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颂锦
年味从我记忆的宝库里飘出来,它不但香不但甜不但醇,而且亲切亲热亲爱。年味提醒我回家过年的日子到了。但是,我刚回中国不久,这州际之旅並不像上海乘高铁到北京这么轻松。更何况,我吃着皇粮,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妹妹从上海发来一条微信说:“乘母亲健在,速回。” 这话弦外有音。母亲乃我家万乘之尊。母亲的事就是大事。妹妹的这条微信把我抓回了上海。气喘吁吁赶到上海已是农历二十九日深夜。母亲已入睡了。我当晚在附近宾馆住宿。
第二天是除夕,老天给上海人民赐了个大晴天。尽管寒冬,但我没有一点冷意。走在故乡的街道上,冬阳把我烘得暖洋洋的。阿姨开了门,简单几句问候后,我直奔三楼母亲的卧室。房门虚掩着,我蹑手蹑脚,探进半个头。只见枣红色丝绒窗帘已拉开,早晨温柔的阳光缓缓晒进来,屋内明窗净几,静谧祥和。母亲坐在靠窗向阳的一张太师椅上,挺直的身体定格在一个端坐的姿势上。缕缕阳光像透明的纱巾轻撫着母亲的额头和脸庞。母亲已远不像几个月之前了。那时,我“姆妈姆妈”的声音还没落地,她就能用那滴着蜜汁的回应接住我的亲热。母亲哑然了,甚至连讲话的力气都聚不起来。母亲92岁高龄,患阿兹海默症9年。她已经淡忘了世界上所有的事,唯独还记得她儿女们的名字。往日,永华、小龙、小平、丽华,四个儿女们的名字就像含在她嘴里,只要一张口就会蹦跳出来。可是现在,我的小名“小龙”只在她眼里飘,再也跨不出她的嘴里。母亲由于久坐久睡,后背长了襑疮。难受是肯定的。但母亲不呻吟,平时总是闭紧嘴巴,默默地把痛苦禁锢在肚内。倔强的母亲即使年迈重病,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父亲过世十几年了,母亲操持着我们这个大家,执着地担当了十几年的大家长。母亲在,我们这个大家还在,这个大家的活动中心还在,这个大家十几口人吃年夜饭的场所还在。阿姨说,母亲今天精神特别好,早早地就从被窝里伸出手要起床。母亲等不及了。过年了,她要亲自迎接儿孙们的归来。
阿兹海默症带给病人唯一的好处是它能把病人所有的烦恼都揪出来消灭掉。母亲脸上的喜怒哀乐一概消失。母亲坦然坦荡坦诚地面对这个世界。 我眼中的母亲像没被生活折腾过一样,美中有韵,秀中有骨。我的目光逗留在母亲微红的脸上。我在异国他乡梦牵魂绕的母亲,就在我眼前,咫尺距离,我怎么也看不够。我握着母亲的双手,拥着母亲的肩膀,亲着母亲的脸庞,沐浴着母亲的光芒。我把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久久地,久久地。我仿佛又回到偎依在母亲怀抱的那段岁月。母亲的怀抱仍有着春的恬静、夏的热烈、秋的丰盛和冬的温暖。
母亲依然未老。似乎岁月忘了在她脸上镌刻皱纹,似乎光阴忘了在她脸上胡乱涂鸦。母亲肩挺背直,即使被阿兹海默症拖累经年,但仍然撑着一个巾帼豪杰的架子。母亲有着值得称道的过去。早年她毕业于东吴大学,是新中国第一任司法部长史良的同窗。母亲生来宽容慈悲,连发脾气都和风细雨。她不恋律师这个职业,却对当老师情有独钟。母亲自费办过一所学校。她一辈子忙乐于把人间的美好灌输给孩子们,钟灵毓秀,桃李满天下。母亲也把教师这一美好的职业传到我家。我家由母亲领队相继走出过五位高职称教师。
万万没有想到这可恨的时间竟然在几个月之内把我的母亲活化成一尊雕塑。我“姆妈,姆妈”几十遍地呼唤,却唤不出母亲一声回应。我的心痛得碎了,碎成一颗颗泪珠。坐在母亲膝前,我想起自己的童年。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因为几个星期没闻到红烧肉的香味,我会为难囊中羞涩的母亲。母亲,现在我向您赔不是,为我这嘴馋。我少年时代,父亲被造反派长期关押,每个星期天母亲都会携着我们去探望父亲。我有时会嘟起嘴不肯离开我的游戏。母亲,现在我向您赔不是,为我这贪玩。父亲过世不久,我曾接母亲到我侨居的国家,想让她老人家多住一段时日,但是,母亲住了四个月以后,坚持要回去。她要回去守家,守望父亲给这个家留下的温暖和尊严。母亲,现在我向您赔不是,为我的懵懂。我沒有坚持留住您,让您回去枯守空房,让阿兹海默症趁虚而入。但是,现在,所有的自责都已晚了。我纵有千言万语也唤不回母亲一句原谅的话。我只能泡在自己悔恨的泪水中,看着母亲,心里千百次地呼喊,对不起。
很快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今年我家的年夜饭两张圆桌就摆在母亲的床头两边。阿姨烧了些菜,其余都是大家带来的。一些冷盘已经端上桌面,饭菜亲切的香味开始逗人味蕾。可是很快一阵消毒水气味扑鼻而来,每个人像是被针刺着似的,蓦地站了起来。十几双眼睛焦聚在姐姐的手上,她正蹲坐在母亲床边的一张小板凳上,给母亲换褥疮的药膏。母亲裹在一床鸭绒被里。她向右踡卧着的身体露出了腰背。姐姐小心地捋起母亲的内衣,缓慢地揭开一块乳黄色的衫布。一个直径足有三厘米长二厘米深的疮口赫然跳进众人的眼帘。给这样大面积的深层襑疮换药理应由医务人员来完成。但是医院拒绝上门服务,理由是母亲的病已到了晚期。阿兹海默症病人诊断以后的平均余命是三到九年。只有百分之三的人存活会超过十年以上。
百分之三,稀缺的百分之三。对母亲,医院已残酷地关上了这百分之三的大门。而我们,母亲的儿女,怎么忍心让母亲跌倒在这扇门前?有人劝说,没有意识的人活着等于白活。还有人进言,人没有尊严地活着,不如早走。但是这些话进不了我们的耳朵。谁说母亲没有意识?母亲的意识分明已从眼眶移植到眼神中。谁说母亲没有尊严?母亲的尊严分明珍藏在她老人家的家国情怀里。母亲就像一座高耸的丰碑,每天都令儿女们肃然起敬。母亲多活一天,就是儿女们的幸福。母亲高寿,就是儿女们的荣耀。怀着这样的信念,母亲的儿女们靠自己的手和脚再加上智慧的脑袋,跑了一家又一家上海最好的医院,为了得到专业咨询;找了一处又一处上海最大的药房,为了能觅到控制褥疮的特效药膏;打了一通又一通电话给亲朋好友,为了寻觅民间偏方;熬过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晚,为了在网上搜索阿兹海默症的最新疗法。多少次我们在梦里叩见扁鹊,多少次在街上走路,我们期盼邂逅华佗。忧虑,无边的忧虑顽固地盘踞在儿女们的心中。何以解忧?暝暝之中,我们彷佛听见二千四百多年前的孟子在为我们作答:“惟孝顺父母,可以解忧。”(摘自《孟子·万章章句上·第一节》)上海的医院,门诊的人知道,一栽进去半天休想冒出头来。上海的街道,驾车的人知道,沒心脏病高血压的也得把消酸甘油降压片带着。上海的冬天,行走的人知道西北风穿街过巷,寒冷砭肌,冰冻刺骨。上海的世故,上海人自己知道,欲望之谷,要想填平谈何容易。但是为了母亲,要钱的我们给钱,只要开价;要物的我们给物,只要伸手;要脸的我们给脸,只要涎过脸来。只要能救母亲,什么都舍得。只要能报答母亲,永不言晚。母亲的儿女们众志成城,挽狂澜于既倒。只要母亲还有一线生机,儿女们都愿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此刻,我们不愿母亲涅磐重生,只愿牵着着母亲的手,就像几十年来母亲牵着我们一样,在阳关大道上继续地走。
可能小板凳太矮,姐姐索性蹲着。在她的身后是她的兄弟姐妹侄甥孙儿辈们。姐姐每隔一天的换药流程大家都已熟悉了。她只要把右手手掌朝上,往后放到右肩膀上,她背后的手们会把姐姐需要的搁在她的手心上。大家有条不紊地从姐姐右肩膀把她需要的递上,从她左腋下把撤下的拿走。一会儿,姐姐的手撑心举过了右肩膀,一只手搁上了一只消毒夹子。这是一只连续几年给中国高考出语文试题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是上海顶尖高校的博士生导师。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搁上了一瓶生理盐水。这是一只曾解救过无数糖尿病患者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是上海知名糖尿病专家。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递上了一把精致的小剪刀。这是一只曾参与主持世界五百强大公司中国区分公司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是沪上最大投资公司的策略师。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递上了一条白蠟油布。这是一只执法工作者的手。这只手初来乍到,手伸出来还带点抖颤。这双手的主人颇为戏剧性,他曾是中国的一介书生现在是异国的一方官员。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搁上了一小瓶优典。这是一只手持教鞭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是小学高级教师。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一只手搁上了两支棉笺。这是一只稚嫩的小手。这双手的主人是母亲的曾孙女,她得踮起脚尖才能完成她的使命。姐姐手掌心举起来了,……这每只手不管是粗是细,是厚是薄,是长是幼,都一样地稳重,一样地庄严,一样地小心翼翼。母亲,您值得骄傲,您的后代子孙没有辱没您的名字,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为您争光。如今,他们孝顺地站在您面前,为您服务。
换药过后,阿姨把饭菜又热了一遍。开席了。为了母亲的健康,大家干杯,即使杯中的酒是苦的。为了给睡着的母亲一个安慰,我们强颜欢笑,即使笑很难在脸上站定。但是无论怎么样,往年那种豪吃畅饮已经不再,杯觥交错也难以重演。大家埋头把食物往嘴里填,为着把愁苦快快咽进肚里。大家加速嘴巴的咀嚼,为了让脸上的肌肉不断地运动,以免愁容会凝固在脸上。没有母亲主持的年夜饭既没滋味也没年味。我忽然醒悟,我们家的年夜饭是因母亲而滋味盎然,因母亲而年味飘香。
母亲在被窝里大慨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抬头四望。忽然她眼神一亮要起床了。阿姨给她披上一件绛紫色缎绸棉袄,小心地把她抱到一张高背椅上。大家齐刷刷放下碗筷站起身来,七手八脚地把高背椅挪到桌首。母亲面颊微红,双目有神。母亲又坐到我们中间,又一次把喜悦带给了她的儿女们。年夜饭的气氛终于活跃了,笑容终于绽开在每张脸上。我们众星拱月,逐拥着亲爱的母亲。母亲被她的儿孙们美化着诗化着神化着。大家唯一遗憾的是给母亲带来的这么许多好吃的食物,母亲已经不能用牙齿咀嚼了。所有的食物都被打磨成粉末,熬成糊状,一汤匙一汤匙地被喂进母亲嘴里。一位名医说,病人只要能进食,就能活下去。就象油灯,有了油,灯就会亮。儿孙们殷殷期盼着母亲多吃点,期盼着母亲这盏灯,灯火长明。期盼着母亲带给我们的年之味永远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