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锦
导游带旅游团最讨厌的是有人离队。现在我要和如根离队一天去看斗牛,换作其他平庸的导游一定会拒绝,因为一碗水端不平,他不可能同意了你,拒绝了他。这次“两牙”游,厚道人家福分非浅,遇到了这位人情味很浓,满脑袋装着主意的导游。现在,他正在用高价option往团友看斗牛的热情上猛泼冷水。那一千欧元不是小钱,团友们刚才聆听时伸直的脖颈纷纷缩进左右锁骨间的凹洼里,都怕缩得不够快,被这高价option 一刀宰了。旅游车开进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似乎要放下看斗牛的人。导游又高声问了遍,“还有谁想去看斗牛?”那个拿着一把人民币的大妈不但摇头,还摇手说:“不去,不去。”她一边说一边身子往后抑,脸剧烈地抽搐,她惧怕的样子好像导游真的会走上前把她拉下车似的。
其实,导游根本没打算让谁下车。旅游车开进加油站,只是加油来了。司机下车,玛丽娅也要下车。她操练西班牙语正火热着,舍不得放弃这来之不易的语言环境。咱中国有些女孩脑壳里不知塞的是什么。在国内,她们和异性之间总是隔着许多窘、羞、难为情,或者含情脉脉之类的东西。可是到了国外,她们遇到男士就豁然开朗了,经常无缘无故,脸上就会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她们和异性之间就像只隔了一层纸,三言两语就可以捅破。玛丽娅和司机路易斯很快熟稔了,不知道的人一定还以为她们在谈恋爱。导游想挡住玛丽娅,不让她下车,可是没挡住。他像是被刚才那位摇头大妈传染了摇头症,头摇得停不下来。不过大妈是为钱而摇头,而导游呢?旁观者清,他是被妒忌燃得一脸火。他恼羞成怒,脸上好像写着,我也懂西班牙语呀,你怎么不找我练?我对这位导游有了好感,心里在为他喊屈。真可惜了,这张俊朗的中国脸搁在他一米八的身架上,玛丽娅不稀罕。
玛丽娅疯疯颠颠地跟着司机下车,说是帮司机的忙去。团友们被高价option 压得懵懵懂懂,忽然车下像划过一道闪电,顿时把大家的眼睛点亮。玛丽娅跳进了大家的眼帘,像磁铁吸住了大家的眼球。不多看她一眼还真难呀。刚才在车上她坐第一排,背对着众人,一下车,她便是正面或侧面迎向一双双爱美的目光。玛丽娅大约一米七,典型的东北美女。用俗气一点的话说,这是一匹优质大洋马。她脸很俏丽,身材矫健。一根细巧的Gucci皮带把她的腰勒紧了,整个身形S得要命。这已经把车上的男士们看得心跳得厉害。但这还不够,玛丽娅一不做二不休,穿着的乳白色西装短裤只把屁股包了一半。车上的男士们(当然也包括我)看得如若不把嘴闭紧了,小心脏保管跳了出来。那些该死的服装设计师们呀,他们得对社会的风化负责。他们太喜欢在女性的穿着上动他们的破脑筋了。上个世纪他们绞尽脑汁想着省女士们上半身的衣料,于是比基尼问世了。到了这个世纪,他们的歪脑筋移到了女士们的下半身,他们设计出的最时髦的女式西裤不会比三角裤长多少。“现在的女孩,这裤子怎么越穿越短了?”车上有个爷们在小声议论。车外太阳很烈,只见玛丽娅手里的折扇一会放在额上遮阳,一会猛地往脸上搧风,两条雪白的大长腿赤裸祼地露着,惹得那些男士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旅游车加油要一会时间,导游看见大家的目光都转向车窗外,离了他的option 主题,便抓着手里一卷纸往椅背上敲。他急于把团友们的心思抓进车内,继续他的option 运作。他用不屑的语气说:“玛丽娅有什么好看的,等会她上车,我让大家看个够。”“怎么够法?”有人话赶着话问道。众人的目光不舍地从车外移进车内,他们想听听导游准备把玛丽娅怎么样了。导游的话瓮声瓮气,尽管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开玩笑。他说:“大家可以让她唱个歌呀,说个事呀,或者学几声猫叫狗叫。谁让她,刚才没经过我的同意下车的。”导游说“我”字时,音调高了八度,他把残剩在脸上的微笑一把捋走,拉下脸说:“到了西班牙就要听我的,不能随随便便瞎走,走丢了,出了事谁负责?”车上的大妈们在国内都是维权的一把好手,到什么地方都会摆出谁听谁的架势。可是到了西班牙,她们没了底气,想维权,找谁?她们只能跟着导游,盲目地放大导游的权威性。一个大妈直言,把玛丽娅抓回来,别让她坐在司机一边。另一个大妈,话更露骨,她说:“导游,你得管管,看她这副骚相,司机还有心思开车?”导游也在霍霍地磨着刀,说:“她上车一定要罚她,我们约法三章过,沒经我同意,随便乱走是要罚的。这是团队纪律。”不得了,这导游大概是军人出身,他硬生生想把一个旅游团,搞成一个军事单位。把团友们训练成一切听指挥的兵。这可能吗?我极其怀疑。大家是来旅游的,是来放松的,谁来听你“立正”“稍息”这一套。我不相信导游能把玛丽娅怎么样。按军纪“正法”?这,不可能。
导游见各位的性情被捋顺了,便话峰一转,说:“千万不要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一个中年男子还没从作弄玛丽娅的幻觉中走出来,不解地问道:“什么好机会?罚她,怎么罚?”我一眼望去,说话者油腔滑调,一看便知他体内的荷尔蒙在作祟。可是导游的刀并未举向玛丽娅,他仍执意要往option 上砍。因为直到现在这option 还没搞定。他说:“在西班牙最古老的斗牛场,看最正宗的斗牛表演,全世界仅龙达一家。”那个中年男子被导游的权威性诱导着,吃了导游的药,有了药效。他说:“可以呀。有人去…我一定去。”“去你个头!”他的话说到一半,被一个中年妇女拦腰打断。我猜那应该是她的夫人,她用上海话说:“阿拉还是看录像带好了,录像带里啥没有?一盘录像带最多20元人民币。看一场斗牛,八千多元,一个月的油盐酱醋。侬作戏呀。”叽哩咕噜说了通肉痛的话后,上海大妈用力拍了拍她身边男人的头,无情地把她男人看斗牛的兴趣剿灭了。全世界都把在家里听领导话的上海男人称为小男人,不管他是三十岁还是五十岁。他们是一批在河东狮吼下成长起来的小男人。一切听领导的,不去就不去罢,这位小男人耷拉下头。
车内大妈多,小男人也有好几个,因此那位大妈的话在车内附和者众。很快一位稍年轻的男士响应道:“特种斗牛,有啥看头,吓煞特佇。”我以为又来了个小男人。可是,这位不是。他和同行的上海姑娘这几天一直亲亲热热,看来他们还未婚,他还够不上小男人必须是已婚这个标准。他的话马上被贴在他肩膀上的女伴打了回票。“谁说不好看的?斗牛是西班牙的国宝。”她嘟着嘴说,“我要看,现在不看,啥辰光看。不过就一千欧元,你就抠吧。”果然是他的女朋友。反正掏的是他的钱,她怎么会肉痛?我以为,这个时候一定会蹦出个上海大男人,爽快地答应他的女友,拿出点大丈夫的气概。可是,没有。上海的大男人还没生呢,至少在我们这台车上没有。导游吆喝了半天,团友们面面相觑,没有话说。全车寂然。
我的手不怕酸地坚持着举在那儿,如根的手也半举着,与我作伴。我以为至少还有第三只手举起来,我在寻找刚才想去看斗牛的姑娘,只见她低着头,她男朋友的嘴正凑近她的耳朵,往里灌东西。车内就我们俩孤单地举着手。导游像拍卖行里的拍卖师一样,连喊三声,最后一锤定音说:“好,就二位星期六去龙达。”说罢,他还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有没有意见?”这一问与他的option 主题有点偏了。导游这一偏,险些露了马脚。
幸亏,能看出此马脚的仅我一人。导游是在用昂贵的option 堵住团员们的口。不是有人也要去吗?好呀,拿钱来。在旅游中,导游的option 素来就被当作是一颗药,它是需要用高价去买的。大多数情况下,团员们都会弃之若敝屣。现在导游的这个option价格高得离谱,这自然就把想去的人挡在了option之外。结果只剩下我和如根。导游用钱成功地把团员拦截在车内。那么,他难道不知道赚这笔钱吗?我想,他只要把option价格定在600欧元的范围,要想去看斗牛的一定大有人在,而他也能拾到一点外快。但是只要有几个人想去,他的麻烦就大了。有人可能脱队,有人可能闯祸,有人可能遇到麻烦,各种可能都可能会发生。何况,一般option 都是导游亲自带队,时间最多几个小时。可是这是去龙达看斗牛,他又不能亲自带队,一去一天,这option时间的跨度太长。导游看起来很厉害,也很权威,但这厉害和权威能起作用的地方只限于这辆旅游车内。跑出车外,那就是完全不管用了。这option的钱不好赚。出了事,他得兜着,弄得不好是会丢饭碗的。导游非常明智,不该他赚钱的地方,他很知趣,也很识相,把手插在裤袋里,表示这钱他不想去拾。他开出一千欧元的价格,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做成这笔生意。想到这里,我会意地连着点头,暗自称赞这位聪明的导游。我向他翘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