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小偷不要把我的梦偷了--两牙游日记》

 

作者:强颂锦

 

2018年8月24日 (晴)(2)

    去葡萄牙首都里斯本,旅行社没有安排直达航班,我们必须在德国的法兰克福转机。转机只有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之内,我们必须过一个移民关还要过一次安检。时间非常紧迫。我们25人团,24人需用申根签证(Schengen Visa)过移民关。所谓申根签证指的是根据申根协议而签发的签证。这项协议由于在卢森堡的申根市签署而得名。协议规定了成员国的单一签证政策。也就是说,我们这个团的24位成员进德国只要有德国签证,或任何一个申根成员国(共26国)的签证都能过关。过关后,团员们就不再需要过同属申根成员国-两牙的移民关。这的确省事不少。但我们要在一小时内连过两关却挺不省时。两个关都需要领队在场,领队分身乏术。她可能见我为人友善,不需用申根签证过关,而且来自于讲英语的国家,便小心问我,乐不乐意帮忙。帮人的事找我沒错。更何况现在帮人也帮己。我们整团进出不能掉下任何一个人。我理所当然挥挥手让她领头,自己站在移民官柜台前,俨然当起翻译。等到我完成最后一个团友,留给我的时间连半个小时都不到。我平时一天走一万步。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大约三百米的路程,我健步如飞,赶到第二关脸不改色气不喘。领队谢谢我,我还以制式化的标准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助人在我的人生中永远是乐事,是应该做的事。一位团员瞟了我一眼,这一眼含的成分极为复杂。他的问话也很够意思:你是副领队,还是领队助理?拿工资的?我摇头,点头,赧然一笑。在一秒钟内我完成了三个动作。他会意了,向我翘起拇指。人类共用的姿体语言效率极佳,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约十六个小时的日夜兼程,我们终于在当地时间晚上11点30分到达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葡萄牙,人口1034万。它曾经以帝国自称(葡萄牙语:Império Português)。它全盛时期面积达1040万平方公里,是欧洲建立最早、持续最长久的殖民帝国(1415年-1999年)。葡萄牙在15世纪进行的非洲西海岸探险和对非洲北部休达的征服标志着葡萄牙王国成为海上强权的发端。又过了一个世纪,葡萄牙成功打通了欧洲至印度的海上航线。这之后,它的爪子伸向中国,挖走了澳门,堂而皇之地成为澳门的宗主国。但是,再鼎盛的宴会也有散席的时候,如今的葡萄牙已差不多挥霍完老祖宗留下的遗产。据报道,它已濒临破产的边缘。

 

    一个国家的破产最先倒霉的恐怕是底层社会。当老百姓生机遇难的时候,必定会有人铤而走险 。到了里斯本,来了位同胞当导游。他姓裘,大家称他裘导。他是中国到西班牙的移民。裘导在旅游车开往旅馆的路上,讲了许多注意事项,其中有一项,他这么说:在两牙,你遇到的陌生人,不管他或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西装革履,还是洋衣彩裙均可定义为小偷。“哇”一车人个个被裘导如此明目张胆的宣言惊得目瞪口呆。我真有点担心,葡萄牙人听到此等说法,会作何想,会干出何事。好在司机只懂西班牙语。他看到团友们一脸惊愕,还以为路面崎岖,车子过于颠簸,引得众人晕车。他耸耸肩,指指高低不平的石子路,表示无奈。我们完成了与司机的第一次鸡对鸭讲的交流,懂与不懂没关系,只要各自无恙就好。裘导的话当然是夸张, 但意思很明白。在两牙,游客被偷被盗司空见惯。听说,警察抓小偷,这码戏很少在马路上公演。小偷只有在逃跑中自己撞到警察的枪口上才会被抓个正着。警察抓到小偷会提起小偷的后衣领说:以后不准,听见吗?小偷只要说声听见了,就等着警察在后面一脚屁股。有时小偷躲得快,警察的靴子还没搁到他臂部,他就飞也似地开溜,害得警察吃个趔趄。裘导边讲边演,惟妙惟肖。不知他定居在两牙,是当过警察呢,还是不幸当过小偷。他上车之前,我们之间也是陌生。他岂不是有小偷的嫌疑?这不很符合他对小偷嫌疑下的定义?一笑。在两牙,偷不是罪,是錯。这世界谁不犯錯?刑不上小偷。罚也极其轻微。这个社会容忍了小偷,变相地怂恿了小偷。致使小偷如此猖獗。旅行出发前,亲属朋友就给我们上过课,忠告言犹在耳。务必看好自己的随身所带物品早已写成大字贴在每个团员的脑门里,难道还有人会中招?


    下了车,好在有朗月相迎,有银辉扑面,被裘导一番注意事项压弯了头的团友们深深呼吸了一阵异国的空气,又伸直了脖颈。团友们走在异国的土地上,用脚蹬蹬地,这里的土地和中国的一样坚实,地大概不会陷。团友们仰视异国的天空,睁大眼睛望了又望,夜色静美,天看来不会塌。大西洋温柔的海风很快暖和了裘导在大家头上泼下的冷水。有团员这么说:来都来了,有什么好怕的,钱财,身外之物,有人要就拿去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此话说得不错。中国人的阿Q精神真是心灵的补药,算得上是俺民族的一大瑰宝。因此,今晚我仍然会像平时一样含笑入睡,只是睡前心里多了一份小小的希望,愿小偷不要把肮脏的手伸进我的梦中,把我的美梦偷了。

 

 

 

《解惑之旅--两牙遊日记》

 

作者:强颂锦

 

序言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是自述,属个人的隐私,本应该留足在个人的城堡内孤芳自赏。但这段十二天的日记不同。它们是我西班牙葡萄牙旅行的遊记。以后它们会集篇成册,大白于天下。因此无隐私可言。西班牙葡萄牙游是我退休后的第一次远游。当时在决定去哪里玩的时候,曾有数十个旅遊目的地争先恐后地跳进我的选择名单。最终我把葡萄牙和西班牙挑了出来,放在第一优先的位置。西班牙和葡萄牙加起来的土地面积只有五十九万八千平方公里,比美国的德克萨斯州还小十万平方公里。但是西班牙语加上葡萄牙语覆盖了几乎整个南美洲,甚至美国许多州名如德克萨斯州,城市名如三藩市(旧金山的别名)都源自于西班牙语。西班牙语还是联合国的六大工作语言之一。一个地处欧州西南一隅的国家其语言为什么会有如此广的扩散面积?我读过世界史,知道一些原由。但是书本上的东西太抽象,似是而非的记叙太多,经常是越读心中的疑惑越多。为了解惑,只得去进行一番实地考察。西班牙葡萄牙两地游,官方起名为西葡游,取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的首字母。民间戏称这两国游为两牙游,取这两个国家的尾字母。两牙游,这名字乍听起来怪怪的,但是说着听着,很快就顺耳了。我在自己的小说中凡是描写倩女漂亮的时候,都会有几笔齿颊生香的描述。写俊男潇洒的时候,也会写几句齿若编贝的话语。但此牙非彼牙。英语Portugal和Spain, 全然没有一点Tooth 或者Teeth的痕迹 。我参加的是中国团,团友都讲着中国话,两牙遊说上口了便朗朗声响,说进我心里便会激起涟猗,给我美的享受。我是回上海参加同程旅游非凡团的。同行的有我妹妹和妹夫。我们这个团共有25位团友。有些团友背着沉重的摄影箱,身体几乎弯成一个弓,还其乐无穷。对这些摄影的发烧友我肃然起敬。但我不敢苟同。我用双眼摄影,再配上我的第三只眼IPhone, 我觉得够了。走到哪里,我都一身轻松,把看到的、精彩的、能带走的说拍就拍,全部装进我的手机中。但是这也有缺陷,拍的照片不够精致,难登大雅之堂。好在我手中的笔活力四射,尽管难能笔下生花,但还能流畅地叙述我之所见,明快地表达我之所想。因此这十几篇游记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将是文字蓬勃,影像凋零,经常要在网络上摘取一些图像来应景。请读者谅解。

 

2018年8月24日 (晴)(1)

 

    早上七点三十分准时离开妹妹家。踏上旅途,开始我人生的小憩。今天,上海少见的好天气。天空蓝得透彻,旭日被薄绸般的浅蓝衬托显得分外红艳。静寂的上海城区披满霞光,初秋的晨风微微吹来,心旷神怡。我们乘地铁二号线来到浦东国际机场。

    九点三十分所有25位团员都准时向等待在第二航站楼26号门的领队报到。听领队说,今天Lufthansa 航空公司的空中客车A380送我们去欧洲。我一阵欣喜。Airbus A380我早有所闻。它是法国的欧洲空中客车公司于1996年4月研制生产的四引擎、555座级超大型远程宽体客机。航程达15200千米,有空中巨无霸之称。2007年Airbus A380飞入商业领域。她是目前世界上载客量最多的飞机。她的各项数据,各类图像,各种描述无数次打动我的心坎。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想亲近她一次,但很难如愿。想不到无心插柳柳成荫,我竟然与她相伴在去欧洲的旅游路上。带着莫名的兴奋我一头扑进她的怀抱。她真名不虚传。她的载客区有二个层面。第一层是经济舱。第二层是商业舱和头等舱。旅游团的座位在第一层。尽管是经济舱,但是坐着,脚不用老是弯屈;躺着,坐椅的倾斜也能满足身体的舒适;站着,在靠窗的位置大多数人不用把头低垂。她奶油色的宽畅空间,非常怡人;她多频道电视和声乐放出的音响,非常悅耳。平时一听说要坐飞机耳朵里就会本能地发出轰轰声响,而今天我倚在她的怀里,只听到她喃喃的细语。尽管还有声响,但这已经是情话般的柔声,不会干扰睡眠。有人喜欢旅游,但是怕坐飞机。因为飞机的噪音和座位的狭逼实在太考验人的忍受能力。Airbus A380不会考验你,她只提供享受。两牙游由Airbus A380开头是个好征兆。

    上海到两牙,旅行社没有安排直达航班。我们要在德国的富兰克福转机。从上海到法兰克福飞行约十二个小时。入夜,我偷偷按亮舷窗,我想一览云海之上的夜空。扑进我眼帘的是蓝空中闪着银光的机翼。Airbus A380的翼展近80米(精确的说是79.75米)。这是什么概念呢?如果健歩走完这段距离至少需时30秒。我啧啧嘴,叹为观止。蓝空浩荡,星汉灿烂。我久久地沉浸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之上,远离尘世,心平气和。热了,我抓片蓝云拭脸;冷了,我摘颗星星暖心。机翼下的前方地平线上总见天光闪耀。那莫非是我们常说的诗和远方的故乡?可能是。因为此时我仿佛闻到了诗的芬芳,仿佛看见了远方的锦绣。Airbus A380在低鸣,诗和远方不再遥远,它们即将进入我的视野。

 

 

《愿你年轻》 (随笔)

作者:强颂锦         

同学会,在国内我参加过很多次。印象中的同学会,我总得耐着兴致听那些夸夸其谈。有的人总喜欢在同学会谈事业,谈成就,谈作为;有的人总喜欢把小事吹大,把羊皮吹成牛皮;有的人说说还不够,总喜欢亮名表、比名包,甚至用与名人的合照给自己脸上抹彩,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谈起同学会,我心里就烦。这个周未,我参加了一次在旧金山进行的同学会,从此,我对同学会的观念彻底颠覆了。

我的这些同学都是三十年前的九月到达美国的。当时在国内我带过这个所谓一加二的研究生班。我沒有教过他们一节课,但是同学们对我礼貌有加,“老师”长 “老师”短地称呼我,让我背着这我背不动的名份几十年。这个班是国内某个部的干部研修班,在部里被称为林肯班。31位同学,毕业后大约三分之一回国,其余三分之二留在了美国。这次赴会的有32位同学及家属。其中7位专程从中国来。大部分同学三十年没有相见,红尘陌路,大家各自踽踽独行 。荆棘划破衣襟,雷雨打湿翅膀,世俗玷污诺言。在这迷茫的人生征途中,同学们没有走丢,大家怀抱初心,相约回到曾经苦读过的地方——旧金山。

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走进了2018年10月7日。金秋时节的旧金山风和日丽,微风送爽。旧金山早早地揭去雾的面纱,山水静好。阳光在秀美的景色中欢欣地穿梭往来,温馨地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同学们。这次同学会会期二天。第一天我因为私事缠身,不能与会。我是第二天上午按时到达同学们的住宿地——旧金山机场喜来登酒店的。三十年没见面的同学,大家用惊讶,用握手,用拥抱,用大声赞叹,用泪聚眼眶,用难以诉说的言语把心中的激动一股脑儿撒了出来。三十年,同学们积攒了太多的思念,太多的记挂,太多的情谊,就等这一天的来到,就等这一天的爆发。尽管同学们有的胖了,有的瘦了,有的已两鬓斑白,有的已额露皱纹,但是他们,男同学个个精神抖擞,中气十足,看得出他们仍是职场骁将;女同学人人英姿飒爽,气场沛然,昨日的学霸仍是今天的巾帼须眉。

今天,我们的第一个活动是去访问老师Rose Chen。老师已91岁高龄。我告诉她,我已退休。她笑说,你还年轻, 生活还只是开始。老师从我这个年龄开始,走了二十五年,还没有疲倦的迹象。我坐在她身边,只能把老字乖乖咽进肚里。老师不知是赞我呢、夸我呢,还是暗讽我竟然在她面前卖老。我无言以答,只能把老师的话当礼物全部接受,并记在心里,像鸡汤一样滋补我的心灵。年轻,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最梦寐以求的,谢谢老师,您理解我们。老师住在一家修道院神职人员的养老院里。同学们与她话说当年在无锡的师生之谊,她谈笑风生,幽默诙谐。同学们,大都已过知命之年,有些(如我)已达耳顺之年,但是在老师面前仍是个学生,仍是俯着首听,贴着耳讲,大家笑也融融,乐也融融,围着老师心也融融。稍顷,老师还兴致勃勃带我们去参观修道院院舍。在修道院的小型动物园里,同学们挑逗山羊玩,寻找母鸡生的蛋,盯着一只睡觉中的兔子猜她是活的还是一尊雕塑。童趣,走失了很久的童趣,又从遥远的地方被敬爱的老师带到我们的眼睛里言谈中。

下午,我们参观斯坦福大学和苹果公司。这二处是硅谷金光闪耀的名片。就像到了旧金山必去参观金门大桥和渔人码头一样,到了硅谷谁也不会错过访问美国西海岸的著名学府,诺贝尔奖得主的摇篮和世界科技业的巨擘,富可敌国的产业帝国。

我一般是陪国内来的朋友到斯坦福大学参观的。走进校区,抬头仰望胡佛塔,顿首祈祷大教堂,凝神参观博物馆,每次来,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这次头脑中刮起的是“老”的风暴。这可能我老之将至,对“老”多有敏感有关。斯坦福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牌学府,仍然是老样子,没有多大变化。时光未能在它乳黄色的建筑物上镌刻痕迹,岁月也难能在它庄重的殿堂上涂抹憔悴。同学说,即使再过一百年,这些用坚固的花岗岩造就的建筑仍然会屹立不倒。斯坦福老得有尊严,老得有气派,老得仍然英姿勃发。而我老了,会老成什么样子呢?同学们说,我看上去也只有五十多岁。这似乎半带玩笑的说法使我瞬间成了同学们的同龄人。我有点诚惶诚恐。我小心地窥视自己,看看自己是否像同学们一样健步如风,站立如松。看来不像。但努力和认真伴着我走到今天,在今后的岁月它们必定还会继续伴随着我。为着下一次同学会,无论是五年,十年,甚至再一个三十年,我仍能同亲爱的同学们一起歌一起唱一起欢一起乐,我还需靠努力和认真把自己打理好,不能让老态过早地抹黑我的脸庞。

今天是星期天,这个周未是美国的长假日(星期一是Columbus Day), 苹果公司不开门。但是这没有影响来自全美,来自全世界苹果粉丝的仰慕。停车场上仍然像平时那样车水马龙。苹果没让粉丝望门兴叹,它开了一个展览厅,让参观者过个瘾。但是这难饱同学们的眼福。有的同学提议绕苹果的新总部走一圈。苹果的新总部建在加州圣塔克拉拉郡的库泊提诺市。这是一块约708200平方米的土地,在硅谷寸土如金的地方,光是这块地就价值连城。这个将容纳13000名员工的总部是一座四层的圆形建筑。有的人说它酷似宇宙飞船,有的人说它神如天外飞碟。飞船也好,飞碟也罢,反正大家从未见识过,看一眼这座号称我们这个星球最大的实体建筑,我们的瞬间反应就是目瞪口呆, 连带几声“哇哇”。绕这幢建筑走一圈1.6公里。有些同学想走走,但Apple Park(苹果是这样称自己园区的)今天不开门,绕走一圈的想法只能作罢。我们徘徊在苹果今天的开放区内,尽情地享受高科技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智慧之美、创新之美和成就之美。我和同学们一样脸上兴致盎然,心中趣味溢满。我和同学们讨论IPhone 有待改进的地方, 譬如一个iPhone是否可以有两个视频;我和同学们围着讲解员探讨新的iPad 若干技术问题;我与同学们一样捧着神奇的iPad 对着苹果新总部的模型,不断滑动手指。手指滑动之处,一个个模型应声开启屋顶。我们睁大眼睛往里看,想一探苹果究竟用什么魔法诱惑消费者每年甘愿掏腰包买它的产品。站在新科技面前,年不分老少,辈不论长幼,只要乐意接受,只要真诚向往,明天的曙光会毫不吝啬地在每个人心中抹上霞彩。新科技让每个人年轻,然后有为,继而血气放刚。

想着谈着乐着,时间偷偷溜向5点钟。筹委会的领导在微信上一声令下,我们各自驾车驶往Hong Fu 饭店。今天的晚餐席开三桌。还未开席,同学会又添了新成员。一对夫妻刚从纽约回来,一下飞机,便风尘仆仆赶来赴会。一位三个孩子的母亲扶着我们另一位老师联袂而来。她们的到来给已经很热闹的同学会又增添许多热量。Hong Fu 饭店在湾区小有名气。它的餐式属北方餐系列。筹委会的领导恐怕大家不够吃,或吃不好,点了满满一桌餐。从五色冷盘开始到海鲜倩汤,到闷烧全鸭,到金盅南瓜,到彩虹大虾,到火烹煎鱼……一道一道菜没完没了,我的目光简直有点应接不暇。同学们用眼睛欣赏着一盘盘色香味形俱佳的菜肴,他们开始动筷了,可是他们的筷子迟迟没有落到盘子上,他们开始动嘴了,可是他们的嘴里迟迟没丢进一块食物。他们总算找到了机会开始聊,怎么还会把吃当回事情?白天与老师聊, 与斯坦福聊,与苹果聊,没时间同学之间聊。现在有时间了,先把吃的放一边,先把心中的话掏出来再说。大家聊自己的家庭,聊自己的生活,聊邂逅了谁谁,聊怎么会与谁谁联系上的。一位同学很有意思,亲热地把我拉到她身边,让我坐下,然后向同学不知是介绍还是调侃我几年前怎么在机场把她整得一惊一诧的。我在这样的场合,嘴拙得很,用耳朵听得多。但是愚人有愚福,我嘴讲得少,吃的可真多,一筷筷真材实料的鱼肉虾,被我放进嘴里,转瞬即逝。我嘴讲得少, 听的也真多,一桩桩趣事要闻,被我放进耳中,很快藏进我记忆的宝库。我在不倦地听,努力地领会同学们言语的内涵和赶上同学们思考的节奏。我在等待高潮的到来。因为在过往的同学会聚餐中,有些同学的狐狸尾巴会在这个时候露出来。自吹会摆上台面,互捧会趁风而上。可是我等待的这个高潮并没有来到。大家讲管讲,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议题:你贵干什么?或者粗俗点问:你在哪里发财?

英雄不问出处。千万不要以为我的这些同学在这个议题上无处发挥。席间,你只要看看他们一个个面色红润,庭堂饱满,气宇轩昂,你就会知道这个时代没有亏待他们,他们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都活得非常滋润。私下里我间接地知道,他们中,有的是加州最大的供电供气公司的常董,有的是很具规模的公司老板,有的十几年前就是一家世界排名前十位大公司的中国区主管,有的是硅谷上市公司的技术总监,同学会里还有警察叔叔,还有律师先生,还有合众国卫士,还有……请恕我没有引出更大的鱼或鳄,因为大家对此不愿多讲,也懒得问。

餐会整整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桌上的菜还整盘整盘放着,味蕾初萌,大家谈兴犹浓。有些同学胡乱吃些菜,再谈;有些同学大口喝些汤,再聊。憋了三十年的知心话,同学情,怎么谈得尽,聊得完?最后,所有的话都归向一个主题:下次同学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一次同学会还未结束,大家便想着下一次。同学们余兴难了,只得等来日再续。不管五年十年甚至三十年, 我还会与大家共续这个同学会,只要同学们仍把我当同龄人看待,我一定追随同学们的脚步,与同学们在下次同学会相见。愿亲爱的同学永葆青春。你们年轻了, 你们的同龄人,我,在你们的眼睛里一定不会太老。我相信。

 

 

 

 

《写在三八线华丽转身为和平线之际》  (散文)

 作者:强颂锦

就在中美贸易战越演越烈之时,就在苏美“中导协议”行将撕毁之际,就在冷战的铁幕徐徐降落的一刻,一道和平的曙光在朝鲜半岛上冉冉升起。日前三八线上的板门店两边所有军事设施均被拆除,朝韩军事人员全部撤离。板门店将作为旅游目的地向游客开放。随之,那条虚拟的三八线也将进入历史。这一天注定在朝鲜半岛的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就像1990年6月东西德人民推倒柏林墙一样,如今南北韩人民终于抓起三八线,把它撕碎,揉烂,一把丢进历史的垃圾堆,再加一声“呸”。

所谓的三八线是位于朝鲜半岛上北纬38度附近的一条临时军事分界线。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产物。当时盟国协议以朝鲜半岛上北纬38°线作为苏、美两国接受日军投降的临时分界线。北部为苏军受降区,南部为美军受降区。日本投降后,这条38度线就成了大韩民国(南朝鲜)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北朝鲜)两个政权的临时分界线,通称“三八线”。这一临时蹒蹒跚跚,迈过了六十五个春秋。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临时会比这更长。

在这个临时期间,爆发了朝鲜战争。战争结束后在原来三八线的基础上稍作调整,形成南北军事分界线,产生了临时中的临时非军事区。这非军事区宽约4公里(南韩和北韩各占两公里),长约248公里。非军事区顾名思义与军事无关,但是,不然。这里曾被极度军事化。这里朝韩两国士兵隔着一条窄窄的三八线,每天虎视眈眈,相互对峙。这里的地面埋着成千上万颗地雷,生命的脚步稍有逾越,即刻粉身碎骨。这里的天空也不安静,高音喇叭每天在喧哗,兜售各自的政治主张。甚至连这里的地下也很热闹,数条地道在这里挖通,其中有一条居然能在里边开车,还有一条直通南韩首都汉城。说这里是战争的导火线不为过,说这里是战争的火药桶恰如其分. 

在三八线上还有一座著名的“不归桥”,朝鲜战争结束后,两边俘虏都有一次自由选择去向的机会,向南还是向北,然后过桥。当时走在这座桥上的不只有朝韩两国的士兵,还有中国的志愿军战士。往北,回北京;往南,去台北。几年前去台湾的老兵回国探望昔日战友,各自诉说身世,得意和失意,恍如隔世,感慨万千者有之,老泪纵横者有之。甚至把几千公里以外的我都感动得夜不能寐。而几个老兵的隔海相望又怎能和一个民族的骨肉分离相比?如今分隔了65年的人民将相拥、互庆、迊接民族的盛典。

65年的“临时”很长,但结束这65年的“临时”却很短且非常的精彩。历史将竖起朝韩迈向和平的每一座里程碑:

2018年4月27日,金正恩和文在寅历史性地携手跨过三八线。这举世震惊的谈笑一跨,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绝不是政治家的作秀。

2018年5月5日,朝韩开始使用统一时间。时间的统一捷足先登,国家的统一还会远吗?

2018年5月23日至25日,朝鲜北部核试验场废弃。尽管核武器的阴影还存在,但是朝鲜半岛上非核的黎明已照亮东边的天空。

2018年6月12日,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特朗普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主席金正恩亲切会见。他们缔造了奇迹。他们的名字将彪炳史册。

2018年9月18日,文在寅总统再次访朝,朝韩领导人兄弟般乘车巡视,祖国统一的呼声响彻所到之处。这是民意所指,民心所向。涛涛统一洪流无人能挡。

2018年10月16日,朝韩首次讨论解除共同警备区武装並达成协议。再不用兵戎相见。从此向战争永别。

2018年10月25日,全部武装撤除。撤除武装后的板门店,朝韩双方各派35人在共同警备区执勤,不携带任何枪械,仅佩戴黄底蓝字的“板门店民事警察”袖章。执勤人员自由往来执勤。他们将像一个单位的同事,早上互道早安,中午共享泡菜,下班说声再见。65年的剑拔弩张,一瞬间,烟消云散。

兵走了,人民扶老携幼,欢天喜地地回来了。没有了朝韩分界线,没有了板门店警备区。这里将有和平公园,将有鸟语花香,将有如潮的人流和沁人心脾的自由空气。

记得小时候,我和邻居家的小孩玩捉强盗的游戏。我用粉笔在地上划一条线,说这是三八线,意即三八线这里是我的地盘,那里是你的营地。那条朝韩之间的临时三八线,在民间早已约定俗成为分割线。夫妻不和在床上有三八线,邻里不睦在地界有三八线。不仅如此,人们还把这条三八线从空间扯进时间的范畴。昨天和今天之间也有三八线,人们的共识是千万不要拿昨天的琐事干扰今天的美好。有人把三月七日称为少女节,过了这一日,就是三八妇女节。这两天之间也有一条三八线,它不一定划在当天的子夜。可是如今,三八线的发源地即将成为和平公园。人们口中的三八线将不再代表分割,词典里三八线的定义将从此改写。历史将划时代地把三八线定义为和平的线,並将抹去临时,冠之以永久。

1990年6月,柏林墙轰然倒塌。28年后的10月,朝韩的三八线一个华丽转身变成和平线。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奔走相告,欢呼庆贺的时候,咱们的中国还在等什么呢?既然这个世界将不再存在三八线,那么台湾海峡上的那条三八线难道不应该早日废除吗?海峡两岸的领䄂们难道就没有那个80后那样的气魄、胸怀和睿智吗?历史有责问的权威。人民有发声的权利。其实,人民不计较颜色,只要每天能沐浴七彩和平的阳光。人民不需要主义,只盼望家国的统一和安康。

盼望啊多少年的盼望,母国,您不统一,我们这一代真不敢溘然离去。



《正名》(短篇小说 )

 

作者 颂锦

     

我回上海探亲第二天,老李就专程从江苏省的溧阳县赶来看我。当年在溧阳农村我俩一起度过了冷暖交织的八个春秋 。后来我被命运摆布成执法工作者。老李则在当地辗转,熬出个小学校长的头衔直至退休。晚饭我们在一家海鲜自助餐厅朵颐大嚼,饭后踩着回忆的旋律在新华路上轻松地散步。新华路上的法国梧桐被六月的太阳烤了一整天,熟了,树香满街飘逸。夜色悄悄地降落在梧桐树浓密的树杈间。夜的斑驳陆离被路灯认真地投影在人行道上。忽然,老李的脚一扭,他踩进了人行道内侧的一个土坑里。他拔起脚,连带着拔出一声惊讶:皮夹子!这里有只皮夹子!顺着老李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只黑色皮夹在泥坑中可怜巴巴地露出半个身子。我的直观判断是有人把皮夹埋在这里。老李一把抓起皮夹。皮夹鼓鼓的,沒有拉链,开着很大的口,稍微倾斜,口里的东西就往外吐。皮夹可吐的东西就几样,钱,身份证和几张票据。老李认为皮夹是有人无意失落。我摇摇头说,不对,你看皮夹上有这么多土。老李沒时间研究我的眼神。他以领导的口气说,不散步了,找失主去。怎么找?正当我们犹豫着,一对高声讲着上海话的男女走近。男的在咕噜,侬看仔细点,勿要漏过每只角落。女的回答,晓得了。

这是一对中年男女。女的穿连衣裙,高跟鞋顶起的身材,前突后翘,生动地构勒出一条摩登女郎的标配曲线。男的大框黑边眼镜遮了半个脸,在幽暗的光线中他的面相很难看清。只是他大包头散发出的光泽给人一种肤浅俗气的感觉。大包头低着头,目光在地面上蠕动。他直到脚踢到了老李,才抬起头来,说了声,对不起。这三个字还没落地,他的视线就碰到了老李手中的皮夹。他喜出望外地叫道,阿拉的皮夹子!阿拉的皮夹子!还拨我,还拨我。他喝多了酒,一身酒气。仗着酒勇,他扑到老李跟前要来抢皮夹。老李为失主的出现而高兴。但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大包头粗鲁的举动一巴掌把老李刚刚冒出头的喜神悦色打回府里。老李把抓住皮夹的手放到背后说,凭什么,这皮夹子就是你的。大包头一米八十多的身材比老李足足高出一个头。他俯视着老李,粗鲁的目光像刀一样在老李脸上剜来剜去。老李光头,枣脸,淡眉。扁扁的鼻子两侧挂下刀刻般深的法令线。一副做官人的相。可是现在曾让下属望而生畏的法令被大包头的无礼锉得断断续续。老李穿着圆领白汗衫,棕色短裤。他身材虽短小精悍,但他的样貌却大大咧咧。他还是他,几十年没变,憨得可掬,耿得可爱。大包头瞪着老李足有一分钟,没在老李脸上剜出口子,只能用锋利的语言重创老李。“哎,还给我皮夹子。里厢钞票少了,我要寻侬。侬从啥地方拿到我的皮夹子?勿讲侬是三只手,对侬已够客气了。” 老李尴尬地在等待对方把语气放缓,以便顺利地移交皮夹。他两眼眨得很快,很用心地听大包头说话,企图从中捕捉到一点谢意。摩登女郎看老李无动于衷,便不耐烦地说,唉,侬特只乡下人。在她的口气里乡下人似乎不是人了,所以用物称的“特只”做冠名词。她伸出手来说,皮夹子交出来。侬特只小偷。又是一个“特只”像污水一样泼向老李。这还不够,接下来一句更跋扈:要勿要叫警察来,送侬到提蓝桥去(注:上海监狱所在地)。女郎用手扇着风,把大包头的气焰扇得越来越旺。他杵近老李,脸上的横肉架着不可一世的傲慢。他举着拳头吼道,侬勿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交出皮夹子,当心吃生活(注:上海方言,当心吃拳头)。这对男女几乎要把老李生吞活剥了。小学校长老李,岂会认怂?他听懂了上海话小偷和警察两个字,但他不知道提蓝桥是什么地方。他不笨,他一刻不停眨巴着的眼睛终于眨巴明白,自己的善意被疯狗叼走了,更气人的是还落得个小偷的名声。老李心中的愤怒被点燃了,火焰呼呼往脸上直蹿。他涨红着脸跺着脚,像鞭炮一蹦三丈高,嚷道,叫警察叫警察。贼卖逼(注:溧阳方言,骂人的三字经),老子(注:溧阳方言,己方是爷,对方是崽)倒要看看上海人还讲不讲理。溧阳,多山。山里人讲话都是用喊的。久而久之,溧阳人讲话响而硬出了名。老李在气恼中喊的话震撼力极强,我的耳膜被震得嗡嗡直响。尤其是“老子”这两个字在夜空中像炸弹那样,把这对蛮不讲理的男女炸得目瞪口呆。他们也没有听懂“老子”前的那个三字经,更搞不清“老子”放在话里啥意思。老李刀枪不入,这对男女再怎么跳和叫也奈何不了他。我是个和事佬,日常生活中和和稀泥我很内行。双方对骂一阵不分胜负。于是我对老李说,算了,算了,皮夹子看来是他们的,还给他们吧。摩登女郎看我白皙的面孔,巻着一腔书生气,以为老李这粒硬核桃咬不动,我这只软柿子好吃吃。她没有买我“算了,算了”的帐,提起右手,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子说,啥个叫算了,侬特只连裆马子(注:上海方言,同伙),勿叫警察,算对侬客气了。叉拿(注:上海方言,骂人的话,一般后边还会带出三个问候对方母亲的脏字)皮夹子交出来。女郎这番话象尖刀一样把我的自尊心刺伤了。离开上海久了,那种说来刻薄听来惊心的谩骂已经在我语汇中雪藏几十年了,拎出来化冻还需要时间。我顿了几秒钟,想不出精准的词回击。又过了几秒钟,嘴里才勉强地挣扎出几句话来,不痛不痒,还文绉绉的:侬怎么讲话?请把侬的舌头摆顺了,把嘴巴汰干净再讲,好伐?我黑着脸说,叫警察去,今天侬勿把警察叫来,侬勿想拿到皮夹子。但是真要报警,这对男女却面面相觑了。最后还是一位带红袖章的居委会阿姨报的警。

夏夜中的 新华路很热闹。居民们摇着扇子,闲聊着山海经,有事无事地找事说或做,看到这里在抓小偷,便纷纷围上来。上海话此起彼伏给大包头这一方鼓了许多士气。上海马路什么狗血桥段都有,而市民追打小偷更如肥皂剧般经常上演。现在这幕剧由一个活蹦鲜跳的摩登女郎当主角,就精彩了。众人饭后,唇齿间还留有酸的香的辣的甜的余味,现在再来点骚的,大家的味蕾又活跃起来。尤其是那些油膩腻的中年男子,充满欲望的眼光不追着小偷,却在摩登女郎身上溜达来溜达去。女郎张牙舞爪,高耸的胸部好像是助威似地一起一伏,引来一阵阵暧昧的应和。情势对我们很不利。老李双手撑腰,昂着倔强的头,怒视着大包头,像只斗鸡场上的大公鸡,毫无退却之意。此刻,尽管我心里有一座火山在爆发,自尊的火焰随溶岩一起在喷腾,但长年的执法经历在我胸中沉淀了十足的从容和厚重。心里即使在括十二级台风,这风也刮不到我脸上。我冷眼正视这对男女,按捺住撺掇我办案的冲动。

上海的市政管理确有都市的效率。转眼间,一辆警車呼啸着闪射着耀眼的红蓝警灯,向新华路这一路段碾轧过来。警车在路边停稳,車上下来一位警察和一位辅警。警車的强光射向人群,把所有逗留在黑暗里的东西猛然推到众人眼前。首先被强光逮住的是摩登女郎。她发髻高高地盘在头上。两道眉毛又细又长,眉梢微微翘起。假的眼睫毛把一双柳眼装点得水雾迷茫。她腥红的厚嘴唇微微开启,露出贝壳般整齐亮丽的牙齿。她丝质的粉红无袖连衣裙,很贴身,很透明,功利性很强地只奔一个目标:卖骚。摩登女郎好像是被睽睽众目烘热了,她右手掌往脸上不断地搧风,眼窝里频频飘出搧情的妖艳。她娇气地说,哎哟哟,小偷不看,盯牢着我, 有什么好看的呀?真是的。她扭着身子,抛着波光粼粼的媚眼,走到警察跟前,放下右手,把高高的胸脯搁在警察眼晴里,嗲嗲地说, 警察同志,特只乡下人,作戏(注:上海方言,死)伐。偷了特位先生一只皮夹子。阿拉好好跟伊讲,要伊交出来,伊勿肯。警察戴着大盖帽,帽沿压得很低,铁青的脸上堆着盔甲般厚厚一层尊严。他帽沿逼出的眼光透着嗖嗖冷气。他把摩登女郎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马上往后退了一歩,伸出手掌,意示她不要靠得太近。大包头在旁边补充说,本来無啥事体,特只小赤佬,偷了东西还嘴巴硬。

警察没有接纳大包头的“偷”字,他用词很中立地问老李,皮夹子怎么会跑到你们手上的。这个“们”字无情地把我和老李和贼的嫌疑捆绑在一起了。老李递给皮夹说,我在地上拾到的。警察接过皮夹又问,谁可以证明。我说,我亲眼看到的。摩登女郎一见有缝赶紧插针说,他们是同党。警察例行公事式地要我和老李出示身份证。老李很快把身份证掏了出来。警察伸过手来要看我的。我有点踌躇说,我没有身份证。这时,周围一片哗然声响起,所有的人都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我。大包头得意洋洋地摔过来一阵嘲讽:侬看上去像模像样蛮有派头,还以为侬外国刚回来。弄了半天侬连身份证都沒有,还是只黑户口,侬真坍上海人的台。我在自己的故乡最忌讳的就是亮自己的底牌。上海人的名声已经够响亮了,我不愿再给这个名声添加其他什么。可是,现在底牌藏不住了。我只得解开衬衫领口下的第一个纽扣,从领口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挂在脖子上的贴身布袋,从袋里夹出一本蓝色的本子,递给警察说,这是我的护照。警察接过护照一看,不小心掉出一句话,哦,你是美国人。这“美国人”三个字象一帖哑巴药,众人吃了,声音小了。大包头吃了不够,还轻轻吃了自己一个耳光。场面冷了下来。

但是摩登女郎不吃这帖药。她被酒精浸泡过的嗓子沙沙作响。她说, 美国人啥希奇,美国特个国家坏人多来希。前一腔(注:上海方言,前段时候)伊拉总统专门来保三个美国小偷从里厢( 注:上海方言,在特定语言环境里,指警察局)出来。像一块石头丢进塘里,涟漪涌起,场面又活了。警察确证了我是护照的所有人后,把护照递还给我,然后问老李,在哪里拾到的皮夹子?老李指了指街边的一棵梧桐。大包头立即否认:侬瞎讲。我从来没来过这里。警察拨开人群走到那棵梧桐下。在警灯的照耀下,梧桐树下的土坑一目了然。警察似乎发现了什么,蹲下身子拨开一些沙土,用中指和食指夹起一张照片。有人发出“哇”的响声,那是一张着三点式比基尼的女人照片。警察的目光在照片和摩登女郎之间来回巡视了几遍后, 冷峻地问摩登女郎:你的?女的塌下脑袋默认。警察别过身抓着对讲机讲话。沒讲几句话,他用左手捂住对讲机问摩登女郎,你叫林娜娜?她点点头。“原来是有案底的老拉三(注,上海方言,女流氓)”“可能还是只鸡”人丛里纷纷扬扬地冒出一些不敬之词。这种时候,任何女人都会羞耻地找地缝钻,而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尘世间还有羞耻这码事。她身体还在忸怩作态,不时抬起左手擦汗,刺眼地露出腋下黑黑的体毛。她还在卖骚,还在把冰淇淋卖给夏夜中燥热的目光。我注意到她在用左手擦汗,右手好像不好使了,垂在腰间。但是她明明是个右撇子。职业的嗅觉使我闻到了问题。我右手手指在大腿一侧轮流地击打,像弹钢琴那样,欲把问题弹岀来。

警察继续办案。接下来的对象是大包头。众人的目光被警察牵向了大包头。大包头的五官无论怎么看都有点搭配不当。他眉矬眼大,脸宽鼻小。整张脸别别扭扭,就像造物主还没完成他脸部的造型,就一把把他投到人世间来。警察问,你怎么知道他偷了你的皮夹?大包头晃着大大的脑袋,很快一堆话被晃出嘴巴:特只乡下人偷了我的钱包,躲在特只暗角落里,正和特位美国先生在分我的铜钿,被我捉牢了。还想赖。警察抬头目视电线杆上的路灯。我知道他在找什么。这里只要有一个摄像头就能确定大包头和摩登女郎是否来过这里。他们如果来过这里,我们小偷的嫌疑就可以基本撇清。因为小偷得手后只会逃之夭夭,绝不会留在原地等人来抓。

我搜索的目光和警察的目光同时都失望地收了回来。新华路的这一街段没有红綠灯,也少有商铺,因此附近没有摄像头。场面僵持着,一时半刻我们头上小偷的帽子很难摘下。小偷,这泡屎,拉哪儿都臭。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名声会在自己的故乡被它污染。我珍视自己的名声。平时只要名声稍有不正,我就会千方百计地去摆正。这正名就像擦脸一样,脸只有勤擦才会红光满面。咱们中国人的国师孔夫子几千年前就谆谆告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尽管孔夫子的名和我们今天所要的名有着时间、场合和内涵的差别,但是从时光隧道里踽踽走出的这个“名”仍然是当代有作为的人孜孜追求的。想起自己在异域自强不息几十年,成为同行中的翘楚,白人世界里的标扞人物,在世界民族之林为中国人争光,也实实在在为被污蔑成“黄祸”的中国人正了名。现在在家乡的土地上,正名的信念又一次攫住了我的心。 多少次正名,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乡,为自已的母国。这正名之路真是荆棘丛生,山高路远。

警察撑着腰的手放了下来,松了一下紧绷的弦。他虚晃一枪,不经意地问摩登女郎,你还在做这种事?摩登女郎的底子已被警察捏在手里。她不愿多说什么,低着头,小心地躲在自己的目光里。她非常清楚像她这样的女人,肚里有什么鬼胎,只要警察一逼,就会流产。她细长的眉毛斜了下来,倒挂在眼睛上,本来很耐看的面孔变丑了。人群里有人打了个饱嗝。摩登女郎虽有姿色,但就像任何食物处置不当味道会变一样,她不再秀色可餐。这样的女人再没有什么好觊觎的,看一眼就饱了。女郎似乎默认了她在卖春。那么买春者,无疑是大包头了。大包头看见情势不妙,连着摇头摇手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没关系。说完睨了女郎一眼,带着威胁的口气问,是伐?摩登女郎落水了,现在只想抓个填背的。她啐大包头一口说:侬特个人,昨天晚上还沒吃饱?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这句话一说。大包头不管吃饱还是沒吃饱都得把嫖客的名声兜着走了。

从抓小偷到抓妓女到抓嫖客,事情的发展离我的正名目的越来越远。但我捆住摩登女郎的视线一刻也沒有放松。警察到目前为止对钱包的来龙去脉还迷在云里雾里。他转向大包头,目光中增添了许多严厉的成份。给大包头按一个嫖客的罪名已是铁板钉钉了。大包头蔫了,人好像矮了一大截。警察声东击西,终于迂回包抄到主题问:“你凭什么怀疑他,”警察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把还沒出口的“们”字吞了,再问:“偷你的皮夹子?”大包头慌不择词地说,特只乡下人。“嗯?”警察沉下脸,打断了他的话,提高了音量斥责道,乡下人,怎么啦?你爸爸妈妈,你爷爷奶奶过去都是乡下人,他们都是小偷?土匪?强盗?你这个人真沒道理。警察鞭子一样的话语把大包头油亮的脑瓜抽得垂了下来。他诺诺道,我错了,警察先生。我小看了他,叫他小偷是随口说说的。警察先生,你要我怎么样。警察狠狠地回答,自己看着办。警察从皮夹里捡出一张身份证,对了一下大包头的脸问道,皮夹里有多少钱?大包头回答,三千五百元加上一点零钱。我下午才从银行提款机里取出的,特位小姐陪我一起去的。大包头这句话一进我耳朵,我打了个激灵,我晓得皮夹里有什么,现在看来这个什么里少了一样东西。我心里还没理清的头绪刹那间串成了一条线。

警察把皮夹还给了大包头说,检查一下,看看少钱了沒有。大包头连声说,不用,不用。然后他打开皮夹在百元大钞里挖坑一样费力地找出一张十元和一张五元,卷在一起伸出手,但半途又缩回手,把五元钱重新捺进皮夹。他拇指和食指夹住一张十元钱,脸上很吃力地挤出一个浅笑,像施舍銭给叫花子一样,对老李说,对不起了。特个钞票算奖赏侬,谢谢侬。他摆在嘴里的慷慨再怎么也掩不住他腹中的小肚鸡肠。老李眼里的火还在燃烧,他一把接过钱,连带着“呸呸”把钱掷在大包头脸上。这时警察看了看我,意思是皮夹的纷争已解決,你们可以走了。

这抓小偷的案子就这样算破了?这鞭子抽出来的“对不起”能当真?更何况我的正名之举,还举在半空等着落地。最初我说过“算了”,因为心里没有底。现在不能说“算了”,因为我已底气十足。我断定大包头皮夹里少了东西,我甚至知道这样东西现在在哪。我对警察说,我有事要问问这位先生。大包头已是惊弓之鸟,以为我想找事,犯怵得双脚打颤,他嗫嚅道,美国阿叔,刚才冤枉了你,实在对不起。我看人精准。在移民官的位置上从千千百百个过客中抓几个非法之徒是我的独家本领。看得出这大包头从过政,仕而不优则商,一个腰包欠缺内容,良知已被染黑的奸商而已。我心里鄙夷,嘴还是很礼貌地说,请你再打开皮夹查查少了什么?大包头现在只想息事宁人,连声说,不少,不少。我问,真的?大包头回答,不假

我把手指关节捏得“格格”响,连着打了几个响指。正名的时机到了,我心里振荡起莫名的兴奋。我问大包头,你的银行取款卡在哪里?我话一出口,大包头像触了电似地脸上闪出一个惊诧。他慌慌张张掏出皮夹,翻过来复过去查了几遍。他的脸先是紧张地抽搐,接着惨乱地变色,最后彻底地失态。他喊叫着:完了,完了,帐号里有几十万元钱。大包头像刚从疯人院跑出来似地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又哭又闹。他做人的所有面具都不要了,都丢在地上任自己践踏。他刚才连五块钱都舍不得,现在却要丢几十万元钱,这简直是要他的命了。警察要大包头好好再找找。我故意把答案咬在嘴里,让另外一只靴子在半空中再多悬一会。我是人,我也有私心。被冤枉成小偷这股气我要找地方出。我要大包头为刚才的穷凶极恶买单。我恶作剧似的等着大包头出尽丑,把自己害得不轻后,才拍拍他的肩膀,寒碜了他一顿:先生,你的卡自己不会保管,怎么还要人家帮你保管?“哪个人家?”大包头挥去满脸的汗水焦急地问道。我用手指着摩登女郎说,她。刹时,大包头的惊讶冲出眼眶,把他的眼镜撞翻到鼻梁下边。他眼镜耷拉在脸上,裸出像牛一样圆瞪瞪湿漉漉看人的大眼晴。他几乎不敢相信我说的。警察也有点怀疑,问了女郎一句不置可否的话:你拿了他的银行卡?女郎若无其事地回答,瞎三话四(注:上海方言,瞎说),我哪能拿伊的银行卡。人群里有人不怀好意地喊搜身。又有同情的话说,有啥好搜的,伊就穿特点衣裳,看得清清爽爽,没地方好藏。刚才惩罚了大包头我还不解气。我还要女郎尝尝刚才她手指点着我的鼻子骂人的后果。她不是喜欢卖肉吗?我让她卖个够,让她丢人现眼丢个够。对恶人不能慈悲,这是我做人的一贯态度。我眯起眼睛故弄玄虚地说,怎么没地方藏,藏的地方有的是。“什么地方?”有人不依不挠地问。有人回答,除非藏在她三点里边。有人䃼充道,怪不得她胸部高得离谱。女郎慌忙抬起左手捂着乳房,好像房里真有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阵又一阵哄笑,像利刃那样把女郎割得体无完肤。我这才打住众人的七嘴八舌,对女郎说,好吧,请把你的右手放到旁边去。这个指令像掐住了魔登女郎的脖子,顿时她脸上失血,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把她的右手从腰部拨开。女郎用透明的衣服卖弄自己的肉体,万沒想到这透明的衣服也会出卖她的秘密。女郎的右边腰间有个小口袋。这扁平的口袋嵌在腰带上,不易察觉,它而且不透明。它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所有想一探究竟的目光。我的目光也被卡在那儿,思路打了个趔趄。但是我坚信自己的判断,仍然直截了当地对女郎说:拿出来吧,他的卡。女郎还在装聋作哑。她反问,什么卡,他的卡怎么会在我这里?女郎拒绝遵命。我从还握在手中的小布袋里掏出我的名片,递给警察,名片上烫金的警徽和警衔非常耀眼。警察和我交换了同行会意的眼神。他回转身,黑漆漆的眼睛直逼女郎。他对女郎说,说说没用,把口袋翻过来,让我看。女郎只得百般无奈地慢慢地拉开口袋的拉链,拉链拉到一半,一个浅绿色的卡角变魔术一样跳进了众人的眼眶。大包头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银行提款卡。他高声地喊:特是我的卡,我的卡。侬特只贼骨头,偷了我的皮夹,再偷这张卡。大包头停顿了一回,喘了口粗气说,怪不得刚刚侬讲寻厕所间,原来是来藏皮夹子的。周围的人群闹成一片。还有人不信服,问女郎,没有密码,侬那能取款?“我弄来白相相,吓吓伊的,啥人叫伊不肯多付钞票。”女郎现在卖不了色了,只能卖蛊。她摊摊手,耸耸肩,挤眉弄眼地表白她的无辜。忽然她往左手手掌吐了口涶沫,拍了下右臂膀。这动作好像是在为自己壮胆,也好像是在打蚊子,或者还好像什么,我觉得她这拍的动作有点假

众人在等待着回答。渴望的目光再一次焦聚在我身上。索解的好奇心电光一样闪烁在每双大大睁着的眼睛里。这目光殷殷切切,蓄满了众人的期待和信任。这是一种礼遇,一种尊敬。自我孩提起,上海人和中国人的形象就溶为一体在我心中开始了铸造的工程。现如今这位巨人已是举世瞩目。他乐观友好厚道大方坦率正直无私...,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加在他的名声之上都不为过。是的,他的名声不是靠文字叙述出来的,不是靠媒体烘托出来的,不是靠彩笔描绘出来的,而是靠这个星球上,全体炎黄子孙,齐心协力,挥汗如雨般,一锤一锤夯出来的。这每一夯就是一次正名,这每一夯都动人心弦。

我在美国官校读过行为心理学。人类行为的大部分动作是用手来完成的。这就是为什么,在美国,公路巡警逼停一辆车子时,必定会命令司机先把双手伸出窗外。在审视犯罪嫌疑者时,执法者必定特别注意嫌疑者手的动作。人类手的每一个细微的下意识的动作都代表一种心理状态并有鲜明的目的性。被我牢牢盯住的女郎粘着唾沫的左手现在握成了拳头。姿体语言中拳头要渲泄的愤怒和女郎目前企图表达的委屈,毫无关联。可以确认蹊跷就在她的左手掌里。什么都逃不过一个资深探员敏锐的目光。我发现女郎左手四指正极其轻微地在掌心搓揉。这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小动作被我逮住,被我搁到思维的显微镜下放大。像最后一节链子把整个线索链串连完毕。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警察说,她左手的掌心上写着银行密码。我以给摩登女郎一记凌厉的绝杀完成了自己的正名之举。警察的动作十分敏捷,一把箍住摩登女郎的左手腕,喝令她打开手掌。女郎的手指无奈地一只一只摊开,手指盖住的数目字尽管有点模糊,但还是一个一个争着跳了出来。“兄弟,您真神探啊!”警察慷慨地封给了我这行业最顶级的称号。摩登女郎尖叫着,不知是警察把她的手箍痛了,还是落水者在喊救命。

女郎的哀嚎很快被一阵鼓掌淹沒。“特位先生真了不起!”很多人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卸下办案者的面具,我私底下还是很嫩的。经不起众人的夸,一夸就夸出那种知识分子的腼腆和小孩一样的脸红。老李用力握着我的手,望着我好久说不出话来。他眼窝里的泪水浸透着他难以抑制的激动。那位戴红袖章的阿姨抹着眼睛走过来,面露愧赧地说,是我报的警,对不起你,先生,真亏了你。我马上奉还一句安慰的话说,阿姨,你不欠我什么。我还得谢谢你,是你给了我一次正名的机会。我习惯性地捋了一下头发,举头仰望。几片乌云疾驰过去,星空又恢复它永恒的熣灿。微风把惬意徐徐吹进我的胸怀。名正了,这一锤,夯得好响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