蒂,卡尔没有好感,他知道兰蒂的言下之意。他也不愿再为一个钉子这样的小事和兰蒂,和兰蒂后面的维克多,和这个车行再纠缠下去。毕竟以后车子的维护要靠他们。沒有什么好争的,既然车行这么确信轮胎里有钉子,卡尔不得不午饭后再去一趟机场Costco,听杰妮怎么说。比较起巧舌如簧的兰蒂,他更相信诚恳待人的杰妮。卡尔与杰妮有了眼缘,心里也想再多看杰妮几眼。  

 

   (四)

 

    但是,杰妮午饭去了。站在杰妮位置上的是个大塊头黑人。他听卡尔说,车子后边两只轮胎里进了钉子,他以为卡尔在搞笑。大塊头是个城府很浅,很会说笑的人。他心里藏不住一句话,更搁不进一件笑料。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手掌拍着柜台。他人很高,肉肚子正好搁在柜台边缘,一颠一颠,好像一肚子的笑正从他肚子眼往外冒。大塊头笑个不停。他的话既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捉弄人:不可能,不可能。钉子不会长眼睛,一齐跑进后轮胎,那里没有吃的,没有用的,没有女人。大塊头近距离地瞪着卡尔,把卡尔当笑料看,当傻瓜看。卡尔不为所动说:我的车行百分之百肯定钉子扎进了后轮胎。大塊头不信卡尔,只信这家大名鼎鼎的车行。好在检查和起出车胎里的钉子,不像造原子弹这样复杂。整道工序只需要小板手,螺丝刀,铁榔头至多再用上升降机, 化十分钟时间就可以搞定。大塊头觉得没有必要再花时间与书生气十足的卡尔讲什么可能与不可能。他摇着头,开了维修单,单子上清楚标明,检查四个轮胎。就这样,一只轮胎有钉子,变成二只轮胎有,雪球滚大了,现在变成四只轮胎都可能有钉子了。

 

    卡尔把车钥匙交给大塊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适时地给自己正饿得发慌的心灵补进鸡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轮胎被钉子扎了,尽管不常见,碰到的人倒霉。但是钉子在路上迟早会惹事。大家都沒被惹到,说明大家运气好。但是如果每个人都沾着好运气,那么坏运气谁去碰?世界上没了坏运气,好运气也就不再存在。一个失去了运气的星球可能在宇宙生存吗?卡尔经过几个来回的天马行空,起皱的心情被熨平了。人是要有点阿Q精神的。卡尔因为有这样的精神,乐观和达观才能在他心里常驻,让他心里少长皱纹,让他看起来年轻,让他无数次地被人夸厚道。卡尔二个小时的等待在大塊头的一声吆喝中结束。他把卡尔喊到柜台前边,把骇人的白眼和维修单一起丢给卡尔。单子上一行英语句子跳进卡尔眼眶,“检查前后四个轮胎,没有发现钉子。”大塊头想瘆人,想狠狠地说卡尔几句以后不要再这样无事找事的话。但他的脸不让他狠,他那张满是笑纹的脸根本填不进一星半点狠。他话到嘴边, 沾满了油腻和黄腔:这钉子钻进紧紧的轮胎洞里享受着呢,它太硬了,戳得太用劲了,可能把内腔戳破了,它整个钻了进去,没了。大塊头又说又笑,笑到后来眼眶里竟跌下几颗泪珠。大塊头的意思是,轮胎没发现钉子,如你一定要说有,那么可能钉子一家伙钻进了内胎里。这可能吗?大塊头笑着直摇头说:厉害啊钉子。讲起钉子的厉害,他忽然换了个话题。他问卡尔:你知道金山市警察局的警长钉子吗?卡尔微愣,摇摇头。大塊头虚张声势地说: 你怎么搞的,是不是金山市人?警长钉子都不知道。卡尔口吶,喃喃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怎么,非要知道的?大塊头捋捋袖子说:好吧让你领教一下警长钉子的厉害。告诉你,只要听到警长钉子驾到,坏人,就会吓得尿裤。卡尔往后退了一步,好像被吓着似地问道:真的?他有这么厉害?你见过他?大塊头的笑脸好像被钉子钉住了,面瘫一阵。他是个基督徒,有事没事总喜欢在自己胸口上划十字。他自言自语:God bless me,我是没见过他,我见他干什么?我又不是坏人。说完他再次用手在胸口上划了个十字,祈祷主保佑,警长钉子不要找上门。   

 

    轮胎里没钉子,白纸黑字陈述了一个确凿的事实,Costco在用宝贵的信用为这个陈述作担保。而且已经熄灭的轮胎信号也以资证明。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卡尔倒希望轮胎里真长出颗钉子。有钉子,问题解决起来容易。但是无钉,就棘手了。卡尔有点不懂,为什么兰蒂会把没有钉子的轮胎说成有钉子?甚至轮胎信号已不亮了,这伙人还在強词夺理。他们是有意地还是无意地把根本无钉的轮胎说成有钉,还不至一个轮胎有钉,是四个轮胎都可能有。这难道不是在愚弄客人吗?他们敢这样随随便便作弄中国人,讹诈中国人,对白人他们敢吗?卡尔感到自己没有被当作一个顾客受到尊重,而是被当作一个器物在遭人摆弄。他的尊严,一个中国人的尊严,受到严重的侵犯。屈辱被惊醒了,从他心的深处跳将出来,沿着血脉,往各个脏器乱奔乱窜。

 

    卡尔在美国就恨别人看不起中国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位伟人打开了中国学生自费到美国求学的大门。这扇门开得很窄,据统计当时成功赴美留学率千分之一还不到。卡尔幸亏被上海最顶尖的那所大学谢姓校长推荐(对她,卡尔至今还无限感恩),他高分通过托福考试后,才端着快要被挤扁了的脑袋,揣着可怜巴巴的四十五美元到大洋彼岸闯世界。美国是个民主国家,宪法明文规定严禁种族歧视。但这个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国家,种族歧视沿袭了二百年,仅在最近几十年,才真正严肃地执这项法。黑人被歧视,墨西哥人被歧视,所有非白人都被歧视。这种歧视深植于社会,短时间的执法杯水车薪。而中国人的骨头早就被逆来顺受的儒家思想浸软了,在美国这个丛林世界,中国人是弱者,常被歧视和欺负。卡尔到美国时才二十出头,身強力壮,血气方刚。他在中国从来不会在自己心的上面架一把刀,人家一刀下来,他还得“忍”。No way!到美国, 他这种性格改不了。他读了两年的MBA。毕业后,他沒去商贸公司或者科技企业,当个管理人员。尽管他毕业斯坦福,拿这样的职位信手拈来。他选择了一个华人很少敢问津的职业, 利用这个职业为华人伸张正义,为同胞披荆斩棘。华山一条上坡道,他在这条道上勇敢地攀登了近三十年。

 

    凡有欺负华人的事,卡尔能管的都管。现在这样的事飞来横祸般砸在自己头上,卡尔当然不会不管。卡尔要为自己,也为中国人掰理,出气,杀他个回马枪。卡尔耿起来容不得一点弯,倔起来比谁都强。他追究一件事情,就像钉钉子那样,不把钉子钉到底绝不肯罢休。此刻这种早已深入他骨髄的钉子精神在他心里呼风唤雨。

 

   (五)

 

    卡尔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自小师承孔孟之道,家教甚严,做人做事很有分寸。即使在被人如此愚弄,他在反击前依然打算先施之以礼,行不通后才伐之以兵。他想听听这家车行的总经理怎么说。如果总经理诚意道歉,有错必究的话,卡尔愿意网开一面。要不然他把这种商业欺诈报到州的地检处,传给媒体,这家车行受罚事小,信用倒地事关车行的生存事大。卡尔的电话直接要到车行总经理办公室。接线员转了几次电话,卡尔听了几次答录机。那似人声但非人讲的话顽固地考验着卡尔的耐心和对此事追究到底的决心。好不容易,千呼万唤,才把车行总经理娘娘腔的good afternoon 叫出来。总经理是男性,但讲话是女腔。他自我介绍名叫查理。卡尔没心情研究这阴阳怪气的说话调调,他以极快的语速把钉子在他车轮胎里,或者说在经纪兰蒂和经理维克多的嘴里,走过来走过去的经历讲完。查理原本想为他的下属辨护几句,但卡尔一句断言把他想说的话封死在嘴里: Costco已确定我车子的四个轮胎都没有挨钉子,而且现在驾驶仪表板上轮胎信号已经熄灭。卡尔愤从心来,他要查理立刻回答一个问题:轮胎里根本沒有钉子,经纪兰蒂为什么说有?末了,卡尔声明,车行必须在明天中午十二点钟之前作答,否则他将把这件事公布于众。

 

    查理不知卡尔其人,但是从卡尔讲话发的前舌音里,他听出卡尔并非盎格鲁撒克斯后裔。他想,你不过是一个新移民,到我们国家还凶什么?有本事你就呆在自己国家。查理这些话讲不出口,只能用“哦哦”表示自己在听。卡尔听出查理在敷衍,只得摊牌,他说:现在他要去ABC电视台。这家电视台的On Your Side的记者经常帮助受商业欺骗的消费者讨回公道。卡尔像兰蒂一样把那张换轮胎的预估单对着话筒“哗啦哗啦”摇晃着,问查理是否还想听听那位服务生和兰蒂在他手机里的留言。尽管他不像美国人讲话时发的是舌后音,但是他话讲得很溜,像一个真正的美国佬生气时讲话一样,把“shit"把“damn"把不完全吐出来的“fu"非常恰当地嵌在每句话的接缝中。查理当总经理这些年对客人埋怨式的聒噪习惯了,他一般是当儿戏一样听,听完之后,能推脱就推得一干二净,能装糊涂就装得一问三不知。过后仅几分钟,他的耳根就清净得像一点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该干啥干啥。在总经理的位置上需要太极功夫,需要会耍花拳,需要有权术, 需要精通各类走江湖的小技量。查理出身此道,精通此行。玩惯了,兜得转。可是今天听完卡尔连说带吼,惊得他出一身冷汗。其实卡尔没说几句,查理就明白,是经纪蒙人骗人露了马脚。此刻他觉得有必要打探对方是哪家神明了。又是一声“对不起”后,他信誓旦旦地说要严加追究这件事。于是他问卡尔姓名。卡尔拼读了他的姓,Q-I-A-N-G。查理发了一个音“kweng”。卡尔姓强,在中国很少见。在美国,不仅少见,还经常被读错了音。卡尔说:你叫我C-A-R-l, Carl吧。(注:卡尔的英语名,是一位教授为上课点名方便给起的。这是个德语词,意谓脚踏实地的农夫。卡尔还同社会主义的祖师爷卡尔.马克思同名)“职业?”这才是查理想问的重点。查理盯着电话机话筒,想把卡尔的身份看出来。卡尔不到骨节眼不会亮出自己的底牌。他打了个马虎眼说“闲来无事,专门找人麻烦的。” 查理恇然。找人麻烦,这算什么操蛋职业?查理心里在骂人。他扯了几张纸巾,擦了把额上的汗,再一次祭出“对不起”。他打喷嚏,咳嗽,喘气的声音很响。对话嘎然而止。卡尔等了几分钟,终于盼到了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幽灵世界传来:明天,明天十二点之前一定给你答复。

 

    查理愁苦着脸, 摇着头挂了电话。幸亏卡尔不在面前,要不然他这总经理的脸面真不知该往哪里放。他抬起头, 无意中把自己的脸放进电话机旁的一面桌镜里。他有点吃惊,怎么自己的脸一下子堆满这么许多皱纹?嵌在皱纹里的小鼻子小眼睛尖下巴,猥琐透了,怎么看怎么像趴在洞口观望人间世界的老鼠脸。唯一不同的是他颅顶很荒凉,稀稀拉拉几绺灰白的毛发无精打采地挂在秃顶周围。他用右手手掌在胸前自上向下,自左向右画了个十字。他闭上眼睛以天主教徒的祈祷方式向主祝告求福,愿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查理一声Almen 后,睁开眼把桌镜放倒。果然,柳暗花明又一村,祈祷之后老天赐给了他一个美女。嵌在桌镜后边的一张美女相片幽然跳进他眼里。他热衷美女,日常世界烦事太多了,只有美女才能帮他舒缓紧张的神经。他这个年纪睾酮激素还旺得很。老婆无法平息,他经常会偷偷地请相识的美女们帮他熄火。他信奉天主教也十分迷离情色。他认为人的思想中这两样至关紧要的精神物质放在一起並不相悖。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教会人士白天在做礼拜晚上在把小三。孰是孰非,那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查理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按了销售经理的内线电话。维克多办公室没有秘书,所有来电都必须他自己接听。查理清了淸喉咙,把嗓门调整到与下属讲话的高度。他责问维克多:你聘请来的兰蒂怎么搞的, 把一个叫卡尔的客人得罪了, 你知道吗?总经理说得罪客人,是训话中的常用词。员工得罪客人的性质可大可小,就看得罪的是怎么样的客人。维克多听总经理的语气好像要兴师问罪。自知这件事被他玩大了。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一个中国人罢了。他劝查理息怒,然后语带宽慰地说:卡尔又没有什么损失,我们最多赔个对不起就好了。查理打断维克多的话说:哪有这么简单。你们像耍猴子那样,把卡尔耍去Costco 两次。现在他要动真的了,明天他要去州政府告我们的状,你看怎么办吧!维克多仅想了一秒钟就给出了对策,他说:既然这样,我就设法把卡尔的嘴堵住。“怎么堵法”查理有点紧张,他知道维克多有些黑道的朋友,恐怕维克多乱来。他说:你少来这一套,动不动就想来横的。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做的是正当买卖,不是在干黑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查理对他的过去有些了解,维克多在查理的庇护下干了十几年,平安无事。因此他视查理马首是瞻, 平时即使一分钟之前他还在对下属们摆架子, 见到查理他马上会换个嘴脸,温顺得像被净了根的好牲口。听出查理在恼火,维克多萎了下来说:总经理你想哪里去了,堵一个人的嘴不是非要砍砍杀杀,用其他方法照样能叫卡尔闭嘴。他呡了口咖啡,给查理出了个主意,他说:机场Costco 轮胎中心主管是总经理您的侄女杰妮。只要杰妮把卡尔的车叫回去再检查一遍,不管有没有钉子,就当有钉子处理,不就得了?查理对员工这种小伎俩只会眼开眼闭,表现出很超然的态度。他经常是用权的时候手辣,放权的时候嘴甜。他习惯口是心非地讲一通大道理,把员工领到云里雾后, 把他们丢在那里,让他们自己找回家的路。查理不置可否地说:你自己看着办。查理在挂电话之前,再次提到闯祸的兰蒂。这位牙膏广告上的美女他眼馋了很久,但是她在下面太远,他的手还捞不到。想到兰蒂一口洁白的牙齿,查理喉结上下蠕动了几次,把唾沫咽了,把口腔清空了,埋怨道:维克多,你怎么搞的,连个女人都管不好。她来了才一年惹出这么多事。你如果管不了她,把她送我这里来。我这里正缺秘书。

 

   (六)

 

    为兰蒂,维克多不知挨了查理多少次骂。一年前兰蒂是由维克多从拉斯维加斯引进的。当时车行缺的不是行销人员,而是公关小姐。兰蒂尽管从年龄上说已不是小姐了,但是她长相甜美,身材喷火,是个惹人喜欢的交际人材。这家车行卖的是高档车。它的主要顾客大都是事业小有成就、钱在口袋里活蹦乱跳、喜欢每隔几年尝尝新款车子的富裕男性。他们乐见购车时有一个开放型的美女作陪。美国人把购车当成是一种享乐。他们乐在其中的不只是尝鲜,还要赏美。这就是为什么车展上的模特是清一色美女的原因。

 

    美国女性一般都很开放,而兰蒂是超级开放。她在拉斯维加斯一家大型赌场跳了十多年上空脱衣舞。从苗条姑娘跳成丰满女郎。虽然她赚很多钱,但是银行里的存款从未超过三位数。她舞台上捡的小费,经常还没走出赌场大门,就被她喂进那些嗷嗷待哺的老虎机口里,或者被她豪爽地一把撒在Poker的叫局里。到头来兰蒂仍是穷得只剩下空空的一个漂亮皮囊。她四十出头,是找归宿的时候。经朋友介绍,她认识了维克多。维克多对女人肯花钱,也花心。他在拉斯维加斯几个回合就把兰蒂打倒,捺入怀中。一个月后兰蒂移居到金山市,当了这家车行的公关。当然她的履历表上没有出现脱衣舞女郎这样俗气的字眼,替换的是冠冕堂皇的资深牌务经纪。因此车行安排兰蒂既当公关,也当维克多掌管的维修部经纪。这是个肥缺。兰蒂的收入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底薪,另一部分是业绩抽成。这个抽成有时可抽出百分之三十之多。兰蒂在车行笔一挥就能嫌钱,丽齿多露几下就能赚钱,用自己的胸脯碰碰那些中年色男就能赚钱。这钱比起拉斯维加斯跳脱衣舞不知好赚多少。现在赚的钱没处赌,每张银票都能平安落袋。她十分珍惜现在这份工作,听命于维克多,尽管她怕维克多。维克多是个变态狂,兰蒂只是他的地下情妇,私底下,维克多把兰蒂当性奴使唤。

 

    维克多吩咐兰蒂五点十分到他的办公室。车行四点半不接待客人,五点钟员工下班。这个时候去他办公室,兰蒂觉得不妙。平时一般都是晚饭后,兰蒂去维克多的家当性奴的。现在这个时候在他办公室能干什么?兰蒂心悸。维克多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边。在走进他办公室之前,她去了趟厕所,对着镜子认真地把自己拾掇了一番。她把眉毛描得更黑,把嘴唇抹得更红,把黑斑再用一层脸霜盖没,把披肩长发编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盘到头顶,把缚紧她胸脯一天的乳罩松了扣子。  

 

    走出厕所兰蒂已焕然一新, 心里稍微有了自信。天已暗了,办公室没有开灯,落地长窗只准缕缕昏黄投进室内。办公室里飘荡着莫扎特优美的小品音乐。有莫扎特作陪,兰蒂觉得没什么好怕的。维克多二郎腿翘在办公桌上,身体仰靠在圈椅里,好像在闭目养神。他听见兰蒂走进办公室,头都没有抬, 像一尊要倒却未倒下的浮雕,斜在光照不明的办公桌后边。这是一尊活的浮雕,它会讲话。兰蒂听到一个僵硬的、不可抗拒的命令:把门关上,锁住。兰蒂照着命令办了。她在门边站着,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微露丽齿。可是今天异样极了,那座浮雕没有一点动静。兰蒂被冷落在门后,像小学生挨罚站墙角那样,足有五分钟时间。兰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也不是笑也不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直到兰蒂站得腿酸了,浮雕才扔过来一句话:你站这么远干什么?等兰蒂走进,浮雕被竖正了,室内的吊灯和壁灯同时打开,一张狰狞的、被络腮胡染黑的脸暴露在兰蒂眼前。维克多的脸从来没有这样黑过,吓得兰蒂倒退一歩。维克多的话也从来没有这样凶过:有人告你,告到总经理办公室了。这下,是兰蒂成了浮雕。她被惊呆了,站在维克多面前,微低着头,两手并拢握着,垂在腹部的位置,像是站在罗马某个教堂前等待鞭罚的一尊女侍。兰蒂已经被人家告怕了。她当经纪才一年就被告了十多次。女的告她不是在卖车是在卖肉。男的告她不是在修理客人的车辆,而是在修理客人的钱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大老板已经发话了,如果她再被告一次就要请她滾蛋。因此兰蒂听说又被告了,心想完蛋了。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问维克多:什么事?维克多把手抱在胸前说:就是那个叫卡尔的中国人,告轮胎钉子的事。兰蒂听说是这事提着的心放下了,因为这事她完全是照维克多的主意办的。她的笑终于回到了脸上,嘴唇往两边扯了扯,用完全不当一回事的语气说:嗨,这些中国人真是的,怎么这么喜欢多事。维克多半沉着脸说:他们喜欢多事,那么我们就不要給他们多事的机会。兰蒂没有秒懂维克多的话,顶了一句:这些中国人聪明得很,没有机会他们也会找出机会。维克多眼睛睁大了,语带斥责:那你的脑袋干什么用!兰蒂还想用老一套的撒娇,讨维克多的欢心。她嘟起嘴说:我的脑袋才不给这些中国人用呢。说完她弯着眉毛,指指自己高高盘在头上的发髻说:它只属于你的。在室内亮得耀眼的光照下,兰蒂的发髻耸耸的,溜溜的,闪着细腻光滑的金黄色。“Nonsense!”维克多瞟了眼兰蒂的发髻,没有心动。他被兰蒂接连顶了两次嘴,恼怒了。他猛地扯住了飞扬中的莫扎特,把室内飘逸着的乐曲抓在手里,等播放器哑了,他把手用力一挥,把一个吼摔向兰蒂:son of bitch,你这fucking 笨蛋!他露着刺青的手臂在兰蒂面前晃了几下,一脸匪气地说:我以为你聪明,原来是条木瓜,连一个中国人都对付不了。现在中国客户多了,你怎么办?中国客户中能人多了,你怎么办?告诉你金山市警局大名鼎鼎的警长钉子就是中国人。如果你遇见他怎么办?这一连几个怎么办,把兰蒂问得目瞪口呆,她只能小声地话中有话地回答: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维克多凶神恶煞般的吃相把兰蒂吓得恐怕再多说一句, 维克多就会一口把她吞了。她心里觉得冤枉。敲中国人的竹杠这也不是第一次。而且卡尔第一次打电话来,维克多问过兰蒂,兰蒂没有隐瞒,因为对经理维克多没有必要隐瞒,过去都是这样做的。是维克多吩咐她不要买中国人这个帐,绝不要认错,轮胎里沒有钉子也要它长出钉子。他要兰蒂把这出恶作剧演到底。兰蒂心里忿忿,她在酝酿适当的话,要让维克多记得他白天怎么说的。兰蒂是斯拉夫后裔。这个民族的直爽是闻名的。兰蒂肚里有话憋不住。沒过几分钟,她的措词便在她洁白闪光的丽齿护送下小心翼翼地从开启得非常大的嘴巴里走了出来:你说过中国人温顺得像个羊,肥胖得像头猪,不宰白不宰。看他敢怎么样。这最后一句有点接不上前言,但, 这是上午维克多讲的原话。是兰蒂现在最要维克多听进去的话。兰蒂看维克多脸彻底沉了下去,再不敢把,“是你教我这样做的”说出来。

 

    维克多听得出兰蒂的意思。他想即时给兰蒂一巴掌。但是他忍着,不想脏自己的手。今天晚上杰妮同意和他一起吃晚饭,这就有可能同意和他Dating。在美国只要女的同意Dating,女性朋友中的性字就会抽走,她就会升级成女朋友。这个被抽走的性当晚就可以放到床上享用。一顿饭就可以把素不相识的女子拉上床,在美国是常有的事。兰蒂看维克多气乎乎的脸,一向对她很放肆的两只手还很本份地按在桌子上。她是他的女朋友,尽管还没走到地上,但是她已为他尽了无数次妇道。如果他该帮忙的时候不帮忙,那她的妇道不白尽了?兰蒂把自己的胸脯挺了又挺,把丽齿露了又露,把心提了又提,把胆吊了又吊说:维哥,一个中国人,什么了不起。你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维克多听明白兰蒂的话外之音,知道她此时要他两肋插刀。但他想,两把刀都给你兰蒂插了,我用什么防身。维克多无意消受兰蒂端来的这道用媚态和骚味调理好的菜。他猛站起来问道:是你做的事,你怎么推到我身上,还要我帮你擦屁股?兰蒂不小心脱口,针锋相对地顶了个嘴:我问过你的。维克多手撑着办公桌,身体前倾,对兰蒂咆哮:son of bitch, 你问过我什么?兰蒂吓得芳容失色,往后退着,维克多叫停她:你过来。维克多决定要惩治兰蒂了,脏不脏手他已不在乎了。等兰蒂一走近办公桌,维克多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兰蒂松软的发髻,左手撩起一个耳光说:bitch,你还嘴硬。兰蒂的脸被抽红了,发髻被维克多的手掌满把狠狠地抓住,她只能跟着手掌的用力方向,绕过办公桌,被硬扯到维克多的坐椅旁边。维克多把兰蒂的发髻用力往后抓,面目可怖地看着兰蒂,任兰蒂在惊恐万状中不停地“哎哟,哎哟”。维克多吼道:你的事你想办法搞定,你搞不定,你就滚。一个“滚”字把维克多满嘴的唾沫全喷到兰蒂的脸上。维克多耍完了淫威,松了手,气呼呼地坐下。兰蒂捧着脑袋,被扯的头发给她带来的痛苦,仅是皮肉之痛, 她在维克多家领教多了,算不了什么。维克多一个“滚”字却灼痛了她一身神经。砸饭碗可是大事。兰蒂好像咽喉被扼紧了,吐不出气来。她怕被维克多踢了,怕被解雇,怕重新跌进穷人的泥淖。兰蒂忍不住泪流满面。

 

    维克多等半天沒听见兰蒂有回音,头也不抬地说:告诉我,你想用什么办法解决卡尔的投诉。兰蒂近距离地站在维克多转椅边上。她两只手掌交叉着,拱手求饶。“说呀”维克多睨了兰蒂一眼。“有啥办法?维哥。”兰蒂身体在发抖,眼里哀求的目光凄楚地飘向维克多。她弯下腰,几乎以半跪的姿势说:维哥,求求你了,帮我一把。维克多头也没抬,轻佻地笑了笑,把兰蒂引向一条求生之道:你们女人还会没办法?你们的身体就是办法。兰蒂听维克多语气变婉转了,脸上即刻挂出很识抬举,但又非常勉强的半笑半不笑。她把嘴唇横向裂开到最大程度,谄媚地说:维哥,那怎么行。有你,我其他人都不要。我要你,现在就要。说完就附身要亲维克多的脸。维克多斜过脸,沒让兰蒂完成亲吻的动作。兰蒂把嘴张得这么大,一道雪白的亮光使他淫心动起。他的右手举起,没有降落到兰蒂高挺的胸脯上,而是就近掐住了兰蒂的脸蛋。他用拇指食指掐住兰蒂右边脸颊上圆润的肌肉,用力往边上扯,兰蒂猩红的大嘴巴被扯扁了,扯宽了,几乎扯到耳根的位置。她上排十六颗丽齿被逼着全部裸露出来。维克多把兰蒂的脸揪到自己眼前不足一寸的地方,一颗颗检视兰蒂买了一百万财产险的宝物。从门齿开始,然后犬齿、前臼齿和臼齿一颗也不漏掉。从粉红的牙床开始,然后到浅黄的牙根,到洁白如玉的牙身,一丝也不错过。他像是个鉴赏家在欣赏一件华美的艺术精品。他眯着眼贪婪地注视很久,才不舍地松开拇指和食指,让兰蒂被扭曲的臉恢复原状。他语带留恋地说:美人,今天不能了。约人吃饭了。说完他把兰蒂轻轻推开,用安慰的语气启发道:你以为经纪好当吗?麻烦来了,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把麻烦解决了,这才能成为一个好经纪。你没看到顶尖的经纪圈里有这么许多漂亮女人,她们个个都是这样混出来的。兰蒂“嗯”了声。维克多见兰蒂入了巷,很露骨地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淑女吗?总经理咐吩必须要在明天十二点钟之前把卡尔的嘴给封上。“怎么封法?”兰蒂用纸巾擦了下脸和眼睛,双手揉着被捏痛了的脸蛋, 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悻悻地瞟了维克多一眼。维克多没有回答兰蒂的问题,他伸直脖颈问:这还要我教你吗?好好想想吧。明天你必须把卡尔拿下。拿不下,你完蛋,公司也会跟着完蛋。他终于在这个时候驰援兰蒂,他说:维哥明天帮你把卡尔叫来,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兰蒂点点头。维克多说:明天我打电话给他。他来了,你把他领到我办公室。说完他用右手背向门口挥了挥,意示兰蒂可以走人了。兰蒂意欲未尽,还不想离开。 但是她的手不管她在想什么, 硬是拉开锁门的插销。她的脚也由不得她,硬把她带离了维克多的办公室。她只得随着自己的手和脚怏怏走进被夜黑渲染得幽暗而又阴森的楼道。

 

   ( 七 )

   

    卡尔是个忙人,平时无暇缱绻于个人的日常起居。今天卡尔本想给自己一个惬意暖心的小憩,本想可以喜乐地与自己相处,本想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结果有人与他开了个大玩笑,把他所有的本想都泡进汤里。一枚似有似无的钉子,像抵着腰眼一样,把他从心焦的白昼顶进火燎的黄昏。天黑沒多久他就去酒吧,想借酒灭火。

 

    美国的酒吧像中国的茶馆是供人闲时谈天说地的场所。中国的茶馆白天生意好,美国的酒吧入晚是高峰。卡尔去的酒吧附设在一家牛排馆里。这家牛排馆在南金山市很有名气,一年四季都生意兴隆。卡尔一走进餐馆,心中压抑的城堡就被甜滋滋的食香、闹哄哄的喧哗、亮晶晶的球形转灯攻陷了。带位小姐正在一边喊号码一边高声说,现在最起码要等一个小时才有位置。酒吧不用等,但也已人满为患。来喝酒的大多是中年男子。觥筹交错时引发的笑闹和迪斯科的钢管音乐把每个人的心刺激得亢奋无比。美国的酒吧,用酒精把一个个坐着或站着的酒徒刺激得灵魄出窍,忘记痛苦和忧愁。

 

    卡尔侧着身,挤过拥在门口的人群,在酒吧找了个靠墙对门的位置坐下。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喜欢观察人,然后在心里给每个人下不同的定语。他的定语有的寥寥数字,简明扼要。有的哗哗整篇,差不多能把人家的老祖宗都可以请出来说事。卡尔要了杯马提尼斯外加一片lime。他並要酒保,三角酒杯杯沿,盐抹得少些。他闲事太多,嘴里已经咸得发苦。卡尔把自己坐的喝的看的安顿好,咪着马提尼斯,开始阅读来来去去的人群。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中音,顺着声音望过去,他看见了杰妮。接着又看见一个男子向她打招呼。那个男子举着手臂挤到杰妮面前,很热情地要拥抱杰妮。杰妮往后仰身把他推开。男的抱不到杰妮,只得抓住杰妮的手,把她带到酒吧,在离卡尔约三四个座位的地方坐下。那个地方正好被一盏大约有一百支光的灯照着,比其他地方都亮。杰妮对男的讲话朝门的方向,那男的面向着卡尔。于是那个男的便成了卡尔的阅读对象。这是一张标准的日尔曼后裔的脸。上额宽阔,下巴狭窄。但这张有着鲜明族裔特色的脸已经稍有改良,它的鼻子已不是那么尖挺而是略显扁平。下颔被络髯胡盖了,看不出形状。卡尔觉得这人很眼熟。他迅速地走进自己的记忆库房。在人物档案室里,卡尔把见过的人分成二大类:好人和坏人。坏人不是想当然的坏,而是至少被判过刑坐过牢或者是被通缉的那种人。有过刑事记录的人是少数,因此绝大多数人会被卡尔放在好人一类。但是面前这个男人应该在坏人堆里。他三角形的眼睛像是嵌进了脑壳,深邃得即使窝着愤怒,藏着尖刀也难让对方察觉。他顴骨突出,差不多有鼻梁这样的高度。尽管他在和杰妮讲话时络腮胡里会抖出一些笑意,卡尔看得出这笑虚得不能再虚,伪得不能再伪。卡尔努力地在记忆的库区深刨细挖。不用一会儿,就有了眉目。他把手机稍稍提起,像是在找光亮的地方读手机。他一边挪动着手机,一边悄无声息地把这个男人的脸装进手机里。他记得这颗脑袋曾经被人砍过一刀,后脑勺上有一道二吋长的刀疤。而且这个人手臂和背上印有蛇类纹身。同事们最佩服的是卡尔的记忆能力。十年二十年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会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能把每个细节都娓娓道出。     

 

    这是个通缉犯!他犯案在十九年之前的纽约。每年司法部都把破这个案子作为头等大事,他杀的是当年的总统参选人史密斯.汤姆逊一家三口。十九年过去了,政界一讲起此案仍然会狂风大作。说那位政治家如果健在的话,美国的历史就会改写。暗杀发生在白天,光天化日之下。有杀手的脸形、手指印、DNA和破案的所有要素,但是破不了案。即使第二年悬赏一千万美金,也无济于事。十九年过去了,此案仍然高高悬着。凶手杀人之后销声匿迹,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美国的破案率一般年份不到百分之二十,而大部分破案是靠钓鱼执法。现在鱼不知游向何处,钩不知往哪里下。每年国会都会为这个大案开听证会,了解破案进程。历任司法部长都怕参加这个听证会,因为他们无言以对。被责问得灰头土脸后,他们只能承诺尽力破案。一直有内部消息说凶手已潜入美西。但美西地域广阔,光用行政区域划分就包括十三个州,而且每个州都是大州。美国没有户籍制。在克罗拉州的洛基山脉,在蒙他那州的密林深处,在内华达州的印第安人保留区有着许多小木屋、小帐蓬、小地窝,小RV藏污纳垢,生活着数量不少,来历不明的无业人士。他们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地在那里生活,谁也不去打扰他们。警察视这些地方为禁区,从不进去查他们的身份。警界会把任何无法破的案,抓不到的人,都扫到那里去,简直把那样的地方当作人间垃圾场,专门用来丢人渣。美国在全世界当警察,可是在自己国家却有如此不齿之地,警力不逮。这遭国人无数次诟病。司法部最后研判那条大鱼一定游去那个地方。国会大人们知道这是个托词,出于无奈,他们只能闭着眼睛接受这个说词,以此宽慰自己和国人。除此之外,他们只能等待。何以解忧,唯等天明。这一等就是十九年。

 

    卡尔还想把面前这个男人的资料从记忆中多调出一些,但是没时间了,杰妮已转身看见了他。她嫣然笑着,热情地向卡尔Hello。卡尔要检视那个男人后脑勺的刀疤,于是端起自己的酒杯挪到他们面前。杰妮介绍:他叫维克多。然后对维克多说:他就是你刚才跟我说钉子事情的车主卡尔。卡尔一听是维克多,笑着说:我们电话里认识过。说罢伸出右手。维克多身着黑色休闲服,里边白衬衫的袖口遮住半截手背。维克多的手只伸出一个手掌的位置,他耍出白人的傲慢,向后,半仰着头,摆着睥睨的架子, 等着卡尔的手。卡尔敏捷地握住维克多的手往自己一边拉着说,你好。维克多看着卡尔,三角形的眼窝里眼神阴鸷,发出的目光既冷冽又带点惊讶。面前的这位中国人完全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又矮又小又黄。卡尔身材比维克多一米八的身高还高出半个头。这迫使维克多素来喜欢下视或平视的目光有点费劲地往上抬。维克多打量着卡尔,无意中露出了手腕,卡尔看到了一条刺青胡里花哨地从维克多的袖口里蔓延出来。但是一条刺青架不起一个等号,把维克多和通缉犯等同连接起来。卡尔把注意力集中到维克多的后脑勺。维克多用劲握卡尔的手,他在心里捉摸卡尔是干什么的。他在暗中责怪兰蒂,敲竹杠敲错了对象。他后悔了。面前这个中国人绝非善类,这出恶作剧可能不会善终。

 

    维克多知道卡尔在为钉子的事生气,抢先说:今天我约杰妮来吃饭,我的习惯是工作之余不谈工作的事。杰妮人直口快说:你刚才还在说钉子的事。卡尔见缝插针地追着问:轮胎里究竟有没有钉子?维克多改了口,给自己一个回转余地说,可能有吧。杰妮说,第二次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但是轮胎指示信号熄了是真的。杰妮没有给出十分肯定的答复使卡尔有点失望。这时维克多回过头向酒保要了一盅黑带威士忌,杰妮要了一杯Maiti。 乘维克多转身点酒,卡尔飞眼望去,他的后脑勺没有刀疤,厚厚一层头发把他的后脑盖得严严实实。卡尔一口干了马提尼斯,也问酒保要了盅黑带威士忌,他与维克多碰了下杯,看着维克多呡了几口酒杯,用打圆场的口吻说:钉子本来是一桩小事情,怎么会弄得这么复杂。维克多威士忌下肚,心里的火被燃了起来。下午被总经理一顿责备,尽管气刚才在兰蒂身上出了些,但还没出尽。现在,余剩的气还在肚里冒着浓烟,又平白吃了一口醋,心里满是酸味。好不容易约了杰妮来吃晚饭,卡尔却来搅局。杰妮对他,看得出纯属应酬和客套,而对卡尔却笑成了一朵花。维克多是那种“肾上腺激素”特别旺盛的男人,脾气很躁。尤其是在情欲受挫的时候,更会像牲口受到攻击那样控制不住。他三角眼像三角刮刀一样刺了卡尔几眼,喝下去的酒就像是给他打了鸡血,他把酒盅往吧台上用力一墩说:那么你还是不相信我们车行。我们还谈什么?你说没有就没有,反正你又没有付钱。你还闹什么闹?你吃饱饭没事做了吗? 这仅是开场白,接下来按他的脾气便会开骂,牛屎狗仔又操又日地把对方骂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但是今天他打住了。一方面杰妮在场不便撒野,再方面他看出来卡尔这厮不好惹。刚才已经和兰蒂如此这般商量好了,明天还要请他到车行,现在更不能与他搞僵。维克多的嘴闭了,他把所有的牢骚打发回肚里,皱着眉喝闷酒。沒过一会,他的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说:卡尔,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儿。明天有机会再谈。他给自己留下余地。卡尔伸出酒盅要与维克多碰杯说,明天再谈也好。反正你们总经理答应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给答复的。维克多把酒盅放在吧台上对杰妮说,我去厕所洗一下手。杰妮在一边实在看不惯维克多讲话的态度和语气,维克多一走,就对卡尔说:别理他。这个人讲话永远是像刚吃了辣椒或者大蒜。她说完跳下酒吧的高脚凳去前台问叫到哪个号。卡尔顺手把维克多放在吧台上的酒盅和自己的对换一下。杰妮很快走回来,直爽的她心事全写在脸上。她对卡尔的好感“滋滋”地从她右边嘴角的酒窝里冒出来。几口Maiti  把她的脸染得酡红一片。她笑着问卡尔:你也经常来这里吗?卡尔摇摇头说:平时忙得很,哪有空。他托着小酒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杰妮对卡尔的好感变成好奇。她对卡尔的兴趣融化在她火热的目光中。她太想了解面前这位很有涵养很有风度很有气场的中国人。她追着卡尔问,忙什么呢?卡尔打了个花腔说:忙东忙西,忙到后来自己也不知忙什么。这不,有电话来了,我得走了。他仍然是个迷。杰妮把酒杯举了举,和卡尔隔空干了一下杯。卡尔在吧台下用一张纸巾托住酒盅,把里边还剩的酒倒进了一个小塑料袋里, 用纸巾包好小酒盅,放进裤子口袋。维克多回来后背对着卡尔。好像从未见过卡尔似的,把卡尔忘在了身后。他们现在正在谈晚餐AA制。杰妮是个非常独立的女性,她不愿意为区区几十美元的餐费把自己的尊严卖了。趁他们你来我往不注意,卡尔在酒盅下压了张二十美元,悄悄起身离开了酒吧。

 

   (八)

 

走出酒吧,一阵冷风袭来,卡尔打了个寒噤。时间快得真快,他进牛排馆的时候只是暮色苍茫,出来已是夜黑如磐。八点多钟的南金山市像美国绝大多数的城镇一样已寂寥荒凉,偶尔能看见一二个无家可归者推着商场里的购物车在潮湿的街边蹒跚。路灯在如潮的雨雾中隐约闪亮,像海上的灯塔在孤单地飘零。卡尔驾车小心地碾过街上斑驳幽暗的灯影。一驶上高速公路,他便开始飙车。他必须飙车。这是十万火急的事,不容他不飙车。一辆警车发现了他,尾随着跟了两分钟,按了一声喇叭,强光灯闪了一次,像是跟卡尔打了个招呼,以更快的速度,超过卡尔,疾驰而去。在美国某些从事特种行业的人员只要在DMV登记,超速可以免吃罚单。二十多浬的路程被卡尔强行拉短了距离。仅用十多分钟,他就到达目的地-金山市警察局。

 

在警局门口,一位年轻的CHP(注: 加州高速公路巡逻队,是州的高速公路执法机构,不隶属于金山市警察局)巡警站在门岗向他招手。卡尔按下车窗纽,与他Hello了一声。巡警两手抓着移下一半的车窗,淋在雨中说:卡尔吗?卡尔蹙眉点头说是。巡警一脸严肃说: DMV记录你是警察,在这里工作。我赶过来看看是不是你在开车。卡尔点点头问:So what? 巡警晃了晃放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罚单本说:Bro(注:美国男性朋友和同事之间亲热的称呼),你刚才时速一百十五浬, 超速五十浬。卡尔戏㖸道:你不是比我还快?巡警听不出这是一句调侃,仍然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在执行公务。卡尔按着车窗纽说:别淋雨了,当心感冒,进去吧。有空给Uncle Sam 开张罚单。卡尔瞟了眼巡警胸口的名牌在关上车窗前说:大卫,我真有急事,请让开,我也在执行公务。巡警正在犹豫让还是不让,忽然背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臂膀往后拽。巡警回过头,见是门警,刚要问为什么,被门警一句问话堵住了嘴。“Bro,你知道他是谁吗?”“谁?”巡警脸上冷冰冰的,好像在说,我管他是谁。“Captain Nail!” 门警的话里分明还藏着这样的意思:你怎么这样有眼不识泰山。“是他!Captain Nail!”巡警一脸惊愕:你怎么不早说?我早就想见见他。长什么样子,大家都在问。年轻的巡警一脑门崇拜呼之欲出。门警回答:上边规定这绰号不好随便叫。他已不是警长了。门警指了指年轻 巡警既无杠更无星的肩章说:警长钉子已经三颗星了。巡警伸了下舌头,回转身,挺胸举手敬礼。但是卡尔的车开走了,已经无影无踪。

 

    卡尔休息天还在执行公务,一桩十分紧要的、自己揽来的公务。谁让他头上戴了顶金山市警局助理总警监的帽子?戴了警局第二把手这顶帽子他就必须任何时候On Call。 在回办公室之前,他先去了值班室。在那儿他要值班督察即刻派人,把小酒盅送到萨克里满多州警局的刑侦检测室,做指印显形和DNA配对。夜深了,睡意被卡尔固执地压制在坐垫底下。轮胎钉子的烦恼也被搁在脑后。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尽管日暮早过去了,夜深时分卡尔仍在为今天的收获兴奋不已。一条大鱼,一条看一眼就会眼睛发亮的特大鱼!久违了,如此大案。像号角吹向战士,像征战拂面将军。卡尔满腔的热血在沸腾,周身的细胞在跳跃。没有了睡意,没有了疲倦,没有了饥饿,没有了烦恼,没有了个人的一切。只有一脉冲动,只有一个心眼,只有一股劲道,只有一种精神。殷殷此心,皇天可鉴。他从纽约警局内部网上调来了十九年前那场轰动全国的血案备忘录和有关文档。他把嫌疑犯原始照片和几小时前用手机拍的照片,放进警局最近添置的生物识别仪内。电脑嗞嗞运转了十多秒,比一般测试时间多化了近十多倍的时间,最终,高科技仪器给的结论是possible (注:可能)。也就是说相似性在百分之四十至百分之六十这个范畴内。卡尔对这个结果既满意也不满意。满意的是在茫茫人海中十九年后终于浮出了一个可能性。不满意的是,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如在国际机场,这种情况下,民用生物识别仪只会毫不留情地“吧吧”亮出红灯,警示此人不是护照持有人,赶快送去二检办公室。警察不能凭“可能”抓人,这在美国是铁律。卡尔走进幻灯室把两张照片放大,用目测凭经验仔细比较,他得出了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回到办公室他继续挑灯夜战。他用放大镜,用绘图卡尺,用警局最原始也是最常用的手指对比法,度量分折两张脸谱。他像解剖师那样把两张脸谱分别切割成五个板块,然后进行比较。从两眼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改不了;从两个头像的耳朵轮廓,这个轮廓是从娘肚子带来的;从眼际线落到耳朵上的水平位置,这个位置是铁定的。最终卡尔得出结论,百分之九十维克多就是那个嫌疑犯。但是这个判断出自一个专业的眼光。这样的结论不能呈堂,甚至连送批拘捕证的标准还够不上。十九年的光阴就像一把雕刻刀,它能把任何人雕塑成另一个模样。更何况,如果此人蓄意要把老天赐予的人皮换了,他完全可以篡改天意把自己打造成另一个人。现在的维克多和十九年前的凶手表面看简直判若两人。原来的精瘦,现在的壮实;原来的灰白,现在的黧黑;原来的鼻梁微翘,现在的鼻梁略塌;原来的脸的下半部轮廓淸晰,现在的一部络腮胡把整个下巴都塗鸦了。当晚,海关钟楼敲了十二下之后,卡尔把局长从梦中拖了出来,报告了自己的比对结果和判断。局长是市长任命的,属政务官,在刑事案件方面他绝对听事务官的。卡尔已在金山市警局工作近三十年。期间除了二年被派去哈佛进修司法专业拿了另一个硕士学位外,他在第一线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整整二十八年。他屡立战功,被多次提拔。在金山市警察局,他现在已是一人之下五千警官之上的助理总警监。局长信得过卡尔。卡尔在美西警界极有口碑。这不是因他的名而是因他的绰号警长钉子。美西的警长钉子和美东的警长黑猫合称为美国警界东西双雄。美西老百姓只知道金山市警察局有个让坏人闻风丧胆的警长钉子。至于他姓啥名啥长得怎样,知道者极少。局长当晚向州、部刑警中心和FBI总部发出通报,请求支援。

 

    特大案件在司法部都有备案,只要稍有苗头都会惊动部级刑侦机构。更何况,现在不是一丁半点风吹和草动,是警长钉子慧眼察觉了,言之确凿了的。这起尘封了十九年的案子终于到了快见天日的时候。

 

    司法部长即向总统办公室作了汇报。部里管刑侦的部长助理查尔斯带着他的五位精兵强将连夜专机赶往金山市。查尔斯在所有警员上班之前已坐镇指挥中枢。查尔斯先生,约六十多岁的年纪,儒雅长者,精神矍铄。短短的银发一根根很精神地竖立着,仔细看还能看见梳子走过的痕迹。他面色暗红,眉宇开阔,拉丁人特有的鹰钩鼻占据了他脸上的显赫部位。他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目蓄满了智者的深思和长者的熟虑 。他一排打理得非常精致的灰白胡须嵌在鼻子和嘴唇中间,和蔼的微笑好像挂在他的胡子上,只要一捋就会捋下一大把。他中等身材,西装革履,举止谦谦,一副大学教授的派头。但是,谁也想不到他在司法部已服膺四十多年,在刑侦方面他被部长倚为肱股。可以说,全国所有重大案件他都经手过。有的他咨询过,有的他批阅过,有的他亲自在第一线上处理过。查尔斯带来了部长的口授指令:立刻紧密监视维克多,等待DNA报告出炉。便衣警察已被派往车行实施监控。FBI已经传来了有关维克多的近况。维克多四十一岁。家住马儿当路1124号。他家里有六支长短不一的轻型和重型枪枝。为这些枪枝这三年他购买了各种子弹675发。他拥有持抢证,平时可能携带一把德制勃郎宁。他每个星期六上午十点去射击场射击一小时。他有一张24/7健身房的月卡,每天健身一小时。他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二百十五磅。FBI在备注栏里写道:此人身高体彪,手握杀器,是个智能型嫌疑犯。

 

    维克多反侦察能力很强,昨晚他在去厕所之前,已用手指擦拭过小酒盅的杯沿。结果小酒盅上是留下了手指印,但是这手指印已经没有多少刑侦价值。因为手指上的纹理极有可能被维克多在他向过去的自己告别时损毁了。酒盅上留下的微量唇印,不足以达到测试样本所需的量。几丝唇印必须放在生化环境里培养六个小时,才能达标。而且,培养是否成功还是个未知数。州检测室估计,报告要到上午十点才能出炉。没有DNA报告,所有行动计划只能静躺在查尔斯的办公桌上。FBI要接手此案,被查尔斯拦住。如此重大的、通天的案件,他必须慎而重之。在DNA配对证实前,他在谋划派员正面接触维克多,实施贴身盯人。

 

   (九)

   

    早上九点钟刚过,被部、州和市一班刑侦人员在会议室里、在办公桌上、在电脑网络间捣鼓了一整夜的维克多不请自来了。不过,他不是人来,而是电话来。他来找卡尔仍然谈轮胎钉子的事。卡尔以为维克多会把错误栽到兰蒂身上,然后说声对不起。但是卡尔沒有等到“对不起”这三个字,等来的仍然是维克多的强横。维克多在电话里说:轮胎有没有钉子,Costco现在也说不准了。卡尔一愣,难道杰妮昨晚被他买通了?维克多要卡尔把车子再开到车行,由车行的技工再查一遍。“岂有此理!”刹时卡尔觉得有无数匹草泥马在心中奔过。他难道会不明白维克多们的嘴擅长行骗,如果再把车子开去,他们的手更会耍奸?卡尔几乎要把TMD换成美国式的国骂,迎面扔给对方一打fuck。但转而一想,正好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接近维克多。他让维克多稍等,把手机放进抽屉,关紧抽屉,然后按了电检处内线电话,要求立刻查明他手机里现在的电话从哪里打来的。卡尔重新拿起手机时,心里所有难听的话都已被削去了锋芒,到了嘴边,这些话听起来十分顺耳:好吧,谢谢你的关照。难怪你们车行生意兴隆,全因为经理们亲力亲为。卡尔摸一下脸,讲出这样违心的话,他觉得有点脸红,他赶紧要把这不自然的红抹去。这时,他看到查尔斯和局长走进办公室。卡尔指指手机,使了个眼色,努努嘴,请两位领导在会客区一张三人大沙法上坐下。他轻声关了办公室门,按下了手机上的麦克风键,挤坐在两位领导当中,与维克多对话。维克多顺水推舟说:我看你卡尔还是蛮讲道理的,我就喜欢同讲道理的客人做生意。你今天上午来吧,早点把事情解决了。卡尔对查尔斯眨了眨眼,查尔斯会意地点了点头。但是卡尔没往查尔斯会意的方向走。他给维克多灌了一匙迷魂汤:今天忙,可能来不了,改天吧。维克多一听卡尔今天不想来,急了。卡尔不来,事情解决不了,查理会怪罪。维克多过去无数次地吃定过中国人,可是,现在时代变了,中国人吃不定了。尤其是这位叫着卡尔的中国人连吃都吃不准,更别说吃定了。维克多不得不恳求卡尔:就今天吧,十几二十分钟就能解决的事,何必拖到明天。卡尔继续吊维克多的胃口,说:今天已经排满了。我们几个老朋友上午饮茶,下午一起去Reno。今天实在没空。卡尔故意把自己讲成一个消遥自在的有闲人士。维克多铆足劲耍着经纪人的嘴皮,竭尽花言巧语之能事,他说:卡尔,你车子轮胎里有钉子,一天不取出来,我一天不定心,甚至连晚上都睡不好觉。你的事就是我们车行的事,出了事怎么办?抽点时间来吧,我陪你。维克多甜言蜜语,没有一句走进卡尔的耳朵,倒是一个中国谚语活生生跑了进去。他想,大概黄鼠狼就是这样给鸡拜年的。卡尔在回答维克多之前, 左顾右盼两位领导,看他们在连连点头,这才赐给维克多一个满意的答复说: 维克多,看你的的好心,也看你的面子,好吧。我相信你。维克多以为自己兜售的假药卡尔愿买了,他要卡尔立即成交。他说:那么你现在就来,我等着。卡尔应和道:好吧,现在饮茶时间还没到,我就来。你别走开。卡尔关了手机,手机马上又跳起来。电检处来电说,刚才的这通电话是从南金山市享利车行打来的。卡尔掌心里的手机很烫,好像导了电,很快他周身被烘热了。请战的情绪在他胸中发酵,跃跃欲试的神情溢于言表。

 

    查尔斯摘下金丝边眼镜,往眼镜上呵气,然后慢慢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眼镜片。他眯着眼,斜过脸来看卡尔,问道,你怎么知道会派你去?卡尔装聋作哑地说,刚才你们不都点头了?查尔斯与卡尔尽管没有直接的工作上的联系,但相互之间已很熟悉。他们见过许多次面, 其中有几次是在部的领奖台上。卡尔是个功勋执法工作者。他荣获过司法部二次二等功,一次一等功。这三次功,都是查尔斯在首都华盛顿授的奖。查尔斯对部里的精兵强将心里有一个谱,卡尔属于谱首的那几位,因此他对卡尔的了解比较全面。他知道卡尔在想什么,也就不绕圈子了,他直接点穿了说:部长看好你了。查尔斯言外之意是,部长亲自圈点了卡尔。他说:警长钉子,你的能力、智力和体力部长信得过。部长对你寄予厚望,只是有点委屈你,把你从总警监办公室派到第一线当警员用。查尔斯说到这里有点激动,他戴好眼镜,目光灼灼地投射在卡尔身上说:这个案子压在美国人民心头十九年了,现在这块巨石将由你带头把它搬走。美国人民会感谢你。史密斯.汤姆逊(注:十九年前被暗杀的联邦参议员)一家会在天堂对你鞠躬。你的名字将会写进美国历史。你知道,现在这个案子连总统都在关心着。查尔斯的话不响亮但醇厚,像黄钟大吕,每句话每个词都“噹壋”响着金属般的坚硬和响亮。坐在一旁的局长语带激动地帮腔说:这个大案照理应由FBI当主角,因为你,警长钉子,FBI才甘愿当配角。查尔斯接过话头说,你有什么要求请尽快向FBI提。使命感像闪电一样在卡尔心的天空划过。他从两位领导中间弹跳出来。表决心?立誓言?发一通豪言壮语?都沒有。这些是他的部下出征前的姿态。太小儿科了,卡尔不会那样做。卡尔这个级别,这样沉稳的执法工作者,心里即使翻江倒海,脸上也看不出来。心里即使有千言万语,也不会让话横着出来。他仍然不疾不徐地说:谢谢部里给我们金山市警局这个机会。如果DNA确认维克多就是凶犯,派我打头阵,我一定不辱使命。“那是要立大功的。” 查尔斯会意地点点头,适时地给卡尔鼓气。但是卡尔的气已经很鼓了,他耸耸肩说,这倒无所谓,我已经拿过一等奖了。查尔斯快马加鞭:还有比一等奖高得多的那个,就是美国总统亲自授的那个。“哦,那个,我想都不敢想。” 卡尔这句话没经过大脑过滤,是脱口而出的。但是,他真不想吗?怎么可能?名利这个词谁能说不想?这是个既远且近,既热且凉,既酸且甜的大词。不想立功扬名的战士绝不是好战士。就像不想当将军的战士不是好战士一样放之四海而皆准。只是,查尔斯说的那个奖实在是太高太大太神圣了,它很难降落到一般百姓身上。所以卡尔才从来不想它。

 

    既是众望所归,也是自告奋勇,卡尔被推上了前线。一场短兵相接的抓捕大幕拉开了。临出发前,查尔斯给了卡尔一个手机号码,告诉卡尔,这个手机将给他发送数字短信。1表示DNA确认;2表示特警出动;3表示立刻抓捕。

 

   (十)

 

    卡尔如约到了车行。车行门口萧条得很,仅一两辆车子开出开进。过道上飘着汽车的尾气,没有一点人气。金山三月的硬风冷酷地把人们赶进了有暖气的室内。过道边上站着兰蒂,她在等卡尔。今天兰蒂换个人似的,她见卡尔下了车,很远就喊了声“卡尔”。尽管天很冷,但是兰蒂的脸很暖。卡尔关了车门,按了遥控锁了车,很有风度地对兰蒂点点头说,是维克多约他来的。兰蒂为表示亲热,主动倾过身要与卡尔来个简易的拥抱。这是美国的习惯,熟悉的男女之间见面一般不是握手而是拥抱。但是卡尔的手插进西裤口袋, 他觉得自己与兰蒂还没熟悉到拥抱的程度,他懒得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兰蒂张开的臂膀抱了个空,但她不介意,仍是笑盈盈地说:经理吩咐让你去他办公室等。他马上回来。说完她主动启开双唇,亮出卡尔昨天想见而见不到的丽齿。卡尔此行的目的是要直接用视线把维克多捆住。他不在,怎么捆人?为确信维克多在车行里,卡尔激将兰蒂。他往前跨的脚,踟蹰了一下,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往后迈歩。他按了按遥控,开了车门说:哪来空等,我走了。说完就要往车子里钻。兰蒂一把拽住卡尔衣服的后摆说:他在,他在,你别走。卡尔回过头说:你讲清楚呀,我现在真没空。兰蒂帮卡尔关了车门,好言好语地附和着卡尔。很殷勤地拉开车行大门,哈着腰,让卡尔先进,然后又侧着身,低声下气地引着卡尔进了电梯,上了三楼。

 

    楼道里,空空洞洞,光照不明。白昼被暗黑浸淫了,时光在这里更迭得有点乱套。兰蒂的高跟鞋叩击地板的嘀嗒嘀嗒声,像古刹半夜木鱼声响,阴森可怖。卡尔警觉地用右边手肘碰了碰卡在裤腰里的微型手枪,把休闲服胸袋上别着的微型摄像钢笔放正了位置。他启动了微型摄像机。此刻坐镇指挥中心的查尔斯可以看见他的一举一动。卡尔跟着兰蒂走进了销售经理办公室。没等兰蒂让坐,卡尔便在靠门的双人沙发上坐下。卡尔对面沿墙放着四把浅黄色的铁制折椅。办公室往里,横着一张做工考究的黄洋木办公桌。办公桌右边紧贴落地长窗。长窗采光极佳,自然光给了室内舒适的照明。办公桌后边是一把大号转椅,转椅背对着来客,面对着另一扇门。门上一个绿色灯箱亮着EXIT。卡尔很清楚此类楼房的建筑结构。那扇门后边应该是一间非常狭窄的隔间,隔间外是室外楼梯。美国西部的低层楼房大都是木制的,外墙都按装铁梯,作火灾逃生之用。卡尔目光停留在那扇塗着白漆挂着年历的门上。这扇门离地一米左右有一个不起眼的横插销。插销已拉开,门刚开过,现在还没有完全关紧。通常这扇门,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开的。卡尔当即判断门后有人。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卡尔目光转向兰蒂,问道:你们的经理呢?人呢?说完,他站起来走向那扇沒关紧的门。卡尔是用走的,没有兰蒂一个箭步快。兰蒂拦住卡尔说:他马上会来,别急嘛,刚才总经理把他叫去了,请坐,请坐呀。说罢,她把卡尔推回沙法。卡尔一看兰蒂慌张的神色和仓促的举动就知道有诈。兰蒂在说谎。这种女人说谎不会脸红,她脸部早就失去了脸红的功能。但是说谎人的眼神是神注进的,人无法掌控。维克多为什么要躲在那里呢?他们想玩什么?卡尔用双手把畅开的西服拢上,身体往沙发背弹了弹,心想,不管什么端出来吧,大爷等着。他神情自若地盯着手机,等待着第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到来。

 

    办公室里的温度很高,室内暖洋洋的。兰蒂一进门便把上衣外套脱了,挂到门后的一排钩子上。她浅蓝色的紧身衬衣印着纷飞的小蝴蝶,衬衣束在超短的蓝色裙子里。一条鹅黄色的腰带把衬衣束紧,抅勒出一条很性感的S曲线。兰蒂先是坐在卡尔对面的椅子上,两手把披肩金发往后脑勺举了几举,把腰带又系紧了一格,把胸襟绷得几乎爆裂开来。她带着埋怨的口气说: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们车行?没有像你这样的人。车行说有,你说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要问你们自己”卡尔不愿再看兰蒂一眼。他的手机跳出阿拉伯数字1。卡尔的目估正确,维克多就是全国司法部门追了十九年的罪犯。卡尔心情为之振奋,现在他更急于要见到维克多。尽管他判断维克多在隔间里,但判断必竟是抽象的,关键时刻需要眼见为实。卡尔无意和正在面前卖弄色相的兰蒂打嘴战。但是轮胎里钉子的文章还得继续做下去,这是他今天来的理由。他说:不是我说没有,是Costco 说没有。兰蒂解开衬衫领口的第一粒纽扣,从折椅上站起来,把门锁紧了,坐到双人沙发上,挨着卡尔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一个轮胎里的钉子,你这样紧追不放,值吗?说罢,她解开第二颗钮扣,露出很深的乳沟,像花痴那样地眯着卡尔,想把卡尔的魂勾出来。“贱!”卡尔心里的鄙夷随一个字迸出,不解气,他又狠狠地再添一个字,“犯贱!” 卡尔的这二个贱字一点也没往兰蒂心里去。兰蒂行尸走肉般地生活在拉斯维加斯这么多年,恶俗毒瘴侵蚀了她的身体和脸面,尽管她的相貌还勉强放得上台面。声色场所污染了她的精神和心灵,尽管她的皮肤看上去还白皙滑嫩。这个卑贱到骨子里去的女人,二十多年前就贱了,就是一个廉价商品供男人采购了。因此她早就不把贱与羞耻放一块伤脑筋。她依然色迷迷地向卡尔抛媚眼,开始解她衬衫的第三颗钮扣。卡尔不愿多看兰蒂一眼,他犯不着在这个时刻刺激自己的荷尔蒙。他“嗖”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说,我们谈轮胎钉子的事,你这是干什么?卡尔快步走到办公桌边的落地长窗前,手撑着腰,恼怒地往外看。这一看把一个惊讶从卡尔的脑里呼唤了出来,定格在双眸中。这里对着大门,任何人进出车行都一目了然。一长串因果关系以电流般的速度在卡尔脑里来回穿梭。他迅捷地拿起手机装着在阅读,实际是拍了张照,给查尔斯传去。兰蒂施施然走到卡尔身边说:没人看见的。装什么假正经,来吧。“什么来吧?”卡尔讨厌地回过头,不小心看到兰蒂裸露的上半身。卡尔当然不是处男,但他绝不是色男。经他的手处理过的卖肉类女性少说也有几打。这些肉感横溢的体态背后藏着的丑陋,卡尔看得太多了。这类女人无论怎样也丰富不了卡尔对异性的念想。他的目光没在兰蒂硕圆高挺的乳房上停留半刻,而是冒着寒气射进兰蒂的瞳孔,说,你最好离我远点。“为什么要远点,我偏要离你近点。”兰蒂说完从侧边一把抱住卡尔,把卡尔的右臂膀紧紧地夹在她那对豪乳里摇着问道:我不美吗?我不漂亮吗?我不性感吗?她觍着脸看卡尔,乞求卡尔快快垂爱。

 

     至关紧要的DNA报告出炉沒过十分钟,一辆黑色的轻型装甲指挥车驶出了金山市警察局。两辆警车呼啸着在前引导,指挥车后面另有两辆警车回应着前导车的呼啸紧紧跟随。沿途,所有红绿灯乖乖站一边去。车队没有任何阻挡,没有一刻停留,肃杀之气把所有行驶中的车辆都逼停到路边。路人纷纷驻足,猜测指挥车里一定坐着一位国家级领导,或者哪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金山市是世界范围内数一数二的旅游城市。它是个美丽而又寂静的城市。一年中很少有几辆警车同时前呼后应地穿城而过。人们猜得没错,城南是有一件必定会轰动美国的大事发生。人们猜得也没错,指挥车里是坐着位大人物。他就是美利坚共和国司法部部长助理查尔斯先生。陪他同行的有金山市警察局局长和FBI美西办事处主任,另外还有与查尔斯一起来金山市的三位助手和查尔斯的二位贴身警卫。查尔斯接到卡尔传来的照片,他的目光从金丝边眼镜后“嗖嗖”闪出火花。他在心里赞许卡尔。这张照片正是他们现在迫切需要的。从照片拍摄的角度可以判断出卡尔现在的位置,那里有可能是即将抓捕罪犯的现場。FBI已提供了车行的内部设置一览图和内部建筑一览图。三楼最东边的这间是销售经理办公室,也就是维克多的办公室。从照片可以看出,那扇落地窗对着车行正门。这意味着所有特警不能从正门进入,所有在三楼东边这扇窗的可能视野里都不能有特警出现。车队向南急驰。指挥车内,查尔斯向各个要害部门发出了配合围捕的指令。这些指令均以助理司法部长的官衔电子签署,並有白宫总统办公室电子背书。根据他的指令,助手向CBP(注:海关和边境局,隶属联邦国土安全部)向TSA(注:运输安全局,隶属联邦国土安全部)发送了维克多的照片和抓捕令,以防万一。他要求局长立刻布置车行周围十个路段施行一级交通管制,车行前的街道十点半起交通封锁。由于特警只能从西边进入,而西边是条小河,无法进入大楼。查尔斯踌躇了,是调用当地陆军的AH-64阿帕奇武装直升机,特警将从天而降?还是从东北边隔壁楼宇屋顶进入?前者出奇制胜,但雷雨天气,不易操作。后者简单易行,但销售经理办公室北边有窗,说不准窗后就有维克多的眼睛。这种说不准的事,查尔斯不会冒然从事。他派人去西边侦察,看看是否能从水上进入大楼。

 

    查尔斯当机立断兵分三路。每路都派了四位特警。查尔斯向各个部门发出指令的时候,目光祥和,没映进一丝刀光剑影;语调轻快,没渗入半点长官威赫。指挥车离享利车行还有几个浬,查尔斯便命令停止警笛鸣响,他要车队在附近的一处购物中心停车。

 

    这里离车行大约五十米距离。上午的购物中心还没开始忙碌,偌大的停车场只有靠商场入口处停着十几辆车子。车队在停车场西南角泊停。警卫下车指挥当地赶来的十数名警察在周围设置了警戒。车内一架41英吋电视已经开始实况转播。挂在卡尔胸前的微形摄像机缓慢地把维克多办公室里的情景传送到五十米外的指挥车内。监控屏幕里兰蒂正在用色相引诱卡尔。兰蒂裸着上半身紧拥着卡尔,摄像机就像拍特写那样把兰蒂定格了。她高聳的胸部、深深的乳沟、粉红的乳晕、乳房上扭曲的经络都淸晰地放大在屏幕上。没有一声惊讶的“哇”喊出来,车里的人个个都是刑侦高手,城府极深。他们冷眼看着卡尔与兰蒂周旋。屏幕里迟迟没有出现维克多,车内浮动起浓浓的焦虑。FBI主任先开腔了:这搞的什么鬼,弄半天维克多都没看见。FBI主任吐出一口憋气,心里还有牢骚,这么好的活被警长钉子抢去了。查尔斯把食指放到嘴唇上,轻声“嘘”了一下,指着屏幕意示,现在请用眼晴别用嘴巴。可是维克多在哪里?连老谋深算的查尔斯都有点心跳加快。屏幕在焦虑的目光中移动。从落地长窗移向办公桌、办公椅、办公椅边上的衣帽架、衣帽架边上的文件柜、文件柜边上的一扇门。屏幕停在这扇门上不动了。众人等了足有五秒钟。查尔斯目光如炬,他释然了。他扬起右拳用力击在左掌上说:卡尔知道各位在找什么,他正在告诉各位维克多现在所处的位置。查尔斯仔细研究摊在桌子上的车行建筑平面图。当即指示局长布置一组特警守住北边的消防铁梯,并要求在附近制高点上安排二位狙击手。查尔斯食指横着,轻柔地撫弄着他浓密的唇胡,一串微笑从他两边唇角被揉了下来。

 

   (十一)

 

    卡尔右边胳膊被兰蒂的一对豪乳挟持着,动弹不得。他用左手摁住胸口,喑中把摄像钢笔对准后门,装出兰蒂你是块好肉但现在还不便放在嘴里享用的复杂面容说:这样不好吧,大白天的,你不是说维克多很快会回来吗?他已经懂了兰蒂和维克多设的这个局。看来要破这个局,要让维克多显身,卡尔必须动手。或亲或吻或抱或摸,手必须做出一些猥亵的动作。这样才能做成一个把柄,引诱维克多出来抓把柄。现在卡尔必须硬着头皮把自己装成一个色男。美国的警察伪装的功夫世界一流。他们可以装笑装哭装傻装萌装人装鬼装死装活,只要人能装的,他们都能装得活龙活现。要不然他们的钓鱼执法成功率怎么可能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卡尔抹了抹唇角,好像真有涎液从唇角处流出,他问:怎么让你痛快呢?兰蒂笑弯了眉毛,她露出十颗丽齿,嘴里飘出浪荡的淫语:让我痛快,还是让你痛快,你讲清楚,快来吧。说完一只手勾住了卡尔的脖颈。卡尔当即一把把兰蒂横的抱起,几步走向沙发,“呯”把她放倒在沙发上。他正思量着接下来是假戏真做呢,还是真戏假做,一阵敲门声传来。“呯呯,呯呯”中,有人在喊“维克多”。是杰妮。杰妮敲了几下门,没有反应,又踢了几下门,声调放高了八度喊道: 维克多,楼下的人都说你在楼上,大白天的,你把门锁起来,干什么坏事呀?开门,我叔叔在门外。

 

    维克多终于被杰妮高声的喊叫从隔间唤了出来。他走过办公桌,把兰蒂掉在地上的浅蓝色乳罩拾起来,甩到她脸上。兰蒂慌乱中已经先把衬衫穿上,乳罩没时间物归原处,只能被她一把塞进裤袋里。维克多对着兰蒂骂了一句:Fuck, 你们在我办公室里干什么事?他把脸转向卡尔,狠狠瞪了一眼,意思是骂的也包括你。兰蒂以最快的速度钮上胸前的几个纽扣,说:你问他吧。卡尔退回到沙发对面的折椅上坐下,用左手撫了一下刚才沦陷的右臂,一脸促狭地对维克多说:你在里边看着,我在外边还能干什么?话外之音好像是你坏了我的好事,要不我真会把她干了。

 

    门开了,杰妮闯了进来。她看见办公室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让她着迷了一整夜的卡尔。她热情地伸出手与卡尔击了个响亮的掌说:卡尔,早啊,你也这儿。总经理查理两手背在身后跟着杰妮踱了进来。兰蒂马上跳起来把沙发让给了查理。查理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胸前停了停,打量了一下。兰蒂低头,一眼看明白了。她半透明的衬衫把她没有任何遮挡的胸部毫无保留的出卖了。而前来购买的竟是能决定她命运的大老板。她装出很害羞的样子,提起右手用臂膀挡住不请自来的目光。她缩着肩弯着腰,往后退到沙发对面,把屁股小心搁在与卡尔并排靠门的一张折椅角上。杰妮走到维克多的办公桌前,问维克多:你们还在谈轮胎里有沒有钉子的事情?维克多点点头说:我们车行说有钉子,卡尔偏说没钉子,说我们欺骗客户,要把这事捅出去。维克多开门见山把问题抖了出来。说完他把目光转向查理。查理窝在沙发里,四指交叉着搁在腹部,两只拇指互相绕着圈。进门时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度已经被兰蒂几乎裸露的胸脯弄得萎了。他目光晦涩,言不由衷地说:早就告诉你们了,做买卖靠诚信,靠其他都没用。现在出事了,来找我,我去找谁?你们这些人,做事真笨。他的话随两个拇指绕来绕去。让听者听不明白总经理加重语气说的这个“笨”字究竟什么意思。笨什么?是笨得做事不灵光,西洋镜被客人戳穿了?还是笨得做事不够老实,丢了车行的面子?杰妮很阳光,她遇事习惯往向阳的方面想。她很赞同地连连点头。维克多见杰妮附和着查理,以为她会站在查理一边,帮车行讲话,他指指卡尔边上靠近办公桌的折椅说:杰妮,你先坐下,慢慢说。没有钉子的根据是你们Costco 轮胎中心给的。杰妮你是那里的主管,你给卡尔一个话吧,究竟轮胎里有没有钉子。

 

    卡尔的手机振动出阿拉伯数字2。特警出动了。特警不能在大门出现,他们怎么进来呢?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奔来一串滚雷和瓢泼大雨。卡尔忖度这阵雷雨会給行动带来很大不便。室外特警需要更多时间。室内,卡尔恨不得一家伙把维克多逮了。但是,没有查尔斯的指令,卡尔绝不会冒然行事。只能等,只能继续用轮胎钉子把维克多钉住。卡尔生怕杰妮讲出对车行有利的话,一下子把问题讲没了,把钉子起出来,就没他事了。他抢在杰妮回答之前说:维克多,你们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轮胎里有fucking钉子,Costco 却一而再,再而三说没钉子。现在还开Fucking 玩笑,要再检查一遍。卡尔故意接连骂出两个脏词,把室内的气氛炒得非常火爆。他几乎是指着维克多的鼻子问:你们还要检查吗?告诉我怎么检查,是在我面前检查呢?还是背着我?告诉你现在连车上的轮胎信号都熄了,电子原件都在说轮胎没有钉子,你们还想干什么?卡尔绞尽脑汁把维克多往轮胎钉子这条狭巷里引。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东张西望,去接触偶发事项或者捡到可能出现的端倪。盯紧。紧盯。卡尔的钉子精神在血脉里荡漾。维克多还想狡辩说:轮胎信号不亮不等于没钉子,任何电子器件都会有失灵的时候。“电子器件失灵?”直爽的杰妮率先发出诘问。没人回答。她目光凌厉,倏地给了三个字:不可能!她在卡尔边上坐稳了,滔滔不绝地说:与一辆车子整车相比,元器件的寿命会比整车寿命还长。因为它们安装在汽车内部,不经受风吹雨打。它们不是运动部件,没有磨擦,又受到很好的保护,它们的老化时间会比一辆车子的老化时间更长。卡尔的车才五年车龄,可以说老化才刚开始。杰妮这一席科普说得室内鸦雀无声。以为用不化成本的美人计就能逼卡尔就范的维克多想笑,笑不出来;想恨,恨谁呢?祸是他自己惹的;想哭,他的泪腺几十年前就干涸了;想闹,总经理在场,他不敢。他脑子已乱成一团糨糊。现在如果还要再检查卡尔的车轮胎,是明摆着把卡尔当傻瓜耍了。他不得不抓住杰妮,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说:杰妮,那么你说吧,当着你叔叔的面说清楚,轮胎里究竟有没有钉子。室内安静了下来,四双眼睛射出的目光载着各自的忧虑和期待牢牢地粘在杰妮身上。杰妮的娃娃脸波澜不惊,右脸颊的笑窝仍在飘香,她说:不管这家车行是谁的,我今天在商言商。我们Costco 从来不做骗人的事。所以Costco 才能发展成美国最大的公司。杰妮信奉这为商之道,她一脸庄重,像是商道的执法者在讲话。她咕噜咕噜往嘴里倒进半瓶矿泉水。她的话经过矿泉水的浇灌滋润了不少,她晏然自若地对查理说:叔叔,您别生气。今天我是为您的车行好,才愿意告诉您事情的真相。查理和杰妮隔了一代。这两代人之间的沟壑真是太深太远了。以至,查理看自己侄女老是视力不佳, 聚焦不准。他猜不出杰妮接下去想说什么。是帮车行说话,把事实瞒起来?还是帮卡尔说话,把车行连带他这个叔叔一脚踹了?车行这三个人都睁大眼张大嘴,露出一副贪婪的吃相。他们多么希望接下来吃到嘴里的真相是可口的。杰妮语速减慢,仿佛每个字都很重很沉很不容易地被她从嘴里扛出来似地说:我们轮胎中心的师傅,经过两次检查,确定,卡尔车子前后四个轮胎里,都没有钉子。杰妮停了一下,怕她的话份量还不够重,又毫不迟疑地加了一句:钉子确确实实没有扎进卡尔车子的轮胎里。杰妮的双眸湛蓝而静谧,诚实地折回听者投来的目光。一股暖流涌进卡尔心里。他向杰妮投去赞佩的一瞥,心里的弦被杰妮拨动了。他的眼睛与嘴角同时发出的“哦”声是这根弦发出的第一个音符。隽秀优雅的杰妮在卡尔心中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梦。他用力抠了一下手指,确信他不在做梦。杰妮就坐在他身边,芬芳扑鼻。

 

    卡尔克制住瞬间涌起的情感 。手机没有一点动静。他还需要继续锤钉子。他眼角余光发现坐在另一边的兰蒂在与查理眉来眼去。他心想事情起因于兰蒂,现在何不把这始作俑者揪出来拷问一番呢?卡尔问兰蒂:那么兰蒂你说说在我的车子轮胎里究竟有没有发现钉子呢?兰蒂刚才还弯得很低的腰正在慢慢伸直,她的屁股已不是搁在而是真正地坐在折椅上。因为她已经掂量出查理的目光里包含的成份。她心里已经不再七上八下。她大着胆子,放眼望向维克多。维克多一脸沮丧,兰蒂知道没戏了,知道这幕恶作剧是到谢幕的时候了。她摇摇头,用了apologize这个多音节词向卡尔说对不起。说完她动了动嘴还想为这个对不起添加一些好听的修饰性字眼,但所有的话都已走到嘴边甚至已经碰到牙齿了,却吐不出来,因为没人理她。她只得和着口水把这些话咽回肚里。卡尔在这家车行听到那么许多对不起,没有一个对不起像兰蒂现在这个对不起那样中听。然而这个对不起来得太晚了。而且它出自一个小卒的嘴里,太轻,掉到地上旋即挥发了。难啊,要一个有规模的商家低头认错。维克多已无言以对,他已才驽智钝。留给他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在一个叫着“认错”的门洞里爬出来。这位沉溺于挥霍车行的信用,在真实和虚假之间骗人不倦的经理已经输了。白人的傲慢一扫而尽。他只能反复再三地“对不起”,然后看看天花板,想着怎样给这些空洞的对不起添进一些实在的内容,他向卡尔发誓: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谁信?这种被逼出来的誓言,怎么可能会有含金量。卡尔唏嘘不已。无商不奸。商业欺诈,五星旗下有,星条旗下有,世界哪个角落都有,这是世界性的痼疾。卡尔从沒想过当独行侠,更沒想过当堂吉坷德这样的人物,他只想提醒每个走进商场的人,千万警觉,你的钱包,许多人惦记着。而此刻卡尔想得更多的是手机上是否有阿拉伯数字跳出。

 

    维克多是这家车行公认的最强势的经理,现在他史无前例地向一位华裔示弱。卡尔轮胎钉子这一仗赢了,为自己赢,为中国人赢,赢得漂亮。维克多两手捧着脑袋,他已山穷水尽了。要阻止卡尔上告,上电视台,现在只有总经理查理出手了。屋内静得只听见呼吸声此起彼落。维克多如坐针毡,想找点话来打破室内的寂静。室内已无话好找,他手肘搁在办公桌上,手掌支着下巴,把视线放向窗外,想从外面活的世界里找话题。

 

    北加州雨季的的天空总是多变多彩多花样的。风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雷雨交加半小时后,天幕重启。太阳尽管还没冲出云层,但是它的光芒已抵达人间。维克多惊悚地发现外面的世界今天好奇怪。好像一切都停止了运动,好像时间停止在十点三十六分这个刻度上。他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要看个究竟,但他的视线很快被牵走了。卡尔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还随意地往外乱看?卡尔不遗余力地加快加重锤打轮胎里的钉子,迫使维克多的思想集中到室内来。卡尔发问道:维克多,现在你们已承认错了,你们对不起也说了几百遍。现在我不想听你们的对不起了,我想知道你们的对不起值不值銭。维克多无言以对。眼睛不往外看,心里在往外想,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往销售办公室打电话。沒人接电话。他看了兰蒂一眼,想差她去打听。这时兰蒂的身体已经完全舒展了开来,两只手已从胸前移到了两侧,撑着椅子,身体前倾对着查理。兰蒂没想到, 她的大老板这样容易上钩。男人好色,不管年纪有多大。兰蒂的眼睛里飘动着欣喜的波浪,对着查理把嘴唇扯开到快接近耳根。维克多本想给兰蒂解围,差她出去,解决她胸前的不堪。没想兰蒂已自行解脱了。他把“荡妇”这个词咬碎后,说:兰蒂快到马路上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兰蒂正在勉力地用自己的十二颗丽齿与查理的目光沟通,很不情愿被打断。她只得站起来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她被查理的一声唤,拦住了。查理用右手食指朝兰蒂勾了勾说:过来,我有话同你说。兰蒂走近沙发,故意把上半身弯到查理眼前,让查理油腻腻的目光透过她敞开的衣领把里边的内容看个透。她侧过脸,把耳朵放在查理的嘴边。查理好像往她的耳里灌进了密糖,一句耳语换来兰蒂香甜的一笑。她再一次把她的丽齿批发给查理,连着“嗯,嗯。”她嘴里说着好啊好啊,心里痛快地在骂,老不正经的东西。她转过身憋住气,想快快闪人,查理身上的老人味呛得兰蒂险些昏倒。但是查理不让她走,不让她这么快就演完上空秀,他指指兰蒂原先坐的位置说:外边没事,这事沒解决,你怎么可以走。坐下,坐下。说完,查理习惯性地用右手在胸前由上而下自左往右地划了个十字,一声Almen完成了他的祈祷。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祈祷,这个时候,他在祈祷什么呢?

 

   (十二)

 

    兰蒂当然得顺从总经理的话。不过,她不想再演拉斯维加斯式的上空秀了。走过门边,她向查理抛去一串娇憨外加一张鬼脸。她拽下挂在门后的外套,很快穿好,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又成了个淑女。维克多沒差走兰蒂,心里更忐忑不安,他真想拔腿跑到街上去,看个究竟。但是他被卡尔钉住了,钉在办公室里动弾不得。他只能期冀查理快快打出杀手锏。早点把事情解决了,他可以早点脱身。中国人,这次他算领教了。查理终于从女色中走出来,他向面对面坐着的卡尔躬了躬身体,连着说了几声对不起。他这时候的对不起有了重量,里边已塞进了东西。查理决定给卡尔车子一年的保养免费,免费的额度在一千美元左右。他祭出了砸钱的法宝。他自认为砸下去多少钱,就会回响多少满意,钱砸得越多满意越多。但是卡尔无动于衷。查理砸下的钱掉到他心里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卡尔笃定得很。他已把兰蒂诓骗的人证物证握在手里,他完全可以狮子大开口,连赔带罚,说给查理听一个令他振聋发聩的数字。要不然去地检署,要不然去电视台,卡尔断定查理不会让这些要不然发生,他只会乖乖认错受罚。但是,钱来了,名丢了。这些人背后的漫骂肯定会闹翻天。他们会鼓噪,这个中国人吵了半天原来是想讹钱。卡尔明白,查理这个钱要买动的是他的坚持和执着,要买走的是一个中国人的气节和尊严。卡尔不会卖,卡尔不缺钱。卡尔故意不开口,让这些人的心在室内狭逼的、有些缺氧的气氛中晃过来荡过去。忽然,室外声音大作。一架直升飞机从西边飞来,在大楼上空盘旋,只听其声不见其影,十数秒钟后,直升飞机往北飞走了。天空重归于安静。望向室外的众多眼睛收回了视线。维克多的眼睛里多了警觉,卡尔的眼睛里多了兴奋,其余人的眼睛多了不以为然。

 

    卡尔等待着手机跳出下一个阿拉伯数字,就像战士企盼冲峰的号角。卡尔估计抓捕在即。为了用最短的时间,在手到的范围将维克多擒来,卡尔站起来,仍然用轮胎钉子的事作掩护。他走到维克多的办公桌前说:维克多,你说呢,这一千元赔我够吗?维克多看卡尔走近,立即本能地站起来。刚才的直升飞机触动了他的第六神经,他隐隐觉得有种危机正向他袭来。他的大脑闪过一阵电光,耳朵里似乎响起警车的啸叫。忽然他仿佛看到警长钉子站在他面前。高个华人,一脸严峻。面前这个人莫非是警长钉子?蛰伏在他心底的警觉跃入双眼,折射出阴森森的凶光。他的右手手肘慢慢地靠近腰部位置。杰妮以为卡尔想讨价还价,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说:不够再加,罚他们到怕,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杰妮一站起来,屋内另外两双脚也不安分了,也落到了地面上,把它们的主人带到办公桌前。查理说:那你要多少,说出来听听。卡尔没想到自己一动,把另外三位也帶进了缉捕圈子。刀枪眼看出鞘,闲杂人等必须离开。现在必须清场,否则坏事。

 

    查尔斯的手指迟迟按不下手机上的阿拉伯数字3。车内FBI主任正在向他汇报屏幕里另外三个人的情况。站在卡尔身后的秃顶是车行总经理,有嫖妓记录。卡尔左边那位女的,是已退役的陆军士官长,有酒驾记录,但已dismiss。卡尔右边那位女的,是维克多情妇,她的刑事记录有十张纸之多,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犯案十一次,不过都是小偷小摸小盗小娼,进过几次监狱,坐过几天牢。查尔斯心被揪紧了,围着卡尔的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注意到维克多的手肘不自然地抵着腰眼,那是藏枪的位置。卡尔前后都被维克多的人围着,剑拔弩张。另外一个屏幕上,可以看见特警已从大楼楼顶进入,四位特警正猫腰向东边移动。他们十几秒钟之内就会到达指定地点。这个时候他们破门而入所需的时间肯定比维克多拔枪的时间长。卡尔在一对四的情况下没有绝对把握控制住维克多。事态对卡尔极为不利。保护好卡尔,是部长再三关照的。凶犯可以死,卡尔必须活。查尔斯皱紧了眉头,手指似乎载着千斤的重量,他提不起也按不下。他还要等待,等待时机。

 

    卡尔心有灵犀,及时地停止了向前的走动。他把臂膀伸开,往后退了两歩,眼里含着笑,轻声说:别紧张,我不来与你们讨价还价,坐下坐下。刚才总经理说要给一年保修免费,我不要,我要…卡尔故意把话搁在骨节眼上,把维克多的注意力往这上面引。维克多问:那你要多少?卡尔竖起右手食指说:我要…卡尔沒把数字直接说出来。维克多脫口而出问道:你要一万?太黑心了吧。卡尔摇摇头,晃晃食指,用力对准钉子锤下最后一锤,他说:我只要一元。只要贵车行开一张一元钱的支票,备注栏上写明,赔卡尔的精神损失费。卡尔站在办公桌前,其余三位已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他们眨着眼睛,难以理解,卡尔不要一千元钱却要一元钱。他们面面相觑,像是在互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

 

    维克多眼中的警觉消逝了,他心里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他把办公椅转到屁股下,安安稳稳坐上,心中狂喜,他导演的恶作剧终于圆满收场,代价仅一元钱。他对着卡尔说:一元钱太少了吧。维克多这个“吧”字刚一落地,卡尔手机里霍然弹出了阿拉伯数字3。就在维克多自鸣得意时,卡尔飞步绕过办公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维克多身后抓住他的右手掌用力往后拗,他第一时间夺走了维克多拔抢的机会。维克多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的右手腕“咯”的一声在背后被扭别了筋骨。他痛苦地叫痛苦地喊:你这是干什么?卡尔炸雷般一声吼:警察!不准动!卡尔用右手肘压制住维克多的后脊梁,迫使他上半身伏在办公桌上动弹不得。维克多算得上是孔武有力之人,想不到卡尔更胜他一筹。维克多下巴顶着办公桌,用还没被制服的左手抓起桌上的镇纸往后猛力击打。卡尔不能避让,只能听凭自己的脑袋被连砸几下。血很快地从卡尔头发浓密的脑袋上渗了出来。卡尔把整个上半身压住维克多,左手用力掐住维克多的左手手肘关节。即使左手,卡尔的拇指和食指仍像老虎钳般有力,几乎要掐断维克多的手肘关节。维克多又一阵刺耳的尖叫,像鬼哭,像狼嚎,一点不像从人的发音器官发出的音。沉重的镇纸“砰”掉到了地上。维克多绝望地喊道:假警察!兰蒂!杰妮!兰蒂不由分说操起身后的折椅冲向前去。只听“呯”的一声,卡尔猛闭双眼,把头紧紧地顶着维克多的后脊梁,他宁可让那声“呯”在脑袋上开花,也不会放松对身底下维克多的压制。但是呯声过后,他发现自己脑袋上的耳朵还有听力,他听见杰妮的一声长吼:兰蒂,你疯啦,警察你也敢打。他觉得眼睛还有视力,他看到杰妮背对着他,站在他前边,成了他的守护神。卡尔挪了一下头颅,还发现他的脑壳完好地竖立在颈项上,无恙。兰蒂手上的折椅被杰妮打飞了,空着手,还不要命似地往前冲。结果被陆军士官长迎面一记重拳。她往后踉跄几歩,摔倒在地。这时门“啪”一声被撞开,冲进了四个武装警察。他们猛虎下山般地跃过伏在地上觳觫惶恐的查理和满口是血、呼天抢地地叫着“牙没了我的门牙!” 的兰蒂。维克多被团团围住。他的头被按在办公桌上,左右臂膀被强力反剪到背后,被手拷拷住。紧接着搜身,一把手掌大小的勃朗宁从他裤腰间搜出。至此,维克多知道大势已去,身体乖乖就范。但嘴里还哆哆不休: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就是轮胎的钉子吗?至于吗?

 

    医务人员还没赶到,杰妮只能临时用几张纸巾摁着卡尔额头上流血的伤口,小心把他扶到沙发上。卡尔不断地在吸气咬牙,似乎在把折磨他的疼痛一口一口咬碎吞进肚里。他仍然不失风度,仍然是那么俊逸,那么健朗。他说话了,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杰妮,仅四个字,“非常感谢”。他行动了,他做的第一个同作也是对着杰妮,非常简单,互相击掌。查尔斯手握一枝格罗克警用短枪率领十几个武装人员赶到现場。他先是用刀一样的目光剜了维克多一眼,随即走到沙发边,蹲下身体,把自己对一个英雄的所有敬佩所有尊重所有热爱全握在右手五指之内,与卡尔伸出的拳头对碰了一下,轻声说:部长传来了总统的问候。“总统也知道了?”卡尔轻声问,一股暖流刹时涌满胸怀。查尔斯点点头说:下午同我一起去华盛顿。

 

    查尔斯站起来,眼睛里凝着霜雪,走到维克多面前声色俱厉地说:先生,十九年前你杀了人。你忘了?你可以隐名埋姓,你可以改头换面,但是你绝不可以,也不可能逃脱司法的惩处!维克多长叹了一口气,垂下了头颅。他用左手在拘捕证上签着字,眼里还闪着问号。查尔斯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把早就想好的几句诛心之言很人道地丢给维克多,让他死也死个明白。查尔斯语气铿锵地说:你不是一直在开钉子的玩笑吗?是你自己惹上了钉子,被钉子钉进了地狱。维克多还是不明白,押走前还在问:什么钉子?查尔斯只得摇头,说了一句很有普世价值的话:世界上所有坏蛋都是笨蛋。

 

    后记:

 

    当天中午,一架空军通勤飞机把卡尔送往首都华盛顿,同机的还有查尔斯和他带来的一班人马。美东时间晚上八点,总统接见了卡尔。这是美国政府的惯例。对每一个为国家作出重大贡献的个人,总统都会即时接见。总统亲自授予卡尔Medals of Freedom( 注:自由勋章。此勋章为美国最高等级的奖项。得到此殊荣的均是美国各行各业最杰出的人士。如现任总统会授此勋章给前任总统、宇航员、战斗英雄、一流科学家等。)。当晚ABC电视台十一点新闻节目头条消息就是:大快人心,十九年的悬案终于告破!虽然根据警务条例卡尔没有在聚光灯下亮相,但是他的名声-警长钉子-从此风靡整个美国。美国是个崇尚英雄的国家,人们都想一睹警长钉子的丰采,但都很难如愿,即使卡尔和杰妮在他们身边走过。不过有关他们的新闻总是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最近,一家全国性的大报头版写着:警长钉子结婚了。




《大妈,丢丑别丢到里斯本》(下)

 

作者:强颂锦

 

解惑之旅-两牙遊旅遊日记 八月二十五日 晴(之四)

  

    我妹妹尽管和这几个大妈相仿年纪,但讲不到一起。她看这些大妈走近,别转头像躲瘟神似地加快脚步。我怕落入大妈们的魔掌紧追我妹妹不放,这些大妈不依不饶地也不肯放过我。我是大步流星地走,她们是小步如飞地跑。不少路人停止脚步,好奇地在看。他们可能在猜测,这帮中国人是否在演官兵抓强盗。我像被糨糊粘住了,不得不停止脚步, 望了望已经近在眼前的罗西欧广场兴叹。对她们说,你们不去找导游,跟着我有什么用呢?那位卷发大妈说:导游找不到了。强哥,你讲英文帮个忙吧。说完她在我面前两腿麻花一样地绞起,嘴不好意思讲内急,腿控制不住地帮她讲了。另外一个身形硕壮的大妈大概也撑不住了,扶着巻发大妈的肩膀在做深呼吸。这种情况下,要我不帮她们的忙,做个甩手大掌柜,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挥挥手,让在不远处等我的妺妹妹夫先走。

    我环视四周,没有找到贴有厕所标志的地方。市中心除了有很多商店,还有很多酒吧。这些商业店铺里,都会有厕所给里边的店员或顾客使用,但不可能对外开放。那个巻发大妈在国内可能指使人指使惯了,对着我嚷道:去找人问呀。厕所就在你嘴里。“放屁,在你嘴里。”我在心里骂道。卷发大妈见我在用眼睛剜她,知道自己不但说错了,而且说话的语气也不对。她掌了一下自己的嘴,改口说:对不起。强哥,求你,帮帮忙,多找几个人问问。我把目光放软了。没辙,谁让她们是俺的同胞呢?在这旅游区,经过的路人,大都是游客,你还没开口问,他们就可能先来找你问。 

    就在我四处张望,企图挑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时,那个戴眼镜的大妈眼尖发现了导游。他在对面马路与另一群团员有说有笑地往广场方向赶。里斯本市中心的马路很宽,双向六车道。她们几个人刚要拉开嗓门,被我喊停。我板着面孔说:别!这不是在中国,你们好意思在人家国家的首都这么大喊大叫吗?这些大妈还算有教养,经我一点拨,想想也对。一个大妈知趣地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导游,但一下子找不到电话号码。另一个大妈向导游发去求救微信,导游好像手里没拿着手机。眼看着导游快要走过,她们不管不顾地拉开嗓子,大声喊:导-游,导-游。可能她们在家里河东狮吼惯了,或者是做辣妈做出精了,那既响又尖的喊声,非常刺耳地、野蛮地闯进里斯本市中心平和的气氛中。她们好像是在向里斯本宣告:我们,中国大妈,来了。 

    导游听见喊声,急急赶了过来。大妈们终于盼到了救星。但是导游不是万能,他沒有随身带厕所来。他说厕所有,就在附近。他说的附近,並不近在眼前,而是要往回走三条横马路。大妈们在跺脚,看来,来不及走这三条横马路了。导游又说,马路对面有个麦当劳,可以去用那里的厕所。不过要先买杯水或冰激淋之类,才能取得开厕所门的密码。但是远望对马路,排队的队伍已到了门口,也不是一去就能用厕所的。这时两个大妈正在找地方蹲。导游搔着脑袋,从挎在胸前的包里,抽出几个塑料袋。导游不可能带厕所,但是导游带着可以随时方便的“厕所”。他把塑料袋递给已蹲在棕榈树下一小块芳草地上的大妈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他就去追其他游客。我们的团,大妈特别多,这里大妈的事解决了,那里大妈还会有事,导游还得去照料她们。 

    可是,这里大妈的亊並没解决呀。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塑料袋方便呢?这里不是旷野,没有灌木丛可藏身其间。笔直的大街,连个至少能挡两边的墙角都找不到。她们几个人,即使加上我,也围不成一个圏子,造出一个街头临时厕所来。这导游是在寻开心,还是咋嘀?可怜的大妈们满脸苦相。怜悯在咬我的心灵。忽然我灵机一动,对她们说,等我一下。那个卷发大妈说,快,等不得了。她蹲着,重心已全部陷在她的肥臀上了。我心里在想:你刚才在车上,不还说,慢点好吗?怎么现在要他们快了?在运转缓慢的社会里生活的人,会因为你们的内急,而加快速度?我怀疑。   

    我整了整衣领,挺起胸膛,绅士般地走进了街边的酒吧。走到吧台边上。我对着酒保用标准的美式英语说:Hello, Sir,  Good afternoon !Can I get a bottle of Portugal beer?(请给我一瓶葡萄牙产的啤酒好吗?)酒保说的是葡萄牙语,但是也能说点英语。他结结巴巴地问:how -about-Super-Rock?(一种葡萄牙产的啤酒)他说话习惯了拖沓,再加结巴,语速慢得惊人。我催促道: Can you please be as quick as possible? My friends are waiting for me outside ( 请尽量快点好吗?我朋友在外面等我。) 酒保站在收银机边上,没有像要去拿啤酒给我的样子,纹丝不动。他打量了我一会,很文质彬彬地说:it is expensive. (这啤酒很贵的。)他想测量我皮夹的厚度,同时也很清楚地表示,你要先付钱。我拎得清,赶紧从皮夹掏出一张淡红色的十欧元,往吧台上一放问:enough? 他回答:of course. three Euro a bottle . (当然,一瓶三欧元)他小心地慢速度地打开收银机。扳着手指算了一下,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又算了一下。然后拿出三个二欧元面值和一个一欧元面值的硬币,推到我面前说:It is your change. 想到门外那些东倒西歪,丢尽了脸的大妈们,我心里打了个激灵。哪里丢的,就要在哪里捡回来。我要扳回这一城, 尽管我还不知道这一城的名号叫什么。我把这四个硬币推回去说:It is for you ,your tips. (这是给你的小费)我知道葡萄牙没有给小费这一说。酒保听到“tips”这一词,眼睛笑弯了,不相信似地问:Are you sure? 我说:Yes. Please give me the beer quickly. 当他把啤酒递给我时,问我:Are you Chinese? 我懒得在Chinese前边或者后边加任何定语,说声,Yes. 他翘起拇指说:You are so generous. 我趁热打铁说:Can I use your restroom? 他答:of course. 我问“where?”他指了指入口处的右边说:over there. 他说完怕我没看清厕所的标记,走出吧台,哈着腰,伸出右手,说了声“please.” 酒保在我前边引路。我昂着头跟在后面,忽然心里跳进一个词“尊严”,对了,那个不知名号的城就叫“尊严”。我问酒保:can you please let my friends use your restroom? 他很巴结又很豪爽地说:No problem. 我接过开了盖的啤酒,没喝一口,便径直跑向门外。只见大妈们已经全都蹲在地上,狼狈不堪,随时或正在准备把那小块绿茵之地挪作他用。当她们听我说,可以用这个酒吧的厕所时,她们喜出望外的神色简直像拾到了金元宝似的。当然,她们没有拾到金元宝,她们只是每人省了五十欧分。

    我是最后一个用厕所的,其实我用和不用两可之间。等我出来,酒保拿着另外一瓶啤酒给我说:Thank you , my friend. This is one more beer for you. 酒保用朋友的语气对我说道。我握着手里只喝了一口的啤酒瓶与他手里的碰了一下说:Cheers! One is enough. 随后我有点居高临下地表扬了他一句:Your English is so good . 刚才在车上导游说,这是一个慢的民族,我还似信非信,现在上了一课,全然领教。等我走出酒吧,那几个大妈早已溶入熙熙嚷嚷的人群中。我扫视了一眼刚才她们蹲过的地方,那一小块芳草地上,小草小花们被无辜地摧残了,有些躺倒在脚印里,有些垂着头,头上湿漉漉的。不用问,这是大妈们的佳作。好在远远看去无色无味。水份、尿素、尿酸、肌酸、氨基酸等营养物质正在齐心协力弥补着大妈们的作践,正在默默地,百分之一百有机地滋润着芳草地。尽管这样,我仍然汗颜。

    好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守不住“不知羞耻”这四个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心里骂声不绝,不过用的是英语,一个词连续不断:bitch。骂过一阵后,心中的自己与我较起劲来。谁沒有内急的时候?她们又不是故意的。你发什么恨。你至多付了十欧元。但你也没亏啊,你喝了啤酒,上了堂葡萄牙的民俗课,得到了人家的尊重。你买回了尊严。尊严,你知道吗?中国人的尊严,千金难买。可是,你这才化了十欧元,你真是赚到了。想到这,我走向广场,心里十分满足。 

    我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最佳状态,用旅行社发给团员的手携式WiFi , 通过微信找妹妺她们。等我找到妹妹妹夫,离导游定下的回旅遊车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我只得脱下几乎披上身的葡萄牙慢之风衣,加快脚步。该观赏的地方,投去一督。想留念的地方,赶快怕照。抓着啤酒瓶,我在葡萄牙国王佩德罗四世的雕像下停了稍长时间。随后,走进雕像后的凯旋门。那里是一条步行街。街中心浩浩荡荡拉出一长列望不到尽头的遮阳长廊。长廊下,餐桌整齐排列。餐桌两边坐满食客。下午五六点钟正是当日旅游高峰,我们三人像鱼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游。左拨右挡,赶回到集合地点,正好导游在点人数。 

    吃过晚饭,回到宾馆。有种满载而归的感觉。只是美中不足,大妈们少了个方便的地方,起了一点小风波。进了房间,先去厕所洗手。转过身,厕所里两个马桶同时跃进我眼里。嘿,大妈当时就缺这么一个,怎么它会躲到我的厠所?这是有人在作弄我?我打电话给妹妹,才知道,她们的房间厕所里也有两个马桶。我在两个马桶前,走过来,走过去。心想,可能是一个男用,另一个女用。但是又想不对啊,两个人都睡在一个房间了,还有必要分男用和女用吗?看来我的解释不对。于是我便对这两个马桶进行了比较。仔细再看,发现这两个马桶不同。一个很正常,有座板,座板后面有水箱。另一个,没有座板,没有水箱,但在水箱的位置有个水笼头。我有了结论,它们功能不同。老实说,我在美国生活三十多年没有见识过这样的设置。在中国我去过很多五星级宾馆甚至国宾馆,也从未看见过。这真正是一个人的见识限制了一个人的想象力。我打电话给导游,导游没回音。于是只能把问题放到明天,听导游怎么说。(待续)

 

 

《大妈,丢丑别丢到里斯本》(上)

 

作者:强颂锦

 

解惑之旅-两牙遊旅遊日记 八月二十五日 晴(之三)

      

       下午四点,我们离开罗德角,去里斯本市区。上车前导游又一次考问大家,在市中心最难找的是什么?有的说走累了,找不到地方坐。导游说:不对。那里人行道很宽,人行道上放有很多椅子,随便坐。有的说大太阳下,找不到地方躲。导游说:不对。那里街道两边绿树成荫,树下凉爽得很。有的说语言不通,找不到翻译。导游说:也不对。我懂西班牙语,而且也能用葡萄语交流,有事找我。“那么是什么呢?”众团员睁大眼睛等答案。导游哈哈大笑说,“亏你们还是旅游达人。那当然是厕所啦。另外,那里用厕所要付30欧分。”“那里上厕所要钱?”有人不相信似的再问一遍。“是的。”导游不假思索地回答。有人用手机开始计算。有人说今天的汇率是,一欧元等于点八九人民帀元。结果即刻揭晓,一位大妈摇晃着手机,不满地说:上一次厕所要二元多人民币,那也太贵了吧。另外几位与她相仿年纪的大妈随声附和:上海外滩这么好的厕所,还免费。大家静了下来。看一些团友的脸部表情,好像他们在为上一次厕所要二元人民币肉痛。尽管现在他们的钱还平安地躺在袋里,但是一些团员已在往钱眼里钻了。在旅游团,讲到钱,团员们最敏感,生怕导游平白无故强横地把手伸向他们口袋。导游也明白,他推开有人递上来的硬币说:钱不是给我的,厕所门口有人收。导游看一些团员钻进钱眼后摸不清方向,忘记了,“找厕所难,这个难题。他适时提醒:紧要关头,你可能还找不到地方付钱。大家一想,也对啊,于是心急慌忙从钱眼里爬出来,问道:那怎么办?导游说:不急,现在四点钟,我们六点半到宾馆。如果能坚持两个半小时,就没问题。要不然,先用罗德角的厕所,去市区前,先放空了再说。 

    我的下水道一向宽畅,坐在办公室,半天可以不上厕所。看着刚才叫得最起劲的几个大妈带着一众团员往厕所方向杀去,我也抱着走过路过不错过的心思,随大流往那个方向去。可是走到一半,领头的那几个大妈,丧着脸,折转回来,我不知缘由问:厕所关门了?她们摇摇头,不置可否。等我走近厕所,里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次如厕,不分男女,一律50欧分。“哦,市里只要30欧分。”我思忖,她们为了节省二十欧分,才不想用这里的厕所。“把钱看得这么重。”我在心里笑骂她们。但马上又自责:人家可能能坚持二个半小时呢?看她们穿得这么时髦,你也太小看人家了。等我们大部分团员用完了厕所,上了车,司机把车门关上,讲了句西班牙语。导游翻译过来说:车子轻多了。原来要开一小时的车,现在只要四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市中心。 

    里斯本是欧洲大陆的最西端大城市。面积84.8平方公里,人口56.5万。这只是里斯本老城区的人口数。它的周边地区统称为大里斯本区,有人口280多万。下午四五点钟的里斯本,可能还未到上下班时间,街道上车辆行驶还算通畅。旅游车的司机把车子开得笃幽幽,慢吞吞。我以为司机懂游客的心情,故意把车子开慢,让我们沿途欣赏街景。我想什么时候找到机会向司机表示感谢。导游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他明白大家意思,他指指窗外说:都一样,都开得这么慢。习惯啦,到了这里,生活的节奏就慢了,这是个慢性子的社会,大家会遇到很多慢性子的人。这里的一切都比中国要慢半拍。刚才那几个大妈就坐在导游后边,特别喜欢发言,其中一个巻发的讲话呱拉松脆。她打断导游的话,说:慢点才好呢,生活又不是充军...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的确,不只是我们的车子开得慢,而是每辆车子都在匍匐前行。红灯转绿灯,车子启动得慢;人稍多的时候,车子开得慢。城区有很多山坡,车子爬坡的时候,简直就是老黄牛拉车,只听车子在啪啪响,车速可能还不如行人。

    这也好,司机悠悠开车,我们傻傻逛街。我们的旅游车像驾进了时光隧道。我们进入了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八十年代,七十年代,甚至还要早。马路两边现代化的建筑逐渐减少,红色瓦顶淡色粉墙的二层建筑逐渐增多。高耸的教堂尖顶时不时从民用建筑后边探出头来,神秘地向我们眨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开始“喀噔,喀噔”起来。车子又开上了石子路。里斯本的石子路无情地折腾着团友们。导游解释说,1755年11月1日,里斯本爆发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地震,里氏规模达九级以上。地牛把地底下的石头都翻了上来。里斯本重建,就用这些石子铺了路。几百年过去,这些石子路还完好如初,又牢又结实。这真是流水的时间,铁打的石子路。我们这个团,女同胞多,大妈多。她们能付二万元人民币,参加旅游团玩两牙,家境都比较好。她们平时娇生惯养,车子这样颠簸,把她们晃得七昏八素,有人听导游还这么沾沾自喜说石子路好,一句轻声的话,“好个屁。”特别响,把导游的嘴堵住了。接着大妈们的数落接踵而来:这种路在国内早就没有了。什么年代了?中国新疆西藏这种地方,这样的石子路也少。导游连声说:“是,是。”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带着愧意说:里斯本市有个计划,要在几年内,把这些石子路全改成柏油马路。

    车子开过了石子路,终于驶上我们向往着的柏油马路。大家心情舒畅了,欣赏意愿和赏美水平也“嗖嗖”快速提高。周围的街景及时送来了多彩的颜色和各种花草树木。我们的车就像开进了一个叫着里斯本的大花园。这个大花园里,树特别多,而且大。估计一般树的树龄都有上百岁。里斯本受大西洋暖流影响,一二月份最冷的时候,平均气温8℃。七八月份是这里的夏天,平均气温26℃。这里全年大部分时间风和日丽,温暖如春。气候宜人,也宜树。那挺拔的,举着琳琅翠绿的棕榈;那茁壮的,扇着宽厚深绿的菩提;那茂盛的,张开一片树荫的柠檬;那奢华的,在微风中舞动着绰约风姿的橄榄;那繁密的,与树枝中的鸟雀一起吟唱的无花果都整齐地列队在大街两旁,欣欣然,载歌载舞,接受我们的检阅。偶尔我看到一二棵松拍树,这些长在高寒地带的针叶树,也喜孜孜地跑下山来,给这一片已经很美的花园增添别样的风采。

    车子在石子路上行驶,时间被折磨得很慢。可是上了柏油马路,时间像被压缩的弹簧,一松手,便弹到了目的地。里斯本最繁华的地段,罗西欧广场到了。在车上远远就能望见,一尊武士骑马的青铜塑象高高地聳立在一块石碑上。导游说,这是葡萄牙国王佩德罗四世的雕像。团友鱼贯下车,奔广场而去。我们三人紧跟着团友,快步前往。那是里斯本市中心。那里有很多街头艺人表演,还有乐队演奏。远远地,我们就听到那里鼎沸的人声,和一二声高亢的喇叭号子。就像有一块巨大的吸铁石,把我们吸向罗西欧广场。可是我们没走几十歩路,有人在身后叫我:强哥,厕所在哪里?回头一看,是那几位大妈。这奇了怪了,我怎么知道哪里有厕所,我也是第一次到呀。我摇摇头说:找导游吧,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说完我追上我妺妹妹夫。妹妹走得快,偷偷在暗笑,这些大妈刚才在罗卡角上不用五十欧分的厕所,想到市区来用三十欧分的厕所。但是这三十欧分的厕所,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要不然导游怎么会说“难”呢。

(待续)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访世界三大著名海角之一的罗卡角》

 

作者:强颂锦

  

    中午时分离开辛特拉小镇。在去罗卡角之前,我们到一家叫大福楼的中国餐馆午餐。想不到在离中国这么遥远的地方还有中国餐馆。导游说这十天的旅遊,基本上每天都有中国餐。我们这些长着中国胃的团友们各个喜出望外。有太阳的地方必有咱中国人,有咱中国人的地方必有咱中国餐馆。因为咱们长着的中国胃,只有咱自己的餐馆才能伺侯得了。我们八人一桌,八菜一汤,虽然旅游团的餐不咋滴,但团友们一点不计较,因为大家心里满满地装着作为中国人的自豪,国人惯有的那种计较此刻根本就挤不进去。

    在旅游界推崇的人生必要参观的五十个旅游目的地中,罗卡角是我即将完成的第二十六个。才刚过一半啊,可是我的人生却过了一大半。真得抓紧。想到此我像平添了虎虎生气。午餐养了力,人像长了翅膀,我一口气登上了罗卡角。罗卡角在欧亚大陆的最西端。民间称其为欧洲的“天涯海角。” 在世界地图上这个角的精确位置在北纬38度47分,西经9度30分。它兀自矗立在辛特拉山脉延伸至大西洋海岸边的一座海拔140米高的小山坡上。它面向大西洋,背靠首都里斯本港湾。它是里斯本的门户,六百年前也是葡萄牙的门户。罗卡角远看相貌平平,一点不起眼,它竟然和南非的好望角以及智利的合恩角统称为世界上三大名角。 

    捷足登上坡地,一座灯塔先声夺人抓住了我的眼球。灯塔约二十多米高,四四方方,基座稳固,梭角分明。屋顶上盘踞着一个圆形的颜色鲜红的塔尖。灯塔肃穆地屹立在山崖之上。门窗紧闭,塔顶白布遮掩。历史的浪涛已滌荡了它作为灯塔的功能。诚然,六百年前的葡萄牙需要这座灯塔引领穿梭往返的船只,但如今生产出世界一半以上软木的葡萄牙已没有那么许多船,它已不能再靠海吃海,灯塔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失去了昔日光辉的灯塔只能无精打采地靠边站着,被当成一个历史文物,求人赏识。 

    我对这座处于尴尬境地的灯塔投去了会意的一瞥,然后转向一座纪念碑。纪念碑不远处,有一块雕刻了航船轮舵图案的白色巨石。或许六百年前葡萄牙的第一艘战舰在启航的号角声中,是由这把轮舵引领,航向海的深处,如今它石化了,庄重地定格在我们面前。纪念碑上方有一个十字架。十字架面向着大海,或许当年出征的将士来去此地都会向十字架祈祷。如今十字架依然活着,闪着深沉的光泽,福荫航海家们的后裔。纪念碑约十米高,朴素而又真诚地站在我们面前。我凑上前去,通过Google 的葡萄牙语-英语的翻译器,我读到了一句吟咏了几个世纪,在世界范围内广为传诵的名言:陆止于此,海始于斯”(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a)。当翻译器把作者卡蒙斯的英语名字送入我眼眶时,我惊得不是一点点。卡蒙斯是16世纪葡萄牙著名诗人。他在中国大学的教科书里被称为葡萄牙的屈原。屈原之于楚国,是个诗人、思想家、文学家和政治家。后人把这么许多家捆绑在一起,在前面加个伟大的,看起来是个庞然大物。但是依我看还不敌葡萄牙人给卡蒙斯的两个字-国父。我倒不是想贬低屈(三闾)大夫(屈原在楚怀王治下任过的最高职位),而只是把这两位伟人在两国人民心中的地位作一个比较。卡蒙斯一生从沒当过官,他以一个文学家的身份荣升为一个国家的国父,这在世界历史上也绝无仅有。与卡蒙斯同时代的西班牙最著名的作家,《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称卡蒙斯为“葡萄牙的珍宝”。我与卡蒙斯烫人的名句合了影,私底下想怎么沾卡蒙斯他老人家一点仙气,以后自己手指能多流出一点灵感。(注:我的所有写作都是闲来无事,用手指在我的Cell phone上划的。故而这里用“手指”比较真实)

    卡蒙斯就曾伫立于此。他面对着浩翰的大西洋发出的感慨,经久不息,至今依然如雷贯耳。我久久地望向大海,任海涛一遍又一遍地用卡蒙斯的诗句轻拂我的耳膜。我出生在太平洋西岸的上海,孩提时,就在吴松口学过泳;以后在太平洋东岸的旧金山生活了三十多年,每有犹愁,总喜欢到金门公园边向大海倾诉。大海像母亲般的哺育过我,大海又像兄弟般的支持过我。如今大西洋亲昵地来到我身边,我近海情怯,气有点喘,一呼一吸之间全是甜蜜和幸福。我曾无数次地描写过大海,今天我该用怎样的笔触把我面前的大西洋勾勒出来,储存在心中呢? 

    罗卡角所处的坡地约一个足球场这么大。它居高临下,是个天然的观景台。午后的阳光,细腻体贴。海始于斯,始于壮美。阳光下的大海泛着丝质般的细浪。微风很有魅力地给碧波万里的大海铺上了一匹巨幅彩绸。彩绸在优美地舞动,闪着光,耀着亮,把近处烂漫的浅蓝赠于我们,把远处沉稳的深蓝送往天际。彩绸在低声吟唱,推着波,助着浪。她把近海的华章灌入我们的心田,舒缓、明快、云烟氤氲;把远海的静谧留给纷飞的海鸥,展翅、追逐、遨翔蓝天。 

    我熟悉海。海並不总是那么温顺。即使朗日当空的午后,罗卡角上还冷嗖嗖的。上午在辛特拉穿一件T侐还热,下午在罗卡角上裹了外套还冷。大西洋的海风吹在身上也不那么和煦。众团友们是抓着帽子,扶着眼镜,收起遮阳的伞看海的。有几个年轻一些穿着裙子的女团员更是不堪。要不是她们夹着双腿,用双手护卫着裙摆,海风随时会给她们来个恶作剧,把她们的裙子兜底掀起。我从罗卡角四周的环境找到海风肆虐过后的印迹。罗卡角山顶以及四周没有树,因为树无法抵挡飓风中的山呼海啸。这里只长低矮萎顿的灌木和伏地而生的野草。 

    大西洋的风暴带走了出产绿色的土壤,留给罗卡角的是突兀而又巨大的岩石。葡萄牙语罗卡汉译为岩石。罗卡角以岩石得名,又以岩石著名。陆止于此,止于阳刚。岩石之矫健,之刚烈,之顽强在这里处处皆是。岩石沿海,筑起高耸险峻的峭壁;岩石临水,削出直落深谷的山崖。大自然用其鬼斧神工把罗卡角的海岸雕刻得千姿百态。她美得朴素,美得纯洁。她不需要世人任性草率地为她添彩,也不需要任何思想似是而非地为她增辉。人类站在她面前只要欣赏就够了。至于如何詮释她的美,那是上帝的事,因为是上帝的手缔造了这里的美。罗卡角就这样坦然地屹立在欧亚大陆的边陲。一向如此,历来如此,风风雨雨几千年。它今天自然大方地接待了我们,它没时间告诉我们它的昨天,它曾目睹过出海前白帆下的武器、弹药和航海资料,它曾笑迎过白帆归来时满仓的香料、皮货和金银财宝。罗卡角见证了葡萄牙的历史,书写了葡萄牙的传奇。别了,罗卡角;别了,大西洋。我还会再来。

   

《文豪拜伦笔下灿烂的伊甸园,辛特拉小镇》

作者:强颂锦

 

    今天是两牙游的第一天。葡萄牙送给了我们一个晴朗的天气。很早便有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室内,婆裟在我脸上。 幸亏昨晚贼们没有光顾我的梦境,我一夜睡得好甜,直睡到7点30分旅馆叫早的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扯出来。早上九点,我们25位团员准时上车。大家脸上没有倦容,眼里没有睡意,生物钟內没有时差,潜意识里没有小偷。什么都沒有,就一张白纸交给葡萄牙,让葡萄牙在上面画山绘水,飞红舞绿。人,想昨天的孬事太多,会戕害今天;想别人的恶运太多,会荼毒自己。今晚我们仍住在同一个宾馆,不用搬行李,把包袱留在身后,团友们轻装上车。各位团员都是旅游达人,神采奕奕,任娛悦的心情在眼睛里自由飘飞。今天上午我们去参观辛特拉小镇。此小镇被英国大诗人拜伦誉为灿烂的伊甸园。下午去罗卡角。这是被世界旅游界评为“全球最值得去的五十个地方”中的一个。

    辛特拉小镇在里斯本西边约20公里处。从宾馆乘旅游巴士前往约一个半小时。葡萄牙究竟长得怎样?这是坐在急驶中的旅游车、像孩童般东张西望的我急于想知道的。在葡萄牙的心脏地带,首都里斯本地区,我很少看到现代化的建筑。甚至连二十层楼以上的房子都凤毛麟角。一片片收割过的麦田黄灿灿地伸向天际。唯一给我有那么一点现代化感觉的是横跨在特茹河上的4.25大桥。这座桥将里斯本和对岸的阿尔马德连接起来,全长2277.64米。这座桥1966年8月6日通车时名叫萨拉查大桥,康乃馨革命后改为现在的名字。4.25大桥和美国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外形十分相似,都是钢丝斜拉形大桥,连颜色也是一样的国际橘。再一打听,她们竟然是同一家公司的手笔。只不过她们之间的桥龄相差了30年。巧合的是这两座桥都位于不同大陆的西海岸城市。太平洋岸边的旧金山金门大桥居然在大西洋岸边的里斯本有着一座姐妹桥,这是我今天的第一个发现。

    我对葡萄牙了解得实在太少。心里盼着多些第一次,肥沃我对葡萄牙贫瘠的认知。葡萄牙这个国家,长久以来在我心目中一直处于边隅,要不是它出了足球巨星菲戈、C罗,以及曾被它吞进又吐出的澳门,它真会沉沒在我脑海中。就在遗忘和没遗忘之间,我在2010初出现的新名词“欧猪五国”里意外地捞到了葡萄牙。猪在西方是宠物,是褒意的。但是用在这个合成词里却充满了贬意。它是由五个经济不景气,出现债务危机的五个欧洲国家的首字母组合成的。这五个国家是葡萄牙(Portugal)、意大利(Italy)、爱尔兰(Ireland)、希腊(Greece)、西班牙(Spain)。“PIIGS”类似英文单词“pigs”(猪),故而得名。从此我对葡萄牙更为不屑一顾了。

    但是,我还是来了,因为我知道历史上的葡萄牙并不如此颓废。它曾号称为葡萄牙帝国。

    夏未,里斯本的暑热未尽,我旅游的热情很快烘到发烫的程度。我求知欲扱强地触动起辛特拉小镇。辛特拉小镇是被葡萄牙开国君主约翰一世发掘出来的。这位国王在14世纪初便在此地建造了一个夏天行宫。这座七百多年前修建的王宫如今仍高高地屹立在辛特拉山头。这用深青色岩石筑起的王宫被凹之形城墙团团围住。它不对外开放,我们只能在离它一百米处的下坡仰望。这是信奉天主教的约翰一世把穆斯林摩尔人赶出伊比利亚半岛后亲手为自己建造的王宫。建在荒郊僻野中的王宝建筑象征意义多与它功能意义。当时葡萄牙国力在驱逐穆斯林的战争中消耗殆尽,国王囊中羞涩,哪有很多钱再建一个正而八经的王宫?因此耸立在峭壁之上的王宫只能像旗帜那样在凛冽的海风中猎猎作响,以助王威,仅此而已。如果它今天开放了,我想里边也一定是遍地瓦砾加鸟屎。

    辛特拉的苏醒是同葡萄牙国力的强盛同歩的。葡萄牙地处欧亚大陆边陲。伊比利亚半岛的西部边缘。在陆地,它往北向东的通道被西班牙封住,欧洲大陆尽管近,但不可及;在海上,它又被“地中海咽喉”—直布罗陀海峡扼住了去欧洲大陆的航路。葡萄牙像个没娘的孩子几乎被丢出了欧洲,在大西洋东岸苟且。葡萄牙是个多山地多丘陵的国家,国土面积狭窄。国家在陆地上发展的空间非常有限。一千多年前的葡萄牙,在欧洲大陆几十个国家中是最穷最苦的国家。穷则思变,苦则谋动。约翰一世赶走了穆斯林之后,规划了国家发展的宏图大略。陆地不能给的,只能向大海要。他们向西越过大西洋发现了美州大陆;往南沿非州西海岸,绕过好望角,找到了文明古国印度。终于葡萄牙人用几代人的刻苦、奋发、毅力、顽强和智慧为自己赢得了一片海天。1494年6月7日葡萄牙和西班牙签订了著名的《托德西利亚斯条约》,条约规定了在佛得角以西370里(约2000公里)的地方划一条经线,将世界分为东西两半,葡萄牙垄断线东的殖民权,西班牙垄断线西的殖民权。两牙竟然用这个凭空捏造出来的“教皇子午线”异想天开殖民整个世界。可见其心之大,其欲之旺。

    葡萄牙先于西班牙强盛起来。原先分文不名的葡萄牙人在美州,尤其是在巴西发迹迅猛,十数年之间,摇身一变,成了豪商巨贾。他们把在殖民地搜刮来的财富运回国内,在里斯本的近郊辛特拉大兴土木,硬是把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丘建成一座人间伊甸园。

我们行走在绿树成荫的甬道上,那些精美绝伦的宅邸,出神入化的花园和造型别致的镇屋使我们的眼睛一阵一阵地发亮。辛特拉真正开始兴建始于16世纪,到了19世纪,它已成了欧洲浪漫主义建筑的云集之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是一个人的变化。以社会发展史的眼光看,国家的变迁以百年计算。这就是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欧洲曾经最贫穷的葡萄牙在十五十六世纪成了欧洲最强盛的帝国。我们走过潘那(Penna)皇宫色彩斑斓的外墙,恍然走进了一个中世纪的童话城堡,色彩缤纷的瓷砖眼花缭乱了我们的视线。这座以小巧玲珑见长的城堡逗引起我们心中几乎消失了童趣。城堡娇媚地站立在树林阴翳,风景依人的山坡上。在这座方圆不足二个平方公里的山坡上还玉珠般镶嵌着四十多幢建筑。走在其间,我像走进了一个世界建筑博览园。这里有拱型、釉彩亮丽的摩尔式建筑;有顶尖、高耸削瘦的哥特式建筑;有平顶、外观典雅的“穆迪扎尔”式建筑;有圆形、装饰繁复的曼纽尔式建筑;有轻巧,曲线优美的巴洛克式建筑。我对各种建筑风格的知识本来有限,经过辛特拉小镇这么一走,我这方面的知识被实地恶补了不少。以后房地产商在谈建筑的时候,我不会再傻傻地只是凑个热闹。

旅游真让人长知识。不仅长知识,还开眼界。譬如酒窖。商业酒窖,旧金山的纳帕,我参观过很多,大多是库房式的。家庭酒窖,一般藏在地下室。酒窖贮酒必须要有几个条件,一要背光、二要衡温、三要衡湿、四要通风。辛特拉一位富翁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所在,具备了酒窖的四个要素。他把酒窖建在山的心藏里。亏他想得出,也亏他独出心裁,后世才有了山中酒窖的这个奇观。我们绕过一个葱翠的小山坡后,导游领我们走进一个石砌门洞,光线所照之处,蓦然一个约二十米深被石阶围住的竖井跃入我们眼帘。导游很有趣,要我们猜,这是什么?有人猜是水井,有人猜是牢房,还有人猜是弹药库,就是没人猜它是酒窖。我们沿着石阶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边走边找这酒的藏身之处。一直走到窖底,抬头仰望,才看到石阶内侧一个个由上而下依次排列的洞穴。这一层走人,一层贮酒的设计可谓布局合理,匠心独运。据说这座酒窖可贮几千瓶酒。建造这座酒窖的富翁在世,不知喝了几瓶,带走几瓶。总之人去,酒丢。这里再不是酒窖,再闻不到酒香。这里已成遊客到辛特拉的必访之地,听见的是游客由衷的惊叹,闻到的是山涧含蓄的芬芳。那位富翁睡着了大概都会笑醒,他的酒窖如今成了辛特拉的一处名胜,被保养得体贴入微。 

辛特拉的文化景观是外来文化与本土风俗巧妙结合的典范。是多元文化兼收并蓄又和谐统一的杰作。辛特拉小镇于1995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为世界遗产。我在这里徜徉了二个多小时,兴致盎然,回味再三。来前还带着居高临下心态的我参观完辛特拉感觉自己矮了半截。心悦诚服地给了葡萄牙文化历史足够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