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颂锦
在我妹妹玲华眼里,我妹夫如宝就是个“活宝”。如宝和活宝这两个词仅一字之差,因此这两个词就经常在我妹妹舌尖上跳来跳去,换着花样蹓达出来,有时带着夸,有时夹着骂。夸牵着如宝,骂拖着活宝,我一听就明白。但有时“活宝”会被拎到灰色地带,那里,奖和罚含糊不清。
譬如昨天,如宝无意制造了一个笑话,笑得上百个人捧腹,可是,玲华哭笑不得,口里机关机似的连着发射出“活宝”这个词,几乎把我都打晕了。这事发生在沪西一家大型韩国烧烤店。如宝开车带我、玲华和他们的孙女艾妮去沪西用晚餐。我们一行四人进了餐馆,在一张靠窗的餐桌就座。一坐下,艾妮就要去餐馆自设的儿童娱乐区玩。如宝喝了口茶,背起艾妮就去当守护人。本以为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想不到,我和玲华等不到他们,等到的却是如宝远远传来的问话声:“谁穿错了鞋子?谁把我的新皮鞋穿走了?” 然后一声“玲华”传来。如宝喊着我妹妹的名字,讨救兵。生活上,如宝遇到麻烦,要讨的第一个救兵就是我妹妹。看书,老花眼镜找不到:“玲华”;出门,钱包里没钱:“玲华”;如厕,口袋没手纸:“玲华”。“玲华”就在他嘴里摆着,什么时候都可以拿出来使。
如宝的叫唤,玲华不是每喊必应的。这次她就不当一回事。她把心事埋在菜单里,轻声对我说:“真荒唐,怎么可能?谁会把他鞋子穿错?”她一边看菜单,一边与我打开话匣子。玲华的话匣子一打开,倒出的全是如宝的丢人现眼的“活宝”。前天他丢了家里的大门钥匙,昨天他丢了车钥匙,刚才他好像丢了脚下的鞋子。接下来,可能连人都会丢了。不经意间,玲华的话锋转了方向。其实,如宝丢人只丢在外边,在家里他的人是丢不得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家里全职的马大嫂。玲华放慢语速,用上海话一字一顿地解说这个职称的来由:买、汰、烧。买东西、洗衣服、烧饭做菜,他真是他们家中的活宝。
儿童娱乐区那里又传来一声“玲华”,玲华仍然当作耳边风,她不相信在这样高档的餐馆里会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她在专心听服务员介绍今天的特餐。我坐不住了,起身前往救援。进儿童娱乐区,大人小孩都要脱鞋,里边彩色的塑胶地面很干净很有立体感。艾妮兴高采烈地正和另一个女孩在玩翘翘板。娱乐区门口三个服务员围着如宝。如宝上身着一件米色休闲服,下身配一条浅蓝色西裤。一身服装做工考究,挺括合身。玲华一手把如宝打造成一个十足的绅士,可是现在这位绅士却白白把派头丢了。他一只脚蹬着锃亮的皮鞋,另一只脚踩着白色的线袜。走道上黑色大理石地面把这双不协调的脚映衬得非常扎眼,极不雅观。儿童娱乐区在饭店入口不远,进门的客人看到这位脚上这么狼狈而衣装笔挺的男人站在那儿手舞足蹈,还以为他神经搭错了,都纷纷避让。如宝手叉在腰上。他一米七不到的个子虽不能雄赳赳地以势压人,但他脸显愠怒,眼冒火光,嘴吐怨言,着实令服务员们招架不住。他半说半嚷:“你们餐馆怎么搞的,我脱鞋进去不到五分钟,新皮鞋就被人偷了。”一位女服务员捂着嘴偷笑,不小心手指缝里漏出一句话:偷?人家要偷,怎么偷一只?如宝不很茂盛的发顶滑下一绺头发,他很有风度地把头发往上一捋说:“哦,不说偷,给点面子说,穿错了。”这时,一位领班模样的男服务员拎来一双拖鞋,他请如宝先穿拖鞋回餐桌,答应随后挨桌找。
这家坐落在市西的韩国烧烤店,里外各种灯饰营造出富丽堂皇的场面。正是晚餐上客时分,老板不愿意为了一只鞋子扫了客人的兴。找鞋子只能暗中进行。于是,餐桌之间的走道上出现了几个既不端盘子又不擦桌子,目光只往餐桌下扫的服务员们。不知怎么,消息泄露了,像一阵风刮过了容得下二百个座位的店堂。服务员经过,脚的主人们有意地把各种鞋子都很夸张地翘起来。四月份的天气乍暖还寒,但是女士们春江水暖鸭先知,她们已把牛仔裤换成短的,细窄的保暖裤被飘逸的长裙代替。脚们有的很含蓄地伸了伸,有的很大放地露了露。几个年轻的女孩似乎有暴露欲,她们甚至把粉嫩的小腿搁在桌角上要服务员来检查。一个年纪大的老人脚翘不起来,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脱下鞋子,闹着玩似的,抓着鞋子在凳子上敲着,喊服务员。一时间整个餐馆人仰马翻,众人笑成一团。这是一个生产笑料的大时代,男女老少笑的细胞已被培育得非常活跃。有笑的机会,谁都抢着要。谁都不在乎无伤大雅地哈哈大笑。餐馆老板真没想到一双穿错的鞋,会把一个嘉年华会搬进餐馆。
如宝踢蹬着拖鞋,抱着艾妮回到餐桌。等待他的是玲华板着的脸,还有她嘴里已嚼得稀烂的话:“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连自己的鞋子都管不住,还整天想着管人家。”我早就知道如宝爱管闲事。邻里发生纠纷,人家只是围着凑热闹,他却要挤到前排。左边看看,右边听听,等到两造争辩完毕,他会拿腔作势,把自己当成了法官,判出个谁是谁非。如宝管的事多着呢,谁过马路不走横道线他会同谁急。谁随地吐痰,他丢给人家一个白眼不够,还一本正经告诫人家以后出门带痰盂。对老人家他怜爱地偏袒,对小孩子他热情地护短。他退休了,医院的事沒了,却把社会上的事,一件件揽在自己身上。
很快邻桌知道了是如宝的鞋被穿错了。这下子,我们成了众矢之的。脸无处搁了,朝向哪里,都会和调侃戏谑撞脸。如宝脸皮厚,周围异样的目光一碰到他的脸就会被打断,无趣返回。他是个实惠的人。堤外损失堤内补,一会儿功夫他就陶醉在美食中了。他熟练地左手从烧烤架上提起一根羊肉串,鼻子嗅嗅,嘴唇吹吹,右手拇指和食指把散开的羊肉捏拢,左手手肘往上一提,一串羊肉粒儿被精准地横放在他上下两排雪白齐整的牙齿中间。然后,他略微仰头,翘着兰花指的左手优雅地抽出金属扦子。肉块、肉香、肉味在地球引力下渐次掉进他嘴里。随手,他用右手小指勾来餐巾盒,扯出一张纸巾,捂住嘴,很享受地把快要潽出来的美味拦截在嘴唇内侧。艾妮很乖,她很本份地坐在宝宝椅上兴致勃勃地玩着放在纸碗里的、叫着牛肉烧烤的、热的、可吃的玩具。
如宝的城府容量其实很小,掉进去的美食很快把他心里的疙瘩挤了出来。他短矬的眉毛拢向眉心,拱出一堆七老八十岁的皱纹。他抿紧的嘴角向两边伸,划出刀刻般深的褶子。玲华吃着数落着往她的百宝箱里放进新的活宝内容。如宝也很委屈。几分钟功夫,鞋子被人穿错,错不在他。他至多挨一个失察之过。
我瞪了玲华一眼,怪她太小题大作。我在肚里烹调趣味,想把高兴扯来,打破罩在餐桌上的僵局。桌上各种作料齐备,我想引出一个皆大欢喜的话题,把这些甜的辣的酸的麻的粉末撒上去,刺激妹妹夫妇愉快的神经。烧烤架上吱吱作响的牛肉串、羊肉串、鱼丸串和青椒玉米串冒着热气和香气很卖力地在引诱我们。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很能助兴的话题。我带着十分赞许的口吻对如宝说,上次我带到法国去的糖尿病跳棋在朋友圈里很受欢迎。我要如宝再给我十盒。这是有着如宝专利的跳棋。我要把他的专利在法兰西推广开来。这种跳棋把糖尿病的症状、预防、健身巧妙地结合在退二年进三年的盘上活动中。只要跟着规则走,每个人都能顺利走到目的地:活到一百二十岁。去年一家公司资助生产了十万盒,几个月内就被分发一空。气氛被炒热了。笑容重新回到了玲华的脸上。如宝非常健谈,这真应了一句人老话多的俗语。但他的话不是空的啰嗦,而是每句话都很有内容,分量十足。如宝早年插队落户到江西,井冈山宽阔的视野拓展了他的胸怀,井冈山纯朴的民风常在他心中吹拂。时世的苛严没有过多地剥蚀他的脸面。他不算英俊的脸总是那么舒展圆润,那么爽朗光亮,六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还是个壮年。他走路如风,上楼梯总是二级一跃往上奔。如宝是上海市知名的糖尿病专家,是中国病理学权威杂志《糖尿病月刊》的特约编委。退休前他在某三甲医院每星期有一次特约门诊,病人挂号需在前一天晚上排队。退休后他成了民间医院的抢手货,聘他的医院纷至沓来,甚至连江苏扬州都伸来掏宝之手。大凡世界每个人都有虚荣心,喜欢听好的,听赞美的。我的夸奖句句都搔在玲华的痒处。玲华终于露出了笑脸。玲华一高兴,如宝更容光焕发,一脸豪气,早忘了脚下还穿着人家烧烤店的拖鞋。
个把小时的谈笑风生很快过去了。如宝含着兴奋,渗着惬意,挥发出快感的话语戛然而止。那位领班提着一个塑料袋走到餐桌跟前,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说,另一只皮鞋没找到。他还告诉我们,对着儿童游乐区有摄像头。他们回放了录像,发现刚才儿童区内除了如宝以外,没有其他大人进去过。言下之意,这两只不同的鞋子是如宝自己放在那里的。如宝的脸“刷”地板了下来。他的喉结急速地上下蠕动着,连续铸压出三个问号:“你以为我有意来讹你们?我怎么可能穿着这不同的鞋子在马路上走?你以为我是神经病?”我在旁帮如宝的腔说,下午我们还一起去了江桥镇。江桥镇是我另一中篇小说的发生地。来晚餐前我还特意请如宝开车送我去那里采风。可是,在乡政府门口,不知为什么门卫放进其他人却把我们挡在门外。如宝是个很随和的人,也是制造圆场的专家。生活中他宁可多为难自己,也不轻易为难人家。圆场总是从他这里先行筑起。他大度地对领班说:“好了,算了。小事一桩。找不到另外一只,这只有什么用?”他把目光转移到玲华脸上请示道:“丢了,好吗?”玲华一把夺过领班手里的塑料袋,忿忿地问如宝:“你是土豪吗?上个月才买的,千把元一双,就这么丢了?”她有点不舍,用目光最后再关照一下如宝曾经爱不释脚的那双皮鞋。
意想不到,她这一望,望出事来。玲华当过老师,调皮倒蛋的学生见多了,什么事都见怪不怪。她对领班说,谢谢,没事了。领班走了,玲华把塑料袋提起,像提起了一个悬念。如宝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被挡住了,因为他发现玲华的眼里有火,他不知讲什么话先要把这火灭了。等领班走远,如宝也没找到灭火材料。玲华的火气被点燃了。她一个侧转,把火热的带着羊膻味的“活宝”二个字砸向如宝。艾妮张着嘴刚要吃一块烧烤,想不到奶奶的这二个字闯了进来。她别出苗头,不是味,嘟起嘴,“哇”地哭了。如宝瞠目结舌,笑容还在,内涵全走了。他双眼大睁,干笑着对着玲华,似乎在问,现在这“活宝”这个词是冲着他好还是孬。玲华尖锐的目光上下左右地在剜如宝。怕被人家听见,玲华话音很轻,但话意却很重,像铁榔头敲打听者的心坎。她把塑料袋连同如宝的悬念一起摔到地上说:“这两只鞋子都是你的!你这个活宝”
我把塑料袋捡起来看进去,只见一只新的皮鞋喜气洋洋想跳出来,另外一只同样款式的旧皮鞋灰头土脸,懒着不动。玲华怀疑如宝老年痴呆了。自己的鞋子穿得这么旧,还不认识。如宝“哇”的一声问道:“真的?”他大吃一惊,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沉默的盔甲里,任玲华的揶揄和责备鞭过来抽过去。我震憾在“活宝”二个字的余音中,心里在打雷,耳朵吵得嗡嗡。好久我的理解力才挣扎着跑出来。想起我和金宝被门卫挡在乡政府门口,我恍然大悟。原来早已有人把鞋子穿得不配对的如宝当精神不正常的人看待了。
如宝比我矮半个头,我侧过身,他的脑袋刚好把我的眼帘占满。这颗方方正正的脑壳上,头顶秃了,后脑勺还正规地拥着一圈黑发。我丝毫不怀疑这颗脑袋的容量。如宝把自己的家装进去了,把自已的事业装进去了,把社会的正义正直正气正当正派都装了进去,却唯独没有把自己装进去。他的自己忙在别人的生活里。他肩负着沉重的诺言、道义和责任,累了,精疲力竭了,剩余的力气背不起自己了。他只得不时地喊“玲华”,拜托玲华扛一个肩膀过来。玲华很快地收起埋怨的神色,眼里出现些许自责。她在怪自己下午出门急了一点,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审视如宝一眼。她哄着艾妮,想把这难堪的一页尽快翻过去。
河东狮吼,如宝早已听得耳膜起茧。他被骂成活宝才二分钟,又在喊玲华了。这次他请示,是穿饭店的拖鞋回去呢,还是穿互不相干的鞋子回去。玲华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看呢?”玲华的目光柔和了,调侃之余,适时补上了暖洋洋的温情:“侬特只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