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颂锦
我家的白兰亭亭玉立在后院花圃里最显眼的地方。尽管她树龄五年不到,但已长得枝叶茂盛,绿意盎然。每位走进花圃的访客,都会在她身边逗留很久,闻着她的花香,品着她的花意,赞不绝口。每天我走进花圃,白兰总是最先向我问早,然后与我聊天戏谑。我会饶有兴趣地细数她开了多少朵花,有多少株花蕾含苞待放。我的目光还会穿过她的青枝绿叶,停留在躲到绿荫深处的某朵兰花上,像欣赏一位大师的小品那样,领略美之所在。那洁白的花瓣,花瓣上浅绿的花蕊,花蕊间嫩黄的花苞,仿佛都充满着艺术的细胞。尤其是兰花的十片花瓣,那简直就是歌,就是诗。她们钩得如半月,柔得似春蚕,白得像玉石,巧得胜飞燕。这时,我总会想到“兰花指”这个名称。它早在古印度佛教仪式中,就有了最早的手相。到了现代,戏曲艺术广泛地用它造型。久而久之,它成了美的传媒,美的化身。
白兰是我的挚爱。我喜欢她的倔强,即使寒冬腊月,她仍绿叶固守。我喜欢她的执着,即使日月更替,她仍昼夜飘香。我喜欢她的简约,寥寥几片花瓣也构思出玲珑,灿烂着美丽。我喜欢她的静雅,让我于无形处闻花香,于无声处听花开。我喜欢她的谦逊,她宁愿羞涩地在绿荫中开放,也不愿意在枝头卖弄。我喜欢她的朴实,她宁愿放弃红的娇艳和黄的华贵,也要保持自己白的平凡和玉的和善。她华而不显,贵而不炫。她是花中的极品。我经常想,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品性,那我们这个世界会该是多么美好。
我是白兰花的粉丝,清楚地了解她的脾气性格。白兰,学名 MichElia Alba DC, 是木兰科含笑属植物。她属于肉质根类,不耐积水。她乐意生长在富含腐殖物的酸性土地上。她喜阳光而不耐高温。她爱喝水但不能浸水。她永远是那么姑娘,惹人疼爱,酷暑得给她遮阳,寒冬要为她披衣。
我们家与白兰是有缘的。从我懂事起,外婆就讲给我听很多白兰花的故事。外婆说我是闻着白兰的花香走出襁褓的。等到我稍稍懂事,我总看见阿姨买菜回来,菜篮里总会有几枚白兰花探出头,香喷喷地朝我笑。自从我家有了后院,我们开始筹建自己的花圃。在采购名单中,排第一名的就是白兰。但是,我们这个地区罕见白兰。只是一次出差,在外地一个花木集市找到了她。我任性地把她抱回家。我们一家人喜形于色,把她捧到客厅中央。有人手忙脚乱地为她拂尘、浇水、整枝。有人七嘴八舌地讲许多白兰花的趣事。还有人高声吟诵了李白 《咏幽兰》里的一段诗:“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 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就这样白兰从遥远的过去走来,从不知名的他乡走来。她欣然走进我家,成了我家花圃里第一批定居者。
我与白兰花的情缘可以追溯至我坠落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在外婆讲给我听的许多故事中,我婴儿时的故事最使我难忘。我出生以后,母亲,一个大家闺秀,书读得多,奶产得少,这是我知道的外婆对妈妈唯一的抱怨。没办法,家里只能请奶妈。为这事家里折腾了几个星期。奶妈漂亮的,妈妈摇头说:是个狐狸精;奶妈难看的,外婆瞪眼说:是个猪八戒;奶妈胖的,婶婶拉长脸说:肥而无力,恐怕会抱不动我;奶妈瘦的,爸爸沉了个脸说:可能会奶水不足。挑选了好多个。每个喂我一天到两天。最后还是外婆一锤定音,选了一位来自青浦的姑娘。外婆告诉我,我的奶妈生于农家却起了一个很秀气的名字叫素芬,姓朱。只知道她家乡在青浦朱家角一带,关于她的身世没人知道,也无从打听。妈妈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纯朴老实的农家姑娘。妈妈连说两个非常,还唯恐不够,高兴起来还会啧啧嘴再补加两个非常。接着她会用几个小故事来充实这几个非常。
我哇哇落地的时候,嘴里就有了几颗牙齿。这几颗不听话的硬家伙总是喜欢啃咬被塞进嘴里的柔软的乳头。有一次素芬的白衣衬衫上印出红的血迹,妈妈再三追问,才知道是我的牙齿干的坏事。妈妈要素芬停几天喂奶。素芬说,痛点没什么,小龙(我的小名)不能饿了。她还是每天照常给我喂奶,尽管有时被咬得龇牙咧嘴。从小我的食欲就特别旺盛,有事没事都会抓着素芬要奶喝。为了增加素芬的营养,妈妈要买菜阿姨每天增加五元钱的伙食费。五元钱是很有购买力的。当时一个工人月薪还不到三十元。阿姨每天买回了各色蔬菜水果,猪肉鱼虾。每餐都是满满一桌子菜,外婆吆喝着要阿姨用最大的碗给素芬盛饭。妈妈难得殷勤地起劲往素芬的碗里夹菜。素芬吃得很快,吃完碗里的,就不再添了。她放下筷子抱起我,逗我,亲我,喂我,哄我到睡着。她让阿姨把桌上碗筷收了。自己到厨房,盛起满满一大碗白米饭,放一勺猪肉再加点酱油,坐在小板凳上狼吞虎咽起来。她害羞地告诉阿姨,她不是饿,而是怕奶水不够,喂不饱小龙,并说多吃白米饭多产奶是她青浦老家的秘方。这话传到外婆耳里,感动得外婆只顾掏手绢抹眼泪。
素芬每月回青浦一次,回来总会带着满满一竹篮白兰花。这一竹篮白兰花会把我外婆乐好多天。素芬喜欢把白兰花结在她的衣服纽结上。她习惯穿那种最传统的女式大衣襟罩衫。她右边胸口上的纽结经常挂着一朵白兰花。当她撩起上衣给我喂奶的时候,那白兰花有时就直接搭在我的鼻孔上。吮着素芬丰沛的乳汁,闻着白兰花清甜的香味,我美美地偎依在我奶妈素芬丰满的胸怀里度过了我的婴儿期。
一年过去了,我开始能吃粥了。素芬说她家中有事要辞工。外婆、妈妈再三挽留,但素芬执意要走。外婆送了她一副玉镯,妈妈给她做了一套用上等布料裁制的洋装,爸爸请来了一位摄影师,让我和素芬合了影。全家用最隆重的家宴欢送这位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贵人。爸爸特地叫来了出租车送她回青浦。临走时妈妈、外婆和素芬泪水涟涟抱成一团。外婆要认干女儿,妈妈要认妹妹。素芬害羞地摇摇头,红着眼睛,低着头,背着众人,哄我到她跟前,让我站着,给我喂最后一次奶。外婆又激动起来,因为她知道,我站着可以吸吮更多的奶。奶妈素芬要把她乳房里所有的奶水都灌入我的体内,够我大半晌不饿。一家人静静地围着素芬,尽管没言语,但是各自的心里已经在翻江倒海。素芬喂饱了我,用力深情地亲了我一下,然后站起来要走了。这时使大家吃惊的是,我哭了起来,嘴里迸发出我出生以来第一个有意义的词,石破天惊,它是冲着素芬而去的:“妈妈!”我张开小手,喊着要妈妈。这声呼喊,把全家人的眼泪全部喊了出来,连爸爸这样久经沙场的老战士都转过身去抽泣。泪水啊泪水不断,我们全家为这位普通的农家女孩感动得流泪。
出租车载着奶妈素芬走了,留下一阵青烟,留下全家人对她的夸奖和念想,更留下她甘美的乳汁在我嘴里、心里和骨子里。奶妈素芬回青浦了,她没有留下电话号码,那时电话还不普及。她没有留下通讯地址,妈说,她还是文盲。
以后每年端午节前一天,素芬总会托人在我家后门放一篮子白兰花。外婆拿起篮子先不赏花先不闻香,总是先满篮子里找素芬留下的纸条。素芳把她的话写在纸条上,藏在白兰花中。纸条上总是这一句:亲亲小龙。素芬。字尽管歪歪扭扭,但是外婆总要看好几遍喃喃着:字写得有进步了。然后她把纸条传给妈妈。每次妈妈看完后,都会亲我一下,说:你奶妈想你了。接着妈妈和外婆都眼泪汪汪地把白兰花摊开,让芬芳传遍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我懂事,持续到我执拗地要爸爸去找我的奶妈素芬。但是忽然有一天爸爸被打倒了,我也被赶到了农村。从此我们同素芬的联系中断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花圃里的草木都有情,更何况我。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的奶妈用她丰沛的乳汁养育过我,我怎能忘记?怎能不日夜思念着如何报恩?后来爸爸复职了,我自费留学美国。尽管我趔趄在人生的道路上,但一天都没中断过对奶妈素芬的念想。我曾去青浦县公安局户籍办公室,要求帮助找寻,但无地址无电话,全县名素芬的有五百六十余人。简直就是没办法找。我曾去青浦县出产最多白兰花的朱家角镇。镇办公室的王姓先生告诉我该镇户籍人口近六万人,也是人海茫茫,怎么找?磨了很久嘴皮,他总算答应让我留下那张我和素芬合影的放大照片,说:以后开干部会的时候,可以问问。
以后接着以后,光阴荏苒十多年以后,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我经常捧着那张照片,端详着我的奶妈素芬。那张照片是我的珍藏。当时爸爸被隔离审查,为了怕连累到奶妈素芬,外婆把照片折起缝在我裤腰中。现在尽管照片当中有条折痕,尽管照片已经泛黄,但这承载着我无尽思念的照片总是那么热,总是那么地把我的心烫炽。奶妈素芬椭圆形的脸上挂着微笑。淡淡的眉毛盖着明亮的双眸。清澈的眼里找不到一丝阴霾。她眉宇宽阔,眉间朗开,鼻梁翘挺,脸颊圆润。我的奶妈尽管不璀璨如花但也活力四射。她短发及肩,穿着传统的斜襟罩衫,机织粗布印着蓝色格子。这就是我的奶妈素芬:轻松而传神,朴素而韵丰。
我看着照片,心中无数次地在呼唤。我朝思暮想的奶妈,我可敬可爱可亲的奶妈,我心中的圣人,您在哪里?您养育了我,可您至今还没有接受过我一句感谢的话,您让我情何以堪。我生来就不喜欢欠别人的。可是奶妈素芬,我欠您太多,难道您就不能给我一点点机会报答您吗?难道您忍心让我抱憾终生吗?此时,我只能再一次向您说声对不起,是我给您的胸前留下了齿印,是我让您吃了这么许多白米饭。但值得告慰您的是,您那离别时的喂奶,奶香还留在我唇齿之间,奶汁还流在我心田之中,让我一辈子都受用。
每天我站在白兰花边,看着一朵朵像蝴蝶那样的白兰花,我把我所有的情思寄托在白兰花上。我的奶妈来自于白兰花的故乡,她是最爱白兰花的。白兰花成了我与我的奶妈之间精神上的维系,成了我可以触摸到的慰藉。我欲放飞我家的白兰花,让她们飞回故乡,去寻找我的奶妈素芬。不自觉中泪又一颗颗滴在白兰花上。白兰花终于起飞了,载着我的泪水,载着我的思念,载着我的虔诚,载着我的渴望飞向遥远的故国。奶妈素芬,您在哪里?您是否听到了我的呼唤,看到了飞自太平洋彼岸的白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