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堂的钟声 (3)

      他们两个不知这是哪一天。

      1945年年末还是1946年年初?

      都不知道。

      囚徒没有表,手表早在被捕第一天就被没收了。没有日出日落,更没有日历,整天就按着看守人员的口哨起床,出工。囚徒们背地里称口哨是催命哨,吹一天,少一天。

      他们发现这天晚上,看守们聚在一间大房子里,又喝,又唱,又跳,好像在庆祝节日。一个个喝得烂醉睡得跟死猪似的,连值班看守都跑去喝酒了。

      于是,就决定在这天午夜行动。

      午夜,岛上一片死寂。

      他们所住的帐篷里死剩不多的囚徒,一个个都像蚕蛹似的裹在破旧的毡子里睡得很死,发出半死不活的鼾声和呻吟声。

      他们两个悄悄地起身,抱着破毡子,借着大铁桶炉火里最后一点光亮,蹑手蹑脚,像猫一样向门外走去。掀开帐篷门帘的刹那,靠门口一个红鼻子的家伙,睁开眼睛瞅瞅岗察洛夫,刚要张嘴说什么,被岗察洛夫一拳打昏过去。

      他们踏着雪光,摸索着,来到一块大石头前,从石头缝里掏出事先藏在那里,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几个马铃薯及两块黑面包,按照事先看好的路线,向东南方向的海边奔去。

      这时,从山上忽然传来狼狗的吠叫,“汪汪汪!汪汪汪!”很是吓人。

      苏立群说:“不用担心,那帮家伙醉得跟死猪似的,快走!”

      他们匆匆走下山坡,来到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海面上,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不知跑了多久,天空透出了灰色的光亮,他们回头望去,只见死亡岛就像一座灰色的大坟冢,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两人不由得紧紧地拥抱,祝贺逃跑的初步成功。他们感到一种重获自由的无比欢悦,觉得每吸一口空气都是清新的,自由的,充满了甜美的味道。

      他们用破毯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两只挂满冰霜的眼睛,就像一对大蝙蝠,在这白茫茫的大海上艰难地跋涉,没有指南针,没有日出日落,只能按照昼夜交替时不太明显的界线,大概判断着方位向着东南方向奔去。饿了啃一口面包,渴了吞两口雪,困了却不敢躺下,一躺下就永远别想起来了。实在困得不行,就一个人靠着另一个人的肩膀打个盹儿。

      最初几天,老天对他们还算开恩,除了零下四十几度的高寒之外,并没有袭来暴风雪,偶尔还发现银白色的海面上,有一些凌乱的脚印,冰面上散落着被野兽吃光了的人形骨架。他们知道那肯定是逃跑犯人留下的。

      这天,从北极袭来的暴风雪终于来了。

     可怕的暴风雪就像龙卷风一般,带着一种不祥的哀号,呼啸着,在这无边无际的海面上疯狂地肆虐,把两个本来就虚弱不堪的生命,撕扯得如同破布娃娃似的。他们怀着强烈的求生愿望,不屈不挠地挣扎着,搏斗着。两人手拉着手,一次次地从雪堆里爬出来,一次次地唤醒自己:快爬起来,活下去!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

      暴风雪过后,他们越走越艰难了。

      最后一块面包吃光了。可眼前却是望不到尽头的银白色大海,看不到任何人烟的迹象。寒冷、饥饿、死亡,就像驱不散的阴魂,时刻包围着他们,死神就像影子一样,与他们形影不离,随时准备把他们带走。

      最可怕的时刻终于降临了。

      苏立群忽然喊了起来:“快看!那是什么?……噢,是炊烟……是木刻楞房子……听,还有狗叫呢!上帝……我们终于逃出来了!”说着,踉踉跄跄地向前奔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冰面上。

      岗察洛夫发现苏大哥出现了幻觉,因为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缥缈的望不到头的海岸线。

      这是一个比死亡更安静、更可怕的夜晚,静得能听到冰层下面海豹或鲨鱼游动的响声,能听到死神在头顶上空得意的狞笑,能听到生命消失前那种艰难的喘息声。而裹在破毯子里的体内血液却在缓缓地放慢,在一点点地接近永恒的安息。

      苏立群躺在冰面上,露出一张髅骷般的面孔。岗察洛夫跪在他身边,两人的手紧紧地握着,一对生死相交的朋友在这冰雪覆盖的海面上,进行着永别前的最后一场对话。

      “兄弟,我不行了……不能拖累你了。”

      “不,我绝不能扔下你,无论死活我们都要在一起!”

      “兄弟,我多想跟你一起逃出去呀……可我实在不行了。记住,你一定要活着逃出去……兄弟,拜托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你说。”

      “你要把我的申诉材料寄给苏维埃政府,寄给中共中央……告诉他们,他们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是错误的……还请你给我家寄封信,告诉我的家人,我爱他们……”他从内衣兜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张,递给了岗察洛夫。

      “不!不……苏大哥,你不能死啊!你扔下我一个人让我怎么活下去?”岗察洛夫趴在苏立群身上无力地呜咽起来,“不……我不能扔下你……要死我们一起死……”

      “兄弟,你一定要活下去,你的未婚妻还等着你呢。兄弟,你要按我说的去做……否则你根本逃不出去。你要用小刀把我……”

      “不!不——”岗察洛夫惊恐地大叫。他知道苏立群指的是什么。

      “记住,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爬也要往前爬……多爬一步……离自由就近一步。兄弟,永别了。”说着,举起手中的小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瘦成一层皮的脖子抹了下去。

      “不——不——”

      在随后到来的数天里,有多少次,岗察洛夫真的想放弃生命了,死了算了,不再受这份罪了。他躺在冰雪覆盖的大海上,看见苍鹰在头顶盘旋,以为他死了,要来啄他的尸体。但是,每当他想放弃自己的时候,就觉得他没有那份权利,因为他背负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性命,而是还有一个人的。

      于是,他背负着两个人的性命,走了多少天,已经毫无记忆,只是机械地挪动着麻木的双脚,向前走着,爬着。

      当他爬到一个结着薄冰的冰窟窿前,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再也爬不动了,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一束像小红辣椒似的灯光,在他左侧一闪一闪地跳跃着光亮。他以为又是幻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灯光了。

      他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一间挂着鱼皮、兽皮,地窨子式的屋子里,周围充满了鱼腥味儿。门外传来群狗咬架的吠叫声。他这才意识到他还活着。

      渐渐地,他看见身边有两个身影,一老一少,像是一对父女,都穿着兽皮缝制的皮袄,跪在他身边忙活着。他们长得不像俄罗斯人,好像是蒙古人。老头抓起一团团雪搓着他的双脚。女孩子跪在他的右侧,用雪搓着他的手和胳膊。

      他发现自己除了脑袋能思维之外,手和脚都是麻木的。雪搓在他身上就像搓在木头上一样,丝毫没有感觉。他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在安拉斯小镇,那些在前线冻掉手脚的士兵,拄着双拐,在痛苦中苟且偷生的悲惨景象。他觉得宁可死,也不愿那样苟且地活着。

      “你好……谢谢你们救了我。”他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费很大劲才用俄语说出这句话。

      看他醒了,父女俩脸上露出惊喜,叽里咕噜地说的话,既不是俄语,也不是英语。他一句都听不懂。

      但是,他却从老头比比划划的手势上,从年轻女孩子满含泪水的表情上,看懂了一切。

      只见老头指指他的双手,又指指他的双脚,做着锯掉的动作。

      年轻女孩子一听父亲这么说,叽里哇啦地哭喊着,扯开她的兽皮袄将他的双脚紧紧地搂进怀里,生怕它被锯掉似的。

      那一刻,尽管岗察洛夫的双脚毫无知觉,但是,他的心却是有知觉的。

      他感到在这高寒的世界里,居然还有一股温暖的暖流从女孩子的心房里流出来,流过他坏死的细胞,一直流进他的心里。他那只撒哈拉一般干涸的眼窝里噙满了泪水。

      “谢谢你,姑娘!谢谢你!”他明知她听不懂,仍然用俄语向她表示感激。

      女孩子十七八岁的样子,黑黑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圆圆的脸蛋,留着两条经久不洗、已经黏滞的黑辫子。

      岗察洛夫费了很多心思,总算弄明白了父女俩的身世,他们是爱斯基摩人,也叫尤皮克人。从前住在西伯利亚东北部。由于父亲与头领不睦,全家十几口人搬到这里,一场暴风雪夺走了全家人的性命,唯独剩下他们父女俩。

      父女俩不停地揉搓着他的手脚,以求激活他已近坏死的细胞。渐渐,岗察洛夫的手和脚开始钻心般地疼痛,疼得他“啊啊”大叫。女孩子看到他手脚终于有了知觉,高兴得哭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父女俩精心地照顾他,女孩子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用一只粗糙的木头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鲸鱼肉或海豹肉。他庆幸没有被截肢,手和脚只冻掉了几个指头,就这样,他在地窨子里留了下来,善良的姑娘乌丽雅成了他的妻子,从此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因为他是逃犯不敢离开这里。第二年夏天,老人去海边打鱼再也没有回来。从此,这个尤皮克人的地窨子只剩下他和乌丽雅,后来又多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

      岗察洛夫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沉默,学会了酗酒,一喝酒就醉得一塌糊涂,几天几夜都醒不过来。经常莫名其妙地冲着妻子咆哮,发完火又抱着妻子大哭,向她道歉。两个小家伙长得就像两只小海豹,煞是可爱。

      在那些没有夜晚的白昼时间里,小家伙就像春天原野上的小野鹿,蹦蹦跳跳地围着父亲,在父亲身边叽里哇啦地跑着,叫着,追赶着他的狗爬犁。只有这时,岗察洛夫痛苦的心灵才会掠过一丝短暂的快乐。

      有时,岗察洛夫高兴了,教小家伙说几句俄语或中国话,有时还会哼几句悲怆的歌:“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在阳光充足的夏天,他经常一个人跑到海边,坐在沙滩上,手里攥着伏特加,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大海,望着天空一动不动的浮云,一直喝到醉死过去。一群狗蹲在他身边像守护神似的守护着他,直到乌丽雅跑来把他弄回家去。

      在他心里,一切都没了,爱情,前途,一切一切都死了,唯独一个愿望还活着,而且活得十分顽强,那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扼杀的。

      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1954年夏天,一个太阳高悬天空的傍晚。岗察洛夫坐在地窨子门口,跟妻子一起侍弄鱼,晒鱼干。群狗忽然汪汪大叫起来,只见一个背枪的猎人远远地走过来,看样子像个俄罗斯人。

      岗察洛夫主动上前打招呼:“喂!朋友!从哪来的?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好!见到你们太高兴了。”那人摘下礼帽,微微鞠了一躬,自我介绍,“我叫普利斯,从南边维斯克小镇出来打猎迷路了,就跑到这来了。遇到你们,太令我高兴了!”

      这里很少来人,岗察洛夫留猎人一起共进晚餐,跟猎人攀谈起来。

      从猎人那里得知,斯大林去年3月已经去世了,去年12月,内务部长贝利亚也被处决了。听到这一消息,岗察洛夫觉得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于是,他写了两封申诉信,一封是自己的,一封是苏立群的,请普利斯代他发出去。可他不知道应该寄给谁,他想,判决书是内务部特别会议下发的,干脆就寄到莫斯科苏维埃内务部收,落款写的普利斯的住址。

      临走,岗察洛夫给普利斯带了不少鱼干,一再拜托他,收到回信请他务必给他送过来。普利斯对岗察洛夫的遭遇很是同情,满口答应。

      四个月之后,普利斯果然送来了一封信,上面只有两行字:

      “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和苏立群二人,早在1946年1月2日在新生岛服刑期间,因越狱逃跑已被看押人员当场击毙。”

      那天晚上,岗察洛夫又喝得酩酊大醉。

      从此以后,在岗察洛夫的世界里,就像北极漫长的冬季一样,再也没有了阳光。

      后来,为了孩子能够接受教育,他带全家搬到了维斯克小镇。

      在随后到来的漫长岁月里,岗察洛夫被人彻底地遗忘了。后来,赫鲁晓夫上台,苏联开始为受迫害的大批政治犯平反,却不包括岗察洛夫和苏立群,因为他们早已被列入“看押人员当场击毙”的死亡名单。再者,岗察洛夫的父亲牺牲了,谢尔盖也随着贝利亚一起被处决了,没人能证明他是革命者。

      不过,搬到维斯克小镇以后,岗察洛夫总算回归到了文明社会,能读到报纸,听到广播了。

      1962年,他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描写苏联集中营生活的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发表在《新世界》杂志上,他找来看了。他很敬佩这位有良知、有胆识的作家。他相信,这位作家如果没有吃过爬满苍蝇和蛆虫的死狗,没有用海黏泥填饱肚子的体会,没有像狗一样屈辱的经历,绝对写不出这种感受。从此,他格外关注索尔仁尼琴这个作家的名字。

      不久,他却看到报纸上开始批判索尔仁尼琴,说他诬蔑无产阶级专政。岗察洛夫气坏了,大骂那些批判者不敢正视现实!

      一天夜里,岗察洛夫躺在床上睡不着,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惊的想法,决心把他所经历的一切写出来!

      他想,就从父亲接受谢尔盖叔叔指示,全家逃亡那天写起,把他们全家的悲惨遭遇统统写出来。

      他觉得,他的遭遇不是他个人的,也不是他一个家庭的,而是一个民族的,甚至是人类的!他要把他在集中营里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消亡的生命都写出来。尤其要写出用生命换取他人活命的苏大哥。

      而且,他想好了题目:《活着,为了天堂的钟声》。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他的生命状态完全变了,性格也变得开朗起来,甚至偶尔有了笑声。多年不见阳光的心灵,终于有了阳光,本无希望的生命似乎有了希望,有了精神支柱。

      他买来纸和笔,每天趴在桌子上尽情地宣泄。

      1988年夏天,一个阳光大好的下午。

      乌丽雅带着孩子到海边捕鱼去了。岗察洛夫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书稿,桌子上放着酒瓶子,写一会儿,喝一口。

      他没有听见敲门声,只见一位西装革履、有几分官员派头的中年人走进屋来,身后跟着一个司机模样的年轻人。中年人问他:“请问,您就是岗察洛夫先生吧?”

      此刻,他正写到被押到死亡岛这段,思绪完全沉浸在锥心的往事之中,并没有听见对方的问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对方。

      “您好!”中年人微笑着自我介绍,“岗察洛夫先生,我是区委的。莫斯科给您寄来一封重要信件,让我们给您送来。”说着,将一信封恭恭敬敬地送到岗察洛夫面前。

      岗察洛夫却没有接,而是平静地问了一句:“什么信?请随便坐吧。”

      “啊,谢谢。”中年人并没有落座,“岗察洛夫先生,是关于您平反的重要信件,请您看一下。”

      “请帮我拆开好吗?”岗察洛夫说道。

      “这……”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信递给了岗察洛夫。

      岗察洛夫扫了一眼来信,见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又说了一句:“麻烦你把它给我撕掉好吧。”

      “岗察洛夫先生,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撕掉它呢?要知道,那是有关您的政治生命。您不是很早就向莫斯科申诉过吗?”中年人显得大惑不解。

      “好吧。既然你不肯代劳,那我只好亲自动手了。”说着,岗察洛夫抓起那封信,“刷刷”地撕了,把纸屑往地上一扔,对着看得目瞪口呆的两位来者,毫不客气地说道:“请你转告莫斯科的官员,就说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并没有被看押人员当场击毙。他还活着,他像猪狗一样地活着!仍然活在这个丑陋的世界上!”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激昂起来,就像在法庭上陈述一样,“请你转告他们,岗察洛夫不需要一张废纸。他得了肝癌!他需要活下去!需要吃饭,需要治病!他不需要一张擦屁股都没用的狗屁废纸!听好了,岗察洛夫不是在乞求你们,而是要求政府支付他应得的赔偿!”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厉声道,“我问你们,为什么光给我一个人平反?为什么不给中国人苏立群先生平反?他是跟我一起出逃的!他是一个高尚而伟大的人,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贡献了一切!你们为什么不给他平反?啊,对不起,”他忽然意识到不该冲两个送信人发脾气,说了一句,“我不该冲你们发火”。

      “啊,没关系。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岗察洛夫先生,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后来,苏维埃政府为岗察洛夫父子颁发了英雄勋章,并决定向岗察洛夫支付一笔奖金。但不久,苏联解体了。这笔奖金也就不了了之了。

十一

      外面起风了。

      那凄唳唳的风声抽打着窗子,也抽打着两颗欲哭无泪的心。

      韩雪忘记了给壁炉加煤,炉火已经燃成了灰烬。客厅里显得有些冷,三个人都抱着膀,坐在令人窒息的客厅里,陷入了痛苦的沉默。

      面对死里逃生的岗察洛夫,韩雪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这位昔日的恋人。

      她觉得眼前的一幕,跟五十年前有着惊人的相似,又有着惊人的不同。

      五十年前,在松花江边那幢布满蜘蛛网的小木屋里,为了爱情,岗察洛夫违背了父亲的诺言,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将他们父子天大的秘密告诉了她。五十年后,他又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她。所不同的是,生命属于他们的却再也没有将来了。

      此刻,她多么想像从前一样,扑到他怀里,用她浑浊的老泪去安抚他那颗破碎的心,用她布满皱纹的老手去抚摸他的累累伤痕哪!

      然而,“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长似秋千索”。

      时光不再,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看着岗察洛夫,只见他毫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一只眼睛望着已经燃尽的炉火。其表情似乎在告诉她,他不需要安慰,任何安慰对他来说都是没用的。她知道,对这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意志力比钢铁还要坚强的人来说,几句狗屁不当的安慰丝毫没用。

      末了,岗察洛夫让思雪从旧皮箱里取出一沓材料,以及一张苏立群的平反证书。

      他操着近乎冷漠的语调,说道:“我这次来中国,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找到苏立群大哥的家人,把这份迟到的平反证书送给他们,告诉他们苏大哥爱他们,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看到岗察洛夫手中的两张平反证书,韩雪不由得想起了丈夫肖泽明,想起了刚刚获得平反的父亲。肖泽明临死前,也是这样,像捧着命根子似的,捧着一张平反证书。如今,岗察洛夫又捧着一张纸,跟肖泽明的一样,只有两行字,不同的是,一个是中文,一个是俄文。

      拿着这张轻飘飘的平反证书,她忽然在想:这张薄薄的纸真能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吗?生命不再,这迟到的告慰能起什么作用?是告慰死者,还是安慰活人呢?

      看到这一切,她有一种顿悟:在保卫人类和平的大战中,留下名字的人太少了,而没有留下名字,甚至被人误解、背着罪名离去的人太多了。所以,苏联人民为了缅怀那些无名的英灵,在莫斯科红场竖着一座无名英雄纪念碑,上面刻着这样一句话:“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这天晚上,韩雪留岗察洛夫父子在家里住的,没有让他们去住旅馆。

      第二天,韩雪带着岗察洛夫去找苏立群的家,没有找到,苏立群留下的地址早动迁了。韩雪又找到当地派出所,得到的答复是:苏家的户口早在1962年就迁到南方了,没法查找了。

 

      随后几天,尽管外面很冷,韩雪拖着虚弱的身躯,陪伴着岗察洛夫,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

      陈曦开车拉着他们,去中央大街,去江边,去岗察洛夫从前生活、工作过的地方,看看哈尔滨的变化,去华梅西餐厅吃西餐,照了好多相。

      照相时,岗察洛夫戴着礼帽和墨镜。大大的墨镜遮住了他脸上的伤疤,也遮住了那段悲惨的历史。

      婉如要带他们去兆麟公园看冰灯,说今年的冰灯节格外热闹,从罗马尼亚、俄罗斯、加拿大、日本来了不少外国人,还说要举行冰雪狂欢节呢。

      岗察洛夫却婉言谢绝了,说他累了,让婉如带着思雪去,让儿子开开眼界。

      岗察洛夫喜欢跟韩雪一个人待在家里,坐在暖烘烘的壁炉前,看着婉如给他包饺子,给他剥橘子。他们手拉着手,就像一对老夫妻,谈谈从前,谈谈彼此并不知晓的往事,谈谈各自的孩子,谈谈这次来哈尔滨的感受,不时抬头瞅一眼对方,给对方送去一个苦涩的微笑,感叹一句不该感叹的话语:“唉,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啊!”说完,又无奈地摇摇头。

      有时,彼此谁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对方,透过被无情岁月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老脸,遥望着遥远的过去,遥望着那对风华正茂、热恋中的青男少女……

      临走前一天傍晚,婉如早早就把思雪接走了,说去商场给他们买点东西带着,还说要带思雪去吃俄式大餐。韩雪明白女儿的心思,为了让她跟岗察洛夫单独多待一会儿。婉如还说,明天中午,她和陈曦在马迭尔宾馆餐厅为他们父子饯行。

      婉如带着思雪刚出门,渺渺又来了,拎着两瓶茅台,进门就说:“岗察洛夫先生,实在抱歉,我明天要去黑河出差,不能为您饯行了。所以提前来向您告别!”

      “没关系。谢谢!”岗察洛夫微笑道。

      韩雪一听渺渺要去黑河,忙问:“渺渺,死冷寒天的!去黑河干啥?是公出吗?”

      “不是。”渺渺对着韩雪耳语,“元旦放假,我想去母亲当年插队的村子看看……”

      “去那个鬼地方看啥?”韩雪顿时明白了,渺渺要去找自己的生父,忙把渺渺叫到卧室,劝她,“孩子,姥姥劝你别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可能改变了。你何必自寻烦恼呢?”

      渺渺却说:“姥姥,自从得知了我的身世以后,我心里非常痛苦,我长这么大了,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你说我……”

      “孩子,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韩雪拍拍渺渺的肩膀,劝她,“可你想想,你找到 他又能怎样?能认他吗?”

      渺渺一时无言,她并没有想那么多。

      “渺渺,听姥姥劝吧。有些事就让它永远地埋在心底吧。人世间的好多事情,都不是我们一个平民百姓所能改变的。你看看我和岗察洛夫……”

      一说到岗察洛夫,渺渺忙安慰起姥姥来:“姥姥,别难过……”

      “姥姥劝你,别去黑河了。”

      “好吧,我听你的。”渺渺最终同意了。

      送走渺渺,韩雪和岗察洛夫转身回屋,岗察洛夫习惯地揽住了韩雪并不年轻的腰,两个心照不宣地瞅瞅对方。

      回到客厅里,两人坐在沙发上,望着炉火,谁都不说话,一种离别的愁绪就像开门钻进来的一股冷风,在客厅里久久不肯散去。明天就要分手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将是他们今生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再见面,只能等到天堂了。

      韩雪问岗察洛夫想不想看电视。

      岗察洛夫却摇摇头,指了指茶几上渺渺带来的两瓶茅台,说:“亲爱的,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韩雪瞅瞅他,没吱声。

      他们到来的第一天晚上,思雪就比比划划地告诉她,岗察洛夫身体不好,肝癌晚期,已经大面积转移,而且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让他喝酒。

      岗察洛夫看到韩雪为难的样子,就说:“亲爱的,请不要拒绝一个即将死亡的人,最后一点可怜的请求吧。你我都知道,这将是我们今生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让我们喝一杯好吗?”

      “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并不重要。岗察洛夫只想恳求你,满足他最后一点儿心愿吧。”

      见岗察洛夫如此恳求,韩雪只好起身去了厨房,拿来一瓶起开的五粮液,端来一碟哈尔滨红肠,一碟花生米,放在茶几上,回头去取酒杯。

      当她拿着两只酒杯回到客厅里,却发现,岗察洛夫就像一个饥饿难耐的婴儿,两手抱着酒瓶子,咕嘟咕嘟像喝水似的喝起来,转眼工夫,大半瓶五粮液已经见底了。

      “天哪!你怎么能……”她急忙上前夺下酒瓶。

      岗察洛夫用衣袖抹一把嘴巴,冲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嘿嘿!好久没喝酒了。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随后,他那颗被酒精燃烧起来的心灵,借着酒力激动起来,脸上的伤疤也因酒精的作用而变成了紫色,那只忧郁的灰蓝色眼睛也放出光来,滔滔不绝地说道:“亲爱的,来,干一杯!……好好,你不肯干。那我自己来!亲爱的,我非常感谢你,在我人生的最后时刻,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不,请不要打断我,听我说!我在集中营里,一心渴望见到你就是我活下去的最大动力!是的,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没有过高的奢望,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信仰。我不像你我的父亲,他们都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直到死,都忠实地捍卫着他们的信仰!而我的信仰却是父亲逼出来的,是为了完成父亲的使命才不得不走上这条道路。但是,自从被判刑那一刻起,我的信仰,我的主义全完蛋了,只有爱情还活着!我说了,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不想当什么英雄,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只想跟我相爱的人厮守一生,就像现在这样……你瞧,就这么一点奢望!亲爱的,你看我这点要求,多么低俗,多么简单,多么没出息的人生奢望啊!可是……”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充满了哀伤,脸上淌着泪。

      “不不!岗察洛夫先生,你不要那么说!你并不低俗,你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男人!”韩雪急忙安慰他,用纸巾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不!我的一生毫无价值,无论是对国家,对民族,对家庭,对个人,都毫无价值!我活得猪狗不如……呜呜……”酒精使他失去了理智,抱住韩雪像孩子般的哭起来。

      “不,岗察洛夫先生,请你不要难过!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英雄。你勇敢,坚强,我非常敬佩你!亲爱的,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我一直珍藏着你写的日记!”韩雪将岗察洛夫搂在怀里,流着泪,极力安慰他。

      岗察洛夫抬起头来,望着近在眼前的韩雪,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颊,问道:“亲爱的,你说的是真话吗?”

      “当然是真话!”

      “噢,上帝……谢谢你,只有在你面前,我才知道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男人,才知道自己也曾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可现在,我多么希望我的脸没有被毁,我没有得绝症,我像从前一样是一个强壮的男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了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废人!亲爱的,我多么渴望能真正地拥抱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怀着自卑的心理,侧过我该死的左脸,躲避着你依然美丽、依然让我心动的眼睛啊!”

      “不!请你千万不要再说了。我这老脸老得都快成榆树皮了。”

      “不,你依然美丽……可我,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老泪纵横,好像要把他一生的委屈和痛苦,都统统倒出来似的,“是的,那个残暴的暴君早已经死了。可我们这些被暴君摧残的最后一批生命却还活着,却像猪狗一样地活着!”

      “岗察洛夫先生,你不要难过,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要告诉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深深地爱着你!”韩雪极力想把岗察洛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想岔开话题,“你不是说,你一直在写书吗?将来……”

      “不!请你不要再提那该死的书稿,那些东西狗屁不是!一点用都没有!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早就出版了。他是著名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被称为俄罗斯的良心。总统亲自请他回国呢!而我是什么?我是一个被人遗忘,被人唾弃的小人物。我写出来的书,没人给你出版,即使出版了也没人看!我知道,我们这样一个蝼蚁般的弱小生命,在浩大的人类面前,就像一颗小沙粒,一棵小草,无论你存在与否都是微不足道的,没人会在乎你!可是,对我们个体生命来说,却是、却是……”说到这里,岗察洛夫突然用手捂住了胸口。

      “岗察洛夫先生,你怎么了?”韩雪急忙扶他躺下,“快躺下,我去打电话请救护车!”

      “不,不……不要打电话,没用了!”岗察洛夫连连摇头,极力装出微笑的样子,用最后一点微弱的气力,道出了一番肺腑之言,“亲爱的,请不要离开我,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亲爱的,能躺在你的怀里死去,将是我最大的幸福……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我们曾经发过誓的小山上……我到天堂里等你……”

      “不——不——岗察洛夫先生,你不能死啊!你快睁开眼睛看看!你这么死了,让我怎么向思雪交待呀!岗察洛夫先生……”韩雪抱住岗察洛夫大声哭喊。

      思雪和婉如回来时,岗察洛夫已经永远地睡去了。

      他睡得很安详,很平静,就像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安睡一样,脸上涂满了柔和的蜡色灯光。他好像再也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残暴,没有了屈辱,有的只是母亲般温暖的、永恒的怀抱。

      望着岗察洛夫安详的遗容,韩雪不由得想起另外两个与她相关的男人——肖泽明和保罗。他们都是这样躺在她怀里去世的。岗察洛夫则是第三个。她奇怪,保罗和岗察洛夫都失去了一只眼睛。他们都是带着一只眼睛离开世界的。

      “亲爱的,安息吧!祝你们在天堂里生活得自由、幸福,再也没有了人世间的烦恼。”韩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婉如和思雪拎着大包小裹兴冲冲地回来了。

      婉如进门就喊:“妈,怎么不开电视呢?快看新年联欢晚会!”随手打开了电视,一位歌唱家正在唱着《难忘今宵》: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新友与故交,明年春来,再相约,青山在,人未老,人未老……”

      思雪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味儿,又看到父亲躺在韩雪怀里,顿时明白了什么,急忙奔到岗察洛夫面前,拉起父亲的手,哽咽无语。

      “思雪,实在对不起,”韩雪抚摸着岗察洛夫的脸颊,泪水不断地滴落到岗察洛夫渐渐舒展开的额头上,“都怨我,不该让他喝酒……”

      思雪望着安睡中的父亲,用半是俄语、半是中文的话语,笨笨卡卡地哽咽道:“韩雪阿姨,请您不要自责。这样的结果,也许正是父亲所渴望的……”

      此刻,电视里礼花漫天飞舞,响起了新年的钟声“当——当——”

      而在这里,一个历经人类坎坷的生灵,带着新年伊始的钟声正向天国飞去,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只留下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背影……

 

      不久,在皇山墓地,多了两座黑色大理石墓碑。

墓碑上没有姓名,只刻着一句话:“这里长眠着一位二战时期的无名英雄!”

      另一座墓碑上刻着:“他没有留下尸骨,只留下一颗不屈的灵魂!”

 

      2007年6月10日动笔于北戴河

      2012年5月1日完稿于北海

 

      后记:                   

永远的钟声

张雅文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产生动意想写这部小说的,也许是十几年前,也许更早。

      但真正触动我心灵,让我沉下心来回望那段并不久远的历史,认真思考那些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生命,从中理出我的人物,编织出我的故事,从而挖掘出深刻的历史内涵,还是来源于近些年来的采访。

      我所生活的黑龙江是一个集聚了中国、俄国、朝鲜、日本、蒙古等多个国家、多个民族的地区,是一片流血的土地,曾长期被外寇奴役和欺凌,沙俄割地,日本入侵,伪满洲国,开荒团,细菌试验,都曾发生在这里。但是,纯朴善良的黑龙江人就像一位善良而伟大的母亲,敞开她那虽然瘦弱但却慈悲的胸怀,不仅接纳了数十万外国逃亡大军,包括沙俄的白匪军,而且也接纳了日本侵略者溃败时所留下来的大批遗孤。这些漂泊在异国他乡的生灵,承载着不同时期的政治风浪,在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上生存下来,从而演绎出多少悲欢离合,演绎出多少催人泪下的心酸故事?我听到和见到的实在太多了。故事中的人物命运所折射出的深刻内涵,远远超出了黑龙江地域范畴,超越了国界,成为人类共性的东西。

      在哈巴罗夫斯克,一个因“间谍”罪名被处决的俄罗斯小伙子,临刑前,他呼喊着一个哈尔滨姑娘的名字:“余静,永别了,我亲爱的姑娘了!我们只能到天堂再相见了!”

      在贝加尔湖畔,一个中俄混血的中年汉子,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贝加尔湖畔,陪伴他的只有一条牧羊犬。当年,他曾是一个帅气的混血儿小伙子,马上就要跟他心爱的中国姑娘结婚了,却忽然收到一张通牒令,勒令他三天之内必须离开中国,否则将以特务论处!他只好与未婚妻挥泪告别,两人相约:“亲爱的,我一定要回来娶你,你可一定要等我呀!”她哭泣道:“我一定等你!你可一定要回来呀!”

      他回到了贝加尔湖畔,等了一年又一年。夏天,人们经常看见他醉倒在湖边,唱着悲怆而绝望的歌:“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劝他,中苏关系解冻了。你可以去中国找你心爱的姑娘了。他却说:“找她有什么用?她早已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人世间多少美好的爱情,都被黑龙江冻死了。又有多少青男少女在期盼与守望中,苦度着短暂人生?

      几年前,我曾经采访过一对马瑞连夫妇。他们父辈的经历深深地震撼着我。马瑞连先生是个中俄混血儿,他是齐齐哈尔富拉尔基第一重型机械厂的工程师。其父亲马员生是早期王若飞介绍入党的中共优秀党员,1927年被中共中央秘密派往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第二年却被打成“托”派,从此,三次被捕,三次被判刑,在西伯利亚监狱度过了二十六个年头。直到1955年,在董必武的过问下,他才带着刚刚几岁的混血儿子回到中国。后来,中苏关系恶化,文化大革命,马员生又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在反省的牛棚里,他写出了三十万字的自传《旅苏纪事》。

      像马员生这样的中国青年,并不在少数。黑龙江有一批对国际情报工作做出了巨大贡献的早期革命者,都被冠以“叛国罪”、“日本间谍罪”等诸多罪名,被判刑、被处死了。一位叫高庆有的同志,曾经创建了沈阳和哈尔滨两个国际情报站,对共产国际情报工作做出了巨大贡献,早在三十年代却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处决了。其亲属直到八十年代才获知这一准确消息。还有的被冤死后,至今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在马员生父子身上,我不仅看到了残暴统治对一个中国革命青年的迫害。而且,从他带回来的混血儿子身上,看到了一个从小被歧视、被压抑的孩子,在漫长岁月中所形成的胆怯、卑微、处处谨小慎微的性格,看到他的言谈举止,让我感到心酸,几次落泪。

      战争与残暴的统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泯灭人性的杀戮。

      多年前,我曾经深入采访过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的罪行,准备写一部揭露日军罪恶的书。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在采访中,令我震惊的不仅是日军用活人做试验的灭绝人性的行为,而且还有一些革命志士被冤屈、被埋没的历史真相。一位满脸核桃纹似的老妈妈,流着泪,给我拿出厚厚一沓申诉材料,几十年来,她一直在为丈夫鸣冤叫屈,说她丈夫是革命者,不是叛徒和汉奸。

      真正触动我,让我沉下心来回望那段并不久远的历史,并决定酝酿这部长篇小说的,不仅是那些悲剧的故事,还有北方女性那种刚强、执着,不肯向命运低头,不肯向丑恶屈服的强悍个性!

      我见过太多的北方女性,她们平凡而伟大,强悍而柔情。为了给丈夫的冤案平反,她们从满头青丝申诉到满头白发。她们的鞋底磨坏了一双又一双。她们的一生是在呼唤正义中度过的。为了追求爱情,她们可以毅然决然地与家庭绝裂。为了革命,她们毫无惧色地面对敌人的屠刀。在她们身上,无论是对爱情的坚守,还是对正义的呼唤,无论是承受苦难的能力,还是面对生死的淡定,都深深地震撼着我,呼唤着我,激励着我的创作激情。

      另外,在反法西斯的战争中,无论是中国还是苏联,都有几千万同胞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没有留下名字,连尸骨都不知藏在何处?有的甚至成了冤魂。为此,莫斯科红场立有无名英雄纪念碑,上面刻着:“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今天,我们再回望那段血染的历史,似乎觉得它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灰色的背影。但是,拨开岁月的迷雾,沉下心来静静地聆听,你会发现,历史老人的脚步并没有走远。它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徘徊呢,不时敲击着我们浮躁的心灵,以唤醒我们并不遥远的记忆,来聆听历史的钟声。

 

      为了创作这部作品,我就像一条大章鱼,把触角伸到一切可以伸到的地方,哈尔滨、黑河、呼玛、小丁村、富拉尔基、佳木斯……去采访,去钻图书馆,查资料,进教堂,跟东正教徒们促膝长谈,看阅《满洲黑手党》、《旅苏纪事》、《哈尔滨俄侨史》、《东正教史》、《我是日军翻译官》等几百万字的资料及《古拉格群岛》等书籍。

      2007年6月10日动笔,到2012年5月1日最后一稿,差一个月历时五年。我跟我书中的人物形影不离,度过了一千七百多个日夜,白天与他们对话,夜晚在睡梦中常常被他们唤醒。

      我一边写一边不断地修改,究竟改了多少遍,无法统计,只记得从头到尾大改动了六稿。2010年6月,请五位评论家及资深编辑,对书稿进行审读,提出许多宝贵意见。我又对书稿大手术改了一年多。期间,请两位熟悉哈尔滨的资深编辑为书稿把关,请东正教工作人员对书稿中有关宗教章节进行审阅,请资深编辑多次提修改意见。

      在此,我向对本书提出宝贵意见的评论家、编辑,向作家出版社编辑王宝生先生,表示深深的谢意!谢谢他们给予我的鼓励和支持。

      此刻,我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对这个即将出生的婴儿,寄予了无限的厚望。我期待着它的出世。

      参考资料:

      《满洲黑手党》,约翰·斯蒂芬著,刘万钧等编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

      《我是日军翻译官》,山大柏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

      《哈尔滨历史编年》,李述笑著,哈尔滨市人民政府地方志编纂办公室出版。

      《旅苏纪事》,马员生著,群众出版社1987年内部出版。

      《哈尔滨档案》,玛拉·穆斯塔芬著,2008年中华书局出版。

      《哈尔滨俄侨史》,石方、刘爽、高凌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

      《东正教史》,乐峰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

      《俄罗斯东正教与黑龙江文化》,郑永旺著,2010年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中东铁路与黑龙江文化》,马蔚云著,2010年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俄侨与黑龙江文化》,荣洁著,2010年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完)

第十四章 天堂的钟声 (2)

      1945年1月16日。

      距离岗察洛夫离开中国来到鄂木斯克仅仅三个月零八天。

      这天清晨,古老的监狱里又传来了本不该在监狱里出现的清脆的高跟鞋声。

      一听到这“咔咔”声,就像听到阎王爷派来索命小鬼的脚步,所有人都面露惧色。岗察洛夫似乎很冷静,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惶恐。在他的潜意识里,仍对他的谢尔盖叔叔抱有一丝幻想,尽管他的理性并不愿承认这点。但他内心深处确实存在着一丝幻想,幻想谢尔盖叔叔在送往内务部的众多案件中,发现了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的名字。那么,谢尔盖叔叔就会过问此案,就会做出批示:立刻释放此人。

      然而,他的幻想就在这天早晨彻底破灭了。

      判决书只有两行字:

      “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无国籍,1921年1月12日出生,反对苏维埃政权,企图谋害内务部官员,推翻苏维埃政权。经特别会议决定,判处二十年劳动改造,期限自被捕之日算起。1945年1月6日。”

      这张判决书就像一盘巨大的石磨,把岗察洛夫心中仅存的一点幻想,连同父亲留给他的并不坚定的信仰,全部碾碎了,碎得如同飘浮在空气中的尘粒,散落在这肮脏而充满尿骚味儿的监舍里。

      他当然明白,二十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将在人间地狱里度过二十个春秋,七千三百天!

      在这七千三百天里,也许没有等他熬满刑期,就被绞肉机绞成了一堆白骨。即使没有被绞肉机绞死,他侥幸存活下来。二十年后,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早已变成了四十几岁的半大老头子了。而他朝思暮想的未婚妻早已成了别人的新娘。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想到未婚妻成了别人的新娘,他的心简直就像要发疯一般。

      从这一刻起,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绝不能等着让绞肉机把我活活地绞死!

 

      1945年1月16日,鄂木斯克最寒冷的日子。

      这天晚上,岗察洛夫夹杂在众多犯人当中,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推搡着,押离了古老的鄂木斯克监狱,被塞进一列沙丁鱼罐头般的特制“黑乌鸦”闷罐囚车,被押往人烟稀少的极北地区。

      数天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叫沃尔奇特的地方,被押进一个层层铁丝网围着,盖有许多简陋监舍的集中营里,开始下井挖煤。

      囚徒们都是黑棉袄、灰帽子、破毡靴,胸前缝着编号。岗察洛夫的编号是4986。

      每天清晨天不亮,早早就被赶到井下挖煤,背煤,晚上很晚才被赶上来,一个个跟黑鬼似的,一摊泥似的瘫倒在冰冷的地铺上,一天只给一点带皮的马铃薯。

      岗察洛夫这才明白,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往前线,而是把这些最廉价的劳动力送来挖煤,砸矿石,因为前线需要大量的煤、钢铁来制造枪炮。

      在这里,囚徒的生活就像机器一样,劳动,劳动,再劳动!等待他们的却是,饥饿,寒冷,死亡,没有任何出路。

      在煤矿里,岗察洛夫遇到过德国人、波兰人、朝鲜人,还有一些被打成“托”派的中国留学生。他们从30年代初就被判刑、流放了。岗察洛夫从不跟任何人搭话,他不相信任何人,他的性格变得比井下的煤层还要沉默。

      不久,他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那些老犯个个瘦得跟大烟鬼的,只剩一口气支撑着一把骨头架子,随时可能倒下去。他们经常背着这些新来的犯人偷偷地咀嚼着什么。

      有一天,在一处隐蔽的坑道里,岗察洛夫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没办法,为了活下去,只好如此。相信上帝也会宽恕我的。”

      对岗察洛夫说这话的,是一个曾在中东铁路哈尔滨站当过雇员、四十五岁的别列斯基。此人是1936年12月2日从哈尔滨回国的,被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他妻子被判了十年。

      别列斯基说:“据说内务部曾经下令,凡是在中国工作过的中东铁路雇员及从满洲回来的人,全部逮捕。共逮捕了四万多人,三万多人被处死了,一万多人被判刑。”

      说这话时,别列斯基和岗察洛夫坐在一处坑道里。

      “岗察洛夫先生,我知道你觉得我没有人性。是的,我刚来时,也跟你一样,也觉得那些活下来的老犯太可恶、太没有人性了。可是,没过多久,当我体内所储存的那点体能消耗怠尽之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坑道里,等待死神降临时,一个在哈尔滨生活过的白俄将一块……我不说是什么你也知道,送到我的嘴边。说真的,我没有任何犹豫,死亡已经不允许我有半点犹豫了。嗨,人在死亡面前,什么道德、信仰,统统一文不值了。活命是生存的第一需要。”别列斯基用那双毫无活气的眼睛,在黑暗中怯怯地瞄着岗察洛夫。

      岗察洛夫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心想,我他妈宁可饿死,也不会堕落成你们这样的魔鬼!

 

      一天傍晚,矿顶塌方,一块滚落下来的大石头把别列斯基砸在下面了,动弹不得。临死前,他哀求岗察洛夫:“求求你,看在哈尔滨老乡的情分上,为我做最后一次祈祷吧。”

      岗察洛夫接受了他的乞求,为他做了最后一次祈祷。

      “谢谢你……”别列斯基用一只能动的手拉着岗察洛夫,哀求道,“请你给我的妻子艾琳娜写封信……地址就在我的衣兜里……告诉她……不要再等我了……我再也无法等到跟她团聚的那一天了。”

      别列斯基死了。

      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以及他内衣兜里留下的两件遗物,深深地刺痛了岗察洛夫的心。一件是两块硬邦邦的肉干样的东西;另一件则是一张磨损得不成样子的照片。西装革履的别列斯基搂着年轻漂亮的妻子,一脸灿烂的笑容站在哈尔滨的松花江边,身后有一艘“龙”字的客船从江面驶过。

      看到这熟悉的江畔,看到这亲密的合影,岗察洛夫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韩雪……也想到了别列斯基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再也无法等到跟她团聚的那一天了。”

      他不由得问自己:我能等到那一天吗?我能活到二十年吗?饥饿、寒冷、塌方……不!不可能!任何一项灾难降临到我头上,都会索去我的小命!

      他瞅瞅周围一个个黑得跟小鬼似的囚徒,觉得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寸空气,都飘浮着死亡的幽灵。这些幽灵在黑暗中狞笑,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不时地抚摸一下他们的头顶,笑望着下一个是谁,再下一个又是谁。

      岗察洛夫心想: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我呢。

      别列斯基的死,促使岗察洛夫痛下决心,尽快逃出去,绝不能在这里等死!

      不久,传来了苏联红军攻克柏林的消息,随后又传来二战结束的消息。此刻,岗察洛夫跟众多政治犯一样,心里充满了期待,期待战争结束了,期待苏维埃政府能对他们这些政治犯开恩,对他们实施大赦。

      然而,战争结束的消息传来,只不过让一群看守兴奋了一个晚上,聚在一起,人手一瓶伏特加,喝得大醉,高呼几声“呜啦”之后,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没有任何大赦的迹象。

      全世界反法西斯的胜利,并没有给这个为了反法西斯而献出了全家性命的政治犯,带来任何希望。

      此刻,正是北极的白昼,高悬的太阳并没有给这里带来光亮。后来听说,苏联政府只对刑事犯实施了大赦,而对触犯了“五十八条”的政治犯并没有实施大赦。

      岗察洛夫的逃跑计划并没有实施,因为集中营里除了看守,还养了不少警犬。

      这些警犬该死的鼻子和锋利的牙齿比子弹还可怕。他觉得唯一可以冒险的方式,就是雨天混在死人堆里,趁着犯人将尸体掩埋之际逃出去。在这里,死人就像每天打死蚊子一样,再正常不过了。

      这期间,又押来了一百多名新犯人。其中有一个少女引起了岗察洛夫的注意。

      她叫瓦丽亚娜,穿着一件白色泡泡纱布拉吉,十五岁,美丽,活泼,爱唱歌,尤其爱唱一首犯人自编的歌,给犯人打饭的时候,经常听她哼唱:

      “银白色的寒冰,卷起无数的波浪,在这寂无人烟的荒岛上,喧嚣着你的威风。高悬在岛上的明月,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悲伤?我们迎着凛冽海风,感到无限的茫然和凄凉,经历多少个寒暑,才能返回我那自由的家乡?也许将我的骨骸,永远埋藏在这里,永远被人遗忘!”

      看到这个少女,岗察洛夫感到很惊讶,从哪来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站在一群衣着褴褛的囚徒面前,简直就像一朵盛开的百合,给人一种久违了的圣洁与高雅,把男囚徒们全看傻了,端着肮脏的破磁缸子傻呆呆地愣在那里,忘记了领食物。

      少女的出现勾起了岗察洛夫心中对爱情的渴望,对韩雪的思念。他对这少女也多了几分担心,担心她在魔窟里遭遇不测。在这里,强奸,失踪,死亡,就像每天吃饭睡觉一样。好多女犯为了活下去,主动找那些能让她们活下来的人上床。

      一天早晨盛汤时,少女微笑着主动跟岗察洛夫打招呼:“先生您好!我叫瓦丽亚娜,听说您是从哈尔滨来的,是真的吗?”

      “是的,我叫岗察洛夫。”

      “噢,太好了!岗察洛夫先生,我也是从哈尔滨来的。我在哈尔滨出生的。您也是因为通敌叛国罪被关进来的吗?”少女显得很兴奋,特意从水桶里多捞出一点荨麻叶倒进岗察洛夫的磁缸子里。

      “不,不是。”

      少女听到他不是通敌叛国罪似乎有些失望,又问了一句:“那您知道什么叫通敌叛国吗?”

      “这……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好吗?”

      “噢,太好了!”她习惯地说了一句“噢,太好了”。冲着他微微一笑,“我父母就因为通敌叛国罪被处死了。我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可我一直不明白,什么叫通敌叛国,您能告诉我太好了。岗察洛夫先生,祝你好运。再见!”她一边盛汤,一边又哼起了那首犯人自编的歌,“高悬在岛上的明月,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悲伤……”

      可是,岗察洛夫再次见到这个少女,却是一具美丽的尸体了。

      十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在集中营门口发现了少女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草丛中,仍然穿着那件白色泡泡纱布拉吉,却浑身沾满了血污。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掩埋时,人们发现她的下身已经溃烂了。

      一连好多天,岗察洛夫都沉浸在自责之中,责备自己没有叮嘱少女当心魔鬼,没有告诉她什么叫通敌叛国。他明明知道,告诉她也没用。一个女孩子怎能逃脱了魔鬼的糟蹋呢?

      少女的死,让岗察洛夫加快了出逃计划。

 

      这天傍晚,下起了大雨,矿井内外一片乱糟糟的泥泞。

      岗察洛夫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夹杂在七八个塌方砸死的尸体当中,被犯人拖出矿井扔到一辆手推车上。他被几具尸体压得喘不过气来。雨水顺着尸体的血水和煤灰流进他的嘴里,他一动不敢动地躺在那里。当听到验尸看守“咕叽咕叽”的水靴声来到跟前时,他极力屏住呼吸,只觉得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到他的鼻孔前晃了晃,走走过场,“咕叽咕叽”的水靴声就离开了。他想好了一旦被发现,就慌称他昏迷了,不知谁把他拖到死人堆里的,他还想找这个混蛋算账呢!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几个犯人将尸体拖到矿井外一处低洼的水坑里,一股腥臭的污水呛进他的鼻子。几个犯人开始动手掩埋尸体,沉重的土块砸在他身上。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你们几个混蛋可别埋得太深啊,好让我能爬出来!

      雨大,土黏,几个犯人被大雨浇得像水耗子似,一个绰号叫猫头鹰的犯人挖不动了,骂骂咧咧地,把锋利的铁锹往死人堆里使劲一插,想歇一会儿,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岗察洛夫的脸上了。

      “啊——”剧痛使他发出了一声惨叫,一下子昏了过去。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距离出事已经是数天之后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睁开眼睛,想弄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可是,一只眼睛又胀又痛,而另一只眼睛被眼眵死死地黏着睁不开。

      他恍惚记得,被铁锹铲坏的第二天中午,脸肿得跟篮球似的,跟随一帮犯人,被绳子一个挨一个地拴着,就像拴着一串蚂蚱,走过一段泥泞不堪的茅茅小道,来到伯朝拉河边,被押上一艘从伯朝拉河上游开来的封闭式钢壳驳船。

      这艘钢板焊成的钢壳驳船,是专门为押送犯人特制的。被塞进钢壳船舱就像塞进了密不透风的蒸笼,又闷,又热,又窒息。船舱里一团漆黑,没有窗,只在钢壳舱上方,有几个指甲般大小的圆窟窿,射进来几束针眼般的光亮。舱内挤满了骷髅般的犯人,一个挨一个,黑压压的,就像一群从水里捞出来的泥鳅,大张着嘴巴,呼呼大喘,极力吞咽着寥寥无几的空气。

      他恍惚记得,两天两夜,没喝到一口水,也没有撒一泡尿,只觉得半拉脸连同那只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痛,别人都是大汗淋漓,他却冷得浑身哆嗦,伤口不断淌出又腥又臭的脓水。再后来,他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觉得他被人扯着手脚抬了起来,身子悬在半空了,他听到了海浪撞击钢壳船帮发出的巨大响声,闻到一股清新的、腥耗耗的海水味儿,还听到有物体被接二连三地扔进海里,发出“啪啪”的响声。他觉得他的身体被人悠了起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喊:“不!不能把他扔到海里!他并没有死,他只是伤口感染昏迷了!”

      “滚开!闭上你的臭嘴!你没闻到他身上已经发出恶臭味儿了吗?”一个粗鲁的声音骂道。

      “不!那是因为伤口化脓感染造成的!我不允许你们把活人扔进海里!”

      “你痛快躲开!再不滚开,把你一块扔进海里喂鱼!”

      “不——不——”

      恍惚中,他觉得有一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那悬到半空的双腿,把他拼命拽了回来,重重地跌落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而不是汹涌的大海里。他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随后,随着一阵晃晃悠悠的颠簸,他又陷入了昏迷。

      此刻,他终于彻底清醒了,发现他躺在黑糊糊的地方。

      他用手扒开那只黏着许多眼眵的好眼睛,伸手摸摸左脸,发现脸肿得跟大列巴似的,包着一层破布,又试探着去摸摸左眼,却摸到了一个坑,一个足可以埋葬他生命的坑。

      那一刻,他万念俱灰。

      他甚至怨恨那个救他性命的陌生人,把他丢进大海里喂鱼算了,远比这种苟且地活着更好。现在,他带着这只瞎眼被押到这个鬼地方,没有自由,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靠什么来支撑自己活下去。韩雪是那么美丽,即使逃出去,他也不可能再去找她了。

      他躺着,听到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砸石头声,一阵接一阵,慢腾腾的,不死不活的样子。他渐渐适应了黑暗,用一只眼睛扫视四周,发现这是一个破旧的大帐篷,上下两层地铺,帐篷壁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窟窿,透进来一束束圆的、方的、三角形的光亮。两排头顶头的大通铺,不远处的下铺好像躺着两个人。

      “喂,请问这是什么鬼地方?……喂!那个家伙,我跟你说话呢!你他妈是聋子吗?”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火气很大。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一句断断续续的回答,声音弱得跟弥留遗言似的:“这里是……新……生……岛。”

      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但岗察洛夫听起来,却不亚于日本的原子弹爆炸。

      他在中国时,很早就看过俄国流亡者从法国带去的一本书,英文版的,不记得署名是谁,但他记住了那长长的书名——《我的二十六座监狱和我从索洛维茨岛的逃亡》。

      书中写道,1928年间,一个会说英语的犯人趁在索洛维茨群岛的克姆码头给外轮装木材之机,打通了英国船员。船员把他用锚链放进水里,让他嘴里叼着一根出气管。这才躲过了看押人员的多次搜查,侥幸逃离了索洛维茨群岛监狱,逃到欧洲。没过多久,这个人以亲身经历,向世界第一次揭露了被关押在索洛维茨群岛的大批犯人的悲惨遭遇。书中写道,索洛维茨岛坐落在白海上,周围有大大小小上百个岛屿,关押着八九百万名犯人。此书一出,震惊了整个欧洲,世界许多报刊纷纷谴责苏维埃的残暴统治。

      斯大林对此大为恼火,派苏联作协主席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立刻前往岛上视察,让他写一篇有说服力的文章,在世界各地报刊上发表,以消除该书对苏维埃政权的恶劣影响。

      1929年6月20日上午,高尔基在儿媳的陪同下,乘着轮船,来到索洛维茨群岛一个叫波波岛的岛屿。上岛以后,高尔基看到一块块大苫布在微微晃动,就像起伏的海浪,觉得奇怪。这时,一个叫伊利诺夫的男孩冲着高尔基远远地大喊:“高尔基,你看见的都是假的!你想知道真相吗?我可以告诉你!”

      原来,帆布下面苫的不是物品,而是活人,一群没来得及被送走、衣不遮体的犯人。

      高尔基冲着小男孩微笑道:“我的孩子,我当然想听到真实的情况。你过来谈好吗?”

      于是,就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旁,这个长着一双诚实大眼睛的男孩儿,对着这位享有盛誉的大作家,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把一个孩子在劳改营里所亲历的饥饿、残暴、奴隶般的劳动,统统告诉了这位作家爷爷。

      高尔基在岛上待了三天。

      6月23日,高尔基携同儿媳乘坐轮船刚刚驶离波波岛,轮船的影子还没有从海面上消失,一颗子弹却划破了小岛上的宁静。那个叫伊利诺夫的孩子永远倒在了高尔基曾经坐过的石头旁,年仅十四岁。小男孩儿瞪着大大的蓝眼睛,望着被鲜血染红的天空,期待着用自己的生命能唤醒作家的良知。

      可是,一个弱小的生命并没有唤醒大作家的良知。也许,作家也屈服于残暴的专政吧。

      不久,一篇署名雄鹰和海燕的文章《索洛维茨岛——犯人的天堂》,刊登在苏联及其他国家的多家报刊上,称岛上的生活无与伦比,到处都是“寂寞和惊人的美”。

      当索洛维茨群岛几百万犯人,看到《真理报》上登出斯大林和高尔基握手的照片时,却把报纸上高尔基的眼睛,全部给偷偷地挖掉了。

      岗察洛夫记得,在《我的二十六座监狱和我从索洛维茨岛的逃亡》一书中,写到了新生岛,称它为死亡之岛,凡是被送到新生岛上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新生岛距离北极圈最近,一年只有短短几个月的冰雪消融期。只有在这段时间里,内陆的船只才能驶近岛屿,给岛上的犯人和看守送来食物,派人来换岗。大多时间都是漫长的冬季。这里仿佛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岛屿。

      看这本书时,岗察洛夫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觉得书里的内容很新奇,很好玩,认为那一定是一个神秘岛,就像关押拿破仑的圣赫勒拿岛,关押“基督山伯爵”的伊夫堡监狱小岛一样,充满了神秘感。他甚至想,如果能去神秘的死亡岛上看看,那该多好啊!

      他曾经问过父亲:“书中的内容是真的吗?高尔基是说了假话吗?”

      父亲却说:“不要听那些人的胡说八道!那完全是西方国家对苏维埃政权的诬蔑和诋毁!绝对不可能发生那种事!你千万不要受那些谎言的蛊惑!”

      但此刻,岗察洛夫就躺在死亡岛上,再也不觉得好玩了。而是觉得父亲太可悲了,完全被虚伪的政治欺骗了。他自从被关进鄂木斯克监狱,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那一刻起,就彻底明白了。

      可惜,一切都晚了。

      现在,他躺在这里,悲叹着父子俩的悲惨命运。然而,那本用生命诠释残暴的书,《我的二十六座监狱和我从索洛维茨岛的逃亡》,却像一口生了锈的大钟,依然钟声铿锵,在他灵魂深处骤然敲响,唤醒了父辈遗传给他的永不屈服的高贵个性。

      他努力回忆着,那本书的作者叫什么名字?是契亚诺夫,还是尼古拉耶维奇?不,都不是!管他叫什么呢,总之,那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不肯屈服的灵魂!那么,既然那个人能从地狱里逃出去,为什么我就不能?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立刻就像流星般地消失了。

      他深知这里不同于索洛维茨群岛的克姆码头,没有外轮,更没英国船员可打通。这里是被世界遗忘的岛屿,关押的都是逃跑未遂的重犯。政府对这些人采取的态度是让其自消自灭,砸石头只是为了榨干犯人的最后一点血汗而已。夏季轮船到来时,顺便拉回一些建筑用的石材。再说,他现在即使逃出去又有什么用呢?以往他拼着性命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完成父亲交给他的使命,是为了跟韩雪将来过上幸福的生活。可现在,没有了使命,没有了爱情,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条毫无价值的丑陋生命苟且地活着。

      但是,一个人的出现,却改变了岗察洛夫的态度,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就在他苏醒过来的这天傍晚,随着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一群衣衫褴褛、胸前缝着号码的囚徒,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个个像死人幌子似的,“扑通、扑通”倒在地铺上。唯有一个人端着一只肮脏的大瓷缸,来到他跟前,毫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你醒了?”

      昏暗之中,岗察洛夫发现这是一个瘦弱的亚洲人,穿着破旧的黑色囚服,胸前缝着627的号码,一脸黑糊糊的胡茬儿,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岗察洛夫从口音中听出,此人就是拼命抓住他的双腿,坚决不让把他扔进海里的人。

      “谢谢。但你不应该救我。”岗察洛夫用俄语说了一句并不领情的话。

      “吃点东西吧,我给你带回来两个马铃薯,还弄来一点洗伤口的盐水。”中年人并没有计较他。

      第一次见面,只说了两句话。

      两个人真正的相识是在几天之后,岗察洛夫的伤口在盐水的作用下,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一天傍晚,砸完石头回来,两个人离开闹哄哄的帐篷,坐在一块僻静的大石头上,前面不远处就是结冰的茫茫大海了。这里已经进入了没有白昼、长达半年的漫长冬季。从北极吹来的冷风一阵比一阵袭人。

      “你是中国人?”岗察洛夫问中年人。

      中年人点点头。

      于是,两个人就用中国话交谈起来。中年人说他叫苏立群,哈尔滨人。1926年在北平读书期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7年被派到莫斯科列宁学院学习期间,秘密参加了“托”派组织。由于“托”派组织内部出现叛徒,一天夜里,全校二百多名“托”派同学全部被捕。除了少数人因为认罪态度好被遣送回国之外,大多数同学都被判刑了。他被判了十年徒刑。本以为十年之后就可以回国了。可是,1938年刚出狱又被逮捕了,第二次又被判了十八年徒刑。不少中国留学生都在苏联的“大清洗”中几进几出,成了政治运动的倒霉蛋。他不想在劳改营里熬过这漫长的刑期。所以,在沃尔奇特煤矿干活时,两次逃跑都被抓了回来,最后被送到了这里。

      说这番话时,苏立群一直望着灰蒙蒙的远方。

      他说:“那天在伯朝拉河开来的钢壳驳船上,我听见你在昏迷中,一直用中国话呼喊着韩雪的名字。我想她一定是你的恋人吧?”

      岗察洛夫点点头:“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约好战争结束就举行婚礼。可是……”岗察洛夫说不下去了,抱着脑袋哭了。

      苏立群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兄弟,眼泪在这里没用,只能换来他人的欺负。”

      “我完了!全完了!我再也见不到我心爱的姑娘了!呜呜……”岗察洛夫越发大哭。

      只见岗察洛夫脸上淌着两股不同颜色的泪,一股是清泪,另一股则是浑浊的脓血泪。

      苏立群感叹道:“我也一样。十几年了,无法跟家里通信。我的未婚妻可能早已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苏大哥,我不想在这里等死……”

      “对!绝不能在这里等死!一定要……”苏立群打住话头,忙瞅瞅四周。

      周围静悄悄的,充满了死亡般的寂静。偶尔从山顶的犬舍里传来几声狗叫,那是专门用来对付犯人的狼狗。不远处的山坡上,趴着几座坟丘般的帐篷,住着几百个等待死亡的生灵。只有山顶一排石头砌的、装着铁栅栏的房子是看守住的。

      在这里,看守们可以高枕无忧地睡大觉,无须担心犯人逃跑。周围几百里海域没有陆地,没有船只,除非长了翅膀才能飞出去。冬季,眼瞅着犯人已经逃离了警戒线,看守们却跷着二郎腿,像一只懒猫似的坐在烧得暖烘烘的屋子里,以一种猫捉老鼠的心态看着手中的猎物,跑吧!看看你到底能跑多远。他们从望远镜里,看着犯人就像一具从千年古墓中爬出来的木乃伊,在冰面上跟头把式地跑着。有时,放出几条狼狗,看着它们冲到木乃伊面前,像撕扯稻草人似的把犯人撕得粉碎。有时,连狗都懒得放,而是静候着木乃伊爬回来,或者几天后让狼狗叼回来一具尸体。

      “一定要逃出去!在这里,没人能熬过这漫长的冬季。宁愿在逃跑途中冻死,饿死,也不能在这里等死!死在外面起码灵魂是自由的!”苏立群说。

      “对!逃出去,起码灵魂是自由的!”岗察洛夫说。

 

      从此,在这个等待死亡的孤岛上,两个同病相连的囚徒多了一份生死情谊,相互关照着,搀扶着,熬过一个个漫长的白昼,熬过一个个比白昼更漫长、更寒冷的冬夜。他们在等待着逃跑的最佳时机。

      在岛上,没有时间概念,白天和夜晚都是黑暗的,只是白天比夜晚黑得稍稍轻一点。

      有时,他们透过灰蒙蒙的大海,遥望着远方看不见的世界,那里是想象中人类的世界。人们坐在暖烘烘的火炉旁,喝着热汤,吃着热的食物,盖着被子……而在这里,除了用囚服包裹着骷髅般的人形之外,一切都是兽性的。为了一个乒乓球大的马铃薯,为了一根萝卜缨子,一个人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另一个人掐死。为了填饱肚子,岛上不多的几棵大树,早已被饥饿的爪子剥得溜溜光了。人吃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饥饿使人发疯,而死亡则像劫匪一样,在路上恭候着每一个囚徒。

      (待续)

 

第十四章 天堂的钟声 (1)

      1993年12月下旬的一天下午。

      没风,哑巴冷。太阳好像也被冻上了一层薄冰,就像山楂裹上了一层冰糖似的,变得含糊糊的苍白,远不像以往那么霸道地抖搂着刺眼的威风,让全世界的生灵都得眯缝着眼睛敬畏它了。

     对韩雪来说,似乎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毙的毙,走的走,离的离,不会再有什么让她惊心动魄的大事了。即使遇到风雨天,她也不会跑到窗前去掀窗帘,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敲窗了。不过,有些人听说她女婿陈曦与俄罗斯那边有亲属关系,多次来找她,请她帮忙引见,给他们介绍俄方的贸易伙伴,还说给她提成。她把他们引见给女婿,让他们自己联系好了,对赚钱她却丝毫不感兴趣。一个换了肾的老人,有今天没明天地活着,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了,余下的只是淡定地活着,平静地打发所剩不多的时光了。

      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待在卧室里,摆弄着一堆心爱的物品,拄着回忆的拐棍徜徉在往昔的岁月中,就像漫步在落满枯叶的乡间小路上,小路两旁不断闪现出从前的风景,一会儿是西装革履的父亲;一会儿又是身着长袍站在圣·尼古拉教堂前的保罗;一会儿又是身穿空军制服,精神抖擞地站在战斗机旁的肖泽明;一会儿又翻开那本早已翻烂了的日记……出现最多的则是她搂着两个孩子的那张照片。“等下辈子再见吧!”儿子这句话就像法官手中的惊堂木,永远敲击着她破碎的心,让她至死都不得安宁。

      这些消亡了的亲人,经常陪伴她度过寂寞而漫长的白天,以及比白天更寂寞、更漫长的夜晚。

      捧着这些遗物,她心里经常会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她想,如果那天在舞场上没有遇到日本人调戏,她还能认识岗察洛夫吗?不,不会的。她总是在自问自答。那么,岗察洛夫也就不会因我而惨遭枪杀了。我也就不可能结识保罗,当然就谈不上有儿子了。那么,儿子就不会因为我去挨枪子了。

      嗨,人生如下棋,一步错,步步错啊!

      她觉得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允许悔棋,更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如果有,让她重新再选择一次,她绝不会选择这样一条多灾多难的人生之路了。

      一天傍晚,她又在床上摆弄她的那堆宝贝,婉如和陈曦来了。

      “老妈,你怎么又在摆弄你那堆宝贝?”婉如进门就嗔笑她,“天天摆弄,不腻味呀?走!穿衣服,陈曦刚从莫斯科回来,让他请客!”

      “哎呀!你们去吧。我不想去。”

      “妈,走吧。”陈曦微笑道。

      “哪能总让陈曦破费呢?手术就花了那么多钱……”

      这时,陈曦皮包里的大哥大响了,他转身去客厅接电话。

      婉如告诉母亲,陈曦在海参崴找到了亲生母亲的哥哥,也就是陈曦的舅舅,就是当年要跟陈曦父亲决斗的那个人。舅舅的儿子在哈巴罗夫斯克当官,对陈曦的木材生意帮了很大忙。

      韩雪说:“陈曦这苦命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了。怎么,俄罗斯那边也兴走后门了?”

      “嗨,哪都一样!妈,今后你对自己别太吝啬了,我们保证供应你币子!”说着,将一万元钱放到茶几上。

      “别别别!我不要钱,我还有退休金呢!”韩雪连忙推托。

      “得了!你那点退休金,还不够你吃药的呢。”婉如笑着戏谑正进屋的陈曦,“哎,陈曦哥,你可得好好孝敬老妈啊,不然我就像俄罗斯封锁车臣似的封锁你!”

      “我一定好好孝敬妈。不过,你也不能搞核讹诈呀!”

      “对你就得搞核讹诈!对吧老妈?”

      韩雪微笑道:“嗨,你们不用给我钱。钱对我来说没多大用处了。看到你们两个过得快乐,我比什么都高兴。陈曦,你看婉如像个孩子似的,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你们两个走到一起不容易,好好珍惜吧。人世间,不是每个有情人都能成眷属的!”

      “得得!老妈,瞧你又感叹上了!”婉如笑着嗔怪母亲,“走,快穿衣服!”

      “我真不想去……”

 

      这天下午,韩雪又在卧室里摆弄着她的那堆宝贝,隐约听到大门外传来敲门声,以为是孩子淘气,并没理会。平时除了婉如和陈曦偶尔开车过来,家里很少有客人。片刻,却听到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她奇怪,这是谁呢?

      她趴着窗户往外瞅瞅,不由得一愣,只见院子里走来两个男人,前面一个头戴灰色礼帽,身穿深灰色呢大衣,脸上挂满了冰霜,看不清长相,但从个头和走路姿势上看,很像一个人,一个让她爱恋一生又自责一生的人!走在后面的那个人穿着黑呢大衣,看不出年龄,手里拎着一只破旧的小皮箱。

      她心里大为惊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早就死了,不可能跑这来!

      就在她胡乱猜测的当儿,门铃响了。

      “铃铃铃!铃铃铃!”

      她并没有急于开门,而是按捺着内心无法克制的怦怦狂跳,站在门口一再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盲目从事!现在的骗子多,绝不能凭着一身衣着就断定是他,穿着一样的人多了!这么多年了,如果他真活着,为什么连封信都不来?那么,这个突然造访的人到底是谁?

      她正站在门口犹豫着,门外传来了问话声:“请问,这里是韩雪女士的家吧?”

      哦?上帝!韩雪心里惊呼起来:果然是他!他居然还活着!

      她发现,他的嗓音虽然被漫长岁月磨砺得有些粗糙,但音色没变,仍然保持着当年那种带有斯文的磁性魅力。

      “请问您是谁?”

      只听门外用流利的中国话回答道:“韩雪女士,我是岗察洛夫!也许,您无法从我老朽丑陋的相貌中认出我了。但我相信,您一定还记得我们当年爱情的誓言吧。‘韩雪,你愿意嫁给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为妻吗?’……‘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你愿意娶韩雪为妻吗?愿意!我非常愿意!我愿意一生一世爱她,呵护她,照顾她,直到生命尽头!’”

      噢,天哪!

      这番四十九年前的誓言,就像昨日的星辰,骤然唤醒了韩雪心中那份美好的记忆。

      推开屋门的刹那,两个人都像冰雕般地愣住了,呆呆地立在寒冷之中,毫无生气的阳光斜斜地射过来,投在两个长长的影子上。

      韩雪站在门口,透过不断哈出的哈气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极力想从那顶礼帽下辨别出此人的长相,看他是否长着一双灰蓝色的忧郁的眼睛。

      令她失望的是,此人瘦得跟髅骷似的,左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左眉骨一直延伸到左下巴,丝毫寻不到当年那个英俊、帅气的俄罗斯小伙子的模样了。

      就在她心里揣摩的当儿,只见对方摘下礼帽,向她微微鞠了一躬,说道:“韩雪女士,您好!”

      “您好!”她回了一句。

      她在心里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彼此见面的情景。但现在,面对这位突然造访的陌生人,她心里虽然翻江倒海,全身血液沸腾,但肢体却丝毫不为所动了。她看到那只灰蒙蒙的好眼睛所流露出的不再是忧郁,而是冷漠。

      “您、您真的是岗察洛夫先生吗?”韩雪的眼前一片模糊。

      “是的,我就是岗察洛夫,只是变得丑陋了。”岗察洛夫回答得十分平静。

      “没想到您还活着……”

      “我知道您不会想到。其实,我的心早已经死了,站在您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而且是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躯壳!啊,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说这些。”他再次摘下礼帽,向韩雪很绅士地鞠了一躬。

      “请进!”韩雪虽说让他们进屋,但心里却犯嘀咕:这个人真是岗察洛夫吗?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么冷漠,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客厅里很暗,韩雪接过二人的大衣和帽子,发现他们穿戴得很寒酸,藏青色旧西服,破旧的皮靴,岗察洛夫的袖口露出脱落的毛线。韩雪示意他们坐到壁炉前的沙发上。两个人在门口鞋垫上蹭掉靴子上的雪末,然后才落座。

      岗察洛夫拍拍中年人的肩膀,对韩雪说:“这是我的儿子思雪。我相信你能理解这个名字的含义。儿子,这就是我对你常常谈起的韩雪阿姨。”后一句他说的是俄语,说完又补充一句,“对不起,他不会讲中国话。”

      “阿姨您好!”思雪慌忙站起,生硬地说了一句中国话,向韩雪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

      “您好!思雪,多好听的名字啊!”韩雪握住那双结满老茧、松树皮般的大手,眼睛顿时湿了。她看到这个中年人跟岗察洛夫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一头金色鬈毛,高挺的鼻梁,一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只是皮肤比岗察洛夫显得黑。儿子似乎比父亲少了几分睿智,多了几分沧桑和憨厚。

      “思雪这孩子,从小跟着我在极北地区生活,没有文化,又没有见识,性格很内向。”岗察洛夫的语气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好像他的感情色彩被岁月磨光了。

      “我看他长得很像您。”韩雪说。

      “是的,是很像我。”

      三个人围在壁炉前,一时陷入了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末了,还是岗察洛夫首先开口了。他说话的声音很沉重,就像一个人戴着脚镣走路似的,每移动一步,都带出一段哗啦哗啦响的历史回声。

      “韩雪女士,我本来不该来打扰您平静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您一定结婚了,成家了,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再说,我不想让您看到我这副丑陋的模样。”说这话时,他一直侧着脸,看着壁炉里烧红的煤块,将刀疤脸侧过去,将半拉好脸留给韩雪,“说真的,刚才看到您惊讶的样子我很后悔,后悔不该来中国!我知道我在您心中已经死了,已经死在那个暴风雨之夜了。其实,我真希望能在那天夜里死去,死去远比活下来要好得多,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死……”

      客厅比刚才更暗了,充满了悲怆的沉默。

      韩雪起身打着灯,明亮的灯光驱走了室内的昏暗,却驱不散两个人心头的幽怨。

      “我本来不想来,不愿让您看到我这副丑陋的嘴脸。可我必须来,因为我没有完成使命……”

      怎么又是使命?又是谁交给他的使命?她心想。

      于是,她反问了一句:“岗察洛夫先生,请恕我冒昧。当初您就说为了完成使命,您必须要回国。这回怎么又带着使命?又是布尔什维克交给您的使命吗?”

      “不!”岗察洛夫打断了她,语气仍然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早已经脱离了任何组织,没有任何人、任何组织能约束我了。现在,只有良心能约束我。我的良心要我必须来。否则,我到天堂无法面对我的救命恩人,再不来就没有机会了。”

      “您的恩人是谁?为什么说没有机会了?”韩雪满脸疑惑。

      岗察洛夫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瞅瞅思雪。思雪也抬头瞅瞅父亲。

  二

      的确,半个世纪前的那个暴风雨之夜,岗察洛夫并没有死。

      当他从昏迷中惊醒时,发现他被人拽着从高处扔下来,跌落在一块水泥样的陡坡上,身体顺着黑糊糊的陡坡叽里咕噜地往下滚去,滚着滚着,吧叽一声,掉进了冰凉的水里,咕噜咕噜地呛了好几口水,被呛蒙了。

      他昏昏沉沉地以为自己死了,恍惚中,听到一阵密集的枪声,子弹就落在他身边。头顶是瓢泼大雨,身边是爆豆似的枪声,他的身子不断往下沉去。他懵懵懂懂地以为这回真的死了,却又听见枪声停止了,隐约传来一阵渐渐远去的马达声。

      这时,他的大脑终于清醒了,我没死,我还活着,赶快逃命吧!

      于是,他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极力判断着哪边是岸。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雨声和涛声,什么都看不见。好一会儿,他才从远处微弱的灯光中判断出岸边的方位。于是,本着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顶着黑压压的恶浪,拼命向岸边游去。他发现左臂剧痛,不听使唤,只好用一只手划水,雨大,浪急,体力不支,不断被恶浪冲走,久久靠不了岸。此刻,死神就在他脚底下潜伏着,只要他对自己的小命稍一松手,死神就会欢呼着掠他而去。但是,他不肯屈服,以叫嚣的方式激励自己:来吧!狂风恶浪,统统地来吧!我就不信你能把我淹死在天天游泳的松花江里!

      人在这种生死关头,拯救他性命的往往不是上帝。而是他自身活命的强烈欲望——强大的意志力!

      不知过了多久,岗察洛夫终于抓住了岸边的一块石头。

      他爬上岸,发现他被冲到道外了。

      他脱下衬衫捆住流血不止的胳膊,趁着雨夜,躲过巡夜黑狗子的眼睛,从后院的暗道口偷偷地潜回家中的地下室,躲在夹壁墙里处理好伤口,换上干爽衣裤,取出情报,按照父亲的叮嘱,雇了一辆俄罗斯老头赶的四轮马车,连夜向齐齐哈尔方向奔去。

 

      当他历经三个多月的颠簸,终于回到西伯利亚的鄂木斯克时,已经是深秋了。

      途中他病了,伤口化脓感染,在满洲里一个中国铁路工人家里住了好多天。临走,他把兜里所剩不多的中国币子,全部留给了这个并不富裕的八口之家,并且一再承诺,有朝一日一定回来报答。

      列车到达鄂木斯克是一个飘着清雪的早晨。

      他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把所带不多的用品放在旅馆里,然后去找谢尔盖叔叔。旅馆看门的是一个皮肤松懈、下巴重叠的老妇人,看完他的证件,得知他是从中国来的,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他问老妇人,鄂木斯克中学在哪?

      老妇人却一脸茫然,思忖片刻说:“从前是有一所鄂木斯克中学,现在好像改名为斯大林中学了。不知您要找的是不是这所中学?”

      他第一次来到鄂木斯克,对这里并不熟悉。只知道鄂木斯克始建于1716年,曾是高尔察克反布尔什维克政权的首府,1919年被红军解放的。

      岗察洛夫踏着黏滞的薄雪,来到已改名为斯大林中学的鄂木斯克中学,一幢二层小楼的校舍。因为战争的缘故,校园里很冷清。

      在走廊里,他遇到一位夹着教案的女教师,问她谢尔盖校长在哪,她用嘴巴往楼上一指,匆匆地走了过去。

      岗察洛夫想到终于要见到谢尔盖叔叔了,心里感到一丝酸酸的兴奋。他要告诉谢尔盖叔叔,为了完成十八年前他交给父亲的任务,父亲牺牲了,母亲死了,他也险些丧命。一想到长眠在满洲里中俄边境上的母亲,岗察洛夫心里很是难过。他曾经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回来接母亲。如今,他长大了,母亲却早已变成了一堆白骨。

      他却发现,坐在办公桌前的并不是谢尔盖叔叔,而是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正俯在办公桌前匆匆地写着什么,听他进来,抬头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写下去,边写边像训斥学生似的训斥他,根本不容他辩解。

      “年轻人,你跑我这来干什么?我看你早已过了读书的年龄,为什么不去前线打仗?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苏联红军正在佩特萨莫和挪威的希尔克内斯地区,向德军发动第十次突击,让该死的德军饱尝惨重的苦头吗?如果不知道,请你看看这张报纸好了!”随手将桌子上的一张《真理报》扔过来,继续道,“难道你没有看见学校里没有一名男教师,连五十岁的男人都没有吗?不仅是学校,整个苏维埃,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游手好闲的男人!”

      “对不起,女士,我不得不打断您!”岗察洛夫只好打断这个喋喋不休、以训人为天职的讨厌女人,“我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可我必须告诉您,我不是来听您训斥的。我是从中国专程来找谢尔盖校长的!”

      听到这句话,胖女人才停止手中的书写,竖起修剪得又弯又细的眉毛,用钢刷般的目光对他从头到脚刷了一遍。

      岗察洛夫也不由自主地低头瞅瞅自己,看到自己的一身打扮的确很寒酸,破旧的皮靴,破旧的扎趟黑棉袄,破旧的毡帽头,一身穿戴都是满洲里那家中国工人送的。

      “夫人,我不知该怎样称呼您?”岗察洛夫只好问道,“请问,谢尔盖校长在哪?”

      “你找谢尔盖先生什么事?”胖女人冷冷地问道。

      “对不起,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机密!请告诉我,谢尔盖校长在哪?”

      “对不起,这个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国家的机密!”胖女人特意把“我们国家”几个字说得很重。

       “那好吧。对不起,打扰了。再见!”岗察洛夫只好窝着一肚子火气,离开了这个讨厌的女人。

 

      下午,当岗察洛夫再次走进校长办公室时,却见那个胖女人仍然俯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一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胖手指,夹着战争年代老百姓根本买不到的香烟。刚刚从乌云中露出的一缕阳光透过挂着一道道水渍的玻璃窗,照在她穿着灰格呢裙的肥硕身躯上,把她的胖脸映得阴一半阳一半,很是耐人寻味。

      “对不起,安娜阿姨,请原谅我上午的失礼!实在抱歉,我不知道您就是校长。”岗察洛夫满脸歉意地微笑,站在女校长面前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您就是谢尔盖叔叔的妻子。您知道,我父亲跟谢尔盖叔叔是多年的老朋友。当年,派我父亲以逃难名义逃亡中国,就是谢尔盖叔叔下的指令!”他心想,谢尔盖叔叔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傲慢的女人呢?

      可是,无论他怎样道歉,女校长的脸都像西伯利亚的冬天一样,始终结着冰。

      “谢尔盖已经不在鄂木斯克了。”女校长冷冷地说道。

      “去哪了?”岗察洛夫急忙问道。

      “莫斯科。”

      “什么时候回来?”

      “他调到莫斯科内务部工作了。”说完,女校长漫不经心地向空中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啊,原来是这样……”岗察洛夫并不知内务部是干什么的,更不知内务部掌握着多少人的生杀大权。他一心想见到谢尔盖叔叔,把带回来的情报交给他,只好问道:“安娜阿姨,请问谢尔盖叔叔住在莫斯科什么地方?”

      “对不起,这是国家机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可我必须见到他,我是专程回来向他送情报的!”

      “那就把情报请交给我好了。”

      “那不行!”岗察洛夫说得很坚决,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我父亲告诉我,除了谢尔盖叔叔任何人都不能交!父亲要我一定当面交给谢尔盖叔叔!”心想,我怎么可能把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情报,交给这么一个傲慢的女人呢?

      他的这番话似乎刺痛了女校长的自尊,她用钢刷般的目光再次对他刷了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请问你在中国做什么工作?”边说边操起了电话。

      “啊,在日本宪兵队当翻译。”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把他的一生给葬送了。

      “哦?给日本人当翻译?”女校长似乎有些惊愕,对着话筒说道,“喂,谢尔盖先生,岗察洛夫就在我这!他说要见你,不肯把情报留给我,请你跟他说几句吧。”她显然已经跟谢尔盖通过电话了。

      岗察洛夫接过话筒,只说了一句:“谢尔盖叔叔,我是米加……”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刹那间,逃亡生涯所经历的一切,母亲惨死在众人的皮靴下;父亲牺牲在法西斯党徒的枪口下……一切一切,全部袭上他的心头。他对着话筒那头的谢尔盖叔叔只是哽咽,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了。

      只听对方说了一句:“请把情报交给我的妻子安娜吧!”就把电话挂了。

      岗察洛夫只好脱下破棉袄,拆开底襟,从棉袄的夹层里取出情报,双手托着,很不情愿地送到女校长面前。只见女校长用不屑的目光瞟了他一眼,随手将情报往桌子上一扔,又操起电话,跟什么人哇啦哇啦地说了起来。

      看到女校长对他们父子的巨大付出如此不屑,岗察洛夫很是失落,甚至想把情报取回来。可他转而又想,取回来又能交给谁呢?

      离开校长室,岗察洛夫的心情很是郁闷。跟女校长握手告别时,发现她抹得鲜红的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冷笑。他心里曾闪过一丝疑惑:她为什么冲我冷笑?难道她对我心怀鬼胎吗?

      跟随父亲多年,特殊的职业使他养成多疑而敏感的性格。

      但是,他毕竟太年轻了。而且,从小跟随父亲在中国长大,对苏维埃的政治形势并不了解。更重要的是,他对谢尔盖叔叔充满了不可动摇的信赖。他觉得谢尔盖叔叔看到这份情报一定很满意,甚至会表扬他。

      情报上详细记录了俄国法西斯党和白匪残余的人数、头目,在中国的活动情况,以及经费来源等诸多问题。后来日本投降以后,俄国法西斯党头目罗扎耶夫斯基和白匪军头子谢苗诺夫等人在中国被捕,被苏维埃最高法院判处死刑,其中就有岗察洛夫父子的功劳。遗憾的是,并没有人承认这些。

      此刻,虽然有些郁闷,但毕竟完成了父亲交给自己的使命。岗察洛夫的心情还是感到多少天来从未有过的轻松,脚步也随之轻松起来,踏着薄雪,沿着来路往回走,想找一家饭店好好吃一顿,回到小旅馆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看有没有开往伊尔库茨克方向的火车,如果有,他准备去伊尔库茨克。到那雇辆马车回故乡安拉斯小镇,看看阔别十八年的小镇,看看自己的家,熊熊肯定不在了,房子还在吗?然后就准备去前线打德国鬼子。他不愿做一个女校长说的那种人,面对国家的安危,游手好闲,袖手旁观。父亲说过:一个人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应该为国家,为民族做点事情!他想战争结束以后,他要把韩雪接到安拉斯小镇,让她看看他的故乡,看看贝加尔湖。如果她愿意,他们可以留在安拉斯小镇定居。如果她不愿意,他就跟她回哈尔滨。他喜欢哈尔滨这座钟声悠扬、充满了俄罗斯情调的城市。

      此刻,正是白天与夜晚交替的时刻,路灯还没有亮,周围显得苍茫而昏暗。落着一层薄雪及枯叶的马路上,寂寥无人,远不像哈尔滨大街总是人群熙攘。

      四周很静,静得能听到皮靴踩在清雪和树叶上发出的有些黏滞的“刷刷”声。十八年来,岗察洛夫第一次踏上自己国家的国土,心里感到格外踏实,有一种归宿感。路过尼古拉·哥萨克教堂门前,他回头瞅瞅,看看这座教堂跟哈尔滨的圣·尼古拉教堂、索菲亚教堂相比,哪座教堂更漂亮、更恢宏,他觉得还是圣·尼古拉大教堂更独特,更具恢宏气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却突然被人用麻袋样的东西套住了脑袋,被几双大手塞进了一辆闷罐样的车里,被推进车厢的刹那,他的鼻子撞到了车厢的铁皮上。

      他蜷曲在麻袋里,心里感到十分惊惑:我穿戴这么寒酸,一看就是穷人。为什么会遭到绑架?不对!这些人开着闷罐车,好像不是一般的绑匪。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我?啊,坏了!肯定是那帮白匪残余干的!

      这个念头一闪,他连连打了几个寒战,心想这回死定了!那帮混蛋绝不会放过我!可他又觉得奇怪,那帮家伙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是谁向他们告的密?

      闷罐车颠簸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停了下来。

      岗察洛夫头上套着麻袋,被人带下车,透过密密麻麻的麻袋眼,踏上水泥台阶,走过一段阴森森的坑洼不平的石板路走廊,前边有人腰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他觉得这里好像是一座古老的监狱。他闻到一股监狱里那种惯有的血腥与潮湿的气味儿。在日本宪兵队期间,他多次去过这种地方,对这种陈腐的气味儿很是熟悉。

      果然,随着一种稀里哗啦的开锁声,他头上的麻袋被人薅了下来。他发现,果然是一座古老的监狱,只是把原先敞开的铁栅栏砌死了,砌成了一个个单独的监舍,后砌的水泥印还在呢。

      一个长得高大凶悍,腰间挂着一大串七八寸长大铁钥匙的老狱警,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在岗察洛夫身上仔细搜了一遍。岗察洛夫明白了,绑架他的绝不是什么白匪残余,白匪残余不可能有监狱。这里是国家的专政机关,只有国家的专政机关才会有这种古老的监狱。一想到被关进了国家监狱,他的心反倒踏实了。他认为国家专政机关不同于草寇和土匪,国家专政机关是讲法律的。

      “先生,”他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很斯文地对准备抽掉他裤带的老狱警说,“我想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叫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我没干过任何违法的事情,今天刚从中国来这,是来给内务部长官谢尔盖先生送一份重要情报。”他觉得这种时候,只好打出谢尔盖这张招牌了,“先生,我说的全是实话。请您让我见见你们的长官好吗?”

      “请你先松开我的袖子!”也许因为岗察洛夫称狱警为先生,所以,满脸凶悍的老狱警举着大铁钥匙并没有砸下来,而是用那双猫头鹰般的眼睛瞪着他,轻蔑地说道,“我们的长官,能是你这种身份的人想见就见的吗?”

      “啊,对不起先生,”岗察洛夫急忙松开狱警镶着大铜扣的衣袖,歉意道,“我知道你们的长官不是我随便见的。可我的确是冤枉的。我什么坏事都没干!我只是去了一趟斯大林中学……噢,对了,你们可以给安娜校长打个电话,或者给莫斯科内务部的谢尔盖长官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我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一定会告诉你们!”

      可是,老狱警的一番话却令岗察洛夫大惊失色。

      “岗察洛夫先生,既然你认识内务部的长官,要是没有他们的命令,我们这一级的监狱能把你关进来吗?”

      “你说什么?难道……”岗察洛夫惊诧的话语刚一出口,却被老狱警粗鲁地打断了。

      “你这个笨蛋,我他妈什么都没说!痛快滚进去吧!笨蛋,别浪费我的时间了!”说完,把岗察洛夫往屋里一推,“哐当”一声关上了铁门,“咔嚓”一声落下了大锁。

      “混蛋!你给我站住!”这回该轮到岗察洛夫骂人了。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斯文,站在铁门里,一边骂,一边拼命拍打着铁门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你们这帮混蛋!你给我听着!”

      此刻,他那俄罗斯血统中潜在的、刚烈而不服输的个性,就像突然放开锁链的藏獒,顿时彰显出凶猛而不驯的性格。他觉得在这充满血腥的古老监狱里,他所表现出来的斯文,他所期待的法律,都他妈一律没用了!只能以反抗来抗争自己的权利了。

      “我告诉你们,我的父亲是布尔什维克派到中国的特工!为了完成那该死的任务,我母亲死了!我父亲也死了!我受尽了磨难,现在又被你们抓进这该死的监狱里……”

      他的情绪完全失控了,好像要把十八年来所遭受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发泄在这静悄悄的,看似无人的古老监狱里。

      他并不知道,在走廊两侧每一扇铁门后面,都锁着像他一样愤怒的灵魂,只是经历了最初的反抗和愤怒之后,心死了,麻木了,不再像他刚进来时这样鲜活,而是变成了一个个死魂灵,等待着生死未卜的宣判。

      就在他冲着走廊咆哮之际,身后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年轻人,别发火了。大家都跟你一样。”

      “不!我跟你们不一样!”岗察洛夫正愁没地方发火呢,转头就冲着身后吼了一句。

      他这才发现,在这所不大的监舍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大概有二三十人。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只看见地上挤挤擦擦坐着一堆大大小小的脑袋。

      “没什么不一样。”仍是那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从右侧墙角发出的。

      “请闭上你的嘴巴!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教训我!”岗察洛夫冲着墙角一个大胡子老头厉声吼道。

      那个苍老而平静的嘴巴闭上了。但是,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睁着,而且瞪得老大,都盯着他。

      “我告诉你们,我从没干过任何坏事!”岗察洛夫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也没有干过坏事!”不知是谁也愤然了一句。

      “不!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身负着国家的重要使命!”岗察洛夫特意加了“国家”两个字。说完他就后悔了,骂自己笨蛋,愚蠢透顶!这种时候,怎么能说出这种犯众怒的话呢?在这充满罪恶的监狱里,谁还听你国家使命之类的屁话?

      的确,他的话就像一根火柴扔进了火药库里,骤然点燃了所有的火药桶。但是,火药桶并没有发出任何爆炸声,而是采取监狱里特殊的方式,一切行动都是在悄然无声中进行的。昏暗之中,只见满监舍的人都缓缓地站了起来,高高矮矮,就像一群无声的幽灵,纷纷向岗察洛夫靠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看到这种架势,岗察洛夫本能地攥紧了拳头。

      但是,好虎架不住群狼。何况他还拖着一只受过伤的胳膊呢。

      当他被众多拳脚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发现一张久不刷牙、臭烘烘的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轻蔑地问道:“还肩负着你的狗屁使命吗?”

      “混蛋!你们这帮畜生……”骂声没等出口,一顿拳脚又袭了上来。

      直到那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开口制止:“行了行了!你们不要自相残杀了!快住手!”这场在监狱里最常见的群殴这才告一段落。

 

      接下来,岗察洛夫在这古老的监狱里,承受着炼狱般的煎熬,嘲讽和奚落就像这污浊的空气一样,团团包围着他。有几次,他真想把几个家伙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

      “喂!国家使命!”他们都叫他“国家使命”,“给我们大家讲讲,你肩负着什么样的狗屁使命?是去刺杀战争恶魔希特勒,还是潜伏到德国鬼子的心脏去了?”

      “不不不!你们都说错了。他去完成的是用这个,让德国女人尝尝俄罗斯男人的厉害!哈哈哈……”边说,边冲着着岗察洛夫做着下流动作。

      面对这帮无赖他只能沉默。每天除了领一点带皮的马铃薯,用帽子盛一碗泔水汤以外,从早到晚就趴在膝盖上写信,给谢尔盖叔叔,给安娜校长,给内务部长贝利亚,一遍遍地阐述他被冤枉的案情,要求立刻释放他!为了跟狱警要点纸张,请狱警将信投递出去,他把手表、兜里为数不多的美金,统统从送饭的窗口送了出去,就差没把身上的衣裤扒下来,统统送给那个凶悍的老狱警了。

      一天,一个经常挖苦岗察洛夫、绰号叫北极熊的家伙,夺过他写的材料,用嘲讽的口吻念起来:“我最最尊敬的谢尔盖叔叔,您可能不记得小米加了,可您总该记得我的父亲……”

      岗察洛夫急了,一把掐住北极熊的脖子,以一决生死的口吻厉声道:“你这个畜生,张开你的狗耳朵听着,你必须乖乖地向我道歉!否则,我就扭断你的脖子,我数三个数,一……二……”

      没等数到三,那个平静而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北极熊,岗察洛夫肩负着国家的使命,并没有什么不对,你应该向岗察洛夫道歉。”

      “好、好……对、对不起……我、我向岗察洛夫先生道歉,”北极熊的脸憋得像驴肝似的,只好低头道歉。

      大胡子老头披一件质地不错的灰呢子大衣,看样子,像个大学教授或者哲学家之类的人物。没人知道他的身世,大家都叫他大胡子老头。他长着一副钢刷般的灰色大胡子,一头同样钢刷般的灰色苍发,一双深陷眉骨下的蓝色眼睛,透出一种看穿一切的深邃和坦然。大家都愿意听老头讲一些有关刑期、战争形势、国家前途等诸类问题。

      这天晚上,当岗察洛夫借着铁门上方射进来的一缕灯光,发疯般地写着最后一封信时,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抬头,发现大胡子老头正用深邃的目光望着他,真诚道:“年轻人,别浪费你的那点钱了,没用。”

      听到这句话,岗察洛夫再也控制不住多少天的孤独和委屈,抱住老头呜呜地哭起来。

      就这样,岗察洛夫跟这个神秘老头成了朋友。两人经常躺在这座沙皇时代建造的古老监狱里,伴随着如雷的鼾声,通宵达旦地聊着。

      从老头那里得知,监狱里关押的大多是跟岗察洛夫一样,糊里糊涂被抓进来的“政治犯”。岗察洛夫第一次听到有关苏联几次“大清洗”的情况。此前,他在哈尔滨俄侨创办的报纸上,看到过有关“大清洗”方面的报道,还以为是白俄分子对苏维埃政权的仇视所杜撰的呢。

      大胡子老头说,“大清洗”就像14世纪欧洲暴发的“黑死病”一样,使数百万无辜者惨遭杀害。其中跟列宁一起创建苏维埃政权的几位苏共中央领导,除斯大林之外,其他几位全部被处死或暗杀了。

      说到痛心处,大胡子老头仰望着从铁门上方小窗射进来的一缕灯光,眼含苍泪,悲愤地感慨道:“布哈林在遗言中写道:我命在旦夕……面对着一部凶恶的国家机器,我感到无能为力!”说到这里,老头用更加悲愤的口气说道,“苏维埃那么多优秀的元帅、指挥官,都被处死了。仅1936年至1938年间,就被处决了六十多万人。当时,苏联共有五位元帅,三位被处死;十六位司令员,十四位被处死;六十七名军团长官,六十人被处死;一百九十九名师长,一百三十六人被处死;八十人的最高军事委员会,七十五人被处死;除此之外,还有三万多名团级军官全部被处死了。”老头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般地数着这些数字,“这些将士都是苏联红军的精髓,苏维埃的骄傲!他们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屈死在残暴的国家机器之下!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视为最亲爱的父亲,最最英明、最最崇敬的领袖……”

      说到这里,老头良久没了声息,眼窝里汪着两颗大大的泪珠。再开口时,老头钢刷般的大胡子微微颤抖,愤然道:“难怪苏德战争爆发前夕,希特勒曾在高级将领会议上公开叫嚣,苏联是一只瘫痪了的北极熊。他们已经没有好的统帅指挥战斗了!”

      一时,监舍里陷入了沉默,只有鼾声和梦呓声在黑暗中响起。

      好一会儿,岗察洛夫才悄声问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害这么多无辜的人呢?”

      老头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起头,瞅了瞅跟他隔着一个铺位的中年人,见那人张着嘴巴似乎在酣睡,才故意抬高了声音,道:“年轻人,既然你问到了这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但我要提醒想告密的朋友,这是大胡子老头说的,并不是岗察洛夫说的!我告诉你,这就是残暴统治的结果!掌权者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所采取的残暴镇压手段!这种残暴的统治就像一台无形的绞肉机,无时无刻不在疯狂地绞杀着无辜的生命!”说到这里,老头话锋一转,“年轻人,你知道什么叫莫斯科特别会议的判决吗?啊,对了,你在中国可能没有听说过。我可以告诉你,特别会议的判决也叫OCO判决。就是对罪犯采取缺席审判,不提审,不审判,被判刑者对自己的案情一无所知。而且,特别会议的高官们根本不看案情,也看不过来。全部由手下人处理,对全国各地报上去的案件,分类,大笔一挥,一个人是死是活,判十年、二十年,全由几个工作人员的笔头说了算!而且,判决后的刑期可以无限延长,且永远无处上诉!”

      “现在还是这样吗?”岗察洛夫不由得担心起自己。

      “比以前有一些改变,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

      “可我不理解,前线正在打仗,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人送到前线去效力,非要把我们关在监狱里呢?”

      “这个问题,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了。”

      “请问,您是搞法律的吗?”岗察洛夫以为老头是法官或者律师。

      只见老头晃了晃他的大胡子,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不管我是搞什么的。我相信凡是有点良知的苏联公民,都会记住这一切。这将是苏维埃历史上最血腥的一幕,绝不亚于中世纪欧洲的异端审判所!”

      此刻,监舍里静悄悄的,鼾声和梦呓声都消失了,连呼吸声都变得很轻。

      所有人都醒了,都瞪大黏滞的眼睛竖起耳朵,倾听着老头的每一句话,心里琢磨着自己的小命,会不会被那台可怕的绞肉机绞死,绞不死的话能判多少年。十年,八年,还是二十年?岗察洛夫也是如此。

      他想问问老头,他会不会被绞死?

      没等他张口,老头又开口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岗察洛夫说的,声音充满了沧桑感。

      “俄罗斯的灵魂病了,需要很好的医治。不过,夜晚再黑暗,总要被黎明所取代。只是我看不到鄂木斯克的黎明了。也许你能看到。”

      “你为什么看不到了?”岗察洛夫惊愕地反问一句。

      老头没有回答,而是拍了拍岗察洛夫的肩膀,说:“睡吧。天快亮了。”

 

      就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三天,1944年12月24日。

      圣诞节前一天,一个大雪过后的早晨。

      九点一刻,大家刚吃完一点黑麦屑粉熬的糊糊,正坐在地上舔磁缸呢。走廊里传来一阵特殊的脚步声,不是狱警那种熊掌般的“啪嚓啪嚓”的脚步,而是女人的高跟皮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有节奏的“咔咔”声,在这阴森森的监狱里听起来很是悦耳。

      听到这特殊的脚步声,地铺上所有人都面露惊色。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岗察洛夫更是一脸惊惑,不知这脚步会不会是冲着大胡子老头来的。昨天夜里,大胡子老头告诉岗察洛夫,他曾经公开对大学生讲,要反对残暴统治,要提倡真正的民主。所以,那些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此刻,“咔咔”的高跟鞋声就像锋利的刀片,削割着人们紧张的神经,惊愕在每个人的脸上游弋,只听门外传来开锁声。

      这时,只见大胡子老头缓缓地站起,与狱友们微笑着拥抱,默默地告别。

      当拥抱到岗察洛夫时,老人用力拍了拍岗察洛夫的肩膀,微笑道:“记住,活着就是胜利!”

      “活着就是胜利!”从此成为岗察洛夫的生命支柱。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锁声,牢门开了。

      岗察洛夫看到一个年轻漂亮、涂着眼影和口红的年轻女子,一身呢子军装,手里拿着一个大本夹,一脸傲慢地出现在狱室门口。他觉得在这充满血腥的监狱里,来宣读死亡判决的却是一个年轻漂亮女人,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只见那女人翻开手中的大本夹,刚要宣读“吉米林克……”却被大胡子老头打断了。

      “小姐,不必走过场了!我告诉你们,我不会像狗一样向你们摇尾乞怜的!”

      那女人并没有理睬,继续念道:“因其反对苏维埃,反对伟大领袖斯大林……”

      “请闭上你的嘴巴!”大胡子老头愤怒的吼声,终于把女人尖细的宣判声压了下去,“我吉米林克的名字,不许从你们这些人的嘴巴里吐出来!否则,将是对我圣洁灵魂的玷污!”说完,老头抖了一下身上的灰呢大衣,微笑着向大家挥挥手,起身向门外一跛一跛地走去。

      岗察洛夫这才发现,老头竟然是个跛子。

      随后,走廊里传来了普希金的《自由颂》,只是对个别字句做了修改,声音激愤而铿锵:

      “来吧,把我的头颅(应为“桂冠”)拿走,敲碎我懦弱的竖琴。我要对世界歌颂自由,我要抨击宝座上的罪愆。……你专制暴虐的恶魔(应为“恶汉”),我憎恨你,憎恨你的宗室……”

      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声音冲破这石头砌的高墙,冲破人类最凶悍的阻挠,在这古老的监狱里,在鄂木斯克的上空久久地回荡。

      而回荡更久的是枪声,那撕裂几十个生命的枪声,在监狱专门用来枪毙人的断壁前响了很久。喷洒出来的鲜血把厚厚的积雪都染红了。

      从此,岗察洛夫变得更加沉默了。

      (待续)

 

第十三章 远去的背影 (2)

      就在哈尔滨至哈巴罗夫斯克旅游快艇通航一周左右,八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保罗去世了。

      渺渺接到母亲的电话赶到小茅屋时,保罗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渺渺和母亲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屋,把最后一点时光留给了两位苦恋一生的老人。

      小屋里,身穿一身白袍的保罗像个孩子似的,躺在韩雪的怀里,瞪着灰蒙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大胡子在微微颤抖,嘴巴一张一合,极力在说着什么。

      “保罗,”韩雪抚摸着保罗的满头苍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你是说上帝终于赐福给你了,你终于得到解脱了。对吧?”

      保罗点点头,嘴唇又微微翕动起来。

      “你说你爱我,感谢我给你的一切。”韩雪俯身亲吻着保罗的脸颊,哽咽道,“保罗,我也爱你,是你给了我儿子。到时候我会去天堂找你,你可别不认识我呀!”

      保罗微笑着,点了点头,举起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想抚摸韩雪的脸颊,没等举到脸上就缓缓地跌落下来了。

      小屋里静悄悄的,最后一抹夕阳从敞开的后窗里探进来,抚摸着这对恋人最后拥抱的身影。韩雪眼含泪水,轻轻合上保罗的眼睛,将头抵在保罗的额头上,久久没有抬起来。

      “当……当……”远处传来索菲亚教堂晚祷的钟声,一个过早衰老的生命就这样随之去了。

      韩雪轻轻地放下保罗,到床底下取出一只挂满黑渍的脸盆。婉如进屋想接过脸盆被母亲拒绝了。韩雪用香皂将脸盆洗刷干净,从暖壶里倒了一些温水,用毛巾给保罗精心地擦脸、擦头,擦洗手脚,在他胸前放好一枚十字架。一切处理完毕,她才示意婉如和渺渺进去,让她们跟老人最后告别。

      按照保罗的遗愿,韩雪没有把他的遗体送进教堂接受最后的超度,东正教称之为终傅。也没有按照东正教的教规请来司祭,给他诵读最后的祈祷经文,给他的耳、目、鼻、口、颊、胸、手和足涂抹圣油,借此来赦免他的罪过,让他的灵魂得以救赎,使他顺利升入天国。而是把他安葬在哈尔滨皇山墓地中国人的墓园区。

      “我背叛了东正教规,违背了上帝旨意。我死后不要将我葬在俄侨墓园,免得遭到俄侨同胞的唾骂,就葬在中国墓园吧。”这是临终前,保罗留给韩雪的遗言。

      墓碑是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镶着保罗年轻当司祭时,身穿白色长袍的照片。

      送葬的只有她们几位亲人。韩雪没有让她们按照中国的风俗磕头、烧纸、哭泣,而是让婉如买了许多红玫瑰带去。

      这是夏天里最晴朗的一天,太阳很大,阳光很刺眼。因为有山风,并不觉得炎热。

      一身黑服的韩雪蹲在地上,将玫瑰花一枝挨一枝地摆放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一律花朵朝里,花梗朝外,十分整齐。

      婉如要帮母亲摆放却被母亲拒绝了。

      韩雪一个人默默地摆着,好像在跟保罗做最后的道别。山风吹乱了她的满头苍发。她明显得老了。

      看到在这耀眼的阳光下,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摆放着一圈鲜艳的红玫瑰,看到这红与黑的景致,婉如不由得想起那部名著《红与黑》,那也是一部男女偷情的小说。

      她发现,这红与黑搭配起来,显得既庄重又美丽。她忽然觉得,这红与黑的色泽,多像母亲和保罗的爱情啊!冲破一切枷锁,火焰一般炽烈!

      她想,母亲的用意大概就在于此吧?

      离开墓地之前,韩雪对婉如说:“去看看你父亲吧,给他烧几张纸,放一束鲜花,尽一份女儿的孝心吧。”

      婉如带着渺渺来到东北角一座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墓碑上镶着肖泽明年轻当飞行员时的照片。

      她们娘儿俩蹲在墓碑前,烧了几张纸,放上一束鲜花,说了几句安息之类的话,就离去了。

      保罗去世的这年秋天,卓群的母亲也住院了。

      子宫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得知这个诊断,渺渺忍不住在医生面前失声痛哭,一再哀求医生:“大夫,求求您,无论如何救救我奶奶!奶奶的身体一直非常好,从未去医院看过病!大夫,求求您了!”

      医生却说:“正因为老人身体好,所以你们当儿女的,从不带老人来医院做体检。现在,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们也没办法了。”

      听到医生的责怪,渺渺心里更是难过,后悔自己没有带奶奶做过体检。她知道,奶奶的日子不多了,世界上最疼她爱她的人要走了,再也没人像奶奶那样疼她了。

      她在走廊里哭了很久,哭够了才回到病房。

      老太太住的是肿瘤医院的普通病房,四张床,四个病人都是癌症晚期。

      渺渺拭去脸上的泪水,换做笑脸才走进空气污浊、不断传来呻吟声的病房,悄悄走到最里边的病床前,只见秋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奶奶的脸上,满头的白发冲着秋阳挓挲着。奶奶本来就又瘦又小的身子,显得更小,更薄了,薄得就像一张纸似的。

      渺渺佯装没事似的瞅一眼吊瓶,说:“啊,还有挺多呢。奶奶,别担心,医生说你没什么大事,只是长了一个多年的子宫积瘤,不用手术,过一段时间瘤子就会慢慢萎缩的。”

      渺渺怕自己哭出来,忙拿起床头的暖瓶要去打水,却被奶奶叫住了。

      “渺渺,别忙活了。邻床的大妹子刚给我打了一壶开水。坐吧,陪奶奶唠唠嗑,今后恐怕跟奶奶唠嗑的日子不多了。孩子,奶奶知道是啥病。一会儿去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他在绥芬河看床子呢。我这有他电话。”老人说得很平静。

      “奶奶……”看到奶奶什么都知道了,渺渺再也装不出笑脸了,扑到奶奶身上哭起来。

      老太太却劝她:“傻孩子,别哭!谁都得有这天。奶奶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死了。奶奶心里只是放不下你和你爸。你太小,还没成家。你爸爸人太老实,一个人在外连个家都没有,我就怕他被人欺负。嗨,我这也是瞎操心。”

      渺渺止住了哭泣,说:“奶奶,我让爸爸回来,别一个人在绥芬河折腾了。”

      “回来也好,你们爷俩也好有个照应。”

      第二天早晨,渺渺去卫生间倒便盆出来,发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父亲,走进了奶奶的病房。不过父亲走时头发灰白,早早就驼背了。这个人却是一头乌发,腰板挺直,步履匆匆,但从走路的姿势上看确实像父亲。

      渺渺急忙回到病房,推门一看,却发现一个直溜溜的背影跪在奶奶床前……

      “妈!儿子不孝啊!妈,我不该离开你呀!”

      “儿子……妈以为临死前见不到你了呢。快让妈好好看看!”娘儿俩抱头痛哭。

      渺渺放下便盆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不想打扰这对母子,让娘儿俩好好亲热亲热吧,今后想亲热也没有机会了。

      渺渺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直到父亲在她身后怯怯地叫了一声“渺渺”,她才在回过头来。

      “爸爸!”

      “渺渺,对不起……”方卓群满脸泪痕,歉疚地说道,“都怨我,不该离开家。可我当时……”

      “爸,别说了。”

      “渺渺,请你原谅……”

      “原谅什么呀?你又没做错什么!”

      “我已经失去了你妈妈,我真怕再失去你……”

      “爸爸,你怎么尽说糊涂话呢?你跟我妈妈离婚是你们之间的事,可你是我的父亲!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受法律保护的!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渺渺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所以根本没往其他方面想。“老爸你放心!你永远不会失去我,你跑到天涯海角,都永远是我最亲、最可爱的老爸!”

      听到这番话,方卓群激动地叫了一声“渺渺……”伸手想搂住渺渺,却又有点发怯,倒是渺渺张开双臂扑到了父亲怀里。

      方卓群回来的当天,就让母亲住进了高级病房,里外套间,又安静,又敞亮。

      秋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雪白的被褥上,给人一种洁净的舒适感,远不像普通病房那么脏兮兮、闹哄哄的了。

      方卓群对渺渺说,老太太受了一辈子苦,最后一段时光让她住得舒服点吧。

      渺渺对父亲说:“爸爸,你比以前年轻多了。在我记忆里,从未见你挺直过腰板,看你现在,腰板挺得溜直,比我挺得都直了。”

      受到表扬的方卓群有点不好意思,说:“在绥芬河看床子虽说累点儿,挺省心,没人管我,也不用担心谁又不高兴了。只要用点儿心,不卖丢货物就能赚钱。身上有了钱,腰板自然就挺直了。长这么大,我从未像现在这么舒心过,本想多赚点钱再回家,没承想……渺渺,真得谢谢你。”

      “老爸,”渺渺故意噘起嘴巴,佯装生气了,“你干吗跟我奶奶似的,总跟我那么客气呀?一家人说什么谢呀?那不是我亲奶奶嘛!孙女孝敬奶奶还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对,以后不说了。”方卓群苦笑笑。

      第二天上午,奶奶有父亲照顾,渺渺觉得请假太多,准备去法院处理一下手头的案子。临出门,渺渺到奶奶毫无血色的脸上亲了一下,悄声道:“奶奶,我去上班了。你跟爸爸好好唠唠,别累着。噢,晚上见!”

      “去吧。这些天可把你累坏了。”自从儿子回来以后,老太太的精神好多了。

      出了医院大门,渺渺到公交汽车站等车,习惯地摸了摸手提包,发现没带办公室的钥匙,心想可能落在奶奶的病房里了,急忙回来找钥匙。

      当她匆匆走进套间病房,刚要推里屋门,却听见里屋传来母子俩悲恸欲绝的哭声,忙收住了脚步。

      “傻儿子,都怨妈呀!是妈毁了你一辈子啊!”

      “不,妈不怨你,都怨我自己!”

      “儿子,妈明明知道渺渺不是你的……”

      此刻,即使听到地球倒转,听到太阳黑子爆炸把整个宇宙都毁灭了,也不会让渺渺感到如此震惊。因为那些都是不现实的传说,而眼前这两句确确实实的话却像陨石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了她的心上,把她的心砸出一个天大的坑,把她所有的感觉神经全砸断了,砸蒙了,完全没了知觉。她只感到一阵窒息,思维短路,脑海里一片空荡。而她的潜意识却想起了一首歌,一首日本电影《人证》的插曲《草帽歌》。那是她中学时代的最爱。因为她一直觉得母亲不喜欢她,所以最爱唱这首歌。

      “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很久以前失落了,它飘向浓雾的山岙,吔哎,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它就像你的心儿,我再也得不到……”

      那是十岁那年,父亲带她去亚细亚电影院看的《人证》。当她看到八杉恭子将匕首捅向自己的私生子——一个被美国黑人士兵强暴的混血儿时,她哭着问父亲:“爸爸,她为什么狠心捅自己的孩子呀?那孩子多可怜哪!”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出了影院,父亲给她买了一根冰激凌。

      此刻,她觉得八杉恭子那把匕首不是捅在黑孩儿身上,而是捅在了她的心窝上,就像《草帽歌》里唱的一样:“忽然间,狂风呼啸,夺去我的草帽吔哎,高高卷走了草帽啊,飘向那天外云霄!妈妈,只有那草帽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就像是你给我的生命,失去了,找不到!”

      渺渺心中的无价之宝当然不是母亲的草帽,而是父爱。尽管父亲有点儿愚憨。但父爱在渺渺心目中却是无价之宝。

      记得小时候,父亲一进家门就会大喊:“渺渺,我的宝贝闺女!你看爸爸给你带回啥好吃的了?哈哈……快让爸爸亲一口!”

      一串冰糖葫芦,几个香水梨,两个香瓜,几块大白兔奶糖……常常会换来她歪着小脖,让父亲亲个痛快。亲完了,她拿着好吃的跩跩地跑进厨房,让奶奶尝一口,然后才坐在门槛上美滋滋地吃起来。

      父亲的肩膀一直是她胯下的大马,骑着他满炕跑。这些美好的记忆,就像一个个珍珠散落在她童年贫瘠而孤独的人生路上,成为她人生中一个个闪光的亮点。正是这些亮点编织成了一副珍贵的项链,不是戴在脖子上,而是藏在她的心里。

      她比珍爱自己的生命都珍惜这份血肉亲情。

      然而,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跟小时候吹的肥皂泡一样!

      她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居然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居然是一个外姓人,姓张、姓李、姓陈……姓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不是姓方!她不知自己是谁的孩子,不知父母是谁。可能是捡来的,也可能是母亲跟别的男人生的。一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一个叫了二十多年的爸爸,一个最最亲爱的奶奶,居然跟自己毫无关系!爹妈都不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人可以让她信赖呢?

      她觉得被所有人都愚弄了,抛弃了,包括她的母亲!

      就在她上天入地般胡思乱想之际,里间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听清,只听清了一句,是奶奶说的,就足以让她晕倒了。

      “千万别让渺渺知道啊!”

      此刻,她那颗被这场八级地震压碎的心,再加上连日来为奶奶的操劳,这句话无形中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身子一晃身体失衡,一下子把里屋门撞开了。

      “渺渺?你、你怎么了?”方卓群大惊失色,语无伦次,“你、你要是听到了什么……我、我只想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

      渺渺把着门框稳住了身子,心里却说:你们现在还想欺骗我,还想欺骗到什么时候?难道还想欺骗我一辈子吗?但她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来,眼前一片模糊。

      这时,只听奶奶开口了,虽然声音不大,气很短,但对渺渺来说却是一针清醒剂,使她怨气冲天的脑袋顿时清醒了。

      “渺渺,奶奶告诉你,这事一直没敢对你说,不是想骗你,是怕你难过……”

      听到这句话,渺渺再也憋不住满腔的悲愤了,扑到奶奶身上呜呜大哭:“呜呜……呜呜……”

      奶奶用那只没打吊针的手,像小时候拍渺渺睡觉似的,轻轻地拍着她颤抖的肩膀,轻声道:“这事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难过。孩子,不管你是谁家的,自从你在我们方家下生以来,奶奶和爸爸都拿你当心肝宝贝,有一口好吃的都给你。孩子,你爸为啥离开家?奶奶告诉你,他就是怕失去你……你看看他临走前留给我的这封信,就啥都明白了。”说着,从枕边的小提兜里取出了那封信。

      渺渺起身,接过了奶奶手中的信,迅速扫了一遍:

      “妈,我走了。我无法面对渺渺那双纯真的眼睛。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了渺渺。渺渺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既懂事,又善良,我太爱她了。我不能没有她!可是,她却是别人的。妈,我受不了这一切,太残酷了!我失去婉如已经够伤心了,现在又失去了渺渺……这一切都好像在摘我的心一样!”

      渺渺早已泪流满面,回头瞅瞅父亲,发现父亲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完全不是前天回来时的精神状态了,染过的黑发露出一圈白茬儿,原本挺直的腰板又弯了下去,比先前弯得更厉害了。

      “爸爸——”渺渺哭喊着扑向了方卓群。

      不久,老太太走了。

      临走前,老人拉着渺渺和方卓群的手,说出了最后一番话,算做遗嘱吧。

      “渺渺,你答应奶奶……”

      “奶奶,我答应你。”渺渺啜泣道。

      “你爸是个好人。”老人将方卓群的手交到渺渺手里。

      “奶奶,你放心,爸爸永远是我的亲爸爸!”

      “那奶奶就放心了。儿子,妈走了……你早点找个女人成个家……”老人冲着儿子嘴巴一张一合,还极力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只是将最后的目光直勾勾地定在方卓群的脸上。

      奶奶走了,渺渺哭得特别伤心。

      她无法不哭,为奶奶,为自己,也为父母,更为那个远去的年代。

 

      处理完后事,方卓群又要回绥芬河做生意去了。

      渺渺流着泪对他说:“爸爸,我永远是你的女儿。咱家就剩我自己了,希望你能早点回来!”

      听到这句话,方卓群哽咽道:“渺渺,有你这句话,爸爸就知足了。”

      父亲走了。家里只剩下渺渺自己。

      这天是星期天。渺渺邀母亲来家里共进晚餐。渺渺决定向母亲摊牌,问问她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否则来到人世间一回,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渺渺特意买了红肠,备了几盘小菜,买了两瓶啤酒。哈尔滨的女人爱喝啤酒,这是世界都出名的。

      傍晚,婉如来了,说老太太出殡那天,她本打算去送送她,临时来了两个客户就没去成。

      母女俩坐在餐桌前,没有更多的寒暄,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渺渺没有像以往那样吞吞吞吐吐,而是开门见山地问母亲:“妈,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吧。”婉如微笑道。

      “这件事也许我不该问。”

      一听这话,婉如立刻放下酒杯,抬头瞅瞅渺渺,发现渺渺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婉如心里顿时有些慌乱,心想,二十多年来最担心、最不愿提及的那件事,终于要揭穿了。

      她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我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听到这句话,婉如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十分苍白,低着头半天没言语。

      “妈,请你告诉我好吗?”见母亲迟迟不肯开口,又说,“妈,我本不该问这些。可是,自从我得知不是方家的孩子以后,我简直要崩溃了!甚至想到……”

      “想到干什么?”婉如急忙问了一句。

      “想离家出走!走得远远的,再不见任何人!”见母亲仍然不肯开口,渺渺只好问道,“妈,我问你,我的父亲是不是跟你现在同居的陈叔叔?”

      自从得知自己来路不明的身世之后,渺渺一直怀疑陈曦是自己的生父。有两次,她甚至跑到陈曦在中央大街的公司门口等他,偷偷地看看他跟自己的长相到底像不像。

      “不,不是他!”婉如回答得很干脆。

      “那是谁?”

      “你一定要知道吗?”婉如用质疑的目光看着渺渺。

      “对!”

      “知道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更增加你的痛苦!”

      “再痛苦我也要知道!即使那个人是个叫花子,是个罪犯,即使他是天下头号大坏蛋,我也想知道他是谁!我应该感谢他,他毕竟给了我生命!”

      “什么?你要感谢那个混蛋?你脑袋进水了吧你?”婉如火了,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那是一个地痞、恶棍、流氓!你要去认他,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妈!”

      “可我不明白,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还要跟他怀上我?”

      “不!我从没有跟他好过!我更不想要你!当时我才十八岁……你是学法律的,难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我不可能结婚,更不可能跟方卓群!”

      啊,从母亲语无伦次的话语中,从母亲气愤的神态上,渺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一个强奸犯的女儿,一个被父母仇恨的产物!怪不得母亲从来不喜欢她。她给父母带来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累赘,甩不掉的包袱和耻辱!是她把母亲和方卓群推进了没有爱情的坟墓。说实话,她猜测过无数次自己身世的来历,唯独没有猜到这样的结果。

      太恐怖了,强奸犯的女儿!

      就在昨天,她还以助理审判员的身份坐在审判台上,人模狗样地审判一个强奸犯呢!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强奸犯的女儿审判强奸犯……上帝的玩笑开得太大了,太残酷了!今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坐在法官席上,去审判别人呢?

      这回轮到渺渺沉默了。

      渺渺呆呆地坐在餐桌前,不知母亲何时来到身边,何时拉住她的手的,她甚至不知外面的月亮何时升起,又何时落下去的。她只觉得一个丰满而带有香奈儿香水味儿的怀抱,紧紧地拥着她。

      那温暖的怀抱似乎很遥远,很陌生,好像渺渺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是第一次。而一个带着忏悔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就像一群蜜蜂在她耳边嗡嗡一样。她沉浸在痛苦之中,对那嗡嗡声听得并不仔细。但是,每次声波的震动,都会带起一股并不久远的尘埃颗粒,在渺渺的心灵深处掀起一阵不小的震荡。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恐惧做爱。方卓群一碰我,我就想起那个恶魔……我只生了你一个孩子,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我跟你陈叔叔相见以后,彼此解除了误会,偷偷地成了情人。我这才重新寻回爱情的快乐。但因为各自都有了家庭,一直无法走到一起,后来他离婚了。我觉得对不住方卓群,所以一直拖到今年……”

      屋里沉默了,那是暴风雨过后的沉默。

      喧嚣过后的世界似乎显得过于平静。

      “渺渺,妈对不起你……”

      “妈,不要再说了!”沉默了大半夜的渺渺,终于开口了,虽然声音有些沙哑,却显得比刚才更果断,更坚决。

      她一字一板地说道:“妈,因为我,你不得不嫁给我的养父。因为我,你改变了整个人生。所以,你一直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对吧?……不,我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道歉!我只希望听到一句真话!”

      “对不起,渺渺,我希望你能原谅妈妈……”

      “不,妈妈!你不需要道歉,更不需要原谅!因为这不是你的错。我需要的只是一份真实!是的,我要的只是一份真实!否则,连父母都欺骗了我,我不知今后还能相信谁,不知今后如何面对这个充满谎言、充满虚假的世界!”

      “渺渺,你说的是真话吗?”

      “妈,你看我像在撒谎吗?我最恨的就是谎言了!”

      “不,你从不撒谎!”

      “那是因为奶奶和父亲还有你,从小就教育我不许撒谎,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可是……”

      “渺渺,其实……”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其实你也很爱我,只是我下生就留给了奶奶。你在很远的农村插队,过年才能回家。”

      “渺渺……”婉如泪流满面,“你知道吗?当一个人看着自己的女儿不叫自己妈妈,而是叫我大姨,想抱抱你,你却死活不让我抱,撵我走!还说你不是妈妈,奶奶才是妈妈!想亲亲你,只能趁你睡着了,才敢悄悄地亲亲你的小脸蛋。渺渺,你知道那种滋味吗?你知道那种痛苦吗?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有这种体会!”

      听到这番话,渺渺心里感到一丝温暖,第一次发现母亲也是爱自己的。她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母亲,说了一句:“妈妈,我理解你。”尽管声音不大,却足以令这对母女抱头痛哭、冰释前嫌了。

      此刻,一缕晨光穿透夜的黑暗从窗帘缝隙钻进来,照在母女俩相拥的身影上,室内的灯光暗淡下去,天亮了。

 (待续)

第十三章 远去的背影 (1)

      那个不堪回首的冬天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个令人锥心的背影。

      冬天走了。那个背影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留在韩家和肖家人的心灵深处,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忘却的痛。

      在看守所里,肖思冰穿着母亲送去的那套黑棉袄、棉裤,头戴哈萨克帽,弓着身子,笨笨卡卡的背影出现在阴森森的走廊里。

      作为一名法官,一个曾经听过舅舅内心剖白的外甥女,方渺渺完全可以走近舅舅,陪他走完最后一程,送他上路,没有人会怪罪她。但是,她的意志力太薄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无奈,她只好用蒙眬的泪眼目送舅舅被押上警车,目送他一个人向西郊一片带有残雪的野外走去。

      她站在带有微微寒意的风中,透过早春的薄雾,目送着远处枯草中那个黑色的背影,在法警的看押下,一步一步向插着小黄旗的行刑地点走去,走走,只见那背影忽然回过头来,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哈萨克帽下一个苍白的轮廓,朝着她所站的方向远远地张望……

      啊,渺渺明白了,舅舅一定是在寻找他的亲人,寻找他的维佳,寻找他的外甥女。

      可是,距离太远,他什么都看不见。

      当舅舅被法警带着转过身去的刹那,渺渺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光亮,什么都看不清了。可能是逆风,并没有听到枪响,只看见那个曾经健壮的背影,一头栽倒在枯草中。

      刹那间,她再也憋不住喉咙里的哭声了。

      在回来的吉普车上,主审法官吴鹏交给渺渺一封信,是肖思冰临刑前写给婉如的,用的是法院的纸,字迹很工整:

      “婉如,哥哥就要上路了。哥哥这辈子最对不住两个人,一个是给了我生命的母亲,现在我把生命还给她了。另一个就是我的女儿。我给了她生命却没有给她父爱。我决定把哈尔滨道里那套一百三十平米的住房送给她,拜托你帮她们办理一下手续。请转告维佳,我今生与她无缘,只好等来世了。好妹妹,永别了!哥哥思冰,1993年3月15日晨绝笔。”

      看完遗书,渺渺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她觉得,舅舅用他短暂的生命还给了姥姥一个生命。尽管他是罪人,但他仍然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但是,维佳却不肯接受这份遗产。

      她说:“心儿哥能想到我和女儿,已经让我很感动了。我们住在圣彼得堡离哈尔滨太远。这幢房子就由你们处理吧。我只想把心儿哥的骨灰带走。不管他犯下什么样的大罪,他永远都是女儿的父亲。他给了女儿生命,也给了我美好的爱情,我和女儿永远都会怀念他。”

      “维佳,那是我哥的一番心意,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婉如劝维佳。

      “谢谢,我和女儿已经考虑好了。”

      说这番话时,是下午从火葬场回来,维佳和婉如坐在汽车里。

      维佳对婉如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带女儿去看看她的奶奶……”

      婉如同意了,只是叮嘱她不要提到捐肾的事。

      陈曦开车将维佳母女和婉如送到韩家门口,就借故走了。

      此刻,已近傍晚,韩家客厅里,一片昏暗。

      家里“文革”以后退回来的几件值钱的家具,都被韩雪为儿子的事卖掉了。客厅里没有了家具,就像一张脸没了鼻眼,显得空荡荡的。

      婉如看见母亲身穿一套黑衣黑裤,像一只黑乌鸦似的躺在沙发上,不禁一怔:“妈,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在床上躺着?”

      “啊,没事,刚从卧室里出来。”韩雪看到维佳母女,忙起身问道,“这二位是……”

      “妈,看你能不能认出来?”婉如忙将维佳拉到母亲面前。

      韩雪瞅瞅维佳,脱口叫了一声:“维佳!”

      “夫人……”两个本来可以成为婆媳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韩雪看着维佳的女儿,声音抖抖地问道:“这就是……”

      “妈,她是维佳的女儿!你看长得多漂亮!”婉如急忙抢先回答。

      “是的,夫人,这是我女儿娜达沙!”维佳忙拉过女儿,按着事先编好的谎话,介绍说,“娜达沙,这是妈妈从前的老邻居,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你应该叫她……”

      “应该叫姥姥!”婉如又抢先说道。

      “姥姥您好!”腼腆的娜达沙微笑着,用笨拙的中国话问好,跟韩雪礼节性地拥抱。

      韩雪抚摸着娜达沙细嫩的脸颊,沉沉地说了一句:“孩子,你应该叫我奶奶。”

      这句话把几个人一下子闹蒙了。屋里的气氛顿时异样起来。

      婉如和维佳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婉如急忙打圆场:“妈,叫姥姥叫奶奶有啥关系?一个从前的老邻居,你何必那么认真呢?”

      韩雪却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双手捧着娜达沙的脸仔细端详着,自言自语:“我的孩子,让奶奶好好看看你,好好看看我的漂亮孙女……啊,这鼻子、眼睛都像妈妈。这浓密的黑发,大耳唇,却像你爸爸……那天在医院里,我就觉得是你们。孩子,可惜你来得太晚了,只跟你父亲匆匆见了一面。婉如,你哥哥今天走的吧?”

      客厅里突然变得死静,只听到压抑的呜咽声,吞咽泪水的喉咙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妈的,能不知道自己儿子走吗?今天上午走的。渺渺去送他了吧?你哥哥走得没遭罪吧?”老人说得似乎很平静。

      “没……”婉如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穿一身黑衣了。

      “没遭罪就好。唉!”韩雪长叹一声,“这都是我造的孽呀!维佳,对不起,我向你道歉……”说着,要向维佳鞠躬,却被维佳制止了。

      “不不!夫人,您不需要道歉!那不是您的错。那是他自己触犯了法律,您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孩子,都是我的罪过造成的。我真的是一个罪人!”

      “夫人,您不该这么说,您并没有怂恿他去犯罪。他的行为完全由他自己负责!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说自己是一个罪人呢?”维佳问道。

      “妈,我哥又不是小孩子,四十多岁的人了!他犯罪跟你有什么关系?快坐下,你刚出院,别累着!”婉如忙劝母亲。

      韩雪却摇摇头,慢腾腾地进了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看到这熟悉的浅绿色暗格信封,维佳顿时满脸疑惑:“夫人,这封信为什么会在您手里?为什么没有交给您的儿子?”

      韩雪双手哆嗦,好像捧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沉甸甸的生命,自己儿子的生命。

      原来,韩雪接到这封信时,肖思冰正跟那个小女人谈恋爱,她怕儿子看到这封信又该吹了,就把信压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因为跟保罗偷情,一辈子活得很难,一有风吹草动,她家的房盖就跟着呼扇。她不希望儿子也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是,儿子出事以后,她后悔死了。

      听完韩雪的诉说,维佳的脸涨得跟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厉声质问韩雪:“夫人,您不希望您的儿子与我交往,所以,您就扣压了我写给他的所有信件?直到死,您的儿子都没有看到我的一封来信……上帝,您知道您做了什么?您毁了他的爱情,毁了他的一生!如果不是这样,他也许不会走到今天!……不,请您不要打断我,我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道歉!”此刻,维佳完全显露出俄罗斯女性刚烈的一面。

      “维佳!请您不要再说了!”婉如看到维佳如此谴责自己的母亲,很是恼火,厉声打断了她,“您是一位有教养的人,您这样斥责一位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不觉得太残酷了吗?”

      “可您知道,我也刚刚失去了我苦恋一生的恋人!”

      “那完全是两回事!您并不了解我的母亲。我不允许您在我的家里,这样谴责一位刚刚出院的老人!”

      听到这句话,维佳歉意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夫人……”

      “维佳说得对,是我的罪过……”

      “妈!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有什么罪过?你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早点成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一个老太太,哪知道两个国家跟小孩过家家似的,说翻脸就翻脸,说和好又好上了!要知这样,你能扣压他们的信吗?”

      一番话说得维佳平静下来,歉意道:“对不起夫人,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请多保重。再见!”

      “维佳,你们娘儿俩在家里吃晚饭再走吧!”

      但是,维佳不顾老人的挽留,还是走了。

      婉如送她们到大门口,与维佳拥抱告别。

      “维佳,对不起,请理解我的母亲……”

      “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

      “维佳,请记住,这里永远是您的家,是您和娜达沙的家!黑龙江解冻了,欢迎你们常回家看看。我爱你们!”

      “谢谢,我也爱你们!”两个人紧紧地拥抱,久久没有松开。

      回到屋里,婉如看到母亲一脸疲惫的苍白,忙问:“妈,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韩雪摇了摇头,轻声道:“维佳说她以前来过好多封信,我并没有看到,那不是我扣压的。”

      “那是谁扣压的?”

      “嗨,谁知道是谁扣压的?也许根本没有寄出来。”

      这天晚上,母亲又跟婉如谈起离婚的事,这回老太太一改以往的态度,说:“婉如,你跟卓群的事,要离就离吧,别再耽搁了。仔细一想,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何必难为自己呢?”

      “妈,你这是……”母亲的态度使婉如大为惊讶。

      她奇怪,母亲为什么突然转变了?什么事使她大彻大悟了?是因为哥哥和维佳吗?

      “谢谢老妈!终于理解女儿了!”

      “嗨!傻孩子,妈能不理解你吗?”韩雪若有所思地感叹道,“妈很早就发现,你的命运跟妈的一样,连怀第一个孩子都一样,只不过你是被强迫的。好在你跟妈不一样,你总算赶上好时候了,跟陈曦总算走到一起了,好好珍惜吧。”

      “可是,卓群死活不同意!妈你说咋办哪?”

      “那……”韩雪瞅瞅婉如,没说什么。

      这天,韩雪拖着虚弱的身子,出现在道外十八道街大杂院的小北屋里,卓群的母亲不禁大吃一惊,忙说:“哎呀!大妹子,你咋跑来了?出啥事了?”

      她知道亲家母出院不久,儿子又刚刚被枪毙,没有急事,不可能大老远地跑到道外来。

      “没啥大事,就是想来看看老姐姐。”韩雪喘息着,故作轻松地笑道。

      “哎呀呀!哪能让你这病号大老远地跑来看我呢?我应该去看你才对!”

      卓群母亲拉着韩雪的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磨叨,说大杂院要动迁了。家里弄得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本来就屁股大的小屋,现在更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还说,渺渺让她把家里的破烂都扔掉,她骂渺渺是败家子,要扔就先把她这把骨头给扔喽!还说从小穷怕了,啥都舍不得扔。边说,边把炕上的破纸箱子往炕里一推,腾出个地方。老姐俩儿就坐在炕沿边聊了起来。

      “大妹子,你住院那些天,我一直想去医院看看你。他们说啥也不让我去。听渺渺说,你们母子……啊,咳咳咳!咳咳咳!”她知道说走嘴了,急忙假装咳嗽把话头岔过去。

      韩雪却说:“老姐姐,你咳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感冒了?去医院看看吧。你身子咋样?没啥大毛病吧?”

      “嗨,大毛病倒没有,小毛病不断。你知道我是一个苦命人,一辈子没得好。这两年的日子刚刚好点儿,两个冤家又开始闹离婚了。”

      说到离婚的事,韩雪拉着亲家母的手,歉意道:“老姐姐,我实在没脸开口啊!当年,我厚着老脸来求你,求你同意卓群跟我家婉如结婚。今天,我又厚着老脸来求你了,求你劝劝卓群,跟婉如离了算了,别这么耗着了。”

      “大妹子,自从婉如嫁到我们方家,卓群拿她当眼珠子似的。可是,婉如对卓群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知道婉如跟姓陈的一直没断,我以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对付过吧。你也知道,我那傻儿子小时候得过脑炎,人太愚笨。自从婉如调到外贸公司以后,我就知道这个家够呛了。婉如提出离婚,我也劝过卓群,强扭的瓜不甜,离了算了。可这个冤家死活不同意,说啥要等婉如回来!”

      “我也劝过婉如,卓群对她那么好,好好过吧。别再折腾了。可她就是不听!你说这两个冤家可咋办呢?”

      “我是没招啊!”

      “我跟婉如说,咱们对不住方家。当初,要不是卓群同意跟婉如结婚,你说她可咋办?老姐姐,我知道婉如对不住你们,卓群那孩子老实……”

      “唉!别提我那傻狍子儿子了,啥都不知道!拿渺渺当眼珠子似的,手捧着怕化喽,头顶着怕吓着。婉如离家以后,爷俩儿更亲了。他要知道渺渺不是他的,那还不得气疯啊!”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风的,风把破板门刮开了,刮得呱哒呱哒直响。

      老姐俩沉浸在儿女离婚的烦恼之中,并不知道一个不该回家的人,提前回家了,一个不该听到这番话的人,听到了。而且,就在今天早晨,他在工厂下岗的名单里,刚刚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下岗,离婚,女儿不是自己的……这一系列的打击把一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彻底击垮了。

      1993年春天,是一个忙碌而美好的春天。

      丁香花忙着开放,一簇簇淡紫色的丁香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羞答答地伫立在马路旁,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吸引着已经看腻了茫茫白雪的眼球。松花江忙着开江,准备迎接今年夏天即将到来的哈尔滨至哈巴罗夫斯克特快游艇的通航。随着1992年12月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访华,中俄关系彻底解冻了。

      哈尔滨的姑娘们,则忙着穿上显出窈窕身材的花格呢裙,扎着杏黄、米色、浅粉、海蓝等各色各样的纱巾,像一朵朵美丽的云,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在松花江畔飘来飘去,成为诸多高楼林立的水泥建筑中,一个个靓丽的亮点。而那些西装革履的父母官们,则忙着接待各地来宾,忙着迎接哈尔滨春季商品交易会。透笼街的商贩们,则忙着将大批假冒伪劣的小商品,出售给赴俄罗斯的“倒爷”们!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忙着给男男女女办理进出“围城”的手续。这一年,中国的离婚率也像雨后春笋一样猛长。不少同床异梦的夫妻都勇敢地冲破婚姻的樊篱,欢呼着去寻求自己的真爱去了。

      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忙碌而充满希望的。

      尤其那些背着大包小裹的“倒爷”们,呜哇喊叫着,挤上开往绥芬河或满洲里的列车,在车厢里挤得汗水淋漓,将一只只装满旅游鞋和假冒阿迪达斯运动服的麻丝袋子,塞到行李架或座位底下,找个地方坐下来,心里盘算着:这次所带的货物能赚多少卢布,能折换多少美金,又能折换成多少人民币。

      唯有一个中年人坐在开往绥芬河的列车上,两手空空,毫无表情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茫然地望着春意浓郁的窗外。

      有人喊他:“喂!爷们儿,这座椅下面的东西是你的吧?往里推推行吧?”

      方卓群回过头来,一脸诚实地告诉人家:“那不是我的,我什么东西都没带。”

      “哎呀!你怎么不带点东西呢?带点旅游鞋、羽绒服,带点儿啥都挣钱!老毛子那边啥都缺!”这是一个脸膛黑红、性格粗犷的中年汉子,边说边将一个超大的旅行袋塞到座位下,随后挤到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

      方卓群瞅瞅那汉子,半天才问了一句:“真是这样吗?”

      “你是说倒包啊?当然了!只要你肯吃苦,钱太好挣了,就跟大风刮的似的!一天能挣这个数!”中年汉子冲他伸出一只巴掌,“不信你问问这几位爷们儿!哎,爷们儿,我说的没错吧?”

      座位上的两男一女冲中年汉子点了点头。

      “爷们儿,你去绥芬河干啥?是去当倒爷吗?”中年汉子又问。

      “啊,我还没想好……”方卓群回答。

      “哎,爷们儿,”一听这话,中年汉子立刻来了兴致,“一看你就是一个厚道人。我是哈尔滨平房郊区的,跑到绥芬河做买卖。咱们都是哈尔滨老乡,这样吧!如果你愿意,我这正缺个人手帮我看床子呢!”

      列车“咣当”一声开了。

      方卓群瞪大因缺觉而干涩的眼睛,像听天方夜谭似的,听着中年汉子兴致勃勃地谈论他如何当“倒爷”,如何跟老毛子比比划划地讨价还价,如何糊弄老毛子将鸡毛做的羽绒服卖出去。末了,问了一句:“爷们儿,你会不会说几句俄语?”

      “啊,中学时学的俄语,这些年早忘光了。”方卓群憨憨地回答。

      “哎呀,那太好了!看床子不用多,会几句就行!会跟老毛子吧叽吧叽讲价就行!”说到这,中年汉子向方卓群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兴奋道,“爷们儿,咱哥俩儿这就是缘分!如果你同意,你就帮我在绥芬河看床子,我来回跑哈尔滨进货。分成咱哥儿俩好商量!对了,你贵姓?”

      “免贵姓方。”方卓群觉得这双手来得太是时候了。

      不管今后怎样,但此刻,方卓群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它。他本想到绥芬河去找一位插队知青帮他找点事干。听到中年汉子的这番话,他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了,只盯着自己那个小家,盯到最后连家也没了。握手的刹那,他觉得有一股微微小风从他心头拂过,虽然那风还不足以吹化他心中那座痛苦的冰山,但却像春天开化一样,他听到了冰层下面潺潺的流水声。他过于憨厚的大脑有点儿开窍了。他忽然明白了,世界这么大,这么广阔,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出去闯闯,说不定能闯出一条生路呢。

 

      今天上午,办理完离婚手续,方卓群和婉如从道外区民政局出来快中午了。

      婉如伸出手来与卓群道别,脸上虽然挂着歉意的微笑,但语气中仍然带着以往那种小妹对大哥哥的颐使劲头,那是多年形成的。

      “卓群大哥,别生我气啊!中午我请你吃西餐好吗?”

      一向憨厚老实,在她面前惟命是从的方卓群,却迟疑了一下,伸出一只没有打弯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低声道:“你不该骗我。”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瞅她那张令他心碎的脸,而是觑眯着被春天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的眼睛,将目光落到从民政局出来的一对青年男女身上,他们手里拿着大红证书,正亲亲热热地谈论婚礼的事呢。而一对气呼呼的中年夫妻正向门里走去。

      “卓群大哥,我没有骗你!”婉如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忙解释,“当时我本想告诉你,可你说你知道了!我以为你真的知道了,所以……”

      看到这些进进出出的男女,方卓群似乎受到了某种触动,打断了她,“不要再说了!”转身走了。

      “卓群大哥,等一下!”婉如发现方卓群办完离婚手续,好像一下子解脱了,不惧她了,急忙追上他,“卓群大哥,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家里动迁搬新家借了不少钱。所以,我以渺渺的名义给家里存了一笔钱,存折就在……”

      “你不用告诉我,你告诉渺渺好了!”卓群没有回头,快步走去。

      “卓群大哥,你下岗了,如果今后……”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再见!”

      望着方卓群大步流星的背影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种无法诉说的歉疚,却像虫子似的爬上婉如的心头。她心里空落落的,丝毫没有离婚后的解脱,反而有一种负罪感。可她转而又想,这能怪我吗?

      方卓群给母亲留下一封信,就登上了去绥芬河的列车。

      信中写道:“妈,我走了。我无法面对渺渺那双纯真的眼睛。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了渺渺。渺渺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既懂事,又善良,我太爱她了。我不能没有她!可是,她却是别人的。妈,我受不了这一切,太残酷了!我失去婉如已经够伤心了,现在又失去了渺渺……这一切都好像在摘我的心一样!

      “妈,你儿子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我一时无法面对这一切。等过一段时间,我心绪平静下来再回家好吧。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妈,我只有一个请求,不管渺渺是不是我的孩子,都希望你好好待她,千万不要让她知道她的身世。她从小跟着你长大,跟你的感情最深。妈,就当儿子求你了。对了,渺渺回家问我去哪了,你就编个理由说我外出了,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她。拜托了,妈妈!”

      落款是1993年×月×日,不孝的儿子卓群。

      老太太反复看着这封信,心里很是难过,她觉得对不住儿子,瞒了他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瞒住。

 

      不久,动迁楼下来了。

      方家搬到了道外十三道街一幢新盖的动迁楼,二楼,西厢房,小两室一厅。家里装修得很简单,只铺了地板,买了一台十八寸彩电。其他家具都是原来的。对于居住了几十年小北屋的方家来说,却像进了天堂一样。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浅米色的复合地板上,屋里显得亮堂堂的。室内弥漫着新装修的气味儿。

      但是,方家却丝毫没有乔迁的欢乐,卓群一直没回来,家里只剩下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俩,显得空荡荡的寂寥。

      (待续)

 

第十二章 死亡的心愿 (4)

      肖思冰的悲剧人生,是从1966年夏天开始的。

      他爱上了一个俄罗斯女孩儿维佳。维佳就住在他家的前一趟街。她父母是从高加索逃亡过来的白俄。父母都是俄侨学校的教师。

      维佳美丽活泼,爱唱歌、跳舞,拉小提琴,长得就像美国著名影星费雯·丽似的,漂亮极了。不少中国男孩和俄侨男孩都为她发疯。为了维佳,肖思冰没少跟人家动拳头。

      每到晚上,肖思冰就双手插进裤兜里,冲着维佳的窗户吹口哨,一听到《喀秋莎》或者《哎哟,妈妈》的口哨声,维佳就像一只蝴蝶似的从家里飞出来。两人手拉手地向马家沟河边的一片树林里跑去。

      就在韩雪被抓走的第二天,维佳的父亲也被红卫兵揪走了。不过,很快就被放了回来。

      不久,维佳告诉肖思冰,她跟随父母要回苏联了。

      临走前一天晚上,他们最后一次约会,没地方可去,到处都是阶级斗争的眼睛,只好跑到当时还是外国侨民墓地的文化公园,在一块枯草很深的大理石墓碑后面坐下来,并不觉得害怕。人妖颠倒的年代,人比鬼可怕多了。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全世界好像掉进了黑洞,只有凄凉的秋风和无边的黑暗,紧紧包围着两颗离别的心。

      他们紧紧地拥抱,不停地接吻,泪水流了一茬又一茬。

      生离死别,不知今生今世还能否再相见,一对初恋的心,痛苦到了极点。

      维佳流着泪,给他朗诵起一首在二战期间苏联极为流行的诗歌《等着我吧》!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的忧伤满怀,等到那大雪纷飞……”

      她朗诵不下去了,扑到他怀里哭泣,“亲爱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可要等着我啊!”

      “我发誓,我一定等你!等你一辈子!”

      就在墓地旁,他们流着泪第一次发生了关系。

      就在他们刚刚品尝完禁果之际,随着几束刺眼的光亮,几双不容分说的大手生生把他们扯开了,肖思冰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维佳,别忘了给我来信——”

      “心儿,我永远爱你——”

      “维佳,我也永远爱你——”

      这是他们留给对方的最后一句话。

      维佳随父母回国了,肖思冰却因流氓罪被送进劳教所劳教二年。

      进劳教所的第二个月。

      一天深夜,肖思冰在百十号人的两层大通铺上睡得正香,屁股上突然挨了两大棒子,打得他激烈暴跳地蹦起来,刚要发火,却发现,一百多号劳教人员全部像煺了毛的瘦鸡,光溜溜地站在地上,只有留着大胡子、一脸凶相的狱头,跷着二郎腿坐在炕沿上。

      肖思冰心里惊呼:坏了,肯定是有人告密了!

      不久前,肖思冰听说那天晚上带头抓他的是住在一条街的黄玉泉。黄玉泉是马家沟一带有名的流氓头子。这家伙一直纠缠维佳,没少挨肖思冰的拳头。听到这一消息,肖思冰在劳教所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跟两个哥们儿商量好,准备明天夜里偷偷逃跑,结果被人告密了。

      狱头斜着眼问他:“说吧!你是认打,还是认罚?”

      认打,就是十个人轮番用木板条打耳光。认罚,就是黑天白夜直溜溜地站在墙角,一直站到倒地为止。几天前,肖思冰看到一个瘦得跟搓板似的家伙站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发现搓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他说认打。

      于是,十个人轮番上阵,一根三寸宽、一尺长的木板,在他脸上左右开弓,口鼻出血,开始还有疼痛感,后来就木了,苍了,没了知觉,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胸脯,像蚯蚓似的爬到肚子上、裤衩上……只觉得对面狱头那张狰狞的脸,在他眼前像荡秋千似的,不停地荡来荡去。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王八蛋,你等着!用不多久我就要坐在你的位置上!

      果然,肖思冰脸上的伤还没好,像猪肝似的,又黑又紫,他的拳头却在狱头的脸上开花了,先是一朵小杏花,接着是一朵盛开的牡丹,最后则成了一串紫黑色的狗尾巴花。吓得十个打手急忙跪到肖思冰面前,冲着他小鸡啄米,自己扇自己的嘴巴。

      不久,肖思冰从劳教所跑了出来,没有回家,而是在黄玉泉家附近守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晚上,终于等来了机会。

      狗戴帽子硬装人的黄玉泉,胳膊上也戴着狗屁造反团的红袖标,从昏暗的胡同里走出来,可能又要去“抄家”干坏事了。当这家伙走到一棵老榆树下,一块四棱四角的石头带着积聚已久的仇恨,像射弹弓似的向黄玉泉射去,准确无误地打在黄玉泉的太阳穴上,黄玉泉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从那以后,肖思冰跑到南方游荡了好多年,后来又回到了哈尔滨。

      他对维佳的那份初恋也因时间的久远而渐渐褪色了,褪成了一份美好而痛苦的记忆。他找了一个小媳妇结婚了。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十年浩劫,动不动就炮轰、砸烂,命案多得跟苍蝇似的,一个流氓头子的命案,没人会管他。没承想,冤有头,债有主,肖思冰自己把自己供出来了。此刻,黄玉泉可能正站在地狱门口等着他呢。

      没想到,二十多年后,维佳却在不该来的时候出现了。

十一

不知过了多久,哀号声终于在女人的怀抱里停息下来。

      一对久别的恋人手拉着手,梦呓般地交谈起来。他们相互抚摸着对方的脸颊,就像一对亲密的小鸟,相互啄衔着被暴风雨淋湿的羽毛。

      维佳告诉肖思冰,她跟父母回到圣彼得堡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她给肖思冰来过好多封信,始终不见他回信。后来她跟一个司机结婚了,不久又离了。中苏关系解冻以后,她本想带女儿来中国找他。可是女儿怀孕了,只好等到女儿生完孩子才过来。这期间,她又给他来过一封信。她问他,为什么不给她回信?肖思冰说他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来信。

      这时,维佳回头喊了一句:“娜达沙,快过来见见爸爸吧!”

      渺渺这才发现门后还站着一个年轻女人,长得很漂亮,身穿一件紧腰海蓝色大衣,蓝狐围脖,手里捧着一束百合,一副腼腆的样子,走到肖思冰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

      啊,外面又起风了,夹雪的狂风,突然袭击着这间小小的病房,也袭击着几个悲恸欲绝的心灵。

      随着三个人再次拥抱的身影,屋里又响起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这哭声比刚才更惨烈,也更揪心。

      伴随着哭号声,肖思冰发出一阵语无伦次的哭喊:“苍天哪!你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折磨我?为什么不能让我平静地死去?这到底是为什么?呜呜……”

      就在这时,渺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随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声,门外传来急促而又拖沓的脚步声:“心儿……我的心儿……”

    渺渺顾不得失礼,急忙跑过去,对着哭成一团的三个人急切地耳语。

      门被撞开了,只见韩雪手举吊瓶,瞪大浮肿的眼睛,呼喊着肖思冰的小名,跌跌撞撞地奔进来:“心儿,我的心儿,妈妈听见你在哭……心儿,妈妈来了,妈妈来看你了!”她奔到三个人跟前,突然愣住了,满脸疑惑,“不,不是他……我听出来了,是我的心儿在哭!你们把我的心儿藏哪去了?”

      渺渺急忙扶姥姥坐到床上。此刻,老人的心儿就躺在她所坐的床底下,咬破嘴唇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老人看到的则是法警小王。

      “姥姥,快回屋吧!你弄错了,哪是舅舅啊?”渺渺急忙劝姥姥回屋。

      “不!我要找我的心儿!”老人死活不走,满脸狐疑,四处寻找她的心儿,正要低头看床底下。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救驾的喊声:“渺渺,你把姥姥带哪去了?”

      “妈,在这呢!”

      “渺渺,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带姥姥跑别人的病房来干什么?”婉如进屋一愣,认出了维佳。维佳也认出了她。

      维佳刚要说什么,却被婉如的呵斥声打断了。

      “渺渺,你说你这孩子!姥姥明天就要手术了,不让她好好休息,带她来这干什么?痛快回屋,走!”拉起母亲就往外走,根本不容维佳说话。

      韩雪连忙解释:“不怨渺渺,是我听到了你哥的哭声。”

      “妈,我看你是想我哥想疯了!”婉如故意大声嗔斥母亲,“他在看守所里,除非长翅膀才能飞出来!再说,你啥时候看见我哥哭过?”

      “可我确实听见他在哭呢。”

      “那是你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

      “那就是你脑袋出毛病了!”

      临出门,老人失望地回头瞅瞅,渺渺急忙将身子一歪,挡住了老人的视线,从而也挡住了老人最后看一眼儿子的机会。

 

      渺渺再次来到舅舅的病房,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

      老人服过安眠药已经睡了。婉如担心哥哥受不了这突来的打击,怕影响明天的手术,让渺渺过来安慰安慰他。

      那对俄罗斯母女早已经离去了,只有床头的两束鲜花陪伴着舅舅,还有门口端枪的两名法警。

      看到舅舅的样子,渺渺觉得人真是太难以理解了。

      一个身负两条命案,连死都不怕,视生命如儿戏的汉子,却被二十多年前那段恋情给彻底击垮了。仅仅几个小时,舅舅跟先前完全判若两人,倚在床头,脸色铁青,两只眼睛就像被掠走了灵魂的黑洞,呆呆地盯着棚顶。如果不是他偶尔眨动一下眼睛,真不知他为期不久的生命,是存在着,还是已经走远了。

      “舅舅,”渺渺来到他床前,悄悄问他,“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任她怎样唤他,他都毫无反应。

      渺渺担心他出事,一旦出事,姥姥的手术就麻烦了。

      一会儿,肖思冰终于开口了,声音却像一个没了魂灵、只剩下一个躯壳的老者,苍老而沙哑。

      “渺渺,回去休息吧。不用担心,不会影响明天的手术。”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棚顶,好像他的眼睛失明了,无须担心灯光刺他的眼睛。

      “舅舅,”渺渺真诚地说道,“我很难过,我觉得命运对你太残酷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我觉得,无论怎样都太残酷了。”

      听到这句话,肖思冰这才将呆滞的目光收回来,投到渺渺脸上,抬起腕子上带着一圈红印的右手,向渺渺伸过来,他的左手被铐在铁床栏上。

      渺渺伸出手,握住了舅舅那双负有两条命案的手,只见舅舅微微闭上眼睛,颤抖的眼角溢出两颗大大的泪珠。

      随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渺渺说的,用他那没有魂灵的空洞而苍老的声音,缓慢地说道: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毫无所求,只想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可我从未过过安稳日子。结婚以后,本以为这回可以安心地过日子了,没想到……本想安安静静地挨个枪子,了此一生,没想到又冒出了她们娘儿俩。现在,我连死都死不安宁了。我也曾相信过上帝,可是,自从发现了我母亲跟那个司祭私通,我再也不相信什么上帝了。上帝在哪?谁是上帝?上帝为什么总跟我一个小老百姓过不去?这到底是为什么?现在,我只知道上帝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天了。渺渺,谢谢你来看我,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舅舅,你要想开点,要好好休息。晚安。”

      给舅舅留下这句狗屁的安慰之后,渺渺走出了病房,来到空荡荡的、时而传来呻吟声的走廊里,在这不知送走过多少生命的医院里,在这生离死别的前夜,她的脑海里不断萦绕着舅舅说的那番话。

      是啊,上帝是太残酷了。为什么总是跟舅舅过不去呢?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那塞满了法律条文的年轻大脑,当然找不出答案,只觉得在人类生活的古老世界里,充满了太多太多无法抗拒的痛苦和不测。在一个个看似平常的生命进程中,不知会遇到多少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灾和人祸。她甚至问自己:我今后会不会也遇到闯不过去的事情呢?

      她在走廊里不知徘徊了多久,直到一只手轻轻地拍到她的肩膀上。

      啊,母亲明显地憔悴了,眼角出现了浅浅的鱼尾纹。

      这天晚上,渺渺和母亲在姥姥的病房里,默默地坐了一夜。

十二

      清早,渺渺扒着门缝儿偷偷地看看舅舅,发现他依然穿着病号服,像昨晚那样靠着床头坐着,两眼呆呆地望着棚顶,好像从未动过姿势似的,两眼红肿,一脸疲惫,显然是一夜未睡。

      尽管医生给他也服用了安眠药。但是,那些对普通人起到安眠作用的药物,对这个特殊的人物来说,却像蚊子叮在了大象身上,丝毫安定不了他那颗极度悲绝的心灵。

      渺渺没有进去打扰舅舅,她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只能靠他自己拯救自己了。

      上午九点,两个年轻护士推着小车来到韩雪病房,给老人做术前的最后准备,给她脱去病号服,换上大棉袍子。

      婉如趁机来到走廊,想最后看一眼哥哥。

      正巧护士推着肖思冰从病房门口匆匆走过,身后跟着两名法警。肖思冰躺在小车上,身上盖着白单,看见婉如他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忙从白单里伸出手来跟她握手。

      婉如拉着哥哥的手跟着小车跑,眼含泪水俯身去亲吻哥哥。护士忙制止:“行了行了!快起来!”婉如却抱住哥哥不肯撒手,直到护士的嗔斥声再次响起,她才不得不松开。

      小车匆匆地走远了。

      婉如发现哥哥忽然举起戴着手铐的食指和中指,向空中高高地举着,手铐在腕子上一晃一晃地晃动,引起过往患者和医护人员投来惊诧的目光。婉如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小车走远了,那对表示胜利的手指却像木棒似的,一直向空中高高地举着。

      站在门口的渺渺,看到舅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似乎还有一丝自豪。她想,这也许就是支撑舅舅生命的最后一根支柱吧?

      护士推着韩雪也出来了。母子俩一前一后,不超过三十米。老人躺在小车上并不紧张,很坦然,还没忘了叮嘱婉如:“别忘了妈跟你说的……”

      “妈,你安心地手术吧,一定会成功的!”婉如拉着母亲的手安慰她。

      下午三点半,主刀的黄医生戴着大口罩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告诉等在门外的婉如,他们母子的肾脏移植成功了,老人的尿液已经流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婉如与渺渺相拥而泣。

      不一会儿,母子俩一前一后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这回母子俩挨得很近。只有在昏睡中,这对母子才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只见肖思冰的手因失血过多显得有些苍白。但两只手自然地垂放在小车旁,手铐在车把上晃晃荡荡地晃动,就像一对银镯。

 

      他们母子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术后的第十五天。

      肾移植成功之后,韩雪因为年龄大,又大量服用抗排斥药物,肝酐指标高,身体一直很虚弱。但她总是念叨,要见见捐肾者,要给人家钱,都被婉如回绝了,说捐肾者不同意见她,更不要她钱。

      韩雪却说:“那哪成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这是救命之恩,哪能一点不报答人家呢?”

      渺渺偷偷地去看过舅舅,给他带去一些水果和奶粉,他被调到另一个楼层了。

      舅舅问她老太太怎么样?当得知一切都好之后,他说这回他可以放心地走了。他又问渺渺,看到维佳母女没有?

      渺渺说,她们母女来看过他,医院不让进,怕影响他休息。渺渺不好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司法部门下令,不许她们母女再来医院探视肖思冰,以防发生意外。

      肖思冰对渺渺说:“渺渺,你要见到维佳,请转告她,说我在临死前能最后见到她很高兴,让她不要难过,让她回去找个男人好好活着。请告诉她,我爱她,我在天堂里等她。”

      “舅舅你放心,我一定会转告她们!”

      渺渺心里很难过,舅舅刚刚见到初恋的情人,却不得不押赴刑场了。

      这天早晨,韩雪又对婉如磨叨:“我一直不明白,你说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跟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捐肾呢?”老人说的那个“女人”,显然是大家虚构的。

      “妈,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人家有境界呗!”

      “我不相信,我总觉得这里面好像……”

      就在这时,婉如发现门上小窗口出现一张脸,尽管那人戴着棉帽子,捂着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她敏感地意识到:哥哥要走了,他是来向母亲告别的。

      “那人是谁?”韩雪也发现了小窗里的人。

      “啊,可能是患者家属找错门了,我去看看!”婉如起身奔了出去。

      却发现哥哥已经转身离去了,只留下一个双手扣在胸前、腿脚不太灵活的背影,身边跟着两名法警。婉如眼里倏地充满了泪水,想追上去,却听母亲突然在她身后喊道:“婉如,你看前面那个人好像是你哥!心儿,心儿……”边喊,边踉踉跄跄地追了过去。

      “妈!快别跑!他不是我哥,快别跑了!”婉如急忙拉住母亲。

      “别、别拽我!让我看看是不是心儿?”老人觑眯着老花眼,气喘吁吁地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直到一群白大褂挡住了她的视线。

      回到病房,婉如发现母亲并没有掉泪,只是一只手扶着换肾的部位。

      她忙问母亲哪儿不舒服?

      老人摇摇头,望着窗外,自言自语:“我一直觉得心儿就在医院里。有几天夜里,我觉得他就在我床头站着,醒来却发现没人。有一次,我到隔壁的病房看了,发现里面住着一个女的……婉如,你哥快了吧?”

      “啊,没、没有……”婉如不知该如何回答。

      “别把我手术的事告诉你哥,让他安心地上路吧。”

      “妈……”婉如哽咽无语。

      (待续)

 

第十二章 死亡的心愿 (3)

      几天后,渺渺接到主审法官吴鹏打来的电话,说肖思冰提出要为他母亲捐肾。

      渺渺未加思索,立刻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舅舅对他母亲一点儿感情都没有,怎么可能给她捐肾呢?”

      渺渺知道舅舅恨姥姥,姥姥去看守所看他,要求见他最后一面,他都不肯见。怎么可能突然提出给姥姥捐肾呢?即使良心发现,也不可能这么快呀!是不是舅舅想搞什么鬼名堂?渺渺心里十分疑惑。

      “是啊,就他那副玩世不恭的德性,提出要做血液配型化验,还说他是要死的人了,留着好肾也没用了。方渺渺,你相信他这种鬼话吗?”吴鹏法官在电话里,毫不掩饰自己的看法。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我看你舅舅就是不想死,所以想出这种损招,妄图寻找机会逃跑。可他也不想想,看守所、法院这么多人,都是白吃饱啊!能让他一个大活人眼睁睁地逃跑吗?我在刑庭干了十多年,从未见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你说他已经死到临头了,一出一出的,净给别人出难题!”

      “吴法官,那你们同不同意他的要求啊?”

      “嗨,”吴鹏法官说得很无奈,“你说同意吧,万一他真跑了怎么办?不同意吧,又怕他说法官没人性,对死刑犯缺少终极关怀,不给他人权。外国本来就攻击我们……这事,我们合议庭决定不了,得请示庭长。庭长让咱咋办咱就咋办吧。对了,你今天有没有时间?你陪我去见见你舅舅,告诉他,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死到临头,认了算了,别再折腾活人了。别搞这种拙劣的鬼把戏了!”

      “好吧。下班前通个电话!”

 

      在看守所阴冷无人的会见室里,随着镣铐响,渺渺看见从里面小门里拉跨拉跨地走出一个人,不仅大吃一惊,几天不见,舅舅跟原先判若两人,一头乱蓬蓬的鬈毛,胡子拉碴,一脸凝重的表情,丝毫没有以往玩世不恭的样子,就连那双野性十足的眼睛也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野性,倒是多了几分令人悲悯的凄凉。

      人说变咋这么快呢?渺渺心里很是惊叹。

      “舅舅。”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渺渺?”一见到栅栏外的渺渺,肖思冰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拎着铁镣急忙向栅栏奔过来,走得过急,铁镣绊着双脚打了个趔趄,扑到水泥台面上才稳住腿脚,“渺渺,舅舅就盼着你来呢。”他伸长脖子极力想凑近铁栅栏。

      “舅舅……”渺渺原来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渺渺,舅舅临死前求你一件事!”肖思冰说得很急切,很怕说不完的样子,“你无论如何要帮舅舅完成这份心愿,把舅舅的肾留给你姥姥!我要挨枪子了,留着它已经没用了!如果这肾真能救你姥姥一命,也算我赎回一点罪孽了!渺渺,舅舅求你了。”

      看到舅舅乞求的样子,渺渺回头瞅一眼等在外间的吴鹏,不由得想起他的话:“我看你舅舅就是不想死,所以想出这种损招,妄图寻找机会逃跑!”

      “渺渺,”见渺渺没有接茬儿,肖思冰越发往前探着身子,一脸急切,“舅舅没几天活头了!如果就这样挨枪子,舅舅死都闭不上眼睛!我提出捐肾他们不信,以为我想借机逃跑。可你知道,是我让那个姓田的揭发我的,否则我死不了。是我主动挨枪子的!渺渺,我也曾恨过你姥姥,是她给我带来了一生的灾难。可是转而一想,她毕竟给了我们生命,她不顾世俗的冷眼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很不容易了。那天,你妈说我之后,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你妈说得对,我不该怪你姥姥。你姥姥只不过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可她有爱的权利!她没有错。错的是人们的观念!错的是这个冷酷的世界!渺渺,舅舅最后一次求求你,求你无论如何要帮帮舅舅!”说到这里,肖思冰忽然打住了,将头抵在戴着手铐的双手上,松垮的双肩之间低垂着蓬乱的脑袋,半天没了声息。

      渺渺发现自己错怪了舅舅,也低估了舅舅。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罪大恶极的死囚。看来,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无论是为了挽救姥姥,还是为了他自己救赎,舅舅要求捐肾都是真的,而不是为了耍花招企图想逃跑。正像他所说的,他是主动挨枪子的。他没必要搞这种名堂。

      “舅舅……”渺渺怯怯地叫了一声。

      肖思冰缓缓地抬起头来,从手掌上方望着渺渺。渺渺柔弱的心被触动了。她听母亲说过,舅舅的心是铁打的,从未见他哭过,即使被打得口鼻出血也从不掉一滴泪。可现在,却看到他满脸泪水,一副痛苦乞求的样子。

      “舅舅,我妈妈决定给姥姥捐肾了,正等待配型结果呢。”渺渺想以此来打消舅舅捐肾的念头。

      “不!”肖思冰却大声回绝道,“我是要死的人了,带着好肾挨枪子纯属浪费!你妈还年轻,她应该好好活着。渺渺,舅舅求你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一头撞死在这!”

      “别别别!舅舅你千万不要胡来!”渺渺急忙劝阻,“好吧,我尽力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肖思冰乞求的目光掠过一丝满意的释怀,举起戴铁镣的双手冲着渺渺抱抱拳,作了三个揖:“谢谢!谢谢!舅舅到了阴间都会感激你的。”

      临出小门,肖思冰又转过身来,举起戴铁镣的双手冲着渺渺抱了抱拳,一脸苦涩地笑了笑,说了一句:“渺渺,舅舅只能等下辈子再请你吃酒了!”

      而渺渺早已是泪眼模糊了。

      这天晚上,当婉如得知哥哥提出要给母亲捐肾,并且与母亲配型成功的消息时,她激动得抱住渺渺哭了。因为她与母亲的配型并不成功。

      渺渺也为舅舅完成了最后一份心愿而感到一份释怀。

      肖思冰却提出一个请求,手术前要见一个人,而且要让婉如和渺渺一起陪同。

      这天下午,又下雪了。

      在看守所的院子里,渺渺看见舅舅正准备上囚车。他一身俄罗斯人的打扮,黑皮靴,黑皮夹克,灰色哈萨克帽,刚刚刮了大胡子,脸上虽然毫无血色,青耗耗的苍白,却仍然透出几分中俄混血儿的帅气,手脚仍然戴着铐子,只是脚上的铁镣换成了绊腿绳索,走路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动,不会再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见到渺渺,肖思冰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磕磕绊绊地奔过来。就这样,舅舅和外甥女的第一次握手,就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进行的。肖思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而渺渺的心里却是酸酸的想哭。

      肖思冰对渺渺说:“渺渺,谢谢你,帮舅舅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诙谐,而是一脸苍白的凝重。

      这时,法警催促肖思冰快点上车。

       “舅舅……”渺渺的眼前不知是雪,还是泪,只是看不清舅舅的面孔,只看着他的背影向囚车一步一步地挪去。

 

      好大的雪呀!

      车窗外一片白茫茫的车流。

      透过挡风玻璃不停摆动的雨刷器,只见前面的警灯在大雪中忽明忽暗地闪烁。渺渺和母亲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婉如一直在啜泣。渺渺拉着母亲的手以示安慰。

      出租车跟在囚车后面,在风雪中艰难地行驶,驶过霁虹桥,向道外的东郊驶去。

      渺渺心想,舅舅要去见谁呢?为什么一定要母亲和我陪同呢?

      囚车驶过渺渺家住的道外北十八道街,驶过北二十道等,出了城区,沿着颠簸不平的雪路,来到城郊一片低矮破旧的草房前,在一间没有院子,窗户上糊着塑料布的破草房前停了下来。

      渺渺忙瞅瞅母亲,见母亲也是一脸茫然。

      只见肖思冰艰难地下了囚车,显得异常激动,蹚着厚厚的积雪,跌跌撞撞地向小屋奔去,刚挪两步忽然腿脚失控,一下子跌倒在雪地里。渺渺和婉如急忙过去想扶起肖思冰,却发现他浑身颤抖,满脸是雪,眼窝里噙满了泪水。她俩搀扶着他,推开那扇无人问津、歪歪扭扭的破板门,眼前的情景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小破屋里,凌乱不堪,只有一张木板床,满地酒瓶子,铁炉子早已熄灭,墙上挂满了白花花的冰霜,一个佝偻着腰身的黑色背影,面对一张陈旧的耶稣圣像在祈祷,听到门响,老人惊恐地回过头来——

      啊,一身脏兮兮的黑袍子,一头乱蓬蓬的苍发,一副鸡窝似的花白胡子,深深的皱纹里积满了泥垢,显然好久没洗脸了,一只瞎眼睛瘪瘪地陷进眼眶里。而另一只因喝酒过度、浑浊得如同浑沌鸡蛋似的灰蓝色眼睛,却瞪得好大,用惊怵的目光在来人脸上一一扫过。当扫到两名法警时,老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踉踉跄跄地向北墙角的小桌奔去,走得太急,撞在一只破板凳上绊倒了。

      渺渺刚要上前搀扶老人,却发现肖思冰抢前一步,俯身去搀扶老人,却被老人用力甩开了。老人挣扎着爬起来,又向小桌奔去……

      人们这才发现,小桌上摆着唯一一件摆设,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年轻时的韩雪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

      老人扑到小桌前,伸出肮脏的双手抓起照片紧紧地搂在怀里,回头用那只好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来人,生怕抢走他的宝贝似的。

      那一刻,屋里出奇的静,仿佛一切都凝固了,都不存在了。唯有这博大的父爱,就像漫天飞舞的大雪,在这冰冷的世界里不停地飘落,飘落,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使人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窒息。

      看到这一切,婉如明白了,眼前这位疯疯癫癫的俄罗斯老人就是哥哥的父亲。此刻,一件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演电影似的,接连浮上她的心头:母亲被剃了“鬼头”游街;野孩子骂哥哥是野种;哥哥打人;发生命案……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随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爸爸——儿子来向你赔罪来了!”只见肖思冰跪倒在老人膝前,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想抱住老人的双腿。

      老人却惶恐万分,像躲避毒蛇爬上脚面似的连连向后躲闪,边躲闪边愤怒地嘟哝着俄语:“不许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不许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爸爸……儿子对不起你呀……爸爸……儿子是浑蛋啊!爸爸……”肖思冰将头一次次地撞在坑洼不平的砖地上,不是磕头,而是撞头。

      老人却瞪着那只吓人的眼睛,就像一只独眼老狼似的,死死地护着怀里的“孩子”,不许任何人靠近他。可惜,老人只认得照片上的孩子,只知道那是他的骨肉,却无法认识现实中的儿子了,更无法听懂儿子向他的道歉了。他只是瞪着一只眼睛,一个劲地嘟哝着:“不许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不许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看到眼前的情景,渺渺内心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她不由得想起读大学时,一位研究哈尔滨历史的老师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他说,哈尔滨是一座风流的城市。它的风流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来自丰乳肥臀、美丽高雅的俄罗斯女人,也来自那条曾被慈禧视为洪水猛兽的中东大铁路。近百年来,风流像风一样,带着奶油、面包及烤牛排的膻味儿,带着悠扬的巴扬琴声,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无拘无束地刮来刮去,刮得多少俊男靓女春心荡漾,刮出多少悲欢离合,又刮出多少尴尬风流,那是无人知晓的。渺渺没有想到,这风流的风也吹到姥姥家里来了。

      此刻,婉如注意到老人的黑袍子袖口,露出了新织的驼色毛衣,床头扔着一件新做的藏青色棉坎肩,还有一双新织的驼色毛袜。她知道这一定是母亲给他做的。看到这一切,她不仅心生敬意,半个多世纪的生死磨难,揉碎了多少男女脆弱的情感?无情的岁月,把两个风华正茂的青男少女,摧残成了病榻上的老者。但爱情,依然在他们步履蹒跚的躯体里,保持着一份令人羡慕的鲜亮。她忽然想道:我跟陈曦的爱情也会这般地久天长吗?

      临走,肖思冰跪在老人面前,将一沓钱塞到老人手里。

      老人却像天女散花似的,把钱抛得满地都是。

      肖思冰流着泪,一步一步向囚车挪去。临上车,他回过头来,最后看一眼那间破旧的茅草屋,也最后看一眼躲在冰霜窗后的老人——他亲手毁了一生的父亲。

      望着舅舅上车的背影,渺渺这位年轻的法官,突然在想:一个如此玩世不恭的恶人,为什么在临死前变得如此善良,如此自省,难道死亡的力量真就如此强大吗?

      肖思冰提出,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天,想住得挨他母亲近点儿。

      医护人员很受感动,给他们娘儿俩安排在泌尿科最里边的两间单独病房,这样也便于法警看管。

      没有比这更揪心的场面了。

      母子俩的病床只有一墙之隔。大家商量好了,捐肾的事绝不能让老太太知道。否则,她死活都不会接受。作为一个母亲,怎能忍心接受儿子临刑前捐给她的肾呢?

      可是,韩雪却凭着一个母亲的敏感,听出了儿子的动静。自从肖思冰住进病房以后,老人就显得心神不宁,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听听隔壁的动静,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婉如,我、我听见那屋好像是心儿的声音!对,我听见了心儿的脚步声,说话声……对,肯定是我的心儿来了!我听到了他在叹气……婉如,快去看看,看看心儿得了什么病?告诉他,妈在这呢!”

      “妈你胡说什么呀?我哥关在监狱里,怎么可能跑到医院里来呢?你耳朵出毛病了,快躺下!”婉如急忙嗔怪母亲。

      “姥姥,什么声音都没有,你听错了。”渺渺觉得姥姥不是听到了舅舅的声音,而是母子连心感应到了舅舅的存在。

      “不,我听出来了!就是我的心儿,快让我去看看!”老人起身去摘吊瓶,被婉如制止了。“妈你千万别动!渺渺,你快去看看!”婉如忙给渺渺使眼色。

      渺渺看到姥姥病成这个样子,还挂念着要被押赴刑场的舅舅,心里很受感动。

      韩雪得知有了肾源以后,一再追问是从哪来的,大家编好了善意的谎言欺骗她,说是某某人捐的。她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人,她才不相信这种鬼话呢。

      婉如劝母亲:“你不信也不行啊!人家真同意给你捐了。过两天给你换上好肾,你就应该相信了。”

      “那我也不相信,纯属白花钱。这换一个肾得花多少钱?”

      “妈,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就养好精神,等着手术好了。”

      “婉如,妈问你,你从哪弄来的钱?是不是又从陈曦那拿的?”

      “妈,你就别刨根问底了!我借的行了吧?”

      韩雪犹豫了片刻,又说:“婉如,妈可能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事到如今,妈只能拜托你了。我要走了,有一个人我一直放心不下……”

      “妈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是谁。”婉如打断了母亲。

      “你知道就好,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要嫌弃他,他毕竟是你哥哥的亲生父亲……”

      “妈你不会死的。你放心,我很敬佩你!”

      婉如觉得,母亲虽然没有给儿女留下一点值得炫耀的东西,给儿女留下的只是被人嘲讽和讥笑的把柄。但是,一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母亲,却为了爱情,敢于向世俗宣战,直到今天,仍然坚守着那份圣洁的爱情。她对母亲充满了敬意。

      “嗨,我这把年纪了,死了也无所谓了。妈只是惦念你们,妈求你回去跟卓群好好过日子吧。婉如,妈知道你跟陈曦有感情,可你跟卓群结婚二十多年了,别再折腾了。咱家对不住方家……”韩雪又磨叨起来。

      “妈别说了,快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婉如心里却说,你一辈子追求爱情,却让女儿囚禁在无爱的牢笼里。这能对吗?但她什么都没说。

      渺渺悄悄推开肖思冰的病房门,看见舅舅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休息。娘儿俩头顶着头,只有一墙之隔,拆掉墙就能碰到脑袋了。渺渺把又黑又壮的法警小王叫出来,对他叮嘱了一番。

      回到病房,渺渺看到姥姥渴望的眼神,心里很是歉疚,只好撒谎:“姥姥,你听错了,根本不是舅舅。”

      老人却盯着渺渺,半天没言语。

      隔壁的声音虽然消失了。

      但是,老人狐疑的目光却像走廊里的灯光一样,整整亮了一夜。

 

      这是术前的最后一天下午。

      刮了几天几夜大烟泡的鬼天气,就像一个犯了癫痫的病人,折腾累了,终于歇息了。

      老人躺在病床上安详地睡着,就像熬尽了最后一丝烛光的蜡烛,在这风雪过后的下午,默默地燃烧着,静候着最后一刻的到来。生与死对她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婉如和陈曦下楼交款、办理术前手续去了。陈曦每次来病房都不进屋,都在门口把婉如叫出去,怕老人看见他。

      渺渺站在窗前,望着雪后初晴的天空,心想别出什么岔子,让姥姥明天顺利地手术吧。为了防止发生意外,除了法警,法官吴鹏让渺渺请假以护理姥姥为名,注意观察肖思冰的举动,以防不测。

      就在渺渺思忖的当儿,有人悄悄叫了一声“渺渺”。她回头发现父亲蹑手蹑脚地走进门来,棉帽子上挂满了霜雪融化后的水珠。

      “爸爸,你怎么又跑来了?妈不是不让你来吗?”渺渺悄声嗔怪父亲。

      “嗨!你姥姥明天手术,我能不来吗?”卓群悄声道。说着,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拉开羽绒服拉链,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渺渺。

      “爸,这是多少?”

      “不多,只凑了八千。你知道咱家的情况……”

      渺渺知道家里并不富裕,她大学刚毕业不久,父亲的工资不高,这八千元不知他和奶奶攒了多少年的积蓄呢!

      “爸,坐一会儿吧。”

      “不了,我看见你妈下楼了,一会儿该回来了。”

      “你看见我妈了?”渺渺很是吃惊。

      父亲没有回答,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你姥姥醒了,代我问她好。祝她手术成功,说我过两天再来看她。”

      父亲走了。渺渺拿着带有父亲体温的八千元钱,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为父亲难过。她知道父亲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母亲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了。可她无法将这一切告诉老实憨厚的父亲。她觉得那个陈叔叔无论是长相还是能力,都远远超过父亲,高高的个儿,很健壮,长得有点像混血儿,很帅气。由于父亲的关系,她内心对这位姓陈的叔叔充满了敌意。

      其实,渺渺很小就见过这个陈叔叔。奶奶带她出去买菜,她看见这个人推着手推车在收废品,手里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那时他还年轻,瘦高,头发乌黑,眼睛大大的。每次走到她家大院门口,他都停下来往大院子里张望,好像在等人出来卖废品似的。每次看见她,他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摸摸她的小脑袋,夸她长得漂亮。

      有一次,他拿着一个洋娃娃要送给她,却被奶奶扯着胳膊把她拽走了。她被拽得趔趔趄趄地回头望去,只见他手里拿着洋娃娃,一脸失落地站在路边的杨树下。

      后来,奶奶一见到他就拉着渺渺远远地躲开他。

      她问奶奶这人是谁,奶奶悻悻地回了一句:“是小偷!”

      “他偷东西吗?”渺渺一脸惊讶。

      “不!偷人!”

      “他要偷谁?是要偷我吗?”她听奶奶说拍花的专偷小孩儿。

      “不!偷你妈!”

      “他为啥要偷我妈?”

      奶奶却不说话了,拽着她匆匆地走回家去。

      从那以后,再见到这个人,渺渺就用小眼睛狠狠地剜他,心里说,收破烂儿的,我才不稀罕你的破洋娃娃呢!你休想偷走我妈之类的小孩话。等她长大了,看见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一见到她,总是双腿支着车子停下来,微笑着望着她。她却佯装没看见,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地走过去,走出好远,还能觉出他的目光远远地盯着她呢。

      再后来,她上大学了,看见他开着轿车从她家门前经过,开到大院门口总会放慢车速,向大院里瞅瞅。再后来,母亲跟这个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就在渺渺胡思乱想的当儿,从隔壁病房里传来了争吵声,打断了渺渺的思绪,坏了!出事了!她心里惊呼着急忙冲出病房。

      她撞开舅舅的病房门,发现屋里的气氛异常紧张,两名法警端着枪,堵住床头的过道处,冲着门口厉声喝道:“出去!请你们马上出去!”

      渺渺一脸茫然,不知冲谁喊的,只是透过法警的高大身影,发现舅舅依然靠床头坐着,她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

      “不,我一定要见他!”

      听到这句话,渺渺这才发现门口右侧站着一个手捧鲜花、体态丰满的外国妇女,看样子像个俄罗斯妇人,身着米色呢子大衣,披着灰蓝色暗格披肩,说着不太流利的中国话,“我带着女儿从圣彼得堡赶来,就是为了来找他的!为了今天,我们娘俩儿苦苦地等了二十六年!亲爱的,我是你的维佳!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渺渺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冲舅舅来的。可是,舅舅却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女人。

      “心儿哥!”中年妇女忽然喊出了舅舅的乳名,“你不认识我了,可你总会记得那首诗吧?《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中年妇女带着哭腔,朗诵起一首诗来,“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的忧伤满怀,等到那大雪纷飞……”她哽咽着,朗诵不下去了。

      渺渺盯着舅舅,只见他瞪大眼睛,嘴唇颤抖,好像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她这才发现,这个貌似强悍、野性十足的舅舅,竟然也有一颗脆弱而柔情的心。

      只见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可他伸出的却是一副手铐……他瞅瞅手铐,猛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抱着脑袋,大吼一声:“不——不——”用手铐拼命砸向额头,额头上顿时渗出了斑斑血丝。

      屋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无须再做任何猜测,渺渺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她知道,无论舅舅跟这个女人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论他们是真诚相爱还是萍水相逢,这个女人来得都太不是时候了。

      “你……真的是维佳吗?”肖思冰额头上带着斑斑血迹,终于开口了,声音抖得就像窗外寒风中的枯叶。

      “是的,我就是维佳!”

      “维佳,我的维佳……”

      “心儿,我的心儿……”

      两个离别了二十多年的恋人,深情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渺渺没有看清中年妇女是怎么奔过去的,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一束红玫瑰花散落在床单上,一对爱侣已经紧紧地抱在一起了。

      与此同时,法警的两只枪口也随之瞄准了他们。

      一个哭泣的声音问道:“亲爱的,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没有回答,只有埋在妇女胸前压抑的、像老牛挨宰前一样的哀号,哞哞的,令人心碎。

      渺渺急忙把门关上,但已经没用了。

      这老牛叫般的哀号就像母腹中的胎动,早已穿透薄薄的墙壁送进了母亲的耳朵里,剩下的只是该如何打圆场了。

      (待续)

 

第十二章 死囚的心愿 (2)

      这天傍晚,一进传达室,渺渺顿时惊呆了。

      数天不见,姥姥居然变得不敢认了,怀里抱着一个黑布大包袱,脸色蜡黄,头发蓬乱,一副老态龙钟大病不轻的样子,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了。

      “姥姥,您怎么跑来了?”

      “渺渺,姥姥求求你,带我去见你舅舅最后一面,好吗?”韩雪说得很平静,看来她全知道了。

     渺渺急忙给吴鹏法官打电话,请他出面跟看守所通融一下,肖思冰的案子已经结案,就等着下判了,请看守所关照一下,让他们母子见一面。再说,法律允许死囚临刑前跟家属见最后一面。

      渺渺陪着姥姥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发现姥姥闭着眼睛,头仰靠在靠背上,好像感冒了,不停地呕吐。渺渺不断用纸给姥姥接呕吐物,司机几次从后视镜里冲她瞪眼珠子,警告她:“我告诉你们,弄脏了车厢你们可得给我赔!”

      “好好!一会儿下车多给你几块好吧。”

      渺渺要接过姥姥怀里的大包袱,姥姥不肯,越发紧紧地搂在怀里,很怕有人抢走似的。

      “姥姥,您给舅舅带的什么宝贝呀?”渺渺说完就后悔了。一个要死的人了,还能带啥?无非是送终的棉衣罢了。

      “啊,给你舅舅做的棉袄、棉裤,还给他包的他最爱吃的酸菜馅饺子。”韩雪有气无力地说道。

      棉袄,棉裤,还有他最爱吃的酸菜馅饺子……渺渺忽然明白了,舅舅为什么拼着性命去维护姥姥的名誉了。她心想,如果我有这样的母亲,我也会拼命去维护她。可惜我没有。我的母亲只是一个美丽的影子,现在连这个美丽的影子也要离去了。

      “渺渺,你舅舅还能有多长时间活头?”韩雪睁开眼睛瞅瞅渺渺,目光显得哀切而绝望。

      “啊,这……”渺渺不知该如何回答。

      “能挨过春节吗?”

      “能。”其实不能,一般死刑犯都在春节前处决,“姥姥,对不起,我没能……”

      “不怪你,孩子。”说完,韩雪又闭上眼睛仰靠在车座上。

 

      在看守所的值班室里,一个中年狱警指着桌子上的包袱,问里面都有啥,让她们打开。

      渺渺忙打开包袱,狱警将衣物一件件地抖搂出来,黑布棉袄、棉裤、白衬衫、白底黑面棉鞋,还有一个用毛巾包裹着的饭盒,还热乎呢。

      狱警说:“放这吧。”

      “不!这个不能放这!”韩雪一把抓过饭盒搂在怀里,很怕被人抢走似的,“我要最后喂我儿子一次!”

      狱警瞟她一眼,算是同意了。

      渺渺心里一抖,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看守所会见室里,阴森森的,永远给人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切。两个看不见面孔的女人,趴在铁栅栏外的水泥台面上,正跟铁栅栏里的男犯哭哭啼啼地说着什么。当时的会见室还没有安装全封闭的玻璃,只装着铁栅栏,会见双方隔着宽宽的水泥台面,能伸着脖子面对面地交谈。

      “姥姥,一会儿见到舅舅,您控制点儿情绪,别太难过了。”渺渺搀扶着浑身颤抖的韩雪一再叮嘱她。

      韩雪好像没听见似的,两眼直勾勾的,踉踉跄跄地奔到栅栏前,瞪大眼睛盯着里面那扇小门……

      不一会儿,小门开了,随着一阵“哗啦啦,哗啦啦”的铁镣声,只见肖思冰在一名狱警的看押下,拉跨拉跨地出现在小门里,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嘴角仍然挂着那种轻蔑的坏笑。他往栅栏外瞅瞅,脸色忽然一沉,冲着栅栏外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转身往回走去,弄得铁镣“哗啦哗啦”一阵大响。

      怎么回事?舅舅为什么回去了?就在渺渺疑惑不解的当儿,忽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心儿……妈求求你……让妈最后见你一面吧!妈求求你了,我的心儿……”只听姥姥一声声地呼唤着儿子的乳名。

      肖思冰却没有回头,只将一句冰雹般的话语狠狠地砸了过来,砸在韩雪的心上,把她的心砸得跟筛子似的。

      “等下辈子吧!”说完,起身走了,只留下一阵令人心碎的铁镣声。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饭盒掉到了地上,饺子撒了一地,只见韩雪仰面朝天地向后倒去……

      “姥姥——”渺渺惊恐地大叫一声,急忙扑过去。

      这么多年来,韩雪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就像海边的一块礁石,老天爷把她扔到哪里,她就在哪里顶天立地地挺立着。风雨来了,她迎着,海浪来了,她顶着,刚强了一辈子。如今,她已经成了一块百孔千疮的风化石,她仍然顽强地彰显着她刚强的个性。

      但是,再强大的生命也有挺不住的时候。

      她病了,严重的急性尿毒症,透析已经不起作用了,拯救她生命的唯一途径,只能是换肾了。

      这天晚上,婉如匆匆来到哈医大第一附属医院住院处泌尿科502病房。

      病房里住着两位患者,靠门的病床住着一位中年妇女。韩雪躺在里面靠窗的病床上,正在打吊针。

      “妈……”婉如看到母亲的样子,心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婉如记得哥哥出事前,母亲还是有说有笑的很健康,也很漂亮。几天不见,整个人都变形了,脸肿得跟发酵的黄面团似的,眼皮肿得锃亮,整个人的精神全垮了。

      “婉如,”韩雪睁开眼睛瞅瞅婉如,轻声道,“妈正想找你呢。坐吧。”

      婉如忙拭去泪水,在母亲床边坐下来,她知道母亲找她什么事。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韩雪将蜡黄的脸转向飘着清雪的窗外,玻璃窗上折射过来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蜡黄蜡黄的,越发给人一种来日不多的悲凉。她语气沉缓,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对婉如说的,“我这辈子白活了,成了一个罪人。你哥成了一个杀人犯……”

      “妈,你别那么说,”婉如忙安慰她,“我哥四十多岁的人了,他什么不明白?”

      “临死前,妈求你一件事……”

      “妈别说了,你不会死的!”

      “你听妈说,卓群是个憨厚人,在你最难的时候接纳了你,对你和渺渺又那么好。人一辈子不顺心的事多着呢。你看看妈这辈子,哪有顺心的时候?咱做人要讲良心。妈求求你,搬回去跟卓群好好过日子吧。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别再折腾了。咱们对不住方家……”

      “妈,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我带你去俄罗斯,你不是一直想去俄罗斯看看吗?”

      “妈没几天活头了,妈只求你答应我。”

      “妈……”

      “妈问你,你是不是又跟陈曦在一起了?”

      “妈,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吧。”婉如不想伤害母亲,又不想顺从母亲。

      “你抽空去看看你哥……他快了,去送送他吧。”

      “妈我知道。”婉如哽咽了。

      “你哥爱吃酸菜馅饺子。”

      “我知道。”

      “不知上次给他送去的鞋,可不可脚?”

      “妈,求求你……别说了!”婉如终于忍不住了,抱住母亲大哭。

      这天晚间下班以后,婉如跟渺渺一起去了看守所。

      已经接到死刑判决书的肖思冰,带着“哗啦哗啦”响的脚镣,从那扇不知送走了多少罪恶生命的小门里,拉跨拉跨地走出来,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嘴角依然挂着那种狡黠的坏笑,一头长长的鬈毛和络腮大胡子,显然很久没理发了。

      一看是婉如,他又调侃起来:“啊,原来是妹妹来为大哥送行来了。我还以为又是老古董呢。哎,这位是谁?好像上次见过你……噢,我想起来了!是渺渺对吧?听说你当法官了。法官大人,你怎么不亲自审判舅舅的案子呢?要是你审判舅舅,舅舅走走后门,说不定给舅舅留下一条小命呢!哈哈哈……哈哈哈……”

      肖思冰毫无顾忌的大笑,引起栅栏内外的人都用惊诧的眼光看着他,以为他精神出毛病了。不少罪犯临死前都精神错乱,又哭又笑,有的大小便失禁,有的吓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肖思冰却坐在凳子上,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跟渺渺谈笑风生。而婉如却趴在栅栏外哭得十分伤心。

      “渺渺,你长得比小时候漂亮多了。舅舅告诉你,去拉个双眼皮,保证比现在还漂亮。你比你妈妈个儿高,比你妈妈苗条……婉如,你哭啥呀你?我都不难过你还难过啥?哎,对了!你们给没给我带烟来?好多天没烟抽,憋死我了!”他接下来说的一番话,更令人感到惊诧,“婉如,别难过了。哥实话告诉你吧,是哥主动挨枪子的!是我让那个姓田的揭发我的。要不,连你都不知道我以前犯的那起命案!”

      一听这话,婉如立刻停住哭泣,抬起头惊愕地盯着肖思冰。

      肖思冰一看婉如瞅自己,继续道:“我看见那个姓田的抢劫犯,半夜三更哭。问他哭啥?姓田的说他不想死,才十九岁,家里只有一个病重的母亲,说他抢劫就是为了给母亲治病。还说他要被毙了,母亲也活不成了。我看姓田的挺孝顺,就设计了那场闹剧,让姓田的揭发我,让姓田的立功赎罪,留下一条小命。”说这话时,肖思冰一副得意的表情,好像他有多英雄似的。

       “哥,你真是个混蛋!”婉如一听气坏了,冲哥哥发起火来,“你自己一死了之,两眼一闭完事了!可你想过这些活人吗?想过我们的感受吗?我们在外面四处为你奔波,到处为你求爷爷告奶奶!渺渺出头找办案人,厚着脸皮请人家吃饭,给人家送礼,本以为能保住你的这条命,可你……哥,我看你真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

      “哼!我他妈宁愿嘎吧一声来个痛快,也不愿在笼子里关一辈子!”肖思冰不屑地说道。

      “你嘎吧一声痛快了!可你想过我们吗?想过妈的感受吗?”

      “得得!不许你提她,一提她我就来气!我没有那个妈!”肖思冰突然发火了。

      “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你忘了咱妈最疼你了,处处向着你!为了护着你,她趴在你身上,被一帮坏小子打得鼻青脸肿……”

      没想到,这句话却成了导火索,骤然引爆了一颗沉寂多年的炸弹。否则,这颗炸弹将被肖思冰带进坟墓里,成为一颗永久的哑弹了。

      “可你别忘了!要不是有那么一个妈,我能走到今天吗?”肖思冰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藏獒,疯狂地咆哮起来,举着双手,弄得镣铐“哗哗”作响,“要不是因为她,我能成为杀人犯吗?要不是因为她,我今天能掰着指头算我还有几天活头吗?你知道我才四十六岁,还有多少年好时光啊?要不是因为她,我能拎着菜刀去砍那几个混蛋吗?就因为有这个妈,别人都骂我是野种!连你都叫我二毛子!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这种耻辱,我到地狱里都不会认她这个妈!”

      此刻,渺渺惊讶地看着肖思冰,发现舅舅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居然包裹着一颗痛苦而无法自拔的灵魂。

      咆哮完了。

      会见室里静得瘆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栅栏内外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们三个人身上,连门口站岗的狱警,都端着枪紧张地盯着肖思冰,好像生怕这只疯狂的藏獒会从铁笼子里钻出来。

      “哥,”婉如的思绪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丝毫没有顾及周围的气氛,“你想想咱这个家,姥爷生死不明,爸在外地很少回家,后来又被打成右派判刑。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只有咱妈一个人拉扯咱们哥儿俩。你说她容易吗?你把所有的怨气,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妈身上,那公平吗?当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好多事情根本不是妈的错。现在,你到死都不肯原谅她,不肯见她最后一面,你让妈多伤心哪!”

      “伤心算个屁?我脑袋就要搬家了,我他妈冲谁说去!”

      “哥,我告诉你,是妈让我来看你的。妈说你爱吃酸菜馅饺子,我给你带来了。妈还说不知送你的鞋可不可脚……”

      “得得得!别给我来这套!我的铁石心肠早就是厕所里的石头了!”

      “哥,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看你一直不肯原谅妈,我想还是告诉你吧。”

      “告诉我啥?该不会是她要陪我一块去见上帝吧?”

      “差不多吧。”

      肖思冰微微一怔,抬头盯着婉如。

      “妈得了急性尿毒症,如果不换肾也活不了几天了。到时候,你在地狱里跟妈见面时,再冲她发火吧!”

      肖思冰愣住了,眼睛瞪得跟豹子似的。

      “哥,妈这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本以为到了晚年能过几天好日子,你又出事了。现在,妈又得了尿毒症。我觉得妈这辈子活得太可怜了。她才六十多岁,我不能看着妈就这样死去。我想好了,如果配型合适,我决定给妈捐一个肾。”

      听到这番话,渺渺感到很震惊。她望着母亲,尽管母亲哭得两眼红肿,脸上泪痕斑斑。但在渺渺心里,却第一次发现母亲原来如此美丽,如此善良。这种美好的印象像春风一样,瞬间吹走了以往母亲留在渺渺心中的残雪。

      肖思冰似乎也被婉如这番话给震住了,半天没言语,只是愣愣地盯着婉如,直到时间到了。

      在回去的出租车上,婉如一直在哭,问渺渺:“你舅舅还有多长时间?能过完春节吗?”

      “可能过不去,一般情况都在春节前……”“处决”两个字她没有说出来。

      婉如手捂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渺渺搂着母亲,极力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待续)

 

第十二章 死囚的心愿 (1)

      一

      肖思冰出命案的这天晚上,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风带着第一次登场亮相的霸气,呼啸着,疯狂地撕扯着电线、树梢等一切能出声的东西,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号,刮得马路上的灯光摇摇晃晃,像喝醉酒似的。

      韩雪出门,半天才打着出租车,等她赶到道外时,已经深夜了。

      哈尔滨曾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道外是地狱,道里是人间,南岗是天堂。地狱,人间,天堂,就像一个家庭的三个孩子,命运不同,经历不同,穿着、地位也截然不同。道外是长子,建阜时间早,当年又是中国人的居住区,自然身穿长袍马褂,头戴毡帽头,鞋底沾满了百年尘土,浑身散发着底层人的汗酸味儿及烧饼味儿。道里却是留过洋的,西装革履,十分洋气,从头到脚,一身世界“名牌”,从索菲亚大教堂,到中央大街的面包石路,都是外国人的杰作。南岗跟道里相似,也是洋味儿十足,只是比道里少了几分珠光宝气,多了几分庄重,不少政府机关都在南岗区。改革开放以来,道外也比道里和南岗发展得慢。

      婉如的家,就住在道外北十八道街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大杂院里。

      夜已深,大杂院里一片矮趴趴的寂静,几排板夹泥的平房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劳顿一天了,累了,趴在黑暗中沉沉地睡着,从窗子里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鼾声和梦呓声。

      韩雪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盖有鸡架、狗窝、菜窖的院子,在黑暗中煞摸了半天,才来到亲家的房门前敲门,不一会儿,传来女婿方卓群的问话声:“谁呀?”

      “卓群,是我!婉如的母亲。”韩雪急忙说。

      “妈……这么晚了,您怎么跑来了?”一听是岳母,方卓群急忙开门,“快请进!慢点儿,您瞧我们家小得跟火柴盒似的,不过快动迁了。”

      卓群拉着岳母,穿过被水缸、酸菜缸、咸菜坛子挤得只剩一人宽的厨房,向屋里走去。

      屋子的确小得可怜,就像火柴盒又分成了四瓣。而且,冬夏都见不到阳光。小夫妻俩住里间,老太太和孙女住外间。韩雪曾多次让女儿和女婿搬到她那去住,婉如就是不同意。

      外屋的祖孙俩已经披衣坐起了。

      “谁呀?”昏暗的灯光下,卓群的母亲顶着寥寥不多的苍发,觑眯着刚刚醒来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韩雪。老太太比韩雪只大两岁,但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却像蜘蛛网上落满了蚊子,人也瘦得跟枯树枝似的。

      “老姐姐,是我呀!”韩雪说。

      “哎呀呀!是大妹子呀?快坐炕头热乎!”老太太急忙拉韩雪坐到炕头,“这么晚跑来,一定有啥急事吧?”

      “唉!”韩雪长叹一声,“老姐姐,不怕你见笑,我家又出大事了!”

      “出啥大事了?”

      “嗨,实在难以启齿啊!卓群,婉如怎么睡得这么死?快把她叫起来!”韩雪说道。

      听到这句话,三个人顿时哑口了,半天没吱声。

      “怎么,婉如出什么事了?”韩雪起身要去里屋看看,却被老太太的一句话给拽住了。

      “大妹子,实话告诉你吧。婉如跟卓群正闹离婚呢,好几个月不回家了。”

      屋里的空气顿时尴尬起来。韩雪悲伤的心情又增添了几分郁闷。她知道,婉如跟卓群的婚姻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现在,她没心思去考虑他们离不离婚的事,只觉得婉如早不离晚不离,偏偏这时候来凑热闹,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卓群,对不起,婉如这孩子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多年来,韩雪对这位老实憨厚的女婿,一直心存歉疚,现在听说婉如又在闹离婚,她心里就更感到歉疚了。

      “妈,别那么说……您喝水。”方卓群忙将一杯开水放到炕沿上,过于憨厚的脸上挂着尴尬的苦笑,低声道,“婉如是一时冲动。我等她,我相信她早晚能回来。”

      “大妹子,你瞧瞧这两个冤家,一个坚决要离,一个坚决要等!你说我这个儿子咋那么完蛋呢?一点不像他爹!”老太太一脸无奈地数落起儿子来。

      “不,都怪婉如不懂事。”韩雪后悔今晚不该来。这种时候,谁还把她儿子判不判死刑的事当回事呢?“老姐姐,都怨我教子无方。太晚了,不打扰了。我走了,你们快休息吧。”说着,起身要走,却被老太太给拽住了。

      “大妹子,别走啊!你的事还没说呢。”

      “嗨,说了也没用。你家的事已经够闹心了。”

      “别价!快说说,到底咋回事?”

      在老太太的一再追问下,韩雪只好道出了实情,说完,问披衣坐着,一直没言语的渺渺:“渺渺,你说你舅舅能不能保住一条命?”

      方渺渺沉默了片刻,犹豫道:“姥姥,我不了解案情不好说。再说,舅舅的命案并不属于我们区法院管辖。”

      一听这话,老太太火了。

       “啧!你说你这孩子,对舅舅的事咋一点儿不上心呢?别以为你妈跟你爸闹离婚,你舅舅的事你就不管了!我告诉你,俺们俩家可是生死之交!你舅舅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儿,明个一上班,你就把你舅舅的案子打听清楚喽!听到没有?”

      看到奶奶没头没脑地责备自己,渺渺心里很是委屈。她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跟母亲的感情不深,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舅舅,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记得他一头鬈毛,嘴巴刮得青耗耗的,一双陷进眼窝里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长得很野性。

      回去的路上,韩雪的心情比来时更糟糕,想想自己的两个孩子,一个把妻子杀了,一个又在闹离婚。你说这两个冤家,没有一个省心的!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她当妈的错,还是孩子的错?

      这天中午,渺渺赶到道里靠江边的一家西餐厅时,母亲已经坐在靠窗的一只小桌前等她了。

      早晨上班,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渺渺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在渺渺的记忆里,母亲从未给她打过电话,这是第一次。虽说是为了舅舅的案子,但她心里还是感到很受用。从她记事起,母亲只是一个美丽的影子,在很远的地方插队,很少回家。她从不管那个美丽的影子叫妈,而是叫她大姨,长大以后才改过来。不知为什么,她和母亲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鸿沟,而且好像永远无法逾越。

      在弥漫着奶油和苏波汤味儿的西餐厅里,渺渺看见母亲身穿墨绿色风衣,扎着杏黄色丝巾,秋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母亲手拄下巴低头沉思的脸颊上,越发显出一种成熟女性的高雅与美丽。

      渺渺知道,母亲的漂亮是出了名的,人们都叫她冷美人。大杂院里的婶婶、阿姨们,经常神秘兮兮地逗她:“渺渺,你是你妈生的吗?瞧你妈长得多漂亮!瞧你这小单眼皮!”

      她曾眼泪汪汪地问奶奶:“奶奶,我到底是谁生的呀?她们都说我……”

      奶奶却说:“别听那些王八蛋胡说八道!当然是你妈亲生的了!”

      到了餐桌前,渺渺才发现母亲显得很憔悴,一脸愁容,见到渺渺,眼里噙满了泪水,拉着她的手,半天哽咽无语。

      “妈,别难过。”渺渺忙拿出纸巾递给母亲。

      婉如一边拭泪,一边悄声道:“告诉我,能不能保住命?”

      餐厅里很静,只有为数不多的刀叉发出的轻微碰撞声。渺渺和母亲面对面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摆着几盘烤牛排、蔬菜沙拉、罐羊等菜肴。

      “如果舅舅真是一时情绪失控,又有自首情节,或许有希望保住命。”

      听到这句话,婉如隔着小桌向渺渺伸出一只手,渺渺也向母亲伸出一只手去。母女俩的手隔着小桌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渺渺,妈妈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救救舅舅,他是妈妈唯一的哥哥。”肖婉如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嗯。我知道。”

      “你舅舅这辈子活得太不容易了。不说那些了。你看请哪位律师好?你那边找办案人,需要多少?”肖婉如做了一个点钱的动作。

      “不用!关键看舅舅的案子有没有从轻的情节?”

      “不行!现在不动这个绝对不行!”肖婉如扫了一眼周围,只见几个操着刀叉的就餐者正往嘴里忙活着,并没人注意她们,便压低了声音,“你应该明白,有没有从轻的情节,关键看办案人如何认定。”说着,她将一个厚厚的大信封从桌子那边推到渺渺面前,“记住,请办案人吃饭,不能去小餐馆,要去哈尔滨最高档的餐厅,最好去腐败一条街的高档饭店!另外,三个办案人不能同时请,要分头单独进行,单独表示!这些不够我再给你拿。”

      渺渺很是惊讶,心想母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世故,如此干练了?在家那些年,母亲很少讲话。自从前年去了外贸公司,她发现母亲变了。她不知母亲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妈,我刚分到法院,从没干过这种事……”渺渺感到很为难。

      “妈很理解你,你刚出校门,很单纯,对社会并不了解。其实,当今社会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告诉你,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说穿了,你舅舅的性命就掌握在办案人手里呢。确切地说,就掌握在你手里了!”

      “掌握在我手里?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办案人!”渺渺一脸惊讶。

      “渺渺,你真是太单纯了。你想想,你把关系打通好了,你舅舅就能保住一条命,稍有闪失,那你我……”婉如停顿了一下,半天才说出那句不愿说的话,“就只能等着收尸了。”

      婉如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充满了一个成熟女性的干练:“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为舅舅的案子犯错误,只是让你想法找到办案人,跟他们通融一下,让他们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给予关照。如果你觉得实在为难,你可以把办案人约出来,我跟他们见面。”

      渺渺发现,母亲远不是过去那个整天沉默寡言的母亲了。母亲变了,不仅变得干练,而且变得很有韬略,一步一步,考虑得很周到,牵着你的鼻子,只能按照她的思路走下去。

      来见面之前,渺渺曾想劝劝母亲跟父亲和好的事,现在看来,她觉得没这个必要了。母亲不可能再回到父亲身边了。

      肖思冰的案子很快就转到市中院刑一庭了。

      渺渺通过同学的关系,找到负责此案的主审法官审判长吴鹏,该做的都做了,该表示的都表示了。吴鹏法官对渺渺也坦诚了自己的观点,被害人确实有过错。而且,肖思冰又有自首情节,如果不出意外,保住性命应该没问题。他还说:“谁家都有摊事的时候,咱们都是干这行的,在不违背法律的情况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谢谢你,吴大哥……”渺渺对吴鹏一再表示感谢。

      可是,事隔两天,情况却突然变了。

      早晨一上班,渺渺就接到吴鹏法官打来的电话:“方渺渺,你那个混蛋舅舅又交待出一起命案,而且还想越狱……”

      “什么?不可能!”渺渺几乎惊叫起来。

      可是,吴鹏法官的一番话,却像死亡判决书上的红挑,把渺渺心中的最后一点幻想,给彻底勾掉了。

      “他交待的笔录刚转到我手里,不信你过来看看吧!”

      完了!彻底完了!渺渺心里惊呼,这回真要给舅舅收尸了。

      吴鹏说,前天夜里,肖思冰在监舍里大喊大叫,说肚子疼,叫喊着要看医生。看守过来打开牢门,肖思冰捂着肚子刚要往外走,睡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罪犯突然大喊:“报告政府,不要相信他的鬼话!他肚子疼是装的,他想越狱逃跑!”

      肖思冰抡起手铐,照着年轻罪犯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年轻罪犯被砸得头破血流,仍在大喊:“报告政府,我揭发,他二十多年前就打死过人……”

      案情重大,监狱值班看守通报预审科连夜提审。结果,肖思冰对此供认不讳。

      渺渺心里暗暗骂道:这个混蛋舅舅,纯属作死!装肚子疼,想越狱逃跑,你以为你是谁?是007?超人?高墙电网,几道铁门,几道警戒线……给你安上一双翅膀你都飞不出去!真是愚蠢透顶!这回好,作吧,把自己的小命给彻底作没了!

      渺渺急忙给母亲打电话,让她马上到法院来一趟。

      在法院门口,说完这一切,渺渺以为母亲会悲恸欲绝,大骂舅舅作死。可是,母亲却表现得异常平静,而且对舅舅多年前发生的那起命案,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母亲只是显得有些疲惫,靠在法院冰冷的围墙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一声:“唉!看来他是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上了。”说完,拍拍渺渺的肩膀,“渺渺,谢谢你,为舅舅的案子费了不少心。”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渺渺心里感到一丝隐隐的歉疚。

      母亲却说:“那不怪你,该做的你都做了。好了,我走了。你快回去上班吧。”

 

      开庭那天,渺渺去旁听了。

      是在市中院一个中型审判庭。旁听席坐的大多是两起被害人的亲属。被告方亲属只有母亲和一个男的。两人坐在前排靠近小门的地方。渺渺穿着便装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她不愿让别人看见她。

      渺渺第一次以犯罪嫌疑人家属的身份坐在旁听席上,却发现,平时司空见惯的国徽、法椅、法台,忽然有一种令人生畏的肃穆感,就连身着藏蓝色制服、头戴大盖帽的三名法官,也好像多了几分威严,担任审判长的吴鹏,显得很高大,远不像平时那么矮胖臃肿了。

      随着法槌响,审判长宣布开庭,命令法警把犯罪嫌疑人肖思冰带进来。

      随后,从右侧的小门里,传来哗啦哗啦响的铁镣声,只见身穿绛紫色囚衣背心的肖思冰,手、脚都带着重镣,在两名法警的看押下从小门里拉跨拉跨地走进来。

      渺渺发现,舅舅比年轻时胖了,刚刚刮过胡子,下巴青耗耗的,自来鬈头发梳得很整齐,好像打了发胶,带着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坏笑。好像他不是来接受死刑审判,而是来电影院看电影,边走边用野性十足的眼睛若无其事地扫视着旁听席,看到母亲还冲她点点头,笑了笑,说了一句什么。

      “王八蛋!你他妈还笑呢!痛快去死吧你!”“混蛋!打死他,这个王八蛋!”

      法庭里一阵骚动,被害人亲属被激怒了,张牙舞爪地向肖思冰扑过去,被几名法警上前制止了。

      审判长几次敲响法槌,一再警告被害方家属遵守法庭纪律,否则将被请出法庭。这才震住了被害方家属的哭闹。

      庭审中,当公诉人陈述肖思冰的罪行时,肖思冰根本不听,扬着脑袋东张西望,一会瞅瞅棚顶的日光灯,一会儿瞅瞅法台上方的国徽。

      审判长问他:“肖思冰,公诉人所陈述的犯罪事实,你听清没有?”

      “听清了。我对所有的罪行都供认不讳!我早就应该拉出去毙了,多活了二十多年,够本了!法官,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早点对我嘎吧一声!”肖思冰举起带着铁镣的双手,冲着审判长抱了抱拳,弄出稀里哗啦一阵大响。

      看到他这副玩世不恭的德性,法庭上再次响起唏嘘声。有人骂他是魔鬼,是杀人魔王!

      渺渺也觉得舅舅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他不仅漠视他人的生命,而且同样漠视自己的生命。他好像根本不把死当回事。一个如此漠视生命、拿生命当儿戏的人,实在不足可惜。

      当审判长问肖思冰,1966年冬天,你为什么用砖头砸死十九岁的黄某时,肖思冰的回答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因为他骂我母亲是破鞋,我不许他辱骂我的母亲!”

      肖思冰的话音一落,有人“呜”一声大哭起来,随即又被什么东西捂住了。渺渺循声望去,只见母亲的背影倒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了。

      问到第二起命案的起因,肖思冰的回答还是那句话:“因为她侮辱了我的母亲!”

      渺渺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如此玩世不恭,如此漠视生命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孝心?为什么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母亲的名誉?

      她知道,舅舅没必要撒谎,更没必要美化自己。对他来说,两起命案在身,什么样的动机都不重要了,都是必死无疑。她觉得在舅舅身上,似乎有一个令人不可理喻的谜。此刻,她内心却感到一阵酸楚,羡慕舅舅有一个疼他爱他的母亲。否则,舅舅绝不会拿生命去捍卫自己母亲的名誉。姥姥没来,姥姥要听到舅舅因为她去杀人,她该多揪心哪?

      肖思冰最后陈述时,只说了一句:“只求法官快点送我上西天吧!”回头又冲着旁听席的被害人家属,抱了抱拳,“对不起,我到地狱里再向死者道歉吧!”他的举动又招来旁听席一阵骂声。

      当天没有进行宣判。

      庭审结束时,法警押着肖思冰离去,渺渺听到舅舅回头问母亲:“妈怎么没来?”

      母亲哭着问他:“你想妈了?”

      肖思冰的回答被哗啦哗啦的铁镣声及旁听席的骂声淹没了。渺渺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待续)

 

第十一章 忏悔 (2)

      哈尔滨是一座令人怀旧的城市,凡是在哈尔滨生活过的人,都有一种怀旧情结。

      都喜欢听教堂的钟声,喜欢观赏索菲亚大教堂,喜欢入住中外驰名的马迭尔老宾馆。佐藤也是一样。

      马迭尔宾馆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当年,好多绑架、枪杀,阴谋家密谋等事件,都发生在这里。

      今天,又一个故事将在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结束。

      这是一个带着丝丝凉意的夜晚,春天的风,冻人不冻水。

      韩雪和方渺渺在彭先生的陪同下,走进老马迭尔宾馆悬挂着璀璨吊灯的大厅,沿着大理石楼梯,扶着被无数双手抚摸了一个世纪的光滑锃亮的铜扶手,向楼上走去。

      韩雪所以让外孙女方渺渺来陪她见佐藤,考虑渺渺正在大学读法律系,会日语,能给她当翻译。渺渺这个因强暴而来到世界的女孩儿,远不像她那个畜生父亲,长得很像母亲,既漂亮,又文静,也很聪明,六岁就上学了,现在还有几个月就大学毕业了。

      在走廊里,彭先生对韩雪说:“我送你们进去,给你们引见一下我就出来。我还有事。你们见到佐藤不要激动,不要说过激的话。虽然他当年是侵华日军,但现在是以日本友人的身份来哈尔滨访问,你们讲话一定要考虑国际影响。”

      “好的,请您放心好了。谢谢您,彭先生!”韩雪说。

      彭先生按响了210房间的门铃。

      片刻,一个微微驼背的矮个老头出现在门口,身穿驼色绒衣,秃顶,脑袋两侧寥寥几根白发,皮肤松懈,眼袋很大。

      “佐藤先生,您好!”彭先生微微鞠躬,用日语向老头打招呼。

      “您好,彭先生!请进。”佐藤用日语回答。

      彭先生对佐藤说,他给佐藤带来两位朋友,刚才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他今晚还有其他事情,不能在这里奉陪,希望他们聊得愉快,就先告辞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渺渺用不太流利的日语介绍说:“佐藤先生,这位是我姥姥。”她在大学里学的第二外语是日文,能笨笨磕磕地说几句。

      “啊,夫人您好!”佐藤向韩雪微微鞠了一躬,“请坐。”

      韩雪对渺渺小声说:“你告诉他,我是梁玉春的表妹。”

      “佐藤先生,我姥姥是梁玉春的……妹妹。”渺渺一时翻译不出“表妹”,只好译成妹妹,译完脸就红了。

      一听到这句话,正准备倒茶的佐藤顿时惊恐万状,脸色惨白,小眼睛瞪得老大,松弛的左腮剧烈地抽搐起来,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句:“您、您就是玉春兄的妹妹?”

      这才发现,这个佐藤不仅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很流利。

      “对!我就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梁玉春的妹妹。”韩雪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威慑力。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渺渺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佐藤矮小的身子突然矮了下去,秃顶的脑袋连连叩在地毯上,连声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是罪人,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请玉春兄的妹妹惩罚我吧。我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了!”

      渺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急忙瞅瞅姥姥。

      韩雪却似乎明白了什么,用鄙视的目光盯着膝下那张已被无情岁月折磨得如同沙皮狗似的老脸,厉声道:“你给我站起来!我有话问你!”

      佐藤急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起得过急,腿脚又不太灵便,身子撞到床角上打了个趔趄。他弓着腰身俯首站在床边,听凭韩雪的发问。

      “玉春兄妹妹,对不起,我向您道歉……”

      佐藤双手叩在腹前,规规矩矩地站着,诉说起自己的罪行,说到痛心处禁不住老泪纵横。

 

      佐藤讲,他早在1930年,就被日本特高课派到了哈尔滨,在道外一家大烟馆里,结识了游手好闲的梁玉春,并与他结成了拜把子兄弟,让梁玉春帮日本人搜集情报。1939年,日军七三一部队建成以后,他派梁玉春到七三一部队管理中国劳工。每当七三一部队缺少试验用的活人时,就派梁玉春去街上随便抓来几个乞丐。

      1945年8月9日这天,他们接到上级命令,消灭全部用来做实验的活人“马路大”。他们嫌焚尸炉焚烧太慢,干脆把小山般的尸体浇上汽油,堆在院子里焚烧。8月11日凌晨,佐藤接到上级命令,要他立刻除掉梁玉春。因为梁玉春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于是,佐藤派人把梁玉春找来,自己藏在北门后面,等梁玉春一进门,一枪打死了他,并撸下梁玉春腕子上的金壳手表,想撸他手上的金戒指没撸下来,只好把他手指剁了下来。

      从那天开始,佐藤的灵魂再也不得安宁了,天天做噩梦,总是梦见梁玉春来追杀他,吓得他从葫芦岛乘船逃跑时,把金表和金戒指全部抛进大海里了。在日本有个传说,将偷来的东西丢进海里,就能得到失主的原谅。可是半世纪以来,他的灵魂从未得到过解脱,总是噩梦缠身。他这次来中国,就是来向死难者忏悔的。他跑到梁玉春的老家,想找到梁家的后人向他们赔礼道歉,但没有找到。

      “玉春兄妹妹,我向您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不该杀死我的拜把兄弟。我准备向玉春兄家属给一些经济补偿。”

      “你想出多少钱?”韩雪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姥姥!”渺渺急忙扯一下韩雪的衣襟,不让她问下去,觉得有损人格。

      “这……”佐藤不知所措,抬头瞅瞅,欲言又止。

      韩雪又问了一句:“我问你,你有多少钱?”

      “我……”佐藤一脸尴尬。

      “姥姥,你别问了。这是属于个人隐私。”渺渺忙低声劝韩雪。

      这时,却听韩雪轻蔑地说道:“我问你,你补偿得起吗?……梁玉春丧尽天良,是罪该应得!可是,你们日本人把我们千千万万的中国同胞都杀害了!我的同学、亲属、朋友……好多人都被你们杀了。你补偿得起吗你?我告诉你,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以为几个臭钱就能洗清你们的罪孽!我还告诉你,我今天并不是为梁玉春来的,更不是冲你那几个臭钱来的!你那几个臭钱赔不起中国人的命!”

      “那您……”佐藤惊惑地看着韩雪。

      “我问你,你认不认识这个人?”说着,韩雪从手提袋里取出两张照片,让渺渺递了过去。

      照片已经发黄,一张是韩一平西装革履的半身照。另一张是韩一平留着大胡子,头戴毡帽头,身穿棉坎肩,手扶洋车眺望远方的外景照,身后能看到哈尔滨中央大街的背景。

      只见佐藤拿起床头柜上的老花镜,哆哆嗦嗦地戴上,凑近床头灯,仔细看了看,之后,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韩雪……

      韩雪也瞪大眼睛盯着他,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似乎都急切地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探出究竟。

      “他、他是您什么人?”佐藤的声音充满了惊恐。

      “你见过他对吧?”韩雪问道。

      佐藤没有回答。

      房间里一阵死静,只有三个人紧张的、眼对眼的喘气声。

      此刻,渺渺能感觉到姥姥那颗期待了半个世纪的心脏,由于过于紧张而剧烈地狂跳,像擂鼓似的。她不由得抓住姥姥冰冷的手,怕她发生意外,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说话!你见过他对吧?”韩雪加重了语气。

      佐藤无奈地点了点头。

      “在哪儿?”

      “在……”佐藤犹豫了一下,嗫嚅道,“七三一部队。”

      “可你在上交的名单里,为什么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什么?您父亲?这个人是您的父亲?”佐藤惊恐地瞅一眼照片,又瞅瞅韩雪,秃顶的脑袋突然像挨了一刀似的,“刷”地低了下去,“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当时被送进七三一部队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们统统被称为‘马路大’。我只知道少数反满抗日分子,不不,少数反满抗日志士的名字。”

      “渺渺……”韩雪忽然叫了一声,只见她手捂胸口,呼吸急促。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显然打击太大了。

      “姥姥,你怎么了?快别生气,冷静点儿,喝点儿水吧!”渺渺急忙安慰姥姥。

      “不,不用。”韩雪摆摆手,“渺渺,你问问他,是不是他绑架了我的父亲韩一平?……我没事,你快问问他!”

      “佐藤先生,不,佐藤!”渺渺心里暗暗骂自己,混蛋,我怎么能称他为先生呢?“我问你,你必须如实地回答,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抓捕了韩一平?”渺渺的问话显然带着法律专业的学生特点,开口就像审问犯人似的。

      “对不起小姐,不是我逮捕的。我只是在日本特务机关白桦寮见过他,那是我们的一个秘密关押地点……”

      佐藤讲,1944年,当时他还没有调到七三一部队,还在日本特务机关白桦寮工作。

      一天晚上,按照上级指令,佐藤负责为一名共产党的要犯做审讯笔录。在此之前,这名要犯一直死不肯开口,用尽所有的刑罚就是撬不开他的嘴巴。为了撬开这名要犯的嘴巴,请来一个特殊的中国人来审他。此人姓杜,叫杜伯文,是一个长相粗憨的中年人。

      这天晚上,刑讯室的水泥地上到处都是血迹,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儿,屋顶的灯泡也换成了血红色,整个房间就像泡在人血中一样,十分恐怖。

      当那个戴着手铐的要犯被拖到椅子上时,只见这人血肉模糊,留着大胡子,一身苦力车夫的打扮,看上去就像一个会喘气的死人。

      当杜伯文用中国话说了一句:“韩先生,你我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只见这名要犯立刻瞪圆了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杜伯文,好一会儿,才从他那结满血痂的沾渍嘴巴里,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你这个日本人的走狗,也配叫我韩先生?”

      “韩先生,”杜伯文并没有生气,微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对!我一直想除掉你这个败类!我们那么多同志都毁在你这个叛徒手里了。童浩、曲汉超、汪先生、田震宇……太多了。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你这个化名胡二杆子的家伙,让你这条疯狗一直活到今天,让你至今坐在这里继续疯狂地撕咬着中国的同胞!”

      杜伯文却冷笑一声:“哼!韩先生,实话告诉你,我也一直在找你,因为你是哈尔滨地下党最危险的人物!因为你在莫斯科受过专业特工训练,是一个精通各种技能的超级特工。其实,我们都在为着各自的理想和信仰,在苦苦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

      “笑话!你这种民族败类,也配跟我谈什么理想和信仰?”

      “韩先生,我佩服你的民族精神。但别忘了,当一个人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时,还谈什么民族大义?还谈什么理想和信仰?你看看我们这个民族,连皇帝都向日本俯首称臣了,你一个特工,值得去白白地送死吗?”

      “对!正因为我们的民族像你这样的软骨头、贱骨头太多了!正因为像你这样没有脊梁的爬行动物太多了。所以才会有今天!”

      “韩先生,我劝你还是冷静地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如果你说出电台和密码的去处,我保证你…… ”

      “你保证我什么?保证我成为一个像你这样的民族败类?成为一个永远被钉到历史耻辱柱上的汉奸走狗吗?姓杜的,即使你们枪毙我一百回,我也不会成为你的同类!”

      “韩先生,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死了,共产党不会承认你是英雄。因为我们会向社会公布你与我们合作的证词。别忘了,你一直是被共产国际通缉的特务、叛徒。你死了,不仅保不住你自身的英名,而且,你的家人也会……”

      “混蛋!你们要把我的家人怎么样?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韩先生,这个问题嘛,无须我回答。说心里话,我对你并不感到惋惜,你毕竟是共产党的特工。但我不能不为你的漂亮女儿惋惜。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哈尔滨姑娘,而且,她只有十八岁……”

      “……”这番话似乎让韩先生感到无比震惊,也无比愤怒。他盯着杜伯文,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开口了,却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激愤,语调低沉,一副乞求的样子:“如果我配合你们,会放过我女儿吗?”

      “当然!那还用怀疑吗?”杜伯文笑了,笑得有几分得意,以为韩先生终于扛不住了,“请放心,我可以拿我的性命为你担保!”

      “空口无凭不行!”

      “那你要谁的承诺?”

      “你的!你得给我写一份担保书!”

      “没问题!我现在就给你写!”

      杜伯文随手从佐藤手里拿过两张记录纸,迅速写完了担保书,要念给韩先生听,却被韩先生打断了:“不用念了,你拿过来我看看!”

      杜伯文起身向韩先生走去。韩先生接过保证书认真地看着,指着某个字,问:“你这字写得太草,我看不清!你看这个字念啥?”

      杜伯文俯下身,把脑袋凑近担保书刚要说什么,却被韩先生抡起手铐狠狠地打在了太阳穴上,同时说了一句:“我让你这条疯狗再也无法咬人了!”

      当佐藤从惊愕中醒来奔到杜伯文面前时,发现杜伯文躺在地上已经断气了。

      佐藤掏出手枪逼到了韩先生的脑门上,韩先生却盯着他冷笑:“哼!我谅你没那个狗胆!”

      的确,佐藤只是一个记录的,不敢随便冲这名要犯开枪。

      为这事,佐藤受到了处分,从特务机关白桦寮被调到了七三一部队押运小组。

      不过,佐藤很佩服这种有骨气的中国人。但真正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后来。

佐藤调到了七三一部队押运小组,每到周六晚上七点钟,就开着一辆没有窗子的墨绿色专用卡车,去市里几个秘密关押点,即日本特务机关白桦寮,日本驻哈总领事馆,宪兵队本部和警察署,押回来二三十个用来试验的“马路大”。

      1944年10月下旬,一个周六的晚上,佐藤开着押运车到日本特务机关白桦寮押走了十个人,其中就有姓韩的。随后到宪兵队本部又押走了十个。

      当天晚上,佐藤将二十个人押进七三一部队的四方楼,让他们脱光衣服进行拍照。所谓四方楼,就是七三一部队最保密的特别监狱,关押着几百名用来试验的活人。自从1939年七三一部队建成以来,这里从未间断过活人试验。被关押的人曾经多次暴动,但是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一旦被送进七三一部队的四方楼,任何人都休想逃出去。

      他们对抓来的“马路大”都要进行拍照,编号入册,从100至1500号。佐藤不清楚七三一部队抓来的“马路大”编号,究竟循环了多少次。

      姓韩的编号是1459,后来他把姓韩的姓氏忘了,只记住了号码。

      拍照时,他发现1459号的外伤好了,身体很健壮,胸大肌很发达,皮肤油黑锃亮,一看就是一个受过训练,或者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佐藤发现押进来的中国人个个都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从未见过如此健壮的中国人。

      由于1459号健壮,所以各个试验班都争抢着拿他做试验,使1459号吃尽了苦头。

 

      说到这里,佐藤低着头,半天无语。

      韩雪浑身颤抖,指着佐藤厉声问道:“说!你、你们拿我父亲都做什么试验了?”

      佐藤低着头,迟迟不肯开口。

      “你倒说话呀你!”渺渺也忍不住冲佐藤吼起来。

      面对祖孙俩的再三追问,佐藤只好吞吞吐吐地道出了他所见到的一幕幕……

      一天晚上,天奇冷,零下三十多度。佐藤去冻伤部实验班找吉村寿人技师有点私事。吉村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吉村负责冻伤部,其残忍在七三一部队是出了名的。在监狱里,被关押人员一听到吉村的脚步声,没有不吓哆嗦的。

      冻伤实验是最残忍的,把人的衣服扒光,推到零下四十多度的院子里,眼瞅着一个个活人冻得硬邦邦地倒下去,然后再把冻僵的躯体拖进来,用开水烫,扔进冰水里泡,用开水烫的部位很快就溃烂、化脓,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把活人一丝不挂地关进透明的罩子里,不断地给罩子里降温,看着里面的活人一点点冻僵,冻硬,冻成了冰人。然后再把冰人绑到床上,锯下他的手脚去做病理切片。被锯的人发出的惨叫声太恐怖了,全大楼的人都能听见。但战后,吉村寿人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成了京都府立医科大学的生理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不仅是吉村寿人,就连一手创建七三一部队的特级战犯石井四郎,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成了美国和苏联争夺的“香饽饽”。因为石井四郎手里占有大量的活人实验资料。最后,他与美国达成交易,以此换取了活命。

      一个奇冷的晚上,佐藤看到几个脱得一丝不挂的“马路大”排着队,胸前挂着编号牌子,被宪兵押到院子里。走在前面的就是1459号,仍然十分健壮,黑黝黝的肌肤虽然冻得又青又紫,一身鸡皮疙瘩,但在灯光下仍然闪着光亮。擦肩而过的刹那,佐藤看到1459号的眼睛里所射出来的仇恨之光,像匕首一样,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佐藤再次见到1459号,仍然是一丝不挂,像一只冻鸡似的被绑在木板床上,身边站着两个手拿钢锯的人。他知道,1459号将要失去胳膊或腿了。当时,他不由自主地瞅了一眼1459号的眼睛,只见1459号的睫毛上全是霜,唯有眼珠子是黑的,一动不动,就像藏在雪中的豹子,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有一段时间,1459号成了七三一部队里大家谈论的话题,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强壮的“马路大”,对1459号做完冻疮试验,又对失去双臂的他,进行了伤寒菌感染试验,他仍然没有死。

      佐藤最后一次见到1459号,是1945年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在昏暗的地下通道里,他看到两个士兵押着一个“马路大”,向一个叫“八面房”的试验区走去。如果不是胸前的牌子,他不会相信这就是1459号,跟过去判若两人,又黑又瘦,像一个木乃伊,两只胳膊全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膀子,唯独那双陷进眼窝里的眼睛……不,不是眼睛,而是两只装满炸药的黑窟窿,只要沾一点火星儿立刻就会将这里化为一片灰烬!

      看到这双眼睛,佐藤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征服的灵魂,永远不可征服他!不知出于怜惜,还是因为别的,他向士兵问了一句:“又送他去细菌室吗?”

      回答却是:“不,去气压实验室!”

      佐藤知道,1459号再也活不成了,凡是被投进气压室的,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把人关进密封的气压仓里,不断地给里面加压,里面的人很快就在极度痛苦中憋死了。有的七窍出血,有的眼珠子鼓出来,其状惨不忍睹。二战结束后,在纽伦堡国际法庭上,这种试验被认为是纳粹进行的最残酷、最不人道的实验。

      房间里静极了。

      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因为心脏的狂跳像擂鼓似的,淹没了一切。

      渺渺没有看见姥姥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只见她举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向老家伙猛地扬了起来……

      打吧!狠狠地打!渺渺心想,姥姥当然有权利抡起巴掌,狠狠地扇这家伙的耳光!什么国际友人,什么友好访问者,统统见鬼去吧!你们杀害了我们那么多同胞,回过头来向中国人说几句狗屁道歉话,掉几滴鳄鱼泪,就算赎罪了!你们他妈是什么东西?对,狠狠地打,让他知道,中国人再也不是被人欺凌的亡国奴了!渺渺心里愤愤地骂着,仿佛听到了“啪啪”的耳光声,看到巴掌在那家伙的脸上左右开弓,甚至看到一张狼狈不堪的嘴脸,在向姥姥作揖求饶呢。

      然而,这只是一个女孩子渴望复仇的内心愿望罢了,眼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韩雪毕竟是受过国高教育的人。

      只听见一个苍老得如同幽灵般的声音说道:“打吧!打我两个耳光我心里能好受些。”

      三个人都默默地愣在那里,韩雪举在空中的手缓缓地落了下来。

      此刻,韩雪的心好像要爆炸一般。说真的,她拿刀捅死这个老家伙都不解恨。但是,她毕竟不是一名家庭妇女,她受过教育,是一名教师,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她的思维并没有停留在个人仇恨的层面上。

      当她开口时,并没有骂娘,更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带着一种激愤过后的冷静,带着一种历史审判的味道。她质问佐藤:“我问你,你对中国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认罪吗?”

      “我认罪。”

      “不!你没有认罪!你来中国并不是来认罪的。”

      “不,夫人,对不起,我是来认罪的。”

      “不!你是为了寻求你灵魂的解脱才来的!因为你枪杀了你的拜把子兄弟,夺下了他的金表,它让你的灵魂不得安宁,所以你才跑到中国交出那份毫无价值的名单。你来哈尔滨,是为了救赎你那不得安宁的灵魂,而不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忏悔,更不是来向那些被你们杀害的生灵谢罪!我再问你,你们有人性吗?”她自问自答,越说越激动,“不,你们没有人性!你们为了你们民族的侵略、扩张,早已灭绝了起码的人性!当你们将刺刀捅向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孩子,当你们毫无廉耻地强暴完妇女,又将她们残忍地杀害时,你们哪有什么人性?当然没有!也正因为你们从来没有从灵魂深处承认自己的罪恶,所以,你们不承认那段罪恶的历史!你们那些极右分子,甚至连对南京大屠杀都不肯承认!你们认为那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并不是犯罪!这就是你们整个民族的集体潜意识!”

      这番话对佐藤这个老牌侵华日军来说,其震惊是可想而知的。

      他不得不承认,的确,他来中国并不是来向死难者谢罪,而是为了自我解脱,为了自我灵魂的救赎。而且,他的这种心态代表了相当一批日本人。

      此刻,他瞪大浑浊的老眼,望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气质不俗的老夫人,从这位夫人身上,他看到了她父亲当年的影子,仿佛听到了四十八年前,那位韩先生对杜伯文的拷问。所不同的是,韩先生对杜伯文的拷问,是在审判一个民族败类的灵魂。而现在,老妇人对佐藤的拷问,却是在审判一个侵略者的灵魂。

      “夫人,谢谢您,”佐藤向韩雪深深地鞠了一躬,从内心发出一声真诚的道歉,“您让我的灵魂醒悟了。对不起,我无权代表我的国家向中国人认罪。我只能代表我个人,向您及您的亲属真诚地谢罪,我将教育我的下一代,永远记住这份民族的罪恶,不要再发动这种灭绝人性的战争。而当时,我仅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说到这里,他抱住脑袋久久泣不成声。

      最后,韩雪提出,让佐藤把他所讲的一切统统写出来。

      佐藤欣然同意了。

 

      从马迭尔宾馆出来,已是午夜。

      韩雪对渺渺说要去松花江边走走。渺渺想,去江边散散心也好,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爆炸了,何况姥姥呢?

      以前,渺渺曾看过日本作家森村诚一写的《魔鬼的乐园》一书,看到日军七三一部队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虽然气愤,但那种气愤是遥远而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但今天,当她得知姥姥的父亲,也就是她叫太姥爷的人,就惨死在那座魔窟里,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午夜,中央大街上灯光闪烁,行人寥寥,只有韩雪和渺渺的皮鞋声,敲击着这条不知隐藏着多少故事的石头路。

      “姥姥,你冷了吧?要不咱回家吧。”渺渺觉得姥姥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韩雪却摇了摇头,继续向江边走去,到了防洪纪念塔,韩雪说要走下江堤站一会儿。渺渺劝她天黑,台阶不好走,白天再来吧。韩雪却执意要下去。

      渺渺只好扶着她走下台阶,来到江边最后一层台阶上。

      此刻,夜空高悬着明月,月光摇碎了一江春水。从太阳岛上隐约传来歌厅播放的音乐,有人伴着巴扬琴在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韩雪蹲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冲着黑黝黝的江水放声大哭,相信哈尔滨没有入睡的人都能听见。这位老人从心底发出的哭声,带着半个世纪来的沧桑,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悲怆。这悲绝的哭声穿越时间的隧道,送入了广袤的夜空,送向遥远的冥冥世界。

      “爸爸……女儿对得起你了!我终于找到证人了。这回你在九泉之下终于可以瞑目了!这回全世界都会知道你不是叛徒、汉奸了!爸爸,你没有出卖同志!你是优秀的共产党人!小鬼子给你出证言了。女儿终于为你平反昭雪了!爸爸,女儿在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渺渺觉得,风在呜咽,水在低吟,天地间都在回答着姥姥的问话。

      韩雪正哭诉着。这时,从江堤上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喊声:“是谁在哭?是谁在哭?”

      渺渺回头,发现江堤上站着一个人,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破大衣,乱蓬蓬的苍发像刺猬似的,在月光下挓挲着。她想一定是那个疯老毛子。

      这一带的人都认识这个疯癫的老毛子,冬夏都在这一带转悠,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他的家在何处。老头总爱唱一首俄罗斯的民歌。果然,又传来了他沙哑而悲凉的歌声:

      “我死了。我死了。总会有一个人把我埋葬起来。可是谁也不知我的坟墓在哪里。到了明年春天,只有黄莺飞到我的坟上来,唱美丽的歌儿给我听……”

        (待续)

 

 

第十一章 忏悔 (1)

        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挂号信之前,韩雪正满怀期待地盼望丈夫出狱,盼望丈夫回家团聚呢。

        那段时间,每一个中国人心中都充满了期盼,期盼考大学,期盼返城,期盼冤假错案得到平反,期盼找到工作,期盼夫妻团聚……

        啊,太多太多的期盼在荒芜了十年,甚至更久远的心田里冒出来,呼唤着人们不顾一切地去为之抗争,为之奋斗!

        那是怎样一番期盼啊?

        像嫩芽渴望破土,像婴儿渴望冲破胞衣,更像饥渴的人渴望喝到一杯清水。

        没有人比韩雪的心中怀有更多的期盼了。

        盼望女儿、女婿返城,盼望丈夫出狱,盼望自己平反,盼望丈夫早点回家团聚,盼望儿子早点儿成家……当然,她还盼望给父亲平反,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得以瞑目。

        那段时间,韩雪忙得马不停蹄,帮女儿、女婿办返城,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安排了工作。卓群到哈尔滨肉联厂当工人,婉如到一家鞋厂当工人。他们是最后一批返城的,让婉如总算逃离了那个伤心地。

       出狱以后,韩雪没有生活来源,卖过菜,卖过包子,到餐厅当过服务员,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干什么,都永远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对这些舌头制造出来的枪弹,她早就穿着刀枪不入的防弹衣了。她早都不在乎了。

      开始落实政策时,她找到有关部门,要求给自己落实政策。不久,她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讲台,到南岗区一所小学继续当教师。同时,她把为父亲申诉的材料送到市委和省委有关部门,找到纠正冤假错案的负责人,跟他们一次次讲述父亲的案情。

       得到的回答却是:“你父亲的案子是解放前定性的,不属于文革中的冤假错案,不在平反之列。”

       她很失望。但她坚信父亲绝不是什么叛徒和汉奸,只是找不到为父亲证明身份的证人罢了。

       不久她却发现,她的命运永远像万花筒似的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变数,而且从来不会朝着她所期待的方向变化。

       她接连给肖泽明发去两封信,告诉他右派平反的消息,让他尽快提出申请,却一直不见他回信。她不知他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信。

        于是,她拎着一堆食品,折腾了两天两夜,再次来到那个偏僻的辽北劳改农场,却听到这样的回答:“肖泽明去年就刑满释放了,早就出狱了。”

        得知这一消息,她落泪了。

        十八年了,丈夫终于熬出头了。她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回家,他不愿给她和孩子带来劳改犯的影响。可她心里又埋怨丈夫:你怕给我和孩子带来影响,可你想想,我是你老婆,我能不惦念你吗?你在监狱里关了那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我能不盼着你回家吗?泽明啊泽明,你这个老糊涂虫,这么大个世界,你让我上哪找你去?

        可是,当她从满身霜雪的邮递员手里接过丈夫的来信时,却一下子蒙了。

        丈夫在信中说,他出狱了,病了,想见她最后一面。

        她觉得老天爷对丈夫太残酷、太不公了!

        她请了假,当天就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到四平倒了一次车,又坐了一段毛驴车,按照信上所说的地址,来到了辽北一个叫林家铺的偏僻小镇。

        傍晚时分,才找到丈夫的住房,一看到眼前的景象,她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太凄凉了。

        一扇歪歪扭扭的破大门,一间破烂不堪的泥草房,刚下过一场雪,小院里静悄悄的,雪地上见不到一个脚印。她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推开吱咯乱响的破房门,只见昏暗的厨房里清锅冷灶,没有一丝光亮,只听屋里传来一声极其虚弱的问话声:“谁呀?”

        里屋的灯亮了。

韩雪推开屋门,她无法相信丈夫就住在这样的小屋里,更无法相信炕上躺着的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从美国学习归来的英俊、潇洒的飞行员。

        小屋像冰窖一般,凌乱不堪,四周墙壁上挂满了白亮亮的冰霜,屋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儿,显然是从炕沿下那只尿桶里发出的。炕上躺着一个苍发如草、脸色蜡黄的老人,盖着一床跟他脸色相仿的土黄色被子,嘴里喘出一团团白色哈气。在一只破旧的桌子上,摆放着她跟肖泽明唯一一张照片,结婚那天照的。

        “泽明……”

        肖泽明忙从枕头上仰起头来,瞪大浑浊的眼睛盯着韩雪,盯着盯着,眼里蓦地涌出两股泪水,干裂的嘴唇激烈地颤抖起来,半天才嗫嚅出一句:“韩雪……真的是你吗?”

        “泽明,是我……”韩雪躲开尿桶向他奔过去。

        “韩雪……我终于见到你了。”肖泽明向她伸出那双驾驶过战斗机,如今却瘦得皮包骨的双手。夫妻俩抱头痛哭。

        “泽明,你病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出狱了为什么不回家呀?”

        “我……不愿给你和孩子带来麻烦。”

        “你好糊涂啊你!看你病成这个样子,你知道我心里多难过?我去监狱才知道你出狱了!你、你太让我伤心了。”

        “别伤心,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这是不把我当成你老婆!”

         韩雪的到来,使肖泽明的精神一下子好多了。他挣扎着坐起,让韩雪给他围好被子靠火墙坐着。

        “泽明,为什么不去医院?是不是没钱?明天我送你去医院,要不你就跟我回哈尔滨!”韩雪一边嗔怪肖泽明,一边忙着收拾屋子,给炉子加煤。

        肖泽明却摇摇头:“去哪都没用了,胰腺癌晚期,没几天了。临走前,就想最后见你一面……别忙活了,快上炕陪我坐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你……你也老了,头发都白了。”

        “嗨!能不老吗?都多大岁数了?你看你老的我都不敢认了。”

        韩雪脱鞋上炕,把脚伸到丈夫的被窝里。夫妻俩手拉着手,亲切地聊起来。

        韩雪说:“你出狱了。这回该回家好好享享福吧。”

        “唉!”肖泽明却长叹一声,“我回不去了,也享不着这份福喽。这些年,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孩子都好吧?”

        “都好。婉如返城了,夫妻俩都有了工作。”

        “雪,还记得吗?咱们第一次……”

        “当然记得。那时候,你不理我,我还以为你在外面有了女人呢。”

        “女人?”肖泽明凄苦地笑了,“哪个女人能比得上你?你那么漂亮……”

        “嗨,漂亮有什么用?红颜薄命。”

        “雪,我要告诉你,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你要真心爱我为什么不回家?”

        “你知道,我是有历史问题的人,回家怕给你和孩子带来影响。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平反了。”说着,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信封,哆哆嗦嗦地打开来,将一张盖着法院公章的判决书递给了韩雪。

        “终于平反了。”韩雪看完短短几行字的判决书,长叹一声,“唉!这么多年,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你比我父亲强,我父亲到现在还背着叛徒、汉奸的罪名呢。喏!好好收好这张纸吧,这可是你的命根子!”

        “是啊,是命根子。你回去告诉孩子一声,就说我平反了,不再是右派和历史反革命了。”说到这里,肖泽明转头望着结满厚厚冰霜、望不见外面世界的窗子,语气中充满了来日不多的悲凉,“雪,我真希望能回到你和孩子身边,过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说心里话,我并不介意儿子是谁的,真的不介意。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你忠于爱情,忠于你的岗察洛夫,所以……”

        韩雪瞪大眼睛盯着肖泽明,不相信这番话是他的心里话。盯了好一会儿,终于确信他说的是真心话,而不是揶揄她。她抱住肖泽明“呜”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十分压抑,就像闷在葫芦里似的。

        她觉得几十年来,没一个人能理解她,包括自己的孩子,都认为她是一个偷情的坏女人,儿子至今都不肯原谅她。今天,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不是一个放荡女人,而是一个忠于爱情的好女人!世界上,终于有人说她是好女人了,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丈夫——唯一一个能理解她的男人。

        哭够了,她向他也道出了心里话:“其实,我在你面前一直很自卑,抬不起头来。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总觉得对不起你。”

        “咱俩都觉得对不起对方,其实我们都不是坏人。”

        “是啊,我们都不是坏人。”

        “对,我们都不是坏人。”

        “我多么希望我们能重新开始啊!”

        “是啊!多么希望能回到你身边啊!可是,不可能了。我连拥抱你的气力都没有了。雪,我现在已经很知足了,临死前收到了平反证书,又见到了你,这回我可以闭上眼睛走了。”

        “泽明,别瞎说,你会好起来的!”

        “嗨,别说傻话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度过了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幸福时光。

        韩雪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火墙烧得暖烘烘的,墙壁上的冰霜开始融化了。她给肖泽明洗头,洗脚,做面条,蒸蛋羹,一勺一勺地喂他。

        每当这时,肖泽明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激动的泪花,说一些夫妻间不该说的感激话:“雪,谢谢你,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说啥呢?我不是你老婆吗?”韩雪故作生气地嗔怪他。

        肖泽明笑了,尽管满脸苍桑的核桃纹,但却流露出几分年轻时的模样。

        肖泽明胰腺癌晚期常常疼得冷汗淋漓,身子蜷曲成一团,但他一声不吭,只是大把大把地吞服着止痛药。韩雪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给他擦汗,想减轻他的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能背着他偷偷地抹泪。

        韩雪到这第七天晚上,肖泽明说他想吃酸菜馅饺子。韩雪到邻居家要了一棵酸菜,买了一斤猪肉,给他包的饺子。他吃了五个。

        晚饭后,他让韩雪给他洗头,洗脚,换上新洗的衬衣,还让她到炕梢一只破木箱子里,找出一个旧纸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架不锈钢的飞机模型。

        见到飞机模型,肖泽明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立刻闪烁着异样的光泽,双手颤抖着举起模型,左看右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随后,他哆哆嗦嗦地启开飞机模型纸盒的底座,从夹层里取出一张成绩单和一张毕业证。毕业证上的照片,一身戎装,浓眉大眼,炯炯有神,十分英俊。

        “泽明,瞧你那时候多帅气呀!”韩雪看着照片感叹。

        听到这话,肖泽明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但红晕转眼又消失在蜡黄之中了,就像消失在秃山后的落日一样。

        “当年,我在北平读书,被宋美龄选派到美国军校学习飞机驾驶,成绩很优秀。我是一名优秀的飞行员,也是一个一心想报效国家的热血青年。”随后,肖泽明话题一转,“雪,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你,就把这个飞机模型送给你留作纪念吧。我们相识的时候,我就像这张照片那么年轻。”说完,他的目光随之黯淡下去,刻着深深皱纹的苍老眼角,挂着两颗更苍老的泪珠。

        “是啊,那时我们都很年轻……”韩雪也随之感叹。

        这天晚上,两个人躺在黑暗中,手拉着手,说了好多心里话。

        肖泽明说:“雪,非常感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幸福地度过了最痛苦的时光。”

        “泽明,你跟我回哈尔滨吧。以后我天天陪着你。”

        “那不可能了。我死了以后,你最好还是跟保罗办个手续,在一起明正言顺地生活。这样老了相互也有个照应。”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那是不可能的!”

        “我真心祝你幸福……”

        对于这场诀别性的交谈,韩雪并没有多想。她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

        但是,当她第二天清晨醒来,发现肖泽明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还是感到十分震惊,趴在他身上号啕大哭:“泽明!你为什么要这么走啊?你让我心里多痛苦啊!”

        她不知丈夫什么时候起来换的衣裤,更不知他费了多大气力才穿上鞋的。她恨自己睡得太死了。

        一套洗得发白的、过于肥大的空军地勤蓝色旧军装,旧军帽,旧皮鞋,连姿势都是军人式的,身子笔挺,嘴巴微张,眼睛微闭,脸上凝固着蜡黄的安详,好像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可以安心地上路了,又好像做好了起飞前的准备,到天堂继续当他的飞行员去了。

        在肖泽明的枕头底下,在装着平反证书的信封里,韩雪找到一封遗书,一枚刻着“韩雪”的金戒指,还发现一只安眠药瓶。

        遗书很短,只有两行字:

        “亲爱的雪,谢谢你陪伴我度过了最后的时光,今生能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请把我的骨灰带回哈尔滨,不必存放,撒进松花江里喂鱼吧。将这枚戒指还给你,你是我一生的最爱,让我最后叫你一声,亲爱的雪,我在天堂里祝你和孩子们幸福!”

        落款是:“永远爱你的泽明,1980年12月24日。”

        肖泽明选在平安夜走的,终年五十七岁。

        丈夫的离去,让韩雪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感叹人生苦短,命运难测,本以为丈夫出狱后能过几天安稳日子,没承想,说走就走了。

        丈夫去世以后,她心中的期望值降低了,对什么事情不再抱更大的期望,但心里却增加了紧迫感,觉得自己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也要到马克思那报到去了。她听说许多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人都平反了,唯独父亲仍然背着叛徒和汉奸的罪名。她心里很是不甘,觉得有生之年不能为父亲平反昭雪,她将无颜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她夜里失眠,眼前经常浮现出父亲拉着洋车奔跑的背影,浮现出父亲被套上麻袋拖上吉普车的情景,想起父亲冲她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她还没给我钱呢!”每每想到这里,她心如刀剜,内心无比疚痛。

        她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一条为父亲平反的途径?怎样才能找到一个证明父亲身份的证人?

        时间转眼到了1992年。

        清明节过后不久,一天早晨,退休在家的韩雪在《生活报》上看到一则新闻,一个叫佐藤横二的日本人,当年在哈尔滨平房的日军七三一部队当小头目,回哈尔滨来向中国人忏悔,向侵华日军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馆长,递交了一份被害者名单。报纸上还登出了佐藤横二在日军七三一部队遗址,向死难者谢罪的照片。

        她记得,跟汉奸表哥梁玉春结成拜把子兄弟的人就叫佐藤横二。

        这些年,为了父亲的冤案,她去过好多档案馆,凡是听说有烈士名单的地方她都去查找,始终没有查到父亲的名字。不久前,她在省档案馆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十几名在哈尔滨和绥芬河地区,在共产国际情报站工作的苏联及中国特工被俘人员,都被送到日军七三一做了活人试验。

        看到这则消息,她忽然想到生死不明的父亲,会不会也被他们拉到日军七三一部队去做活人试验了呢?

        一想到这,她坐不住了,立刻动身去平房。

        她要去日军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查查,看看佐藤横二交出来的名单里,有没有父亲的名字。她要问问那个佐藤横二,见没见过她的父亲。

       中国人都知道,日军七三一部队是日军当年最大的细菌战部队,是石井四郎一手创建的。除此之外,日军在长春、海拉尔、北京、南京、广州等地,还设有多个细菌部队。他们将成千上万的中、苏、朝、蒙被俘人员及平民百姓,抓去当活体试验标本,将大批干燥的鼠疫、霍乱、伤寒菌,投向中国,使几十万同胞惨死在人为的瘟疫之中。1945年,日军准备了几万箱干燥细菌,用五万只老鼠繁殖了大量鼠疫跳蚤,准备向中国发动大规模的细菌战,没等他们实施这个灭绝人性的计划就完蛋了。溃逃之前,他们把关押在七三一部队的几百名活人试验人员,全部毒死了,炸毁了重要设施,把几万只带有鼠疫跳蚤的老鼠全部释放出来。这些老鼠四处逃窜,疯狂肆虐,造成七三一部队附近的村屯接连暴发了六次大规模的鼠疫。有的一家十几口全部死光,有的村屯几百户人家,只剩下寥寥几户。

        韩雪乘公交车到平房下了车,迎着春天虽不炎热,但却耀眼的阳光,走进刻着巨幅牌匾“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遗址”的大门,经过原“南门卫兵所”破旧的收发室,走进一片空旷而荒凉的广场,向后面一幢陈旧的日式平房走去,不远处有一幢二层的米黄色小楼,那是原日军七三一部队的本部,稍远一点,伫立着一堵残壁及两只完好无损的烟囱。这些罪证向着中国的天空默默地竖立着,仿佛证实着当年的罪恶。

        她知道,这些只是地面上残留的建筑,七三一部队大批的秘密工程仍然埋在地下,至今没敢挖掘,不知小鬼子在地下还藏着多少坏水呢!

        她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却觉得与以往不同,不知冥冥之中,上苍给了她某种暗示,还是她内心的自我猜测。她隐约觉得父亲很可能就死在这里。她仿佛看见父亲被冻得硬邦邦的身躯,被扔进滚烫的开水里,仿佛看见父亲被扔进焚尸炉里……她甚至听到了父亲的惨叫,不,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万个人在惨叫!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战栗!

        她忽然觉得,不管那份名单上有没有父亲的名字,这片浸透了无数革命志士鲜血的土地,都唤醒了她灵魂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息息相关!

        在日军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简陋的办公室里,一位五十多岁、姓彭的负责人接待了她,此人精通日语,很了解日军七三一部队那段罪恶历史。

        韩雪对彭先生说明了来意,并诉说了父亲当年失踪的情况。

        彭先生却长叹一声:“唉!小日本子害死的人太多了。这个佐藤所提供的这份名单,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他提到的那些被杀害者的名字,早就在我们陈列馆所掌握的名单之中了。你看看吧。”

        韩雪接过那份名单,仔细地看了几遍,很遗憾,并没有韩一平的名字,连方光宗说过的几个化名王义明、刘强都没有。

        韩雪问彭先生:“彭先生,这个佐藤横二跟大汉奸梁玉春是不是拜把子兄弟?”

        “对,是拜把子兄弟。不过,梁玉春最后就死在佐藤手里。”

        “为什么会死在他手里?”

        彭先生说,小日本投降之前,把为他们干坏事的汉奸、苏联人,全部杀害了,一个不留,怕这些人泄露他们的罪行。就在七三一部队准备炸毁建筑的那天凌晨,佐藤派人把梁玉春叫来了。当时,梁玉春感到事情不妙,就对他老婆说,如果他两小时之内还没回来,就说明他出事了,让她带着贵重物品赶快逃回娘家。果然,他两个小时没有回来,他老婆让人赶着三辆装有金银细软的马车,连夜逃跑了。可是,前面两辆马车却把她甩了,自个儿跑了,气得她又哭又骂,只好带着两个孩子跑回了娘家。

        韩雪问彭先生,佐藤现在在哪?

        彭先生说:“佐藤要去梁玉春的老家冯家岗看看,去拜访一下梁家的后人。本来应该由我陪他去,我临时有点事,就派别人陪他去了。今天下午能回来。怎么,你有事吗?”

        “彭先生,我想见见这个佐藤。”

        “这恐怕不行。这牵扯到外事……”

        “彭先生,我们可以不惊动外事部门,只要您肯帮忙。我只想以亲属的名义见见他。”

        “亲属?你怎么跟他是亲属?”彭先生用疑惑的目光重新打量着韩雪。

        “梁玉春是我的远方表哥。”

        “那也不行!我必须请示外事部门。对不起,我还有事。”彭先生准备起身离去,却被韩雪叫住了。

        “彭先生!请等一下!”韩雪诚恳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有外事纪律。我知道一经请示外事部门事情就复杂了。彭先生,我们都是中国人,我已经是六十六岁的人了,我恳求你帮帮我这个老太太,帮我了却这份心愿。我九泉之下的父亲,已经背了近半个世纪的黑锅。我也为父亲奔波了半个世纪,眼看快入土了!可是……”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正是这番带着半个世纪辛酸的话语,打动了彭先生。

        “那好吧。”

        (待续)

第十章 救救我 (4)

        “妈,你说我可咋办哪?”婉如抱着母亲呜呜大哭。

        听到女儿绝望的哭喊,韩雪的心好像被撕裂了一般。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当年,跟女儿眼前的处境一样,也是怀上了不该怀的孩子。

        怎么办?流产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只能让女儿找个男人嫁出去,就像她当年一样。可是,女儿现在的处境,谁肯接受一个被强奸怀孕的“黑五类”子女呢?

        “妈,那个混蛋一直在纠缠我,我都快被他们逼疯了!我真想杀了他!”

        “孩子,千万别干那种傻事!为了一个地痞去毁掉你的一生,太不值得了。”

        “我真的不想活了。那天晚上,要不是卓群哥,我都想好了。”

        “你想好了什么?”

        “死!”

        “为这点事,值得吗?……卓群那孩子,憨厚老实,从小就对你好,一去他家就给你好吃的,总像大哥哥似的照顾你。”

        “现在也是那样,他在山上摘到都柿果、山里红,舍不得吃,都给我留着。女知青都嫉妒我。”

        “婉如,妈觉得你现在想摆脱那个混蛋的纠缠,只有一个办法。”正是婉如的这番话提醒了韩雪。

        “什么办法?”

        “找一个人……”

        “你是说让我……不不!我不干!”婉如坚决不同意,“我这么小才不想结婚呢!再说,我只是把卓群当成大哥哥,我并不爱他!”

        “妈知道你不爱他。可是,只有他能接纳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妈,你不要逼我了。我不可能嫁给他!”

        “妈不是逼你,妈知道你爱陈曦。可现在,陈曦能接受你肚子里的孩子吗?婉如,一个男人即使爱你,愿意跟你结婚,可他很难接受你的私生子。像你爸爸那样大度的男人不多,所以我一辈子都很感激他。”

        婉如半天没言语。她不知陈曦能否接受她肚子里的冤家。

        “妈,明天我给陈曦哥拍封电报,就说我病重让他火速赶回来!如果他回来我就……”

        “好吧。你试试看吧。”

        婉如坚信陈曦一定能回来。

 

        可是,一直等到第四天晚上,仍然不见陈曦的踪影,连封电报都没有。

        婉如坐不住了,急得哭起来。

        “妈,陈曦哥肯定出事了!不然,他接到电报肯定会赶回来的!我知道他爱我,我跟他在一起住了二年……不,妈妈,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一个人在家害怕……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坏孩子,我俩在一起什么事都没干!真的,他一直像对妹妹一样对待我!妈,请你相信你的女儿。妈,我明天一早就走!”

        “去哪?”

        “去黑河找陈曦哥!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我相信他一定会接受我肚子里的冤家!妈,我真怕他出事啊!妈妈,我不能没有他!呜呜……”婉如抱住母亲大哭起来。

        “我的孩子,你的命怎么跟妈的一样啊?”韩雪搂着女儿因抽泣而颤抖的身子,心里感慨万端,觉得女儿的命运跟自己一样,连说的话都几乎一样,同样是那么痴情,同样是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所不同的是,母亲逼着她嫁给曲家阔少,而她绝不会逼着女儿嫁给并不相爱的男人。她会尊重女儿自己的选择。她只是以无私的母爱和坚强,将自己的经验告诉女儿,鼓励女儿闯过这道难关。她猜测陈曦真可能出事了,不然不会不回电报。黑河离苏联只有一江之隔,难说会遇到什么事情。

        “孩子,妈告诉你,不管陈曦同不同意,你都要想得开,千万不要往绝路上走。”她搂着婉如的肩膀,安慰她,“女儿,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看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还愁嫁不出去吗?孩子,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我女儿一定能找到一个好丈夫!至于肚子里的小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小生命吗?生完就完事了!妈帮你带着……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记住,有妈在家等着你呢!”

        “妈——”

        母亲的这番话对婉如来说,就像深渊中投来的一根绳索,给了她以极大的鼓励,使她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闯过这道生死大关。

十一

        婉如倒了几趟火车和汽车,折腾了几天几夜。

        这天中午,终于来到黑龙江边瑷珲县桦树村,站岗的民兵不许她进村,一个民兵跑回村里报告,一个满身霜雪的民兵背着大枪看着她。

        那个民兵再回来时,以命令的口气对她说:“肖婉如,你是黑五类的子女!陈曦已经决定跟你划清界限,不见你了!这里是防修前哨,请你马上离开!”

        此刻,她心里有一万条理由不相信陈曦哥会如此无情。但她不得不承认,陈曦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连封信都没有!

        她的心骤然死了,死在这滴水成冰的黑龙江边了。

        她不知是怎样从桦树村赶回范家屯的,只记得沿着一条轧出两道爬犁印的雪道,机械地迈着两条麻木的双腿,遇到好心的车老板就坐一段狗爬犁。

        一路上,没掉一滴泪,只有一个决心像雪花一样,不断飘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立刻找人嫁出去!立刻找人嫁出去!”

        傍晚,她赶回知青点,没有回女宿舍,而是来到男知青宿舍把方卓群叫了出来,引起男知青一片起哄声。

        她踏着昏暗的暮色,蹚着半尺深的雪,把方卓群带到山坡上那个窝棚前。她一脚踹开破板门,指着黑咕隆咚的窝棚,恨恨地说道:“卓群哥,我告诉你,这就是那个畜生强暴我的地方!”

        “你是说秋天那次?”方卓群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对!我想杀了那个畜生!”

        “别、别!千万别那样!”

        “可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要不结婚,那个畜生就会一直缠着我!卓群大哥,也许只有你能救我……”

        她从没像今天这样大胆、果断。她决定嫁给这个老实厚道但并不相爱的男人。尽管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和委屈,觉得这样对不起卓群大哥,也对不起自己,但她已别无选择。

        “你让我去找那个混蛋算账吗?”

        “不!我妈说,让我尽快找个男人……”

        “让你尽快找个男人?”方卓群并不是一个机灵人,仍然没听明白。

        婉如只好搬出了母亲当挡箭牌,向方卓群挑明了。

        “我妈让我找个男人结婚……我并不想结婚,可我实在无路可走了。卓群大哥,我妈说你从小就对我好……”她不敢抬头瞅他,“结婚”两个字在舌头上翻了几个跟头才折腾出来。

        “跟我结婚?”方卓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小就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妹妹,可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从不敢有这种奢望,就说,“婉如,大哥是喜欢你,可你不该耍戏大哥……”

        “不,我说的是真话。你要不同意就算了!”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方卓群瞪大眼睛,借着从云层中泄下来的月光,盯着婉如比月亮还要苍白的面孔,仍然半信半疑:“婉如,大哥问你,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我冲天发誓!卓群大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她不想欺骗卓群,想把被强奸怀孕的事都告诉他,却被方卓群打断了。

        “不!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天哪!他说他什么都知道了。难道我被强奸怀了孽种的事,他也知道吗?“你真的知道吗?”婉如又问了一句。

        “嗯。”方卓群点点头,用他微微发抖的胳膊搂住了她。

 

        方卓群和肖婉如不顾知青们的议论,向队里递交了申请,要求扎根边疆,在农村干一辈子,让队里给出介绍信,同意他们去县里登记结婚。

        然而,却遭到范小队长的断然拒绝。

        理由是:“你们知识青年来农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肖婉如是‘黑五类’子女,没有改造好,不能同意你们结婚!”

        当天晚上,婉如独自一人来到范小队长的家,手里拎着一根打狗棒,一进大门,一只大黑狗就汪汪大叫着扑上来。她抡起打狗棒向那狗腿狠狠地抡过去,大黑狗“嗷嗷”地惨叫几声,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屋门开了,小队长的老婆端着水瓢探出头来,开口就骂:“谁他妈这么缺德?打狗也不看看主人!”一看是婉如,一怔,将一瓢水猛地泼到院子里,“砰”一声关上了屋门。

        婉如拎着棒子走进屋来,小队长老婆指桑骂槐地喊了一声:“他爹,打狗的来了!”

        只见剃光脑袋的范小队长,叼着小烟袋坐在炕沿上抽烟呢。那个畜生正盘腿坐在炕桌前吃饭。见她进来,范小队长眼皮都没抬,继续“吧嗒、吧嗒”地抽着小烟袋。那个畜生却把眼珠子瞪得跟碗口似的,嘴巴张得老大,就差没把婉如吞进肚子里了。

        婉如不说话,只把登记申请往炕桌上一放,用匕首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范小队长喷着烟雾的长脸。

        范小队长并不瞅她,亮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开口道:“俺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是黑五类子女,毛主席说,你们是来俺农村接受俺们贫下中农再教育,不是来结婚的。你又跑来找俺干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俺不能给你开这个头!”

        婉如不声不响,从棉袄兜里掏出一把剪子,“啪”一声撂在炕桌上,剪刀尖碰落了酱碟,黄乎乎的大酱洒了一炕,吓得那个畜生猛一哆嗦。

        范小队长这才抬起光秃秃的脑袋,嘴里的小烟袋停止了“吧嗒”,两只狡黠的小眼睛盯着婉如。

        婉如也盯着他,两双眼睛就像两个对峙的枪口,彼此都散发出呛人的火药味儿。盯着盯着,那双狡黠的小眼睛可能心虚了,终于败下阵来。

        大概,狡黠的小眼睛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看到了警告,看到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老混蛋你听着!要不是你的畜生儿子强奸了我,我不会来找你!你要是不给我开这张介绍信,我就跟你的畜生儿子鱼死网破,拼个你死我活!我就去县革委会告你!我要让你的儿子进监狱,蹲大牢!

        从小队长屋里出来,那只受伤的大黑狗趴在狗窝门口,冲着她假横似的哼哼两声,没敢动弹。婉如心里感到一丝下乡以来从未有过的痛快。

        随后,她跑到村外无人的小溪边,大哭了一场。

        登记之前,婉如给陈曦发出了最后一封信。

十二

        这天晚上,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陈曦从民兵连长手里接过这封被检查过的信,打开一看,顿时蒙了。

        “陈曦哥,我去看你你不见我。我只好告诉你,我要结婚了。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再见了!”

        刹那间,陈曦觉得心碎了,碎得就像漫天大雪,飘落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他找不到自己的心在哪里,寻不到自己的魂归何处。

        他不顾违犯纪律,躲开站岗的民兵,不顾一切地向村外跑去,在对面不见人影的风雪中,发疯般地奔跑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哀号:“不——不——”

        原来,上次他去看望婉如回来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他赶回桦树村知青点,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

        他走进二十多人的大筒子屋,没开灯怕吵醒大家,借着炉火的光亮,摸着炕沿往自己铺位上走,听到知青们发出的咬牙声、梦呓声,以及吃烧豆吃多了的放屁声,他还悄悄地笑了笑。

        他刚要上炕,却听挨着他铺位的黄文彬悄声问他:“你怎么才回来?出事了,民兵连长找你好几趟了,让你回来马上去见他!”

        “出什么事了?”

        “我不能说……”

        “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黄文彬扯着陈曦的耳朵耳语了几句。陈曦的脑袋嗡的一声,心里惊呼:坏了!

        这天晚上,一帮知青闲得无聊,趁陈曦不在到他的木箱子里找书。知青点的精神生活极其贫乏,相互传阅带来的书籍是最大的乐趣。有人在陈曦箱子底下翻出一本破旧的《安娜·卡列妮娜》,书里还夹着一个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一枚刻着方·达娅的十字架项链,觉得新奇,大呼小叫地争抢着传阅。有人还把项链挂到自己脖子上,戏谑道:“哎,你们看我戴上这资产阶级的玩意儿好不好看?”“好看!把你钉到十字架上更好看!”

        黄文彬急忙喊:“哎哎!人家的东西你们怎么能随便乱翻呢!痛快放回去!”他知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封资修”的产物,传出去就麻烦了,可是根本没人听他。

        大家正在嘻嘻哈哈地打趣逗哏,门响,以为是陈曦回来了,却见民兵连长秦光耀闯了进来。

        此人敦实得像小铁塔,进门就气急败坏地骂道:“这个混蛋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啊?”

        是他给陈曦的假,一旦出事,他就逃不了干系了。所谓出事,就是怕过江叛逃。他发现有人正往屁股底下藏书,急忙喊:“哎哎!你们藏的啥玩艺儿?痛快拿出来!”

        几个知青相互瞅瞅,只好将屁股底下的书交出来。

        秦光耀瞅一眼书名,立刻瞪圆了眼睛,厉声道:“这是谁的?”

        此人念书不多,小学没毕业就不念了。但他认得《安娜·卡列妮娜》的书名,还有那枚十字架项链。

        “说!这是谁的?”

        全屋三十多名知青,都紧张地盯着霸气十足的民兵连长,没一人敢吱声。大家都知道,一旦说出名字,陈曦就倒霉了。

        在秦光耀看来,居然有人敢在他管辖的民兵连里窝藏“封资修”的大毒草,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阶级敌人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具体表现!

        “你们都哑巴了?到底是谁的?冯点长,难道你也不知道吗?”他所指的冯点长,是指桦树村知青点的点长冯哲。

        “是陈曦的。”冯哲只好实话实说了。

        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声。

        “他妈的,果然是他!这个混蛋回来让他立刻去找我!”说完,秦光耀拿着书和项链转身走了。

 

        插队以来,陈曦一直是桦树村五十名知青中,最能干、最能吃苦的,多次被点长和民兵连长表扬。现在,他所构建的一切都像雪人一样,轰然倒塌了。

        第二天,陈曦像虾米似的弓着腰,站在大队革委会的办公室里,眼睛盯着坑洼不平的土地面,墙上挂着“反修、防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周围围着一圈批判他的嘴巴。他心里痛苦到了极点,一个铁杆的“五红类”子女,一夜之间却变成了阶级敌人。让他最痛心的是,他不可能调到婉如身边了,更不可能照顾她了。

        “说!十字架是哪来的?”

        “老实交待,你为什么藏着资产阶级的玩艺儿?”

        “你以为装哑巴就能蒙混过关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秦光耀极力想撬开陈曦的嘴巴,时不时让人摁两下陈曦的脑袋。

        陈曦却死不开口。他听说离这不远的小丁村,住着许多中俄通婚的人家,不少混血儿都因“特嫌”被批斗,弄得家破人亡。他怕说出项链的来历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所以干脆一言不发,像哑巴一样。

        “你居然对俺撒谎,说你去范家沟看你妹妹,可你根本没有妹妹!那个女的跟你是一丘之貉,也是黑五类的狗崽子!你跑到范家沟去跟那个女的密谋,是想跟她一起叛逃!”

      狰狞的岁月,扭曲的人性,最不发达的大脑却能诱发出最荒唐、最可笑的想象力。

        从那些吐着蛤蟆烟味儿的嘴巴里,喷出来的话语让人哭笑不得。但没有一个敢笑的,包括知青,都得一脸严肃。

        陈曦知道,在这疯狂而可笑的批判中,任何辩解都像窗外飘落的雪花一样,苍白无力。只能任凭众多喷着蛤蟆烟的嘴巴,对他无限地“上纲、上线”,就差没把他押赴刑场枪毙了。

        不久,秦光耀被全县通报表扬,陈曦则成了全省通报的反面教材,在瑷珲县桦树村知识青年中,挖出一个妄图叛逃的阶级异己分子,要各知青点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以防阶级敌人的叛逃和破坏。

        陈曦被关进一间破草房,一个姓吴的孤寡老头跟他住在一起。时间久了,老吴头忍不住寂寞,就跟陈曦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在萤火虫般的油灯下,老吴头一边抽着呛人的蛤蟆烟,一边讲起沙俄如何逼迫清朝政府签订不平等《瑷珲条约》,沙俄如何制造“海兰泡惨案”及“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将江东六十四屯几千名同胞赶进黑龙江……

        “你呀,糊涂啊!”老吴头坐在炕头,嘴里叼着大烟袋,不瞅陈曦,自言自语,烟袋锅里时明时暗的火光,映在老人松树皮般的脸上,“你以为你跑到老毛子那边,就有好日子过了?俺告诉你吧,别做梦了!凡是跑过去的,要不被送到死冷寒天的西伯利亚伐木头,要不就被遣送回来当特务。你说你一个贫下中农子女,为啥藏着老毛子的玩艺儿?往那边跑干啥?”

        “我根本没想要叛逃!”陈曦终于道出了一句心里话。

        老人抬起浑浊的小眼睛盯着他:“那他们为啥说你要叛逃?”

        “大爷,我……”陈曦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双手抱住数月没理的蓬乱头发,呜呜地哭起来。

        这天晚上,陈曦把自己悲惨的身世告诉了老人。

        老人长叹一声:“嗨,孩子,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别着急,等明个儿大爷帮你说说情。”

        第二天早晨,陈曦问老吴头能不能帮他邮封信,老吴头同意了。

        陈曦在给婉如的信中,丝毫没谈自己的处境,只是安慰她要坚强,说他调转的事还没有结果,末了还写了一句:“太阳的光辉一定会照到边疆,会照到我们身上!”

        正是这句话,又成了陈曦的新罪证,说他含沙射影攻击社会主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这天晚上,在大队革委会扩大会上,讨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作为贫下中农的代表,老吴头为陈曦说了几句公道话,说陈曦并没有想叛逃,却遭到了民兵连长秦光耀的训斥。

        “老吴头,毛主席教导俺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是一个享受无产阶级照顾的五保户,为啥跟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俺看你是被陈曦收买了,丧失了无产阶级立场!老实交待,陈曦给你啥好处了?”

        “小兔崽子,你他妈少拿这套吓唬俺!俺他妈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怕你这套?你他妈整天就知道整人,靠整人捞稻草!你整一个没爹没妈的苦孩子,不怕遭报应啊?”

        “老吴头,你他妈诬蔑民兵连长就是诬蔑无产阶级专政!明天就开你的批判会!”秦光耀厉声道。

        这天晚上,老吴头没有回到陈曦住处。

        第二天上午,却发现老吴头吊死在村外的杨树林里了,尸体都冻硬了。

 

        此刻,陈曦觉得他的胸膛好像要爆炸似的,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团塞进嘴里,以缓解胸中火烧火燎的灼痛感。

        他不相信婉如会跟别人结婚,一百个不相信!

        他跟她虽然没有山盟海誓,但他坚信,他们的爱情像磐石一般坚定,绝不会像雪花一样见热就化。他不能没有她,是她给了他垃圾人生的第一缕阳光,给了他生活的希望!他为了她才下乡插队的。她怎么可能会变心呢?不,她一定是在骗我,让我去看看她。

        于是,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反不反省的,全不放在心上了!

        冒着大雪,匆匆上路了。

        他要去问问婉如,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上,他边走边唱着当时禁唱的知青歌曲,准确地说,不是唱,而是号,像狼一样地号叫,以泄内心的痛苦: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用我们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当时在知青中,流传着许多手抄的知青歌曲,最为流行的是《知青之歌》《南京知青之歌》。这些歌曲当时被列为反动歌曲,只能在知青内部偷偷地传唱。据说《南京知青之歌》的作者,为此蹲了十年大牢,1979年才平反。

        半夜时分,在一片汪汪叫的狗叫声中,陈曦敲响了范家沟女知青的窗子。

        “当当当!当当当!”

        敲了半天,屋里窗帘终于掀开了一角,从挂满厚厚冰霜的窗子里,露出一张看不清模样的脸,传来一声睡意蒙眬的怒斥:“谁?半夜三更敲啥?”

        “对、对不起,打、打扰了。我是肖婉如的表哥。我有点急事,请你叫醒她好吗?”他嘴巴冻僵了,说话都不利落了。

        “她不在!”窗帘刷地撂下了。

        “去哪了?”

        “回哈尔滨了!”对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回哈尔滨结婚去了!”

        “跟、跟谁结婚?”

        “跟谁结婚关你什么事?”窗帘猛地被掀开了,又忽地撂了下去。

        “请你告诉我好吗?”

        “跟我们知青点的方卓群!”

        “……”

        陈曦见过那个姓方的,他们是一趟火车来的,姓方的帮婉如背过行李。他听婉如说过,姓方的就住在哈尔滨道外北十八道街。

        他不知是怎样离开村子的。

        雪越下越大,没有道眼,辨不清方向。他迷路了,在大雪纷飞的荒野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瞎闯,闯到一片茂密的白桦林里,实在走不动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沙沙的落雪声。雪花不断地落到他脸上,开始还能感到丝丝的凉意,渐渐地,雪下厚了,没了知觉,只觉得雪越下越厚,越下越厚,他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雪丘。不远处传来瘆人的狼嗥。

        他遇到过狼。刚来那年冬天,知青点的木柴烧光了。他一个人赶着雪橇似的苏式狗爬犁,上山里去拉木柴,走到半路,拉爬犁的几条狗突然回头回脑地“汪汪”大叫。他回头瞅瞅,发现一只雪青色的家伙前脚搭在爬犁上,跟着爬犁飞快地跑着。他急忙拿起一根捆木头的绳子,系成绳套向那家伙抛过去,那家伙一见绳套掉头就跑了。

        狼怕套子,也怕火。这是老乡告诉他的。

        可现在,他身边既没有火,也没有绳子。不过他什么都不怕了。他渴望得到解脱。他心爱的姑娘跟别人结婚了,他再也寻不到让自己挣扎起来、支撑着活下去的理由了。他觉得被雪埋藏在这片白桦林里,是他再好不过的归宿。

        不知躺了多久,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忽然觉得从鼻孔的雪洞里传来一股热乎乎的血腥气味儿,他忙睁开眼睛,朦胧中,发现一个毛茸茸的嘴巴正在他脸上嗅来嗅去,好像在判断他是活物,还是死尸呢。

        “啊——”他本能地大叫一声,忽地坐了起来。

        他的举动反倒把那个雪青色的家伙吓了一跳,掉头逃窜,一瘸一拐,好像是一只受伤的老狼。

        这一惊吓反倒使陈曦浑噩噩的大脑清醒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周围一片银白色的寂静,身边的灌木丛显得格外阴森。

        他发现那只老狼并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跟着他。

        雪青色的毛,长长的嘴巴,绿森森的眼睛。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好像在逼着他,必须走下去。否则,它锋利的牙齿就会撕碎他。

        多年以后,陈曦特意买了一只狼的铜像放在房间里,以示对狼的感激。

        那个荒野的雪夜,如果没有这只老狼,也许他真的变成孤魂了。

        三天后,他扒火车回到了哈尔滨,找到道外北十八道街那座大杂院,却发现那间小北屋的窗子上,贴着刺眼的双喜字,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屋里一闪。

        几天后,从桦树村赶来的两名知青赶到陈曦家里,推开咯吱乱响的破板门,发现有人蒙着破被躺在冰窖般的小屋里,掀开被子一看,发现陈曦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蜷曲在被窝里。

        而此刻,通缉陈曦外逃的通缉令,早已发往全国各地知青点了。

        (待续)

第十章 救救我 (3)

        这天晚上,陈曦收废品回来,冻得嘶嘶哈哈地推开挂满冰霜的房门,从棉袄兜里掏出一块热乎乎的烤地瓜,喊:“小馋猫,你看哥给你带回啥好吃的了?”

        却发现婉如蹲在灶炕前抹眼泪呢。

        一串串泪珠掉到灰堆里砸出一个个小坑,就像长了一脸麻子似的,忙问她怎么了。

        她说今天回家取衣服,发现大门上贴着通知,让她必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听到这个消息,陈曦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敢想象婉如走了以后,一个人又回到那种孤苦伶仃的日子,没有了婉如,没有了盼头,他不知该如何打发那种毫无希望的鬼日子。

        “陈曦哥,你怎么不说话呀?人家一个人去农村插队,他们都知道我是黑五类狗崽子,别人欺负我,没有你帮我,人家咋办哪?陈曦哥,你倒说话呀!”

        “没关系,我跟你一起去插队!”陈曦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跟婉如一起去农村插队!这样,既能充当婉如的保护神,又为了他心中那份无法割舍的爱。再说,家里就他一个人,去哪都是一样。

        “可你不是知识青年啊?”

        “不是知识青年怕啥?我出身好,是铁杆的红五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乡插队,上边肯定同意!”

        “噢!你要能去插队可就太好了!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婉如像个孩子似的,立刻笑了,搂着陈曦又蹦又跳。

 

        1969年2月10日,北方仍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

        陈曦和婉如背着行李,跟随一节车厢的大批知青一起北上,乘火车从哈尔滨出发向北安奔去。

        车厢里不断响起歌声:“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岭……”

        但是,陈曦和婉如并没有加入歌唱的行列。

        他们站在车厢的过道处,透过落满灰尘的车窗望着窗外的雪野,伴随着隆隆响的车轮声,说着悄悄话。

        “陈曦哥,我一个人去那好害怕……”

        “别怕,我会常去看你的。”陈曦极力安慰着泪眼婆娑的小妹。

        他们没有分到一个生产队。陈曦是“红五类”子女,被分到瑷珲县黑龙江边一个叫桦树的村子,对岸就是沙俄制造“海兰泡惨案”和“江东六十四屯惨案”的阿穆尔洲。而婉如是“黑五类”狗崽子,离黑龙江边太近怕她叛逃,被分到了离江边很远,距离桦树村四十多里一个叫范家沟的村子。

        第二天早晨,列车到达北安,他们在乱糟糟的车站上分手告别,分头登上各自的汽车。陈曦一再安慰婉如,说他安顿下来就去看她,并把行李给她背上,一再叮嘱她要坚强。

        这时,一个瘦高的小伙子来到婉如面前,冲着婉如憨憨地笑了笑,说:“把行李给我吧!”说着,夺过她背上的行李大步流星地向一辆敞篷汽车奔去。

        陈曦微微一怔,瞅瞅那个瘦高的背影刚要说什么,却被婉如提前回答了。

        “他叫方卓群。听我妈说,我姥爷救过他父亲的命呢。”

        “啊,那太好了!有个朋友照顾你我就放心了。快上车吧。再见!”

        “再见!陈曦哥,你早点儿来看我……”

        两个人就这样分手了。

        婉如跟随五十名知青一起,住进了范家屯为知青盖的土坯草房,大筒子屋,男女各一间,屋里没有间隔,一爿大炕能睡一二十人,地中间放着一只汽油桶改成的大铁炉子。房子太大,四处漏风,炉火一灭,屋子里就跟冰窖似的。早晨醒来,个个都成了白毛仙姑,头上挂满了白花花的霜。

        知青们按照小队长的吩咐,白天下地劳动,晚间开会学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婉如却一直没有盼来陈曦,只收到他的两封来信,在信封里还给她装来几个都柿果干。他告诉她,军事训练太紧,请不下来假。

        当时正是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期间,中苏边界的形势十分紧张。陈曦他们这批五十名知青到达桦树以后,立刻被编入基干民兵队伍,统一着装,每天进行趴冰卧雪的军事训练,除了没有佩戴领章、帽徽之外,跟军人没什么两样。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打响以后,他们更是昼夜待命,随时准备奔赴前线。所以,他根本请不下来假。让她别着急,等他请下假就跑去看她。

 

        四月上旬,一天下午。

        婉如穿着哥哥的大黑棉袄挑着两只大水桶,从知青屋里出来,丧荡悠魂地去河边挑水,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婉如”。

        她看见陈曦正在不远处冲她招手呢。她眼里倏地充满了泪水,掉头就往屋里跑去。屋里人正唱着“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的《语录歌》呢。

        她再出来时,肩上没有了扁担,屋里也没了歌声,跟随她出来的是一个女生粗壮的喊声,以及一帮女知青趴在玻璃窗上挤挤擦擦的脸:“哎!早点回来!回来晚了,又该挨批评了!”

        “嗯。知道了。”婉如怯生生地答应一句。

        看到婉如的样子,陈曦的心里一沉。

       “婉如,你怎么样?”一见面,陈曦就问她。

        但是,婉如却一直低头不语。

        两个人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没地方去,就向村外走去。

        村外有一条僻静的小溪,溪边的枯草被风吹得沙沙直响。小溪还没有开化,冰已经酥了,踩上去咔咔直响。过了小溪对面山坡上有一片西瓜地,远远望去,去年留在地里的瓜秧就像一只只干瘪的血管,瘪瞎瞎地趴在留着残雪的地垄沟里。稍远一点的山坡上,有一间矮趴趴的看瓜窝棚。黑河地区的西瓜很出名,夏天日照时间长,又是沙土地,西瓜又大又甜。

        他们想找个避风的地方,就踩着咔咔响的冰冻小溪,穿过瓜地走进了看瓜窝棚。

        窝棚里,搭着几块木板。两人相拥着坐在木板上。

        没等开口,婉如就哭着嗔怪起陈曦:“陈曦哥,你咋才来呀?想死人家了!”

        随后,婉如向陈曦哭诉起心中的委屈,说大家都知道她是双料“黑五类”狗崽子,父母都被关在监狱里。大家都歧视她,开重要会议,迎接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都不许她参加。她是知青点阶级斗争的靶子,有事没事总敲打她。

        “陈曦哥,你说这种鬼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她哭着问他。

        “别难过,早晚会有头的!”陈曦也不知啥时候是个头。他觉得他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心里很难过,只能说一些狗屁话来安慰她,要她坚强,还给她讲雷锋,讲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来鼓励她。

        她却说:“陈曦哥,我在这活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远不如在你家里那么快乐。”

        “是啊,那时候是非常快乐。”

        “陈曦哥,我好想你,我们啥时候还能像过去一样在一起呀?”

        听到这句话,陈曦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昏暗中的她,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她单纯的信口胡说,还是……但是,窝棚里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心却在怦怦狂跳,他那压抑已久的激情像火山一般要喷发了。但是,当他的唇就在要碰到她唇的刹那,他那卑微的出身又让他怯步了。

        他怕自己的判断失误,从而打碎了那只易碎的玻璃娃娃。他觉得就这样默默地拥抱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已经让他感到无比幸福、无比满足了。

        不知不觉,太阳下山了。

        窝棚里一片昏暗,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到两颗心紧紧地相拥着,承受着越来越浓的黑暗。

        他说他该回去了,连长只给他一天假,晚上九点之前必须赶回知青点,否则该挨批评了。

        她却抱着他,不肯松手,问他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他说,他回去向队里请示一下,就说他表妹身体不好,看能不能同意让他调到这个知青点来。

        她这才松开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说:“陈曦哥,你要能调这来就太好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当他们走出窝棚时,天已经黑了。山沟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婉如跑回知青点,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拿来一块玉米面饼子塞到陈曦手里,叮嘱他:“快走吧。天快黑了!还有那么远的路呢。找个棍子拿着,小心路上有狼!”

        她送他走出村口好远了,他一再撵她回去:“快回去!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要坚强地挺住!别忘了,还有你陈曦哥呢!记住没有?”

        “嗯。记住了。”

        她望着他走远了,看不见了,她冲着那个模糊的背影大声喊道:“陈曦哥,早点回来!我等你——”

        “哎!我知道了!快回去吧!再见!”

        “再见!”

        但是,陈曦却迟迟没有来,婉如给他去信他也没回。

        这年夏天,婉如被分派去看瓜地。

        这是知青们最羡慕的美差,可以吃到西瓜,而且远离人群,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婉如跟一个姓徐的老头轮流值班。她负责白天,老徐头负责晚上,负责看瓜地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

        极左的年代,明明是穷困的村民和嘴馋的知青偷了几个西瓜,却非得要上纲、上线,更说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连耗子盗个洞,都说成是阶级敌人在挖地道呢。

        清晨,婉如从食堂领来两块玉米面饼子和一块咸菜疙瘩,蹚着露水早早地来到瓜地,老远就冲着山坡上喊道:“徐大爷,我来了!你快回家吃饭吧!”

        听到喊声,蹲在地上查看瓜秧的老徐头站起来,倒背着手,撅哒撅哒地向村里走去。村里人都骂他是倔驴,休想从他的眼皮底下拿走一个瓜,连小队长都不行。

        婉如头戴一顶蒿子编的大草帽,一个人坐在窝棚门前的小板凳上,捧着一本《欧阳海之歌》。这是知青可以公开阅读的小说。

        周围没人,静悄悄的,只有蝈蝈、蚂蚱之类的虫叫。稍远的山坡上,偶尔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叫声。她不时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觑眯着眼睛躲避着太阳刺眼的强光,透过飘浮在瓜地上空暗蓝色的气流,查看四周有没有人偷瓜。

        一个女孩子守着一大片西瓜地,除了寂寞,常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一种风吹草叶的沙沙声,一听到沙沙声,婉如急忙四处查看,没有风,也没有人影,周围是一片爬满瓜蛋子的瓜地,并没有什么障眼的东西。她奇怪,这沙沙声从哪来的呢?是从北面的小溪边刮来的?还是从南边的山坡上传来的?是人还是兽?不管是啥,她都操起铜锣狠狠地敲两下,奇怪的是,锣声一响,那沙沙声立刻消失了,周围又恢复了山野里那种惯有的宁静。

        铜锣是用来吓唬野兽的。徐老汉告诉她,野兽来糟蹋西瓜你就敲锣,野兽都怕响声。

        一看见来了猪狗之类的家伙,她就拼命敲锣,用锣声给自己壮胆,也用来驱赶野兽。当然,也用锣声来驱赶那些嬉皮笑脸想来占便宜的家伙。

        “痛快滚开!不然我就敲锣了!”

        “别别别!千万别敲!我走我走!姑奶奶我走行了吧?”村里一个半大小子捧起一个西瓜笑嘻嘻地跑了。

        她变得泼辣,粗野,学会了说粗话,不像刚来时那么胆小斯文了。

        “当当”响的锣声在空旷的野外传得很远,几里外都能听见。

        她的锣声一响,方卓群就甩着一副大刀螂腿,从村里或其他什么地方跑过来。由于父辈的关系,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插队以来,他一直像大哥哥似的照顾她。

        方卓群比婉如大四岁,小时候得过脑炎,中途辍过学,高中没毕业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他长得又高又瘦,总是低着头,含着胸,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都给人一种憨厚老实直不起腰来的感觉,就像一株压在大石头下的小草,缺少一种阳刚和挺拔。

        跑到婉如跟前,他并不说什么,只是气喘吁吁地跑到窝棚里查看一番,见没什么事就叮嘱一句:“小心点儿,有事别忘了敲锣啊!我走了。”

        那种莫名其妙的沙沙声,在她几次锣声之后居然消失了。

        她一个人坐在瓜地里很寂寞,常常想起她的几位亲人,想想父母什么时候能出狱,想到哥哥就忍不住骂他:二毛子哥,也不知死哪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当然,想的最多的是陈曦,她非常想念他,不知他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她,也不来信!

        一想到陈曦,她就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腹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唱着唱着,她慌忙打住,忙瞅瞅四周,还好,周围除了鸟和虫子没有活物。要知道,这首歌是当时禁唱的大毒草呢。

        有时,无边的惆怅就像傍晚西天漫过来的乌云,弥漫在她心头。她常常问自己,我就这样一辈子蹲在山沟里望天,望云,修理地球吗?不!我不能这样!可是,那么多知青都跟我一样守在这里。我一个女孩子又能有什么出路呢?

        一想到这,她常常冲着天空嗷嗷地大吼几声,以泄心中的郁闷,吓得瓜窝棚上的一群麻雀呼啦一声飞走了,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蚊子似的,向远处的山林飞去。

 

        夏天过去了。最后一茬西瓜要罢园了。

        满地的瓜秧就像产完鱼籽,完成了传宗接代使命的大马哈鱼,再也没有了盛夏时的鲜活,蔫巴巴地趴在地垅沟里等死了。

        这天早晨,交班时,徐老头远远地冲婉如喊了一句:“今个儿有雨啊!”

        她抬头瞅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并没在意,以为秋凉了,不会有大雨了。

        她最害怕下雨了,一个人躲在窝棚里,听着雨点敲击着窝棚,就像千军万马擂鼓进军似的,吓死人了。

        傍晚时分,天就像一个酸脸猴子,说变就变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突然从天而降。

        雨大得惊人,好像憋了一夏天的雨水全部泼下来了。转眼间,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水漫过瓜地,冲下山坡,山下那条潺潺小溪转眼就变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

        婉如躲在四处漏雨的窝棚里,按捺着内心的恐惧,极力安慰自己:别害怕,一会儿雨停就好了!不会有事的!别害怕。

        就在她安慰自己的当儿,破板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披着蓑衣的黑影像头黑熊似的扑了进来。她本能地抓起了铜锣……

        可是,巨大的雷声,雨声,还有这看瓜窝棚的土墙,就像一道道铜墙铁壁,生生隔断了平时传得很远的锣声,也隔断了一个女孩子绝望的哭喊。

        她拼命地哭喊,挣扎,反抗,挠坏了那家伙的脖子,咬坏了那家伙的手。但是,一个柔弱的城里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撸锄杠男人的对手。

        天地间,响起了撕裂心肺般的哭喊:“不——不——”

        刹那间,像雷电撕裂云层一般,一只色狼撕裂了一个少女的贞洁。

        那家伙一边施暴,一边呼哧带喘地说他稀罕她,说他第一眼见到她就想干她,就想娶她做老婆,还说是他让他爹分配她来看西瓜地的。

        她认识这个家伙,姓范,长着一张西葫芦脸,兜齿,经常眯缝着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在女知青宿舍门前转悠。女知青都讨厌他,背地里叫他“地包天”,说他吃饭不用接碟,可又不敢得罪他。因为他爹是小队长,掌握着他们这帮知青的命运。

        此刻,婉如再也不管他爹是谁了,把一个女孩子遭受侮辱后的愤怒和仇恨,狠狠地掴在那张因发情而涨得紫驴肝似的驴脸上,掴完,起身冲了出去。

        雷雨仍在狂啸,一个瘦削的身影像疯了似的冲出窝棚,拼命向河边狂奔。被瓜秧绊倒了,爬起来继续向河边狂奔。到了河边,她冲进浑浊而冰凉的河水中,不顾一切地清洗着下身,恨不得把体内的异物全部清洁出去,还一个少女的贞洁。

        就在这时,方卓群身披雨布从对岸向她跑过来,老远就冲她大喊:“婉如,涨大水了,你不要命了?”

        她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劈里啪嚓地向没腰身的水中奔去。

        婉如病了,一连好多天躺在大通铺上,人瘦得跟麻秆似的。

        知青们都以为她淋雨着凉了,感冒了。

        只有方卓群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他又不好多问。只是每当男知青在地里偷偷地烧毛豆,烧包米,在山上摘都柿果时,他舍不得吃悄悄地带给婉如。

        那条色狼不但没有罪恶感,反而像一只吃惯了羊羔的饿狼,趁女知青下地干活之际,多次跑来骚扰她。门插着进不来,他急得跟猴似的,将那张西葫芦脸贴在女宿舍的玻璃窗上,不停地敲窗。

        婉如操起剪刀冲着窗外那张西葫芦脸连连戳去,警告他,你再敢碰我,我就戳死你!

        一天上午,玻璃窗外又贴上来一张丑脸,婉如以为又是那个畜生,操起剪刀刚要警告他,却发现,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满头苍发,也是一张西葫芦脸,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筐,冲婉如比比划划地要进来。

        婉如知道她是谁,不让她进。她儿子是畜生,是强奸犯,跟这种人的母亲还有啥可说的?那女人却站在窗外不走,一个劲地哀求她,婉如只好把门打开了。

        “你来干什么?”婉如站在门口,一脸厌恶的表情。

        “闺女啊!俺替俺儿子来向你求情来了!”接下来,这女人居然说出了一番屁话。

        “俺求你行行好吧,救救俺那鬼迷心窍的儿子吧!俺儿子像着了魔似的,整天魔魔怔怔地念叨你。俺们老范家就这么一个儿子!闺女呀,俺听说你已经是俺儿的人了。求求你,跟他把婚事办了吧,别再折磨他了。俺们范家虽说比不上城里人,可在这范家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俺儿他爹在屯子里当队长。范家绝不会亏待你的。这不,俺儿特地跑到黑河镇给你扯了一块花布,你看你稀罕不?俺还给你拿来十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说着,将手中的小筐递了过来。

        婉如盯着这个愚昧透顶的女人,就像盯着一只癞蛤蟆,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告诉你,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你家那个畜生!你痛快给我滚出去!再不滚我就把鸡蛋给你摔喽!”

        “好好好!俺走,俺走!啧啧,这闺女脾气还不小呢。”

        那女人挎着鸡蛋筐悻悻地走了,婉如急忙插上了门。

 

        婉如本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吃个哑巴亏只能认倒霉了,只好苟且地活下去,以后小心就是了。这年头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她一个“黑五类”的狗崽子,上哪找谁说理去?

        可是,她却发现,知青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大家都在躲避她。而且,村里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她。她感到恐惧,觉得那些嘴巴像毒蛇一般歹毒。

        一天傍晚,她去厕所。知青的厕所都是在室外一排蹲坑的公厕。男女厕所只隔着一层薄木板,两边说话听得清清楚楚的。她听到男厕那边有人议论,说肖婉如跟她母亲一样放荡,为了看瓜居然跟小队长的儿子扯上了,要跟人家结婚呢,气得她差点晕倒在厕所里。

        她心想:哼!打死我也不会嫁给那个畜生!

        不久,一个更可怕的噩梦像魔鬼似的缠住了她,令她日夜不得安宁。

        头两个月没来月经,她并没太在意,年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再说,那个时代的人都很愚昧,一个个都跟傻瓜似的,对这种事根本不明白。到日子没来,她以为是受到惊吓,或者着凉引起的,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可是,第三个月仍然没来,而且出现了恶心、呕吐等症状,她这才恍惚想起别人怀孕的症状。

        一想到肚子里怀上了那个混蛋的孽种,想到肚子会一天天地大起来,她简直要发疯了,恨不得用炉钩子把那孽种给钩出来!

        可她不敢对任何人讲,连哭都不敢哭。只能等到夜深人静,别人都睡着了,她才偷偷地爬起来,溜出宿舍,跑到村外无人的地方,边哭边折磨自己,拼命地跑,跳,捶肚子,搬大石头,砸开小溪薄薄的冰面,脱掉鞋袜走进冰冷的溪水里,让刺骨的溪水针扎般地浸透她的肌肤。可是,无论她怎么折腾,那个顽强的小生命却像一条章鱼似的,紧紧地吸附在她柔软的子宫里,死活不肯下来。

        她彻底绝望了,决定最后一次冒险,如果还不能把那个该死的小东西弄下来,她就不活了,跑得远远的,找个僻静的山坡结束自己。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半轮残月时隐时现,山村的沟沟坎坎像幻灯片似的,随着月亮在云层里出没而时明时暗。村子里传来稀稀落落的狗叫,她身穿一件灰色短呢大衣,扎着红围巾,拿着绳子和剪刀,像个幽灵似的,踉踉跄跄向瓜地的山坡上奔去,远处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还有瘆人的狼嗥。

        她丝毫不觉得害怕,野兽,人兽,全都不在乎了。

        在她的潜意识里,渴望遇到野兽或人兽,跟它痛痛快快地来一场搏杀,以宣泄内心的悲愤。对她来说,死活都无所谓了。

        她踩着落了一层霜雪的陈年腐叶,走进黑糊糊的树林,找到一棵很高的树,费很大劲儿才把绳子扔到两米多高的树枝上。她想拽着绳子爬到树上再往下跳,看能不能把肚子里的小冤家蹾下来。可她爬了几次都失败了,气得她“啪啪”地拍打着树干呜呜大哭。哭声和拍打声掩盖了来人踩在霜雪上的脚步声。

        有人在她身后忽然大喊一声:“婉如,你可不能这样啊!”

        婉如这才发现,卓群大哥已经来到她跟前了。

        “陈曦哥,快救救我!”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陈曦哥,扑到方卓群的怀里呜呜大哭。

        她发现一个人真正想结束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婉如,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卓群发现树上的绳子,以为她要上吊自缢呢。

        “卓群大哥,我、我……”

        第二天,她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待续)

 

第十章 救救我 (2)

        哈尔滨的夏天是短暂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随之而来的又是漫天飞雪和大烟泡。无边的寒冷又主宰着这座大跃进中的城市,也主宰着一个孩子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小陈曦背着半麻袋垃圾,急匆匆地往家里跑。

        到家,他胆怯怯地推开那扇充满酒气和暴力的家门,走进堆放着一堆堆破烂废品的小黑屋。刚一进门,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突然从里屋飞出来,直冲他脑门飞过来。

        他本能地一躲,那东西从他头顶一掠而过,只听“啪”的一声,身后的母亲“哎哟”一声倒地上了。

        “小野种!俺操你祖宗!你竟敢骗我!俺打死你!”

        昏暗的小灯下,只见脸色黑紫,舌头发硬的父亲,瞪着那双永远被酒精烧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扑过来,抄起打秃的笤帚疙瘩,冲着他劈头盖脑地打开了。

        “爸求你别打了,我妈被酒瓶子打坏了!”

        小陈曦抱着脑袋,苦苦地哀求父亲,拼命挣扎着扑向倒地的母亲,只见一股鲜血从母亲苍乱的头发里流了出来。

        父亲却不管母亲的死活,继续耍酒疯,笤帚疙瘩冰雹般地落在陈曦的身上。

        “爸求你别打了!快救救我妈吧!她会死的……”

        笤帚疙瘩打散了,笤帚篾子散了一地。父亲这才住手。

        小陈曦把母亲扶到炕边坐下,找来破布给母亲包扎好伤口。父亲头朝下躺在炕上已经响起了鼾声。

        母亲流着泪,对陈曦说:“孩子,从今往后别去上学了,酒鬼会打死你的。”

        “妈,我以后再早点儿起来,三点钟就起床,保证一点破烂不少捡!妈求求你,让我去念书吧!好妈妈!”他哭着哀求母亲。

        “傻孩子,你知道酒鬼的脾气……”

        “妈,我就想念书!”

        小陈曦知道快乐的日子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他伤心到了极点,饭也不吃,蹲在地上哭。

        母亲给他端来一碗玉米糊糊,小陈曦没接,突然冒出一句差点让母亲的粥碗掉到地上的话:“妈,我爸为啥总骂我是野种?为啥总看不上我?”

        在屈辱中挣扎的幼小心灵,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你、你……为啥问这个?”母亲又黑又瘦未老先衰的脸上,显得十分慌张,“你、你听谁说啥了?可不许听人家瞎说啊!你爸脾气不好,可他是你爸!”母亲放下饭碗,将小陈曦搂在怀里,伤心地说道,“孩子,都怪咱娘俩儿命不好,摊着这么一个酒鬼……孩子,妈就盼着你快点儿长大呢。长大就好了。咱娘俩儿就不用受酒鬼的气了!”

        母亲的怀抱多少给饱受屈辱的幼小心灵一点安慰。可是,这点安慰很快就被更大的痛苦击碎了。

        睡梦中,小陈曦被一阵“哗哗”的撒尿声惊醒了,睁眼瞅瞅,发现父亲坐在炕沿边往尿桶里撒尿呢,却听母亲低三下四地哀求父亲:“老头子,求求你,别再骂他野种了。他好像知道了。”

        “知道怕啥?他本来就是野种嘛!本来就不是俺的种!”

        “老头子,俺求求你……”

        “求俺个屁?痛快过来!”

        小陈曦不知父亲叫母亲过去干啥,以为父亲又要打母亲,猫在被窝里偷偷地盯着他们。

        黑暗中,只见母亲光溜溜的身子钻进了父亲的被窝,两个人呼哧呼哧地忙活起来,母亲还发出欢悦的哼哼声。

        这对小陈曦的打击太大了。他躲在冰冷的被子里,紧咬着嘴唇,却咬不住泪水,枕头又湿又凉。

        一颗幼小的心灵最经受不住欺骗,支撑他生命的东西骤然倒塌了。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绝望。

        以往父亲打他,骂他,母亲是他最后的靠山,觉得母亲跟自己是一伙的。现在却发现,原来母亲跟父亲是一伙的。母亲并不属于自己,自己也并不属于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他是一个野种,一个没爹没妈不知从哪来的小野种!

        怪不得父亲恨他,往死里打他。怪不得左邻右舍的女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总是背地里嘀咕:“哎,你看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高鼻梁,大眼睛,多漂亮!哪像那个酒鬼?多好的孩子,可惜落到……”

        我是从哪来的?我的父母是谁?他们现在到底是死是活?小陈曦在泪水与绝望中,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寒冷、最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小陈曦就爬起来,从热气腾腾的锅台上抓起两个刚出锅的玉米面饼子,拎起一条破麻袋就跑了。

        母亲从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追出来,喊他:“大冷天,你一大早去哪啊?”

        陈曦没有回答,一直向马家沟方向跑去。

 

        这是一个阴冷、无风的早晨,炊烟就像一根根银灰色的柱子,插向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传来有轨电车的隆隆声,街上偶尔走过一两个步履匆匆的身影,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过后,马路上又恢复了清晨里少有的宁静。

        陈曦没心思去翻捡垃圾,他要等婉如出来告诉她,他不能上学了。他要把家里的事全告诉她,母亲欺骗了他,他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信赖,只有婉如了。

        人是需要支柱的,孩子更是如此。一个支柱倒下去,要寻到另一个支柱。否则,一个人很难活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却像一个病恹恹的病人,毫无血色,没有一丝暖意。

        手脚冻木的小陈曦,终于看见婉如穿着红棉袄,戴着小红帽出来倒垃圾。

        她笑着问他:“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学,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有事找你……”

        陈曦觉得对他来说,是不是星期天都一样,没什么区别,都是在垃圾箱里像猪一样拱垃圾。在他的生命里,从没有过星期天。

        “啥事?重要吗?”婉如像个小大人似的问道。

        “嗯,顶重要的。你穿上大衣出来好吗?”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避开车来人往的马路,来到僻静的马家沟河岸边,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小陈曦向婉如第一次道出了自己的身世,说他是一个没爹没妈的野种。他不知父母是谁,昨晚父亲打他了,死活不让他上学了。

        婉如摸着他头上的大包,哭了,也向他敞开了心扉,说她也跟没爹一样。父亲被判了十八年徒刑。她还告诉他,最近她家也出事了。母亲跟教堂里一个神父相好,被人发现了,母亲被调到郊区一所小学上班了。

        两颗无告的幼小心灵,在倾诉中贴近了。

        两双冰冷的小手不知不觉地握到了一起。

        两人约定,这些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不许告诉任何人。两个孩子还勾着小手指,一本正经地发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婉如劝他不要难过。她说把她和哥哥用过的课本都给他,让他回家自己学,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不会的算术题来找她。

        她还说:“你一定要坚持学习,我不希望你长大成为一个文盲!”

        这本是一个小女孩信口说出的一句童言。

        但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却是一句千金承诺,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正是这个梦,像太阳一样驱散了小男孩心中那份厚厚的阴霾,照亮了他那颗没有阳光的心灵。

        每当他幼小心灵承受不住暴力的摧残,承受不住生活的重压时,这份承诺就像擎天柱一样,支撑着他那羸弱的生命。

        每当他推着手推车收了一天废品,疲惫地躺在炕上,这份承诺就像一双温暖的小手,亲切地爱抚着他那张粗糙的小脸,搂着他那瘦小的身子,陪着他渐渐走进了想入非非的梦乡。

        正是这份承诺,帮他度过了更为悲惨的岁月。

        陈曦母亲的脑袋被酒瓶子打坏了,不能出去收废品了怕冻着。

        陈曦只好接替了母亲,推起那辆从记事起母亲就推着他的破手推车。

        小时候,他坐在手推车上,屁股底下垫一块破纸壳,身上围着小花被,跟着母亲走街串巷,学着母亲的腔调,细声细气地喊着:“破烂——换钱!破铜烂铁——破纸壳的换钱!”

        如今,他那童声童气的喊声又像风一样,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里刮来刮去:“破烂——换钱!破铜乱铁——破纸壳的换钱!”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用沉默包裹起内心的全部痛苦,开始重复着母亲的辛酸,重复着母亲的脚印,也重复着母亲那灰暗而看不到光亮的人生。

       所不同的是,手推车上多了一本书和一本翻烂的字典。

        渐渐地,哈尔滨南岗、马家沟一带,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爱看书的收破烂少年。而一个渐渐长大的少年,也越来越被人遗忘了。

        陈曦捧着书本,常常忘了吆喝。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份承诺。他常常找种种借口来找婉如,渐渐长大以后,自尊心让他失去了勇气,不好意思再来找她,只能躲在电线杆后面,目送着她越来越美丽、越来越让他心跳不已的身影,渐渐远去,心里幻想着:哪年哪月,我还能跟她在一起呢?不,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了!一个收破烂的少年,一只癞蛤蟆,怎么可能跟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在一起呢?

        为此,少年感到非常痛苦。

 

        在陈曦的童年,寒冷、饥饿、挨打、屈辱和恐惧,就像他身上抓不完的虱子,一把一把的。然而,最让他痛心的还是那个大雪封门的夜晚。

        事情发生在那场因浮夸等诸多原因,导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

        全国好多地方的草根、树皮,都被饥饿的生灵扒光了。草民们带着蜡黄和浮肿的身躯,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据说,全国饿死了几千万。而最先倒下的正是陈家这种最底层的老百姓了。太平桥下的死倒儿越来越多。

        那天晚上,陈曦拎着饿得瘪瘪的肚子,晃晃悠悠地走着,一团团扑面而来的鹅毛大雪,不断地扑到他脸上。半夜了,他仍在不见人影的茫茫大雪中,寻找着出去打酒的父亲。

        小卖铺的主人告诉他,他们早就不卖酒了。

        “爸爸……爸爸……”陈曦无力的喊声,被刷刷的落雪声淹没了。

        一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陈曦对父亲的看法。

        那天收废品回来,他看到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母亲蹲在墙角呜呜大哭,父亲盘腿坐在炕桌前喝着闷酒。他奇怪,逆来顺受的母亲,从来不敢这样放声大哭,今天这是怎么了?忙问来人是怎么回事,来人悄声告诉他,他们在调查“慰安妇”的事。

        “什么叫慰安妇?”他问了一句,对方打量他一眼没有回答。

        后来,他从大人嘴里得知,“慰安妇”就是被日本人抓去,给日本军人当妓女。从此,他理解了父亲,一个大男人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就把心中无法泯灭的怒气,撒到他和母亲头上了。

        他冒着大雪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找到父亲。

        回到家里,已经卧床多日,脸肿得跟葫芦瓢似的母亲,看见他没有找回父亲,一口气没上来,只留下一句不连贯的话语,就撒手西去了。

        “……卖了它活命……你是两家的根……你是1948年……马家沟……”

        “妈!你可别死啊!妈,你和爸都没了,让我一个人可咋活呀?妈,你倒说话呀!”

        可是,母亲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越来越僵硬的尸体。

        他守着母亲的尸体等了三天,始终不见父亲的踪影,只好求邻居帮忙,把母亲的尸体抬到她推了一辈子的手推车上。他推着母亲的尸体,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向野外艰难地走去。

        埋完母亲,回到空荡荡的小冷屋,陈曦扑到炕上号啕大哭,没了母亲,不见了父亲,今后的日子怎么熬啊?

        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听到父亲的骂声,甚至挨他的巴掌啊!可是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不定哪一天,也将去追随母亲了。

        这天深夜,他躺在炕上又冷又饿,迷迷糊糊的,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卖了它活命……你是两家的根……你是1948年……马家沟……”

        他打着灯,觑眯着睡眼打量着眼前破破烂烂的小屋,炕上只有父母那双渔网似的破被,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母亲让他卖啥呢?

        啊,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这话时,她那只蜡黄的手指好像指着墙角。

        他急忙爬起来,在炕梢墙角的土墙缝里摸了半天,果然在墙缝里摸到一个蜡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条色泽发红的金项链,项链上还挂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背面刻着中文“方·达娅”及一行外文字母。

        陈曦从未见过金子,不知这是金的。

        他捧着项链,反复琢磨着母亲临终前的话:“你是两家的根……你是1948年……马家沟……”

        他觉得这条项链很可能是亲生父母留给他的生命标记。他是1948年与父母分手的,地点在马家沟。

 

        第二天,天嘎嘎冷,哈出的气息瞬间变成了白刷刷的霜末儿。

        陈曦来到马家沟,鼓起勇气敲响了婉如的家门,想让韩老师看看这副项链,问她认不认识方·达娅,可是,敲了半天没人应声。只好又敲响了婉如东边邻居的家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围着蓝狐围脖的中年妇女,问他什么事。

        他急忙拿出项链让她看,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方·达娅的人。

        那女人从门缝里接过项链掂了掂,用不屑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冷言道:“你从哪弄来的?”

        “啊,我母亲留下的……”

        “你唬弄鬼去吧你!我告诉你,穷掉底了,也不能看着人家的东西眼馋!”说完,那女人把项链往陈曦手里一扔,瞟了一眼婉如的家,扔出来一句挖苦话,“砰”一声关上了屋门。

        “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一个少年绝望的心。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是一只癞蛤蟆,一只永远飞不起来的癞蛤蟆!而婉如却是一只天鹅,一只能在天上高高飞翔的美丽天鹅。

        醒醒吧!别做梦了。你永远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的。

        可他转而又想:我为什么穷?我为什么是一个野种?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家孩子那样,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为什么我的命运如此悲惨?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那颗迷茫而稚嫩的心,第一次向这冰冷世界发出了质问。

        他拖着稻草般的身子,趔趔趄趄地来到郊外,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四周静寂无人,苍白而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雪末儿钻进他的衣领,钻进他的裤腰里,冰冰凉。他却毫无知觉,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只乌鸦“呱呱”叫着从他头顶飞过,投下一道移动的影子,之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明白了,一个收破烂的,一个教师的女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其实,他并没有更高的奢望,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不可能有更多的想法。他只是想跟婉如成为要好的朋友。因为他太孤独了,太渴望有一个能说心里话的知心朋友了。他跟她拉过勾,发过誓。现在,这一小小愿望却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彻底地破灭了。

        他知道,只要他不挣扎着爬起来,用不多久,他就会像身边那些在风雪中微微发抖的小草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小草明年春天还会发芽,还会活过来。他呢,将会变成一堆可怜的小白骨。

        他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一个声音在空中响起,他不知是母亲说的,还是他自己想的:

        “把它卖了活命吧……你是两家的根……孩子,你不能死,你是两个家庭的根!你死了,咱家和你父母家都绝后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不能捡一辈子垃圾……你长大也许会有出息的。”

        暴风雪过后的雪野,呈现出少有的宁静,唯有微风吹拂着雪中的枯黄草尖,发出沙沙的响声。此刻,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茫茫雪地里,一颗深藏在冻土层里的种子却在悄悄地孕育着生命。这颗生命虽然脆弱,渺小,微不足道,却像春风一样顽强。它坚信冰雪总有一天会消融,种子再小也会有破土发芽的时候。

        从此,在陈曦冰冷的小黑屋里,陪伴他的除了一堆堆分捡出来的垃圾,还有收破烂收来的许多废书,其中有很多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远大前程》《巴黎圣母院》《红字》……从此以后,捧着书夜读成了他最大的幸福。

        无论他过得多艰难,他都舍不得卖掉那条项链。

        他相信那是父母留给他的纪念,也是他与父母生命连接的唯一纽带。

        第二年春天,父亲没有回来,却接到派出所通知他去辨认尸体。

        在一排干柴棒子似的尸体中,他认出了父亲。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去注销父亲的户口和粮证,每月照样把父亲的二十二斤玉米面买回来。正是这点粮食救了他的命。

        没想到,这场文化大革命却把婉如又推到了他身边。

        就这样,一个十五岁少女,一个收废品的十八岁少年,睡在一铺炕上度过了这段艰难时光。

        小屋又脏又热,满屋苍蝇,对他俩来说,却像天堂一样,是人间的避难所。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不仅有自由,而且还有许多书籍。他们捧着这些散发着霉味、丢页少码的书,看得很开心,很投入,两人还常常为书中的人物争论不休呢。

        外面的“打砸抢”越闹越凶,哈尔滨的“炮轰派”与“保皇派”打得如火如荼。几个收废品的同行来找陈曦,说他识文断字,又是“红五类”,让他也成立一个造反团,大家推选他当团长,带这帮收废品的造反。

        陈曦却觉得一个收废品的成立造反团造谁的反?“红五类”“黑五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每天都得收废品来养活自己和婉如。

        再说,他虽然没挨过批斗,但从小受尽凌辱,又目睹了婉如一家人的遭遇,觉得人活着已经够难了,别再给他人制造痛苦了。所以,他什么派都没参加,成了逍遥派。

        傍晚,一身疲惫的陈曦推着一手推车废旧物品,远远看见自家的烟囱冒起了炊烟,看到脸上弄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婉如,将一碗夹生小米饭和茄子炖土豆,笑眯眯地端到他面前,他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

        清晨,陈曦早早地起来做饭,贴玉米面饼子,土豆炖白菜,饭好了,陈曦才喊她起床:“小懒猫,快起来!你看哥给你贴的玉米饼子黄灿灿的,可好吃了!”

        “哎呀,人家困死了!”婉如伸个长长的懒腰,冲着陈曦喊,“去!不许偷看!”

        “好好好!快起来吃饭,晚了就没你的了。”

        陈曦边盛菜,边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哼歌:“花儿为什么那样红,为什么那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婉如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到后来,就变成男女声二重唱了。

        就这样,就像当年婉如教陈曦读书学习一样,陈曦教婉如从绝望中站了起来,顽强地生存下去。

        夏天的晚上,陈曦带着婉如踏着清亮亮的月光,去野外散步,走在田埂上,手里攥着一把蒿子轰蚊子,边走边唱那些当时禁唱的“毒草”歌曲:《红莓花儿开》《山楂树》《冰山上的来客》《刘三姐》等电影插曲。在这里,没人管,一切都是自由的。

        有时,他给她讲故事,讲他小时候挨饿,跑到玉米地里偷玉米藏到裤子里,被人家抓住了,扒下他的裤子把他屁股都打紫了。

        “你哭没哭?”婉如问他。

        “没哭,哭给谁看?”

        “你真行!要是我遇到你那么多难事,早活不下去了。”

        “嗨,人到啥时候说啥话吧。你要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说不定比我还坚强呢!我从小没爹没妈,就像这小道上的车轱辘菜,一出世就被人踩在脚下,不管怎样,你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陈曦哥,我真佩服你!”

        “佩服我啥?佩服我捡破烂啊!”他戏谑道。

        夜里躺在炕上睡不着,两个人就从墙缝里抠出那条项链,反复琢磨上面的“方·达娅”是什么意思,商量怎样才能找到“方·达娅”这个人。

        “哎,我有招了!你在大街上贴一张大字报,也许有人认识方·达娅呢!”婉如说。

        陈曦却摇摇头:“不行,那会招来麻烦的。咱们还是偷偷地打听吧。”

 

        一天傍晚,陈曦回来告诉婉如,他在革新街遇到一个卖废品的老头,跟他聊起来,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方·达娅的人。

        老头说认识,说他年轻时跟几个中国人一起去俄罗斯闯崴子,其中有一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叫方玉滨,爱上一个叫达娅的俄罗斯姑娘。达娅的哥哥坚决不同意妹妹嫁给一个闯崴子的中国人,要跟方玉滨决斗。

        达娅哭着劝方玉滨,千万不要去跟她哥哥决斗!她哥哥是有名的猎手,会把他脑袋打开花的。

        方玉滨却说:“为了你,我必须去跟他决斗!否则我就成了胆小鬼了。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就把我埋在你家的后山坡上,让我天天看到你。”

       “不!我不要你死!”达娅抱住方玉滨大哭。

        一个寒冷的早晨,哥哥把达娅锁在屋里,拎着猎枪上山了。他们几个中国人都为方玉滨捏了一把汗。随后,从山顶上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声。不一会儿,哥哥拎着枪回来了,对达娅说:“去收尸吧。那个混蛋被我打死了!”

        “不!你这个混蛋……”达娅气疯了,抓起一把匕首就向哥哥抛过去,哭喊着向山上跑去,到山坡上一看,发现方玉滨正从山上向她跑过来,两人一下子抱到了一起。

        几个中国哥们儿顿时为他们高呼起来:“呜啦!呜啦!”

        达娅的哥哥却站在他家门口,冲着方玉滨大声喊道:“那个混蛋你听着!你要敢对我妹妹不好,我这支猎枪永远饶不了你!”

        “哥哥,我向你发誓!我将一辈子爱她,捧着她!”

        不久,方玉滨带着达娅回到了哈尔滨。

        1948年初夏,平房一带暴发鼠疫。那是日本七三一部队逃跑时,把染上鼠疫的大批老鼠放了出来,致使平房地区接连暴发大批鼠疫,死了好多人。住在革新街的方玉滨去平房探望染上鼠疫的父母,夫妻俩双双染上了鼠疫。临死前,夫妻俩将自家房子留给了一家姓宋的夫妇,请求宋氏夫妇将他们出生不久的儿子抚养大。可是,宋氏夫妇怕染上鼠疫,就把孩子丢在马家沟的垃圾堆旁了。方玉滨一家死了八口,只剩下这个几个月大的孩子。

        “看来,这对夫妇肯定是你的父母。那你去没去找找姓宋的夫妇啊?”婉如问道。

        “上哪找去?他们早搬走了。”

        “陈曦哥,别上火,说不定你父母没死呢。”

        陈曦苦涩地笑了,说:“小婉如也会安慰人了。”

        “嘘!你瞧不起我,破哥哥……”

        此刻,婉如对陈曦的感情是纯洁的,就像小妹对大哥哥一样。但是,当她读到屠格涅夫的小说《初恋》,看到这段描写时:“我的血在沸腾,我的心在发痛……我总是在期待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叫我害怕似的……”她感到她的脸在发烧,心在怦怦狂跳,不由得问自己:我是不是也在初恋呢?不!才不是呢!她马上又自我否定,陈曦是我哥哥,可不许胡思乱想啊!

        正因为她年龄小,单纯,所以才敢跟陈曦在一铺炕上相安无事地住下来。其间,她也常常听到他睡不着的时候,急促的呼吸声,翻身声,她以为他像她一样,也是被蚊子咬的呢。

        而陈曦呢,自从第一次看见婉如为他哭着向韩老师求情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善良而美丽的小妹妹。但他一直把她当做珍贵的玻璃器皿,很怕一不小心弄碎了,所以格外小心,即使内心再激情似火,他也一再警告自己:绝不许伤害她,必须要为她负责!

        (待续)

第十章 救救我 (1)

        “韩雪,出来!”

        当韩雪听到狱警粗大的嗓门喊出这句话时,已经是秋风吹过高墙的第四个年头了。

        她拖着麻木的双腿,在十几名狱友狐疑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站了起来,并不觉得害怕,她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是死是活来个痛快吧。可别在这污浊的囚室耗着了!

        四年来,没有一次提审她,这是第一次叫她。她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把行李带上!”

        听到狱警的这句话,她微微一怔,带行李干什么?是换牢房,还是……她不敢奢望别的。

        到了院子里,她被告之:“你被释放了,可以回家了。”

        她不敢相信是真的,以为是骗她,骗她到外面去挨批斗,一想到九十度的大哈腰,一想到剃成“鬼头”满大街敲锣游街,她心就哆嗦。在这个疯狂的年代里,她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当她走出大铁门,听到“哐当”一声门响,回头瞅瞅,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大铁门外了。这才确信是真的,她被释放了。

        就这样,她被不明不白地关了四年,又不明不白地被释放了。

 

        她回到阔别四年的家,推开那扇熟悉的、已经油漆脱落的大门,走进荒芜的院子,却发现,房门上锁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好像很久没人住了。

        她急忙到邻居李大娘家里打听孩子的下落,从李大娘那里得知,婉如下乡插队走很长时间了,临走把钥匙放到李大娘家了。儿子肖思冰一直没回家,不知他跑哪去了。

        面对空空荡荡的家,面对东一个西一个的家人,韩雪感到一阵阵心酸。她不知这几年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知儿子惹没惹祸,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觉得都是她这个母亲的罪过造成的,所以内心感到无比疚痛。

        但她没有落泪。她安慰自己,毕竟回家了,早晚会找到他们的。

        她动手打扫房间,清理院子,生起炉子,让久违了的炊烟飘出这个家庭的生气。

        当晚,她给女儿和丈夫写信,告诉他们她出狱了,问问他们过得怎么样,问婉如知不知道哥哥的下落,这四年她跟所有人都断绝了联系。这回她回来了,她要把一家人都联系上,重新凝聚起来,让他们感到家的温暖。

        第二天,她骑着自行车跑到学校,看看学校恢没恢复上课,能不能给她开点工资,却发现,校园里一片废墟,土坯教室塌了,学校黄了。

        接下来,她打听保罗的下落,听说保罗并没有挨批斗,也没有收监。因为他是外国籍,抓起来第三天就放了。但却听说,保罗精神失常了。

        “他为什么精神失常?请告诉我,他因为什么精神失常的?”

        在韩雪的一再请求下,一个名叫温晓岩的中俄混血女人,才把她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地对她讲述了事情经过。

 

        事情发生在1966年8月23日,圣·尼古拉教堂被摧毁那天。

        那天上午,天空飘着蒙蒙小雨,哈尔滨的上空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到处都充斥着令人胆战心惊的高音喇叭:“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要革命你就站岀来,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在飘着雨丝的空中,飞舞着花花绿绿的传单,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纸张的潮湿气味儿。那是从圣·尼古拉教堂门前的草坪上飘过来的,一堆小山般的经书正在浓烟中哭泣,在火焰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座始建于1899年10月,沙皇尼古拉二世亲自批准,凝聚着人类智慧与宗教灵光的圣·尼古拉大教堂,却成了一个披麻戴孝为自己送终的老人,浑身上下挂满了被雨淋湿的标语,就像挂满了灵灵幡,上面写着“红色恐怖万岁”“扫除一切害人虫”“圣母玛利亚滚她妈的蛋”等口号。

        周围人山人海。人们透过高大的丁香树丛,看到教堂每一层楼顶都站满了红卫兵小将。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被狂热点燃的兴奋,就像士兵占领山头一般,站在楼顶上摇旗呐喊,高呼口号,发表演说。三个勇敢者光着脚,腰上系着缆绳,爬上了最高的“洋葱头”顶端,将缆绳套在“洋葱头”上。可是,三个人却下不来了,最后只好动用消防车的云梯把他们接下来。

        随着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无数双本该在教室里捧着书本的细嫩小手,却抓着拴在“洋葱头”上的缆绳,像拔河比赛似的,高呼着口号,企图把大教堂拽倒。

        但是,这座由东正教会著名建筑师鲍达雷夫斯基设计的教堂,虽然是木制结构,没动一砖一钉,全部用硬柞木削刨砍凿,用卯榫联接而成,却是异常坚固。任红卫兵小将使出吃奶的劲儿仍然纹丝不动。

        此刻,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唏嘘声。几个看上去很斯文的中年人,痛苦地摇摇头,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一群俄罗斯侨民远远地跪在雨中,脸上淌着雨水和泪水,在胸前默默地画着十字。红卫兵小将多次上前阻止他们,让他们起来。俄侨们却始终不动,一直跪在雨中。

        要知道,东正教是俄罗斯的国教,教徒从生到死,一直跟教堂息息相关,出生不久,要去教堂接受洗礼;成人后要去教堂举行婚礼;死后还要在教堂里接受最后的超度。教堂对这些流亡异国他乡的俄罗斯侨民来说,更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家园,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和灵魂的归宿。现在,眼看着精神家园被毁了,其心情能不悲痛吗?

        他们怀着悲绝的心情,透过蒙蒙细雨,最后一次望着错落有致的八角形教堂,望着教堂顶端大小不一的“洋葱头”,望着教堂四面镂空的钟楼。钟楼里悬挂着18吨重的大钟,那是1899年从莫斯科运来的。钟楼两侧悬挂着若干小钟,每当大钟叮当鸣响,小钟也将随之叮咚,轻轻重重,悠扬悦耳。

        而这一切,马上将化为乌有了。

        悲哉!痛哉!

        但是,无论是中国人还是俄罗斯侨民,都只是远远地观望,没一个敢上前阻拦。这种时候,谁敢阻拦红卫兵“破四旧”的革命行动,谁就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就会被揪出来批斗,用当时的话说:“砸烂他的狗头!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就在这时,从烟雨中忽然跑来一个人,一头金色鬈毛,一只眼睛戴着黑色眼罩,穿着一件大灰袍子,冲到红卫兵面前,挓挲着双手,大声喊道:“不!不!请你们不要这样!请你们千万不要破坏它!这是我们俄罗斯人的精神家园,是上帝的住地!你们这样对待它,是对上帝的亵渎,是对神灵的践踏,会遭到上帝的惩罚!……不!不!你们放开我!我要控告你们!……这是一座极具艺术价值的教堂!破坏它,就是破坏珍贵的历史文物!你们将会成为千古的罪人!不!不……”

        就这样,保罗成了螳臂当车。

        他的下场就像圣·尼古拉教堂一样,要不是他的外国人身份,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小将们一直折腾到深夜,最后动用了大型工程车,才把教堂推倒。

        一夜之间,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就这样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随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悠扬的钟声,以及无数珍贵的圣物、圣像、器皿;俄国著名画家古尔希奇文克留下的圣母画像及壁画;还有哈尔滨东正教区1925年至1948年间六千多册档案。

 

        可是,韩雪找遍了哈尔滨的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保罗。

        她听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俄罗斯的神职人员都回国了。她以为保罗也回国了。有人却告诉她,有一个疯疯癫癫、邋邋遢遢的老毛子,戴着一只黑眼罩,经常半夜三更跑到圣·尼古拉教堂的遗址去祈祷。

        她想,这个人可能就是保罗。

        当天晚上,她就来到尼古拉教堂的遗址,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佝偻着瘦弱的身子,跪在教堂的遗址上——他们第一次拥抱的地方。

        只见他跪在地上,身边放着酒瓶子,呜呜咽咽地忏悔着:“我是一个伪君子,就像丁梅斯代尔牧师一样,不敢为自己的罪行公开亮相,反而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承受我的罪过!上帝,我的灵魂充满了罪恶,我亵渎了神灵,亵渎了法律,也亵渎了我的良心!上帝呀!快来审判我吧,快把我的灵与肉都统统拿去吧!让我去下地狱吧!”

        随后,他又捧着已经翻烂了的小说《牛虻》,冲着昏暗的灯光,怀着悲绝的声调,念起泰尼里神父内心独白的段落:“啊,末日的审判从来没有结束过。它就像运行宇宙的星星一样永恒!它是不会死去的蚯蚓。它是无法扑灭的火焰……你们已经杀死了他!而我却受着煎熬。我那亲亲宝贝埋在那片血迹斑斑的土地里,而我孑然一身,置于空虚而可怖的天空……”他越说越悲痛,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了。

        韩雪跪到保罗面前,哭着劝他:“保罗,请你不要这样责备自己!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丁梅斯代尔牧师,更不是泰尼里神父。你为爱情付出的太多、太多了!保罗,我对不起你……”

        保罗瞪着一只惊怵的眼睛,盯着她,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韩雪!”

        “不,你不是韩雪!我的韩雪已经死了!呜呜……”

        保罗以为她死了,不在人世了。所以,他那颗疯疯癫癫的心灵一直生活在痛苦的自责之中,无法从懵懂中清醒过来。

        “不,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你骗人!你是骗子,你们统统都是骗子!”他随手抓起酒瓶子冲她举起来。

        “别这样!保罗,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韩雪!你好好看看我啊!”

        “你……”他瞪着那只灰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你真是韩雪吗?”

        “是的,我就是韩雪!”

        “你没有死?”

        韩雪摇摇头,泪珠滚落到保罗的袍子上。

        “啊,我的上帝……”保罗在胸前哆哆嗦嗦地画起了十字。

        于是,他们相拥着坐在了第一次亲吻的地方。

        她问他,住在什么地方,这几年过得怎样。

        他回答不上来,只是抱着她,像孩子般地哭泣。

        保罗很早就开始酗酒了。

        而且,越来越凶,越来越表现出俄罗斯男人嗜酒如命的劲头。酒精损坏了他的神经,人也变得越来越痴呆了。

        不过,他对钟声却异常敏感。

        一天中午,他在马路上闲逛,忽然听到从黑龙江省体校方向传来钟声,急忙循声奔去,发现钟声是从省体校后面一家工厂里发出的。

        从那以后,他经常从道外跑到南岗来,坐在这家工厂门前的马路边,等待着上下班的钟声。每当钟声悠扬,他就激动得眼含泪花,嘟嘟囔囔地祈祷起来。

        对他来说,钟声就像他的生命一样,充满了呼唤灵魂的感召力。

        其实,这口大钟正是悬挂在圣·尼古拉教堂里的大钟。教堂被毁时,不知哪位有心人把它请到了这家工厂,成了上下班敲钟的工具。因此成了尼古拉教堂浩劫后留下的唯一圣物。

        后来,这口大钟被中国最后一位东正教司祭朱世朴先生找了回来。一位旅居美国的哈尔滨俄侨,曾出资五万美元想买下这口大钟,被哈尔滨有关部门拒绝了。

        如今,这口大钟就悬挂在索菲亚教堂的钟楼里,每天都被敲击出百年的钟声:“当——当——当——”二

        韩雪给婉如发出信不久,一天半夜,婉如忽然跑回来了。

        韩雪又惊又喜,忙问她你怎么跑回来了?火车上冷不冷?婉如却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大哭,劝都劝不住。

        “婉如,你怎么了你?别哭!还没吃饭吧?告诉妈,想吃点儿啥?”

        韩雪以为女儿四年没见到妈了,所以才哭成泪人似的。可是,婉如哭出的一番话,却使韩雪一下子惊呆了。

        “妈我啥都吃不下……妈我完了!我不想活了!妈……快救救我吧!”

        “出什么事了?孩子,快告诉妈!”

        韩雪不敢想象在女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于女性的敏感,她急忙捧起女儿的泪脸仔细端详,发现女儿变样了,原本秀气、稚嫩的脸蛋变丑了。又脱掉婉如身上的棉猴,发现女儿瘦弱的身子远不像一个女孩子那么纤细了。

        韩雪顿时明白了。她最担心的可怕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陈曦干的?”韩雪又气又急,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质问女儿。

        韩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曦,后悔当初不该让陈曦照顾这个家。她从邻居李大娘那里得知,这几年一直是陈曦在照顾婉如。

        “妈,不是他……”婉如却哭得越发伤心。

        “不是他,那是谁?你不是跟陈曦一起下乡的吗?”

        “妈,你干吗怀疑我陈曦哥呀?要不是陈曦哥,我早就死掉了!妈,我真的不想活了!”

        “你光哭有什么用啊?痛快告诉妈到底咋回事?妈好帮你想想法子呀!”

        听到这句话,婉如终于止住了哭声,说了一句:“妈,我对不起陈曦哥……”

        “到底咋回事?你为什么说对不起他?”韩雪越发弄越糊涂了。

 

        事情还得从韩雪被抓走那天说起。

        那天晚上,母亲没回来,哥哥也没回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来。婉如蜷曲在卧室角落里抖成一团,玻璃窗全被砸光了,只剩下一个个黑窟窿,吓得她一夜未睡。

        第二天,她哭着跑到一个叫梅小玲的同学家里住了一宿。

        清晨醒来,梅小玲却吞吞吐吐地对她说,造反派找她父亲了,说他丧失阶级立场,跟“黑五类”狗崽子穿一条裤子……没等梅小玲说完,她起身离开了梅家。

        路上,她边哭边骂哥哥:“该死的二毛子哥,一点不管人家的死活!你自己跑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多害怕呀!破哥,二毛子……”

        她知道哥哥是母亲和神父的孩子。但她从不敢当面叫他二毛子,那样他会打死她的,只能背地里偷偷地叫他二毛子哥。

        她决心哪也不去了,就住在自己家里,好在陈曦天天来看她。

        一见到陈曦,她就像见到亲人似的,扑到他怀里哭起来:“陈曦哥,你可来了!呜呜……”

        就这样,在婉如最绝望、最没有出路的时候,陈曦像救星似的走进了她的生活。

        买不到玻璃,陈曦用纸壳把她家窗子全部钉上了,又到废品站买来一些铁丝网安在窗子上,在屋门里安上锁,这样就安全多了。

        可是,铁丝网只能钉住窗子,却钉不住人心的险恶。在人性恶疯狂肆虐的年代里,恶毒与丑陋就像马家沟排放的污水一样,沉滓泛起,臭气熏天,任何铁丝网都罩不住它。

        婉如不敢出门,一出门,一帮戴着红袖标的狗屁造反团的小屁孩儿,就像当年儿童团发现敌情似的,一哄而上,围住她你推我搡,高喊口号:“打倒小牛鬼蛇神!”“打倒小破鞋!”

        一个年龄稍大的家伙,总是趁机摸摸她花蕾般的乳房,掐她脸蛋,还说:“你要跟我好,我就饶了你……”

        回到家里,婉如对陈曦哭诉委屈:“陈曦哥,我从没欺负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呀?呜呜……”

        “别难过,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可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不仅是对你们……别哭了,明天我去给你买菜。”

        “可你总不能天天给我买呀?这种鬼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我都不想活了!”

        “婉如,你可不许胡思乱想啊!这点事算啥?有的人家比你家还惨呢。你要学得坚强点!”

        “你说谁不坚强了?”婉如感到委屈,噘起嘴巴冲他发火了,“这事没摊到你身上,要摊到你身上,你能受得了哇?”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他很理解她,不像他,从小在没有尊严的棍棒下长大。再说她才十五岁。他只好像大哥哥似的哄她,让她开心,“对对!小婉如最坚强了。”

        “啪!”一块砖头砸在窗外的铁丝网上,铁丝网猛地弹了几下,几粒泥土从窗外弹进来,散落到床单上,传来几个小屁孩儿捏着鼻子怪声怪气的喊声:

        “陈曦哥,我从未欺负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呀?呜呜……”

        “别难过,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混蛋!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等我去收拾你们!”陈曦故意把地板跺得嘣嘣直响。窗外,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立刻跑远了。

        对婉如来说,最难熬的是夜晚,蒙着脑袋蜷曲在被窝里,吓得一身身冷汗。

        一天半夜,她听到有人在门外撬门,撬不开,又跑到她卧室的窗外来撬铁丝网了。她吓坏了,急忙跑进厨房摸起一把菜刀,摸着黑跑进厨房的菜窖里,在菜窖里蹲了一宿。

        第二早晨,陈曦来了,各屋找不到她,最后在菜窖里发现了她,只见她蹲在菜窖里缩成一团,就像一只被吓坏的小猫似的。

        陈曦犯难了。外面这么乱,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扔在家里的确太危险了,万一有人闯进来,出点事,他觉得对不住韩老师,更对不住婉如。他想要是住在这里,肯定会引起外面红卫兵的注意,也许会给婉如带来更大的麻烦,说不定揪她游街呢。

        “要不,你去我家住吧。我家住在郊区,谁都不认识你。”他说。

        婉如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不过,我家又脏又小,像狗窝似的,你可别嫌脏啊!”

        婉如又摇了摇头。

        于是,陈曦用自行车驮着婉如来到东边郊区的家。

        一间矮小的土坯房,地上堆放着挑拣出来的垃圾,放到院子里怕人偷,到处都是嗡嗡扑脸的苍蝇,一床盖了十几年的铺盖,像一只懒猫似的蜷曲在炕底下,一张铺了多年的破炕席,像蜡染似的,大窟窿小眼睛露出一块块土黄色的炕面。

        不过,炕梢堆着的一堆破旧书籍,却引起了婉如的注意。她拿起一本泰戈尔的《沉船》,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书啊?”

        许多世界级的大人物,巴金、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霍桑……都委屈地挤在炕梢,有的被烧毁了书角,有的被撕掉了封面。

        “啊,都是收废品收来的。”

        “噢,太好了!”

        婉如又急忙推开后窗,一股猪圈的臭味及猪抢食的“歘歘”声,立刻从稀疏的板障缝隙传过来。

        “后院是邻居家的猪圈。”陈曦忙说。

        婉如关上窗子又跑到院子里,看到热浪扑人的院子里静悄悄的,透过板障缝儿,可见邻居家的几只鸡在啄食,一只黑狗懒洋洋地趴在屋门口,抬头瞅瞅她,又闭上眼睛趴下了。门前是一片玉米地,微风吹来,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在阳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亮。

        “这里好像没人?”婉如问道。

        “啊,这里是郊区,左邻右舍都是农民,都下地干活去了。”

        “太好了!”

        婉如终于露出了多少天来从未有过的笑容,张开双臂冲着天空大喊:“没人太好了!我们终于有一块自由的天地了!”

        疯狂动乱的年代,最怕的就是人。

        人是罪恶之源,越是没人越是被人遗忘,就越好活下去。

        婉如就这样留了下来。

        晚上睡觉,两人在炕中间挂上一块布帘。

        婉如警告陈曦:“不许偷看哪!谁偷看谁是小狗!”她像小妹妹似的跟陈曦撒娇。

        “你也不许偷看我啊!”陈曦故意逗她。

        “谁稀得偷看你呀?我才不稀得看你呢!”刚说完,她却掀起布帘问道,“哎,陈曦哥,你家有没有耗子啊?”

        “有!比我还大呢!”

        “啊?真的?我最怕耗子了!”

        “胆小鬼,啥都怕!来,把手伸过来拉着哥的手,耗子就不敢来了。”

        于是,她乖乖地伸过一只小手,被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

        陈曦和婉如多年前就认识,而且,彼此之间还有一段非同一般的友谊。所以,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

        那是1958年冬天,一个嘎嘎冷的傍晚。

        厚厚的大雪覆盖了大炼钢铁的喧嚣。教堂顶上的洋葱头,变成了一个个胖墩墩的白萝卜。

        一天傍晚,韩雪把埋在雪堆里的捡垃圾男孩儿领回家来,让他坐在壁炉前暖和暖和,看到男孩儿的破棉袄被那帮孩子撒尿浇湿了,就找出思冰穿小的旧棉袄给他换上,发现男孩儿的小手裂得跟小孩嘴似的,小脸皴得跟榆树皮一样,就拿出蛤蜊油给他抹上。韩雪发现这孩子长得高鼻梁、大眼睛,很漂亮,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念几年级了。

        小男孩儿说他叫陈曦,十岁了,没上学。

        问他为什么不上学。

        男孩儿说他家里穷上不起学。说这话时,大大的泪珠从男孩儿松树皮似的脸蛋上滚落下来。

        韩雪最受不了这种穷孩子的眼泪了。在她班上,经常有交不起学费的孩子来班上旁听。

        她问男孩儿想不想上学。

        “想,做梦都想!”男孩儿回答得很干脆,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她。

        “妈,”这时,站在一旁的小婉如开口说道,“这小哥哥经常在咱家门前捡垃圾,可可怜了。你就让他到咱班里当旁听生吧。”见母亲没有回答,就拽着母亲的衣襟,恳求道,“好妈妈,你就让他来上学吧。咱班里多一个学生也没人知道啊!”

        听到这番话,小男孩儿惊讶地看着婉如。

        对一个捡垃圾的孩子来说,上学就像天上可望不可即的星星。每天,当他趴在垃圾箱上翻捡垃圾,看见别人家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向学校跑去,他的目光常常像磁石一般,久久地吸在那些远去的背影上。他父亲是一个酒鬼,手里永远攥着酒瓶子,瓶子里永远装着从小卖部打来的廉价白酒。全家就靠他和母亲捡垃圾、收破烂为生,他根本上不起学。

        一个在屈辱和垃圾堆里长大的孩子,最受不了别人的恩惠。

        小陈曦看到韩雪为自己这般求情,他忍不住哭了,大大的泪珠滚落到棉袄上。

 

        第三天早晨,小婉如带着小陈曦兴致勃勃走进南岗一所小学二年一班的教室。由于母亲是教师,所以小婉如比别的孩子上学早。

        一见婉如和陈曦进来,全班黑压压的小脑袋顿时发出叽叽喳喳的唏嘘声:“快看,捡破烂的来了!”“你看他那破棉袄,肯定有虱子!”“你看那手,皴得像狗爪子似的……”

        声音并不大,但句句都像扒光了小陈曦的衣裤一样。

        他站在门口,低着头,盯着脚上粘着冻白菜叶的破棉鞋,腋下夹着他的破帽子和棉手闷子,两只又黑又皴的小手无处藏无处躲地揉搓着。

        “哎哎!你们别瞧不起人啊!他家穷我们应该同情他才对!”小婉如大声喊道。可是,她尖细的喊声却被男生的哄笑声淹没了。

        “噢——哄喽!哄喽!女生护着男生喽!噢——哄喽!哄喽!”“女生护着破烂王喽!”

        听到这些,小陈曦忽然觉得不应该来,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温暖的教室,而是属于那个肮脏冰冷的垃圾堆!

        他转身向门外跑去,一出门,却跟来人撞了个满怀。

        “孩子,你怎么了?……走,跟老师进去!”小陈曦没有抬头,只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搂着他的肩膀,他闻到一股好闻的雪花膏味儿,“孩子,别难过。来,擦擦泪。”

        韩雪搂着陈曦走进了教室。

        随后,一个和蔼亲切的声音在教室里,在小陈曦后来的人生路上,久久地回荡:

        “同学们,这个小朋友的家里很穷,每天无论刮风下雪,他都得跑出来拾垃圾。你们看看他的小手,全冻裂了,全是一道道血口子!”韩雪将陈曦的小黑手举起来,教室里静悄悄的,传来孩子们惊讶的唏嘘声,“可是他非常坚强,从不叫苦。他羡慕你们这些读书的孩子,每当看见你们背着书包向学校跑去,他就久久地望着你们的背影。为了能来上学,他偷偷地背着父亲,早早地起床,捡完垃圾再跑到学校……同学们,对这样一个小朋友,你们说,我们大家应该欢迎他,还是应该把他撵走呢?”

        孩子稚嫩的心灵单纯而善良,需要大人的引导。

        静悄悄的教室里,爆发出一句齐刷刷的喊声:“应该欢迎他——”

        “那么,我们是应该歧视他,还是应该帮助他呢?”

        “应该帮助他——”

        “同学们,那我们就用掌声来欢迎这位新同学吧!”

        “哗——”

        一个在暴力与屈辱中长大的孩子,第一次听到了为自己而响起的掌声。

        韩雪俯身对小陈曦说:“陈曦同学,我跟学校说好了。今后,你就在我们二年一班来上课,一年级的课程,由肖婉如同学辅导你……”

        就这样,小陈曦度过了童年时代最快乐、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陈曦和婉如坐在最后一排,冬天的阳光透过挂满水珠的玻璃窗,照在他皴得鱼鳞似的小脸上,手和脚上的冻疮一见热奇痒无比。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挠它,背着手直溜溜地坐着,聚精会神地听着前面的老师讲课。

        但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溜一眼身边的婉如,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下课时,婉如像个小大人似的,给他讲一年级的课本,教他查字典,做算术题。

        放学后,陈曦和婉如一起回家,到了她家门口,看着她背着他们两人的书包跑进院子,他才乐颠颠地向垃圾箱跑去。

        全班同学对他都很友好,把家里没用的纸盒、牙膏皮、玻璃瓶子等废品带到教室里,让他带回家去。

        小陈曦觉得这一切太美好了,捡垃圾时都哼着刚学会的歌:“青草地,白云天,荡秋千,真好玩。我呀,一下往前,我呀,一下往后!随着清风荡漾,我像小鸟一样飞翔……”

        (待续)

第九章 疯狂岁月 (2)

        韩雪最后一次去看望保罗,却给他带来一场灾难。

        那是一个疯狂的夏天,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一夜之间,世界全变了。

        在哈尔滨上空回响了几十年的钟声,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得耳膜发颤的高音喇叭,吼出一些从未听到过的新名词,什么“炮轰”“砸烂”“誓死捍卫”“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队队佩戴着红袖标的草绿色服装,押着一排排头戴纸糊高帽、颜面扫地的“牛鬼蛇神”,在大街上游行。

        人们都像着了魔似的,变得亢奋而激动,打着誓死捍卫的名义,扯起幡旗,自立山头。人人都参加了这个派、那个派,不是整人,就是被人整,很少有不参与其中的。

        一时间,人性中最深层的欲望,就像大酱缸中的蛆,开始蠢蠢欲动,纷纷出笼。潜伏在灵魂深处平时见不得阳光的私欲,就像沉积在马家沟河底泛着臭气的泥渣,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排污机会,疯狂地排泄开来,堂而皇之地拉起大旗,做虎皮,泄私愤,捞稻草,穷尽人类一切卑鄙伎俩。

        像韩雪这种身负污点的女人,自然就成了第一批被揪斗的对象。

        那是一个炎热的早晨,太阳就像造反派一样,刚一出世,就显示出一种不可一世的霸气,射到人身上的阳光火辣辣的烫人。

        韩雪骑着自行车赶到郊区小学时,身上的衣裤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围着土墙的校园,发现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学生们都没进教室上课,而是闹哄哄地聚在一起,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她刚想从墙根溜过去,不知谁突然大叫一声:“她来了!”只见全操场的学生都呜哇喊叫着,黑压压地冲过来,潮水般地把她围住了。

        于是,就在全校学生的围观下,她被人按倒在地,只听剪子在她头顶一阵“咔咔”作响,只见一团团乌黑的秀发就像一堆死鸡仔似的,丢弃在操场上,有的是连根薅下的。

        随后,她被五花大绑地绑起来,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上面倒写着“坏分子韩雪”,打着×,脖子上挂着一双臭胶鞋,手里拿着一只铜锣。

        “痛快敲!敲一下,喊一声,我是大破鞋!”她听出这个嗓音粗哑的男人是学校的烧炉工。这家伙曾对她动手动脚,被她呵斥过。

        她被人推推搡搡地带出校门,向市区方向走去,身后跟着一帮闹哄哄的学生。

        上了年纪的哈尔滨人也许还记得,一个被剃了“鬼头”的女人,顶着黑一道、白一道地垄沟似的脑袋,身上挂着大牌子,身穿一套黑衣裤,在哈尔滨的大街上边走边敲着手中的破锣。

        “当!”

        “我是大破鞋!”

        “当!”

        “我是大破鞋!”

        她觉得那天的太阳好毒好毒啊,就像无数根钢针扎得她身心火烧火燎地疼痛。比太阳更毒的是街道两旁黑压压的眼睛。

        此刻,这座曾包容了几十万流亡大军的国际都市,却再也不能包容一个与俄罗斯司祭偷情的女人了。

        人们将雪片般的唾沫、黏痰、脏话,泼到她汗渍渍的脸上和“鬼头”上。

        她低垂着脑袋,机械地走着,机械地敲着,机械地喊着,就像木偶一样。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当她眼睛的余光无意中扫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只见矮个冲着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高个冲着矮个打了一拳,转身跑进一扇熟悉的大门时,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就像一记重拳击垮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坚强。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恶的母亲。她那被火辣辣的太阳吸干了水分的身子,就像一面黑色旗幡,一下子瘫倒在烫人的柏油路上。

        她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赶回学校取自行车时,天色已晚,校园里静悄悄的,一排土房教室的玻璃,全被学生砸光了,只剩下一排黑咕隆咚的窗框,就像人没了眼球一样。剪下来的几缕头发,像几只乌鸡崽子似的仍然散落在操场上。

        她骑车快到家时,发现路边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你推我搡地厮打,一个被踢倒在地的小伙子,很像心儿。她急忙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像老鹞鹰似的扑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拼命护着儿子。

        几个半大小子冲着她拳打脚踢,打完,骂骂咧咧地跑了,留下一串“大破鞋!大破鞋”的喊声。

        她急忙爬起来给满脸血污的儿子擦擦血迹,却被儿子赌气甩开了。

        她骑着自行车往家走,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围了好多人,只见两辆装着家具和物品的解放牌大卡车,从她家院子里晃晃悠悠地开出来,车厢两侧站着几个穿草绿色服装的人,耀武扬威地向奋斗路方向开去。

        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花草被轧得七零八落,心儿手里拎着一把菜刀从屋门里冲出来。

        “心儿,你要干什么你?不许胡来!”她拼命想截住儿子,可是,却被高她一头的儿子猛地甩开了,“心儿,你千万别去惹事了!妈求你了!”

        这时,她看见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正朝她家门口走来,急忙喊他:“陈曦,快去追思冰!把他手里的菜刀夺下来,千万别让他去惹祸了!”

        “哎!我马上去追他!韩老师你别着急!”陈曦答应着,转身去追肖思冰。

        陈曦是一个家庭出身贫寒的苦孩子,靠捡垃圾、收废品为生。小时候,有一次在韩雪家门口捡垃圾,被一帮野孩子按倒在雪堆里,被韩雪发现把一帮野孩子撵跑了,把陈曦领到家里。她得知这孩子因家穷上不起学,就让他到她班里当了一段旁听生。陈曦非常感激她,跟她的两个孩子关系非常好。

        韩雪发现家被抄了,屋里空空荡荡的,连一把椅子都没有留下,女儿婉如蹲在屋里哭呢。

        不一会儿,陈曦拎着菜刀回来了,对韩雪说肖思冰死活不肯回来。

        “唉!”韩雪听了长叹一声,对陈曦说,“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没事常过来看看,帮我管管思冰。我说话他根本不听。嗨!我真怕这个冤家出去闯大祸呀!”

        “韩老师你放心,我会劝他的。”陈曦说。

        家被抄了,儿子不肯回家,自己成了被批斗的对象……这就是韩雪面对的现实。

        然而,更大的灾难正在等着她呢。

 

        第二天早晨,韩雪叮嘱女儿:“婉如,等你哥回来,千万别让他跑出去惹祸了!你哪也别去,好好看家!噢,好孩子,等妈回来!”

        “妈,你早点回来,我好害怕。”婉如嗫嚅道。

        “别怕,妈下班就回来。”

        然而,当韩雪再回到家里,却是四年之后了。

        这天,她到学校以后发现,挂在胸前的牌子换了,换成了双料罪,除了“坏分子”,又加上一个“苏修特务”。而且,校长和教导主任的胸前都挂上了牌子,跟着她一起游街。

        她不禁大吃一惊,立刻想到了保罗。

        她跟在校长和教导主任身后,像昨天一样,一步一敲锣,一步一声喊:“我是大破鞋!”“我是苏修特务!”

        她麻木地走着,机械地敲着,直到传来一个女人尖刻的吼声,她才微微一怔。

        “韩雪,抬起你的狗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听出这是学校里的一名女老师,长得很丑,总用斜眼瞄着她,好像对她有着深仇大恨似的。

        韩雪迟疑地抬起头来,透过无数围观的身影,看到前面的圣·尼古拉大教堂上,糊满了大字报。

        “韩雪,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尖刻的吼声又响起来。

        当然记得,这是她和保罗相识的地方。

        “韩雪,你老实交待!那个披着神父外衣的苏修特务,都给你布置过什么任务?”

        “不,他不是苏修特务……”

        话音刚一落,她就被人一脚踹倒了,脸跄到水泥地上,一股黏糊糊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流进嘴里,咸滋滋的。

        随后,她被一双大手抓家雀似的抓起来,周围响起一阵冰雹般的口号声:“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韩雪,痛快交代苏修特务的窝藏地点!”

        一连几个小时,她沾着鼻血的嘴巴一直死死地咬着,直到晕倒在教堂的台阶上。

        醒来时,她听到女教师的命令声:“今天的革命行动到此结束!你们几个牛鬼蛇神听着,明天早晨七点半钟,准时到学校报到,继续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不许迟到,听到没有?”

        “听到了!”几个“牛鬼蛇神”齐声回答。

        离开教堂广场,韩雪并没有回家,而是从满地宣传小报中捡起两张质地较硬的小报,用来遮挡黑一道白一道的“鬼头”,不顾众人的惊异,踏上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江边小屋,发现保罗不在,急忙向江边跑去,跑过一片没人深的蒿草,终于看到江边一棵歪脖柳树下,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后来,每当她回想起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夕阳下,江水悠悠,一对男女站在绚丽的晚霞之中,正说着悄悄话。忽然间,几双魔鬼的大手扑上来,疯狂地撕碎了这幅美丽的画卷,把两个身影活活地撕开了,分别押上了两辆解放牌大卡车。

         “保罗——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会跟踪我——我来告诉你马上离开这里——”

        她站在大卡车上,冲着另一辆卡车上的保罗哭喊着,没等说完,身子一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散发着霉味和臭味的地下室里,四周黑糊糊的,浑身奇痒,蚊子、跳蚤咬得她满身大包,太阳穴一剜一剜地疼痛。

        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后悔不该去找保罗。

        她觉得保罗的一生都毁在自己手里了。可她转而又想,她的一生又毁在谁手里呢?如果岗察洛夫还活着,她会走到这一步吗?

        借着北墙上方一扇小窗射进来的微弱光亮,黑暗中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只见水泥地上,到处都是垃圾,墙角堆着两摊半干的人屎,一只老鼠从墙角钻出来,用尖尖的嘴巴拱着人屎。

        她感到一阵恶心,想跑出去,可她试了几次,那扇门虽然破旧却很结实,她彻底绝望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开锁声,门开了。

        借着门外的灯光,只见一个白衬衫拖着长长的影子,向她缓缓地走过来。

        灯亮了,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韩雪心里不由得一震,愤愤地骂道:他妈的,原来是你这个混蛋在跟踪我,看来你是想报复我呀?

        说真的,这张脸并不难看,可以用道貌岸然来形容,五官端正,白净斯文,中等身材。这个叫余守利的男人,曾跟韩雪同在南岗一所小学工作。是韩雪的一个耳光结束了他的多次骚扰,也结束了他的副校长生涯,被下放到一家机械厂当了工人。而那个长得很难看的女教师,则是余守利的老婆。

        混蛋,你要干什么?来要挟我,辱骂我?还是……

        韩雪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余守利。

        只见余守利微笑着来到她面前,不说话,只是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韩雪坐在水泥地上,仰头瞅着白衬衫上方那张被日光灯晃得有些发青的脸,几年不见,那张脸虽说依然白净斯文,额头却增加了几道不浅的皱纹。他叉着双腿,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膝下满脸污垢、剃着“鬼头”的韩雪。

        韩雪盯着那只伸到她面前的手,她知道,这只指甲缝里带有油污的手意味着什么。

        只要她伸手拉住它,就意味着拉住了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拉住了一个举足轻重的造反派头头。那么,就意味着结束眼前的一切,就可以安然地回家了。

        如果是那样,她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坏女人,一个卑鄙下贱、不知廉耻的女人!就像从狗洞里爬出来的叛徒一样!

        为了爱情她可以不顾一切。但是,她绝不会拿肉体去做这种交易!

        现在,她对那副得意的嘴脸比任何时候都厌恶,厌恶极了!

        当然,她也想到了孩子,想到了家,想到了保罗……一想到保罗,她就心如刀绞。

        “你把保罗关哪去了?”她厉声问他。

        余守利却伸着那只带有油污的手,没有回答。

        “你告诉我,你把他弄哪去了?”

        “我只想告诉你,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他终于开口了,语气中透出一种小人得志的傲慢。

        最后一次机会?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敢枪毙我?我谅你没那个狗胆!

        她心想,你不就是让我游街、批斗、剃鬼头、戴高帽、喷气式吗?来吧,我都一一领教过了。全世界都知道我是破鞋了!无所谓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你这个混蛋!狗屎!来吧!她已经豁出去了。

        人一旦豁出去,反倒挺直了腰杆。

        余守利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她一眼,发现她正盯着墙角的那摊人屎,起身走了,传来一阵“咚咚”离去的脚步声。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完全在韩雪的预料之中。

 

        第二天,她被带进一个乱哄哄的大车间里,站在一台沾满机油的滑溜溜的墨绿色机床上,周围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这台机床就是余守利使用的。

        机床太滑,九十度大哈腰,几次险些跌落下来。

        余守利人模狗样地坐在离她不远的一张油渍渍的破桌子前,身边坐着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刀条脸,桌子上摆着麦克风。

        从两张嘴巴里吼出来的屁话,却使韩雪大吃一惊。

        “韩雪!你老实交待,你跟俄国法西斯分子岗、岗什么来着?”刀条脸声嘶力竭的吼声,又高又噪,通过麦克风一扩,发出的噪音跟机关枪似的。

        “岗察洛夫!”余守利的声音仍然带有几分小学校长的斯文。

        “对!你必须老实交待你跟岗、岗……”

        “岗察洛夫!”

        “对!必须交待你跟岗、岗察洛夫的问题!这个法西斯分子都向你布置过什么任务?”

        余守利,你这个混蛋,真够歹毒的了!你想以此来陷害我!

        韩雪恨得咬牙切齿,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滴落到机床上,在油渍渍的机床上,形成一片亮晶晶的珍珠般的汗珠。

        “韩雪,你听着,你父亲是叛徒、汉奸!你丈夫是被判了十八年徒刑的右派!你是苏修特务!你们全家都是反动透顶的坏蛋!从前,你接受岗察洛夫的指令,后来又跟保罗神父秘密接头……你必须老实交待,他们都给你布置过什么任务?”

        开始,韩雪还能从叉开的双腿之间,透过无数个倒着的脑袋,看到两张倒着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吼叫,渐渐地,越来越看不清,越来越听不清,最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庆幸的是,她一头栽下去的刹那,被身边一名老工人用手托了一下,只是额头撞出一个大包。

        待她苏醒过来,躺在机油味呛人的水泥地上,会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只听麦克风里传来你争我夺的争抢声,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现在开始继续批斗!”刀条脸的喊声。

        “不!不能再继续斗下去了,她都晕倒了!”

        听到这句话,韩雪睁开眼睛想看看是谁喊的。可是,周围全是乱糟糟的身影,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不过,她记住了那粗壮有力、震得整个车间都轰轰作响的嗓声。

        “你这是同情法西斯分子!”又是刀条脸的声音。

        “你他妈少给我扣大帽子!我他妈是红五类!”

        “你不要被法西斯分子迷人的嘴脸所迷惑!”

        “你他妈少给我来这套!我根红苗正,不怕你这条疯狗乱咬!”

        “劈嚓啪嚓”的几声大响过后,麦克风突然没了声音。

        只见椅子、扳子、钳子,在人们头顶上胡乱飞舞,不断传来惨叫声,惊呼声,不断有身影倒下去。

        这一夜,躺在肮脏、潮湿、蚊虫不停叮咬的地下室里,韩雪一直想着那个粗壮有力的声音。他是谁?他为什么敢替我说话?

        从那以后,那个陌生的声音成了韩雪困境中的精神支柱。每当她九十度大哈腰站在机床上,神情恍惚,快要崩溃时,心里总是盼望着救星的出现。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救星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天挨批判,晚间躺在阴暗、肮脏、蚊虫肆虐,后来又无比阴冷的地下室里,韩雪也曾闪过结束自己的念头,但一想到孩子,一想到监狱里的丈夫,一想到保罗……她就对自己说:不!绝不能死,咬牙也得活下去!天底下总有讲理的时候,总不会让余守利那样的混蛋永远得逞的!

        韩雪最盼望的时刻就是傍晚,女儿婉如来给她送饭。

        “你哥怎么样?他出没出去惹事?”每次见面,韩雪第一句话总是问儿子。

        婉如却低着头,默默地从提兜里取出饭盒,把饭菜摆到水泥地上。

        “你哥到底怎么样?出没出去惹事?婉如,你倒说话呀!”

        “妈你就别问了!”婉如只好回一句。

        “唉!这个混蛋……”韩雪心里明白,那个混蛋小子不知会惹出什么祸来呢!

 

        一个初冬的傍晚,外面扬风夹雪,刮起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烟泡。

        挨完批斗回来,韩雪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地躺在铺着薄薄被褥的水泥地上,听着风卷雪花抽打着地下室的小窗,发出“啪啪”的响声。

        一想到女儿大冷天跑来给自己送饭,韩雪心里充满了歉疚,不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她正胡思乱想,门开了。

        她以为是婉如送饭来了,却听到一声呵斥:“韩雪,收拾好你的东西!”

        她抬头一看,却是余守利带着一高一矮两个草绿色军装走进来。

        她心里顿时一惊,收拾东西干什么?是放我回家,还是……

        “韩雪,看在咱俩老同志的面上,”余守利仍是一副傲慢的嘴脸,“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好好交待,你跟苏修特务岗察洛夫……”

        “不,岗察洛夫不是苏修特务!他是苏联派来的特工!”韩雪固执地打断了他。

        “你既然如此顽固,就别怪我无能为力了。”

        余守利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瞅一眼高个的草绿色军装。

        当高个将冰冷的手铐子铐在手腕子上时,说真的,韩雪并不感到害怕,自从被剃了“鬼头”,在大街上游街以后,她就像被扒光了衣裤在街上示众一样,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只是用那双曾经让余守利魂不守舍的眼睛,恨恨地盯着灯光下那张青白色的脸,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她知道,戴上手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阶级斗争的性质变了,升级了。从群众性的批斗,升级为专政对象。从人民内部矛盾,升级为敌我矛盾了。等待她的将是无法预测的刑期,甚至是……

        混乱的年代,公、检、法、司全部被砸烂了。

        只有监狱还在。那是红卫兵唯一不可冲击的地方。但是,监狱却成了各种派别借刀杀人的“合法场所”。所以,她无法预测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走出地下室,风雪扑面而来。

        苍茫中,她看到对面车间的墙壁上,几张打倒韩雪的大字报被风刮下来,缠在一棵光秃秃的榆树上,冷风一吹,大字报哗哗作响,就像送葬的灵灵幡在风中飘动。一种宿命的悲哀顿时袭上她绝望的心:难道这就是为我送行的灵灵幡吗?

        吉普车向厂门口开去,韩雪趴在落满霜雪的车窗上,望着灰蒙蒙的窗外,极力寻找着婉如的身影,想最后看一眼女儿,叮嘱她,别再跑来送饭了,要她照顾好家。

        吉普车驶出工厂大门,她忽然发现一个手拎草兜、弓着腰身的单细身影,在风雪中艰难地走着。

        “停车!快停车!我要见我女儿!” 她急忙大喊,边喊边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拼命敲打着车窗。

        吉普车疾驶而过,婉如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风雪之中了。

        “求求你们,快停一下!我要看看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我要看我的孩子啊!”她冲着前排座上那张看不到表情的脸,愤怒地喊道,“余守利,你这个王八蛋!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你就告诉我的孩子,不要让她再跑来给她妈送饭了!她妈死了,已经不需要送饭了!”说完,抱着脑袋呜呜大哭。

        (待续) 

第九章 疯狂岁月 (1)

        解放后,韩雪到南岗花园街一所小学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但她父亲是被“戴帽”的专政对象,这给她带来极大的影响,使她在政治上永远抬不起头来。

        肖泽明则在北平和平解放前夕,随同南苑机场官兵一起,跟随南苑机场防守司令任朝枢向共产党投诚,参加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期间,因为他是国民党的投诚人员不能驾机参战,被调到长春空军基地当了一名地勤。

       长春离哈尔滨很近,但部队很少放假,他偶尔回家,总是给心儿带回一堆食品和玩具。

        心儿一见到他,就张着小胖手颠颠地跑过去,喊着:“爸爸!爸爸!你给我带回啥好吃的了?”

        “噢!我的漂亮儿子,快让爸爸亲亲你!”

        心儿像许多混血儿一样,长着一头鬈毛,一双大眼睛,可爱极了。

        肖泽明将心儿举起来,一次次地抛向空中,逗得孩子咯咯地笑个不停,抛够了,肖泽明才从军用挎包里掏出饼干、大白兔奶糖、苹果……塞到心儿怀里。

        到了晚上,肖泽明又成了心儿的飞机驾驶员,托着心儿呜呜地满地飞。

        跑累了,心儿又缠着肖泽明,让他讲驾驶飞机冲敌机开炮的故事。

        每次分手时,心儿总是搂住肖泽明的脖子,哭喊着不让他走:“不嘛!爸爸不走!爸爸不走嘛!”

        看到肖泽明并没有嫌弃自己的私生子,韩雪对他十分感激。她最怕儿子受气了。她不能让这个“没爹”的孩子受欺负,总像母狼护崽般的护着心儿。

        肖泽明一回来,她就用攒着舍不得用的肉票、鱼票、细粮票,给他买来一堆好吃的,给他包饺子,织毛衣,织围脖。

        他说不用,他们部队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发。

        她却说:“部队发的哪有我织的暖和呀?”

        肖泽明笑道:“是啊,穿上你织的毛衣心里感到特别温暖。”

        每次分手,韩雪都抱着心儿去火车站送他,站在月台上,目送着列车开走了,只剩下一缕渐渐散去的白烟,她才抱着孩子往家走,随后又开始了漫长的寂寞等待。

        她也曾偷偷地去看过保罗,但再也没跟他约会,只是躲在丁香树后面偷偷地看看他的背影,想想跟他曾经的疯狂,不由得脸红心跳,觉得太荒唐了。

        她忍受着一个年轻女人难耐的寂寞,把精力全部放在孩子身上。

        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韩雪又怀孕了。

        临产那几天,肖泽明请探亲假回来侍候她。

        他显得从未有过的兴奋,又恢复了当年的活力,哼着歌,里里外外地忙活,让韩雪躺在床上,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他全包了。

        他俯在韩雪耳边悄声道:“这回我真正要当爸爸了。”

        “怎么,以前你对心儿都是假的呀?”韩雪佯装生气了。

        “不,不是!我是说……”

        “爸爸,你说我啥是假的呀?”心儿抬起稚气的小脸,一脸委屈地望着他。

        “儿子,啥都不是假的!来,我的好儿子,快让爸爸抱抱……哎哟,这么沉哪!爸爸都抱不动喽!”

        临产那天晚上,看到韩雪生下一个女儿,肖泽明高兴极了,连连拍手:“噢,太好了!一男一女,太可心了!”他给女儿起名婉如。

        从此以后,肖泽明再回到家里就得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都气怀,你不抱心儿他就把嘴巴噘到天上去了。

        心儿长得人高马大,肖泽明渐渐抱不动了,故意累倒在地板上,喊心儿:“儿子,爸爸摔倒了。你是男子汉,快把爸爸起来!”

        “哎!我来了!”受到表扬的心儿累得满脸通红,刚把肖泽明起来,他又倒下了。

        爷仨儿累倒在地板上叽叽嘎嘎地笑成一团,直到传来韩雪喊吃饭的喊声,爷仨儿这才停止疯耍。

        这种平静而幸福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心儿十二岁。

 

        这一年,家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这年秋天,不知为什么,心儿忽然不叫肖泽明爸爸了,一见到肖泽明回来就跑出去躲起来,不肯见他,而且兜里总是揣着一把弹弓。

        韩雪和肖泽明觉得奇怪,猜测孩子可能听别人说什么了,并没太在意,以为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天晚上,肖泽明背着行李,满身霜雪地回来了。

        韩雪以为他转业了,忙接过行李,惊喜地问他:“转业了?”

        “嗯。婉如和心儿呢?”肖泽明问道。

        “啊,都睡下了。太好了!我早就盼望你转业回家呢。这回咱家终于有个男人了!哎,说没说分到哪个单位呀?……对了,还没吃饭吧?等着我去给你煮面条啊。想吃混汤的,还是炸酱的?”韩雪一阵风似的飘进了厨房。

        餐桌上,肖泽明问有没有酒?他说想喝点儿。

        “没有。我去小卖铺给你打点儿!”韩雪说。

        她觉得奇怪,肖泽明从不喝酒,今天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转业回家高兴了?

        在餐桌上,韩雪发现肖泽明的脸色不好,青耗耗的,远没有以前那么红润了,问他是不是在部队太累了?

        他说不是,端起酒杯,一连喝了几口,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有了点醉意,但情绪并没有失控,说话仍然很有分寸,很淡定。

        “我转业了,并没有被分到哈尔滨,被分到辽北一个偏僻的小镇了。”

        “咱们家在哈尔滨,为什么不让你回家?是不是因为你是投诚过来的?”韩雪立刻想到了肖泽明的出身,以及当前的反右斗争形势。

        “不,不是因为那个,是那边需要转业官兵去支援建设,部队转业去好几个人呢。”

        “啊,是这样……”

        韩雪心里仍然很疑惑,想从丈夫的脸上判断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肖泽明是训练有素的飞行员,多年的飞行训练教会他必须学会控制情绪,否则,在空中遇到特殊情况就无法冷静面对了。

        其实早在半年前,他就因历史问题转业到一家水泥厂当工人了。最近,又被打成了右派及历史反革命,被送到辽北一个偏远地区去劳动改造,出发前,上级特批他两天假。

        但是,他不想把真实情况告诉妻子。他知道岳父早在解放前就被定为叛徒和汉奸,她是阶级敌人的家属,又带着一个私生子,日子过得已经够难了。他不想再给她增加精神负担了。

        韩雪忙了两天两夜,给肖泽明重新做了厚厚的棉袄、棉裤和被褥,像往次一样,笑着为他打点一切。

        临走那天晚上,两人聊了一夜,她劝他:“泽明,离家远点儿没关系,到时候我带孩子去看你!你在那边好好干,常给家来信,可别像刚结婚那咱,连封信都不来。可把我害苦了!”

        “雪,谢谢你……”

        肖泽明极力抑制着内心的悲伤,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十八年的漫长刑期。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更不知韩雪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十八年。这次,他多带了几张韩雪和孩子的照片。

        第二天早晨,韩雪要去车站送他,他死活不让她送。

        她只好抱着女儿送他到大门口,含着泪,望着他背着行李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完全消失在冬天的雾霭之中,她才转身回屋。

        她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肖泽明走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保罗司祭在去教堂的路上,一只眼睛不知被谁用弹弓打瞎了。

        正在学校上课的韩雪听到这个消息,五内俱焚,她知道是谁干的。

        当她撞开哈尔滨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一间病房门,扑向满脸血污眼睛上蒙着纱布的保罗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都以为她疯了。

        的确,多年前,她和保罗像贼一样偷偷地约会,偷偷地交欢,即使在冰冷的小木屋里,他们的交欢也像小偷一样,很怕被人发现。现在,看到昔日的情人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而且打瞎他眼睛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生骨肉,她的心简直就像被撕裂了一般!

        她捧着保罗血迹斑斑的脸,气愤地哭喊道:“这个小混蛋,怎么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啊?”

        保罗却露出一丝苦笑,用那只没包纱布的眼睛望着韩雪,平静地说道:“不要怪孩子,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

        “不!我不相信什么上帝,我要找那个小混蛋算账!”

        “请不要这么说,”保罗司祭忙将食指竖到她嘴边,不许她亵渎神灵,随后又小声祈祷,“仁慈的上帝,请宽恕您的孩子吧。宽恕他的罪恶吧。”

        不知医护人员什么时候离开的,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静悄悄的,能听到雪花敲打窗子的沙沙声,听到隔壁病房患者的呻吟声,以及走廊里病婴的啼哭声。

        “对不起,保罗,是我害了你……”韩雪拉着保罗的手哭泣。

        “不要那么说。”保罗却说,“你不知你给我带来了多少幸福。是的,我从没有告诉过你。那是任何代价都无法换来的。我是孤儿,从未享受过亲情与母爱,是你唤醒了我看似慈悲但却孤独的心灵,使我第一次享受到人间最美好的感情。即便我失去一切,包括我的生命,都毫不惋惜。”

        “保罗,别说了!我的心都碎了。呜呜……”韩雪哭得越发伤心。

        “别难过,时间不早了,快回家吧。孩子还在等你呢。”保罗劝她回家。

        “不,孩子我已经安排好了,我要在这里陪你。”

        “别那样,别人会说我们闲话的。”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了!让他们说去好了!”

        于是,韩雪在保罗病床前坐了一夜,陪了他一夜。两个人说了一夜的悄悄话。

        第二天回到家里,韩雪想跟心儿好好谈谈,骂他一顿。可是,心儿一连两天没回家。

        当她发疯般地找到他时,发现心儿喝得醉醺醺的倒在江边长凳上差点儿冻死。

        从那以后,母子之间的关系结冰了。无论她怎样努力想化解儿子心中的疙瘩,都不可能了。只要一靠近他,他就瞪起那双凶巴巴的眼睛,把她拒之千里之外。

        韩雪痛苦到了极点,关在屋子里呜呜大哭。

        她觉得老天爷对她太不公平了,总是跟她过不去。好像她天生就是一个马粪兜子,永远有接不完的马粪蛋子,闹心的事一个接一个。父亲平反的事还毫无着落,肖泽明又被下放了(她还不知道他被判刑呢),心儿这个混蛋又闹出了大事。而她自己又面临着更大的麻烦。

        那个年代,男女作风问题可是天大的罪过,轻者受处分,重者要被判刑的。

        韩雪和保罗的事暴露以后,韩雪被调到南郊一所农村小学当了一名勤杂工。那里不通汽车,每天只能骑着自行车上班。

        她知道日子再难也总得过下去。

        保罗因为违犯教规被教堂开除了。

        从此他远离人群,在西郊松花江边,找了一间渔民废弃的马架窝棚,一根鱼杆,一本《圣经》,守着大列巴和酒,一个人过着孤独而凄凉的日子,只有到周日才去教堂做礼拜。但他从不进教堂,他说他不能玷辱了教堂的圣洁,只是远远地站在教堂外祈祷。

        这天,韩雪带着婉如,拎着一兜水果去看望保罗,下了公交车,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来到郊外,沿着一条很少有人走动,已被没膝深的杂草掩盖的茫茫小道,来到一间孤零零、矮趴趴的马架窝棚前,推开歪歪扭扭龇牙咧嘴的破板门,只见黑糊糊的窝棚里,保罗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灰袍子,捧着一本《圣经》,坐在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简陋床上在读《圣经》呢。

        保罗跟从前判若两人,刚近中年,已是两鬓斑白,长发蓬乱,一只左眼因眼球摘除而瘪陷下去,就像一座被盗走了棺木的空坟一样,剩下那只好眼睛显得更加忧郁,也更加灰暗了。

        “保罗……”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听到叫声,保罗半天才从呆滞中缓过神来,略显惊讶地问了一句:“你怎么跑来了?”他发现她带着婉如,又问:“这是你的女儿吧?”

        韩雪点点头,让婉如叫了声叔叔,就让孩子到门口玩去了。

        屋里只剩下韩雪和保罗,两人坐在床上谈论起当前的处境,谈论起保罗的未来。

        保罗说:“我破坏了教规,破坏了法律。我的罪孽被如此可怕地揭露出来,说明无所不能的上帝能洞察一切,主宰一切!上帝让我失去了一只左眼,是让我在沉迷中猛醒。否则,上帝将会让我再失去另一只眼睛。那么,我罪恶的生命将在黑暗中了却余生。”说这话时,保罗一脸茫然地望着门外那条长满杂草的茫茫小道。

        韩雪知道,保罗在信仰与情感中挣扎的灵魂,又回归到对上帝的虔诚了。

        她从那只灰蓝色的眼睛里,再也寻不到原来的单纯与清澈,流露出的则是空虚、孤独和绝望,就像一头受了重伤的哀鹿。

        她很理解他,失去了受人尊敬的职业,失去了在俄国侨民中的地位,唯独剩下毫无希望的孤独和痛苦。

        看到他的样子,她很难过,心中的罪恶感又开始折磨她,觉得她是一个罪人,害了岗察洛夫,又害了保罗。

        “对不起……”她流着泪向他道歉。

        保罗却说:“你不要自责,这是我的罪过。是我让你和孩子生活在耻辱之中。”说这话时,保罗那只瞎眼睛的眼窝里,汪着血一样的泪珠。

        回去的路上,韩雪一直在悄悄地流泪。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偷偷地常来看看保罗,给他带来一些食品和日用品。

        肖泽明走后的第二年冬天,十二月中旬。

        韩雪收到肖泽明寄来的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一张离婚书,理由是感情不和。

        捧着这张离婚书,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离婚?

        他走以后,她收到过他的两封来信,说他在农场干得挺好,让她不必挂念。

        现在却突然提出离婚,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分析他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否则不可能提出离婚,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呢?

        学校正在放寒假。于是,她安顿好家里,折腾了几天几夜,倒了两次火车,坐了一天汽车,又走了大半天,在一个嘎嘎冷的傍晚,按照信封上(代号)的地址,终于来到了辽北地区一个偏僻的劳改农场。

        那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从监狱管教干部那里得知,肖泽明被判了十八年徒刑。

        她没哭,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哭!要坚强,要给肖泽明以希望!如果我不给他希望,谁还能给他希望呢?

        当天晚上,在一间又冷又阴暗的会见室里,随着一声:“报告!”只见一个头戴狗皮帽子、身穿灰色劳改服、胸前印着239号码的犯人,从挂着厚厚门帘的小门里钻进来。

        尽管她已经知道了丈夫的刑期,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哭,要坚强,但是,当看到一身囚服的丈夫出现在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夺眶的泪水了。

        她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它太残酷了。

        今后,丈夫将在这里度过十八个春秋,而她和孩子将以犯人家属的身份,开始压抑而漫长的人生。

        但她还是强迫自己把泪水吸了回去,咽进了肚里。

        她的到来完全出乎肖泽明的意料,只见他惊愕地站在门口,眼圈“刷”地红了,嘴唇抖抖地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抖出一句:“这么远,你用不着跑来,把那张纸寄回来就行了。”

        韩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于是,她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离婚书,故意高高地举起来,刷刷地撕了。撕完,扔进熄了炉火的炉子里,然后才示意他坐下。

        只见他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

        两个人隔着一张小桌,泪眼蒙眬,你瞅着我,我看着你,一时不知该从何谈起。

        末了,还是肖泽明先开口了。

        “孩子都好吗?”

        “都好。”

        “你不该撕,我是为了你和孩子。”

        “我知道。”

        “我不想让你和孩子跟着我受牵连。”

        “我知道。”

        “你能跑来看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肖泽明沉沉地说道,“你想想,十八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的最好年华都在毫无希望的等待中度过了!十八年后,我能不能在人世都不好说……请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好吗?如果让你等我,我就太自私了。韩雪,你的前半生过得已经够难了,我不能再拖累你的后半生。我劝你……”

        “泽明,求你不要再说了好吗?”韩雪哽咽着打断了他,“你想想,我们夫妻一场,你对我和孩子那么好。我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吗?我的良心能下得去吗?至于你说我和孩子会受你牵连……我和孩子早就背上叛徒、汉奸家属的罪名了。对我们来说,多一项罪名少一项罪名,没啥区别,都是一码事!可你一个人在这劳改农场里,孤苦伶仃,你父母都去世了,你哥嫂也不可能大老远地跑来看你。你一想到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在惦着你,在等着你,你心里就会热乎乎的,就会觉得有盼头了。”

        “韩雪,不要再说了。”肖泽明哽咽着打断了她,“可我觉得那样太对不住你了。”

        “我还觉得对不住你呢。这回咱俩扯平了!”韩雪苦涩地幽默了一句。

        “可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太难了。”

        “没关系,习惯了。你在这好好改造,等明年放暑假,我带着婉如来看你。”

        “别来!千万别带她来!孩子看到父亲在这劳改心里什么滋味儿?会给她幼小心灵造成伤害。我的事最好不要告诉两个孩子。你也不用来了,太远了。”

        “你要常给家里写信……”

        “嗯。我知道。”

        第二天早晨离去时,劳改队特批肖泽明走出监号到大门口送她。

        夫妻俩又是别离,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她几次摆手让他回去,他却目送着韩雪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雪野之中,眼角的泪珠冻成了冰茬儿,才转身回走。

        一路上,韩雪脸上的泪珠冻了一茬又一茬。

        她知道,她们娘儿仨今后的日子更难熬了。

        她也知道再难熬也只能挺着,日子总得过下去呀!

        (待续)

第八章 司祭的私生子 (3)

        没有找到肖泽明,韩雪的精神再一次承受不住打击,又一次崩溃了。

        在她错乱的神经里,一种深重的罪恶感就像魔鬼一样,又开始折磨她。

        她浑浑噩噩的脑海里总是认为,父亲的失踪,岗察洛夫的死,肖泽明的生死不明,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很清醒,知道肚子里怀着小宝宝,那是“岗察洛夫”留给她的,不管走到哪,她双手都下意识地护着肚子,晚间睡觉都要插好门窗,很怕有人进来伤害她的宝宝。

       8月15日,日本投降了,伪满洲国完蛋了。

        苏联红军开进了哈尔滨,被日本奴役了十四年的东北终于解放了。

        哈尔滨各界在八区体育场召开庆祝抗战胜利大会,全市张灯结彩,到处都是锣鼓喧天的庆祝场面。

        韩雪却疯疯癫癫地到处跑,嘴里不停地念叨:“光复了,日本鬼子完蛋了。爸爸该回来了!岗察洛夫、肖泽明,都该回来了!”见着男人就上前拽人家,一看不是,又急忙向人家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她跑到苏联红军在火车站附近的卫戍司令部,去找岗察洛夫。

        站岗的士兵不让她进,她就站在大门口,见到有人出来就冲人家喊:“岗察洛夫!岗察洛夫!”

        一个叫岗察洛夫的上尉,走过来向她敬礼,问她什么事。她一看不是她的岗察洛夫,急忙向人家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弄得红军上尉耸耸肩,一脸茫然。

        她找到八路军接收办事处,问他们认不认识韩一平和肖泽明?

        他们说不认识,她又向人家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一时间,韩雪又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对象,说她刚结婚的丈夫一走,她又犯花痴病了,说她离不开男人,见到男人就迈不动步。

 

        看到女儿又变得疯疯癫癫的,而且渐渐鼓起了肚子,母亲什么都明白了。

        母亲病倒了。

        临死那天晚上,外面下着那年秋天的最后一场大雨,又赶上停电,屋子里一片昏暗。

       韩雪守着母亲,母亲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捯气儿。

        一盏小油灯放在床头,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房间里充满了阴森森的恐怖。

        半夜时分,母亲忽然瞪大无光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门口,说:“点灯……太黑了。”

        看到多日昏迷不醒的母亲,终于醒过来了,韩雪高兴得哭了。

        她这时才明白,在这个孤独无援的世界上,她是多么需要母亲啊!尽管母亲骂她,看不上她,总是跟她唱对台戏。但是,无论她回来多晚,家里总有一盏温馨的灯光在等着她,总会有一口热乎的饭菜给她留在锅里呢。

        “妈,你好了?今后我再也不气你了。妈……”她以为母亲终于好了。她并不知道这是母亲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点灯……你爸要回来了。”

        “妈……”韩雪的心如刀绞。

        她知道母亲想念父亲,整天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一有动静就让她跑出去看看,是不是父亲回来了。可是,父亲连点消息都没有。

        “小雪……小雪……到妈这来。”

        “妈,我在这呢。”

        “小雪,妈咋看不见你呢?”

        “妈……”韩雪端起油灯凑近母亲,发现母亲的眼睛瞪得老大,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妈,小雪在这呢!妈你摸摸这是我的手。”

        “啊,小雪,别记恨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妈想给你找个好婆家……妈不想让你像妈这样守一辈子寡……”

        母亲的声音就像灯烟那么缥缈,断断续续,随时可能被风刮走。

        “妈,我不记恨你,我知道你为我好!妈,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快好起来吧!妈……”她抱住母亲失声痛哭。

        “小雪……妈要走了……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怀着孩子……”母亲气若游丝,每吐一个字都捯一口气儿,“记住,再难也要挺起腰杆活下去……把孩子拉扯大……”

        “不!妈妈,你不能死啊!你要死了,我一个人可咋活呀?妈你别吓唬我,我好害怕呀!”

        “妈告诉你……你爸没死……”

        “什么?我爸在哪呢?”韩雪大吃一惊,不知母亲说的是真是假。

        “那是秘密……谁都不能告诉……”只见母亲瞪大眼睛,眸子里燃起两束油灯般的光亮,声音虽然微弱,却透出一种誓死保守秘密的决绝,“我不能说,你爸不让我说。”

        “妈,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你快告诉我!”

        母亲却摇了摇头:“不,不能说。”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很小,韩雪以为母亲又在说父亲的事,急忙将耳朵凑近母亲的嘴巴,却听见母亲轻声说道:“小雪他爸,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妈,你说什么呢?”韩雪举起油灯凑近母亲,发现母亲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忙问,“妈你跟谁说话呢?”

        母亲抬手指了指门口:“你爸回来了……那不,刚进门……快让他坐到我这。”

        “妈,哪有人哪?你别瞎说了!”

        门口根本没人,只有一片晃晃悠悠的黑暗。韩雪感到头皮发乍,心里十分恐惧。

        “那不,我都看见了。你爸还是穿着那件黑呢子大氅……小雪他爸,快进来,快坐我这……”母亲边说边拍了拍床沿。

        “妈!你说什么呀?怪吓人的!”

        “小雪……你爸回来了……你快到箱子底下……给妈找出那套红袄红裤给妈换上,再给妈绞绞脸……快去……”

        韩雪明白了,母亲想跟父亲见上最后一面,想父亲想出了幻觉。

        她只好哭着,打开床头那只镶着铁角、刷着红油漆的木箱,在箱子底下,翻出母亲结婚时穿的那套红袄红裤。红袄是偏襟的,镶黑边,黑纽襻,胸前绣着两朵浅粉色牡丹花。

        韩雪流着泪,哆哆嗦嗦,费好大劲才给母亲穿上衣裤。

        母亲身穿红袄红裤躺在床上,就像一个干枯的木乃伊,被油灯晃得忽明忽暗的蜡黄脸上,浮现出羞涩的微笑,伸出干瘦的双手抓住韩雪,羞答答地,可怜巴巴地讨好道:“小雪他爸,求你别嫌弃我,求你抱抱我……我好想你……”

        “妈……”韩雪害怕极了,想抽身逃开。可是,母亲却死死地搂着她不撒手,嘴巴一张一合地说道,“小雪他爸……求求你不要嫌弃我……求求你抱抱我……我等了你这么多年……”

        “妈,我不是爸爸啊!我知道你想他……”韩雪哭喊着拼命想挣脱开来。

        可是,母亲乞求的眼神,乞求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韩雪那颗痛苦而惶恐的心。

        韩雪哆哆嗦嗦地搂着母亲,就像搂着一把干柴棒子。四十几岁的母亲瘦得跟枯树桩子似的。

        母亲死死地搂着韩雪,嘴巴快碰到她的嘴唇了。

        韩雪吓得要死,极力躲闪,搂着搂着,忽然听到“扑”的一声,从母亲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异样的气息,搂着韩雪的双手也随之松了开来,只见母亲瞪着瞳孔放大的眼睛,张着嘴巴,一动不动了。

        “啊——”韩雪不知是怎样冲出屋的,没穿鞋,光着脚,门槛绊了她一跤。她连滚带爬扑倒在院子里,扯破嗓子哭喊着:“妈呀——妈——”

        这悲伤而绝望的哀号,在这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响了很久。

        一夜之间,韩雪长大了,也清醒了。

        她忘不了母亲临终前的叮嘱:“记住,再难也要挺起腰杆活下去……把孩子拉扯大……”

        她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挺起腰杆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

        否则,她对不起死去的母亲,也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

        母亲死后,她跟母亲的心反倒贴近了。

        她看到了母亲的善良,也理解了母亲一辈子守寡的孤独和痛苦。

        她很后悔,过去从未理解过母亲守活寡的滋味。

        嗨,人哪!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惜晚了。她心里感叹。

        母亲去世以后,她在收拾母亲的遗物时,在箱子底下发现了一沓发黄的草纸,草纸下面,还藏着几幅男女做爱的图画。

        画得并不好,但那姿势,那内容,让她一目了然。

        她捧着这些图画哭了,觉得母亲这辈子活得太苦、太窝囊了,只能用画画来排解内心无法排解的痛苦。

        她在心里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怨恨。但很快又自我化解了。

        她想起小时候,半夜三更跑到马家沟河边去找父亲,哭着哀求父亲别离开妈妈,求父亲给妈妈生个小弟弟。

        现在她才明白,父母这辈子都是悲剧!

        如今,母亲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父亲被绑架不久,日伪报纸就登出消息,说韩一平迷途知返,为了日中亲善,愿意脱离共党,与日满合作。

        看到这则消息,韩雪万分惊愕,她不相信父亲会成为叛徒。

        光复后,她听说被关押在伪满洲国监狱里的中共党员、地下工作者,以及远东情报局的工作人员,都被释放了。她到处打听父亲的下落,却始终没有结果。

        1946年初春,她听说跟父亲一起从江上军逃出来的人姓方,住在道外北十八道街。就挺着大肚子来找他。

        进门时,方光宗正盘腿坐在小北屋炕上喝闷酒呢,他妻子站在一旁劝他少喝点儿,别喝醉喽。

        原来,方光宗听到一个消息,韩一平失踪以后,哈尔滨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不少共产党人被捕,包括那位汪老板都被秘密处决了。韩一平却没有在被处决的名单之列,而且,日伪报纸早就登出韩一平叛变的消息。方光宗并没有被捕,因为只有韩一平一人跟他单线联系。光复以后,方光宗多次找到党组织说明情况,但他仍然被视为怀疑对象。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那些被处决的共产党人都被定为烈士,唯独韩一平被定为叛徒、汉奸……还说韩一平在共产国际工作期间,就出卖过同志,因而被共产国际通缉,还说韩一平在江上军当兵期间,出卖了曲汉超,使曲汉超惨遭敌人杀害。

        “要说韩大哥是叛徒、汉奸,纯属胡扯!打死俺也不相信!孩子,你是韩大哥的女儿,叔叔见到你太高兴了,终于见到韩家后人了。孩子,叔叔告诉你,俺这条老命就是你爸给救下来的!看到你爸被扣上这么一大堆罪名,俺心里难受啊!替俺大哥打抱不平!”说着,这位刚烈的汉子借着酒力,抱着脑袋呜呜大哭。

        方光宗的妻子忙劝他:“瞧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啥?让人家韩雪多笑话你!”

        “唉!俺心里憋得慌!”方光宗愤然道。

        “方叔叔,你说的这些消息准确吗?”韩雪不相信是真的。

        “孩子,俺真希望它是假的,可它不是假的啊!”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父亲的真实身份?”

        “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知道你爸身份的人都牺牲了,汪先生、曲汉超,还有童浩……都不在了。俺能证明,可是没人相信俺。俺连自个儿都洗不清自个儿呢。”

        临走,方光宗对韩雪说:“孩子,别难过!从今往后,方叔叔就是你的亲人,有啥事你尽管吱声!方叔叔能活到今天,是你父亲……”他说不下去了,拍拍韩雪的肩膀半天无语。

        离开方光宗的家,韩雪拖着笨重的身子迎着倒春寒的冷风,走在开化后又结冰的泥泞马路上,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

        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多年来,她看着父亲被敌人追捕,有家不能回,一个人住在小破房子里,为了隐蔽身份,一直在拉着洋车。为了转移电台,父亲让女儿冒着生命危险化装成孕妇,将电台藏进棺材里,并叮嘱她:“只有你我知道这个地址,你要记住,一旦爸爸发生不测,你要去找……”

        这样一个意志坚强、信仰坚定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叛徒、汉奸呢?不!绝不可能!父亲绝不可能是一个软骨头!

        于是,就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一个决心就像这不可抗拒的春天一样,在韩雪心里默默地形成了!

        我不能看着革命一生的父亲,却背着叛徒、汉奸的罪名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定为父亲查出真相,为他讨还公道,还他一身清白!否则,我就不配做韩一平的女儿!

        父亲是因为她才失踪的。对此她永远心存歉疚。

        不久,哈尔滨解放了。

        韩一平被正式定为叛徒和汉奸,韩雪也因此成了被专政对象的家属。

        她不服,写了无数的申诉材料,多次去找市委领导,还找到市委书记钟子云,向他讲述父亲被冤枉的经历。

        但是,得到的答复却是:没人能证明韩一平的身份,如果有人能证明韩一平没有出卖同志,在反满抗日中做出了贡献,那么组织就会考虑撤消他的结论。

        韩雪却坚信:父亲为革命干了那么多事情,不可能找不到一个能证明父亲身份的人。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就在哈尔滨解放的这年春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秉承人间少有的真爱,来到了这个战乱的世界上。

        这天晚上,从马家沟巴陵街一家私人诊所里,传来一个婴儿的哭声“哇……哇……”

        虽然,韩雪与肖泽明名义上成了夫妻,为小家伙的出生找到一个遮人耳目的借口,而且,小家伙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但是,从出生那天起,小家伙就生活在父母偷情的阴影之下,承受着太多的白眼和唾沫。“瞧他这一头鬈毛,哪像个中国人?小东西,你从哪来的?”这是人们背后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韩雪却完全不在乎人们的冷眼。她把肉乎乎的小东西抱在怀里,让他肉嫩嫩的脸蛋贴着自己丰满的乳房,看着他小狼似的吸吮着她的乳汁。

        她在心里默默地发誓:“心儿,我可怜的孩子,妈妈一定把全部的爱都送给你!”

        她叫他心儿,就像海丝特·白兰叫她的私生女“珠儿”一样。

        她很早就看过霍桑的《红字》。主人公海丝特·白兰因此成了她的人生楷模。她用海丝特·白兰的坚强,激励着自己的坚强,用海丝特·白兰的坦然,荡涤着内心的懦弱,觉得自己很像海丝特·白兰,甚至比海丝特·白兰更勇敢、更坚强。而保罗呢?似乎也能从德高望众的丁梅斯代尔牧师身上找到他的影子。只是保罗没有丁梅斯代尔牧师那份勇敢。

        “心儿,你这辈子注定没有父爱。但是,妈妈豁出命也要保护你!我的心儿,你不知妈妈有多么爱你!”她对懵懂无知的小东西无数次地说道。

        一个经历了太多磨难,有着叛逆个性、敢爱敢恨的北方女子,早已不在乎那些舌头制造出来的枪弹,以及那些锥子般的目光了。

        在她看来,古今中外,人们不是一直崇尚自由美好的爱情吗?不是一直歌颂挣脱世俗枷锁、敢恨敢爱的高尚情操吗?

        她把自己跟岗察洛夫(保罗是岗察洛夫的替身)的爱情,看得无比神圣,觉得世界上没有比他们的爱情更美好、更高尚的了。所以,她从不把孩子当作耻辱。而是把他看作美好爱情的结晶,看作上苍对她的恩泽与馈赠。因此,心儿在她身上所得到的,不仅是舐犊情深的母爱,还有一种阳光般的温暖,以及昂首做人的信念。

 

        然而,就在这年夏天,她却遇到了无法回避的麻烦。

        这天,过完东正教主显圣容节不久,八月末的一天下午,韩雪抱着心儿坐着人力车,来到道外江边那幢小木屋里,让他们父子偷偷地见上一面,也请保罗为孩子进行洗礼。

        保罗本想在9月21日圣母诞生节前夕为孩子洗礼,那时天太凉怕孩子感冒,就改在这天了。

        因为不是周末,小木屋里没人。保罗早早就在门口等候了。

        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骨肉,保罗显得异常激动,两眼噙满泪水,嘴里喃喃自语,好像在忏悔,又好像在祈祷,伸手想抱抱儿子。

        小家伙却瞅瞅他,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里。

        “心儿,别怕!他是爸爸,快让爸爸抱抱!”韩雪说。

        “心儿,我的孩子!快让爸爸抱抱!快让爸爸抱抱……”保罗哽咽着。

        也许,刚会冒话的小家伙第一次见到长着一双灰蓝色眼睛的爸爸,觉得新奇,也许骨肉相连,父子情深。小家伙从母亲怀里抬起胖乎乎的小脸蛋,瞪着黑亮亮的大眼睛,偷偷地瞄着保罗。

        “我的孩子,快让爸爸抱抱你!上帝,请宽恕我的罪过吧。来,让爸爸抱抱你……”

        小家伙撇了撇嘴,没哭。

        保罗笨手笨脚地接过孩子,第一次将肉乎乎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不禁百感交集,连连吻着孩子光洁的额头,吻着他细嫩的脸颊和脖颈,泪水不断地落到孩子脸上。

        按照东正教古代承袭下来的教规,洗礼将要有一套严格的程序。

        主持人须是主教或司祭,施洗者要身穿专用的洗礼服,受洗者无论是大人还是婴儿,都要浸入教堂领洗池中。东正教认为,人生下来是带着原罪和本罪来到世界的,浸入水里可以洗掉受洗者的原罪和本罪,从而得到神的恩惠,获得再生,只有受过洗礼的人,才能获得领受其他圣事的资格。

        但在这里,一切都从简了。

        没有教堂,没有领洗池,只有一位父亲抱着偷情来的小家伙,一只小脸盆,一瓶浸过圣像的圣水,一盒主教祝圣后的圣油,一把剪刀。

        “来,我的孩子!就让我这罪恶的父亲,为你做一次象征性的洗礼吧。”保罗说。

        韩雪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对父子,心想,一家三口要是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一想到这,一股酸楚立刻涌上心头,她急忙将脸转向微风拂过草尖的窗外,只见几只麻雀落在院子的栅栏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保罗带着庄严而慈悲的神情,将玻璃瓶里的圣水倒进脸盆里,脱掉小家伙的衣裤,一只大手托着光溜溜的小屁股,就像一片荷叶托着一只青蛙,将小家伙放进水盆里,水盆太小,装不下孩子。保罗只好撩起圣水洒在孩子的头上、身上。每洒一次,小家伙都打一下激灵,小手胡乱抓挠,小脚胡乱踢蹬,撇着小嘴要哭,用无助的眼光瞅着妈妈。

        韩雪拉着孩子的小手,安慰他:“心儿不哭,爸爸在给你洗礼呢。受过洗礼,我的心儿就能得到上帝的宠爱和保佑了。”

        保罗一边洗礼,一边用充满慈悲的声音,庄严地说道:

        “我的孩子,现在我在为你施洗,我以圣父的名义,阿门!以圣子的名义,阿门!以圣灵的名义,阿门!现在,上帝的男仆心儿已经被施洗了。”

        随后,保罗又将经过大主教祝圣后的圣油,涂抹在孩子的额、眼、耳、鼻、嘴、胸、手和脚上,每涂一处,都虔诚地念一遍:“这是圣灵恩赐的印记……这是圣灵恩赐的印记……”以此来唤醒入教者对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的坚定信仰。

        最后,保罗从小家伙头上剪下一缕头发,包在纸包里,又从自己脖子上摘下父亲留给他的白银十字架项链,戴在小家伙的脖子上。

        之后,保罗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白胖胖的孩子,就像托着一件珍贵的圣物,用唱歌般的慈悲声音祈祷道:“我的孩子,让罪恶的父亲为你祈祷吧。祈祷神灵保佑你,保佑我的孩子一生平安、幸福、快乐!不要像你的父母那样,在罪恶中度过一生……”

        奇怪的是,在整个洗礼中,小家伙一声没哭。大概他知道父亲在为他洗礼吧。

        一家三口离去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这是一家三口唯一一次团聚。

        这天晚饭后,韩雪用大木盆蹲在卧室里给心儿洗澡,一边洗,一边想着一家三口离别时的情景。

        当时,孩子睡了。她和保罗相拥着,说着悄悄话。

        保罗一脸不舍,问她:“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我的孩子?”

        “等孩子稍大一点儿吧。”

        “嗨!”保罗长叹一声,“上帝为什么不能让人类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呢?”

        “要想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需要勇气。”韩雪说。

        “我知道我是一个懦夫,没有那份勇气。”

        这时,坐在木盆里啪啪玩水的小家伙,忽然奶声奶气地喊起来:“爸爸……爸爸……”

        韩雪大吃一惊,急忙抬起头来,却发现了一双落满灰尘的皮鞋,一套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裤,黑瘦憔悴的脸上,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睛……

        这一天终于来了。

        韩雪心想,他终于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是回来看看,还是从国民党空军逃出来了?一连串的疑问浮上韩雪惶惑不安的心。

        她盯着他,只见他嘴里好像咀嚼着什么,腮帮子鼓起一道道肉檩子,盯着木盆里的小家伙……

        “这个小野种,就是你跟那个教堂里的人搞出来的吧?”韩雪仿佛听到了骂声,甚至觉得脸上被抽得火辣辣的疼痛。

        来吧!动手吧!为什么还不动手?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但绝不许你动我的孩子!你要敢动我的孩子,我就跟你拼命!她下意识地瞅一眼床头准备给小家伙剪指甲的剪子。她在心里以无声的反抗,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房间里沉闷得令人窒息。她听到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一阵阵闷雷。

        她觉得脖子上的汗珠顺着乳沟和脊背流下来,像虫子爬似的。其实屋里并不热,八月末,北方已经有些凉意了。她回头瞅一眼敞开的小窗,怕孩子着凉,起身去关窗子,从窗外刮来的晚风带来丝丝凉意,她冷汗过后的身子微微打了个冷战。

        她不知这种尴尬的场面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这时,刚会冒话的小家伙又喊了起来:“爸爸……爸爸……”

        她发现小家伙扬着小胖脸,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小屁股一掂一掂,向来人使劲够呢。

        她看到他在木盆边蹲下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把我的心儿光溜溜地拎起来,像摔青蛙似的摔到地上?不!我绝不许他碰我的孩子!

        “爸爸……爸爸……”这时,不谙世事的小家伙,却张着一双小胖手不停地喊着爸爸。

        此刻,两个剑拔弩张的大人似乎在这天真无邪的喊声中,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向孩子伸出了一双大手……

        噢,天哪!小家伙竟然抓住他的大手,屁股一掂,身子一拱,露出了白胖胖的屁股。小家伙居然抓着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男人大手,第一次站了起来!只见那白胖胖的屁股被那双大手抱了起来,水流从屁股上哗哗流下洇湿了他的衣裤。

        她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这对“父子”的表情,只看到白花花的屁股在一双大手中晃来晃去,一个奶声奶气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爸爸……爸爸……咯咯咯……咯咯咯……”

        这一情景就像一幅珍贵的名画,深深地印在韩雪的记忆里,成为她永远无法忘却的感激。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是小家伙纯真的喊声熄灭了他心中的怒火,还是他走后一直杳无音讯,觉得自己问心有愧了?

        窗外,晓风残月。

        痛苦随夜而至。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雪茄味儿,一个朦胧而魁梧的背影,一动不动地映在卧室的墙壁上。

        就像一年前的新婚之夜一样,韩雪身穿睡衣靠在床头,望着窗前的背影,希望他能转过身来,打她,骂她,然后……

        可是,她脸上的泪水干了一茬又一茬,他却像个木偶似的始终一动未动,直到墙上挂钟里的圣诞老人,手举木锤当当地敲了十二下,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平淡,就像水缸里的死水一样,没有任何波澜。

        “这次,我被派到四平来执行公务,我化装成老百姓,偷偷地跑回来看看你。回去又要参加战斗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回来……”

        “不!我不许你说这种屁话!”

        一听他终于开口了,她立刻跳下地扑到他怀里,哭起来,“泽明,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我和孩子都等你!”她下意识地瞅一眼床上睡熟的孩子,“那天晚上,我冒着大雨跑到火车站到处找你,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你,我难过死了。你跑哪去了你?为什么连封信都不来?你知道我一个人过得多难啊!”

        “我给你来过信……”

        “可我并没有收到啊!”

        “兵荒马乱,可能寄丢了。”

        他说那天晚上,他在车站等了她很久,没有等到她,后来发现根本没有火车,只好搭乘一辆马车离开了哈尔滨。

        她告诉他,哈尔滨解放了。共产党杀土豪,分田地,深受百姓的拥戴。她劝他不要再为国民党卖命了。

        他却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我是党国花重金培养出来的飞行员,不可能在党国需要我的时候,离开我的战机。”

        她一听就来气了。

        “可你考虑过我吗?考虑过我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空房的寂寞和艰难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日子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不问问这孩子是哪来的?”

        她受不了这种看似宽宏大度,实则冷漠的态度。她宁可被他暴打一顿,痛骂一通,也不愿受这种冷暴力的折磨,更不愿看到当年那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年轻飞行员,变成今天这个死样子,连自己老婆跟别人睡出了孩子,都不管不问的。

        好一会儿,他才沉沉地说了一句:“我没有这个权利。”

        “你为什么没有这个权利?你是我丈夫!为什么没有权利?”她哭喊着,几乎在发歇斯底里了,“就因为婚礼那天我说了实话吗?可我向你道歉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岗察洛夫被枪杀以后,我一时精神错乱……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告诉我,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难道你忘了当初对我的承诺吗?你说,让明月为你作证,你以一个军人的身份,郑重地向我承诺,你说你一辈子爱我,呵护我,为我负责!可你……”

        “不,我并没有忘记!”

        “可你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你连碰都不碰我,你一直不肯原谅我!我告诉你,自从咱们结婚以后,我就跟保罗断绝了关系!我今天第一次抱着孩子去找他,是让他给孩子做洗礼。我是一个信守承诺、光明正大的人!人民政府对地主、土豪都能采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态度,难道你就永远不肯原谅我吗?如果你不肯原谅,那我们就去打离婚好了,用不着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

        这番话给肖泽明以极大的震撼,他没想到自己深爱着的女人,竟然如此坦荡,如此信守承诺。

        他苦涩地幽默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学会放泼了?”

        (待续)

第八章 司祭的私生子 (2)

        婚礼的前一天晚上,韩雪借口去见一位女同学,早早地离开了肖泽明,跑到江边小木屋里跟保罗最后一次幽会。

        夏天,天黑得晚,白昼就像一个贪恋舞台的演员,站在舞台上迟迟不肯退下来。夜的大幕迟迟无法落下。

        两个偷情者不敢点灯,只好像贼一样躲在昏暗的、散发着鱼腥味儿的小屋里,说着悄悄话。

        “对不起,保罗,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韩雪悄声道。

        “什么重要事?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我……明天要做别人的新娘了。”

        “什么?”保罗瞪大惊愕的眼睛,盯着近在咫尺却朦胧不清的韩雪,反问道,“你说你明天要做别人的新娘了?你在开玩笑吧?”

        “不……”韩雪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突然决定跟别人结婚,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保罗失去了以往的斯文,大声嗔斥道。

        “我、我……”

        “告诉我,为什么?”

        “我、我怀了你的孩子……”

        “什么?你、你说你怀了我的孩子?”话语在一向斯文的保罗嘴里连连打着趔趄。

        好一会儿,他才从惊愕中醒过神来,连连拍打着自己光洁的脑门,自惭道:“噢,上帝,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这不是在作孽吗?”

        “对不起,保罗,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亲爱的,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不,不怪你,都是我的错。”

        “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是我经不住肉欲的诱惑,而我却没有勇气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更没勇气以孩子父亲的身份去照顾你!让一个柔弱的女子承受着巨大的悲痛,违心地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人!仁慈的主啊!快来惩罚您罪孽深重的孩子吧!快救救他吧!请您把他罪恶的灵魂从欲望的苦海中拯救出来吧!”

        保罗满脸泪水,悲恸欲绝,冲着墙上的圣像大声祈祷。

        “不,保罗!受惩罚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是我害了岗察洛夫,又害了你!现在,我不知是不是又在坑害另一个男人……”

        “不!你千万不要坑害他,他是无辜的!你要真诚地对待他,爱他,做他的好妻子!”

        “可我怕我做不到,你知道我深深地爱着你和岗察洛夫……”

        “是啊,我是多么地爱你呀!亲爱的,我多么希望明天陪你走进新房的不是别人,而是……”

        保罗把头埋在韩雪的胸前,就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趴在母亲的怀里一样,失声痛哭。

        当保罗平静下来以后,两个人进行了最后一次做爱。

        保罗说:“亲爱的,我从没有好好地看过你的身体,让我好好看看你吧!也许我们是最后一次幽会了。”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韩雪光洁的肌肤上,保罗感叹,“噢,我的上帝……太美了!简直就像天使一般。可惜呀,美丽的天使明天却要属于别的男人了!天哪,我嫉妒死那个该死的男人了!”

        一种强烈的嫉妒心驱使着保罗,一改平时的斯文,变得疯狂起来,发疯般地亲吻着韩雪挺拔的脖颈,高耸的乳房,还没有隆起的肚子……他流着泪,吻遍了她的全身。

        “不,保罗,求求你不要这样,我的心永远是属于你的!”韩雪看到保罗如此痛苦,急忙安慰他。

        保罗却说:“你的心是属于我的,可你的肉体却属于别的男人了!”

        “可我比你更痛苦……”

        “不,没有比我更痛苦的了!”

        保罗站起来,赤裸着身子站在洒满月光的屋子里,一声比一声高,最后简直是在咆哮了。

        “你知道吗?自从认识了你,我的灵魂就一直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痛苦地挣扎!我无法说服自己舍弃哪一个,舍弃哪一个都像摘我的心一样!你和主都是我的生命,都是我的上帝!舍弃哪一个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将萎缩,都将失去生机,都将不再是我!我一直生活在人间地狱里!上帝,我无法想象你躺在别的男人怀抱里,会是什么样子。上帝啊!救救我吧!”墙上映出了保罗咆哮的身影。

        “保罗,求求你,忘了我吧!忘了我你就得到解脱了!”韩雪跪在保罗的膝下,哭着劝他,哀求他。

        “我何尝不想解脱啊!可是,我解脱得了吗?”

        “保罗,你要坚强起来!你有你的信仰,有你的上帝!”

        “不,我的上帝就是你!”

        “保罗,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真的不想结婚了!”

        “不!你应该结婚,你应该离开我去寻找你的幸福!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不能为我而毁了一生。不要为我难过,我是一个懦弱而自私的人,不值得你留恋。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我太自私了。我应该为你高兴,你终于有了丈夫。亲爱的,我会祈祷上帝赐福给你们,祝你们幸福!好了,亲爱的,快起来吧!”

        “保罗,求求你别这样……”见他强装笑脸的样子,韩雪越发痛苦,跪倒在保罗的膝下许久才爬起来。

        末了,她对他说,等孩子出生以后,她偷偷地抱出来让他给孩子做洗礼。

        保罗却长叹一声:“嗨!我这样一个罪恶之人,哪有给孩子洗礼的资格啊?”

        这一夜,韩雪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

        她的心好像被撕成了几块,一块给了保罗,一块给了岗察洛夫。而明天,她要把最后一块交给另一个男人了。

        有几次,她真想对肖泽明提出取消婚约,别再坑害人家了。

        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肚子里的小东西就会大叫起来:你不跟他结婚,我咋办哪?

        为了肚子里的小生命,她只好委屈自己嫁人了。

        她不知小东西长什么样,金发、碧眼,还是一头卷毛?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给孩子找个父亲,给自己找一块遮羞布,遮遮孩子的脸面,免得让更多鄙视的目光灼伤了无辜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在这个家里能有一席落脚之地。

        第二天早晨,韩雪把自己从泪水里捞出来,画了淡妆,穿着乳白色纱裙,米色高跟皮鞋,来到客厅,瞅瞅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想跟母亲说一句道别的话。但她终究没说就走了。

        这天是1945年8月2日,距离美国向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仅差四天,距离日本投降仅差十几天,距离苏联对日宣战仅差六天。

        但这一切对一个普通百姓来说,是无法预见的。

        他们决定不举行任何仪式,一切从简。

        韩雪本想用虚假的笑容把自己包裹起来,并且永远地包裹下去。可是,当天晚上,她就将这出戏给演砸了。

        她和肖泽明在马迭尔西餐厅共进晚餐,喝了很多红酒。她喝醉了,走路像踩棉花包似的。

        肖泽明搀着她走进婚房——马迭尔旅馆201房间。

        一进门,一看见房间里的摆设,韩雪突然情绪失控了,大发歇斯底里,泪水和拳头,冰雹般地落在肖泽明的胸大肌上。

        “你为什么要定这个房间?为什么要定这个房间啊?呜呜……”

        她对这个房间太熟悉了,高背雕花双人床,烫过的雪白床单,墙上挂着裸体男女亲吻的油画,茶几上铺着白色钩花台布,床头和茶几上摆着盛开的红玫瑰。

        就在这个房间里,岗察洛夫刮着她的小鼻头,叫她小封建。在这里,她觉得整个身心都好像融化了,融化在他炽烈的激情之中,融化在冲动与欲念的搏斗之中。有几次,她几乎不能自持,甚至想放纵自己了,但到最后一刻,她还是扼住了欲念。

        这个给她留下美好记忆的房间,一直封存在她的记忆深处。可现在,残酷的现实却突然把它撕开了。

        她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拒绝岗察洛夫?现在,却要把自己交给一个并不相爱、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了!

        挨了拳头的肖泽明,很快就从最初的惊愕中醒过来了。

        他从韩雪的失态中,明白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极力安慰她:“韩雪,不要难过!我爱你,我一定会给你爱情和幸福的。”

        “你说什么?你给我爱情和幸福?你能给我什么幸福?哈哈哈……”她的情绪完全失控了,就像当年精神失常一样,又哭又笑,抓起床头的玫瑰撕得粉碎,一边撕一边哭,“我的爱情早已经死了!埋藏了!唯独留下肚子里的小生命还活着……保罗,对不起……昨晚我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房间里很静,静得瘮人,只有这似醉非醉的疯话在房间里回荡。

        半夜时分,韩雪从睡梦中惊醒了,发现房间里黑着灯,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雪茄味儿。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似的,身上穿着纱裙,这才渐渐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窗前站着一个健壮的背影,挡住了窗外的月光。

        浓重的雪茄味儿从黑影的头顶飘过来。她知道肖泽明并不会吸烟。她努力回忆着,恍惚想起了昨晚说的话。她知道坏了,她把事情搞砸了,现在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她唯一的办法就是道歉。可是,他能接受我的道歉吗?

        “对不起,泽明,”她冲着背影嗫嚅道,“我向你道歉……我欺骗了你,我没有告诉你,我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他是一位神职人员,无法跟我结婚。所以……泽明,你打我、骂我吧!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脱掉了纱裙,一丝不挂直溜溜地跪在床上,曲线分明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墙壁上,冲着他的背影哭泣道:“泽明,我知道我是一个罪人。我害了岗察洛夫,又害了保罗,现在又害了你……可我并不是有意要害你!我谁都不想害,我只想追求我的爱情!我不想打掉孩子,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可我母亲不允许……再说,我不想让孩子出生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不想让孩子从小就被人骂做野种!泽明,求求你,转过身来看看我吧!”

        可是,窗前的背影却像插在稻田里的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

        从他头顶上方飘散出来的一团团烟雾,把他的身影完全吞没了。

 

        第二天,韩雪病了,发高烧。

        肖泽明带她去了一家诊所,医生给她开了感冒药。

        之后,肖泽明叫了一辆马车把韩雪送回家。

        她并不想回家,可她没地方可去,只好在他的搀扶下,硬着头皮走进家门。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渴望母亲能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微笑着请姑爷落座,给他上茶,留他在家里共进晚餐。

        希望母亲能给肖泽明一个面子,也给女儿一次挽救婚姻的机会。

        “妈,我带泽明回来拜见您老人家来了。”韩雪的声音很虚弱,也很诚恳,希望母亲能帮帮她,毕竟是亲生母女。

        可是,早早就梳起疙瘩鬏的母亲,却盘腿坐在圈椅上,嘴里叼着大烟袋,瞅都没瞅她,把烟袋锅往茶几上用力磕了两下,往地板上狠狠地“呸”了一口,并没有吐出唾沫,只是亮出一种鄙视的姿态。

        韩雪忽然觉得坐在圈椅上的黑缎子身影,不是给予了自己生命的母亲,而是自己的一个克星,一个死对头。她的一生全毁在这个黑影手里了。

        她转头瞅瞅肖泽明,发现他脸色苍白,冷峻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母亲,就像驾驶的战机盯着敌机一样。

        韩雪觉得母亲把他们将近死亡的婚姻彻底埋葬了。她想要是父亲在家,绝不会如此难为肖泽明。现在,她不知该如何收拾眼前这场婚姻败局了。

        她不知是怎样走回卧室的,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像飘在云端一般,轻飘飘的,毫无真实感。如果不是肖泽明搀着她,她真不知能不能走回卧室了。

        1945年8月12日。

        这天晚上,雨大得吓人。雨滴好像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天上砸下来的。

        自从去年岗察洛夫失踪以后,每当遇到大雨天,韩雪的脑海里就情不自禁地浮现那个可怕的夜晚,而且总会产生错觉,总觉得有人在敲窗,多次掀开窗帘往外瞅,今天也是如此。其实根本没人。

        九点多钟,窗外果真传来了敲窗声:“啪啪啪!啪啪啪!”急切而谨慎。

        韩雪顾不得开灯,急忙掀开窗帘,只见玻璃窗上的雨柱像瀑布似的,看不清外面的来人是谁,只看见一个影影绰绰打伞的身影,一道闪电划过,这才看清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啊?是你……”韩雪从惊愕中醒来,急忙打着灯,推开窗子,“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跑来了?”

        屋里的灯光立刻照亮了窗外的人。

        只见肖泽明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海魂衫,肩膀和前襟都被雨淋湿了,脸瘦了一圈,眼睛里少了初次见面时的机敏,多了忧郁。说话声也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活力,而是多了几分深沉。

        看到短短几天时间,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韩雪心里很难过。

        她觉得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等一下,我去开门!”她转身要去开门,却被肖泽明叫住了。

        “不用!我不进去了!”

        “怎么?你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不了。我马上要回北京!”

        “为什么这么急?你的病假不是还有几天吗?”

        “上司来电报,命令我立刻归队!”

        韩雪盯着窗外的肖泽明,脑海中不由得闪现出与岗察洛夫告别时的情景……

        她觉得老天爷真是太捉弄人了。

        同样的雨夜,同样的敲窗声,同样是来告别的。

        可她却再也喊不出那句发自肺腑的爱情誓言了。“我当然不会出卖你……看到你的样子我心都碎了。你哪里都不要去,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避难所!没人会知道你在这里,我会全力保护你!”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一个窗里,一个窗外,中间只隔着一个窗台,却如同隔着一座喜马拉雅山。

        “你一定要走吗?”韩雪问道。

        “军人只能服从命令。”

        “那你从窗户跳进来,坐一会儿好吗?”她几乎在哭着哀求他了。

        她觉得这是挽救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向他伸出双手,希望他能像岗察洛夫一样,把手递过来,她就可以拉着他跨过喜马拉雅山。那么,她将像扑到岗察洛夫怀里一样,扑进肖泽明湿漉漉的怀抱,向他道歉,向他哭诉内心的痛苦,说他是一个很优秀的青年,只是她一时糊涂,利用了他的感情,做出了让他伤心的事。她要去亲他、吻他,然后……

        如果是那样,他们之间的隔阂就会像眼前这场大雨一样,终究会有雨过天晴的时候了。

          可是,窗外传来一句冷静的回答,让她伸出窗外的双手,雷击一般僵住了,冰凉的雨水潲在她的胳膊上。

        “不,我得马上走了。你身体怎么样?感冒好了吗?”

        一股酸酸的苦涩堵住了她的喉咙,半天才哽咽一句:“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夜里。”

        “几点的火车?”

        “十一点。”

        她急忙回头瞅一眼北墙上的挂钟,那是父亲很早以前带回来的。每次报时,一个大胡子圣诞老人都会出来,手举木锤当当敲几下。此刻,时针指向晚九点二十分。

        “那我去送你!”

        “不用了!我的衣物还在叔叔家里呢。”

        “不,我一定要送你!”她转身奔向衣柜,“等着,我换一下衣服!”

        “别去了!下这么大的雨,你又感冒刚好,不用送了!”

        “不!”她突然转过身来,冲着雨中的他大声喊道,“你别忘了,我是你的妻子!这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面,你为什么不让我送你?”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相信,他一定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

        只见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如果你实在要送,那我先回叔叔家里取东西,一会儿我们在候车室里见。”

        “好吧。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她站在窗前,看着他手中那把棕红色的油布雨伞迅速向院外的栅栏奔去,到了栅栏边,雨伞在空中晃了两下,人已经跨到栅栏外了。

        这就是肖泽明留给韩雪的最后背影——一把匆匆离去的雨伞,一个朦胧的身影。

        等她再次见到他,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韩雪匆忙穿上外衣,抓起一把雨伞往门口奔去。

        却发现,房门上着一把大铜锁。

        她奇怪,她家房门从来不上锁,只插着插销,今天怎么突然上锁了?

        她刚要去敲母亲的屋门,却发现黑咕隆冬的客厅里,一闪一闪地闪着光亮,只见母亲坐在圈椅上抽烟呢。

        “妈,把钥匙给我!我要出去!”她冲着母亲喊道。

        母亲却像没听见似的,在黑暗中“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连瞅都不瞅她。

        韩雪恨恨地盯一眼母亲,转身跑进卧室,急忙推开了窗子。

 

        当她像落汤鸡似的跑进火车站的候车室,却发现大厅里黑压压的,一片闹哄哄的嗡嗡声。到处都是身着和服,背着孩子,拎着大包小裹的日本人。那些平时抹着厚厚脂粉,脸白得跟石膏人似的日本女人,没顾得化妆,秃眉秃脸的很难看,连她们背上的孩子都瞪着惶恐的小眼睛,不敢哭闹,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那些霸气十足的日本男人,平时撇着傲慢的嘴角,动不动就“巴嘎巴嘎”地大叫,此刻却紧锁着粗短的恶眉,三五个脑袋凑在一起,悄声嘀咕着战局方面的事情。

        她奇怪,怎么来了这么多日本人呢?

        原来,苏联红军已经打过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打败了中俄边境线上的日本关东军,正向哈尔滨方向推进呢。尽管日本上层极力封锁这一消息,但是,关东军溃败的噩耗却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开来。日本人惶恐万分,急忙携带家眷,纷纷涌到哈尔滨火车站,妄图乘火车逃跑。

        韩雪并不知道这一切。

        她顾不得多想,急忙将湿漉漉的身子挤进嘈杂的人群,透过一个个矮小的日本脑袋,在众多惊慌失措的脸上,寻找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不时被吹胡子瞪眼的日本男人骂一句,被胳膊肘拐一下。

        可她找遍了整个候车室,始终不见肖泽明的身影。

        却在检票口处,发现了一帮北极熊似的俄国人。其中一个家伙,虽然那张苍白的病态脸在他吐出的团团烟雾中,时隐时现,虽然这家伙留起了高尔基式的两撇小黑胡。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俄国法西斯党头子罗扎耶夫斯基!

        此刻,这个罪孽深重的家伙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威风,耷拉着鬈毛脑袋,就像一只丧家犬,流露出末日降临的绝望。他身边站着二十几个俄国人,还有两个女的,都跟他一样,一副死到临头的架势。

        找不到肖泽明,她本来就够恼火了,现在,又遇到了仇人。

        他妈的,你这个魔鬼,打死了岗察洛夫父子,绑架了我的父亲……她一直认为是他们绑架了父亲,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一股无法遏制的仇恨情绪,顿时袭上心头。

        刹那间,她又变得恍恍惚惚的,又处于一种癫狂状态,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唯有一个念头主宰着她脆弱而执着的神经——我要替岗察洛夫、替父亲报仇!她慌忙四顾,想找一件报仇的家什,想找一支枪或者一把刀。可是,周围除了人头没有别的。

        于是,她只好奔到罗扎耶夫斯基面前,冲着那张恶脸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魔鬼!你不得好死!”以解心头之恨。

        在这嘈杂的候车室里,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等罗扎耶夫斯基反应过来,她已经钻进人群没影了。

        外面,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

        雨后的站台上,铁轨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出两道冰冷的光亮,一辆破旧的只有三节车厢的列车,停在空荡荡的铁道线上。

        韩雪一直没有找到肖泽明,她想他可能在躲避她。听说今晚只有这一列车开走。 于是,她就躲到站台的角落里,远远地盯着这辆破旧的列车,看它什么时候开走。

        午夜时分,只见脚踏木屐的日本人,背包摞伞,拽着孩子,从候车室里出来,小鸡啄米般地捯着碎步向车厢涌去。

        却被警察厉声喝住了:“不许上车!任何人都不许上车!回去!统统地回去!”

        日本人只好又小鸡啄米般地捯回候车室。

        韩雪心里疑惑:为什么不许日本人上车?这几节车厢到底是给谁留的?除了这趟车没有别的列车,连货车都没有。肖泽明会不会搭乘这趟车走呢?

        凌晨一点,韩雪终于看见一帮人从候车室走出来,向车厢走来,却不是日本小个子,而是四五十个大个子俄国人,打头的就是那个恶魔罗扎耶夫斯基。

        原来,罗扎耶夫斯基听说苏联红军打败了日本关东军,正向哈尔滨推进,他急忙找到负责联络白俄事务的日本长官秋草俊。秋草俊答应给他们弄来一辆专列,帮他们逃离哈尔滨前往中国内地。

        8月12日这天晚上,一辆废弃的机车拖着三节破旧车厢,在暴雨中驶进了哈尔滨站台。负责这趟专列的日本少佐却发现,只来了二十几个俄国人,很生气,下令不许开车,派人连夜挨家寻找,把白俄的头头脑脑全部请出来送走!三天后,日本投降了。罪大恶极的罗扎耶夫斯基被苏联特工诱捕押回了苏联。1946年8月26日,罗扎耶夫斯基和白匪军首领谢苗诺夫等六人,被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委员会以叛国投敌等多种罪名处以极刑。

        这天夜里,韩雪一直等到那趟专列开走了,也没有见到肖泽明。

        (待续)

第八章 司祭的私生子 (1)

        1945年5月,欧洲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人类的春天又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废墟上。

但是,中国的抗日战争并没有结束。

        这天晚上,韩雪刚进门,母亲就问她:“你又跑哪疯去了?”

        “看电影去了!”

        “跟谁去的?”

        “自己!”

        “啪!”母亲猛一拍茶几,把一只茶杯震到地上摔碎了。“你给我站住!别以为你妈是傻子!你整天跑到喇嘛台去找那个神父,弄得满城风雨,全哈尔滨人没有不知道的!你把韩家的脸都给我丢尽了!”

        韩雪只好站住了,听凭母亲的数落。

        “你一天疯疯癫癫的,先前找了一个老毛子是个法西斯分子,现在又跟一个老毛子神父扯上了!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子!你说你,真像你奶奶说的,咋就没个安分劲呢?韩雪,听妈一句劝吧,痛快找个男人嫁出去,别再丢人现眼了!”

        “我不嫁!”

        自从岗察洛夫被枪杀以后,韩雪跟母亲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根本听不进母亲的劝告。

        “你不嫁,你说那个神父能娶你吗?”

        这句话一下子把韩雪给问住了。

        是啊,保罗能脱掉那身法袍,跟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

        韩雪曾经试探过他,让他离开教堂,他们一起远走高飞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却说:“对不起,我是上帝的儿子,我早已向神学院的院长发过誓,一生信奉上帝,侍奉上帝,以传播上帝的声音为己任了。”

        “小雪,你想想,他不娶你,你就这样跟他偷偷摸摸地胡扯,啥时候是个头啊?”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可我怕你丢人!”

        “我不怕!”

        韩雪虽然嘴上说得硬气,但心里却像做贼一样心虚。

        尤其在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数次地问自己:怎么办?这样偷偷地跟他约会,总不是个事,万一被人发现,万一……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还好,肚子一直像掏去了内脏的鲤鱼,瘪瘪的。

        可她想来想去,毫无办法,找个人嫁出去,谈何容易?

        她的心被岗察洛夫和保罗两个人占据着,不可能再塞进第三个人了。再说,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人,像父亲和母亲那样过一辈子,她又不认可。

        母亲却劝她:“小雪,当妈的不会坑你的!你想想,万一你弄出点更丢人的事来,你怎么办啊?”

        “不用你管!”韩雪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

        她奔进自己的卧室“砰”一声关上屋门,把母亲没完没了的磨叨关在了门外。

        这句话果然让母亲言中了。

 

        1945年7月下旬,日本投降之前。

        韩雪一连几天跑到松花江边,坐在江堤最底层的台阶上,望着幽幽的江水出神,一坐就是一天。

        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一个不该出世的小生命,正在她腹中悄悄地孕育着。

        不过,她并不像那些偷吃禁果的女孩子那样,寻死觅活,非要把小家伙折腾下来不可。恰恰相反,她觉得这是她跟岗察洛夫的爱情结晶(她一直把保罗当成岗察洛夫)。她绝不会打掉他。她疯狂地爱着岗察洛夫,疯疯癫癫地去追求保罗,现在,上帝终于给她送来了爱情的果实。她觉得那是岗察洛夫生命的延续。她对腹中的小生命充满了无限的爱恋。

        在她看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一切都无所谓了,怀上孩子没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小生命吗?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女人生孩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让她感到痛苦的不是肚子里的孩子,而是母亲。

        如果不找个男人嫁出去,母亲不会让她在家里住下去。她很理解母亲,一个姑娘跟外国神父私通怀孕了,哪个母亲都不会容她在家里生下孩子。可她实在没地方可去。

        她没有朋友,要好的女同学都死了,又不能告诉保罗,告诉他也没用,他是一个内心软弱的男人。在这点上,他远远比不上岗察洛夫。岗察洛夫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男人,很有俄罗斯男人的个性。

        她很愁,不知该怎么办。天天跑到江边来坐着,为了躲开母亲没完没了的磨叨。

        中午饿了,她来到跟岗察洛夫来过的华梅西餐厅,坐在他们坐过的小桌前。

        一切如旧,靠窗的小桌,花格台布,银质刀叉,玻璃瓶里插着一枝红玫瑰,扎着白色三角巾的俄罗斯女招待,微笑着穿梭于餐桌之间,只是人去座空,昔日不再。

        她要了一杯咖啡,两片面包,两碟酸黄瓜。她特想吃酸的。

        餐厅里,一对对进进出出的俄罗斯男女,令她万箭穿心。

        她只好埋下头,看着岗察洛夫留下的那本日记,以避开那些令她锥心的身影。

        她常把日记带在身边,看到日记就像听见岗察洛夫在对她说悄悄话一样。尽管她跟保罗偷情,但是她的心却属于岗察洛夫,保罗只不过是岗察洛夫的替身而已。

        这天中午,上帝却把一个男人送到了她面前。

        她正俯在餐桌上看着日记,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小姐,请问这里有人吗?”

        她抬头,中午的阳光正照在一个健壮的身影上,一件哈尔滨并不多见的蓝白条纹海魂衫,一条只在美国电影里见过的西部牛仔穿的靛蓝色牛仔裤,一张微黑的脸庞端庄英俊,目光机敏,一看就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人。

        于是,年轻人坐了下来,坐在岗察洛夫曾经坐过的座位上,要了一杯啤酒,一盘烤牛排,一盘蔬菜沙拉,两片面包。

        “小姐,您真漂亮。我注意您好几天了,认识一下好吗?我叫肖泽明,是一名飞行员。”边说,边起身隔着桌子向她伸过一只手来。

        年轻人彬彬有礼的一番恭维,让她感到微微一怔。

        那个年代,飞行员就像稀有金属一样奇缺。与他握手的刹那,她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从少女时代开始,这种炽热的男性目光就像盛夏的阳光一样,一直追随着她。但她不是一个轻浮的女孩儿,总是回避着男人的狂热追求,直到遇到了岗察洛夫。

        她发现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初次见面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拘谨,而是落落大方,谈吐高雅,握手也只是轻轻一握,并不像有些男人那样抓住你的手死不撒手。

        她觉得这个人要么是情场的高手,要么就是受过西方教育。

        交谈中得知,他家在新京(长春),在北平读书时,被宋美龄选送美国道格拉斯航空学校学习飞机驾驶,回国后被分配到重庆中美混合团第三中队任少校飞行员,驾驶B-25轰炸机,参加了对日作战。前不久得了胸膜炎,医生让他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他请假回家看望几年未见面的父母,顺便来哈尔滨看望一下大病卧床的叔叔。

        “韩雪小姐,几天来,我看见您总是一个人在江边徘徊,好像有什么心事?谢谢!”年轻人向送啤酒的俄罗斯男侍道谢,转头问韩雪,“请问您要不要喝一杯?……啊,韩雪小姐,我也许不该问您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只想告诉您,我们飞行员在起飞前,如果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教官一定让我们把它宣泄出来,以免在飞行途中发生意外。”

        听到这番话,韩雪很受感动,忙垂下眼帘盯着餐桌上的咖啡。

        自从岗察洛夫失踪以后,她一直生活在心灵的孤岛上,连保罗都不能理解她内心的痛苦。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说这些。”看她低下头去,他忙歉意地说道。

        “不,没关系。”

        也许她心里太苦,太渴望理解和关爱了。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在陌生人面前落泪。可是,泪水还是背叛了她薄弱的意志滚落下来。

        她在蒙眬的泪眼中,看到一块白手帕从桌子那边递过来,忙说了声“谢谢”,从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帕。

        后来,她经常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有的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但彼此的心却如同隔着太平洋一样,永远无法走近对方的心灵,包括自己的父母。可有的人萍水相逢,两颗心却一下子贴得很近,甚至成为知己。

        她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他们接下来的交谈,是从桌子上那本摊开的日记开始的。

        他问她在看什么,她说在看她死去的未婚夫留下的日记。

        “啊,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他觉得很失礼。

        于是,在这个炎热的下午,韩雪向这位年轻人讲起了岗察洛夫的故事。不过,并没有讲到保罗,她觉得保罗的事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以为她是一个不正派的女人。

        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渐渐变斜了,变暗了,最后变成了温馨的灯光。

        餐厅里的刀叉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最后完全消失了。

        他们起身告辞时,向站在门口挺着大肚子的俄罗斯老板,说了声:“对不起,打扰了。”胖老板毫无表情地摆摆手,随后传来了“砰砰”的关门声。

        她和他坐在马车里,任凭马车在寂静的青石板路上颠簸,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她觉得身边的人好像是岗察洛夫,而不是肖什么来着?啊,是肖天明,还是肖泽明?她为自己没能记住他的名字而感到歉疚,在黑暗中偷偷地笑了。

        他拍拍她的肩膀,亲切地安慰她:“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相信你一定会重新获得美好的爱情。”

        他一直送她到家门口,扶她走下车梯,彬彬有礼地与她握手道别:“晚安,明天见。”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又是那么熟悉,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韩雪进门却发现,门口放着几双鞋,其中有一双意大利的白色接头皮鞋。

        她心里顿时一沉:这个家伙跑来干什么?

        她认识这双皮鞋的主人,一个游手好闲,长着一双金鱼眼,双手总爱插进裤兜里的曲家阔少。

        曲家在道外荟芳里附近开着绸缎庄,荟芳里妓女身上花花绿绿的旗袍,都是来自曲家的绸缎庄。这位曲家阔少也玩遍了荟芳里的花花草草。

        他很早就看中了韩雪的清纯和美丽,几次托人来说媒都被韩雪断然拒绝了。

        她发现客厅里放着几个包装精美的大礼盒,母亲正陪着两男两女在聊天呢。

        她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韩雪,你怎么才回来?人家曲老板全家都等你半天了!”母亲开口就嗔怪她。

        “等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人家!我跟男朋友看电影去了。”韩雪边说边向卧室走去,却被母亲一声断喝给叫住了。

        “你给我站住!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我问你,你跟哪个男朋友看电影去了?”

        “跟我的未婚夫啊!怎么了?”看到礼盒的刹那,韩雪立刻想出了这招。否则,一旦收了曲家的聘礼那就麻烦了。

        “你哪个未婚夫?他是干啥的?”母亲以为韩雪说的是那个神父呢。

        “他是飞行员!”

        “飞什么员?”老太太从未听说过飞行员这个词。

        “就是开飞机的!”

        没有比这更尴尬、更难堪的场面了。

        一时,客厅里出奇的静,能听到每个人粗短不一的呼吸声。

        几个客人呆若木鸡,尤其身穿一套乳白色西装的曲家阔少,一双金鱼眼瞪得就差没掉到地上了。两个身穿毛蓝色锦缎旗袍的中年妇女,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如何是好。唯独身着长袍的曲家老爷子,嘴里叼着雪茄,冲着韩雪母亲抱了抱拳,冷笑道:“好哇!那就恭喜韩家大小姐早日喜结良缘,早生贵子!告辞了!”

        曲家老爷子说这话时,韩雪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至于曲家父子何时走的,带没带走那堆聘礼,她全然不知。她在卧室里静候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果然,母亲踢开屋门,操起鸡毛掸子就冲着韩雪劈头盖脸地打开了。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曲家少爷哪点配不上你?你说你……就跟那个神父胡扯……我打死你!”

        母女俩积淀已久的怨恨,终于爆发了。

        韩雪抱着脑袋,躲闪着雨点般的鸡毛掸子。

        “死丫头!我打死你,也不许你嫁给一个穷当兵的!”

        “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听你的!你已经毁了我的爱情,我不能再让你毁我一辈子!”

        母女俩越吵越凶,彼此都说了绝话。

        “哼,开飞机就是送命的主,整天在天上飞,说不定哪天掉下来,你就得守一辈子寡!”

        “守寡我也愿意!”

        “你这个孽种……”

        不知打了多久,母亲终于打累了,气呼呼地走了,随后从她卧室里传来呜呜啕啕的哭声:“老天爷哟……我这败家的命咋这么苦哟?男人不知是死是活,连个音讯都没有……留下这么个孽种整天气我……我还有啥活头哟?”

        韩雪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面对这样的母亲,她恨不得立刻嫁出去,一天都不想在家呆了。可是嫁给谁呢?

        天亮时,她想到了一个人。

        就是昨天刚刚认识的飞行员,觉得小伙子不错,比曲家阔少好得多。虽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但跟他在一起起码有交流的欲望,人长得也蛮帅气。

        她决定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嫁给他。当然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娶她了。

        第二天傍晚,韩雪早早地来到了松花江边。

        昨天他们约好了,今天晚上在江边见面。

        她特意穿了一套沙蓝色的长袖裙,以盖住胳膊上一道道斑马似的伤痕。

        时间尚早,她在江边随便走走,走到渡口,发现肖泽明已经来了,正在江堤下面的台阶上,跟一只扳桨小船的船主讨价还价呢。

        “肖先生!”她叫了一声。

        “啊,韩雪小姐,快下来!”

        听到他充满欢乐的喊声,她忽然有一种罪恶感,觉得不应该欺骗这样一个善良、单纯的小伙子。

        “我不敢……”她望着江堤四五十度的斜坡犹豫着。

        “别怕!我在这接着你呢!”肖泽明冲着她张开双臂,意味深长地幽默了一句,“有我这健壮的臂膀接着你还怕啥?快下来吧!”

        这句话一下子捅到了韩雪心中最柔弱的部位。

        自从岗察洛夫失踪以后,她几乎崩溃了,非常渴望有一副健壮的臂膀让她靠一靠。保罗的肩膀并不强壮,甚至有些瘦弱。

        于是,她像小燕似的挓挲着双手向江堤下冲去,江堤上留下一串捣蒜般的皮鞋声。

        肖泽明借着她冲下来的惯性抱住了她,冲着她微笑道:“怎么样?没问题吧。”

        随后,肖泽明扶着她上了小船,划着小船顺流而下。

        这个划船情景让韩雪又想起了岗察洛夫,一模一样,连两人划船的姿势都很像,晚风吹起了他的满头乌发,健壮的胸大肌在他白色的T恤衫里,一鼓一鼓地跳动。

        她很想问他一句:“你学过划船吗?”但她没有问,只是眼含泪水默默地欣赏着他,就是当年欣赏岗察洛夫一样。

        肖泽明将船划到东边一处僻静的江岔子,将小船拴在一棵柳树上。

        两个人坐在小船上,任小船在晚风中漂荡。

        月亮升起来了,不是满月,而是半轮下弦月。银色的月牙儿勾在湛蓝色的天空上,就像一个戴着太阳帽的小顽童,歪着小脑袋在窥视人间似的。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小船上,默默无语。

        周围悄悄的,只有波浪轻轻地拍打着船帮发出的啪啪声。

        小船,弯月,幽幽江水,多幽静的夜晚啊!

        然而,从市区方向传来的宵禁警笛声,就像魔鬼的号叫,撕碎了这幅幽静的画卷。两个人相互瞅瞅,心里都明白,今晚想回市区也回不去了,只能在小船上过夜了。

        不一会儿,江面上又传来一阵隆隆响的马达声,打破了江边的宁静。小船也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只见下游开来几艘黑糊糊的巡逻艇,从江心呼啸而过,隐约可见伪满洲国的国旗在巡逻艇上飘动。

        肖泽明说了一句:“纳粹德国已经投降了!小日本鬼子也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头儿了!”

        马达声渐渐远去,江面上又恢复了平静。江边草丛中的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

        “韩雪小姐,”肖泽明首先打破了沉默,拉着韩雪的手,说,“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能说出来让我听听吗?”

        “我……”韩雪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包括肚子里的孩子,可又怕失去他,只说了一句,“我母亲逼着我嫁人呢。”

        “哦?是这样……”肖泽明笑了。

        他聪明的大脑告诉他,这句潜台词在暗示他:“小伙子,冲着目标勇敢地开炮吧!”

        于是,这位在美国受过西方教育的年轻人大胆地开口了。

        “韩雪小姐,如果今天晚上我向你求婚,你不会觉得我太冒昧吧?”

        这当然是她求之不得。

        她却低着头不敢抬头瞅他。而她的这种态度又给肖泽明以错觉和鼓励。于是,他像西方绅士那样,起身单腿跪了下来,引起小船一阵剧烈的晃动。

        “韩雪小姐,”他拉起她的一只手,送到唇边深情地吻了吻,坦言道:“我在江边第一眼见到你,就深深地爱上了你!你太美了,尤其你眼睛里那种深沉的忧郁,使我对你产生了无限的爱恋。听了你和岗察洛夫的故事,越发觉得你是一个对爱情无比忠诚的人!今天,让明月为我作证,我以一个军人的身份,郑重地向你承诺,我会一辈子爱你,呵护你,为你负责!韩雪小姐,我正式向你求婚,嫁给我吧!”

        听到这番承诺,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别的,总之,韩雪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一头扑到肖泽明怀里哭起来。

        “别难过,我会一辈子爱你、呵护你……”

        “可我必须告诉你……”

        “不,你不要说,你什么都不要说!”

        “可你并不了解我……”

        “我不需要了解你的过去,就像你不了解我的过去一样!我只要你的现在!”他用狂吻堵住了韩雪要说的话,从而也堵住了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船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脚下是幽幽的江水,头顶是一轮弯月,一对拥抱的身影久久地映在水面上。

        此刻,一股酸涩的温暖与深深的歉疚,纠结着韩雪那颗善良的心。

        她觉得对不起保罗,也对不起眼前这个小伙子。可现在,她已经别无选择,只好把那个天大的秘密藏在心底了。

        满天的星斗不知何时出来,又何时淡去的,头顶的那轮弯月,不知何时移向了西天。

        东方吐出了朝霞,江面上飘起了淡淡的晨雾。

        肖泽明搂着韩雪,亲切地说道:“小雪,我们马上结婚好吗?就像《魂断蓝桥》里的男女主人公那样,因为我很快就要返回部队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再说,我回去将要驾驶战机参战。你知道,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不许你瞎说!”韩雪的心里却说,太好了,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