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颂锦
车轮胎扎进钉子在哪里都不常见。可是,最近卡尔的车不仅一只轮胎而且四只轮胎可能都吃进了钉子。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车行的维修部经纪如是说。卡尔的车子不是那种破车,司机开车不只手里捏着汗,还提着命。他的车行驶里程不到五万浬。车头银光闪闪的车徽标示这是一辆高档车。车轮胎挨钉子,算得上是一件芝麻小事,但是芝麻田里长出了一个大西瓜, 轰动了美国朝野。
(一)
卡尔好不容易盼到一个不用加班的休息天。但他懒不了床,早早地把自己从床上拎起来。这几天卡尔一启动车,仪表盘上轮胎警示信号就亮起来刺他的眼,和他较劲。他查不出原因,只得驾车去车子的娘家讨教。
走进车行维修部经纪人办公室,他迎面与一位美女撞了个满怀。不过,这位美女不是站在门边,而是倚在对着门的一幅大张广告画里边。她脸上最夺人眼目的是那口齐崭崭的丽齿。卡尔定睛细看,原来这是一张牙膏公司的广告。牙膏公司的广告怎么会贴进车行经纪办公室?少顷,有了答案。只见广告里的模特很拉风地走了出来,她与经纪人兰蒂走成了一个人,一个漂亮的车行女经纪人。卡尔窃喜今天好运气,有此等美女伺侯。还沒等兰蒂开口,他先递去一个微笑。但他的微笑马上被弹了回来。兰蒂的脸既冷且板。她省去了寒喧和客套, 连礼节性的“请坐” 都懒得讲。卡尔自讨没趣,很识相地拖开办公桌前的椅子,乖乖地坐下。
兰蒂听完卡尔的来意,便把这来意搁一边,先要卡尔换机油,再推荐该车行五万浬的保养。她把紧要的、必须的、当务之急的这些词拿来轮番轰炸卡尔的耳膜。卡尔是三十多年前从中国上海来的自费留学生。这些年在美国社会跌打滚爬练就了一身本事。他通晓经纪人的三韬六略,读得懂兰蒂的脸色。花点小钱买兰蒂一个笑,卡尔还买得起。他接受了换机油的服务,也应允了五万浬的保养。还没碰到主题,260多美元已捷足先登上了帐单。兰蒂脸上的霜冻这才稍稍融化了一些,勉强浮出一层浅笑。卡尔想实地欣赏一下牙膏公司炫耀的丽齿。但兰蒂的笑仅一秒钟,两片红唇只开启一个瞬间,甚至连给卡尔一个注目的机会都没有。卡尔只得扫兴地交了车钥匙,去休息室等待。离开办公室之前,他再次提醒兰蒂不要忘记他的来意:检查车轮胎。
这是个很有规模的某高档车的专卖店。地中海式的米黄色建筑坐北朝南。正中朱红色的穹形屋顶向两边张开造型别致的玻璃墙面,像一对轻盈透明的臂膀环抱着排列整齐的百多辆同样牌子的小轿车、越野车、休闲车、吉甫车等。大约四十多分钟后,兰蒂走进了休息室。她走到坐在沙发上的卡尔身边说:机油换了,五万浬的养护也做了。但是,先生,对不起,在你车子驾驶座一侧的轮胎发现了一枚钉子。卡尔“噗嗤”一笑。他在单位里同事们叫他“钉子”,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实在不愿意自己的休息天再被“钉子”这个词打扰。但是钉子仍然不请自来,似乎与他有着缘份。卡尔在心里揶揄自己一番后,头微垂了一下,好象真被锤击了似的。他瞅着兰蒂,用眼睛问, 怎么办呢?兰蒂略微俯着身,把编好的话分拆成双音节词,然后用恐吓的语气把这些词串联起来,往卡尔耳朵里一节一节灌,似乎怕卡尔听不懂英语,领会不了她的意思。她女中音包裹着的话很有节奏,字字都敲在节拍上:对不起-轮胎-进了-钉子,车子-上-高速-公路,很有-危险,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兰蒂说罢,眼睛在卡尔的脸上滴溜溜打转。他在猜卡尔的年龄和身份。年龄決定消费的品味。身份决定消费的价位。经纪这一行,世界范围内师承同个祖先,都学会卖东西之前先分辨出买者是人还是鬼,然后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卡尔的年龄,谁猜都错。他眼角有很深的皱纹,但这不是显老的鱼尾纹,而是卡尔经常性地哈哈大笑烙下的笑纹。 这笑纹里蕴藏着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因此,即使他的同胞都会看轻他一轮生肖,更何况美国人。卡尔的身份,或者说职业,这就不难猜了。在美国留给中国人的职业选项不多。中国人到美国,如想赚钱,不管他们过去在国内是律师还是医生,教授还是将军,绝大多数人都会身不由己,像百川归海似地汇进餐饮、洗衣、清洁、装修和家政这五大行业。他们自觉自愿地、毫无怨言地把自己从一个脑力劳动者打造成体力劳动者。但是兰蒂有点看不懂卡尔。他白底蓝格衬衫束在石磨蓝牛仔裤里,外套一件深色海军蓝休闲服,衣着颜色协调,质料上乘,挺括得体。他高挑健壮,肩宽腰窄,体形匀称,没有美国穷人的胖膘,却有着这个国家富人在亚热带海滩烤炙出来的紫铜肤色。兰蒂心中油然跳出一个“酷”字和她床头边“男子汉”杂志里的模特形象。但她不情愿把这个“酷”随随便便地赠于一个中国人。她苛刻的目光在卡尔身上巡视,她想找到廉价中国造的蛛丝马迹,但这些她找不到。卡尔高而阔的额头,大而亮的眼眸,方而正的脸盘给兰蒂的只有俊朗、潇洒、自如和尊严。兰蒂只得把卡尔归入到搞电脑的那一类科技精英中去。这些人兰蒂也见多了,他们大都是书山里爬出爬进的书蠹, 有钱、斯文、体面,然而,胆小、谨慎、怕事。中国来的此类人等尤其如此。这让兰蒂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
兰蒂为这可能性想入非非的同时,卡尔也正在读她。听说, 中国一位著名乒乓球教练,只要在比赛场边上站一会儿,就能看出对手的短板。高手都有几把刷子。卡尔的刷子是会阅人懂人识人。兰蒂有着一张斯拉夫女性的脸。这张脸产自世界美女窝-白俄罗斯。兰蒂鼻梁高而挺括,眼睛细而有神,下颚翘而精致。她猩红的双唇,配上洁白整齐的牙齿拉出了她脸上最耀眼亮丽的风景线。这口丽齿曾为它的拥有者赚了不少牙医和牙膏广告公司的钱。但是刚才吃到的闭门羹,让卡尔长了记性。他明白兰蒂不会向任何人卖弄她的宝贝。卖给谁,得看主顾的身份。一次卖多少颗也因人而异。譬如对卡尔,她连笑都勉强,哪来丽齿。卡尔揣摩兰蒂入车行当经纪至多不会超过一年,尚属菜鸟级别。她的一字步和走路时臀部左右摆动的频度和幅度告诉卡尔她有多年的舞台工作经验。她尽管把脸面打理得很标致,但如要细抠仍能抠出几斗俗尘。兰蒂属于那种经不起细看的美女,她脸上即使抹着厚厚一层脂粉,颧骨上的的黑斑还时常会遮遮掩掩地探出头来丢个丑。
兰蒂把荡漾着无限可能性的目光收拢,“哗哗”地晃着一张纸质硬挺的车行作业单。这张作业单上歪歪斜斜地扭动着一串“...轮胎有钉子”的英语词句。这些词句好像会说话似的与兰蒂手中的“哗哗”声遥相呼应。兰蒂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卡尔,保持沉默。她在等待沉默挤出的效应。卡尔的脑袋很快迸出一句话来:那么就换轮胎吧。他想进了车行,只能随经纪了。就像羊羔进了狼窝,哪有说话的机会。兰蒂预料卡尔会提出这个要求。她从手中一叠纸中找出一份换轮胎的预估单。预估单洋洋洒洒罗列出换轮胎的所有费用:Bridgestone EL400-02,零售价$177.65、安装费$25.00、环境保护费$1.75再加上消费税$16.23,总计换一个轮胎这家车行要价$220.63。兰蒂把预估单递给卡尔,要卡尔确认。换机油一百十美元,加上一百五十元美元的五万浬保养,再加上这个二百二十美元,一张不起眼的小帐单蓦然变得触目惊心。卡尔年薪近二十万美元,经济地位稳踞中上阶层,一般小钱他很少在乎。但一张帐单要价四百八十多美元,像一只粗鲁的手伸进他的钱包抢钱。他一阵肉痛。忽然一个念头闪进了卡尔的脑袋。这四只轮胎去年四月份在机场Costco的轮胎中心才换过。现在一年不到,它们可能还在保修期内。这个世界谁都会精细守好自己财务的大门,把射来的穷光蛋扑出门外。就像世界足球强队的守门员都拒绝让中国国足破门一样。卡尔算不上优秀守门员,但评级至少良好。羊羔逼急了还会咩咩。他已经摆到舌尖上的“换”字,被小心谨慎地加了个前缀“不”。卡尔“不换”两个字像一把糨糊刷子把兰蒂的白脸彻底刷板了。兰蒂耸着肩膀,摊开两手,细眼圆睁,眼珠在蓝眼窝里转了一会,转没了。汉语有个词叫“翻白眼”,可是兰蒂翻的是蓝眼,而且蓝得很透彻,连一丝眼珠的黛色都沒染上。她这神态好像在说,既然你不把命当回事,我有什么办法。兰蒂手上还有一叠纸,都是预估单,都在等待卡尔过目。这些预估单好像每个都会说话,都在争先恐后地说卡尔的车这里那里都待修,都病得不轻。兰蒂低着头,食指在嘴唇上沾了点唾沫,找接下来的预估单,就像一个牌客抓着一手牌,在找好牌打一样。她心里在打鼓,是鼓起勇气拿出一张大单呢还是抽个小单,赚点小钱?一张轮胎预估单已经把卡尔的心弄烦了,他没心情理睬这些叽叽呱呱跑到眼前的预估单们,对兰蒂说:我先把你们刚才的Service 付了。我让Costco起出轮胎里的钉子。卡尔话沒说完,便站起来,拿着轮胎预估单,像逃出狼窝一样,头也不回,快步走到门外,把兰蒂“别走,别走,还有...”的话和话里透出的失望都呯一声关在了门内。
(二)
卡尔发动轮胎里有钉子的车子,提心吊胆地开进二0一八年初春的某个上午。大地已绿,但天色仍灰。寒风萧瑟,北加州还在雨季中发抖。今年Elnino又登陆金山地区, 残忍地把雨季拉长了数周。雨季中老天很少给北加州人好脸面看。苍白的天空时而溅出愁楚的墨黑,时而泛出怪异的浓灰。太阳时而挣扎出些许光亮,时而涕泪滂沱把大地草木淋得透湿。这整整四个月的雨季,医学界说,是北加利福尼亚人这段时间频发忧郁症的罪魁祸首。卡尔压抑的大脑被轮胎里的钉子绑架了,回到家忽然运作失灵,记忆短路,他竟然忘记哪个轮胎挨了钉子。他打电话给车行。兰蒂出去了。车行的服务小姐让卡尔给兰蒂留言,还自告奋勇说,她也可以问维修人员。等卡尔从健身房回来,他的手机留言箱里已先后走进了二个女声。先是服务小姐嗲溜溜的话。她说,钉子藏在驾驶座一边的轮胎里。接着是兰蒂急冲冲的话。她说,对不起,她搞错了,钉子跑进副驾驶座一边的轮胎里。哪么那个对呢?
卡尔听完录音,就迫不及待地把车子射出家门,直驰机场Costco。轮胎中心接待卡尔的是一位叫杰妮的服务代表,一位很随和的美国姑娘。杰妮听卡尔说车子的前两个轮胎都轧进了钉子,她明亮的眼窝里射出一片错愕的蓝光。她眼睛眨了几下,嘴巴紧抿着,恐怕一不小心“不可能”这三个字就会从嘴里里掉出来。她心里在说肯定不可能,可是这个肯定传到嘴里变成了很含蓄的问话:你看见了?卡尔说, 车行这么说。说完他要杰妮听手机里车行服务小姐和兰蒂的电话录音。杰妮没有时间听。柜台上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柜台前还有十数个人排队,柜台后有五个接待员,这些接待员有什么事都要来请教杰妮。杰妮是这个轮胎中心的主管。这么忙,杰妮忙而不乱。她娴熟地处理手上的事务,礼貌地应对客人的提问。她职养有素,尽心敬业。卡尔心里佩服。他的目光滞留在杰妮身上。她一米七以上的个子,即使穿一身厚重深色的工作服,仍展露出她前后柔美的线条和娉婷的体态。杰妮的娃娃脸初看很容易使人产生她还年轻的错觉。仔细看,她其实既不娃娃,也不姑娘了。她的年龄可以挂到三十的尾巴或者四十的头上。有些女性看一眼尚可,看第二眼就会“啊呀我的妈”。杰妮非常耐看。她鼻梁高,鼻尖微翘;嘴唇厚,下颏浑圆。她眼睛很大,很明亮,眼睛里海水一样的浅蓝,让人想起诗和远方。杰妮的脸微笑的时候多,她微笑的时候,右边嘴角上会浮出一个酒窝。伴着悦人的笑貌,这酒窝里飘出的酒香非常醉人。她皮肤很白,白得剔透。她脸上脂粉薄施,没有丁点雀斑。杰妮束成马尾的头发轻盈地在脑后飘动,飘得卡尔的眼都有点花了。他转目定神,结果还发现了新大陆:杰妮在美国陆军当过兵,而且兵龄起码在十年以上。她眼神沉着果断,讲话简洁昂扬,动作敏捷有力。这是当了很长时间的兵才会在身体外形和精神 上烙下的印迹。但这些印迹却没显现在杰妮细如白雪的皮肤上,卡尔有点奇怪。
杰妮接完电话,“hello”了一声,把卡尔走过头的神拉回来。杰妮没时间操心卡尔说话的真假。她仍然满脸绽着微笑,嘴里连声说O.K.,眼明手快,没等卡尔多加解释,一张维修单已交到了卡尔手上。她要卡尔在维修单上写下电话号码。卡尔沒话找话地搭讪道:你动作伶俐,在陆军当兵一定是巾帼英雄。杰妮微怔, 赧然道: 谁告诉你我当过兵?卡尔做了个鬼脸,用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调皮,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是它告诉我的呀。杰妮逗着卡尔说:你呀你,我穿这么厚的工作服还被你看得这么透。从来没有人看出我当过兵的哟。乘没有电话,手上也没活,杰妮的讲话多了点,她说:不过我当的是汽车兵。所以嘛,有人说我像老师,像律师,像医生,就是不像兵。卡尔向杰妮投去羡慕的目光,再次粘着杰妮:请问要等多少时间。一个电话在催杰妮,杰妮抓起听筒,一边对听筒说话,一边左手向卡尔伸出没有任何装饰物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她未婚。卡尔的好感里陡增了内容,因为他也单身。他继续唠唠叨叨地问:三分钟?三十分钟?还是三个小时?杰妮让电话另一头稍等,搁下电话,她酒窝里飘出个微笑说,对不起。接着她看了看维修单说,你叫卡尔是吗?你的简单,不用三小时候了,我看二个小时足够。说罢,她莞尔一笑,把卡尔的名字放在了心上。
Costco的轮胎中心和它的批发店一样人来人往。顾客如要换轮胎,把车钥匙交给柜台,然后去购物。购完物回来付钱拿车,一举两得,还价廉物美。卡尔专程为轮胎里的钉子而来,沒兴致逛Costco。他的眼睛被手机占领了二个小时。等到取车,杰妮笑着告诉卡尔,车子前边两只轮胎里没有发现钉子。“哦,怎么会呢?”卡尔感到很意外,好像钉子本应该就长在他轮胎里似的。他不相信地又问:那么驾驶板上轮胎警示信号怎么会亮呢?杰妮讲话喉咙细,声音轻。她用小学自然课老师讲课的语气给卡尔科普有关汽车的常识。她说:驾驶仪板上亮出轮胎警示,当然最大的可能性是轮胎扎进异物,如钉子玻璃之类。但如果四只轮胎的胎压不等量, 警示灯也会亮。还有一种可能性,很少有人知道。杰妮停下来,卖了个关子,手托着下巴,眼睛在问卡尔:你知道吗?卡尔摇摇头,他不知如何才能买下这个关子,只能等着杰妮自卖自买。杰妮凑近卡尔,像在揭示一个秘密似地告诉卡尔:中高档的车后备轮胎胎压低了,或者与前边四个轮胎胎压不等量,警示信号也会亮。卡尔的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亮出警示信号的。“哦。”卡尔茅塞顿开,他搔了搔头,为自己开了几十年车到现在还要被科普而脸红。杰妮没让卡尔的尴尬持续过久,她把写着没发现钉子的维修单递给卡尔说: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知道的人,多着呢。师傅已经把后备轮胎的气冲了,驾驶仪板上轮胎信号熄了。卡尔车开得很好,但对车子的认识很浅。他感谢杰妮的科普。感谢之余,他有点纳闷,难道他的车行也科盲了?轮胎里没查出钉子,轮胎信号也熄了,一般人都会庆幸没事,高高兴兴开车走人。可是这事碰上了卡尔,就没有这么快玩完。卡尔是这样的人,你可以姑妄言之,他却不会故妄听之。他的职业养成了他对任何事都不“故妄”的习惯。工作中紧迫盯人,锲而不舍,他知道手上的事每桩事都是大事,只要稍一“故妄”就会出纰漏。因此同事们才会送他“钉子”这个雅号。
(三)
卡尔不再去找冻美人兰蒂。他的电话打到维修部经理办公室。经理维克多接的电话。维克多粗犷沙哑的嗓音,被电话线引着,呱呱直撞卡尔的耳膜。维克多先标榜车行,再夸奖他的经纪人团队,又吹又牛地说车行得了什么什么金奖。维克多的意思很清楚,卡尔不该不相信车行。维克多大包大揽地把有理全抓到自己这一边,把无理全留给卡尔。维克多把“理”抢了,把卡尔的埋怨也巧取豪夺了。卡尔埋怨消弭了,人却被弄糊涂了。他怀疑Costco的轮胎中心。毕竟换轮胎是Costco 的副业,而车行的本业是卖车修车。卡尔认知的天平向车行倾斜。但是一个开了十年车的汽车兵的科普在他脑里挥之不去。杰妮既有专业精神,又非常诚恳,不像在给消费者吃药。再说现在驾驶仪板上轮胎信号灯已熄了,再无钉子可虑了。怎么维克多还说轮胎有钉子呢?卡尔把这个问题抛给维克多,希望能得到一个令人信服的回答。维克多的回答很简单,他不假思索地说:那可能是电子元件失灵了。卡尔只得把机场Costco 的电话号码和维修单号码一起告诉维克多,要他自己去问。“知道了。”维克多沒再多说一句话,“呯”搁了电话,让这“知道了”带着“你烦不烦”的话外音一起把卡尔的耳朵震得半聋。
维克多正在找理由往机场Costco轮胎中心的杰妮打电话,现在有理由了。他心念着那里的杰妮。杰妮的叔叔是车行的总经理。杰妮经常去车行,换机油,做保养。杰妮去车行一般都是维克多亲自接待。杰妮乐于接受维克多热情周到的服务,但从不恭维维克多火辣露骨的目光。维克多经常无縁无故打电话给杰妮,杰妮讨厌极了,以致于每次打电话来,杰妮都会公式化地先问:什么事啊?维克多会顺嘴编出个不是事的事,然后用这个事打开话闸,滔滔不绝地天南地北。今天老样子,杰妮得把维克多的话掐头取尾整理一番以后才弄清楚维克多为什么打电话来。杰妮埋怨道:卡尔车子前轮胎根本没有钉子,你们机修工多大年纪了,眼花了,还是怎么的?维克多再一次问,真没钉子?杰妮觉得维克多问话有点怪,反问道: 你想它有钉子?维克多没有回答,接着问:那么你们后两个轮胎检查过没有。杰妮不耐烦了,她用问话作答:钉子难道也会走后门?检查后轮胎这不多此一举?告诉你现在轮胎信号不亮了。维克多自信地说:问题就出在这里。至于轮胎信号熄了,他回答杰妮的还是那个理由:电子原件失灵。维克多很快换了话题。他打电话给杰妮根本不是为了卡尔车轮胎钉子的事。他有私事找杰妮。他要约会杰妮,想请杰妮今晚吃饭。
轮胎吃进钉子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轮胎当中吃钉子,可以补,二十美元了事。如果吃在边上,没法补。换个轮胎,在Costco 只不过百来元钱。能用小钱解决的事,卡尔都不认为是事。现在问题是,轮胎里究竟有没有钉子?有还是没有?这马虎不得。信谁呢?卡尔被这二选一的问题搅得心神不宁。郁闷中,手机响了。是兰蒂打来的电话。她语气肯定地告诉卡尔,车行的技工和经理维克多已经确定轮胎里有钉子。为了证实车行作过调查,她说:经理亲自打电话给Costco,了解到Costco只检查了前边两个轮胎。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有钉子的前轮胎被换到后边去了。她讨好地说:车子都是前边轮胎磨损得快,车行为你着想, 已经把前后轮胎免费为你互换了。兰蒂的话外之音里有埋怨的成份:车行对你卡尔这么好,你怎么还不领情,还唧唧歪歪。卡尔说声谢谢。兰蒂趁势要卡尔为他的谢谢买单,她说:快把车子开回车行吧,化点小钱, 买个心安。为了断掉卡尔再去Costco 的念头,兰蒂八卦道:Costco 说轮胎没有钉子,Costco 就可以什么事都不做。一句话就把你推出门去,这些人哪有什么啇业道德?卡尔,对不起。卡尔被兰蒂这番话讲得头有点晕,他不明白兰蒂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是她对不起卡尔让卡尔白跑了一趟Costco 呢?还是卡尔对不起兰蒂,一件小事让她费这么多口舌呢?美国人的“对不起”复盖的面很大,涵义很广。它是人际交往的万金油。“对不起”抹上去,听者以为对方是在道歉,在赔礼,心里悦然了。可是千万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对不起”后面跟着的往往仅是空气,什么都不会随“对不起”而发生。对兰蒂,卡尔没有好感,他知道兰蒂的言下之意。他也不愿再为一个钉子这样的小事和兰蒂,和兰蒂后面的维克多,和这个车行再纠缠下去。毕竟以后车子的维护要靠他们。沒有什么好争的,既然车行这么确信轮胎里有钉子,卡尔不得不午饭后再去一趟机场Costco,听杰妮怎么说。比较起巧舌如簧的兰蒂,他更相信诚恳待人的杰妮。卡尔与杰妮有了眼缘,心里也想再多看杰妮几眼。
(四)
但是,杰妮午饭去了。站在杰妮位置上的是个大塊头黑人。他听卡尔说,车子后边两只轮胎里进了钉子,他以为卡尔在搞笑。大塊头是个城府很浅,很会说笑的人。他心里藏不住一句话,更搁不进一件笑料。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手掌拍着柜台。他人很高,肉肚子正好搁在柜台边缘,一颠一颠,好像一肚子的笑正从他肚子眼往外冒。大塊头笑个不停。他的话既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捉弄人:不可能,不可能。钉子不会长眼睛,一齐跑进后轮胎,那里没有吃的,没有用的,没有女人。大塊头近距离地瞪着卡尔,把卡尔当笑料看,当傻瓜看。卡尔不为所动说:我的车行百分之百肯定钉子扎进了后轮胎。大塊头不信卡尔,只信这家大名鼎鼎的车行。好在检查和起出车胎里的钉子,不像造原子弹这样复杂。整道工序只需要小板手,螺丝刀,铁榔头至多再用上升降机, 化十分钟时间就可以搞定。大塊头觉得没有必要再花时间与书生气十足的卡尔讲什么可能与不可能。他摇着头,开了维修单,单子上清楚标明,检查四个轮胎。就这样,一只轮胎有钉子,变成二只轮胎有,雪球滚大了,现在变成四只轮胎都可能有钉子了。
卡尔把车钥匙交给大塊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适时地给自己正饿得发慌的心灵补进鸡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轮胎被钉子扎了,尽管不常见,碰到的人倒霉。但是钉子在路上迟早会惹事。大家都沒被惹到,说明大家运气好。但是如果每个人都沾着好运气,那么坏运气谁去碰?世界上没了坏运气,好运气也就不再存在。一个失去了运气的星球可能在宇宙生存吗?卡尔经过几个来回的天马行空,起皱的心情被熨平了。人是要有点阿Q精神的。卡尔因为有这样的精神,乐观和达观才能在他心里常驻,让他心里少长皱纹,让他看起来年轻,让他无数次地被人夸厚道。卡尔二个小时的等待在大塊头的一声吆喝中结束。他把卡尔喊到柜台前边,把骇人的白眼和维修单一起丢给卡尔。单子上一行英语句子跳进卡尔眼眶,“检查前后四个轮胎,没有发现钉子。”大塊头想瘆人,想狠狠地说卡尔几句以后不要再这样无事找事的话。但他的脸不让他狠,他那张满是笑纹的脸根本填不进一星半点狠。他话到嘴边, 沾满了油腻和黄腔:这钉子钻进紧紧的轮胎洞里享受着呢,它太硬了,戳得太用劲了,可能把内腔戳破了,它整个钻了进去,没了。大塊头又说又笑,笑到后来眼眶里竟跌下几颗泪珠。大塊头的意思是,轮胎没发现钉子,如你一定要说有,那么可能钉子一家伙钻进了内胎里。这可能吗?大塊头笑着直摇头说:厉害啊钉子。讲起钉子的厉害,他忽然换了个话题。他问卡尔:你知道金山市警察局的警长钉子吗?卡尔微愣,摇摇头。大塊头虚张声势地说: 你怎么搞的,是不是金山市人?警长钉子都不知道。卡尔口吶,喃喃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怎么,非要知道的?大塊头捋捋袖子说:好吧让你领教一下警长钉子的厉害。告诉你,只要听到警长钉子驾到,坏人,就会吓得尿裤。卡尔往后退了一步,好像被吓着似地问道:真的?他有这么厉害?你见过他?大塊头的笑脸好像被钉子钉住了,面瘫一阵。他是个基督徒,有事没事总喜欢在自己胸口上划十字。他自言自语:God bless me,我是没见过他,我见他干什么?我又不是坏人。说完他再次用手在胸口上划了个十字,祈祷主保佑,警长钉子不要找上门。
轮胎里没钉子,白纸黑字陈述了一个确凿的事实,Costco在用宝贵的信用为这个陈述作担保。而且已经熄灭的轮胎信号也以资证明。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卡尔倒希望轮胎里真长出颗钉子。有钉子,问题解决起来容易。但是无钉,就棘手了。卡尔有点不懂,为什么兰蒂会把没有钉子的轮胎说成有钉子?甚至轮胎信号已不亮了,这伙人还在強词夺理。他们是有意地还是无意地把根本无钉的轮胎说成有钉,还不至一个轮胎有钉,是四个轮胎都可能有。这难道不是在愚弄客人吗?他们敢这样随随便便作弄中国人,讹诈中国人,对白人他们敢吗?卡尔感到自己没有被当作一个顾客受到尊重,而是被当作一个器物在遭人摆弄。他的尊严,一个中国人的尊严,受到严重的侵犯。屈辱被惊醒了,从他心的深处跳将出来,沿着血脉,往各个脏器乱奔乱窜。
卡尔在美国就恨别人看不起中国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位伟人打开了中国学生自费到美国求学的大门。这扇门开得很窄,据统计当时成功赴美留学率千分之一还不到。卡尔幸亏被上海最顶尖的那所大学谢姓校长推荐(对她,卡尔至今还无限感恩),他高分通过托福考试后,才端着快要被挤扁了的脑袋,揣着可怜巴巴的四十五美元到大洋彼岸闯世界。美国是个民主国家,宪法明文规定严禁种族歧视。但这个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国家,种族歧视沿袭了二百年,仅在最近几十年,才真正严肃地执这项法。黑人被歧视,墨西哥人被歧视,所有非白人都被歧视。这种歧视深植于社会,短时间的执法杯水车薪。而中国人的骨头早就被逆来顺受的儒家思想浸软了,在美国这个丛林世界,中国人是弱者,常被歧视和欺负。卡尔到美国时才二十出头,身強力壮,血气方刚。他在中国从来不会在自己心的上面架一把刀,人家一刀下来,他还得“忍”。No way!到美国, 他这种性格改不了。他读了两年的MBA。毕业后,他沒去商贸公司或者科技企业,当个管理人员。尽管他毕业斯坦福,拿这样的职位信手拈来。他选择了一个华人很少敢问津的职业, 利用这个职业为华人伸张正义,为同胞披荆斩棘。华山一条上坡道,他在这条道上勇敢地攀登了近三十年。
凡有欺负华人的事,卡尔能管的都管。现在这样的事飞来横祸般砸在自己头上,卡尔当然不会不管。卡尔要为自己,也为中国人掰理,出气,杀他个回马枪。卡尔耿起来容不得一点弯,倔起来比谁都强。他追究一件事情,就像钉钉子那样,不把钉子钉到底绝不肯罢休。此刻这种早已深入他骨髄的钉子精神在他心里呼风唤雨。
(五)
卡尔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自小师承孔孟之道,家教甚严,做人做事很有分寸。即使在被人如此愚弄,他在反击前依然打算先施之以礼,行不通后才伐之以兵。他想听听这家车行的总经理怎么说。如果总经理诚意道歉,有错必究的话,卡尔愿意网开一面。要不然他把这种商业欺诈报到州的地检处,传给媒体,这家车行受罚事小,信用倒地事关车行的生存事大。卡尔的电话直接要到车行总经理办公室。接线员转了几次电话,卡尔听了几次答录机。那似人声但非人讲的话顽固地考验着卡尔的耐心和对此事追究到底的决心。好不容易,千呼万唤,才把车行总经理娘娘腔的good afternoon 叫出来。总经理是男性,但讲话是女腔。他自我介绍名叫查理。卡尔没心情研究这阴阳怪气的说话调调,他以极快的语速把钉子在他车轮胎里,或者说在经纪兰蒂和经理维克多的嘴里,走过来走过去的经历讲完。查理原本想为他的下属辨护几句,但卡尔一句断言把他想说的话封死在嘴里: Costco已确定我车子的四个轮胎都没有挨钉子,而且现在驾驶仪表板上轮胎信号已经熄灭。卡尔愤从心来,他要查理立刻回答一个问题:轮胎里根本沒有钉子,经纪兰蒂为什么说有?末了,卡尔声明,车行必须在明天中午十二点钟之前作答,否则他将把这件事公布于众。
查理不知卡尔其人,但是从卡尔讲话发的前舌音里,他听出卡尔并非盎格鲁撒克斯后裔。他想,你不过是一个新移民,到我们国家还凶什么?有本事你就呆在自己国家。查理这些话讲不出口,只能用“哦哦”表示自己在听。卡尔听出查理在敷衍,只得摊牌,他说:现在他要去ABC电视台。这家电视台的On Your Side的记者经常帮助受商业欺骗的消费者讨回公道。卡尔像兰蒂一样把那张换轮胎的预估单对着话筒“哗啦哗啦”摇晃着,问查理是否还想听听那位服务生和兰蒂在他手机里的留言。尽管他不像美国人讲话时发的是舌后音,但是他话讲得很溜,像一个真正的美国佬生气时讲话一样,把“shit"把“damn"把不完全吐出来的“fu"非常恰当地嵌在每句话的接缝中。查理当总经理这些年对客人埋怨式的聒噪习惯了,他一般是当儿戏一样听,听完之后,能推脱就推得一干二净,能装糊涂就装得一问三不知。过后仅几分钟,他的耳根就清净得像一点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该干啥干啥。在总经理的位置上需要太极功夫,需要会耍花拳,需要有权术, 需要精通各类走江湖的小技量。查理出身此道,精通此行。玩惯了,兜得转。可是今天听完卡尔连说带吼,惊得他出一身冷汗。其实卡尔没说几句,查理就明白,是经纪蒙人骗人露了马脚。此刻他觉得有必要打探对方是哪家神明了。又是一声“对不起”后,他信誓旦旦地说要严加追究这件事。于是他问卡尔姓名。卡尔拼读了他的姓,Q-I-A-N-G。查理发了一个音“kweng”。卡尔姓强,在中国很少见。在美国,不仅少见,还经常被读错了音。卡尔说:你叫我C-A-R-l, Carl吧。(注:卡尔的英语名,是一位教授为上课点名方便给起的。这是个德语词,意谓脚踏实地的农夫。卡尔还同社会主义的祖师爷卡尔.马克思同名)“职业?”这才是查理想问的重点。查理盯着电话机话筒,想把卡尔的身份看出来。卡尔不到骨节眼不会亮出自己的底牌。他打了个马虎眼说“闲来无事,专门找人麻烦的。” 查理恇然。找人麻烦,这算什么操蛋职业?查理心里在骂人。他扯了几张纸巾,擦了把额上的汗,再一次祭出“对不起”。他打喷嚏,咳嗽,喘气的声音很响。对话嘎然而止。卡尔等了几分钟,终于盼到了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幽灵世界传来:明天,明天十二点之前一定给你答复。
查理愁苦着脸, 摇着头挂了电话。幸亏卡尔不在面前,要不然他这总经理的脸面真不知该往哪里放。他抬起头, 无意中把自己的脸放进电话机旁的一面桌镜里。他有点吃惊,怎么自己的脸一下子堆满这么许多皱纹?嵌在皱纹里的小鼻子小眼睛尖下巴,猥琐透了,怎么看怎么像趴在洞口观望人间世界的老鼠脸。唯一不同的是他颅顶很荒凉,稀稀拉拉几绺灰白的毛发无精打采地挂在秃顶周围。他用右手手掌在胸前自上向下,自左向右画了个十字。他闭上眼睛以天主教徒的祈祷方式向主祝告求福,愿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查理一声Almen 后,睁开眼把桌镜放倒。果然,柳暗花明又一村,祈祷之后老天赐给了他一个美女。嵌在桌镜后边的一张美女相片幽然跳进他眼里。他热衷美女,日常世界烦事太多了,只有美女才能帮他舒缓紧张的神经。他这个年纪睾酮激素还旺得很。老婆无法平息,他经常会偷偷地请相识的美女们帮他熄火。他信奉天主教也十分迷离情色。他认为人的思想中这两样至关紧要的精神物质放在一起並不相悖。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教会人士白天在做礼拜晚上在把小三。孰是孰非,那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查理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按了销售经理的内线电话。维克多办公室没有秘书,所有来电都必须他自己接听。查理清了淸喉咙,把嗓门调整到与下属讲话的高度。他责问维克多:你聘请来的兰蒂怎么搞的, 把一个叫卡尔的客人得罪了, 你知道吗?总经理说得罪客人,是训话中的常用词。员工得罪客人的性质可大可小,就看得罪的是怎么样的客人。维克多听总经理的语气好像要兴师问罪。自知这件事被他玩大了。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一个中国人罢了。他劝查理息怒,然后语带宽慰地说:卡尔又没有什么损失,我们最多赔个对不起就好了。查理打断维克多的话说:哪有这么简单。你们像耍猴子那样,把卡尔耍去Costco 两次。现在他要动真的了,明天他要去州政府告我们的状,你看怎么办吧!维克多仅想了一秒钟就给出了对策,他说:既然这样,我就设法把卡尔的嘴堵住。“怎么堵法”查理有点紧张,他知道维克多有些黑道的朋友,恐怕维克多乱来。他说:你少来这一套,动不动就想来横的。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做的是正当买卖,不是在干黑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查理对他的过去有些了解,维克多在查理的庇护下干了十几年,平安无事。因此他视查理马首是瞻, 平时即使一分钟之前他还在对下属们摆架子, 见到查理他马上会换个嘴脸,温顺得像被净了根的好牲口。听出查理在恼火,维克多萎了下来说:总经理你想哪里去了,堵一个人的嘴不是非要砍砍杀杀,用其他方法照样能叫卡尔闭嘴。他呡了口咖啡,给查理出了个主意,他说:机场Costco 轮胎中心主管是总经理您的侄女杰妮。只要杰妮把卡尔的车叫回去再检查一遍,不管有没有钉子,就当有钉子处理,不就得了?查理对员工这种小伎俩只会眼开眼闭,表现出很超然的态度。他经常是用权的时候手辣,放权的时候嘴甜。他习惯口是心非地讲一通大道理,把员工领到云里雾后, 把他们丢在那里,让他们自己找回家的路。查理不置可否地说:你自己看着办。查理在挂电话之前,再次提到闯祸的兰蒂。这位牙膏广告上的美女他眼馋了很久,但是她在下面太远,他的手还捞不到。想到兰蒂一口洁白的牙齿,查理喉结上下蠕动了几次,把唾沫咽了,把口腔清空了,埋怨道:维克多,你怎么搞的,连个女人都管不好。她来了才一年惹出这么多事。你如果管不了她,把她送我这里来。我这里正缺秘书。
(六)
为兰蒂,维克多不知挨了查理多少次骂。一年前兰蒂是由维克多从拉斯维加斯引进的。当时车行缺的不是行销人员,而是公关小姐。兰蒂尽管从年龄上说已不是小姐了,但是她长相甜美,身材喷火,是个惹人喜欢的交际人材。这家车行卖的是高档车。它的主要顾客大都是事业小有成就、钱在口袋里活蹦乱跳、喜欢每隔几年尝尝新款车子的富裕男性。他们乐见购车时有一个开放型的美女作陪。美国人把购车当成是一种享乐。他们乐在其中的不只是尝鲜,还要赏美。这就是为什么车展上的模特是清一色美女的原因。
美国女性一般都很开放,而兰蒂是超级开放。她在拉斯维加斯一家大型赌场跳了十多年上空脱衣舞。从苗条姑娘跳成丰满女郎。虽然她赚很多钱,但是银行里的存款从未超过三位数。她舞台上捡的小费,经常还没走出赌场大门,就被她喂进那些嗷嗷待哺的老虎机口里,或者被她豪爽地一把撒在Poker的叫局里。到头来兰蒂仍是穷得只剩下空空的一个漂亮皮囊。她四十出头,是找归宿的时候。经朋友介绍,她认识了维克多。维克多对女人肯花钱,也花心。他在拉斯维加斯几个回合就把兰蒂打倒,捺入怀中。一个月后兰蒂移居到金山市,当了这家车行的公关。当然她的履历表上没有出现脱衣舞女郎这样俗气的字眼,替换的是冠冕堂皇的资深牌务经纪。因此车行安排兰蒂既当公关,也当维克多掌管的维修部经纪。这是个肥缺。兰蒂的收入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底薪,另一部分是业绩抽成。这个抽成有时可抽出百分之三十之多。兰蒂在车行笔一挥就能嫌钱,丽齿多露几下就能赚钱,用自己的胸脯碰碰那些中年色男就能赚钱。这钱比起拉斯维加斯跳脱衣舞不知好赚多少。现在赚的钱没处赌,每张银票都能平安落袋。她十分珍惜现在这份工作,听命于维克多,尽管她怕维克多。维克多是个变态狂,兰蒂只是他的地下情妇,私底下,维克多把兰蒂当性奴使唤。
维克多吩咐兰蒂五点十分到他的办公室。车行四点半不接待客人,五点钟员工下班。这个时候去他办公室,兰蒂觉得不妙。平时一般都是晚饭后,兰蒂去维克多的家当性奴的。现在这个时候在他办公室能干什么?兰蒂心悸。维克多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边。在走进他办公室之前,她去了趟厕所,对着镜子认真地把自己拾掇了一番。她把眉毛描得更黑,把嘴唇抹得更红,把黑斑再用一层脸霜盖没,把披肩长发编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盘到头顶,把缚紧她胸脯一天的乳罩松了扣子。
走出厕所兰蒂已焕然一新, 心里稍微有了自信。天已暗了,办公室没有开灯,落地长窗只准缕缕昏黄投进室内。办公室里飘荡着莫扎特优美的小品音乐。有莫扎特作陪,兰蒂觉得没什么好怕的。维克多二郎腿翘在办公桌上,身体仰靠在圈椅里,好像在闭目养神。他听见兰蒂走进办公室,头都没有抬, 像一尊要倒却未倒下的浮雕,斜在光照不明的办公桌后边。这是一尊活的浮雕,它会讲话。兰蒂听到一个僵硬的、不可抗拒的命令:把门关上,锁住。兰蒂照着命令办了。她在门边站着,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微露丽齿。可是今天异样极了,那座浮雕没有一点动静。兰蒂被冷落在门后,像小学生挨罚站墙角那样,足有五分钟时间。兰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也不是笑也不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直到兰蒂站得腿酸了,浮雕才扔过来一句话:你站这么远干什么?等兰蒂走进,浮雕被竖正了,室内的吊灯和壁灯同时打开,一张狰狞的、被络腮胡染黑的脸暴露在兰蒂眼前。维克多的脸从来没有这样黑过,吓得兰蒂倒退一歩。维克多的话也从来没有这样凶过:有人告你,告到总经理办公室了。这下,是兰蒂成了浮雕。她被惊呆了,站在维克多面前,微低着头,两手并拢握着,垂在腹部的位置,像是站在罗马某个教堂前等待鞭罚的一尊女侍。兰蒂已经被人家告怕了。她当经纪才一年就被告了十多次。女的告她不是在卖车是在卖肉。男的告她不是在修理客人的车辆,而是在修理客人的钱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大老板已经发话了,如果她再被告一次就要请她滾蛋。因此兰蒂听说又被告了,心想完蛋了。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问维克多:什么事?维克多把手抱在胸前说:就是那个叫卡尔的中国人,告轮胎钉子的事。兰蒂听说是这事提着的心放下了,因为这事她完全是照维克多的主意办的。她的笑终于回到了脸上,嘴唇往两边扯了扯,用完全不当一回事的语气说:嗨,这些中国人真是的,怎么这么喜欢多事。维克多半沉着脸说:他们喜欢多事,那么我们就不要給他们多事的机会。兰蒂没有秒懂维克多的话,顶了一句:这些中国人聪明得很,没有机会他们也会找出机会。维克多眼睛睁大了,语带斥责:那你的脑袋干什么用!兰蒂还想用老一套的撒娇,讨维克多的欢心。她嘟起嘴说:我的脑袋才不给这些中国人用呢。说完她弯着眉毛,指指自己高高盘在头上的发髻说:它只属于你的。在室内亮得耀眼的光照下,兰蒂的发髻耸耸的,溜溜的,闪着细腻光滑的金黄色。“Nonsense!”维克多瞟了眼兰蒂的发髻,没有心动。他被兰蒂接连顶了两次嘴,恼怒了。他猛地扯住了飞扬中的莫扎特,把室内飘逸着的乐曲抓在手里,等播放器哑了,他把手用力一挥,把一个吼摔向兰蒂:son of bitch,你这fucking 笨蛋!他露着刺青的手臂在兰蒂面前晃了几下,一脸匪气地说:我以为你聪明,原来是条木瓜,连一个中国人都对付不了。现在中国客户多了,你怎么办?中国客户中能人多了,你怎么办?告诉你金山市警局大名鼎鼎的警长钉子就是中国人。如果你遇见他怎么办?这一连几个怎么办,把兰蒂问得目瞪口呆,她只能小声地话中有话地回答: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维克多凶神恶煞般的吃相把兰蒂吓得恐怕再多说一句, 维克多就会一口把她吞了。她心里觉得冤枉。敲中国人的竹杠这也不是第一次。而且卡尔第一次打电话来,维克多问过兰蒂,兰蒂没有隐瞒,因为对经理维克多没有必要隐瞒,过去都是这样做的。是维克多吩咐她不要买中国人这个帐,绝不要认错,轮胎里沒有钉子也要它长出钉子。他要兰蒂把这出恶作剧演到底。兰蒂心里忿忿,她在酝酿适当的话,要让维克多记得他白天怎么说的。兰蒂是斯拉夫后裔。这个民族的直爽是闻名的。兰蒂肚里有话憋不住。沒过几分钟,她的措词便在她洁白闪光的丽齿护送下小心翼翼地从开启得非常大的嘴巴里走了出来:你说过中国人温顺得像个羊,肥胖得像头猪,不宰白不宰。看他敢怎么样。这最后一句有点接不上前言,但, 这是上午维克多讲的原话。是兰蒂现在最要维克多听进去的话。兰蒂看维克多脸彻底沉了下去,再不敢把,“是你教我这样做的”说出来。
维克多听得出兰蒂的意思。他想即时给兰蒂一巴掌。但是他忍着,不想脏自己的手。今天晚上杰妮同意和他一起吃晚饭,这就有可能同意和他Dating。在美国只要女的同意Dating,女性朋友中的性字就会抽走,她就会升级成女朋友。这个被抽走的性当晚就可以放到床上享用。一顿饭就可以把素不相识的女子拉上床,在美国是常有的事。兰蒂看维克多气乎乎的脸,一向对她很放肆的两只手还很本份地按在桌子上。她是他的女朋友,尽管还没走到地上,但是她已为他尽了无数次妇道。如果他该帮忙的时候不帮忙,那她的妇道不白尽了?兰蒂把自己的胸脯挺了又挺,把丽齿露了又露,把心提了又提,把胆吊了又吊说:维哥,一个中国人,什么了不起。你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维克多听明白兰蒂的话外之音,知道她此时要他两肋插刀。但他想,两把刀都给你兰蒂插了,我用什么防身。维克多无意消受兰蒂端来的这道用媚态和骚味调理好的菜。他猛站起来问道:是你做的事,你怎么推到我身上,还要我帮你擦屁股?兰蒂不小心脱口,针锋相对地顶了个嘴:我问过你的。维克多手撑着办公桌,身体前倾,对兰蒂咆哮:son of bitch, 你问过我什么?兰蒂吓得芳容失色,往后退着,维克多叫停她:你过来。维克多决定要惩治兰蒂了,脏不脏手他已不在乎了。等兰蒂一走近办公桌,维克多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兰蒂松软的发髻,左手撩起一个耳光说:bitch,你还嘴硬。兰蒂的脸被抽红了,发髻被维克多的手掌满把狠狠地抓住,她只能跟着手掌的用力方向,绕过办公桌,被硬扯到维克多的坐椅旁边。维克多把兰蒂的发髻用力往后抓,面目可怖地看着兰蒂,任兰蒂在惊恐万状中不停地“哎哟,哎哟”。维克多吼道:你的事你想办法搞定,你搞不定,你就滚。一个“滚”字把维克多满嘴的唾沫全喷到兰蒂的脸上。维克多耍完了淫威,松了手,气呼呼地坐下。兰蒂捧着脑袋,被扯的头发给她带来的痛苦,仅是皮肉之痛, 她在维克多家领教多了,算不了什么。维克多一个“滚”字却灼痛了她一身神经。砸饭碗可是大事。兰蒂好像咽喉被扼紧了,吐不出气来。她怕被维克多踢了,怕被解雇,怕重新跌进穷人的泥淖。兰蒂忍不住泪流满面。
维克多等半天沒听见兰蒂有回音,头也不抬地说:告诉我,你想用什么办法解决卡尔的投诉。兰蒂近距离地站在维克多转椅边上。她两只手掌交叉着,拱手求饶。“说呀”维克多睨了兰蒂一眼。“有啥办法?维哥。”兰蒂身体在发抖,眼里哀求的目光凄楚地飘向维克多。她弯下腰,几乎以半跪的姿势说:维哥,求求你了,帮我一把。维克多头也没抬,轻佻地笑了笑,把兰蒂引向一条求生之道:你们女人还会没办法?你们的身体就是办法。兰蒂听维克多语气变婉转了,脸上即刻挂出很识抬举,但又非常勉强的半笑半不笑。她把嘴唇横向裂开到最大程度,谄媚地说:维哥,那怎么行。有你,我其他人都不要。我要你,现在就要。说完就附身要亲维克多的脸。维克多斜过脸,沒让兰蒂完成亲吻的动作。兰蒂把嘴张得这么大,一道雪白的亮光使他淫心动起。他的右手举起,没有降落到兰蒂高挺的胸脯上,而是就近掐住了兰蒂的脸蛋。他用拇指食指掐住兰蒂右边脸颊上圆润的肌肉,用力往边上扯,兰蒂猩红的大嘴巴被扯扁了,扯宽了,几乎扯到耳根的位置。她上排十六颗丽齿被逼着全部裸露出来。维克多把兰蒂的脸揪到自己眼前不足一寸的地方,一颗颗检视兰蒂买了一百万财产险的宝物。从门齿开始,然后犬齿、前臼齿和臼齿一颗也不漏掉。从粉红的牙床开始,然后到浅黄的牙根,到洁白如玉的牙身,一丝也不错过。他像是个鉴赏家在欣赏一件华美的艺术精品。他眯着眼贪婪地注视很久,才不舍地松开拇指和食指,让兰蒂被扭曲的臉恢复原状。他语带留恋地说:美人,今天不能了。约人吃饭了。说完他把兰蒂轻轻推开,用安慰的语气启发道:你以为经纪好当吗?麻烦来了,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把麻烦解决了,这才能成为一个好经纪。你没看到顶尖的经纪圈里有这么许多漂亮女人,她们个个都是这样混出来的。兰蒂“嗯”了声。维克多见兰蒂入了巷,很露骨地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淑女吗?总经理咐吩必须要在明天十二点钟之前把卡尔的嘴给封上。“怎么封法?”兰蒂用纸巾擦了下脸和眼睛,双手揉着被捏痛了的脸蛋, 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悻悻地瞟了维克多一眼。维克多没有回答兰蒂的问题,他伸直脖颈问:这还要我教你吗?好好想想吧。明天你必须把卡尔拿下。拿不下,你完蛋,公司也会跟着完蛋。他终于在这个时候驰援兰蒂,他说:维哥明天帮你把卡尔叫来,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兰蒂点点头。维克多说:明天我打电话给他。他来了,你把他领到我办公室。说完他用右手背向门口挥了挥,意示兰蒂可以走人了。兰蒂意欲未尽,还不想离开。 但是她的手不管她在想什么, 硬是拉开锁门的插销。她的脚也由不得她,硬把她带离了维克多的办公室。她只得随着自己的手和脚怏怏走进被夜黑渲染得幽暗而又阴森的楼道。
( 七 )
卡尔是个忙人,平时无暇缱绻于个人的日常起居。今天卡尔本想给自己一个惬意暖心的小憩,本想可以喜乐地与自己相处,本想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结果有人与他开了个大玩笑,把他所有的本想都泡进汤里。一枚似有似无的钉子,像抵着腰眼一样,把他从心焦的白昼顶进火燎的黄昏。天黑沒多久他就去酒吧,想借酒灭火。
美国的酒吧像中国的茶馆是供人闲时谈天说地的场所。中国的茶馆白天生意好,美国的酒吧入晚是高峰。卡尔去的酒吧附设在一家牛排馆里。这家牛排馆在南金山市很有名气,一年四季都生意兴隆。卡尔一走进餐馆,心中压抑的城堡就被甜滋滋的食香、闹哄哄的喧哗、亮晶晶的球形转灯攻陷了。带位小姐正在一边喊号码一边高声说,现在最起码要等一个小时才有位置。酒吧不用等,但也已人满为患。来喝酒的大多是中年男子。觥筹交错时引发的笑闹和迪斯科的钢管音乐把每个人的心刺激得亢奋无比。美国的酒吧,用酒精把一个个坐着或站着的酒徒刺激得灵魄出窍,忘记痛苦和忧愁。
卡尔侧着身,挤过拥在门口的人群,在酒吧找了个靠墙对门的位置坐下。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喜欢观察人,然后在心里给每个人下不同的定语。他的定语有的寥寥数字,简明扼要。有的哗哗整篇,差不多能把人家的老祖宗都可以请出来说事。卡尔要了杯马提尼斯外加一片lime。他並要酒保,三角酒杯杯沿,盐抹得少些。他闲事太多,嘴里已经咸得发苦。卡尔把自己坐的喝的看的安顿好,咪着马提尼斯,开始阅读来来去去的人群。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中音,顺着声音望过去,他看见了杰妮。接着又看见一个男子向她打招呼。那个男子举着手臂挤到杰妮面前,很热情地要拥抱杰妮。杰妮往后仰身把他推开。男的抱不到杰妮,只得抓住杰妮的手,把她带到酒吧,在离卡尔约三四个座位的地方坐下。那个地方正好被一盏大约有一百支光的灯照着,比其他地方都亮。杰妮对男的讲话朝门的方向,那男的面向着卡尔。于是那个男的便成了卡尔的阅读对象。这是一张标准的日尔曼后裔的脸。上额宽阔,下巴狭窄。但这张有着鲜明族裔特色的脸已经稍有改良,它的鼻子已不是那么尖挺而是略显扁平。下颔被络髯胡盖了,看不出形状。卡尔觉得这人很眼熟。他迅速地走进自己的记忆库房。在人物档案室里,卡尔把见过的人分成二大类:好人和坏人。坏人不是想当然的坏,而是至少被判过刑坐过牢或者是被通缉的那种人。有过刑事记录的人是少数,因此绝大多数人会被卡尔放在好人一类。但是面前这个男人应该在坏人堆里。他三角形的眼睛像是嵌进了脑壳,深邃得即使窝着愤怒,藏着尖刀也难让对方察觉。他顴骨突出,差不多有鼻梁这样的高度。尽管他在和杰妮讲话时络腮胡里会抖出一些笑意,卡尔看得出这笑虚得不能再虚,伪得不能再伪。卡尔努力地在记忆的库区深刨细挖。不用一会儿,就有了眉目。他把手机稍稍提起,像是在找光亮的地方读手机。他一边挪动着手机,一边悄无声息地把这个男人的脸装进手机里。他记得这颗脑袋曾经被人砍过一刀,后脑勺上有一道二吋长的刀疤。而且这个人手臂和背上印有蛇类纹身。同事们最佩服的是卡尔的记忆能力。十年二十年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会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能把每个细节都娓娓道出。
这是个通缉犯!他犯案在十九年之前的纽约。每年司法部都把破这个案子作为头等大事,他杀的是当年的总统参选人史密斯.汤姆逊一家三口。十九年过去了,政界一讲起此案仍然会狂风大作。说那位政治家如果健在的话,美国的历史就会改写。暗杀发生在白天,光天化日之下。有杀手的脸形、手指印、DNA和破案的所有要素,但是破不了案。即使第二年悬赏一千万美金,也无济于事。十九年过去了,此案仍然高高悬着。凶手杀人之后销声匿迹,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美国的破案率一般年份不到百分之二十,而大部分破案是靠钓鱼执法。现在鱼不知游向何处,钩不知往哪里下。每年国会都会为这个大案开听证会,了解破案进程。历任司法部长都怕参加这个听证会,因为他们无言以对。被责问得灰头土脸后,他们只能承诺尽力破案。一直有内部消息说凶手已潜入美西。但美西地域广阔,光用行政区域划分就包括十三个州,而且每个州都是大州。美国没有户籍制。在克罗拉州的洛基山脉,在蒙他那州的密林深处,在内华达州的印第安人保留区有着许多小木屋、小帐蓬、小地窝,小RV藏污纳垢,生活着数量不少,来历不明的无业人士。他们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地在那里生活,谁也不去打扰他们。警察视这些地方为禁区,从不进去查他们的身份。警界会把任何无法破的案,抓不到的人,都扫到那里去,简直把那样的地方当作人间垃圾场,专门用来丢人渣。美国在全世界当警察,可是在自己国家却有如此不齿之地,警力不逮。这遭国人无数次诟病。司法部最后研判那条大鱼一定游去那个地方。国会大人们知道这是个托词,出于无奈,他们只能闭着眼睛接受这个说词,以此宽慰自己和国人。除此之外,他们只能等待。何以解忧,唯等天明。这一等就是十九年。
卡尔还想把面前这个男人的资料从记忆中多调出一些,但是没时间了,杰妮已转身看见了他。她嫣然笑着,热情地向卡尔Hello。卡尔要检视那个男人后脑勺的刀疤,于是端起自己的酒杯挪到他们面前。杰妮介绍:他叫维克多。然后对维克多说:他就是你刚才跟我说钉子事情的车主卡尔。卡尔一听是维克多,笑着说:我们电话里认识过。说罢伸出右手。维克多身着黑色休闲服,里边白衬衫的袖口遮住半截手背。维克多的手只伸出一个手掌的位置,他耍出白人的傲慢,向后,半仰着头,摆着睥睨的架子, 等着卡尔的手。卡尔敏捷地握住维克多的手往自己一边拉着说,你好。维克多看着卡尔,三角形的眼窝里眼神阴鸷,发出的目光既冷冽又带点惊讶。面前的这位中国人完全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又矮又小又黄。卡尔身材比维克多一米八的身高还高出半个头。这迫使维克多素来喜欢下视或平视的目光有点费劲地往上抬。维克多打量着卡尔,无意中露出了手腕,卡尔看到了一条刺青胡里花哨地从维克多的袖口里蔓延出来。但是一条刺青架不起一个等号,把维克多和通缉犯等同连接起来。卡尔把注意力集中到维克多的后脑勺。维克多用劲握卡尔的手,他在心里捉摸卡尔是干什么的。他在暗中责怪兰蒂,敲竹杠敲错了对象。他后悔了。面前这个中国人绝非善类,这出恶作剧可能不会善终。
维克多知道卡尔在为钉子的事生气,抢先说:今天我约杰妮来吃饭,我的习惯是工作之余不谈工作的事。杰妮人直口快说:你刚才还在说钉子的事。卡尔见缝插针地追着问:轮胎里究竟有没有钉子?维克多改了口,给自己一个回转余地说,可能有吧。杰妮说,第二次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但是轮胎指示信号熄了是真的。杰妮没有给出十分肯定的答复使卡尔有点失望。这时维克多回过头向酒保要了一盅黑带威士忌,杰妮要了一杯Maiti。 乘维克多转身点酒,卡尔飞眼望去,他的后脑勺没有刀疤,厚厚一层头发把他的后脑盖得严严实实。卡尔一口干了马提尼斯,也问酒保要了盅黑带威士忌,他与维克多碰了下杯,看着维克多呡了几口酒杯,用打圆场的口吻说:钉子本来是一桩小事情,怎么会弄得这么复杂。维克多威士忌下肚,心里的火被燃了起来。下午被总经理一顿责备,尽管气刚才在兰蒂身上出了些,但还没出尽。现在,余剩的气还在肚里冒着浓烟,又平白吃了一口醋,心里满是酸味。好不容易约了杰妮来吃晚饭,卡尔却来搅局。杰妮对他,看得出纯属应酬和客套,而对卡尔却笑成了一朵花。维克多是那种“肾上腺激素”特别旺盛的男人,脾气很躁。尤其是在情欲受挫的时候,更会像牲口受到攻击那样控制不住。他三角眼像三角刮刀一样刺了卡尔几眼,喝下去的酒就像是给他打了鸡血,他把酒盅往吧台上用力一墩说:那么你还是不相信我们车行。我们还谈什么?你说没有就没有,反正你又没有付钱。你还闹什么闹?你吃饱饭没事做了吗? 这仅是开场白,接下来按他的脾气便会开骂,牛屎狗仔又操又日地把对方骂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但是今天他打住了。一方面杰妮在场不便撒野,再方面他看出来卡尔这厮不好惹。刚才已经和兰蒂如此这般商量好了,明天还要请他到车行,现在更不能与他搞僵。维克多的嘴闭了,他把所有的牢骚打发回肚里,皱着眉喝闷酒。沒过一会,他的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说:卡尔,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儿。明天有机会再谈。他给自己留下余地。卡尔伸出酒盅要与维克多碰杯说,明天再谈也好。反正你们总经理答应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给答复的。维克多把酒盅放在吧台上对杰妮说,我去厕所洗一下手。杰妮在一边实在看不惯维克多讲话的态度和语气,维克多一走,就对卡尔说:别理他。这个人讲话永远是像刚吃了辣椒或者大蒜。她说完跳下酒吧的高脚凳去前台问叫到哪个号。卡尔顺手把维克多放在吧台上的酒盅和自己的对换一下。杰妮很快走回来,直爽的她心事全写在脸上。她对卡尔的好感“滋滋”地从她右边嘴角的酒窝里冒出来。几口Maiti 把她的脸染得酡红一片。她笑着问卡尔:你也经常来这里吗?卡尔摇摇头说:平时忙得很,哪有空。他托着小酒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杰妮对卡尔的好感变成好奇。她对卡尔的兴趣融化在她火热的目光中。她太想了解面前这位很有涵养很有风度很有气场的中国人。她追着卡尔问,忙什么呢?卡尔打了个花腔说:忙东忙西,忙到后来自己也不知忙什么。这不,有电话来了,我得走了。他仍然是个迷。杰妮把酒杯举了举,和卡尔隔空干了一下杯。卡尔在吧台下用一张纸巾托住酒盅,把里边还剩的酒倒进了一个小塑料袋里, 用纸巾包好小酒盅,放进裤子口袋。维克多回来后背对着卡尔。好像从未见过卡尔似的,把卡尔忘在了身后。他们现在正在谈晚餐AA制。杰妮是个非常独立的女性,她不愿意为区区几十美元的餐费把自己的尊严卖了。趁他们你来我往不注意,卡尔在酒盅下压了张二十美元,悄悄起身离开了酒吧。
(八)
走出酒吧,一阵冷风袭来,卡尔打了个寒噤。时间快得真快,他进牛排馆的时候只是暮色苍茫,出来已是夜黑如磐。八点多钟的南金山市像美国绝大多数的城镇一样已寂寥荒凉,偶尔能看见一二个无家可归者推着商场里的购物车在潮湿的街边蹒跚。路灯在如潮的雨雾中隐约闪亮,像海上的灯塔在孤单地飘零。卡尔驾车小心地碾过街上斑驳幽暗的灯影。一驶上高速公路,他便开始飙车。他必须飙车。这是十万火急的事,不容他不飙车。一辆警车发现了他,尾随着跟了两分钟,按了一声喇叭,强光灯闪了一次,像是跟卡尔打了个招呼,以更快的速度,超过卡尔,疾驰而去。在美国某些从事特种行业的人员只要在DMV登记,超速可以免吃罚单。二十多浬的路程被卡尔强行拉短了距离。仅用十多分钟,他就到达目的地-金山市警察局。
在警局门口,一位年轻的CHP(注: 加州高速公路巡逻队,是州的高速公路执法机构,不隶属于金山市警察局)巡警站在门岗向他招手。卡尔按下车窗纽,与他Hello了一声。巡警两手抓着移下一半的车窗,淋在雨中说:卡尔吗?卡尔蹙眉点头说是。巡警一脸严肃说: DMV记录你是警察,在这里工作。我赶过来看看是不是你在开车。卡尔点点头问:So what? 巡警晃了晃放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罚单本说:Bro(注:美国男性朋友和同事之间亲热的称呼),你刚才时速一百十五浬, 超速五十浬。卡尔戏㖸道:你不是比我还快?巡警听不出这是一句调侃,仍然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在执行公务。卡尔按着车窗纽说:别淋雨了,当心感冒,进去吧。有空给Uncle Sam 开张罚单。卡尔瞟了眼巡警胸口的名牌在关上车窗前说:大卫,我真有急事,请让开,我也在执行公务。巡警正在犹豫让还是不让,忽然背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臂膀往后拽。巡警回过头,见是门警,刚要问为什么,被门警一句问话堵住了嘴。“Bro,你知道他是谁吗?”“谁?”巡警脸上冷冰冰的,好像在说,我管他是谁。“Captain Nail!” 门警的话里分明还藏着这样的意思:你怎么这样有眼不识泰山。“是他!Captain Nail!”巡警一脸惊愕:你怎么不早说?我早就想见见他。长什么样子,大家都在问。年轻的巡警一脑门崇拜呼之欲出。门警回答:上边规定这绰号不好随便叫。他已不是警长了。门警指了指年轻 巡警既无杠更无星的肩章说:警长钉子已经三颗星了。巡警伸了下舌头,回转身,挺胸举手敬礼。但是卡尔的车开走了,已经无影无踪。
卡尔休息天还在执行公务,一桩十分紧要的、自己揽来的公务。谁让他头上戴了顶金山市警局助理总警监的帽子?戴了警局第二把手这顶帽子他就必须任何时候On Call。 在回办公室之前,他先去了值班室。在那儿他要值班督察即刻派人,把小酒盅送到萨克里满多州警局的刑侦检测室,做指印显形和DNA配对。夜深了,睡意被卡尔固执地压制在坐垫底下。轮胎钉子的烦恼也被搁在脑后。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尽管日暮早过去了,夜深时分卡尔仍在为今天的收获兴奋不已。一条大鱼,一条看一眼就会眼睛发亮的特大鱼!久违了,如此大案。像号角吹向战士,像征战拂面将军。卡尔满腔的热血在沸腾,周身的细胞在跳跃。没有了睡意,没有了疲倦,没有了饥饿,没有了烦恼,没有了个人的一切。只有一脉冲动,只有一个心眼,只有一股劲道,只有一种精神。殷殷此心,皇天可鉴。他从纽约警局内部网上调来了十九年前那场轰动全国的血案备忘录和有关文档。他把嫌疑犯原始照片和几小时前用手机拍的照片,放进警局最近添置的生物识别仪内。电脑嗞嗞运转了十多秒,比一般测试时间多化了近十多倍的时间,最终,高科技仪器给的结论是possible (注:可能)。也就是说相似性在百分之四十至百分之六十这个范畴内。卡尔对这个结果既满意也不满意。满意的是在茫茫人海中十九年后终于浮出了一个可能性。不满意的是,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如在国际机场,这种情况下,民用生物识别仪只会毫不留情地“吧吧”亮出红灯,警示此人不是护照持有人,赶快送去二检办公室。警察不能凭“可能”抓人,这在美国是铁律。卡尔走进幻灯室把两张照片放大,用目测凭经验仔细比较,他得出了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回到办公室他继续挑灯夜战。他用放大镜,用绘图卡尺,用警局最原始也是最常用的手指对比法,度量分折两张脸谱。他像解剖师那样把两张脸谱分别切割成五个板块,然后进行比较。从两眼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改不了;从两个头像的耳朵轮廓,这个轮廓是从娘肚子带来的;从眼际线落到耳朵上的水平位置,这个位置是铁定的。最终卡尔得出结论,百分之九十维克多就是那个嫌疑犯。但是这个判断出自一个专业的眼光。这样的结论不能呈堂,甚至连送批拘捕证的标准还够不上。十九年的光阴就像一把雕刻刀,它能把任何人雕塑成另一个模样。更何况,如果此人蓄意要把老天赐予的人皮换了,他完全可以篡改天意把自己打造成另一个人。现在的维克多和十九年前的凶手表面看简直判若两人。原来的精瘦,现在的壮实;原来的灰白,现在的黧黑;原来的鼻梁微翘,现在的鼻梁略塌;原来的脸的下半部轮廓淸晰,现在的一部络腮胡把整个下巴都塗鸦了。当晚,海关钟楼敲了十二下之后,卡尔把局长从梦中拖了出来,报告了自己的比对结果和判断。局长是市长任命的,属政务官,在刑事案件方面他绝对听事务官的。卡尔已在金山市警局工作近三十年。期间除了二年被派去哈佛进修司法专业拿了另一个硕士学位外,他在第一线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整整二十八年。他屡立战功,被多次提拔。在金山市警察局,他现在已是一人之下五千警官之上的助理总警监。局长信得过卡尔。卡尔在美西警界极有口碑。这不是因他的名而是因他的绰号警长钉子。美西的警长钉子和美东的警长黑猫合称为美国警界东西双雄。美西老百姓只知道金山市警察局有个让坏人闻风丧胆的警长钉子。至于他姓啥名啥长得怎样,知道者极少。局长当晚向州、部刑警中心和FBI总部发出通报,请求支援。
特大案件在司法部都有备案,只要稍有苗头都会惊动部级刑侦机构。更何况,现在不是一丁半点风吹和草动,是警长钉子慧眼察觉了,言之确凿了的。这起尘封了十九年的案子终于到了快见天日的时候。
司法部长即向总统办公室作了汇报。部里管刑侦的部长助理查尔斯带着他的五位精兵强将连夜专机赶往金山市。查尔斯在所有警员上班之前已坐镇指挥中枢。查尔斯先生,约六十多岁的年纪,儒雅长者,精神矍铄。短短的银发一根根很精神地竖立着,仔细看还能看见梳子走过的痕迹。他面色暗红,眉宇开阔,拉丁人特有的鹰钩鼻占据了他脸上的显赫部位。他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目蓄满了智者的深思和长者的熟虑 。他一排打理得非常精致的灰白胡须嵌在鼻子和嘴唇中间,和蔼的微笑好像挂在他的胡子上,只要一捋就会捋下一大把。他中等身材,西装革履,举止谦谦,一副大学教授的派头。但是,谁也想不到他在司法部已服膺四十多年,在刑侦方面他被部长倚为肱股。可以说,全国所有重大案件他都经手过。有的他咨询过,有的他批阅过,有的他亲自在第一线上处理过。查尔斯带来了部长的口授指令:立刻紧密监视维克多,等待DNA报告出炉。便衣警察已被派往车行实施监控。FBI已经传来了有关维克多的近况。维克多四十一岁。家住马儿当路1124号。他家里有六支长短不一的轻型和重型枪枝。为这些枪枝这三年他购买了各种子弹675发。他拥有持抢证,平时可能携带一把德制勃郎宁。他每个星期六上午十点去射击场射击一小时。他有一张24/7健身房的月卡,每天健身一小时。他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二百十五磅。FBI在备注栏里写道:此人身高体彪,手握杀器,是个智能型嫌疑犯。
维克多反侦察能力很强,昨晚他在去厕所之前,已用手指擦拭过小酒盅的杯沿。结果小酒盅上是留下了手指印,但是这手指印已经没有多少刑侦价值。因为手指上的纹理极有可能被维克多在他向过去的自己告别时损毁了。酒盅上留下的微量唇印,不足以达到测试样本所需的量。几丝唇印必须放在生化环境里培养六个小时,才能达标。而且,培养是否成功还是个未知数。州检测室估计,报告要到上午十点才能出炉。没有DNA报告,所有行动计划只能静躺在查尔斯的办公桌上。FBI要接手此案,被查尔斯拦住。如此重大的、通天的案件,他必须慎而重之。在DNA配对证实前,他在谋划派员正面接触维克多,实施贴身盯人。
(九)
早上九点钟刚过,被部、州和市一班刑侦人员在会议室里、在办公桌上、在电脑网络间捣鼓了一整夜的维克多不请自来了。不过,他不是人来,而是电话来。他来找卡尔仍然谈轮胎钉子的事。卡尔以为维克多会把错误栽到兰蒂身上,然后说声对不起。但是卡尔沒有等到“对不起”这三个字,等来的仍然是维克多的强横。维克多在电话里说:轮胎有没有钉子,Costco现在也说不准了。卡尔一愣,难道杰妮昨晚被他买通了?维克多要卡尔把车子再开到车行,由车行的技工再查一遍。“岂有此理!”刹时卡尔觉得有无数匹草泥马在心中奔过。他难道会不明白维克多们的嘴擅长行骗,如果再把车子开去,他们的手更会耍奸?卡尔几乎要把TMD换成美国式的国骂,迎面扔给对方一打fuck。但转而一想,正好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接近维克多。他让维克多稍等,把手机放进抽屉,关紧抽屉,然后按了电检处内线电话,要求立刻查明他手机里现在的电话从哪里打来的。卡尔重新拿起手机时,心里所有难听的话都已被削去了锋芒,到了嘴边,这些话听起来十分顺耳:好吧,谢谢你的关照。难怪你们车行生意兴隆,全因为经理们亲力亲为。卡尔摸一下脸,讲出这样违心的话,他觉得有点脸红,他赶紧要把这不自然的红抹去。这时,他看到查尔斯和局长走进办公室。卡尔指指手机,使了个眼色,努努嘴,请两位领导在会客区一张三人大沙法上坐下。他轻声关了办公室门,按下了手机上的麦克风键,挤坐在两位领导当中,与维克多对话。维克多顺水推舟说:我看你卡尔还是蛮讲道理的,我就喜欢同讲道理的客人做生意。你今天上午来吧,早点把事情解决了。卡尔对查尔斯眨了眨眼,查尔斯会意地点了点头。但是卡尔没往查尔斯会意的方向走。他给维克多灌了一匙迷魂汤:今天忙,可能来不了,改天吧。维克多一听卡尔今天不想来,急了。卡尔不来,事情解决不了,查理会怪罪。维克多过去无数次地吃定过中国人,可是,现在时代变了,中国人吃不定了。尤其是这位叫着卡尔的中国人连吃都吃不准,更别说吃定了。维克多不得不恳求卡尔:就今天吧,十几二十分钟就能解决的事,何必拖到明天。卡尔继续吊维克多的胃口,说:今天已经排满了。我们几个老朋友上午饮茶,下午一起去Reno。今天实在没空。卡尔故意把自己讲成一个消遥自在的有闲人士。维克多铆足劲耍着经纪人的嘴皮,竭尽花言巧语之能事,他说:卡尔,你车子轮胎里有钉子,一天不取出来,我一天不定心,甚至连晚上都睡不好觉。你的事就是我们车行的事,出了事怎么办?抽点时间来吧,我陪你。维克多甜言蜜语,没有一句走进卡尔的耳朵,倒是一个中国谚语活生生跑了进去。他想,大概黄鼠狼就是这样给鸡拜年的。卡尔在回答维克多之前, 左顾右盼两位领导,看他们在连连点头,这才赐给维克多一个满意的答复说: 维克多,看你的的好心,也看你的面子,好吧。我相信你。维克多以为自己兜售的假药卡尔愿买了,他要卡尔立即成交。他说:那么你现在就来,我等着。卡尔应和道:好吧,现在饮茶时间还没到,我就来。你别走开。卡尔关了手机,手机马上又跳起来。电检处来电说,刚才的这通电话是从南金山市享利车行打来的。卡尔掌心里的手机很烫,好像导了电,很快他周身被烘热了。请战的情绪在他胸中发酵,跃跃欲试的神情溢于言表。
查尔斯摘下金丝边眼镜,往眼镜上呵气,然后慢慢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眼镜片。他眯着眼,斜过脸来看卡尔,问道,你怎么知道会派你去?卡尔装聋作哑地说,刚才你们不都点头了?查尔斯与卡尔尽管没有直接的工作上的联系,但相互之间已很熟悉。他们见过许多次面, 其中有几次是在部的领奖台上。卡尔是个功勋执法工作者。他荣获过司法部二次二等功,一次一等功。这三次功,都是查尔斯在首都华盛顿授的奖。查尔斯对部里的精兵强将心里有一个谱,卡尔属于谱首的那几位,因此他对卡尔的了解比较全面。他知道卡尔在想什么,也就不绕圈子了,他直接点穿了说:部长看好你了。查尔斯言外之意是,部长亲自圈点了卡尔。他说:警长钉子,你的能力、智力和体力部长信得过。部长对你寄予厚望,只是有点委屈你,把你从总警监办公室派到第一线当警员用。查尔斯说到这里有点激动,他戴好眼镜,目光灼灼地投射在卡尔身上说:这个案子压在美国人民心头十九年了,现在这块巨石将由你带头把它搬走。美国人民会感谢你。史密斯.汤姆逊(注:十九年前被暗杀的联邦参议员)一家会在天堂对你鞠躬。你的名字将会写进美国历史。你知道,现在这个案子连总统都在关心着。查尔斯的话不响亮但醇厚,像黄钟大吕,每句话每个词都“噹壋”响着金属般的坚硬和响亮。坐在一旁的局长语带激动地帮腔说:这个大案照理应由FBI当主角,因为你,警长钉子,FBI才甘愿当配角。查尔斯接过话头说,你有什么要求请尽快向FBI提。使命感像闪电一样在卡尔心的天空划过。他从两位领导中间弹跳出来。表决心?立誓言?发一通豪言壮语?都沒有。这些是他的部下出征前的姿态。太小儿科了,卡尔不会那样做。卡尔这个级别,这样沉稳的执法工作者,心里即使翻江倒海,脸上也看不出来。心里即使有千言万语,也不会让话横着出来。他仍然不疾不徐地说:谢谢部里给我们金山市警局这个机会。如果DNA确认维克多就是凶犯,派我打头阵,我一定不辱使命。“那是要立大功的。” 查尔斯会意地点点头,适时地给卡尔鼓气。但是卡尔的气已经很鼓了,他耸耸肩说,这倒无所谓,我已经拿过一等奖了。查尔斯快马加鞭:还有比一等奖高得多的那个,就是美国总统亲自授的那个。“哦,那个,我想都不敢想。” 卡尔这句话没经过大脑过滤,是脱口而出的。但是,他真不想吗?怎么可能?名利这个词谁能说不想?这是个既远且近,既热且凉,既酸且甜的大词。不想立功扬名的战士绝不是好战士。就像不想当将军的战士不是好战士一样放之四海而皆准。只是,查尔斯说的那个奖实在是太高太大太神圣了,它很难降落到一般百姓身上。所以卡尔才从来不想它。
既是众望所归,也是自告奋勇,卡尔被推上了前线。一场短兵相接的抓捕大幕拉开了。临出发前,查尔斯给了卡尔一个手机号码,告诉卡尔,这个手机将给他发送数字短信。1表示DNA确认;2表示特警出动;3表示立刻抓捕。
(十)
卡尔如约到了车行。车行门口萧条得很,仅一两辆车子开出开进。过道上飘着汽车的尾气,没有一点人气。金山三月的硬风冷酷地把人们赶进了有暖气的室内。过道边上站着兰蒂,她在等卡尔。今天兰蒂换个人似的,她见卡尔下了车,很远就喊了声“卡尔”。尽管天很冷,但是兰蒂的脸很暖。卡尔关了车门,按了遥控锁了车,很有风度地对兰蒂点点头说,是维克多约他来的。兰蒂为表示亲热,主动倾过身要与卡尔来个简易的拥抱。这是美国的习惯,熟悉的男女之间见面一般不是握手而是拥抱。但是卡尔的手插进西裤口袋, 他觉得自己与兰蒂还没熟悉到拥抱的程度,他懒得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兰蒂张开的臂膀抱了个空,但她不介意,仍是笑盈盈地说:经理吩咐让你去他办公室等。他马上回来。说完她主动启开双唇,亮出卡尔昨天想见而见不到的丽齿。卡尔此行的目的是要直接用视线把维克多捆住。他不在,怎么捆人?为确信维克多在车行里,卡尔激将兰蒂。他往前跨的脚,踟蹰了一下,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往后迈歩。他按了按遥控,开了车门说:哪来空等,我走了。说完就要往车子里钻。兰蒂一把拽住卡尔衣服的后摆说:他在,他在,你别走。卡尔回过头说:你讲清楚呀,我现在真没空。兰蒂帮卡尔关了车门,好言好语地附和着卡尔。很殷勤地拉开车行大门,哈着腰,让卡尔先进,然后又侧着身,低声下气地引着卡尔进了电梯,上了三楼。
楼道里,空空洞洞,光照不明。白昼被暗黑浸淫了,时光在这里更迭得有点乱套。兰蒂的高跟鞋叩击地板的嘀嗒嘀嗒声,像古刹半夜木鱼声响,阴森可怖。卡尔警觉地用右边手肘碰了碰卡在裤腰里的微型手枪,把休闲服胸袋上别着的微型摄像钢笔放正了位置。他启动了微型摄像机。此刻坐镇指挥中心的查尔斯可以看见他的一举一动。卡尔跟着兰蒂走进了销售经理办公室。没等兰蒂让坐,卡尔便在靠门的双人沙发上坐下。卡尔对面沿墙放着四把浅黄色的铁制折椅。办公室往里,横着一张做工考究的黄洋木办公桌。办公桌右边紧贴落地长窗。长窗采光极佳,自然光给了室内舒适的照明。办公桌后边是一把大号转椅,转椅背对着来客,面对着另一扇门。门上一个绿色灯箱亮着EXIT。卡尔很清楚此类楼房的建筑结构。那扇门后边应该是一间非常狭窄的隔间,隔间外是室外楼梯。美国西部的低层楼房大都是木制的,外墙都按装铁梯,作火灾逃生之用。卡尔目光停留在那扇塗着白漆挂着年历的门上。这扇门离地一米左右有一个不起眼的横插销。插销已拉开,门刚开过,现在还没有完全关紧。通常这扇门,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开的。卡尔当即判断门后有人。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卡尔目光转向兰蒂,问道:你们的经理呢?人呢?说完,他站起来走向那扇沒关紧的门。卡尔是用走的,没有兰蒂一个箭步快。兰蒂拦住卡尔说:他马上会来,别急嘛,刚才总经理把他叫去了,请坐,请坐呀。说罢,她把卡尔推回沙法。卡尔一看兰蒂慌张的神色和仓促的举动就知道有诈。兰蒂在说谎。这种女人说谎不会脸红,她脸部早就失去了脸红的功能。但是说谎人的眼神是神注进的,人无法掌控。维克多为什么要躲在那里呢?他们想玩什么?卡尔用双手把畅开的西服拢上,身体往沙发背弹了弹,心想,不管什么端出来吧,大爷等着。他神情自若地盯着手机,等待着第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到来。
办公室里的温度很高,室内暖洋洋的。兰蒂一进门便把上衣外套脱了,挂到门后的一排钩子上。她浅蓝色的紧身衬衣印着纷飞的小蝴蝶,衬衣束在超短的蓝色裙子里。一条鹅黄色的腰带把衬衣束紧,抅勒出一条很性感的S曲线。兰蒂先是坐在卡尔对面的椅子上,两手把披肩金发往后脑勺举了几举,把腰带又系紧了一格,把胸襟绷得几乎爆裂开来。她带着埋怨的口气说: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们车行?没有像你这样的人。车行说有,你说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要问你们自己”卡尔不愿再看兰蒂一眼。他的手机跳出阿拉伯数字1。卡尔的目估正确,维克多就是全国司法部门追了十九年的罪犯。卡尔心情为之振奋,现在他更急于要见到维克多。尽管他判断维克多在隔间里,但判断必竟是抽象的,关键时刻需要眼见为实。卡尔无意和正在面前卖弄色相的兰蒂打嘴战。但是轮胎里钉子的文章还得继续做下去,这是他今天来的理由。他说:不是我说没有,是Costco 说没有。兰蒂解开衬衫领口的第一粒纽扣,从折椅上站起来,把门锁紧了,坐到双人沙发上,挨着卡尔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一个轮胎里的钉子,你这样紧追不放,值吗?说罢,她解开第二颗钮扣,露出很深的乳沟,像花痴那样地眯着卡尔,想把卡尔的魂勾出来。“贱!”卡尔心里的鄙夷随一个字迸出,不解气,他又狠狠地再添一个字,“犯贱!” 卡尔的这二个贱字一点也没往兰蒂心里去。兰蒂行尸走肉般地生活在拉斯维加斯这么多年,恶俗毒瘴侵蚀了她的身体和脸面,尽管她的相貌还勉强放得上台面。声色场所污染了她的精神和心灵,尽管她的皮肤看上去还白皙滑嫩。这个卑贱到骨子里去的女人,二十多年前就贱了,就是一个廉价商品供男人采购了。因此她早就不把贱与羞耻放一块伤脑筋。她依然色迷迷地向卡尔抛媚眼,开始解她衬衫的第三颗钮扣。卡尔不愿多看兰蒂一眼,他犯不着在这个时刻刺激自己的荷尔蒙。他“嗖”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说,我们谈轮胎钉子的事,你这是干什么?卡尔快步走到办公桌边的落地长窗前,手撑着腰,恼怒地往外看。这一看把一个惊讶从卡尔的脑里呼唤了出来,定格在双眸中。这里对着大门,任何人进出车行都一目了然。一长串因果关系以电流般的速度在卡尔脑里来回穿梭。他迅捷地拿起手机装着在阅读,实际是拍了张照,给查尔斯传去。兰蒂施施然走到卡尔身边说:没人看见的。装什么假正经,来吧。“什么来吧?”卡尔讨厌地回过头,不小心看到兰蒂裸露的上半身。卡尔当然不是处男,但他绝不是色男。经他的手处理过的卖肉类女性少说也有几打。这些肉感横溢的体态背后藏着的丑陋,卡尔看得太多了。这类女人无论怎样也丰富不了卡尔对异性的念想。他的目光没在兰蒂硕圆高挺的乳房上停留半刻,而是冒着寒气射进兰蒂的瞳孔,说,你最好离我远点。“为什么要远点,我偏要离你近点。”兰蒂说完从侧边一把抱住卡尔,把卡尔的右臂膀紧紧地夹在她那对豪乳里摇着问道:我不美吗?我不漂亮吗?我不性感吗?她觍着脸看卡尔,乞求卡尔快快垂爱。
至关紧要的DNA报告出炉沒过十分钟,一辆黑色的轻型装甲指挥车驶出了金山市警察局。两辆警车呼啸着在前引导,指挥车后面另有两辆警车回应着前导车的呼啸紧紧跟随。沿途,所有红绿灯乖乖站一边去。车队没有任何阻挡,没有一刻停留,肃杀之气把所有行驶中的车辆都逼停到路边。路人纷纷驻足,猜测指挥车里一定坐着一位国家级领导,或者哪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金山市是世界范围内数一数二的旅游城市。它是个美丽而又寂静的城市。一年中很少有几辆警车同时前呼后应地穿城而过。人们猜得没错,城南是有一件必定会轰动美国的大事发生。人们猜得也没错,指挥车里是坐着位大人物。他就是美利坚共和国司法部部长助理查尔斯先生。陪他同行的有金山市警察局局长和FBI美西办事处主任,另外还有与查尔斯一起来金山市的三位助手和查尔斯的二位贴身警卫。查尔斯接到卡尔传来的照片,他的目光从金丝边眼镜后“嗖嗖”闪出火花。他在心里赞许卡尔。这张照片正是他们现在迫切需要的。从照片拍摄的角度可以判断出卡尔现在的位置,那里有可能是即将抓捕罪犯的现場。FBI已提供了车行的内部设置一览图和内部建筑一览图。三楼最东边的这间是销售经理办公室,也就是维克多的办公室。从照片可以看出,那扇落地窗对着车行正门。这意味着所有特警不能从正门进入,所有在三楼东边这扇窗的可能视野里都不能有特警出现。车队向南急驰。指挥车内,查尔斯向各个要害部门发出了配合围捕的指令。这些指令均以助理司法部长的官衔电子签署,並有白宫总统办公室电子背书。根据他的指令,助手向CBP(注:海关和边境局,隶属联邦国土安全部)向TSA(注:运输安全局,隶属联邦国土安全部)发送了维克多的照片和抓捕令,以防万一。他要求局长立刻布置车行周围十个路段施行一级交通管制,车行前的街道十点半起交通封锁。由于特警只能从西边进入,而西边是条小河,无法进入大楼。查尔斯踌躇了,是调用当地陆军的AH-64阿帕奇武装直升机,特警将从天而降?还是从东北边隔壁楼宇屋顶进入?前者出奇制胜,但雷雨天气,不易操作。后者简单易行,但销售经理办公室北边有窗,说不准窗后就有维克多的眼睛。这种说不准的事,查尔斯不会冒然从事。他派人去西边侦察,看看是否能从水上进入大楼。
查尔斯当机立断兵分三路。每路都派了四位特警。查尔斯向各个部门发出指令的时候,目光祥和,没映进一丝刀光剑影;语调轻快,没渗入半点长官威赫。指挥车离享利车行还有几个浬,查尔斯便命令停止警笛鸣响,他要车队在附近的一处购物中心停车。
这里离车行大约五十米距离。上午的购物中心还没开始忙碌,偌大的停车场只有靠商场入口处停着十几辆车子。车队在停车场西南角泊停。警卫下车指挥当地赶来的十数名警察在周围设置了警戒。车内一架41英吋电视已经开始实况转播。挂在卡尔胸前的微形摄像机缓慢地把维克多办公室里的情景传送到五十米外的指挥车内。监控屏幕里兰蒂正在用色相引诱卡尔。兰蒂裸着上半身紧拥着卡尔,摄像机就像拍特写那样把兰蒂定格了。她高聳的胸部、深深的乳沟、粉红的乳晕、乳房上扭曲的经络都淸晰地放大在屏幕上。没有一声惊讶的“哇”喊出来,车里的人个个都是刑侦高手,城府极深。他们冷眼看着卡尔与兰蒂周旋。屏幕里迟迟没有出现维克多,车内浮动起浓浓的焦虑。FBI主任先开腔了:这搞的什么鬼,弄半天维克多都没看见。FBI主任吐出一口憋气,心里还有牢骚,这么好的活被警长钉子抢去了。查尔斯把食指放到嘴唇上,轻声“嘘”了一下,指着屏幕意示,现在请用眼晴别用嘴巴。可是维克多在哪里?连老谋深算的查尔斯都有点心跳加快。屏幕在焦虑的目光中移动。从落地长窗移向办公桌、办公椅、办公椅边上的衣帽架、衣帽架边上的文件柜、文件柜边上的一扇门。屏幕停在这扇门上不动了。众人等了足有五秒钟。查尔斯目光如炬,他释然了。他扬起右拳用力击在左掌上说:卡尔知道各位在找什么,他正在告诉各位维克多现在所处的位置。查尔斯仔细研究摊在桌子上的车行建筑平面图。当即指示局长布置一组特警守住北边的消防铁梯,并要求在附近制高点上安排二位狙击手。查尔斯食指横着,轻柔地撫弄着他浓密的唇胡,一串微笑从他两边唇角被揉了下来。
(十一)
卡尔右边胳膊被兰蒂的一对豪乳挟持着,动弹不得。他用左手摁住胸口,喑中把摄像钢笔对准后门,装出兰蒂你是块好肉但现在还不便放在嘴里享用的复杂面容说:这样不好吧,大白天的,你不是说维克多很快会回来吗?他已经懂了兰蒂和维克多设的这个局。看来要破这个局,要让维克多显身,卡尔必须动手。或亲或吻或抱或摸,手必须做出一些猥亵的动作。这样才能做成一个把柄,引诱维克多出来抓把柄。现在卡尔必须硬着头皮把自己装成一个色男。美国的警察伪装的功夫世界一流。他们可以装笑装哭装傻装萌装人装鬼装死装活,只要人能装的,他们都能装得活龙活现。要不然他们的钓鱼执法成功率怎么可能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卡尔抹了抹唇角,好像真有涎液从唇角处流出,他问:怎么让你痛快呢?兰蒂笑弯了眉毛,她露出十颗丽齿,嘴里飘出浪荡的淫语:让我痛快,还是让你痛快,你讲清楚,快来吧。说完一只手勾住了卡尔的脖颈。卡尔当即一把把兰蒂横的抱起,几步走向沙发,“呯”把她放倒在沙发上。他正思量着接下来是假戏真做呢,还是真戏假做,一阵敲门声传来。“呯呯,呯呯”中,有人在喊“维克多”。是杰妮。杰妮敲了几下门,没有反应,又踢了几下门,声调放高了八度喊道: 维克多,楼下的人都说你在楼上,大白天的,你把门锁起来,干什么坏事呀?开门,我叔叔在门外。
维克多终于被杰妮高声的喊叫从隔间唤了出来。他走过办公桌,把兰蒂掉在地上的浅蓝色乳罩拾起来,甩到她脸上。兰蒂慌乱中已经先把衬衫穿上,乳罩没时间物归原处,只能被她一把塞进裤袋里。维克多对着兰蒂骂了一句:Fuck, 你们在我办公室里干什么事?他把脸转向卡尔,狠狠瞪了一眼,意思是骂的也包括你。兰蒂以最快的速度钮上胸前的几个纽扣,说:你问他吧。卡尔退回到沙发对面的折椅上坐下,用左手撫了一下刚才沦陷的右臂,一脸促狭地对维克多说:你在里边看着,我在外边还能干什么?话外之音好像是你坏了我的好事,要不我真会把她干了。
门开了,杰妮闯了进来。她看见办公室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让她着迷了一整夜的卡尔。她热情地伸出手与卡尔击了个响亮的掌说:卡尔,早啊,你也这儿。总经理查理两手背在身后跟着杰妮踱了进来。兰蒂马上跳起来把沙发让给了查理。查理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胸前停了停,打量了一下。兰蒂低头,一眼看明白了。她半透明的衬衫把她没有任何遮挡的胸部毫无保留的出卖了。而前来购买的竟是能决定她命运的大老板。她装出很害羞的样子,提起右手用臂膀挡住不请自来的目光。她缩着肩弯着腰,往后退到沙发对面,把屁股小心搁在与卡尔并排靠门的一张折椅角上。杰妮走到维克多的办公桌前,问维克多:你们还在谈轮胎里有沒有钉子的事情?维克多点点头说:我们车行说有钉子,卡尔偏说没钉子,说我们欺骗客户,要把这事捅出去。维克多开门见山把问题抖了出来。说完他把目光转向查理。查理窝在沙发里,四指交叉着搁在腹部,两只拇指互相绕着圈。进门时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度已经被兰蒂几乎裸露的胸脯弄得萎了。他目光晦涩,言不由衷地说:早就告诉你们了,做买卖靠诚信,靠其他都没用。现在出事了,来找我,我去找谁?你们这些人,做事真笨。他的话随两个拇指绕来绕去。让听者听不明白总经理加重语气说的这个“笨”字究竟什么意思。笨什么?是笨得做事不灵光,西洋镜被客人戳穿了?还是笨得做事不够老实,丢了车行的面子?杰妮很阳光,她遇事习惯往向阳的方面想。她很赞同地连连点头。维克多见杰妮附和着查理,以为她会站在查理一边,帮车行讲话,他指指卡尔边上靠近办公桌的折椅说:杰妮,你先坐下,慢慢说。没有钉子的根据是你们Costco 轮胎中心给的。杰妮你是那里的主管,你给卡尔一个话吧,究竟轮胎里有没有钉子。
卡尔的手机振动出阿拉伯数字2。特警出动了。特警不能在大门出现,他们怎么进来呢?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奔来一串滚雷和瓢泼大雨。卡尔忖度这阵雷雨会給行动带来很大不便。室外特警需要更多时间。室内,卡尔恨不得一家伙把维克多逮了。但是,没有查尔斯的指令,卡尔绝不会冒然行事。只能等,只能继续用轮胎钉子把维克多钉住。卡尔生怕杰妮讲出对车行有利的话,一下子把问题讲没了,把钉子起出来,就没他事了。他抢在杰妮回答之前说:维克多,你们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轮胎里有fucking钉子,Costco 却一而再,再而三说没钉子。现在还开Fucking 玩笑,要再检查一遍。卡尔故意接连骂出两个脏词,把室内的气氛炒得非常火爆。他几乎是指着维克多的鼻子问:你们还要检查吗?告诉我怎么检查,是在我面前检查呢?还是背着我?告诉你现在连车上的轮胎信号都熄了,电子原件都在说轮胎没有钉子,你们还想干什么?卡尔绞尽脑汁把维克多往轮胎钉子这条狭巷里引。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东张西望,去接触偶发事项或者捡到可能出现的端倪。盯紧。紧盯。卡尔的钉子精神在血脉里荡漾。维克多还想狡辩说:轮胎信号不亮不等于没钉子,任何电子器件都会有失灵的时候。“电子器件失灵?”直爽的杰妮率先发出诘问。没人回答。她目光凌厉,倏地给了三个字:不可能!她在卡尔边上坐稳了,滔滔不绝地说:与一辆车子整车相比,元器件的寿命会比整车寿命还长。因为它们安装在汽车内部,不经受风吹雨打。它们不是运动部件,没有磨擦,又受到很好的保护,它们的老化时间会比一辆车子的老化时间更长。卡尔的车才五年车龄,可以说老化才刚开始。杰妮这一席科普说得室内鸦雀无声。以为用不化成本的美人计就能逼卡尔就范的维克多想笑,笑不出来;想恨,恨谁呢?祸是他自己惹的;想哭,他的泪腺几十年前就干涸了;想闹,总经理在场,他不敢。他脑子已乱成一团糨糊。现在如果还要再检查卡尔的车轮胎,是明摆着把卡尔当傻瓜耍了。他不得不抓住杰妮,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说:杰妮,那么你说吧,当着你叔叔的面说清楚,轮胎里究竟有没有钉子。室内安静了下来,四双眼睛射出的目光载着各自的忧虑和期待牢牢地粘在杰妮身上。杰妮的娃娃脸波澜不惊,右脸颊的笑窝仍在飘香,她说:不管这家车行是谁的,我今天在商言商。我们Costco 从来不做骗人的事。所以Costco 才能发展成美国最大的公司。杰妮信奉这为商之道,她一脸庄重,像是商道的执法者在讲话。她咕噜咕噜往嘴里倒进半瓶矿泉水。她的话经过矿泉水的浇灌滋润了不少,她晏然自若地对查理说:叔叔,您别生气。今天我是为您的车行好,才愿意告诉您事情的真相。查理和杰妮隔了一代。这两代人之间的沟壑真是太深太远了。以至,查理看自己侄女老是视力不佳, 聚焦不准。他猜不出杰妮接下去想说什么。是帮车行说话,把事实瞒起来?还是帮卡尔说话,把车行连带他这个叔叔一脚踹了?车行这三个人都睁大眼张大嘴,露出一副贪婪的吃相。他们多么希望接下来吃到嘴里的真相是可口的。杰妮语速减慢,仿佛每个字都很重很沉很不容易地被她从嘴里扛出来似地说:我们轮胎中心的师傅,经过两次检查,确定,卡尔车子前后四个轮胎里,都没有钉子。杰妮停了一下,怕她的话份量还不够重,又毫不迟疑地加了一句:钉子确确实实没有扎进卡尔车子的轮胎里。杰妮的双眸湛蓝而静谧,诚实地折回听者投来的目光。一股暖流涌进卡尔心里。他向杰妮投去赞佩的一瞥,心里的弦被杰妮拨动了。他的眼睛与嘴角同时发出的“哦”声是这根弦发出的第一个音符。隽秀优雅的杰妮在卡尔心中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梦。他用力抠了一下手指,确信他不在做梦。杰妮就坐在他身边,芬芳扑鼻。
卡尔克制住瞬间涌起的情感 。手机没有一点动静。他还需要继续锤钉子。他眼角余光发现坐在另一边的兰蒂在与查理眉来眼去。他心想事情起因于兰蒂,现在何不把这始作俑者揪出来拷问一番呢?卡尔问兰蒂:那么兰蒂你说说在我的车子轮胎里究竟有没有发现钉子呢?兰蒂刚才还弯得很低的腰正在慢慢伸直,她的屁股已不是搁在而是真正地坐在折椅上。因为她已经掂量出查理的目光里包含的成份。她心里已经不再七上八下。她大着胆子,放眼望向维克多。维克多一脸沮丧,兰蒂知道没戏了,知道这幕恶作剧是到谢幕的时候了。她摇摇头,用了apologize这个多音节词向卡尔说对不起。说完她动了动嘴还想为这个对不起添加一些好听的修饰性字眼,但所有的话都已走到嘴边甚至已经碰到牙齿了,却吐不出来,因为没人理她。她只得和着口水把这些话咽回肚里。卡尔在这家车行听到那么许多对不起,没有一个对不起像兰蒂现在这个对不起那样中听。然而这个对不起来得太晚了。而且它出自一个小卒的嘴里,太轻,掉到地上旋即挥发了。难啊,要一个有规模的商家低头认错。维克多已无言以对,他已才驽智钝。留给他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在一个叫着“认错”的门洞里爬出来。这位沉溺于挥霍车行的信用,在真实和虚假之间骗人不倦的经理已经输了。白人的傲慢一扫而尽。他只能反复再三地“对不起”,然后看看天花板,想着怎样给这些空洞的对不起添进一些实在的内容,他向卡尔发誓: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谁信?这种被逼出来的誓言,怎么可能会有含金量。卡尔唏嘘不已。无商不奸。商业欺诈,五星旗下有,星条旗下有,世界哪个角落都有,这是世界性的痼疾。卡尔从沒想过当独行侠,更沒想过当堂吉坷德这样的人物,他只想提醒每个走进商场的人,千万警觉,你的钱包,许多人惦记着。而此刻卡尔想得更多的是手机上是否有阿拉伯数字跳出。
维克多是这家车行公认的最强势的经理,现在他史无前例地向一位华裔示弱。卡尔轮胎钉子这一仗赢了,为自己赢,为中国人赢,赢得漂亮。维克多两手捧着脑袋,他已山穷水尽了。要阻止卡尔上告,上电视台,现在只有总经理查理出手了。屋内静得只听见呼吸声此起彼落。维克多如坐针毡,想找点话来打破室内的寂静。室内已无话好找,他手肘搁在办公桌上,手掌支着下巴,把视线放向窗外,想从外面活的世界里找话题。
北加州雨季的的天空总是多变多彩多花样的。风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雷雨交加半小时后,天幕重启。太阳尽管还没冲出云层,但是它的光芒已抵达人间。维克多惊悚地发现外面的世界今天好奇怪。好像一切都停止了运动,好像时间停止在十点三十六分这个刻度上。他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要看个究竟,但他的视线很快被牵走了。卡尔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还随意地往外乱看?卡尔不遗余力地加快加重锤打轮胎里的钉子,迫使维克多的思想集中到室内来。卡尔发问道:维克多,现在你们已承认错了,你们对不起也说了几百遍。现在我不想听你们的对不起了,我想知道你们的对不起值不值銭。维克多无言以对。眼睛不往外看,心里在往外想,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往销售办公室打电话。沒人接电话。他看了兰蒂一眼,想差她去打听。这时兰蒂的身体已经完全舒展了开来,两只手已从胸前移到了两侧,撑着椅子,身体前倾对着查理。兰蒂没想到, 她的大老板这样容易上钩。男人好色,不管年纪有多大。兰蒂的眼睛里飘动着欣喜的波浪,对着查理把嘴唇扯开到快接近耳根。维克多本想给兰蒂解围,差她出去,解决她胸前的不堪。没想兰蒂已自行解脱了。他把“荡妇”这个词咬碎后,说:兰蒂快到马路上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兰蒂正在勉力地用自己的十二颗丽齿与查理的目光沟通,很不情愿被打断。她只得站起来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她被查理的一声唤,拦住了。查理用右手食指朝兰蒂勾了勾说:过来,我有话同你说。兰蒂走近沙发,故意把上半身弯到查理眼前,让查理油腻腻的目光透过她敞开的衣领把里边的内容看个透。她侧过脸,把耳朵放在查理的嘴边。查理好像往她的耳里灌进了密糖,一句耳语换来兰蒂香甜的一笑。她再一次把她的丽齿批发给查理,连着“嗯,嗯。”她嘴里说着好啊好啊,心里痛快地在骂,老不正经的东西。她转过身憋住气,想快快闪人,查理身上的老人味呛得兰蒂险些昏倒。但是查理不让她走,不让她这么快就演完上空秀,他指指兰蒂原先坐的位置说:外边没事,这事沒解决,你怎么可以走。坐下,坐下。说完,查理习惯性地用右手在胸前由上而下自左往右地划了个十字,一声Almen完成了他的祈祷。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祈祷,这个时候,他在祈祷什么呢?
(十二)
兰蒂当然得顺从总经理的话。不过,她不想再演拉斯维加斯式的上空秀了。走过门边,她向查理抛去一串娇憨外加一张鬼脸。她拽下挂在门后的外套,很快穿好,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又成了个淑女。维克多沒差走兰蒂,心里更忐忑不安,他真想拔腿跑到街上去,看个究竟。但是他被卡尔钉住了,钉在办公室里动弾不得。他只能期冀查理快快打出杀手锏。早点把事情解决了,他可以早点脱身。中国人,这次他算领教了。查理终于从女色中走出来,他向面对面坐着的卡尔躬了躬身体,连着说了几声对不起。他这时候的对不起有了重量,里边已塞进了东西。查理决定给卡尔车子一年的保养免费,免费的额度在一千美元左右。他祭出了砸钱的法宝。他自认为砸下去多少钱,就会回响多少满意,钱砸得越多满意越多。但是卡尔无动于衷。查理砸下的钱掉到他心里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卡尔笃定得很。他已把兰蒂诓骗的人证物证握在手里,他完全可以狮子大开口,连赔带罚,说给查理听一个令他振聋发聩的数字。要不然去地检署,要不然去电视台,卡尔断定查理不会让这些要不然发生,他只会乖乖认错受罚。但是,钱来了,名丢了。这些人背后的漫骂肯定会闹翻天。他们会鼓噪,这个中国人吵了半天原来是想讹钱。卡尔明白,查理这个钱要买动的是他的坚持和执着,要买走的是一个中国人的气节和尊严。卡尔不会卖,卡尔不缺钱。卡尔故意不开口,让这些人的心在室内狭逼的、有些缺氧的气氛中晃过来荡过去。忽然,室外声音大作。一架直升飞机从西边飞来,在大楼上空盘旋,只听其声不见其影,十数秒钟后,直升飞机往北飞走了。天空重归于安静。望向室外的众多眼睛收回了视线。维克多的眼睛里多了警觉,卡尔的眼睛里多了兴奋,其余人的眼睛多了不以为然。
卡尔等待着手机跳出下一个阿拉伯数字,就像战士企盼冲峰的号角。卡尔估计抓捕在即。为了用最短的时间,在手到的范围将维克多擒来,卡尔站起来,仍然用轮胎钉子的事作掩护。他走到维克多的办公桌前说:维克多,你说呢,这一千元赔我够吗?维克多看卡尔走近,立即本能地站起来。刚才的直升飞机触动了他的第六神经,他隐隐觉得有种危机正向他袭来。他的大脑闪过一阵电光,耳朵里似乎响起警车的啸叫。忽然他仿佛看到警长钉子站在他面前。高个华人,一脸严峻。面前这个人莫非是警长钉子?蛰伏在他心底的警觉跃入双眼,折射出阴森森的凶光。他的右手手肘慢慢地靠近腰部位置。杰妮以为卡尔想讨价还价,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说:不够再加,罚他们到怕,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杰妮一站起来,屋内另外两双脚也不安分了,也落到了地面上,把它们的主人带到办公桌前。查理说:那你要多少,说出来听听。卡尔没想到自己一动,把另外三位也帶进了缉捕圈子。刀枪眼看出鞘,闲杂人等必须离开。现在必须清场,否则坏事。
查尔斯的手指迟迟按不下手机上的阿拉伯数字3。车内FBI主任正在向他汇报屏幕里另外三个人的情况。站在卡尔身后的秃顶是车行总经理,有嫖妓记录。卡尔左边那位女的,是已退役的陆军士官长,有酒驾记录,但已dismiss。卡尔右边那位女的,是维克多情妇,她的刑事记录有十张纸之多,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犯案十一次,不过都是小偷小摸小盗小娼,进过几次监狱,坐过几天牢。查尔斯心被揪紧了,围着卡尔的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注意到维克多的手肘不自然地抵着腰眼,那是藏枪的位置。卡尔前后都被维克多的人围着,剑拔弩张。另外一个屏幕上,可以看见特警已从大楼楼顶进入,四位特警正猫腰向东边移动。他们十几秒钟之内就会到达指定地点。这个时候他们破门而入所需的时间肯定比维克多拔枪的时间长。卡尔在一对四的情况下没有绝对把握控制住维克多。事态对卡尔极为不利。保护好卡尔,是部长再三关照的。凶犯可以死,卡尔必须活。查尔斯皱紧了眉头,手指似乎载着千斤的重量,他提不起也按不下。他还要等待,等待时机。
卡尔心有灵犀,及时地停止了向前的走动。他把臂膀伸开,往后退了两歩,眼里含着笑,轻声说:别紧张,我不来与你们讨价还价,坐下坐下。刚才总经理说要给一年保修免费,我不要,我要…卡尔故意把话搁在骨节眼上,把维克多的注意力往这上面引。维克多问:那你要多少?卡尔竖起右手食指说:我要…卡尔沒把数字直接说出来。维克多脫口而出问道:你要一万?太黑心了吧。卡尔摇摇头,晃晃食指,用力对准钉子锤下最后一锤,他说:我只要一元。只要贵车行开一张一元钱的支票,备注栏上写明,赔卡尔的精神损失费。卡尔站在办公桌前,其余三位已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他们眨着眼睛,难以理解,卡尔不要一千元钱却要一元钱。他们面面相觑,像是在互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
维克多眼中的警觉消逝了,他心里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他把办公椅转到屁股下,安安稳稳坐上,心中狂喜,他导演的恶作剧终于圆满收场,代价仅一元钱。他对着卡尔说:一元钱太少了吧。维克多这个“吧”字刚一落地,卡尔手机里霍然弹出了阿拉伯数字3。就在维克多自鸣得意时,卡尔飞步绕过办公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维克多身后抓住他的右手掌用力往后拗,他第一时间夺走了维克多拔抢的机会。维克多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的右手腕“咯”的一声在背后被扭别了筋骨。他痛苦地叫痛苦地喊:你这是干什么?卡尔炸雷般一声吼:警察!不准动!卡尔用右手肘压制住维克多的后脊梁,迫使他上半身伏在办公桌上动弹不得。维克多算得上是孔武有力之人,想不到卡尔更胜他一筹。维克多下巴顶着办公桌,用还没被制服的左手抓起桌上的镇纸往后猛力击打。卡尔不能避让,只能听凭自己的脑袋被连砸几下。血很快地从卡尔头发浓密的脑袋上渗了出来。卡尔把整个上半身压住维克多,左手用力掐住维克多的左手手肘关节。即使左手,卡尔的拇指和食指仍像老虎钳般有力,几乎要掐断维克多的手肘关节。维克多又一阵刺耳的尖叫,像鬼哭,像狼嚎,一点不像从人的发音器官发出的音。沉重的镇纸“砰”掉到了地上。维克多绝望地喊道:假警察!兰蒂!杰妮!兰蒂不由分说操起身后的折椅冲向前去。只听“呯”的一声,卡尔猛闭双眼,把头紧紧地顶着维克多的后脊梁,他宁可让那声“呯”在脑袋上开花,也不会放松对身底下维克多的压制。但是呯声过后,他发现自己脑袋上的耳朵还有听力,他听见杰妮的一声长吼:兰蒂,你疯啦,警察你也敢打。他觉得眼睛还有视力,他看到杰妮背对着他,站在他前边,成了他的守护神。卡尔挪了一下头颅,还发现他的脑壳完好地竖立在颈项上,无恙。兰蒂手上的折椅被杰妮打飞了,空着手,还不要命似地往前冲。结果被陆军士官长迎面一记重拳。她往后踉跄几歩,摔倒在地。这时门“啪”一声被撞开,冲进了四个武装警察。他们猛虎下山般地跃过伏在地上觳觫惶恐的查理和满口是血、呼天抢地地叫着“牙没了我的门牙!” 的兰蒂。维克多被团团围住。他的头被按在办公桌上,左右臂膀被强力反剪到背后,被手拷拷住。紧接着搜身,一把手掌大小的勃朗宁从他裤腰间搜出。至此,维克多知道大势已去,身体乖乖就范。但嘴里还哆哆不休: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就是轮胎的钉子吗?至于吗?
医务人员还没赶到,杰妮只能临时用几张纸巾摁着卡尔额头上流血的伤口,小心把他扶到沙发上。卡尔不断地在吸气咬牙,似乎在把折磨他的疼痛一口一口咬碎吞进肚里。他仍然不失风度,仍然是那么俊逸,那么健朗。他说话了,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杰妮,仅四个字,“非常感谢”。他行动了,他做的第一个同作也是对着杰妮,非常简单,互相击掌。查尔斯手握一枝格罗克警用短枪率领十几个武装人员赶到现場。他先是用刀一样的目光剜了维克多一眼,随即走到沙发边,蹲下身体,把自己对一个英雄的所有敬佩所有尊重所有热爱全握在右手五指之内,与卡尔伸出的拳头对碰了一下,轻声说:部长传来了总统的问候。“总统也知道了?”卡尔轻声问,一股暖流刹时涌满胸怀。查尔斯点点头说:下午同我一起去华盛顿。
查尔斯站起来,眼睛里凝着霜雪,走到维克多面前声色俱厉地说:先生,十九年前你杀了人。你忘了?你可以隐名埋姓,你可以改头换面,但是你绝不可以,也不可能逃脱司法的惩处!维克多长叹了一口气,垂下了头颅。他用左手在拘捕证上签着字,眼里还闪着问号。查尔斯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把早就想好的几句诛心之言很人道地丢给维克多,让他死也死个明白。查尔斯语气铿锵地说:你不是一直在开钉子的玩笑吗?是你自己惹上了钉子,被钉子钉进了地狱。维克多还是不明白,押走前还在问:什么钉子?查尔斯只得摇头,说了一句很有普世价值的话:世界上所有坏蛋都是笨蛋。
后记:
当天中午,一架空军通勤飞机把卡尔送往首都华盛顿,同机的还有查尔斯和他带来的一班人马。美东时间晚上八点,总统接见了卡尔。这是美国政府的惯例。对每一个为国家作出重大贡献的个人,总统都会即时接见。总统亲自授予卡尔Medals of Freedom( 注:自由勋章。此勋章为美国最高等级的奖项。得到此殊荣的均是美国各行各业最杰出的人士。如现任总统会授此勋章给前任总统、宇航员、战斗英雄、一流科学家等。)。当晚ABC电视台十一点新闻节目头条消息就是:大快人心,十九年的悬案终于告破!虽然根据警务条例卡尔没有在聚光灯下亮相,但是他的名声-警长钉子-从此风靡整个美国。美国是个崇尚英雄的国家,人们都想一睹警长钉子的丰采,但都很难如愿,即使卡尔和杰妮在他们身边走过。不过有关他们的新闻总是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最近,一家全国性的大报头版写着:警长钉子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