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踪与偷情 (3)

        在随后到来的日子里,每天早晨八点钟,韩雪会准时出现在圣·尼古拉教堂门前。

        她穿上了毛蓝色呢大衣,披着大披肩,每当看到神职人员从不远处的小楼里走过来,看到保罗司祭瘦高的身影走在最后一个,她就会感到无比欣喜。

        自从上次见面以后,他总是走在最后一个。

        这样,她的目光可以长时间地停留在他的背影上,而不用顾及他人的眼睛了。

        但是,年轻司祭投给她的目光,却是匆匆一瞥,就像怕火炭烫着似的。

        不过,她却从那匆匆一瞥中,从那看似冰冷的厚厚岩层下,看到了炽热的岩浆在沸腾,在涌动,看到了火山喷发前的冲动。

        这一切就像开江的风,渐渐吹开了她那积聚在心底的厚厚冰层。

        这天早晨,她向他走过去,他顿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蹲下假装整理鞋子。她随手丢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给你做的椅垫放在看门人那里。”

        过几天,她又丢给他一张纸条:“您的毛衣放在您宿舍看门人那里。”

        第二天,她拾起了他丢给她的纸团,激动得心都颤栗了。

        却是:“谢谢您!请您千万不要再送东西了!”

        一连几天,她没有见到他,等她再次见到他,发现他瘦了,走路都打晃了。

        那一天,她在教堂门前徘徊了一整天。傍晚,她敲开了教堂的大门。

        秃顶老人从虚掩的门缝儿里,露出一张疑惑的脸,说了一句“对不起小姐”,就被她打断了。

        “先生,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拒绝一个罪恶灵魂的忏悔!”

        “对不起小姐,现在并不是忏悔时间!”

        “不,我要求向保罗神父忏悔,否则我将会冻死在教堂门前!”

        “保罗司祭他……”

        “他就在他屋子里。我一定要见到他!”

        秃顶老人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推开了那扇大门,从而为她推开了另一个世界。

        韩雪轻轻地敲了敲那扇小门,没人应声,便悄悄地推开了,发现年轻司祭背对着门,微微弓着身子,面对尼古拉神像在祈祷,桌子上放着她送给他的椅垫。

        “保罗神父……”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你、你怎么来了?”保罗司祭转过身来,脸上除了惶惑似乎还有一丝惊喜,“请不要称呼我神父……”

        “对不起,我是来向您忏悔的。”她低着头,盯着自己落了一层雪的皮靴,怕抬头看见那张令她神魂颠倒的脸,又失去开口的勇气,“保罗神父,对不起,我习惯这样称呼您,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接受一个罪恶灵魂的忏悔……”

        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移动脚步磨擦地板发出的咯吱声,似乎还听他说了一句让她请坐之类的话。

        她却没有落座,一直站在门口,开始了沉重的忏悔。

        “对不起,保罗神父,是我精神错乱把您当成了我的恋人,让您蒙受了莫大委屈,受到大主教的惩罚。实在对不起,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这个罪人!可您长得太像我的岗察洛夫了。尤其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跟他一模一样。我第一眼见到您,真以为上帝把他还给我了。今天看到您瘦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我又成了一个罪人,我害了父亲,害了岗察洛夫,现在又害了您……其实我第一次跟您握手,就发现您不是岗察洛夫。但我不愿承认,因为我深深地爱上了您。对不起,我必须说实话,我不想失去您,我只有生活在幻想之中才能活下去……”

        她说不下去了,头靠在门框上,闭着眼睛极力抑制着夺眶的泪水。

        忽然,她觉得有一只手轻轻地拭着她脸上的泪珠,她蓦地睁开眼睛,只见年轻司祭因紧张而呼吸急促的脸,就在她眼前……

        “对不起,是我害了您……”她啜泣道。

        “不,”年轻司祭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您拯救了我。”

        “不,我请您原谅!”

        “您不需要原谅……”

        “可我……”

        “您使我明白了人生最美好的东西……”

        “不,我是罪人!我不应该爱上您!”

        “不,您唤醒了我沉睡的灵魂。”

        “神父先生……”

        “请叫我保罗。韩雪小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他伸出双臂,笨拙地绕到她身后,紧紧地拥抱着她。

        刹那间,她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苦苦思恋的痛苦、委屈、自责,一切一切,都被他因激动而发抖的怀抱,被他笨拙而疯狂的亲吻融化了。

        她在他几乎要窒息的怀抱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声渐渐平息下来,她听到了雪粒打到玻璃上发出的沙沙声。

        他松开了她,转身跪到尼古拉神像前,满脸横泪,痛苦地忏悔起来:“仁慈的主啊,请饶恕您可怜的孩子吧!请饶恕他的罪过吧!”

        韩雪本想结束这段不该发生的恋情,没想到,却又陷入了疯狂的情网。

        “爱情是无罪的,只有爱情才能拯救你!韩雪,你要勇敢地爱下去!这回我可以放心地去悉尼定居了。”玛丽娅却鼓励韩雪。

        随后,岗察洛夫带韩雪去过的那间江边小木屋,则成了韩雪和保罗秘密幽会的最好去处。

        那个围着矮栅栏、落满厚厚积雪的院子,留下了他们深深的足迹。

        而那间只有一张光板床,墙角挂满蜘蛛网的冰冷小木屋,则成了他们做爱的温床。

        保罗的身体很单细,远不像岗察洛夫那么健壮。

        他们拥抱着,彼此用体温驱赶着寒冷,温暖着对方怦怦狂跳的心。他向她讲述起自己的悲惨身世。

        他出生在圣彼得堡,父亲是一位声誉很高的白衣神父。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记忆,模糊而充满血腥,炸翻的马车,满脸血污的父母和姐姐,不断传来的枪炮声……他趴在雪坑里哭喊着,用小手拼力摇晃着血泊中的母亲。

        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孩子,上帝保佑你……”

        而父亲留给他的则是一枚沾满鲜血的白银十字架。

        四岁的他,成了孤儿,从此像一个破布娃娃似的,被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丢来丢去,最后被丢进了孤儿院。一个画着弯弯细眉,有着一副尖尖红指甲的老女人,总是恶狠狠地训斥他,吓得他经常拎着冰冷的湿裤裆躲在角落里,不停地哆嗦。长大以后,按照父亲的遗愿,他被送进了圣彼得堡神学院。

        神学院院长是一位虔诚的东正教徒,极力主张神学院学生,要发“三绝誓愿”,即绝财、绝色、绝意,过苦行僧的生活。保罗沉默寡言,一心钻研神学,深受院长的赏识,毕业后被派往中国并且被提拔为司祭。院长说将来要培养他成为中国的黑衣大主教。

        他以为他这一生将清心寡欲,侍奉上帝,再不会有男欢女爱了。

        可是,当他第一次见到韩雪扔给他的字条,他那从未享受过母爱与情爱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他整夜整夜跪在耶稣像前,祈求上帝拯救他堕落的灵魂。可是,无论他怎样忏悔,他的灵魂都越来越堕落,越来越渴望见到她,只有见到她,才感到无比的幸福。

        她也给他讲起自己的故事,讲到父亲遭绑架,讲到岗察洛夫的失踪……

        讲到伤心处,两个同命相连的苦命人就抱到一起痛哭。

        在小木屋里,她看到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

        “噢,下雪了!”她拉着保罗跑出昏暗阴冷的小屋,来到空旷无人的雪地里。

        两个人手拉着手,像孩子似的哈哈大笑,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飞快地旋转。

        她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回到了岗察洛夫身边。他呢,仿佛回到了记忆模糊的幼年,跟姐姐在雪地里玩耍。他丢掉以往的矜持,跟着她笨笨磕磕地旋转,只是腿脚不太灵活,转着转着,一下子跌倒在雪地里。两个人躺在雪地上哈哈大笑。

        两人玩得正开心,忽然从城区方向传来钟声,因为下雪,钟声显得沉闷而遥远。

        全市几十座教堂的钟声渐渐连成一片,就像滚过来的一串串闷雷,间或夹杂着讨厌的警笛声。

        这钟声就像催命符似的,把他们从欢乐的云端抛到了现实之中,就像七仙女听到了天宫催她回宫的命令。保罗顿时没了声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上,“唉——”他沉重的叹息声被飘落的雪花压住了,显得格外沉闷。

        听到这声叹息,韩雪的内心很是疚痛。她知道他的灵魂一直在信仰与爱情的矛盾之中挣扎,很痛苦。

        她问他:“保罗,假如我们的事败露了,你会不会后悔?”

        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如果你家人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你会后悔吗?”

        “当然不会!”

        “可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口水很可怕,能把人淹死。”

        “我不怕!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怕!你呢?”

        “我也一样。”

        “保罗……”

        “韩雪……”

        他们呼唤着对方的名字,疯狂地亲吻淹没了他们内心的痛苦。

        (待续)

第七章 失踪与偷情 (2)

        眼看着自己刚刚拥抱过,体温还没有散尽的鲜活生命,眼看着刚刚失而复得的恋人,就这样在自己面前眼睁睁地消失了。

        就像那天眼看着父亲被绑架一样。韩雪觉得她的心也被子弹穿透了。

        她看见自己大股大股的鲜血流到马路上,与岗察洛夫的血水交融到一起了。血水变成了无数个小红精灵,在疯狂地跳舞,溅起一朵朵殷红的血花。那是她和岗察洛夫的最后舞蹈,就像他们第一次在舞场上跳舞一样,生命之舞,美丽绝伦。

        她变得神经恍惚,整天抱着那只棕色皮鞋,冲着皮鞋磨磨叨叨地道歉:“对不起,亲爱的,是我害了你!你父亲本来给你留下一条生路,你却毁在我手里了。对不起,爸爸,是我害了你!我是罪人,是我害了你……”

        自责和内疚就像老鼠一样,日夜啮噬着她错乱的神经。

        她觉得她是一个罪人,见谁就向谁请罪。

        而且,天天做噩梦,不是梦见红色小精灵在她面前跳舞,就是梦见满目疮痍一片废墟,见不到一个人影,寻不到一丝光亮。她孤零零地在残垣断壁中哭喊,挣扎,却喊不出一点儿声音,拼命想逃出去,却永远也逃不出那无边的黑暗和恐惧。

        发生这件事之前,母亲恨女儿,认为是女儿害了丈夫。现在,颠倒过来了。女儿认为是母亲害死了岗察洛夫,对母亲充满了不可原谅的怨恨。

        韩雪一个人关在小屋里,不肯出来,只有听到母亲的哭声,才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冲着母亲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女儿疯疯癫癫的样子,母亲坐在圈椅上号啕大哭:“天哪!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呀?老韩家这是咋的了?老头子没个音信,小祖宗又变得疯疯癫癫的,让我这个老婆子可咋活哟?”

        韩雪却是一脸癫狂的怪笑,笑够了,才道出一番不知是真是假的疯话,“哈哈哈……这是一个罪孽的世界,人人都在造孽!你造孽,我造孽,大家都在造孽!哈哈哈!我的天哪!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哟?”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拍手打掌地哭号起来,先是假号,后来是真哭,号啕大哭。

 

        这种疯疯癫癫的状况,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这天,韩雪的精神稍稍好一些。她第一次走出家门,乘马车来到中央大街北面那幢带有雕花窗棂的俄式院门前,第一次走进岗察洛夫的家。她想看看恋人的过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照片或者其他物品留作纪念。

        院外的栅栏已经被人拆掉了,院子里一片久无人居的荒芜。

        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空空荡荡,家具全不见了。

        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你争我夺争地抢着什么东西,一见她进来,立刻瞪大沾满眵目糊的眼睛盯着她,生怕她来抢夺他们地盘似的。

        她看见一个一只眼的老乞丐,穿着一件肮脏不堪的条纹衬衫,一个年轻乞丐穿着一双沾满污垢的意大利皮鞋,一个刚刚长出小胡须的少年,戴着一顶她再熟悉不过的太阳帽……她记得,岗察洛夫就是戴着这顶太阳帽,穿着这件条纹衬衫,带着她去看《魂断蓝桥》的。

        在一双双狐疑目光的跟踪下,她走进了阴暗、潮湿,散发着烂白菜气味儿的地下室,来到最里面的房间,在东南角一只破椅子下,找到了秘密开关,用力跺了三下,果然,北边那扇夹壁墙缓缓地移动开了。

        于是,她看见了父亲留给儿子的生命通道,也看见了恋人最后几天的藏身之处。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夹壁里都存放些什么东西,就被蓬头垢面的身影呼啦一下挡住了视线,转眼间,夹壁墙里存放的毛毯、水壶等物品,都被几双肮脏的大手一抢而光,只剩下一个深蓝色的硬皮日记本,在他们脚下踩来踩去。等乞丐们呼呼啦啦地走了,她才拾起日记本,这是岗察洛夫用中俄两种文字写的日记。

        不久,这幢房子就被江上军的一名日本军官给占了。

        拿到日记本的这天晚上,韩雪发现床头的那只皮鞋不见了,忙问母亲皮鞋哪去了。

        “扔了!”母亲气呼呼地说,“那是死人的东西,不能在家里当祖宗供着!”

        “你把它扔哪了?”

        “扔给收破烂的了!”

        韩雪起身跑了出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收破烂的。

        一连两天,韩雪都关在卧室里看日记,日记里详细记载着岗察洛夫跟她相识以来所发生的事情,从第一次跳舞,到最后一次看电影,从第一次接吻,到最后一次拥抱,都记得很详细,同时也记录了他从孩提时代开始流亡生涯的心路历程。

        看了日记,韩雪越发不能原谅自己,也越发不能原谅母亲了。

        她变得神情恍惚,头不梳脸不洗,半宿半宿站在窗前,望着夜空,磨磨叨叨地冲着月亮说话:“亲爱的,你一个人说走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界上,孤零零的,多可怜哪!你让我跟你也一起去吧。”

        这天,韩雪的好朋友玛丽娅从澳大利亚回来了,来家里看望她。

        一见到玛丽娅,韩雪又跪在床上冲人家磕头,连连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他……对不起,是我害了他……”

        “噢,我的上帝,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看到韩雪疯疯癫癫、披头散发的样子,玛丽娅很是惊讶。

        “我有罪……是我害死了岗察洛夫……害死了父亲……”

        “韩雪,那不是你的错!”玛丽娅拉着韩雪坐下,耐心地劝她,“那是战争造成的,是日本鬼子法西斯分子造成的!”

        “不!他父亲给他留下了秘密通道,他完全可以逃走!是我害了他。我有罪……”

        “韩雪,你没必要责备自己。你丝毫没有错!岗察洛夫真死了,也不是你造成的!你父亲的失踪更不是你造成的!你必须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否则,你的一生都毁了!”

        玛丽娅直爽、率真,很有俄罗斯人的个性。

        她告诉韩雪,爱情并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都很年轻,不能因为失去了恋人就毁了自己。她说她的恋人普列金给日本人当翻译去了绥芬河,也被日本人杀害了。她也很痛苦,但她不能永远痛苦下去。她说她们全家要搬到澳大利亚定居了。到悉尼以后,她将开始新的生活。

        这番话对韩雪浑浑噩噩的心,似乎起到一定的开导作用。

        她瞪着痴呆呆的眼睛问玛丽娅:“玛丽娅,你告诉我,我真的没有错吗?你说你要去悉尼开始新的生活,是真的吗?”

        “是的,当然是真的。”

        “你又有了新的恋人?”

        “是的。”

        “不!玛丽娅,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哪?”她抱住玛丽娅呜呜大哭。

 

        这天是礼拜日,玛丽娅带着韩雪来到圣·尼古拉大教堂。玛丽娅是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她认为只有万能的上帝才能拯救朋友迷失的心灵。

        韩雪并不相信上帝。

        她是看着奶奶和母亲供奉观音菩萨长大的。她觉得如果真有上帝,上帝为什么不惩罚那些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为什么不惩罚那些法西斯党徒?再说,她听说过不少有关教堂的可怕传说,传说红毛鬼专吃中国小孩儿,修女深更半夜与男主教幽会,黑衣大主教在教堂密室里与特务秘密接头等。而且,岗察洛夫曾对她说过,圣·尼古拉教堂的大主教,与法西斯头子罗扎耶夫斯基的关系密切。罗扎耶夫斯基经常借祷告为名,跟大主教去密室商量要事。

        可是,碍于朋友的情面,韩雪只好跟着玛丽娅去了教堂。

        到了教堂门口,韩雪低着头,用脚蹍着地上的丁香树叶,不肯进去,嘴里嘟哝着:“我才不相信上帝呢,任何上帝都拯救不了一个百孔千疮的灵魂!”

        “嘘!”玛丽娅忙将食指竖到嘴边,不许她亵渎上帝,“上帝是仁慈的,它可以拯救一切!”

        “可是,上帝从来没有对我仁慈过!”韩雪心想,上帝总是跟我过不去。

        然而,韩雪的质疑声刚刚落地,她的人生却在短短几分钟里发生了巨大变化。

        说来奇怪,刚刚还秋高气爽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黄豆般的雨点披头盖脑地砸下来,前来做礼拜的俄罗斯侨民纷纷向教堂大门里跑去。玛丽娅拉着韩雪夹杂在侨民当中,用一张报纸挡住了秃顶看门老人的视线。

        要知道,东正教是一个神秘、保守、封闭的宗教,教堂管理很严,不像基督教和天主教堂那么开放,可以随便进出。东正教堂只允许受过东正教洗礼的人进入。受过洗礼,证明是被上帝接纳的孩子。而像韩雪这种没有受过洗礼的外来人,是不许进的。

        玛丽娅带着韩雪来教堂祈祷,本来是一番美好的心愿,祈求上帝拯救韩雪的灵魂。没想到,却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此之前,韩雪像许多中国人一样,对俗称喇嘛台的圣·尼古拉大教堂,充满了神秘和好奇,每次经过这里都会多看它几眼,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大主教会不会吃小孩儿?修女是不是深更半夜跟主教幽会呀?

        此刻,她跟在玛丽娅身后,走进幽暗的教堂,一时,什么都看不清,周围到处都是晃动的萤火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蜡烛燃烧的气味儿。只见缕缕青霭,飘向穹顶,穹顶有一副巨大的耶稣画像。等她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才发现教堂里挤满了手持蜡烛的人。

        东正教堂不像基督教堂或天主教堂,有一排排椅子供教徒使用。这里没有椅子,所有的教徒都是站着。周围墙上挂着许多古老的、看上去很旧的圣像,还挂着长长的白色圣幛,整个教堂好像随着烛光的摇曳而在微微晃动。圣台前摆着一排圣像,圣像下面摆满了鲜花,一个大大的金色烛台上插满了蜡烛。烛台旁,有一尊耶稣受难的铜像。

        看到这一切,韩雪忽然想起了岗察洛夫说的话:

        “亲爱的,战争一结束,我立刻带你走进圣·尼古拉大教堂,我相信你穿上婚纱,一定美得像天使一样!”

        “岗察洛夫,你愿意娶韩雪为妻吗?……愿意!我非常愿意!我愿意一生一世爱她、呵护她、照顾她,直到生命尽头!”

        如今,她来了,却没有婚纱,没有新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疯疯癫癫的心,在这幽暗的教堂里,像一个幽灵似的躲在玛丽娅身后,违心地做着她并不情愿做的事情。

        她知道无论玛丽娅多么煞费苦心,她都不会属于这里。她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永远不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

        她觉得烛光后面的一双双眼睛,好像都在注意她,在悄声嘀咕她。她低着头,躲在比她又高又胖的玛丽亚身后,就像躲在大树后面一只忐忑不安的小鹿。

        玛丽娅递给她一支点燃的蜡烛,悄声告诉她:“只有点燃了蜡烛,上帝才会接受你的祈祷。”

        韩雪心想,这大概跟中国人点香上供一样吧?

        玛丽娅带着她,指着墙上一幅幅年代久远光泽暗淡的圣像,向她一一介绍:这位是祭奠亡灵的圣台;这位是保佑信徒祈求成事的圣台;这位是保佑信徒病体康复的圣像;这位是悲叹圣母;这位是消愁圣母;那位是保护圣母;那位是七箭圣母……啊,前面那座最大的圣像则是尼古拉神。

        “这就是我主耶稣。”在耶稣圣像前,玛丽亚悄声对她说,“你要虔诚地向主祈祷,主一定会保佑你实现心中的愿望。”

        说着,玛丽娅教韩雪举起右手,捏起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先上后下,先右后左在胸前画着十字,并告诉她,三个指头是代表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在向上帝祈祷。

        玛丽娅微微叩首,虔诚地祈祷起来:“大慈大悲的主啊,您的孩子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向您祈祷,祈求您把韩雪姊妹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将爱情和幸福重新降临给她吧!”

        面对耶稣圣像,韩雪心里却冒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念头:

        “耶稣,如果你真是上帝,请把我的岗察洛夫还给我吧!没有他,我永远不会幸福!否则我才不相信什么上帝呢!”

          后来,当一切都发生过后她才明白,正因为她这种疯疯癫癫的心理,完全被岗察洛夫占据着,所以才产生了一系列的错觉。

        事情发生在教堂司祭带领教徒开始祈祷的时候。

        祈祷开始时,教徒们都规规矩矩地站好,青霭缭绕的教堂里,响起了悠扬的管风琴声。有人唱起了赞美诗,听不清歌词内容,但男低女高的歌声,错落有致,舒缓悠远,旋律很优美。

        韩雪站在玛丽娅身后,抬头偷偷地瞅瞅二楼,只见十几人的白纱裙和黑西服的唱诗班,站在二楼的乐池里,正聚精会神地唱着赞美诗。赞美诗一停,只听一个男中音操着浑厚而慈悲的长音喊道:“沃斯巴吉——沃斯巴吉——”

        众教徒也跟着齐声喊道:“沃斯巴吉——沃斯巴吉——”

        听到这声慈悲而略带忧郁的男中音,韩雪大吃一惊,急忙循声望去,只见前面站着一排身穿黑色和白色长袍的神父,有两位年长的神父留着大胡子。其中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神父很像岗察洛夫。

        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发出惊叫,更不记得她是否呼喊着岗察洛夫的名字,便不顾一切地向前面扑过去。只觉得,周围无数双嗔怪而惊讶的眼睛,就像黄黄绿绿的玻璃球似的,一齐瞪着她。只觉得玛丽娅死死地拽住她,拽着她穿过闪开的人群,向门口奔去,秃顶的看门老人瞪大惊惑的眼睛,急忙给她们打开了教堂大门。

        出了门,冷风一吹,韩雪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她尝到了流进嘴里苦涩的泪水,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喊,甚至看到自己破马张飞的样子:“不!岗察洛夫没有死,他还活着!我看见他了!他穿着白袍子站在前面!”她看到了路人投来惊诧的目光,听到玛丽娅低声的劝解:“韩雪,你搞错了!那不是岗察洛夫……”

        “不!不!你不要骗我,是他,就是他!上帝向我显灵了,他把岗察洛夫还给我了!”

        韩雪的精神完全错乱了,记忆变得支离破碎,好多事情都是后来玛丽娅告诉她的。为了她,玛丽娅只好推迟了赴澳大利亚定居的行程。

        下雪了。

        人们都穿起了厚厚的秋装。而韩雪却穿着一套乳白色纱裙,一双米色高跟皮鞋,肉色玻璃丝高筒袜,披着一条米色开司米披肩。

        一身不合适宜的打扮,加上那张苍白如霜但却异常出众的面孔,手里举着一枝冻蔫的红玫瑰,全身冻得跟煺了毛的死鸡似的,蜡人般地伫立在圣·尼古拉教堂门前。

        这副可怜又可笑的样子,就像后来她挂着破鞋游街一样,一时成为哈尔滨街头巷尾的笑谈,招来路人一阵阵惊诧,一阵阵惋惜。连日本宪兵经过这里,都忍不住咕噜几句。

        不少好心人劝她:“姑娘,快回家吧,别冻坏了身子!”

        在她混乱的大脑里,一切都错位了,不听调遣了,唯有一根神经却异常清醒。就像大街上穿得花花绿绿,脸抹得跟花蝴蝶似的疯子一样,她一心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换取心上人的欢心和注意。

        她记得,第一次穿上这套岗察洛夫送给她的乳白色纱裙,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她,惊叹道:“哇!太漂亮了!简直像天使一般!”

        如今,天使来了。

        她在等他,等待着一群身穿长袍的俄国神职人员,从不远处一幢灰色小洋楼里走过来。

        当她看到脸颊清瘦、长着一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的年轻神职人员走过来,她那双痴呆呆的眼睛立刻瞪得跟灯泡似的,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棕色的教堂大门里,这才想起手中冻蔫的玫瑰……

        她却没有去追,而是站在教堂门外继续等他,等他出来。

        “韩雪,那不是你的岗察洛夫!他是教堂的司祭,叫保罗!”玛丽娅将呢大衣披到韩雪身上,后悔道,“唉!要知道这样,我真不该带你来教堂,上帝不但没能拯救你的灵魂,反倒让你陷入了新的情网!”

        “不!”韩雪却反驳道,“他不是保罗,他是岗察洛夫!仁慈的上帝被我感动了。他把岗察洛夫还给我了!”

        “噢,我的上帝,我简直成了罪人!”

        “不,玛丽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你!你让我见到了岗察洛夫。他没死,他还活着,即使他不回到我身边也没关系!我知道他还活着就好。我就放心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去打扰他的。我知道他是神父,我不能玷辱了他神圣的职责。”

        “上帝,我说什么你才能相信呢?”

 

        在圣·尼古拉教堂北面一间幽暗而肃静的小屋里,玛丽娅找到了长着一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名叫保罗的年轻司祭,对他讲述了韩雪与岗察洛夫悲惨的爱情故事。

        “尊敬的保罗司祭,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救救我的朋友吧!否则,她会被爱情折磨死的。”玛丽娅对保罗司祭说道。

        年轻的司祭瞪大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望着玛丽娅,半天无语。

        “保罗司祭,”玛丽娅见他迟迟不肯开口,就说,“我从小敬重神职人员,因为你们是上帝的使者,是上帝声音的传播者。你们慈悲、善良,肩负着拯救人类灵魂的使命!尊敬的保罗司祭,现在只有您能拯救我的朋友。我相信,您不会看着一个中国姑娘因为您而备受折磨,您却无动于衷吧?”

        年轻的司祭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受过神学院教育的斯文与慈悲,充满了磁性的感召力,“尊敬的玛丽娅小姐,我不知能为您的朋友做点什么?”

        “啊,谢谢您!只希望您能见见我的朋友,听听她的倾诉。医生说,让病人向假想中的恋人倾诉,让她把内心的痛苦释放出来,这对病人的康复大有益处。”

        “可您知道,我并不是……”

        “这您不必担心,她是一个有教养的中国姑娘,不会做出让您为难的事情。”

        “那好吧。”

 

        一个雪后的晚上,玛丽娅带着韩雪第二次走进教堂,穿过灯光幽暗、弥漫着蜡烛燃烧气味儿的大厅,来到那间挂着尼古拉神像的小屋。

        进门前,玛丽娅一再叮嘱韩雪,见到保罗司祭不要激动,千万不要跟他拥抱接吻。他是神职人员,有着严格的教规,违背教规是要受处罚的,只让她向保罗司祭倾诉内心的思念和痛苦。

        可是,一见到“岗察洛夫”,韩雪却无法控制自己了。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扑到保罗司祭怀里大哭起来:“亲爱的,我知道你还活着!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上帝,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不知我有多么想你……呜呜……”

        不过,这只是韩雪在脑海中闪过无数次的念头罢了,并不是真的。

        她站在门口,一动未动,只是两眼含泪,深情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恋人”。

        他今天并没有穿白袍,只穿着一件藏青色外套,袖口露出磨坏的驼色毛衣。他起身示意她请坐时,她发现他坐的椅子上没有椅垫。

        她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门口,伤心地说道:“亲爱的,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这里的生活太清苦了?看你脸色苍白,瘦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好难过……”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想拥抱他,刚走两步又停住了。

        她想起了玛丽娅的叮嘱。她觉得流到嘴里的泪水又咸又涩。她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亲爱的,跟我回家吧。我给你熬鸡汤,给你补补身子。亲爱的,不用害怕,法西斯分子快完蛋了。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保罗司祭的脸涨得通红,修长而白皙的双手时而交叉,时而又松开,忧郁的目光低垂着,不敢抬头瞅她。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不爱我了?”

        “尊敬的韩小姐……”保罗司祭抬起头来,忧郁的目光像荡秋千似的,在两个人之间荡了几下,不失斯文地说道,“我知道您遇到了不幸,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向我敞开心扉,向我倾诉您内心的痛苦,或许我能为您……”

        他的中国话说得笨笨卡卡,远不像岗察洛夫那么流利。

        “亲爱的,”韩雪却微笑着打断了他,“你终于说话了。只要见到你,一切痛苦都结束了,都无所谓了。只要看到你活着,就是我最大的幸福!看到你活着,我就放心了。你失踪以后,我以为你被打死了。我觉得是我害了你……现在好了。我相信只要你活着,我们就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瞧,我们终于见面了!亲爱的,你不知我心里有多么高兴啊!”

        也许,恰恰是这番发自肺腑的真情打动了年轻司祭,也许,多年的神学教育不允许他欺骗一个可怜的中国姑娘。

        他那忧郁的目光终于像两只灰蝴蝶似的,试探着落到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颊上,他用慈悲的语气说道:“韩小姐,对不起,我必须告诉您,我不是……”

        “不,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韩雪却再次打断了他,“我知道您现在是神父了。”她改称为“您”,习惯地叫他神父,而不是称他司祭,“请放心,我不会打扰您的。我只想见到您……对不起,打扰您了,我该走了。再见!”说完,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迟疑地走过来,向她也伸出了一只手。

        她双手紧紧地握住司祭那只湿润而柔软的大手,激动得浑身颤抖,泪眼蒙眬。她看到他脸上长着金色汗毛,跟岗察洛夫的一样,连长长的睫毛都是金色的。但却发现,这只大手比原来那双手更柔软,更富有弹性。而这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好像比从前那双眼睛更清澈,更单纯,也更加令人信赖。

        刹那间,她那错乱的神经突然有了一丝清醒。

        (待续)

第七章 失踪与偷情 (1)

        当韩雪敲开岗察洛夫的家门时,已经是很晚了。

        “小雪,出什么事了?快进来!”

        岗察洛夫一看到韩雪失魂落魄的样子,断定她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否则不会半夜三更跑来找他。

        韩雪却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瞪大噙满泪水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岗察洛夫。

        刚才,她看见绑架父亲的两个家伙又高又大,说着俄语。她猜测绑架父亲的家伙一定是俄罗斯法西斯党徒!可她奇怪,父亲好多年不回家了,那帮家伙怎么会知道父亲今晚回来呢?一定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

        这个通风报信的家伙是谁?莫非是……

        啊,天哪!她不敢想下去,太可怕了!

        她顿时想起父亲说的话:“岗察洛夫父子就是俄国法西斯党的忠实信徒!”“你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是一个危险人物……”

        刹那间,她的心好像被撕裂了一般,又悔又痛,觉得是自己害了父亲。

        “小雪,你怎么不说话?”岗察洛夫伸手来搂韩雪微微发抖的肩膀,却被韩雪闪身躲开了。他一脸疑惑:“你怎么了?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要在以往,韩雪早就扑到岗察洛夫怀里委屈地大哭了。现在,她盯着这个深深爱恋的小伙子,心里既悔又恨,觉得他欺骗了她纯洁的感情,毁了父亲,也毁了她。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了。

        “亲爱的,你倒说话呀!”

        “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出卖了我的父亲?”她恨恨地说道。

        “什么?”岗察洛夫一脸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不能进屋说?”

        “我父亲被你们法西斯党徒给绑架了!”

        “怎么?”岗察洛夫微微一怔,“你能断定是他们干的吗?”

        “当然能断定!我听他们说的是俄语!我要你明天必须把我父亲还给我!”

        “如果真是这样,小雪,你别着急,天亮我就去想办法。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是我出卖了你的父亲?”

        “因为只有你知道父亲跟我在一起!只有你知道我父亲送我回家!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恨死你了!”说完,韩雪哭着跑出了院门,不顾岗察洛夫的追赶,跳上了一辆等在那里的马车疾驶而去。

 

        父亲失踪,母亲病倒了,深深相爱的恋人可能就是出卖父亲的凶手。

        1944年夏天,韩雪觉得天塌了,觉得她十七岁的肩膀太瘦弱,实在承受不住这片破碎的天,她快崩溃了。

        母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她只好辍学在家侍候母亲。母亲却认为是她害了父亲,再也不肯原谅她了。

        “妈,你打我吧!骂我吧!都怨我,求求你,妈妈,你倒说句话呀!”

        无论她怎样哭喊,母亲都像没听见似的,两眼呆呆地盯着窗外,连瞅都不瞅她。

        岗察洛夫对韩雪说,据他了解,绑架韩先生的并不是俄罗斯法西斯党徒。如果是他们,早就应该向她家索要赎金了。他说根据他的经验判断,这起案子很可能不是一般的绑架案,而是某种政治势力秘密逮捕了韩先生。让她别着急,他一定抓紧时间调查韩先生的下落。

        “你撒谎!我明明看见是你们的人干的,可你却在替他们说谎!你太令我失望了!”韩雪却再也不相信岗察洛夫了,一见着他就冲他发火,以宣泄内心的怒气。

        “小雪,”岗察洛夫却表现出一种有教养的风度,像大哥哥似的向她解释,“你听我说,哈尔滨的政治背景很复杂,会讲俄语的人很多,很难说是哪一伙干的。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不!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你理解什么叫引狼入室?你理解被自己深深相爱的人一次次欺骗的滋味吗?”韩雪不再像过去那么斯文,变得粗野起来,“不!我不听你任何解释!我只恨我自己太傻,太单纯了,居然相信了你这个混蛋的一派谎言!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完,甩着两条细细的长腿哭着向院子里跑去,把岗察洛夫一个人丢在大门口的夜色之中。

        韩雪不再指望岗察洛夫,她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父亲的下落,跑到父亲告诉她的道外那家同德烟酒小店去找汪老板,想请汪老板出面寻找父亲,却发现大门紧锁,汪老板不知去向。

        她又跑到正阳街,到老鼎丰点心铺买来几包芙蓉糕,雇了一辆马车,跑到哈尔滨南边的平房,去找她最鄙视的远方表哥梁玉春。梁玉春会讲日语,是哈尔滨有名的大汉奸。伪满洲国成立不久,他就跟一个日本人结成了拜把兄弟,在日本人手下一个重要部门干事。她只好请这个汉奸表哥帮忙打听父亲的下落。

        找到表哥家以后,好半天才敲开那扇两米多高的黑油漆大门,迎接她的除了几条恶狗的狂吠,还有表哥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

        “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梁玉春用一双狡黠的眼睛,色迷迷地打量着韩雪。

        此人四十几岁,一身日本军人打扮,马靴,白衬衫,马裤,挎着大洋刀,两撇小黑胡,一脸烟酒过度的绛紫色,牵着一匹枣红色大洋马正准备出门。

        “表哥,我是韩一平的女儿韩雪……”韩雪说。

        “啊呀呀!是韩雪表妹呀?稀客!稀客!没想到表妹这么漂亮,多大了?快请进!”

        “表嫂在吗?”梁玉春色狼般的嘴脸让韩雪心里发怵,“表哥,我找你有点急事。”

        “啊,你表嫂不在。有啥事进屋说!咱哥俩儿还有啥不好说的?”说着,扔掉手中的缰绳,伸手搂住了韩雪微微发抖的肩膀,却被她闪身躲开了。

        “表哥,我看就在院子里跟你说吧!是这么回事……”她急忙将父亲失踪的情况跟他说了。

        梁玉春一看她不肯上套,脸色立刻冷下来:“对不起,表妹,这个忙我可帮不上。要不,你去问问第四宪兵团上校团长滨口先生,他是我的朋友。”

        “那好吧。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韩雪只好将几包点心递了过去。

        梁玉春不屑地笑了笑,道:“跟我用不着来这个。既然送来,也就只好笑纳了。”说着,用马鞭挑起点心包上的纸绳,随手扔进屋里。

        梁玉春显然是在搪塞韩雪。

        道外正阳街北头的第四宪兵团是一个杀人魔窟。滨口团长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老百姓躲避他们还唯恐不及呢,谁敢上门去自讨苦吃?但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韩雪已经豁出去了。结果,连大门都进不去,站岗的让她痛快滚蛋,声称:“再不滚蛋,就把你送进笆篱子关起来!”

        这天傍晚,韩雪收到岗察洛夫的一封来信,信中写道:

        “亲爱的小雪,看到你日渐憔悴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一再向你解释,可你的心好像被魔鬼迷住了一样,根本不相信我。你想想,我们是那么相爱,我们曾经发誓今生今世永远不再分离。可现在,一个莫须有的误会却成了阻隔我们心灵相通的大山。难道我们的爱情就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吗?不!我不相信会是这样!亲爱的,你想想,即使我真是一名法西斯党徒,即使我知道韩先生不同意你我相爱,那么,一个男人能忍心陷害他未来的岳父,从而毁了他心爱的姑娘吗?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请相信你的岗察洛夫,他不是一个伪君子,他是一个敢恨敢爱敢为自己言行负责的俄罗斯男人!

        小雪,我知道你一直深深地爱着我。但是,你把父亲失踪的内疚迁怒于自己,当然也迁怒于我们的爱情。小雪,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暴风雪会过去。我相信你一定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亲爱的,我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天,无论等多久,我都会耐心地等待下去!一直等到挽着我心爱的姑娘走进教堂……”

        捧着这封信,韩雪就像捧着岗察洛夫那颗炽热的心,泪水把信纸都哭湿了。

        她承认岗察洛夫说得对,她把父亲失踪的内疚全部迁怒到自己身上,当然也迁怒到岗察洛夫身上了。她无法从自责的内疚中解脱出来。她认为她没有听父亲的话,没有跟岗察洛夫断绝关系。所以才导致今天的后果。对此她后悔不迭。

        她承认,她一直深深地爱着岗察洛夫,他就像镶在她心中的一块宝石,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从心里抠出去。她忘不了他对她的救命之恩。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在深情地望着她。再说,对岗察洛夫出卖父亲的事,她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任何证据。正因如此,她内心才十分纠结。

        不过,她的理性一再提醒她,必须离开他,否则,太对不住父亲了!

        于是,她给岗察洛夫写了一封回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岗察洛夫先生,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不可能再继续交往下去了!把订婚戒指还给你,谢谢你,给了我终生难忘的初恋。再见了!真诚地祝福你,早日重新获得爱情!”

        落款写到“你昔日的恋人”,“恋”字写了一半又抹了,改成了“昔日的朋友”。

        她觉得这样更好些。并将那枚红宝石戒指包好,放在信封里封上,找来邻居一个男孩儿给岗察洛夫送去。

        送走这封信之后,她趴在床上哭了很久。

        这天晚上,阴天,没有一丝星光,全市停电。

        整个城市就像地狱一般黑暗。天空偶尔滚过一串闷雷,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划过夜空,就像抽刀断水一般切开黑暗,瞬间又消失了,又继续黑暗下去。

        近来,每天晚间大街上都响起瘆人的警笛声,那警笛声就像蛇一般盘旋在哈尔滨上空,整夜整夜蹂躏着人们紧张而脆弱的神经。

        警笛声又响起来了。

        韩雪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恨恨地骂着:“该死的小鬼子,啥时候能完蛋呢?”

        她恨死小鬼子了,如果不是那天在舞厅里遇到日本人调戏,她不可能认识岗察洛夫,如果不认识他,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事情了。

        一想到跳舞,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七名女同学,她们死的死、散的散,都够惨了。她经常在梦中梦见她们。

        现在,父亲仍然毫无消息,岗察洛夫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不知他是同意分手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一想到他,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午夜时分,外面雷雨交加,下起了大雨。

        零点一刻,外面忽然传来了敲窗声:“当当当!当当当!”急切而谨慎。

        韩雪的心怦怦狂跳起来,这么晚了,能是谁呢?啊,一定是父亲回来了!上帝……一想到父亲她简直乐疯了!

        拉开窗子的刹那,正好一道闪电划过。

        她发现站在窗外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深深爱着的岗察洛夫!

        借着闪电划过的光亮,只见他披着一块毯子,被淋得像落汤鸡似的,脸瘦了一圈,下巴长出一圈胡茬儿,一边示意她打开窗子,一边紧张地回头张望。

        他这么晚跑来干什么?莫非……

        她忽然想起他曾跟她讲过地下室的故事,难道真的出事了?

        她急忙打开窗子,哗哗的雨滴立刻潲了进来。

        “对不起,这么晚跑来打扰你!”岗察洛夫急切地说道,“可我必须来告诉你……”

        “快进来说!”

        “不好意思,太打扰了吧?”

        “没关系,下这么大的雨,快从窗子跳进来吧!”

        她知道岗察洛夫是一个沉稳的人,从来遇事不慌。从他紧张的神态上看,她断定他肯定遇到麻烦了。否则,他不会半夜三更跑来找她,更不会如此紧张。

        她使出浑身力气才把岗察洛夫从那宽宽的窗台上拽进来。

        她忙点上蜡烛,问他:“出什么事了?”

        “我父亲牺牲了。”

        “啊?”她手中的蜡烛微微抖了一下,险些掉到地上。

        “四天前……”他一边用她递过来的毛巾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告诉她,四天前的半夜十二点,他父亲的一位朋友突然跑来告诉他,说他父亲刚刚被罗扎耶夫斯基开枪打死了,让他立刻逃跑。

        他急忙钻进地下室的夹壁墙里,在黑暗中度过了四天四夜,食物和水全用光了。

        这期间,他听到地下室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操着俄语和日语的咒骂声,踢倒桌椅的“砰啪”声,还听到一声闷声闷气的枪响,一个笨重的东西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猜想,一定是哑巴保姆被打死了。这天夜里趁着下大雨,他总算逃了出来。

        “韩雪,实在不好意思来打扰你。”岗察洛夫歉意地说道,“现在,日本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到处都在抓我。我的处境很糟。我必须躲过这段时间然后离开哈尔滨,回苏联去完成父亲交给我的任务。对不起,我也许不该对你说这些。可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我觉得只有你不会出卖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注意观察着韩雪的态度,看她还能不能相信他的这番话。

        只见韩雪早已泪流满面,听完他的故事,她心中的冰山顿时消融了,化作滚滚的洪水,把她内心纸糊的堤岸冲得稀里哗啦全部溃堤了。

        她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湿淋淋的身子,很怕再失去他似的,呜咽着:“我当然不会出卖你……我再也不会怀疑你了。看到你的样子我心都碎了。你哪里都不要去,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避难所!没人会知道你在这里,我会全力保护你!”

        “亲爱的,你太令我感动了!”

        韩雪的热情出乎岗察洛夫的意料,他不敢相信是真的,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极力判断着她内心的虚实,“啊,没想到,这场灾难竟然让你重新回到了我的怀抱……噢,上帝!我太激动了!”他紧紧地拥抱着韩雪,很怕再失去她。

        就这样,这对失而复得的恋人再次拥抱到一起,他们疯狂地亲吻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炽烈。他们知道,这来之不易的爱情是用父辈的生命换来的,所以都格外珍惜。

        韩雪说:“你已经几天几夜没喝一口热汤了。等着,我去给你弄吃点的。”

        随后,韩雪把一碗小米粥及一碟黄瓜端到岗察洛夫面前,他坐下刚要吃饭,屋门被推开了,只见一身黑衣黑裤的韩雪母亲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出现在门口。

        “妈!你要干什么?”韩雪以为母亲要冲岗察洛夫下手,急忙奔过去挡住他,“妈,你听我说,岗察洛夫并不是坏人!他被日本人追杀没地方去了,先在咱家躲几天!妈,我求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岗察洛夫,你不要动!”

        可是,无论韩雪怎样解释、哀求,母亲都像没听见似的,只用那双因缺觉而浮肿的眼睛,像盯着仇人似的盯着韩雪身后的岗察洛夫,见他迟迟没有动身就举起了手中的菜刀……

        “妈!你要干什么你?”此刻,北方女性那种仗义、豪爽、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个性,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身上彰显出来了。只见她把脖子一梗,冲着母亲伸了过去,厉声道:“要砍你就砍我好了!我死活也不会放他走的!”

        “不,请不要这样!”岗察洛夫急忙说,“我走!我马上走!”

        “不!你不能走!”韩雪转身去拉岗察洛夫。

        却见母亲把菜刀突然横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厉声吼道:“你让他痛快滚出去!”母亲恶狠狠地瞪着岗察洛夫,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请别这样,亲爱的,我走了!”岗察洛夫还想说句什么,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及瘆人的警笛声。

        他急忙瞅瞅韩雪,韩雪也瞅瞅他,两人的目光在生死瞬间拥抱了一下,很短,只有几秒钟,就迅速分开了。

        这是岗察洛夫留给韩雪的最后一瞥目光,目光中充满了无奈和惶恐,也充满了无限的眷恋和深情。

        “不!你不能走!”韩雪哭喊着去追他,却被母亲一把拽住了。

        “再见!”岗察洛夫说了声再见,起身推开窗子跳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无边的黑暗及瓢泼大雨之中了。

        “不!不——”韩雪哭喊着要跳窗去追赶他,却被母亲给死死地拽住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闷声闷气的枪声“砰!砰!砰……”韩雪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撞开母亲疯了似的向门外冲去。

        “岗察洛夫——岗察洛夫——”

        她跑到大门外,却不见了人影,拼命呼喊,雨太大,什么都看不清,只发现一辆敞篷汽车正向北边奋斗路方向开去。

        “岗察洛夫——岗察洛夫——”她疯狂地寻找着,跑跑,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她抓起那东西一看,竟然是一只棕色皮鞋!“不——”她大叫一声,扑倒在雨水里。

        此刻,她那脆弱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这致命的一击了。

        天空,闪电划过的刹那,她发现马路上有一大摊鲜红的东西在雨中不停地跳跃,就像无数个小红精灵在跳舞。她扑倒在马路上,想把小红精灵捧起来。可是,鲜红的雨水从她指缝间不断地流下去。她再捧还是流下去。她不停地捧着,不停地流着。

        (待续)

第六章 父与女 (3)

        天好像漏了。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偏脸子那一带地势低洼,家家屋里都进水了。不少人家房倒屋塌,流落街头,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这天晚上,韩一平接到汪先生的指示,党内又出了问题,命令他立刻转移电台,离开住处隐蔽起来。

        他急忙拉着洋车赶回家去取电台,发现屋地全是水,屋里滴答滴答到处都在漏雨。他摸着火柴点着油灯,从床头箱子里取出电台。

        此刻,远处传来瘆人的警笛声,敌人又开始大搜捕了。他心里十分焦急,怎样才能把电台转移出去?像以往那样藏到洋车座位下,恐怕不行,容易被敌人查出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啪啪啪!啪啪啪!”他心里一惊,急忙拽过被子扔到电台上,摸出手枪奔到门口,低声道:“谁?”

        “是我!爸爸,快开门!”

        一听是韩雪的声音,韩一平越发紧张,厉声道:“你跑来干什么?”他想是不是岗察洛夫出卖了他?“还有谁?”

        “没有别人,就我自己!”

        韩一平扒着门缝往外瞅瞅,发现门口站着一个打伞的人,这才推开门把韩雪一把拽了进来,质问她:“谁让你来的?是不是那个岗察洛夫?”

        “爸!你干吗这么凶啊?吓死人了!谁也没让我来,我自己要来的!人家惦念你,怕你这破房子塌了,没地方住……”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敢来吗?”韩一平背对着灯光,盯着满脸雨水的韩雪。

        “我、我让他送我到大同路口,就让他走了。”韩雪嗫嚅道。

        “你撒谎!”

        “爸,你咋不相信呢?我是你的女儿,我能害你吗?”

        韩一平这才半信半疑地让韩雪进屋,但手里的枪始终没有放下。

        “我的妈呀!屋里全是水呀!”韩雪啪叽啪叽地踩在水里,忙说,“爸你快回家吧!可别在这鬼地方遭罪了!这房子说塌就塌,快收拾东西跟我走吧!这破被子……”

        她伸手去拽被子,不由得愣住了,回头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父亲,这才发现他手里的枪,惊讶地问了一句:“爸,你、你真的是……”见父亲冲她点点头,顿时又惊又喜,“爸爸,我真佩服你!其实我早就知道,可你一直不肯告诉我,这回终于……”

        “韩雪,”韩一平却严肃地打断了她,“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母亲,还有那个……”

        “岗察洛夫!”韩雪急忙接过话头,“爸,请相信你的女儿,我一定为你保住这个天大的秘密!”

        “不是为我……”

        “对!是为了民族,为了国家!”韩雪认真地补充道。

        “小雪,你正好来了,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韩雪掀开被子的刹那,一个急中生智的想法就在韩一平的脑袋里产生了。不过,说完他就在后悔了,他实在不忍心把女儿也扯进来,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可现在,不扯进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爸,啥事?说!”

        “小雪,”韩一平一脸严肃,“你已经看见了。爸爸告诉你,那东西比你我的生命都重要!现在,党内出了叛徒,我必须立刻将它转移出去!但外面正在进行大搜捕,所以,我想让你扮成孕妇……”

        “行啊!没问题!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我巴不得帮爸爸做点儿事呢!”自从那天被父亲训斥以后,韩雪心里十分痛苦,一直渴望与父亲和解,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再说,韩雪从心眼儿里敬佩父亲,觉得父亲是一个对国家、对民族有高度责任感的人!她觉得能帮父亲做点事情,心里有一种既崇高又骄傲的神圣感。

        “可我担心你年龄小,遇到敌人沉不住气。”

        “爸!你太小瞧你女儿了!我告诉你,我在学校里经常演戏!”

        “可这不是演戏!”

        “我知道不是演戏!可我会像演戏那样对付他们!你放心好了!快,开始吧!”韩雪显得既兴奋又勇敢。

        没什么东西缠腰,干脆把被单撕了。

        一切收拾妥当,韩一平双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用异常严肃的口吻说道:“小雪,爸爸一直不想让你也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可现在,时间紧迫,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你跟着我冒一次险了!记住,路上遇到敌人盘问,千万要沉住气,就说你要去医院生孩子!一旦被敌人发现,我掩护你,你要想法把腰里的东西送到道外……”末了,他又叮嘱一句,“记住!宁可命没了,也不能让它落到敌人手里!”

        “爸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女儿,爸爸相信你!”他重重地拍了拍韩雪的肩膀,“走吧。”

        于是,父女俩顶着倾盆大雨匆匆出了家门,女儿双手捧着沉甸甸的大肚子坐在洋车上。父亲蹚着半尺多深的雨水,拉着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大同路奔去。

        到了大同路口,韩雪悄悄地掀起帘子,看见一辆四轮马车停在马路对面等她呢。她冲着马车挥了挥手,给岗察洛夫偷偷地报了信。

        雨大,马路上行人寥寥,远处不时传来瘆人的警笛声。

        韩雪坐在洋车上,从遮雨帘缝隙看到父亲弓着腰身,两条腿飞快地跑着,双脚踏在雨水里发出吧叽吧叽的响声,溅起一片片水花,她眼里噙满了泪水,对父亲越发充满了敬意,心里默默祈祷:上帝保佑,千万别遇到坏蛋!千万别……

        走走,洋车忽然停下了。

        韩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急忙从帘子缝隙偷偷地往外瞅,发现一高一矮两个穿雨衣背长枪的人拦住了洋车。

        “车上坐的什么人?”问话的是高个。

        “长官,是孕妇!”韩一平忙赔着笑脸回答。

        “孕妇?下这么大的雨,孕妇跑出来干啥?”矮个问道。

        “啊,她说她要生孩子了。”

        “大雨天跑出来生什么孩子?我看看是不是共……”矮个过来猛地掀起帘子,“匪”字没等出口,却被韩雪的哭喊声打断了。

        “妈呀!疼死我了!拉洋车的,你停下干啥呀?你不走,我下车雇别的车去!哎哟,疼死我了!”韩雪装得很像。

        一道白亮亮的手电光射过来,在韩雪的脸上、肚子上晃来晃去,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觉得密密匝匝的雨点潲到脸上,冰冰凉,心都快跳到舌尖了。在手电晃开的刹那,她发现父亲用棍子支住了车把,从另一侧来到她身边,距离藏在座位底下的手枪很近,正用紧张而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分明在对她说:“孩子,不要紧张,勇敢点儿!”一看到父亲的眼神,她顿时感到一种力量,一种依靠。她立刻像泼妇似的大发歇斯底里,“你们瞎晃我干啥?没见过大肚子啊?没见过你老婆生孩子啊?哎呀妈呀!疼死我了!赶快走啊!”

        “我问你,”手电光定在韩雪的脸上不动了,小个子用怀疑的口吻问道,“这深更半夜的,你小小年纪要生孩子,你男人为什么不陪你去医院?”

        “别提那狗男人!”韩雪越发放起泼来,“一提他我就恨不得杀了他!当今的男人哪有一个好东西?光知道抽大烟,逛窑子,耍钱,光顾自己快活!有几个在家守老婆的?你们咋不在家守老婆呢?跑这来堵我这大肚子干啥?”

        “你他妈冲谁放泼?”

        “长官,您别生气,”韩一平忙上前劝解,“看样子她真要生了!请您高抬贵手,让她快走吧!”

        “不行!她这肚子为啥这么大?解开检查,是不是藏着东西?”

        “你们要干什么你?不许耍流氓!滚开!”韩雪拼命大喊,百般阻挠。

        “长官,这恐怕不合适吧?”韩一平急忙来到洋车旁边,伸手去摸手枪。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身穿黑皮夹克的高大身影突然闯到洋车前,二话不说,抬手给那两个家伙一人一个耳光,用手枪对着两个家伙,厉声道:“瞎了狗眼,也不看看这是谁的老婆?”

        韩一平愣住了,这人是谁?这时,只听韩雪哭喊道:“你死哪去了你?人家都要生了,到处都找不着你……呜呜……”

        “对不起,亲爱的,我回来晚了。”

        韩一平明白了,此人就是岗察洛夫!他没有想到,他与岗察洛夫的见面,竟然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进行的。

        两个家伙走了。韩一平向岗洛夫伸出手来,两只湿漉漉的大手握到了一起:“谢谢你,岗察洛夫先生。”

        “对不起,韩先生,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

        “谢谢。时间紧迫,我们得走了!”韩一平拉起洋车要去,却被岗察洛夫拦住了。

        “请等一等!”

        韩一平微微一愣,心想,他要干什么?莫非……虽然岗察洛夫救了他,但他对这个法西斯党徒丝毫不能放松警惕。

        “韩先生,我想你们到前面还会遇到麻烦,不如让韩雪上我的马车,我送你们!”

        韩一平觉得岗察洛夫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此人毕竟是法西斯党徒,不可轻信。

       他正左右为难,韩雪催促他:“爸,岗察洛夫说得对,你把洋车扔下,我们坐马车走吧!快点!别耽搁了!”

        韩一平觉得只好如此了。

        一路上,韩一平很少讲话,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岗察洛夫及周围的情况,随时准备应对不测。马车驶到道外北十八道街的路口,韩一平对岗察洛夫说:“岗察洛夫先生,对不起,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理解。请你和车夫下车在这家门口避避雨,我和韩雪赶着马车很快就回来!”

        韩一平赶着马车迅速驶过泥泞的北十八道街,来到郊外一个独门独院的破草房前,扶着韩雪下车,伸手从里面打开了门闩,敲了几下纸糊的窗户,屋里传来一个苍老而嗔怪的老妇声:“谁呀?半夜三更的,是强强吗?”

        “妈,我是强强!”韩一平低声道。

        “啊,强强,你这个臭小子,总是半夜三更折腾我这个瞎老太太……等着!妈给你开门啊!”

        “妈你别着急,慢点儿,不用点灯!”韩一平小声叮嘱,回头冲着韩雪伸出食指,做了一个闭嘴的暗示。

        随后所见到的一切,令韩雪大为吃惊。

        屋门开了,一个手柱棍子、披着夹袄的瞎老太太出现在漆黑的屋里,借着外面闪电的光亮,只见老太太一头白花花的苍发,伸出骨节粗大的手,到韩一平的脸上、头上摸了一遍,亲切地嘟哝着:“瞧这脸又瘦了一圈,一天净瞎忙,也不着个家。吃饭了没?”

        “妈,吃过了。”

        “就你自个儿吗?不对吧,俺咋听见还有脚步声呢?”

        “妈,就我自个儿!你耳朵背,那是外面的雷声。妈,你快回屋睡觉吧,我到东屋睡了,怪困的,明天一早还得拉活呢。”

        “真是的,好几天不见你个人影,也不跟妈多唠几句……”老太太拄着棍子,嘟嘟哝哝地回西屋了。

        韩一平急忙拉着韩雪摸着黑向东屋走去,门槛太高,韩雪差点绊倒,又传来老太太的嗔怪声:“又咋的了?摔着了咋的?”

        “没有!妈你快睡吧!”韩一平急忙回答。

        走进东屋,借着窗外的闪电,只见屋地上放着一口黑糊糊的大棺材,吓得韩雪差点惊叫起来,急忙捂住嘴巴。韩一平小声叮嘱她别怕,是一口空棺材。在北方,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愿意给自己准备一口寿材。

        韩一平不敢开灯,点了一盏小油灯放在地上。油灯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

        他急忙卸下棺材大头的堵头,解下韩雪身上的电台放进去,又将厚厚的堵头安上了。这是上次用棺材送走童浩之后,给韩一平的启示。他经常将电台送到这里藏起来,有时就在这里发报。

        安顿好之后,韩一平吹灭了油灯,拉着韩雪悄悄地走出屋去,开门时,又传来老太太嘟嘟哝哝的问话声,韩一平没有接茬儿,只是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上了马车,韩一平并没有马上动身,而是握着韩雪的手,叮嘱道:“现在,只有你我知道这个地址……不,老太太什么都不知道!你要记住,一旦爸爸发生不测……”

        “不!爸爸,你不会有事的!我好害怕!”

        “听我说,一旦发生不测,你要找到道外北十二道街一家同德烟酒店姓汪的老板,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他。你就说你是刘强的女儿……”

        “刘强是谁?为啥说我是刘强的女儿?”

        “这是暗号!刘强就是老太太的儿子,也是共产国际的情报人员,十多年前就被敌人杀害了。但刘强的母亲并不知道,想儿子把眼睛都哭瞎了。后来……”

        “爸爸,别说了。我明白了!”韩雪扑到父亲怀里哭起来,“爸爸,我好害怕,真怕你……”

        “别怕,不会有事的。走,我送你去找岗察洛夫。”

        “你哪?”

        “我还有事!”他没有告诉女儿,他要去北十八道街通知方光宗马上转移。末了,他又叮嘱女儿,最好离开岗察洛夫,不要因为今天的表现就改变对他的看法。他毕竟是法西斯党成员!

        这天夜里所经历的一切,把韩雪和父亲的心一下子拉近了。

        之前,父亲留给韩雪的印象是既亲切又神秘,总是一阵风似的刮来,又一阵风似的刮去,有时,是一身西装革履像个绅士,有时,又是一身苦力的打扮,有时,又成了被追捕的逃犯……她不知父亲到底是干什么的。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父亲的真实身份,一个对国家、对民族有着强烈责任感的地下特工。她发现自己深爱着的两个男人都是革命者,一个是为中国反抗日本侵略者在战斗,一个是为苏维埃的反法西斯在战斗!

        她敬佩这种有骨气的男人。她觉得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国家惨遭列强欺凌,却无动于衷,仍然泡在大烟馆里,躺在女人的怀里醉生梦死,甚至成为敌人的帮凶,那叫什么狗男人?纯属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当然,她对父亲也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担心,就像对岗察洛夫一样。

 

        那天分手以后,一连数日不见父亲的踪影,韩雪担心父亲真的出事,跑到偏脸子的住处去找他,却发现小破房已经塌了。又跑到瞎老太太家,说她是刘强的干女儿,还买了两包槽子糕赢得老太太的信赖,问老太太父亲的下落。老太太说他好多天没回来了,也不知他跑哪去了。韩雪背着老太太拉开棺材堵头却发现电台没了。她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

        数天之后,一天傍晚,韩雪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的晚霞之中,仍然拉着洋车,只是小帽头压得很低,盖住了眉毛,人又黑又瘦。她告诉岗察洛夫一声,急忙跳上了父亲的洋车。

        韩一平拉着韩雪来到南岗一个僻静的小餐馆,要了两个玉米饼子,两盘小菜,父女俩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悄悄地聊了起来。

        肩上搭着毛巾的跑堂的,偶尔过来问一句:“请问二位还需要点什么?”

        “啊,谢谢,什么都不需要了。”

        父女俩只需要一份安静,能说会儿悄悄话。韩一平问到家里的情况,韩雪告诉他一切正常,让父亲不必挂念。

        “爸爸,我真佩服你……”

        “嘘!”韩一平急忙将食指竖到嘴唇上,不让她说下去。

        “嘻嘻!”韩雪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悄声道:“爸爸,那天晚上太好玩、太刺激了!还有没有那样的任务交给我了?我保证完成好!”她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既紧张又很神圣。

        “那可不是好玩的,不到万不得已,爸爸是不会找你的。”韩一平看着跑堂的进了里间,低声道,“那天晚上你表现得很棒,没想到我女儿竟然如此勇敢、镇定。我代表组织谢谢你。”

        “谢我?”韩雪一脸惊喜。

        “对。”

        “嘻嘻!真不好意思。”听到父亲的表扬,韩雪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觉得自己也能为抗日做点儿贡献了。“不过,那天晚上多亏了岗察洛夫。”她很希望父亲能认同自己的恋人。

        “那倒是啊。不过,”韩一平话头一转,严肃道,“我劝你还是离开他,他是一个危险人物。你年龄小,太单纯,我担心的就是你的轻信!”

        “爸爸,你错怪他了!他根本不是……”

        韩雪本以为那件事之后,父亲会改变对岗察洛夫的看法。岗察洛夫救过她的命,又帮父亲保住了电台,父亲不但不说一句感谢话,反而说他是一个危险人物,让她离开他。她觉得父亲太固执、太不近人情了。

        “爸爸,我觉得你这样对待岗察洛夫太不公平了!”

        “嘘!小点儿声。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并不了解他。”

        “不!爸爸,我比你更了解他!”她极力维护着自己的恋人,不许任何人诋毁他,包括自己的父亲,“爸爸,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不可能离开他了。希望你能理解!”

        韩一平看着韩雪涨红的脸颊,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他觉得她对岗察洛夫的感情陷得太深了。父女俩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父女俩走出小餐馆时,天色已晚。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韩一平心里很过意不去,本来想跟女儿好好聊聊,没想到又搞得很不愉快。

        “不用!我自己走!”韩雪赌气向前走去。

        “对不起,别生气,”韩一平拉着洋车追上韩雪,“快上车,你自己走我不放心。快上来!”

        韩雪只好不情愿地上了车,没想到,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坐父亲的洋车,也是最后一次跟父亲耍脾气。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让她懊悔了一辈子。

        一路上,父亲再也没说话。

        只是快到马家沟时,父亲回头说了一句:“快到家了,把帘子放下来,免得有人认出你来!”

        她放下帘子,正是下坡,只觉得父亲颠颠地跑着,脚步匆匆地叩击着马路,过马家沟桥时传来空洞的桥墩声,过了桥就到家了。

        一路上,她看着父亲弓着腰身拉车的背影,感到一阵阵心酸,后悔不该跟父亲争吵。她爱父亲,也非常敬佩父亲。可是,为了岗察洛夫她却惹父亲生气了。

        就在韩雪胡思乱想的当儿,突然洋车失控,听到父亲惊恐的喊声:“你们要干什么?快放开我!”车身猛地向前跄去,她从洋车上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她惊恐的刹那,她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只见昏暗的路灯下,两个又高又大的身影将一条麻袋样的东西套在父亲头上,拖着父亲向路边的一辆吉普车奔去。只见父亲在麻袋里拼命挣扎,只听他含含糊糊地大喊:“快松开我!她坐车还没给钱呢!她坐车还没给我钱呢!”

        “老财迷!”有人用俄语骂了一句。

        “爸爸——”只见父亲被塞进了吉普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她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最后一刻还在保护着女儿:“她坐车还没给钱呢!”说明她只是乘客,而不是他的女儿。

        “爸爸——爸爸——”

        韩雪撕心裂肺的哭声撕碎了马家沟的平静,也撕碎了另一个女人的心。

        钱秀英到大门口看看韩雪回来没有,正巧目睹了丈夫被抓走的一幕。

        (待续)

第六章 父与女 (2)

        几天后,韩一平找到了道外一家同德烟酒小店,在一间散发着酒香的幽暗小屋里,见到了曲汉超让他来找的地下党负责人汪老板。

        此人四十多岁,身着灰色长衫,韩一平认出他就是在车站接走童浩的人。

        “韩一平同志,让你受委屈了。”汪先生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

        听到这句话,几年来被误解、被追捕的痛苦与委屈,一起袭上心头,韩一平哽咽了一句“谢谢”。

        汪先生又说:“韩一平同志,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想想那些为革命牺牲的同志,我们受点委屈也就不算什么了。唉!”他长叹一声,“我不得不告诉你,曲汉超同志牺牲了。”

        “什么?”这个消息太突然、太残酷了,韩一平不敢相信是真的,“准确吗?”

        “准确,是从苏联情报部门传过来的。”

        原来,那天夜里,曲汉超带领三百多名士兵想冲出敌人的包围圈,然后北上。但是,敌人封锁了北边所有的通道,最后,无路可走的三百多名弟兄在东大桥附近,全部落入了敌人手里,只有曲汉超一人被处决了。日本人获悉,曲汉超是打入江上军内部准备策反的共产党。

        日本人封锁了哗变的消息。这是一个叫郭索夫的俄国少校发往莫斯科的。郭索夫是逃亡到哈尔滨的一个沙俄贵族后裔,自称被苏联红军打断了一条腿,对苏维埃政权怀有刻骨仇恨,所以来投奔伪满洲国军队。此人精通日、汉、俄三国语言,深受日本人的器重,被任命为国军上尉。瘸子上尉经常手拄拐杖,一瘸一拐,出入江上军的司令部,嘴里叼着一支大白杆香烟,手里拿着一只德国产的打火机,不管到哪儿,总是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后来,当苏联红军开进哈尔滨以后,这位国军上尉摇身一变,身着苏联红军的少校军装健步如飞地出现在日军高官面前。日本人这才大梦方醒,瘸腿上尉居然是苏联派到哈尔滨长达二十年的国际间谍。这当然是后话了。

        听到这一切,韩一平确信曲汉超同志真的牺牲了。

        此刻,韩一平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曲汉超最后说的那番话:“组织派我来这,就是让你想法离开江上军,没想到突然发生了这起哗变。地下组织现在最缺的不是战士,而是像你这样信仰坚定、有着特殊技能的特工人才!这回你该明白了吧?”

        是啊,他终于明白了。

        曲汉超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了韩一平的生命!

        现在,韩一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像磨盘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关键时刻临阵脱逃,从而害了自己的同志。

        “韩一平同志,”汪先生看出了韩一平的心思,又说,“嗨,我们的同志牺牲的太多了。我不得不告诉你,童浩同志早已经牺牲了。”

        “不,不可能!他去莫斯科学习了,怎么可能牺牲呢?”

        “是啊,他从莫斯科学习回来,就将调到党中央工作了。可是,就在从莫斯科回国途中,在满洲里通往哈尔滨的列车上,被敌人杀害了。据说就是上次在哈尔滨的叛徒认出了他。”

        “……”韩一平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泪水夺眶而出。

        童浩是他的革命引路人,他们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去莫斯科留学。他从一个文弱的反封建的书生,成长为今天这样一名坚强的革命战士!他忘不了童浩对自己的恩情,尤其忘不了两位生死好友站在绥芬河的中俄边境线上,分手时说的那番话:“一平,我从莫斯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解决你的问题!你先到江上军干着,等我的好消息。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是童浩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可现在,却再也没有后会有期了,再也见不到自己最亲密的战友了。

        随后,汪先生说出的一番话,让韩一平感到更加悲痛。

        “韩一平同志,组织上这次对你解除误会,就是童浩同志在莫斯科时,对张闻天同志谈到了你,说你是我党不可多得的人才。前不久,张闻天同志去莫斯科开会路过哈尔滨,又问到了你,所以……”

        啊,原来是这样!

        “韩一平同志,来之不易啊!所以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只有努力工作,早日打败日本鬼子,才能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同志!好了,不说那些了。谈谈你今后的工作吧。”

        接下来,汪先生向韩一平布置了工作,让他继续负责电台。为了安全起见,汪先生让韩一平只跟他一个人接头。

        韩一平却提出,白天他可以扮成车夫继续拉洋车,晚间收发报。他觉得拉洋车行动方便,不容易引起敌人的怀疑,必要时还可以转移电台。

        汪先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韩一平所以要拉洋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找到出卖童浩、使地下党组织屡遭破坏的车夫胡二杆子。他从汪先生那里得知,自从上次出事以后,那个家伙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从此没了踪影。

        随后,汪老板从一只酒坛子底下取出一个小本本,递给韩一平,严肃道:“这是新的密码。记住,它比你我的生命都重要!”

        韩一平点点头。末了,他问汪老板曲汉超的家住在哪。

        汪老板却说:“韩一平同志,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同志,要是一个个地去报恩,你能报得过来吗?还是等我们打败了日本鬼子那天,一起去告慰那些同志的在天之灵吧。

        从此以后,韩一平又留起了大胡子,一身车夫打扮,白天拉洋车,晚间接发报,好多反满抗日的重要情况都是在他这里接送的,包括沙俄白匪军头子谢苗诺夫及其俄国法西斯党魁罗扎耶夫斯基所属残余的活动情况,都是辗转到他手里发出去的。

        由于他在苏联受过特工的专业训练,又经常转移发报地点,所以,即使敌人使用监测仪也查不出电台的准确方位,这使敌人大为恼火。

        这天中午,韩一平蹲在道里江边树荫下等活,眼睛却不时留意着过往行人,他一直没有发现那个出卖童浩的叛徒胡二杆子。

        这时,拉洋车的方光宗凑过来借火,两人一边抽烟一边闲聊。方光宗对韩一平说,今天下午在东边刑场,要枪毙一个杀害洋车夫的凶手,凶手就是江上军的黄铭权。

        “黄铭权?”韩一平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

        黄铭权是江上军的一名士兵。方光宗就因为替黄铭权说情,才被小野打塌了鼻子。两人从此结成拜把子弟兄,经常在一起发牢骚,骂娘,骂世道。

       “嗨,可不是嘛!”方光宗长叹一声,“谁能想到是他呀?大哥,俺想过去最后看他一眼行不?”

        于是,两个人拉着空车向东边奔去。

        刑场就在江边,由于经常毙人,有人血滋润,这一带的蒿草长得格外茂盛。几个衣不遮体的乞丐,早早地等在那里了,等着从死人身上扒下衣裤。几条饿狗耷拉着长长的舌头,哈哧哈哧地趴在草丛中。

        一股腐烂尸体遗留的恶臭老远就飘了过来。他们两个拉着洋车来到稍远一点儿的树荫下,用草帽扇着火辣辣的热风。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只见从大坝西边开来一辆大卡车,太远,一时看不清杀人犯的长相,只见车上站着一帮身穿黄皮的家伙,刺刀在阳光下晃出一片刺眼的光亮。一个高大的光头身穿白衬衫,五花大绑地站在车厢前,破口大骂:“李九鹏,俺操你八辈祖宗!你他妈等着,俺到阎王爷那也饶不了你!”

        黄铭权所骂的李九鹏,绰号李九爷,是哈尔滨路人皆知的大汉奸,日本宪兵队的大特务,无恶不作,开妓院,开赌场,残害反满革命志士,好多命案都是他跟另一个大汉奸姚锡九干的。

        李九鹏开设的大赌场,每月获利高达百万。最害人的要数“三十七门花道会”赌局了,其残酷与血腥程度就像一股强大的龙卷风,能把整个社会都卷入一场巨大的漩涡之中,让千千万万的人发疯。历代掌权者都很注意控制这种赌局,很怕引起社会骚乱。日本人对此却大喊:“腰细!”因为日伪当局的重要人物,都能从李九鹏那里得到不菲的好处。

        所谓“押会”就是花钱买中彩的权利,一旦中彩,当场就能兑换现金。每次开彩,用席子围起来的赌场内外都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彩民们手里捏着彩票,瞪大眼睛盯着开彩的人。只见身穿黑色绸衫的中年汉子,故作神秘地打开一只黑色油漆匣子,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拖着长音念出中彩的牌名:“红云——”“龙江——”

        牌名一出,全场顿时大乱,一片悲绝的哭喊。有的倒地身亡,有的大放悲声,有的拍手打掌,又哭又笑。只有一个人高举着彩票,像范进中举似的大喊:“我中了!我中了!”急忙向兑奖处跑去。

        押上了,可获得1∶30倍的盈利,一夜暴富!没押上,一辈子的血汗钱就白白揣进了李九鹏的腰包。

        每次开彩结束时,其场面惨不忍睹。无数的钞票瞬间变成了花花绿绿的废纸,不知多少人走上寻死上吊的末路。

        可是,押会就像抽大烟一样上瘾。有的人烧香拜佛,有的用少女“祈梦”,把腰带压在少女的枕头底下,第二天早晨问她梦见什么了,要是梦见兔子,就押上“合童”,梦见长虫,就押上“龙江”。有的传说用死人头盖骨摇纸团最灵验。一时,郊外乱葬岗子的头盖骨成了抢手货。有人还想出更损的绝招,一对母女半夜三更脱得一丝不挂,背对背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手举一炷香,对着香火反复念叨三十七个花会的名称,直到两人异口同声地念出了同一个花名,方才停下,撅起屁股,冲着不知哪路神仙连连磕头。第二天,这对母女将用房子抵押来的几张百元钞票,全部押在一个花名上——“汉云”。开彩的当天晚上,这位母亲却将自己枯瘦的身子吊在了房梁上,二十岁的大女儿进了尼姑庵,十七岁的小女儿则成了道外地段署樊大署长的情人。而给她们出此损招的,正是对小女儿早已垂涎三尺的樊大署长指使人干的。

        李九鹏手下养了一帮地痞流氓,专门散布这种迷信勾当,诱骗更多人上当。

        黄铭权一心想发财娶媳妇,一个地痞给他出损招,说他“花运亨通”,要“以血祭天”“血中交媾”,豪赌必赢。黄铭权听信了这个混蛋的胡说八道,闯进一个姓闫的洋车夫家里,杀死了男的,强奸完女的又掐死了她。

        事后,黄铭权将借来的二百元钱全部押上了,根据杀人与野合的含意,他选中了“红云”和“根玉”两个花名。“红云”即是鲜血,“根玉”则是与女人交媾的男性生殖器。结果不但没中,反而断送了性命。

        此刻,只见黄铭权站在汽车上,正在破口大骂:“法官俺操你祖宗!你问俺,你才二十二岁,还没为国家效劳就死了,不觉得遗憾吗?俺说,什么他妈狗屁国家?满洲国,亡国奴,傀儡!通通都是日本人的走狗!俺他妈死了算个屌,满洲国哪天不死人?满洲人根本不是人,连他妈猪狗都不如!……混蛋,你松开俺!俺再也不怕你们这帮狗杂种了!小鬼子,俺他妈后悔,上次哗变只杀死你们一个军曹,把你们通通都杀死才解恨呢!上次,本以为能逃出去投奔抗联队伍……没承想,竟他妈是一场闹剧!方光宗跟姓王的(韩一平)那个混蛋自个儿跑了!曲大哥也死了!都他妈完蛋了!”黄铭权忽然仰起光秃秃的脑袋,冲着天空大喊:“阎王爷,快接俺走吧!俺这条狗命早就活腻味了!快让俺离开这个丑恶的世界吧!哈哈哈……”他冲着毒辣辣的太阳,发出一阵瘆人的狂笑。

        听到这番话,韩一平和方光宗感到十分痛心。

        他们目送着黄铭权洒满阳光的高大身躯,被那帮家伙推推搡搡地带下卡车,戴着脚镣走下江堤,走向一片被踩倒的蒿草地,来到黄铭权从小光着屁股在江里搂狗刨的松花江边。这时,忽然听到黄铭权扯着沙哑的嗓子唱起歌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这悲绝的歌声在这夏日的松花江畔,在这拳打脚踢的敌寇辱骂声中,显得格外悲壮,格外撼人心魄:“爹娘啊,爹娘啊,哪年哪月才能欢聚在一堂!哪年哪月……”

        听到这悲壮的歌声,韩一平和方光宗的眼睛都湿了。

        只见黄铭权被两个家伙揪着脖领子一脚踢倒,面向江北,双腿跪地。黄铭权却挣扎着爬起,面向东方跪下,气愤地吼道:“俺他妈绝不向该死的江上军兵营下跪!俺要向俺的爹娘最后一跪!爹、娘,孩儿走了!”黄铭权的家就住在东边的宾县,离哈尔滨不远。

        两个端枪的家伙把黄铭权的身子一次次地扭过来,他又一次次地扭过去。最后,一个家伙把他的身子猛地扭过来,立刻开枪了。黄铭权那喷血的身子却迟迟没有倒下,直挺挺地立着,缓缓地转过身子,一头向东边扑倒在地!

        卡车开走了。乞丐和野狗立刻从草丛中钻出来扑向尸体。

        “滚开!痛快给我滚开!”方光宗大吼一声,把乞丐和野狗吓了一跳,慌忙四处逃窜。方光宗蹲下来,流着泪,合上黄铭权的眼睛,脱下自己的褂子擦拭着黄铭权脸上的血迹,呜咽道:“铭权兄弟,大哥对不起你……”

        等到天黑下来,韩一平和方光宗把战友的尸体偷偷地埋了。

        埋完,方光宗手里攥着酒瓶子,喝一口往坟上倒一口,对着坟包哭诉:“铭权兄弟,这是咱哥俩儿最后一次喝酒了。都怨俺,是俺引起了那场哗变,害死了曲大哥,也害了你……铭权兄弟,你在阴间等俺,等俺去替你报仇……”

        韩一平劝方光宗:“你没有必要自责,黄铭权杀人并不是你指使他干的。不过,黄铭权临死前说的那番话,的确让我们活着的人深思啊!满洲国哪天不死人?满洲人根本不是人,连他妈猪狗都不如!可是……”

        韩一平知道方光宗是农民的儿子,有着北方农民那种鲁莽、简单的弱点,但也有着北方农民纯朴、倔强、讲义气的优秀品格,一旦认准一条道,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大哥,俺听出你这话里有话。”方光宗虽然没有文化,但头脑聪明,“俺早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大哥,俺早就恨透了小鬼子。俺就明说了吧。俺想跟着你……”他将酒瓶子向空中狠狠地挥舞了一下,以示打鬼子的意思。

        韩一平盯着月光下方光宗那张刚毅而粗憨的脸,说道:“那是很危险的。”

        “大哥,还有比掉脑袋更危险的吗?”

        “你考虑好了?”

        “我他妈上辈子就考虑好了!”

        “好吧!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韩一平紧紧地握住了方光宗的手。

        从此,方光宗跟随韩一平走上了反满抗日的道路,成为一名党的地下工作者。

        这天下午,天下着大雨。

        韩一平拉着洋车路过马家沟河边的树窟窿,发现树窟里有一块划了三个道道的石头,知道妻子肯定有紧急事想找他,就冒着大雨急忙来到家门口,从后院往窗子上扔了两块石子,秀英打着伞从屋里匆匆地走了出来。

        上了洋车,她急忙告诉丈夫,她急着找他,是那个死丫头又跟老毛子好上了,还送给她一枚戒指!她说她根本不听,又跟她较上劲了!让他说说韩雪,痛快跟老毛子一刀两断,要闹出什么事来就更麻烦了!

        她说:“都急死我了。你说咋办吧?要不你干脆回家来住吧。好几年了,那些盯着你的人可能早把你忘了。你就别在外面遭罪了。我整天……”她说不下去了,啜泣起来。

        他劝妻子别哭,说他在外面挺好。让她别着急,他今天就去找韩雪。

        与妻子分手时,已近傍晚,韩一平拉着洋车急忙赶到女高校门口,校园里正传来放学的铃声,只见一个女学生打着雨伞第一个从操场里跑出来,从她轻快的脚步上看,他一眼就认出是女儿韩雪。

        “小姐,请上车吧!”韩雪一出校门,他急忙迎上前去,只见她冲着他奔了过来。他急忙掀起帘子请她上车,而且伸手抹了一把车座上潲进去的雨水,再抬头时,却发现韩雪从他身边跑过去了,一直向他身后敞开车门的四轮马车奔去。

        韩一平呆住了。他知道马车里坐着的是谁了。

        刹那间,一种被戏弄的复杂情感攫住了这位父亲的心。他觉得女儿没有对他信守承诺,并没有跟那个岗察洛夫断绝关系。

        “韩雪!你给我站住!”

        听到这熟悉而严厉的喊声,韩雪一惊,急忙回过头来。

        此刻,哗哗大雨瀑布似的遮挡着父女俩的视线。虽然近在咫尺,韩一平却看不清女儿的脸,只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从雨伞下露出来,惊愕地望着他,一只脚踏在马车的车梯上,一只手拉着另一只看不清的手,不用说,他知道那人是谁。

        韩一平本想把女儿拉到没人处,好好训她一顿,但看到她一副惊恐可怜的样子,心一下子又软了,只说了一句:“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韩雪犹豫了一下,回头瞅一眼车里,来到韩一平面前,嗫嚅道:“爸爸,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跑来了?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你又跑哪去了?”

        韩一平没有回答,而是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低声道:“韩雪,我告诉你,你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你不用给我解释,我比你更了解他!”

        “爸爸,你必须听我解释!”韩雪却打断了他,“我告诉你,他们父子并不是法西斯党成员,而是苏联布尔什维克……”

        “韩雪!”这次却被父亲打断了,“我不想听你这些,只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我上次都跟你谈了什么?你应该明白,当父亲的绝不会坑害自己的女儿!”

        “爸,你不了解他,你真的误会他了!”

        “我误会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会毁了你一辈子!”正说着,从校门里跑出来一帮学生,一个没打伞的女孩子急忙跑到韩一平跟前,喊他:“洋车,走不走啊?韩雪,你不是有马车在等你吗?”

        “走!”韩一平大声说道。

        韩雪呆呆地立在雨中,望着父亲拉着洋车的背影匆匆地消失在大雨之中,她感到既委屈又心酸,直到岗察洛夫拉她上了马车,她才扑到岗察洛夫的怀里大哭起来。

        (待续)

第六章 父与女 (1)

        韩一平按照童浩的指示,化名王义明,到伪满洲国江上军陆战团当了一名普通士兵。

        江上军司令部管辖着一个江防舰队,三个陆战团,两个地区队,一个炮队,一个警防队,共有二千六百多人,新老大小舰艇十余艘,其任务就是负责江上治安,在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等水域巡视,监视抗日联军及苏联方面的行动,配合陆军在江上的警卫护航、布雷扫雷、渡江架桥等任务。

        不知为什么,韩一平却迟迟没有等到童浩所说的来接头的同志,更没有等到组织对他解除误会的消息。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组织遗忘了,遗忘在这为日伪效命的陆战队里。

        四十几岁的人了,整天跟年轻人一起,在日本教官“巴嘎”“巴嘎”的训斥声中,强迫自己的灵魂跪着,像狗一样“哈依!哈依”地强作笑脸,屈辱地承受着日本长官的欺凌,毫无作为地空耗着生命。

        他觉得这种鬼日子实在太痛苦了,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好在几百人的陆战团里,士兵全部都剃着光头,整天在操场上风吹日晒,摸爬滚打,一个个黑得跟煤球似的,根本看不出年龄。再说,他受过特工训练,又拉过洋车,在这里没人认识他。因此,从未引起教官或其他人的怀疑。

        在陆战团里,一个月放两天假允许外出,其他时间几乎与外界隔绝。他很少外出,只是偶尔过江到马家沟河边的树窟里,看看有没有妻子留下的石头。

        即使这样,韩一平也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

        每当放假,许多士兵都跑到江南去逛妓院、看电影去了。他却悄悄地约上几个老实本分的东北老乡,离开营地去江边游泳,散步,跟老乡拉家常。

        看到江面上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一支舰队,五六艘大舰艇在前面耀武扬威地开道,后面跟着十几艘小舰,舰艇上挂着满洲国的五色旗,有时还播放着日本军国主义歌曲《舰队进行曲》,韩一平则觑眯着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的眼睛,望着渐渐远处的舰队,故意说道:“咱们要是能到舰上去当兵,可比在陆战队好多了。”

        “哼,到舰艇上更他妈遭罪!舰艇上当官的都是日本海军或陆军退役的,拿中国人更不当人!你没听说当年‘利济’号上发生的那起哗变吗?”说话的是一个从宾县来的小伙子,叫方光宗。

        此人爱打抱不平,因为替新来的宾县老乡黄铭权说了一句话,被日本教官小野把鼻梁打塌了,从此成了塌鼻子,说话囔哧囔哧的。他所说的这起哗变事件,发生在1932年10月,伪满洲国江防舰队成立不久,“利济”号舰行驶到富锦下游,舰上四十多名中国士兵不堪忍受日本教官的野蛮粗暴,宣布起义,击毙了舰长等五名日本军官,携带武器投奔了抗日救国军。

        “看来,这几十名中国同胞还算有骨气。”韩一平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听这话,方光宗的愤怒情绪上来了,愤然地骂起来:“哼!哪个有血性的男儿没有骨气?除非他没长鸡巴!谁他妈愿意当亡国奴?谁愿意过这种猪狗不如的鬼日子?小日本子要灭中国人的种,咱们他妈中国人还像孙子似的给人家卖命!你说咱们还叫人吗?啊?大哥,你说!”

        “兄弟,在江上军,像你这样有骨气的人多吗?”

        “除了当官的,个个都憋着一肚子火气,你没听到当官的动不动就失踪吗?谁干的?我告诉你,都是这帮弟兄们干的,绑上大石头扔进江里,连尸体都找不着!”

        韩一平知道,在这看似强大的伪满洲国江上军里,矛盾重重,积怨深重。当官的克扣士兵的伙食费,对士兵拳脚相加,打断肋骨,鼻梁打塌,已成了家常便饭。在江上军里,经常发生大规模的群殴事件,屡屡发生军官失踪。士兵们把当官的打死后,拴上大石头沉入松花江底,根本破不了案。这使江上军司令部的官员们大为恼火。

        始建于1933年的江上军,其前身是伪满洲国江防舰队。1939年由海军改编为陆军编制,由江防舰队改名为江上军。

        江上军第一任司令是原东北军的尹祚乾,绰号尹大胡子。此人匪气十足,投靠日本后被任命为伪满洲国江防舰队司令。每次看到当官的殴打士兵,尹大胡子不但不制止,反而像孩子似的拍手叫好:“好!打得好!这才能大长帝国舰队长官的威风!给我狠狠地打,打出人命我他妈兜着!你们怕啥?”有这样的司令撑腰,当官的越发对士兵大动拳脚。

        后来,由李文龙、宪原、曹秉森等人相继接替了尹祚乾司令,也没能改变了这种匪气作风。到了40年代,官兵之间的积怨已经成了火药库,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韩一平觉得士兵的这种对抗情绪很容易做策反工作。但他知道,没有外部接应根本行不通,必须与抗日联军取得联系,做好里应外合。否则,只能让弟兄们白白送死。再说,江上军的士兵来源复杂,有不少人是社会上的痞子和混混,必须慎重。

        于是,韩一平开始偷偷地接触一些可靠士兵,发展势力,准备策反。但不知为什么,组织上迟迟没有派人来跟他接头,他只好耐心地等待。

        这期间,他一直惦念着韩雪跟岗察洛夫的关系,是不是彻底断了?韩雪是不是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了?他担心女儿年龄太小,又是初恋,抵挡不住岗察洛夫的诱惑,毁在这个法西斯党徒手里。他曾经化装成车夫跑到学校门口,偷偷地看过女儿,但几次都没见到她。从妻子那里也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

        爱情这东西从来都是无孔不入的小精灵,一旦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人就像着了魔似的。尤其对于坦率、奔放、充满激情的俄罗斯人来说,对爱情的渴望尤为强烈。

        “爱则昏天黑地,恨则声色俱厉,骂则狗血喷头,斥则怒目圆睁,争则面红而赤,罚则心狠手辣,恕则真心诚意,吃则酒菜满席。”这就是阿·托尔斯泰笔下所描写的俄罗斯男人。

        此刻,虽然外面到处是白色恐怖,但由于岗察洛夫的特殊身份,没有人限制他的自由。所以,他跟韩雪的爱情仍然过得很潇洒,很浪漫。

        只要下午没课,岗察洛夫就跑出来陪着韩雪,带她去看电影,看演出,去郊游。

        同学们背地里对韩雪议论纷纷,说她找了一个白俄特务,给女高学生丢脸。

        韩雪听到这些却毫不在乎,照样我行我素,心想,他才不是特务呢。他是伟大的布尔什维克!早晚你们会知道真相的!

        她唯一防范的就是母亲,别让母亲发现她跟岗察洛夫在一起就行。好在母亲并不知道她哪天有课没课。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岗察洛夫给她讲起遥远的西伯利亚,讲起他的家乡安拉斯小镇……还讲到小时候,他从窗子里看见她穿着一套粉色布拉吉,蹦蹦跳跳地从他家窗前走过,他就站在窗前久久地望着她,直到她跑远了,才收回目光。他喜欢她的活泼、美丽,很想叫住她,跟她说说话,听听他的拉琴。但他很自卑,从不敢跟她搭话,只是站在窗前很卖力气地拉着小提琴,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噢,天哪!原来你拉小提琴是因为……”

        “是的,我很孤独,我渴望与人交流。尤其渴望跟你这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子交流。我在俄侨中没有朋友。”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这些。”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谈论的是他们父子的工作,她每天都为他提心吊胆,一天见不到他,就以为他出事了,哭得像泪人似的。

        一天晚上,岗察洛夫带韩雪去道里一家旅馆小电影厅,偷偷地观看美国刚推出的大片《魂断蓝桥》,看到费·雯丽主演的玛拉香消玉殒的命运,看到玛拉为了维护恋人洛依上尉及其家族的荣誉,撞死在滑铁卢桥上的情景,韩雪伤心极了,哭着问他:“你会不会像洛依上尉一样,也突然离我而去呀?”

        “不,不会的!我不是军人。我不会像洛依那样突然接到开赴前线的命令。”岗察洛夫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头,安慰她,“别难过,亲爱的,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的。”

        当时,日伪当局对各大影院控制很严,严禁苏联和美国的影片入境。而且,不许放映中国产的《风云儿女》《渔光曲》等进步影片,只允许放映“满映”出品的,美化日本军国主义,奴化中国人的影片,什么《明星的诞生》《劫后鸳鸯》等等。

        不过,岗察洛夫却经常带她来到这家白俄开的小电影厅,偷偷观看一些美国大片。据说,这家旅馆的白俄老板跟上层有着特殊的关系。

        这天,播放《魂断蓝桥》快结束时,突然停电了。

        黑暗中,只见几道白亮亮的手电光射进来。人们顿时大惊失色,纷纷起身。唯有岗察洛夫一动不动,搂着韩雪坐在椅子上。

        “巴嘎牙路!不许动!”随着断喝声,电灯突然亮了。

        大厅里一片惊慌失措的狼狈,起身逃跑的人纷纷停下来,男男女女,个个都像弹簧似的向日本宪兵磕头作揖,说他们只是来观看新影片,并没有别的动意。

        一束手电光射到韩雪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只听对方大声喝道:“你的出来!快快地!”

        岗察洛夫却悄声对她说:“别动,有我呢。”只见他慢腾腾地起身,对一个长官模样的家伙说了几句日语,只见那家伙“咔”的一声双脚并拢,脑袋像挨刀似的“刷”地低下头去,连连“哈依”两声。

        她很吃惊,出了影院问他:“你跟那家伙说的什么?他们为什么对你毕恭毕敬的?”

        “我对他们说,是你们宫本长官派我来调查这家影院的。”

        “噢,你太聪明了!”她对这位神秘的特工越来越崇拜了。

 

        有时,岗察洛夫到江边租来一只两头尖的小板桨子,带着她划船去江北太阳岛。

        每当坐在小船上,她就手托下巴默默地欣赏着岗察洛夫划船的样子,江风吹起他满头金色鬈毛,健壮的胸大肌在他白蓝条纹的T恤里,像藏着两个小耗子似的一鼓一鼓地跳动,小船超过所有的小板桨子向江北飞速前进。

        她觉得他像运动员一样健壮,问他:“你学过划船吗?”

        “用不着学,用力划就行了。不信你来试试看!”他说。

        “不行,我不会!”她羞怯地笑道。

        “没关系,我来教你!过来,慢点儿!”

        韩雪起身向岗察洛夫缓缓移去,刚一动小船就激烈地晃动起来,吓得她大叫:“啊呀!不行!小船要翻了!”

        “别怕,翻了也没关系,有我呢。”岗察洛夫平静地笑道,拉她坐到身边,让她两手握住双桨,把着她手一下一下地划起来,“怎么样?好学吧?”

        “你松手,让我自己来试试……哎呀!不行!不行!”他刚一撒手小船就不听摆弄了,直向下游冲去,她急忙喊:“不行!快给你吧!”

        岗察洛夫将小船划到江北太阳岛一处无人的江岔子,把小船拴到一棵歪脖柳树上。

        两人撑起洋伞坐在小船上,随着微波轻轻荡漾。他拥着她,给她哼起俄罗斯的《伏尔加船夫曲》。这时,她看见他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显得更加忧郁,透过江上的雾气望着远处什么地方。她知道他怀念家乡,也怀念他死去的母亲。

        他对她说:“等战争结束以后,我带你去我家乡看看。那里很美,很辽阔。相信你一定会爱上它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莫斯科大学读书,莱蒙托夫、屠格涅夫都是在莫斯科大学毕业的。”

        “可是,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她一脸孩子气的焦急。

        “也许快了。苏联红军击败了德国的大举进攻……”

        “你去过莫斯科吗?”

        “没有。”

        “莫斯科那么远,我要是想家了,想我爸我妈怎么办啊?”

        “那就回来看看嘛!”

        有一次,岗察洛夫问起她父亲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总不在家。

        “啊,他、他在外面做生意呢,具体做什么生意我也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地回答。

        岗察洛夫瞅瞅她,笑了,显然并不相信她的鬼话,但并没有深究下去。

        她并没有把父亲被追捕的事告诉岗察洛夫。

 

        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日上午。

        岗察洛夫开着一辆吉普车,带着一堆秋林大列巴,力道斯红肠,老巴克火腿,拉着韩雪跑到哈尔滨东边的二龙山去野游。

        山坡上,阳光和煦,柔柔小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颊,抬眼望去,满目葱郁,鹅黄色的柳树,嫩绿色的小杨树,墨绿色的松树……啊,在一片抢眼的葱郁中,夹杂着一片片刚刚开落的杏花,正在怒放的雪白色梨花,以及刚刚开放的淡紫色丁香。

        春天的景致真是美极了!

        岗察洛夫拉着韩雪,踏着松软的,散发着泥土芳香的小草,像孩子般的向山上跑去,跑到山顶,两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躺倒在绿草茵茵的山坡上,仰望着天空飘浮的白云,倾听着小鸟啁啾着从头顶飞过。

        岗察洛夫说,他从未发现哈尔滨的春天竟然如此美丽。

        她嗔笑道:“那是因为你被浮云遮住了眼睛!”

        “是啊,我是被浮云遮住了眼睛。这片浮云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我眼前……”说着,他起身来吻她。

        她羞怯地笑道:“你真坏……”

        岗察洛夫哼着肖邦的《愿望》,跑到稍远一点的山坡上去摘花,边摘边唱:“假如我是天上的太阳,我将只为你放射着光芒,不照耀河流,不照耀森林!啊,永远在你的窗前,为你放射光芒,假如我能够变成天上的太阳……”

        不一会儿,他捧着一束紫丁香和白色梨花回到韩雪面前,歉意地说:“亲爱的,本应该献给你一束玫瑰,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

        其实,在她心灵深处曾经掠过一丝介意。母亲说过,苦丁香不宜栽在家里,还说梨花是“离”的谐音。但她不愿扫他的兴,更不愿相信那些鬼话,就微笑着接过了他手中的花。

        之后,岗察洛夫单腿跪在她面前,仰起他那刚毅而英俊的脸颊,微风吹拂着他金色的鬈毛,真诚地说道:“亲爱的,这是我母亲留给他未来儿媳的……”说着,将母亲留给他的那枚红宝石戒指,戴在韩雪的左手无名指上。

        随后,岗察洛夫双手托起韩雪,在这无人的山冈上,在这蓝天与葱郁之间,飞快地旋转着,转够了,两个人双双扑倒在草地上。

        韩雪躺在岗察洛夫的怀里,深情地望着他,发现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忧郁,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活力。

        岗察洛夫抚摸着韩雪发烫的脸颊,轻轻地刮着她有点儿上翘的小鼻头,深情道:“亲爱的,我真希望现在就带你走进教堂。可是父亲不同意,他让我们必须等到战争结束。父亲怕我发生意外……”父亲不许他带韩雪回家,不许跟她拍照,怕给她带来麻烦。

        “不许你瞎说!”韩雪急忙捂住岗察洛夫的嘴巴。

        “等战争一结束,我立刻带你走进圣·尼古拉大教堂,请神父为我们主持婚礼。我相信你穿上婚纱,一定美得像天使一样!”岗察洛夫学着神父的样子,用充满慈悲的声音说道,“韩雪,你愿意嫁给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为妻吗?”

        “愿意。”她羞怯地答道。

        “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你愿意娶韩雪为妻吗?”他自问自答,“愿意!我非常愿意!我愿意一生一世爱她,呵护她,照顾她,直到生命尽头!”说完,他俯下身来,疯狂地吻她,吻她的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脖颈……啊,他胸脯起伏,呼吸急促。

        她知道他非常渴望,她也渴望,只是传统道德束缚着她那颗狂跳的心。

        岗察洛夫告诉她,意大利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中、美、英三国首脑联合发表了开罗宣言,也许用不了多久战争就要结束了。

        他们一心盼望着战争快点儿结束,好携手走进婚姻殿堂。

        回到家里,韩雪把那枚宝石戒指藏了起来,很怕被母亲发现,只有在晚上母亲入睡以后,她才把它拿出来戴在手上偷偷地欣赏着,亲吻着,盼望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就在韩一平来到江上军的第二年夏天,终于等来了转机。

        事情是由一场士兵的哗变引起的。

        哗变之前,江上军司令部头头为了缓解官兵之间的积怨,在江北陆战团军营破天荒地搞了一次“军民联欢大会”,分别给哈尔滨市区及周边县城的士兵家属发去信,请他们某天某日来参加“军民联欢大会”,并派了两只大木船把家属从江南岸接到江北,还为他们准备了高粱米饭,猪肉炖粉条,本想借此机会缓解一下官兵之间的仇恨。

        可是,这帮盼亲人盼红眼睛的家属,一进操场就什么都忘了,一窝蜂似的向正在操练的一群光头士兵奔去。

        “光宗,爹来看你了!你在哪呢?”方光宗的父亲第一个喊他儿子。其他家属也纷纷跟着大喊起来。

        “张守平!爸来看你了!”

        “费家兴,你在哪呢?”

        一听见喊声,正在操练的士兵不顾教官小野的训斥,纷纷向大门口的亲人跑去,跑在最前面的就是方光宗。

        小野教官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蔑视,大吼一声“巴嘎”,掏出手枪就冲着士兵头顶开火了,子弹从士兵的头顶掠过。

        士兵和家属全被吓傻了,操场上先是鸦雀无声,随即大乱。

        顷刻间,惊恐的唏嘘声,奔跑声,惊叫声,汇成了一锅粥。士兵家属带来的筐篓全被掀翻在地,玉米面饼子,咸菜疙瘩,韭菜合子,滚得满地都是。

        此刻,只有韩一平跟在士兵身后一动未动,静观着事态的发展。

        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矮胖子,军装笔挺,肩上扛着肩牌,留着两撇花白小胡的少将,在日本卫队的护卫下,走进了操场。

        此人就是江上军副司令日本少将洛合,一个大权在握的实权人物。他匆匆来到小野面前,“啪啪”两个耳光。只见小野脑袋一低,像挨刀似的“哈依”两声。

        一场“军民大联欢”就这样搞得不欢而散。小野因此受到了降职处分。

 

        哗变事件发生在一周之后。

        这天傍晚,一个姓张的老头手拿一张过期的“军民联欢会”通知书,跑到营房来找儿子张玉强。张玉强是三年前从依兰县农村抓来当兵的,后来被调到了江上军。

        张玉强正跟大家在营房门口挖地基,准备扩建营房,忽然看见父亲拎着篮子向门口张望,扔下铁锹就跑了出去。

        三年没见面的父子俩,蹲到稍远一点的树下聊起家常,被一个日本军曹给告密了,说张玉强正在与共匪秘密接头。小野立刻派人把张家父子押到操场。随后,士兵们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揪心一幕。

        老头拎来的鸡蛋筐被踢翻了,鸡蛋碎了一地。小野用皮鞭抽得张玉强满地打滚儿。老头跪在小野面前老泪纵横,给小野磕头作揖,哀求小野放了自己的儿子。

        小野却用皮鞭指着膝下的老头,凶巴巴地吼道:“你的,谁派你来接头的干活?”

        老实巴交的农村老头,听不懂这种倒装句,更不明白接头是什么意思,跪在地上一脸的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

        原来,最近发现在陆战团士兵中,有人在偷偷地传唱《松花江上》。而且,中国士兵与日本军官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又有一名军官秘密失踪了。

        这使洛合少将大为恼火,堂堂大满洲帝国的江上军,怎么能唱这种反满抗日的歌曲呢?下令迅速查出传唱歌曲的元凶,立即枪毙!可是,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出结果。歌曲是从小野管辖的连队传出去的,洛合少将下令:限小野十天之内必须查出元凶,否则就拿他是问。

        小野对上次“军民联欢”受处分的事,一直怀恨在心,很想抓出几个反满抗日分子立功赎罪,恢复原职。

        见老头光哭不说话,小野掏出手枪指着地上的张玉强,吼道:“你的不交待,我就让他死了死了的!”

        “别、别、别……长官,求你千万别打死俺儿子!他是俺们张家的命根子啊!”老头吓得语无伦次,抱住小野的大腿苦苦哀求,“长官,求你行行好吧!要毙就毙俺吧!俺就一个儿子,求你给俺老张家留下一条根吧!长官俺给你磕头了!”

        小野却无动于衷,瞪着恶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张玉强。

        此刻,正是晚饭前,士兵们都围过来看热闹,韩一平和方光宗也在其中。方光宗对小野本来就充满了仇恨,一见到这种情景,开口骂了起来:“你他妈别拿士兵不当人!爹来看看儿子,爷俩儿说几句话,就他妈地成了通共匪了?”

        这句话成了导火索,骤然点燃了士兵们备受欺凌的心中怒火。于是,愤怒的喊声,就像暴雨前的滚滚响雷,在操场上滚来滚去。

        “对!放了张玉强,他不可能通共匪!”

        “不许以通共匪为名虐待士兵!”

        “不许滥杀无辜!”

        士兵的激愤情绪,越发激怒了小野。他那张上窄下宽的恶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双鼓溜溜的金鱼眼,轻蔑地扫了一眼愤怒的士兵,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日本话:“你们这帮支那猪,亡国奴!居然敢向大日本皇军示威!”

        小野以为这帮士兵多是农村来的土包子,听不懂日本话,以为中国人愚昧无知,奴性十足,平时被打肿脸都不敢吭一声,纯属一帮窝囊废。小野万万没有料到,今天却有人听懂了这番激怒民族情绪的侮辱性话语。

        一向冷静、从未暴露自己懂日语的韩一平,再也抑制不住内心被侮辱、被压迫的民族情绪,那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男儿都抑制不住的。

        “他骂咱们是支那猪,亡国奴,居然敢向大日本皇军示威!”韩一平的声音并不高,却很有煸动力。

        “好!今天就让这个王八蛋尝尝亡国奴的厉害!”方光宗说了一句,转身向营房奔去。

        这时,韩一平又听到小野嘟哝了一句日本话:“那就先看看谁更厉害!”只见小野举枪瞄准了方光宗的背影……

        “光宗!”韩一平大喊一声,一把推倒了方光宗。

        枪响了,子弹向操场远处某个地方射去。

        没有打着方光宗的小野越发气急败坏,狠狠踢了老头一脚,把老头踢得鼻口出血,仰面朝天倒在操场上。

        “爹——”

        这声撕心的大喊撕碎了所有士兵的心,都是爹娘养的,自己爹娘也跟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爹一样,日夜盼望着儿子的归来。看见老爹倒在血泊之中,哪个有血性的男儿能不动气?能不奋起反抗啊?

        方光宗起身跑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挺机枪,冲着小野离去的身影一阵猛射:“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一个充满罪恶的生命,瞬间变成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筛子,一股股污黑的血洇湿了江北兵营的操场。

        在这座充满屈辱的江上军兵营里,第一次响起了反抗的枪声。

        火药桶就这样被点燃了。

        “杀啊!跟这帮王八蛋拼了!杀死这帮当官的!杀啊——”

        顷刻间,操场上一片喊杀声。两个连的士兵三百多人全部哗变了。

        弹药库被砸开,枪支被抢光。转眼之间,营房玻璃窗全部变成了光秃秃的窟窿。营房内外,一片爆炸声、追杀声、奔跑声……

        枪弹的火光把江北阴暗的天空都染红了。

        当官的四处逃窜。有的钻到床底下,有的疯狂反击,有的逃出营房钻进草丛里。一个炊事班事务长,头顶一只水瓢,藏进水缸里,被士兵发现把他打成了笊篱。四个平时最狠毒、最爱打人的日本军曹,被刺刀捅成了马蜂窝。

        士兵们复仇的怒火越杀越旺,对当官的一个不留,对那些吓得趴在床底下的士兵,却一个未动。枪声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江上军兵营已经变成了一片停尸场。

        天色渐晚,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杀红眼睛的士兵还想继续杀下去。这时,一个叫曲汉超的人对韩一平悄声道:“趁天黑雨大,赶快带人离开这里,等到天亮就麻烦了!”

        此人中等个儿,长相平平,有一双湖水一样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韩一平对曲汉超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另一个班刚来的。韩一平觉得此人说得有道理。于是,就带领三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冒着大雨,呼呼啦啦地冲出营房,钻进黑糊糊的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边奔去。没走多远,就听到前面传来了枪声,间或夹杂着被风雨隔断的喊话声:“弟兄们,请你们马上回去!长官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希望你们千万不要上共匪的当……”

        原来,住在附近的作业队上尉连长阎钟章,一个阴险、歹徒的汉奸,在家中听到营房方向传来激烈的枪声,立刻意识到:士兵哗变了!他怕士兵找上门来,急忙跳窗钻进草丛里藏起来,直到枪声停止了,才偷偷地摸回横尸遍地的营房,拨通了江南司令部值宿军官日本少校河野的电话……

        司令部命令阎钟章:马上安抚未参加哗变的士兵,封锁一切消息,迅速处理尸体,天亮前消除一切哗变痕迹!

        司令部火速派出了大批军队,封锁了江北所有的通道。

        阎钟章在日本投降以后,摇身一变又成了国民党军统特务,并参与了1946年3月9日杀害李兆麟将军的谋杀案,1949年被哈尔滨市人民法院判处了死刑。这当然是后话。

        面对突变的情况,曲汉超把韩一平叫到一棵树下,顶着哗哗大雨,急切地说:“敌人已经封锁了江北所有的路口,外面没有接应,想冲出去已经不可能了!这样,我带人往北闯,你带方光宗连夜游过江去!敌人会以为你们被乱枪打死了!”

        “你什么意思?”韩一平疑惑地盯着黑暗中的曲汉超,心想,这个人什么动意?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把弟兄们扔下自己当逃兵呢!

        这时,一道闪电在上空划过,只见满脸雨水的曲汉超一脸严肃,道:“大家都知道你和方光宗引起了这场哗变,你们俩一旦被抓住肯定没命了!我们这三百多个弟兄即使被抓回来,江上军正缺人,不可能把我们全部枪毙!所以,你和方光宗必须迅速离开队伍,连夜游过江去!”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韩一平厉声反问。

        “韩一平同志,你去听闻先生的课吗?”

        听到曲汉超的这句暗语,韩一平一下子惊呆了。

        这句暗语只有童浩才知道,这种时候看到组织派来的同志,韩一平内心激动不已,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对方那双湿淋淋的大手,哽咽道:“童浩他还好吗?”

        曲汉超没有回答,催促道:“韩一平同志,快走吧!我们以后还有见面机会。你带着方光宗马上离开队伍,连夜游过江去!”

        “不!我绝不能扔下你和弟兄们自己走!”

        “韩大哥!你在哪呢?”这时,传来方光宗急切的喊声,“哎呀!大哥,你俩在这磨蹭啥呀?小鬼子在前面把北边的路口全堵住了!弟兄们都蒙了!不知该往哪走了,你们快去看看咋办哪!”

        “方光宗,你先到前面等一下,我跟这位兄弟说几句话!”看着方光宗跑到另一棵树下,曲汉超急忙对韩一平低声道,“韩一平同志,这是上级的命令!现在,策反江上军起义的条件尚不成熟,东北抗日联军已经撤到苏联境内进行整编了!组织派我来,就是让你离开江上军,没想到今天突然发生了哗变……韩一平同志,现在,地下党组织最缺的不是战士,而是像你这样信仰坚定、有着特殊技能的特工人才!过江以后,你到……”他对韩一平急切地耳语。

        “保重!”

        “保重!”

        一对初次见面的同志互道一声保重,就这样匆匆分手了。

        韩一平拉着方光宗朝东南方向跑去。

        方光宗大惑不解:“大哥,弟兄们在北边,你往东边跑干啥?”

        韩一平没有回答,回头最后瞅一眼素昧平生的战友,却发现,黑暗裹挟着瓢泼大雨早已吞没了曲汉超的背影,留给韩一平的只是无边的感动与忧虑。

        凌晨两点多钟,韩一平带着方光宗躲过敌人的岗哨,冒着大雨游过了松花江。

        在东郊上岸以后,方光宗跪在韩一平面前,连连磕头,哭喊道:“大哥,请接受光宗老弟一拜!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苍天作证,今后你就是俺的亲哥哥!”

        韩一平叮嘱他,千万不要回宾县老家,以防敌人去家里搜捕。问他在哈尔滨有没有落脚之处,方光宗说有一个远方表哥。韩一平让他留在哈尔滨,这里人多好隐蔽,让他留起胡子和头发,过一段时间,他帮方光宗租一辆洋车拉活,在哈尔滨先落脚谋生。

        方光宗最后说道:“大哥!你就是俺的再造父母!”

        (待续)

 

第五章 逃亡生涯 (2)

        岗察洛夫发现这座钟声悠扬的城市,到处都有教堂,到处都有俄国的流亡者,据说有一二十万人呢。

        在这里,俄国侨民有自己的管辖区,有自己的学校,有自己的警察署和监狱。俄国侨民犯罪不用中国人审判,全由俄国人自己处理。在流亡者中有许多艺术家、诗人、作家,他们创建了多种外文报刊,创建了亚洲第一个交响乐团,公开演出芭蕾舞《天鹅湖》,大型歌舞剧《浮士德》《霍夫曼的故事》,演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组织诗歌朗诵会。在西伯利亚的小镇,岗察洛夫从没看过艺术家的演出,这使他大开眼界。每当听说哪里有演出,他就花几个卢布跑去观看。在这里,他可以吃到奶油、牛奶、面包,比在西伯利亚吃的好多了。

        但是,他却感到无比孤独,没有伙伴,没有朋友。他在俄侨学校里,同学们背地里都叫他黑衫队狗崽子。住在马家沟那几年,他喜欢韩雪,但从不敢跟她说话,怕她厌恶他。他父亲不仅加入了俄国法西斯党,而且成了一名骨干分子,深受罗扎耶夫斯基的赏识。

        他知道流亡到这里的俄罗斯人,是一个复杂的群体。

        那些携带大批钱财的富豪们,渴望俄国法西斯党能推翻苏维埃政权,从而帮他们夺回从前的贵族生活。而那些穷困潦倒者,却嫉妒那些仍然过着奢侈生活的富人。但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就是对法西斯党徒感到既憎恨,又恐惧。因为这帮家伙无恶不作,对自己的同胞也从不手软,好多俄国侨民都惨遭法西斯党徒的绑架。

        因此,岗察洛夫这个长得跟豆芽菜似的没妈孩子,就成了人们泄愤的出气筒。同学们没人跟他玩耍,没人愿意挨他座位。男孩子经常把他推倒在雪坑里,往他脖领子里塞雪团。

        他打不过他们,就在院子里的树上挂起一个大沙袋,将愤怒与孤独全部发泄在沙袋上。渐渐地,他练就了一身鹅卵石般的肌肉,三五个豆芽菜都不是他的对手,同学们再也不敢欺负他了。

        他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守着一幅圣母玛利亚铜版画,一张小床,一副沙袋,躲在他心灵的角落里,孤独地度过了漫长而忧郁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与他为伴的除了书,只有一张留给他美好记忆的照片。

        那是逃亡前一年秋天照的。

        照片上的他,怀里抱着熊熊,歪着鬈毛小脑袋,眯缝着眼睛以躲避着刺眼的秋阳,站在自家门口的院子里,开心地笑着。站在他身后的父母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父母身后则是一棵已经落叶的山楂树,透过光秃秃的树干可以看见他家的房子。父母的脸上毫无笑容,好像已经预感到,这张照片将是他们全家最后的合影了。

        如今,母亲死了,熊熊也死了,父亲比死了更令他感到痛苦。

        他没有欢乐,没有希望,只有孤独和忧郁。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过早飘零的树叶,被狂风刮到这异国他乡,无着无落,任何人都可以肆意践踏他。他不知哪一天被刮到松花江里,就将永远地消亡了。

        他经常捧着这张照片,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他和熊熊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地疯跑,踩倒了西红柿秧,皮球打在玻璃窗上,母亲扎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假装生气地嗔怪他,手举得高高的却从不曾落到他身上。他则笑嘻嘻躲到母亲身后,扯着母亲的裙带跟她捉迷藏。

        但他很少看照片上的父亲,他恨他。这种恨已经不是小时候蒙昧无知的一时冲动,而是一个饱受欺凌的少年从心底发出的真正仇恨。有两次,他操起剪刀想把父亲的脑袋剪掉,但不行,三个人挨得太近了。他觉得父亲不仅害死了熊熊,害死了母亲,也毁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

 

        就在岗察洛夫的嗓音开始变粗的那年冬天,他终于忍不住冲父亲发火了。

        “我恨你!你跟那帮法西斯匪徒一样,毫无人性!你们明明知道西蒙是一个音乐天才,一个未来的钢琴家,却把他活活杀害了!我恨你们,我为有你这样的父亲感到耻辱!”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冲着闷头抽烟的父亲愤怒地咆哮着。

        沉默多年的火山,终于借着那起震惊中外的绑架案爆发了。

        岗察洛夫的吼声穿过关闭的窗子,传到在院子里扫雪的哑巴老妇耳朵里。哑巴老妇是父亲雇来的保姆。岗察洛夫一直不理解,哈尔滨有很多健壮的俄国妇女,父亲为什么偏偏要聘用一个哑巴?他这时发现,哑巴老妇并不聋,她停下手中的笤帚正侧耳倾听他的吼声呢。

        吼完,岗察洛夫将报纸狠狠地扔给父亲,转身进了卧室。

        说起马迭尔旅馆老板的儿子西蒙·卡斯普被绑架案,哈尔滨可谓路人皆知。

        1933年8月,刚从巴黎音乐学院毕业的西蒙·卡斯普,来父亲这里度假,在哈尔滨几所音乐厅举行钢琴演奏会。年轻的钢琴家身穿黑色燕尾服,白衬衫,紫色蝴蝶结,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岗察洛夫非常欣赏他的演奏,一连听了几场。

        8月23日那天晚间,他还听西蒙演奏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呢。第二天却传来噩耗,8月24日午夜,西蒙在送女友的途中遭到绑架。绑匪向西蒙的父亲约瑟·加斯普索要三十万美金。父亲不肯支付这笔巨款。一个月后,父亲收到了儿子的一副耳朵。三个月后,12月3日,人们在郊外发现了钢琴家的尸体。

        西蒙出殡那天,哈尔滨倾城出动。岗察洛夫也在送行者的队伍中。

        岗察洛夫得知,策划这起绑架案的是日本宪兵队的中村,而实施这起绑架案的就是俄国法西斯党的一帮歹徒。

        然而,父亲对岗察洛夫的愤怒却无动于衷,一声没吱,一直坐在椅子上抽烟。

        从这天起,岗察洛夫再也没有正眼瞅过父亲,从心眼里厌恶他。

 

        父亲很忙,父子俩很少见面。

        偶尔在早餐的餐桌上见上一面,岗察洛夫的眼睛也只是盯着手中的刀叉。有时,他觉察出父亲忧郁的目光从桌子那边投过来,想跟他说点儿什么。他却嚼着面包起身离去,留给父亲一个不屑的背影。

        在岗察洛夫的记忆里,父亲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来哈尔滨的第二年春天,父亲带家来两个青年,一个是进门就鞠躬、满脸恭谦的日本人;一个是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中国人。一个来教他日语,一个来教他英语和汉语。他对英语和汉语还算感兴趣,对日语却十分反感。他讨厌日本人。为此,他挨过父亲的耳光。

        “我告诉你,我们这些无国籍的流亡者,如果不想成为街头的流浪汉,就必须学会生存的本领!否则,你靠什么活下去?”

        父亲所说的无国籍者,是苏维埃政府早在1921年下令取消逃亡者的国籍。许多逃亡者手里只拿着国际联盟签发的登记在册的身份证,即“南森护照”,也就成了无国籍者。

        但是,一个孩子对生存的认识是肤浅的,学不学外语,并不能提升到生存本领的高度。他后来所以学下去是因为他太孤独,太渴望与人交流了。

        1941年初冬,一个静得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夜晚。

        岗察洛夫早已习惯了这种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寂静,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看书,每天夜里,只能在梦中听到父亲回来的开门声及脚步声。

        这天深夜,他正在看普希金的诗歌集,忽然听到开门声,匆匆的脚步声,以及父亲严厉的命令声:“起来!跟我去地下室!”

        他喜欢普希金的作品,尤其喜欢普希金被流放时写下的那首不朽的诗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正是这些诗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孤独而寂寞的日子。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岗察洛夫心里奇怪,半夜三更,去地下室干什么?你不是不让我去地下室吗?

        刚搬来那会儿,父亲从不许他去地下室,说地下室潮湿,空气污浊,对身体有害。这么多年他只下去过两次。

        今天,父亲却忽然叫他去地下室,他觉得既蹊跷又反感。可他却从不敢违抗父亲的旨意。

        父亲的外表远不像岗察洛夫那么强悍,还有一只跛脚。但是,父亲身上却有一种令人震慑的威严。这大概正是法西斯党徒们尊重他、信赖他的缘故吧。

        岗察洛夫只好穿上衣服,跟随父亲手中的烛光,从厨房储藏室拾阶而下,走进地下室,一股潮湿、发霉、烂白菜的气味儿,立刻扑鼻而来。

        俄式房子都有地下室,冬天用来储藏马铃薯或大白菜,夏天存放一些怕坏的食物。

        岗察洛夫满脑子疑惑:去地下室干什么?为什么不开电灯?偏偏要点蜡烛?

        正是午夜,地下室里静得令人发憷,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父亲瘦长的影子投射到灰白色的墙壁上,一条跛腿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扑通扑通”的皮靴声。这一切显得格外瘆人。

        岗察洛夫越来越疑惑,该不会让我来帮他灭尸吧?他早就听说,法西斯党徒经常在地下室里杀人灭口。不!我绝不参与你们罪恶的勾当!他心里暗暗发誓。

        只见父亲从第一间储放马铃薯和大白菜的地下室门口走过去,来到第二间地下室门口,站在那里等他。

        父亲一只手擎着蜡烛,身穿一件敞着怀的黑呢大衣,脸色青白,就像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大蝙蝠。

        等他走近之后,父亲才推开地下室的第二间房门,走了进去。

        这间地下室很少有人光顾,堆放着一些破烂桌椅,墙角挂满了灰蒙蒙的蜘蛛网。

        带我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岗察洛夫心里正犯嘀咕,却听父亲用庄严的,只有神父祷告时才使用的语气说道:“岗察洛夫,请把你的右手举起来!”

        由于过于严肃,父亲的脸在烛光下显得青白而僵硬,像石膏人似的。岗察洛夫只好迟疑地举起了右手。

        “按照我们组织的规定,我是不应该信仰上帝的!但我要你必须向上帝发誓,对任何人都不许说出今晚所见到的一切!”

        “我向上帝发誓……”岗察洛夫嘴里发着誓,心里却在说,“你们的组织是什么东西?它对我没有约束力!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跟着你干那种杀人越货的勾当!”

        发完誓,父亲将蜡烛举到岗察洛夫面前,用极其冷峻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走到堆放着破桌烂椅的东南墙角,挪开一把破椅子,用他那只好腿冲着墙角的水泥地,用力跺了三脚,随着三声空洞洞的“嘭!嘭!嘭”,只见北边那扇脏兮兮的水泥墙,忽然缓缓地移动开来……

        噢,上帝!岗察洛夫差点儿惊叫起来。

        原来这是一面夹壁墙,夹壁墙里足可以挤进两三个人,里面放着被褥、水和面包之类的生活物品。

        岗察洛夫正惊诧的当儿,不知从哪儿钻进来一股冷风,循着冷风望去,只见西北墙角出现了一个水桶大的洞口。

        他被眼前的一切完全惊呆了。他不知这个家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随后,就在这间堆放着破桌乱椅,挂满蜘蛛网的地下室里,父亲对岗察洛夫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瞪大眼睛盯着父亲那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睛,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因为那个天大的秘密太可怕了,随时可能掉脑袋!

 

        父亲说他是苏联布尔什维克派来的,打入俄国法西斯党内部的特工。其任务就是监视俄国法西斯党和白匪残余的动向。因为哈尔滨是白匪及俄国法西斯党的大本营。父亲还说,苏联派来的特工不止他一个,但他没说还有谁。

        “我所以要把这一切告诉你,是因为现在的形势太严峻、太危险了。纳粹德国于今年6月开始全面进攻苏联,实施希特勒的‘巴巴罗萨’计划。我们的苏维埃国家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大决战。11月7日,斯大林在莫斯科红场上检阅红军,红军将士从红场直接开赴了战场!孩子,法西斯党徒们一旦发现了我的身份,那是绝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必须把这一切告诉你,我的孩子!你一旦发现情况不对,一旦发现凌晨一点钟我还没有回来,你要马上躲进这间夹壁墙里!记住,不要马上出去,要在夹壁墙里待两天,等他们搜索过后,外面完全平静下来,你再悄悄地从洞口爬出去。记住,不要走正门!要离开哈尔滨回到苏联去。但不要坐火车,他们会在列车上抓到你。你可以雇一辆汽车,我留下一些钱就放在夹壁墙里。喏,看见没有?就在毡子下面!回到苏联以后,你要去鄂木斯克中学,找到谢尔盖校长,向他汇报法西斯党和白匪残余的动向……”

        “谢尔盖校长?就是在咱家住过的谢尔盖叔叔吗?”

        “对,就是他!他到咱们家去避难,被捕,就是为了掩护我带着你们出逃。”

        “什么?你是说……噢,上帝!原来你们是……”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

        岗察洛夫望着眼前这位曾经深深地爱过、崇拜过,也曾经深深地憎恨过、鄙视过的父亲,发现父亲明显地老了,四十几岁的人,却是眼袋下垂,两腮塌陷,鬓角灰白,眼角布满了皱纹。但他发现,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除了忧郁和深邃,又多了一层俄罗斯民族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刚毅、坚强,无坚不摧的个性!

        “孩子,我知道你恨我,”见岗察洛夫半天没言语,父亲又开口了,语气里充满了歉疚,“我知道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母亲,对不起我们这个家。一想到你母亲的死,我心里就非常难过。但我想告诉你,孩子,”父亲歉疚的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一个人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候,总应该站出来,为自己的国家,为自己的民族做点什么!我的腿是在第一次大战中受伤的。当时我只有十八岁。现在,自从纳粹德国进攻苏联以来,我们千千万万的同胞都在与法西斯的浴血奋战中牺牲了。孩子,我希望你能理解父亲所做的一切……”

        爸爸,我理解你,我非常理解你!但是,岗察洛夫却说不出口,他的思维就像一辆突然冲进死胡同的汽车,堵在墙角一时转不过弯来。说实话,他对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布尔什维克创建的国家,并没有什么好感。布尔什维克留给他童年的记忆太恐怖了。他忘不了红军打死白军伤兵的情景。但是,当他得知自己的同胞在与纳粹德军的奋战中,表现出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他激动得流下了泪水。他毕竟是俄罗斯的后裔,他为自己的民族感到骄傲。现在,得知父亲并不是法西斯分子,而是一位坚强的布尔什维克,他忽然觉得并不强悍,甚至有几分瘦弱的父亲,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就像一个巨人!不,更像夜航下的一盏灯塔,瞬间照亮了他那颗孤独、迷惘、一直寻不到出路的心灵!

        在流亡者中,都存在一种无国家、无归宿感、无社会保障的迷惘。现在,岗察洛夫终于找到了归宿,找到了寄托,那就是父亲——以及父亲背后那个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国家!

        但是,父亲并不知晓儿子内心的变化。

        “米加,爸爸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不,爸爸,你并不需要原谅!”

        “米加,你说的是真话吗?”

        “是的,当然是真话!”

        “噢,上帝!”

        “爸爸……”

        “我的儿子……”父亲手中的蜡烛一下子掉到了地上,灭了。

        就在这漆黑的地下室里,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子俩第一次拥抱到一起,许久没有松开。

 

        接下来,岗察洛夫度过了来到中国十几年来最愉快的一段时光。

        虽然,他每天都为父亲提心吊胆,但他却过得很开心,很充实,觉得自己再也不是飘零的落叶,而是一棵有着强大根基的大树了。

        当他按照父亲的旨意,在法学院毕业后到日本宪兵队担任了俄语翻译,把获取的大量情报交到父亲手里,而且,担着掉脑袋的危险,替父亲将情报送到某个秘密联络点时,他觉得能为遥远的祖国做点儿事情,觉得自己也像父亲一样高大起来。

        现在,岗察洛夫却违背了对父亲、对上帝的承诺,把一切都告诉了恋人。他觉得内心有一种罪恶感。

        此刻,在这江边的小木屋里,阴冷的寂静包裹着两颗激动的心,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很怕再失去对方,只是偶尔呢喃一句“对不起……”

        “不,那不是你的错。”之后又归于平静。

        他们离去时,风小了,江面上的冰排变得稀稀落落,天边飘浮着几缕橘红色的晚霞。

         (待续)

第五章 逃亡生涯 (1)

第五章 逃亡生涯

        尼古拉·阿里克塞耶维奇·岗察洛夫的家,住在遥远的西伯利亚。

        他不记得那是哪一年,1926年还是1927年,六岁还是七岁,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奇冷的早晨,冷风抽到脸上像刀刮似的,呼出的气息瞬间变成了白刷刷的霜末儿。

        他穿着棉大衣、棉皮靴,戴着棉帽子,被母亲拽着趔趔趄趄地走出家门,穿过落满了厚厚积雪、长着几棵山楂树的院子,向停在门口的一辆四轮马车奔去。

        “不!妈妈,我要熊熊!我的熊熊会饿死的!它在挠门呢!妈妈,求求你快放它出来吧!让它跟我们一起走吧!好妈妈,我求求你了!”他边走边回头哭喊着。刚才,他带着熊熊刚爬上马车就被父亲撵了下来。父亲把熊熊关进了屋里。

       正怀着身孕的母亲,穿着灰蓝色的棉大衣,一声不吭,一只手拽着他,一只手用毛披肩捂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熊熊是一只漂亮的法国白熊,从记事起,它就是岗察洛夫最要好的伙伴。

        熊熊刚来时,只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熊崽儿,总把他的小脚丫当作奶头吸吮。他用鼻子顶熊熊暗红色的小鼻头,熊熊舔他的脸。他和熊熊整天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玩得特别开心。

        岗察洛夫最后一次回头望去,发现熊熊的两只前爪搭在客厅的窗台上,嘴巴一张一合,冲着窗外大叫呢。他拼命挣脱了母亲的手,不顾一切地往屋里跑去,却被匆匆赶来的父亲一把抓住,像抓小鸡似的把他塞进了马车里。

        坐在马车上,他第一次用憎恨的目光看着父亲。

        父亲穿着一件辨别不出颜色的旧大衣,听母亲说,那是多年前在部队时穿的,手里拎着两只沉重的大皮箱,微微跛脚的黑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一种不协调的扑通声,灰棉帽子下面那张清瘦的面孔,显得比往天更加苍白,也更加消瘦。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显得比往日更加忧郁,也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岗察洛夫的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做事向来一丝不苟。

        在俄国,像父亲那样认真而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不多。俄国的男人爱酗酒,爱女人,远远胜过爱家庭。但是,每当国家和民族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却会毫无惧色地挺身而出,做出令世界瞩目的伟大举动。

        岗察洛夫最崇拜父亲,一直视父亲为骄傲。

        但从这天起,他再也不崇拜父亲了。他认为父亲是害死熊熊的凶手,他开始憎恨父亲了。

        父亲把皮箱放进车厢里,就坐到前面赶车去了。

        就这样,岗察洛夫随同父母匆匆离开了那座有着尖顶教堂的小镇,离开了他心爱的熊熊,也离开了每到春天山楂树就开满白花的家园,坐着马车,向着白茫茫的野外奔去,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

        坐在冰冷的马车里,他趴在母亲怀里哭。母亲搂着他一再安慰他,劝他别哭,说以后还会回来的。他仍然止不住哭泣。

        他并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趴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岗察洛夫不明白,他家既不是白匪,又不是留恋沙皇的富豪,父亲为什么非要带着全家逃亡呢?一直到后来他都不明白。

 

        岗察洛夫所居住的安拉斯小镇,位于贝加尔湖西岸,距离伊尔库茨克不远,只有百十户人家。

        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安拉斯小镇是一座没有男人,没有笑声,没有歌声,像坟墓一般死气沉沉的小镇。父亲是小镇上唯一一名青壮年男人。

        后来得知,那是俄罗斯一段悲惨的历史。

        正是这段历史,让他了解了一个国家与一座小镇、与一个家庭、与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关系。

        岗察洛夫所居住的西伯利亚地区,曾是高尔察克所率领的白匪军的老巢。

        “十月革命”以后,白匪军在那一带的活动十分猖獗。1918年11月18日,高尔察克在鄂木斯克成立了“全俄政府”。一年以后,1919年11月13日,红军攻占了鄂木斯克。高尔察克率领一百多万逃亡大军仓皇出逃,其中包括几十万主教、僧侣、富豪及家眷。他们准备穿越几千公里的大西伯利亚,向东太平洋海岸逃遁。逃亡大军从安拉斯小镇附近经过,因此给小镇带来了无休止的灾难。

        高尔察克是乘火车出逃的,火车上装载着沙俄政府存放在喀山国库中的六十三箱六百吨黄金。而追随他的一百多万逃亡大军,则是乘汽车和马车或者步行出逃的。汽车燃料很快就用光了,汽车变成了一堆堆废铁。一匹匹西伯利亚的良种马接连死去。最后,在人类难以承受的高寒之下,一个个髅骷般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暴风雪很快就将这些冻僵的生命埋葬了,变成了一堆堆白骨。

        1920年2月中旬一天早晨,安拉斯小镇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岗察洛夫父亲,说在郊外的雪地里发现好多人冻死了。

        父亲回来说,那情景太惨了。

        在被暴风雪抚平的雪野上,到处都是被丢弃的皮箱、雪橇、拐杖和尸体。一个个形容枯槁的男女被掩埋在雪堆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半拉屁股,或是一只手脚。这种悲惨景象一直向贝加尔湖方向延伸而去。

        父亲说,从死者身上的衣物看,很可能是追随高尔察克的逃亡大军。

        听他这么一说,小镇上的女人都哭起来。因为她们的亲人都被白匪军拉去当兵了。

        开化以后,贝加尔湖的打鱼人发现,湖面上漂浮着大量的尸体,像水葫芦似的,把湖面都盖满了。原来,在一个零下六十多度的奇寒之夜,一二十万逃亡大军经过贝加尔湖,全部冻死了。

        高尔察克最终也没有逃脱死亡的厄运。1920年1月15日,他被同盟军出卖,被布尔什维克处死在安加拉河畔。而随车押运的六百吨黄金,也被一个叫佩特罗夫的白匪军官拱手送给了日本人,以换取自身的性命。

        这期间,安拉斯小镇的男人,有的冻掉了手脚,有的冻掉了耳朵,拖着伤残之躯陆续逃回家里。可是,很快就被前来剿匪的红军抓走了。有的被当场枪毙,有的被关进了监狱。安拉斯小镇从此没了男人。

        在岗察洛夫童年的记忆里,寡妇们扎着黑头巾的身影,整天在自家的院子里默默地忙来忙去。她们很少讲话,连哭都是默默无声地流泪。只有当背着长枪的红军来搜查时,才偶尔听到她们发几句牢骚:“你们又来抓谁?来抓我丈夫吗?他不是早就被你们枪毙了吗?是来抓我和孩子吗?好哇!我正犯愁家里没吃的呢,连马铃薯都吃光了!去见上帝也比这种没吃没喝的鬼日子好过得多!”

        女人没有了男人,也就没有了希望,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安拉斯小镇,只不过是俄罗斯的一个小小缩影。有多少这样的寡妇村、寡妇镇,散落在广袤荒寂的西伯利亚大雪原上?无人知晓。

        人们只知道,半个世纪以后,俄罗斯的男女比例仍然严重失调。

        岗察洛夫记得,背着长枪的红军,也多次来到他家。每次来,父亲都撸起裤腿冲他们亮出那条伤残的细腿,证明他没有参加过白匪军。

        一看到背枪的,岗察洛夫就吓得躲到母亲的大裙子底下。母亲摸着他的小脑袋,安慰他:“好孩子,别害怕!嗨……”

        听到母亲长长的叹息声,他从裙子底下悄悄地钻出小脑袋,瞪着懵懂无知的眼睛望着母亲,心想,妈妈为什么叹息呢?为什么难过呢?是因为他们来抓人吗?

        小镇上的女人都羡慕岗察洛夫家,羡慕他家有男人,羡慕他家没有受到高尔察克白匪军的牵连。

        岗察洛夫感到很骄傲,觉得自己有一个好父亲,有一个幸福的家。

        一天晚上,他家来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说是父亲的朋友。

        这个叫谢尔盖的叔叔跟父亲关在小屋里,嘀嘀咕咕地聊了很长时间。父亲同意让谢尔盖叔叔住了下来。

        几天后的一天傍晚,全家正在吃晚饭,两个穿着棉大衣,端着长枪的红军出现在他家里。

        谢尔盖叔叔被带走了,临上车,谢尔盖叔叔回头冲父亲点点头,笑了笑。

        昏暗中,岗察洛夫发现谢尔盖叔叔笑得有点奇怪,好像在向父亲传递着什么信息。可他太小,不明白谢尔盖叔叔向父亲传递的到底是什么。

        谢尔盖叔叔被带上汽车以后,一个鼻子冻得通红的红军大个子,在大门口大声嗔斥父亲:“伊万诺夫,我警告你!你窝藏白匪军官,按照《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你将受到法律的严惩!”喊声大得跟惊雷似的,全镇的人都能听见。

        岗察洛夫躲在母亲的身后,偷偷地看着这一切,他听到母亲的大裙子因哆嗦而发出了沙沙声。

        这天晚上,父亲跟母亲嘀咕了一夜,母亲哭了一夜。

        就在谢尔盖叔叔被抓走的第二天早晨,父亲就带着他们匆匆忙忙踏上了逃亡之路。

        岗察洛夫还是个孩子,他不明白《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法条,对苏联公民意味着什么。

        在逃亡途中,他听到许多逃亡者一谈到《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都吓得要死,好像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似的。

        后来他才明白,苏维埃政府1926年颁布的,有着十四项条款的《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法典,是一部掌权者的杀人工具。它成了无辜者人头落地,千百万人被关进集中营的法律依据,成了统治者杀人的合法武器。

        正因为这样,所以苏联境内大批流亡者才像蝗虫般地涌向中国。因为去欧洲受歧视,而纯朴善良、饱受屈辱的中国人,从不歧视他们。而且中国的边境很松,就像农家疏落的秫秸篱笆,小猫小狗都能钻进来。

        在逃亡大军中,有反苏维埃的人士,有沙俄时代的政坛要人、伯爵、白匪军官、犹太富翁,也有著名的艺术家、诗人。当然也有大批毫无政治倾向,只因为恐惧战争,恐惧《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而盲目逃亡的穷人。这些穷人的下场最惨,他们失去了家园,穷困潦倒,最后成了一批暴尸荒野的孤魂。

 

        当父亲带着他们娘俩儿赶到伊尔库茨克才得知,苏维埃政府为了阻止苏联公民外逃,中东铁路旅客列车已经停运多时了。

        无奈,父亲只好带着他们乘马车继续前行,向中俄边界的满洲里方向奔去。

        数天之后,一个阴冷的黄昏,只觉得马车猛地向前一跄,连人带车一下子歪倒在雪地上。岗察洛夫的脑袋撞出一个大包。只见枣红马倒在雪地里口吐白沫,抽搐几下,一动不动了。

        岗察洛夫趴在母亲的怀里伤心地大哭,问她:“妈妈,咱们要去哪里?还有多远才能到啊?”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搂着他。

        后来,父亲花重金又买了一匹马,乘着马车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少天,只记得到达满洲里时,三个人瘦得跟鬼似的,都成了会喘气的死人幌子。

        在满洲里,被逃亡大军挤得水泄不通的火车站里,父亲通过一个穿铁路制服、留着两撇山羊胡的白俄男子,花三十个金卢布,从一名中国警察手里弄到三个小本本,那是中国入境证。

        父亲拿着小本本在手里掂了掂,瘦得跟骷髅似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笑容,说是笑,其实只是咧了咧牙床突出、嘴唇爆裂的嘴,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这一笑容却成了父亲最后的微笑。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笑过。

 

        这天晚上,在满洲里黑压压的、蜂巢般拥挤的站台上,岗察洛夫看见母亲突然倒下了,倒在了众多纷纷逃命的同胞脚下。

        当岗察洛夫哭喊着妈妈,看着父亲用尽气力才把母亲从不断涌来的皮靴下抢救出来时,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就永远闭上了原本十分美丽,现在却瘦成两只黑窟窿的眼睛,连同她腹中的小生命,永远地离去了。

        “亲爱的……你带米加一定要活下去……”米加是岗察洛夫的昵称,“把这个留给米加……”母亲扬了一下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戒指在昏暗的站台上闪出一道暗红色的光亮。

        “丽莎,我的丽莎!你快醒醒啊!丽莎,是我害了你呀!丽莎,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害死了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妈妈!你醒醒啊!妈妈!你快醒醒啊!妈妈……”

        可是,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岗察洛夫看见父亲抱着母亲渐渐冷却的尸体,悲恸欲绝的哭号声伴随着一团团白茫茫的哈气,在乱哄哄的站台上飘荡了很久。

        那一刻,他恨透了父亲,恨不得把父亲推到火车底下轧死。

        从此以后,母亲被皮靴踩在脚下的情景,还有母亲身下那摊鲜红的血迹,经常出现在岗察洛夫的梦境里。

        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是坐在一辆中国人赶的大板车上,向着中俄边界线上一座小山奔去。

        母亲盖着棉大衣躺在车厢板上。岗察洛夫和父亲坐在母亲身边。岗察洛夫以为母亲睡着了,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不时把颠簸下来的大衣盖在母亲青白色的脸上。

        大板车拉着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中俄边境一座小山坡上。

        父亲把僵硬的母亲抱下车,放在没膝深的雪坑里。岗察洛夫哭喊着,拼命捶打着父亲,不让父亲把母亲埋在雪坑里,说埋在雪里她会冻死的。

        临走,父亲像抓小鸡似的把岗察洛夫抓到马车上。岗察洛夫哭喊着,一次次地回过头去,望着山坡上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雪堆。

        岗察洛夫走了,但一个孩子的心却留在了中俄边境上,留在了那片白雪皑皑的山坡上,跟母亲在一起。一想到埋在雪堆里的母亲,他就哭个不停。他恨父亲,也恨自己太小了。他发誓等长大一定回来救母亲,可他不知母亲能不能活到他长大。

        从那天起,他对父亲的仇恨就像贝加尔湖的卑斯图格雪山,长年积雪不化,而且越来越深。

        当晚,岗察洛夫被父亲拽着,踏上了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在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

        到哈尔滨的那天早晨,岗察洛夫跟在父亲身后,随着拖儿带女、大包小裹的逃亡人群,走出站台,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座被流亡者称为“流亡者天堂”的城市,并没有给一个孩子以安全感,反而给他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

        清晨的天空,灰暗而阴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儿,还有烧饼和麻花的香味儿。

        岗察洛夫瘦小的身子挤在大人中间,拖着两条疲惫的小腿踢踢踏踏地走着。

        出了站台,他回头瞅瞅,从人头夹缝里看一眼火车站,发现车站挺漂亮,跟他家乡的建筑很相似,拱形的门楼上还有一座大钟呢。这多少给他惶恐不安的心带来一丝安慰。

        当岗察洛夫转过头来时,却忽然发现一双小脚直挺挺地躺在他脚下,那双小脚只有巴掌大,穿着一双尖得像尖辣椒似的黑色绣花鞋,鞋面上落满了雪末儿,摔倒的是一个身穿长棉袍、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

        他正惊愕的刹那,不知从哪儿忽然飞来一脚,狠狠地踢到女人身上,只见那女人和孩子像个布娃娃似的被弹了起来,又重重地跌落下去,传来孩子闷声闷气的哭声。他看到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黄黄的,瘦瘦的,头戴棕色毡帽头,身穿黑棉袄、扎腿大棉裤,肩上挑着两只大行李,正怒视着地上的女人。

        他奇怪,那女人的脚为什么那么小?那男人为什么踢她?为什么不把她扶起来呢?

        父亲催他快走,带着他,穿过马路,向对面的有轨电车站奔去。

        他看见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插着太阳旗的小汽车,还有不断跑来跑去的双轮车。他看见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人,是一个个满脸霜雪,头顶呼呼直冒热气的中国人!坐在车上的,则大都是大腹便便,双手插在毛皮筒里的外国人。

        他奇怪,为什么用人拉车?为什么不用马拉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令他小小心灵感到震惊。

        父亲带着他来到有轨电车站,正准备上车,忽然从车门里飞出来一团破布,一头抢在了马路上。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衣着褴褛的流浪汉,帽子摔飞了,露出一头脏兮兮的黄毛,还有一张血糊糊的大鼻子嘴脸。那人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趴在马路上。一辆四轮马车疾驶而来,从破帽子上轧过,险些轧着那蜷曲的身子。

        看到这一情景,岗察洛夫蓦然想起那些踏在母亲身上的皮靴。他很想跑过去把流浪汉扶起来,可他却动弹不得,两条腿紧紧地夹着,很怕尿液淌出来。

        最后,是父亲用拎着皮箱的胳膊把他夹上了有轨电车。

        上车后,在不断呼出团团哈气的车厢里,他听到一阵只有流氓、混混做了坏事之后才会发出的得意笑声,间或夹杂着骂人的俄语。

        他瞪大眼睛循着笑声望去,只见两个身穿黑皮靴、黑皮大衣、头戴宽檐棉帽的俄国男人,一脸骄横地站在车厢过道处,指着窗外的流浪汉,在用俄语骂人呢。乘客们都像躲瘟疫似的躲避着骂人的两个家伙。

        “哐当”一声,有轨电车开动了。

        岗察洛夫透过结霜的窗子,看到那个蜷曲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趴在马路上。他心里很难过,也很气愤,不由得偷偷地瞄着那两个家伙。

        只见两个家伙站在一个年轻人身边,那年轻人坐在座位上,身穿双排扣的黑呢大衣,头戴宽檐羊剪绒帽子,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两个骂人的家伙对他毕恭毕敬地说着什么。他们称那人罗扎耶夫斯基先生。

        一听到“罗扎耶夫斯基”的名字,父亲似乎很吃惊,急忙拎着皮箱凑到那人身边,主动跟那人打招呼:“罗扎耶夫斯基先生,您好!”只见父亲微微弓着身子,用深沉而恭敬的俄语问好,并向对方伸出手去。

        被称为罗扎耶夫斯基的人,却双手盘在胸前,用傲慢的目光斜视着父亲。

        “罗扎耶夫斯基先生,认识一下,我叫伊万诺夫,”父亲一脸恭谦,忙自我介绍,“刚从那边逃过来,当过律师。我在满洲里就听到了您的大名,康士坦丁·弗拉季米罗维奇·罗扎耶夫斯基。”

        后面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只见罗扎耶夫斯基终于从胸前抽出一只不打弯的手,向父亲伸过来,并将斜视的目光转为正视。父亲急忙双手握住那只不打弯的手,恭维道:“久仰先生的大名,请多多关照!”

        岗察洛夫躲在父亲身后,偷偷地盯着那个人。

        就其长相来说,这个叫罗扎耶夫斯基的家伙在英俊健壮的俄国男人当中,并不出奇,中等身材,过于削瘦,苍白的脸显得有些病态,嘴巴光光的,还没有留胡子,前额和眉骨过于突出,这使那双陷进眉骨下的蓝色眼睛,就像藏在悬崖下一对幽深的山洞,阴森森的,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感。

        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就是臭名昭著的大野心家康士坦丁·弗拉季米罗维奇·罗扎耶夫斯基,是他一手策划并成立了俄国法西斯党。此人出生在与黑河一江之隔的海兰泡。父亲是一名公证人。

        1925年,十八岁的罗扎耶夫斯基从海兰泡逃到哈尔滨,进入一所俄国人办的法学院学习。在校期间,他伙同一批极端仇视苏维埃政权的白俄青年,成立了俄国法西斯党,提出了“俄国法西斯主义纲领”,创办起法西斯小报《我们的要求》,一心想推翻苏维埃政权。罗扎耶夫斯基最崇拜意大利首相本尼托·墨索里尼。其言谈举止,处处效仿,连双手盘在胸前的姿势,都是跟墨索里尼学的。

        此刻,岗察洛夫对俄国法西斯党一无所知。但是,凭着一个孩子的好恶,他讨厌这个一脸傲慢的家伙。

        他奇怪,父亲一向不许他说谎,可父亲为什么要说谎?父亲明明是教师,为什么说他是律师?一向冷静、话语不多的父亲,为什么主动跟这个讨厌的家伙搭讪,套近乎?就因为我们新来乍到,没有根基,想结识几个俄国朋友吗?他猜不到父亲的动机,但他发现全车厢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父亲。他急忙扯了扯父亲的棉大衣。但父亲并没有理睬他,反而跟罗扎耶夫斯基热情地攀谈起来。他只好低头盯着脚下的雪末儿,直到下车。

        下了电车,父亲带他来到铺着青色石头的中央大街,在一家俄式餐厅里饱餐了一顿。

        他发现街道两旁,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楼房,到处都是涂着鲜艳的红色屋顶,写着俄文的商店、洋行、西餐厅、旅馆,出出进进的多是穿着皮靴、皮大衣,气质高雅的洋人,好多是俄罗斯人。

        但他丝毫不感到亲切。因为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遥远的西伯利亚。他想回家,想听到母亲站在大门口亲切地喊他:“米加,快回家!妈妈给你烤好了马铃薯!”他想扑到母亲沾满面粉的怀里,从母亲手里接过烤得黄洋洋的、又香又甜的面包或马铃薯。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永远地不可能了。

        他怀着忧伤的心情跟在父亲身后,走在这陌生的、几次差点儿跌倒的石头路上,寻找着他们的落脚之地。走走,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开始很轻,很远,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渐渐连成了一片,整个世界仿佛都笼罩在一片钟声之中。

        他抬头望着传来钟声的天空,眼里闪着泪花,好像他跑出去玩久了,累了,饿了,忽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米加,快回家吃饭啊!”他那颗没有欢乐的心,多少感到一丝慰藉。俄罗斯的孩子都是在钟声的抚慰下长大的,就像听惯了摇篮曲一样。

        对一个孩子来说,钟声带来的安慰毕竟是短暂的。他心灵深处的孤独与忧伤,却像哈尔滨的冬天一样,严酷而漫长。

        不过,他和父亲并没有像那些穷困潦倒的逃亡者那样,蜗居在道里偏脸子一带,跟穷苦的中国人一起,挤在四处漏风像狗窝似的简陋泥房里,而是在马家沟的巴陵街租了一套房子。几年之年,又在中央大街北面,离松花江边不远处买下一幢俄式大房子,两室一厅,米黄色的墙壁,窗上装有雕花窗棂,院子镶着淡蓝色的矮木栅栏。

        岗察洛夫感到奇怪,父亲只是一名穷教师,母亲连一条金项链都没有,只有一枚红宝石戒指,是结婚时父亲送给她的。却发现,父亲带来的皮箱里装满了刻有沙皇二世头像的金卢布。他疑惑,父亲哪来那么多钱?是不是从冻死的逃亡者身上偷来的?

        从这时起,岗察洛夫对父亲除了憎恨,又多了一层怀疑,多了一层鄙视。

        后来,随着父亲与罗扎耶夫斯基的密切接触,随着父亲与逃亡到哈尔滨的白军头子谢苗诺夫的频繁往来,他对父亲的怀疑和鄙视越来越无法化解了。

        (待续)

 

第四章 初恋 (3)

        就在韩雪迟迟找不到父亲、跟母亲水火不容之际,一个雪后的傍晚,她踏着放学的铃声跑出校门,正准备跳上岗察洛夫来接她的马车。这时,一个头戴毡帽头的车夫匆匆跑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请上车!”

        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韩雪一下子惊呆了,刚要喊爸爸,却被父亲竖到嘴边的手势制止了。她急忙跟岗察洛夫打声招呼,跳上了父亲的洋车。

        一进父亲那间久无人居的冰冷小屋,韩雪就扑到父亲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刹那间,被绑架、被母亲责骂等等诸多委屈,全部涌上心头,变成了稀里哗啦的泪水。

        “爸爸,你跑哪去了?人家到处都找不到你!呜呜……”

        “别哭,快坐下。爸爸有话跟你说!这屋太冷,披上这个!”韩一平忙将一件破棉袄披到女儿身上,安慰她,“别哭,爸爸知道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爸,你别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你肯定见到我妈了,她肯定跟你说我的事了。人家就盼你回来呢!爸,我妈怎么跟你说的?”

        韩一平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寒冷的屋子里弥漫着灰白色的烟雾,然后才严肃地开口道:“小雪,爸爸告诉你,爱情不是儿戏!光有爱是不行的。对方的人品、工作、家庭背景等诸多因素,都要考虑。否则,会毁了你一辈子!”

        “爸爸,我当然知道爱情不是儿戏了!人家又不是孩子……”韩雪噘起了嘴巴,又像以往那样跟父亲撒起娇来,“爸爸,你受过高等教育,而且饱尝了包办婚姻的痛苦。你知道爱情是不分国界的。你不会像我妈那样,也来阻挠我们,不会因为他是外国人就来扼杀我们的爱情吧?”

        韩雪从父亲的话语中已经听出了他的潜台词,因此说出了这番话。见父亲迟迟没有回答,又说,“爸爸,我非常爱他!我相信你一定会尊重女儿的选择,对吧?”

        “告诉我,你爱他什么?就因为他救过你吗?”韩一平问道。

        “对!他勇敢、高大,像保护神一样保护我!如果不是他,你早就见不到你的宝贝女儿了!只有他在我身边我才会有安全感。不过,你不要以为他是那种爱动拳脚的鲁莽之徒,他很斯文,很深沉,也很有教养!”

        “小雪,这恰恰是最可怕的。”

        “为什么?”韩雪大惑不解。

        “你了解他吗?”

        “我、我知道他是白俄后裔,从小就跟随父亲逃亡到哈尔滨了,在日本的某机关当翻译……爸爸,你跟妈妈结婚前,你也不了解她呀?”

        “我是不了解你妈,但是,你妈只是一个没有文化、不识字的普通妇女。她不可能是一个危险人物。”

        “什么?你说岗察洛夫是个危险人物?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雪,你应该知道俄国法西斯党是一些什么人,他们是日本人的帮凶,是一帮杀人抢劫、无恶不作的家伙!哈尔滨的好多命案都是他们干的。我不得不告诉你,”说到这里,韩一平停了一下,以便让惊讶地盯着自己的女儿有个思想准备,语气也变得凝重而缓慢,“岗察洛夫父子就是俄国法西斯党的忠实信徒。而且,他父亲还是一个不露声色的俄国法西斯党头目。岗察洛夫就在日本特务机关干事。”

        “不,不可能!”韩雪万分惊愕,眼里充满了泪水,嘴里喃喃自语,“不,不会的……他不可能是法西斯党徒,更不可能是特务!他不会骗我,他说他在日本机关当翻译……爸爸,我知道你想用这种借口来拆散我们!”

        “小雪,你爸爸不是一个守旧的人。我必须为我的女儿负责,不能眼瞅着女儿落进虎口里而不救她。你应该相信爸爸!”

        “爸爸,我相信你,可我也相信他……”韩雪哭了。

        “小雪,”韩一平拍拍韩雪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但是,你一定要听爸爸的劝告,必须跟他一刀两断,否则……”

        “不!爸爸,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非常爱他!我不能没有他!爸爸……”韩雪抱住父亲呜呜大哭。

        对于一个初涉爱河的女孩子来说,这个打击实在太残酷了。

        要她与岗察洛夫分手,就像要摘她的心一样!

        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不仅爱他,而且需要他的保护。否则,除了宫泽、原田之流的纠缠,还有那些地痞、流氓、无赖,就像茅房里的苍蝇,总是盯着她。

        就在几天前,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天早晨,一帮衣衫褴褛的乞丐跑到她家大门口,人手一块哈拉巴,像说快板书似的,“呱嗒!呱嗒”打着哈拉巴,冲她家院子里齐声大喊着一套顺口溜:“有钱人,莫张狂,身后跟着一群白眼狼!吃人肉,喝人血,连骨头渣子都吃光!有钱人,莫心黑,当心魔鬼抓住你,扒你皮,抽你筋,让你变成一个屈死鬼!”

        这是哈尔滨的一大特点,乞丐在街上要饭从不伸手要,而是手拿一块牛或猪的扇形骨头,称它为哈拉巴,在哈拉巴四边钻上眼,拴上铃铛,系上花花绿绿的布条,一晃荡就叮当作响,像乐队似的。遇到谁家办红白喜事,乞丐们就呼呼啦啦地来一帮,人手一块哈拉巴,一边敲,一边唱,先是唱喜歌,不给钱就开始唱丧歌:“走大街,迈大步,前面来到棺材铺!棺材铺里人不少,装进棺材谁都跑不了!”谁家办红白喜事都不愿遇到这种倒霉事,急忙拿出钱把叫花子打发走。但也有人不给钱就把乞丐撵走了。结果第二天早晨却发现,大门口立着一个死倒。一连几天,天天如此,直到主人掏出钱为止。

        母亲见外面来了一帮叫花子,就跑出去双手叉腰,把乞丐臭骂了一顿:“你们痛快给我滚蛋!我家又不是财主,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哪有钱打发你们?”

        第二天早晨却发现,一具一丝不挂、跟冻猪肉柈子似的男性尸体躺在房门口,气得母亲跺着脚地大骂:“这帮混蛋,想拿死倒儿吓唬我是吧?哼,我告诉你们,我才不怕这些死鬼呢!”说着,扯起干柴棒子似的死人腿向大门外奔去。

        韩雪从窗子里看见母亲拽着死倒儿出门的情景,对母亲第一次心生敬意。她猜测,肯定是昨天在校门口遇到的几个流氓干的。

        晚上放学,她对岗察洛夫说了死倒的事。岗察洛夫说:“别怕,没关系,由我来解决。”

        她问他怎么解决,他没有回答。不过,乞丐再也没去她家里捣乱。她觉得他太厉害了,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此刻,她躺在床上,瞪着哭得干巴巴的眼睛,望着窗帘缝隙挤进来的一缕雪光,因缺觉而浑僵僵的脑海里,总是闪现出他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

        她曾经问过他,你眼睛里为什么总是充满了忧郁?他回答说:“我出生在一个忧郁的时代,从事着忧郁的事业。所以,我想我的灵魂也是忧郁的。不过,自从认识了你,我快活多了。”

        听他这么说,她以为他像许多逃亡者一样,失去了以往那种富豪的生活,流落到异国他乡,无归宿感,因此产生了悲观情绪。

        现在,父亲却提出让她跟他分手,还叮嘱她,千万别对岗察洛夫流露出她知道他们父子身份了,免得遭到岗察洛夫的报复。

        她知道父亲不会骗她。可她觉得岗察洛夫也不会骗她。她不相信岗察洛夫是法西斯党徒,更不相信他是日本特务。因为他说过他对日本人并没有好感。

        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决定偷偷地调查岗察洛夫父子的身份,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正好学校放寒假了,她有的是时间。

        岗察洛夫曾告诉她,他住在中央大街北面离松花江边很近的一幢俄式房子,院外镶着淡蓝色矮木栅栏。但不知为什么,他从没有带她去过他家。

        她偷偷地跟踪他,发现他每天到南岗区花园街日本宪兵队上班。她觉得这也没什么,给日本人当翻译并不等于就是日本特务。

        这天晚上,天空飘着清雪。

        她坐着马车,跟踪岗察洛夫来到道里西经纬街,只见岗察洛夫下了马车走进了一幢灰砖房。她悄悄地推开灰砖房的门缝儿,看看里面是干什么的。只听屋里传来钢琴声和激昂的歌声。她以为是俄国侨民在搞联欢呢,扒着门缝往屋里一瞅,不禁惊呆了。

        只见屋子里灯火通明,集聚着好多人,都是黑衣、黑裤一副俄国法西斯党徒的装束,个个都挥舞着拳头,吼着一首激昂的歌曲。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背对着屋门在弹钢琴。她听过这首歌,那些法西斯党徒经常在马路上嚎唱这首歌。据说这是俄国法西斯党的党歌。

        她透过一群吼叫的身影,看到墙上挂着一面大大的橙黄色旗帜,上方印有黑色双头鹰图案,中间印有醒目的卍字。一看见卍,她什么都明白了。那是全世界的人都认识的纳粹法西斯的标志。

        原来这里就是俄罗斯法西斯党徒的老巢!那些无恶不作的党棍们,包括绑架她的恶魔,都集聚在这里呢!

        她急忙在人群中寻找岗察洛夫,发现他站在稍远一点儿的角落里,正跟一个中年人低声交谈。中年人的个子很高,嘴里叼着雪茄,长着一张阴郁的面孔,太远,看不清他是否也长着一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

        她听岗察洛夫说过,他父亲在俄侨俱乐部工作。这哪是什么俄侨俱乐部?分明是俄罗斯法西斯党的老巢!

        就在韩雪胡思乱想的当儿,只见弹钢琴的家伙站了起来,向岗察洛夫走去……

        啊,她认识这个家伙,哈尔滨人都认识他!他就是俄国法西斯党党魁、臭名昭著的罗扎耶夫斯基!她看到罗扎耶夫斯基走到岗察洛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低语着什么。

        刹那间,她好像掉进了松花江的冰窟窿,感到一种没顶般的绝望,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了。

        她深深相爱的人竟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法西斯恶魔!

        她的心好像被撕碎了,碎得就像稀稀落落的雪花,散落在白茫茫的马路上。

        她发现自己的爱情简直像儿戏一样,一阵风似的刮来,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留给她的只是无边的痛苦和绝望。

        但她知道,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揪心,一切都结束了。

        她绝可不能爱上一个法西斯分子!

        回到家里,她趴在床上呜呜大哭。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起身抱住母亲,哭喊着叫了一声“妈……”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一连数日,韩雪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

        彻夜失眠,神情恍惚,耳畔总是响着“叮当叮当”的马车铃铛声。

        有几次,她半夜三更爬起来,看到院外停着一辆马车。她真想跑出去扑到他的怀里。

        她忘不了他,脑袋里装的全是他,一会儿是他在舞会上陪她跳舞,一会儿又是被他抱到马背上,两个人骑着一匹马在雪地里颠簸……这种欲罢不能的痛苦,把她折磨惨了。

        这期间,母亲每天将饭菜端到她床前,劝她,安慰她,说父母永远不会坑害自己的孩子。母女俩的关系因此好转了。

        一天晚上,韩一平又扮成车夫,偷偷地回到家里,跟韩雪聊了很长时间,劝她想开点,说时间能治愈一切,过一段时间感情就淡了。

        韩雪却啜泣道:“敢情你没有体会过失恋的滋味了。”

        韩一平却说了一句:“我大概只有死亡没体会过了。”

        “怎么,你也失恋过?”

        “何止是失恋啊?”

        “给我讲讲好吗?”

        “不行。我一会儿就得走了,以后再讲给你听吧。孩子,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能遇到,希望你能坚强起来,挺过这段难关。”

        这时,韩雪却忽然冒出一句令韩一平吃惊的话:“爸爸,我想跟你一起走!”

        “你跟我去哪?”

        “跟你一起去打鬼子啊!”

        “你?”韩一平忍不住笑了,“因为失恋就想去打鬼子了?”

        “才不是呢。”

        “可我并没有在抗联队伍里……”

        “那你在哪?”

        “以后再告诉你好吧。”韩一平无法将自己在江上军的情况告诉她,就说,“你想离开哈尔滨出去散散心,可以去齐齐哈尔你三姨家住一段时间。”

        他知道由于日寇对抗日联军的残酷镇压,东北抗日联军的处境非常艰难,多少同志都在冰天雪地中牺牲了。剩下的部队撤到苏联境内整编呢。他不可能让女儿去冒险,他知道韩雪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想用抗日来转嫁失恋的痛苦,也是说说而已。

        “我不去三姨家!我就想跟你去打鬼子!”韩雪噘着嘴巴说。

        “小雪,”韩一平严肃道,“你有抗日的想法很好,说明你有民族责任感。可你太小,什么都不懂,哈尔滨的斗争非常复杂,你根本辨别不出谁是汉奸,谁是特务,谁是真正的反满抗日。听话,千万不要凭着满腔热情被人利用,成为敌人的牺牲品!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读书,完成学业,与岗察洛夫断绝关系!听到没有?”

        临走,韩雪问父亲:“你去哪?还回到那个小破屋吗?”

        韩一平没有回答,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走了。

        整个假期,韩雪再也没有见到岗察洛夫,她怕自己抵挡不住他的诱惑,再次扑到他的怀里。

        寒假过后,开学了。她只好挺着比残雪还要苍白的面孔去上学。

        同学们都大惊小怪地围着她,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她承认是病了。

        开学以后,学校组织学生搞军事训练,军训教官又是那个宫泽,他总是用那双警犬般的眼睛盯着她,她身体虚弱,跑步,出操,稍有不妥,他就当着全校学生的面,恶狠狠地骂她,贬损她。

        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小鬼子,别在这猖獗了!到时候你去死吧你!”

        母亲告诉她,放学坐马车回家,别怕花几个钱,免得母亲挂念。她不敢搭乘俄罗斯人的四轮马车,而是改乘一辆中国人赶的双轮马车。

        一个初春的傍晚,女高学生们借着太阳的余晖匆匆地向家里奔去。兵荒马乱的年月,谁都不愿在外面多逗留一会儿。

        韩雪是最后一个走出校门的,无精打采,来到一辆中国人赶的马车前,拉开车门刚要上车,却愣住了,眼里倏地充满了泪水,转身要走,却被里面的人一把拽住了。

        “不,松开我!”

        “快上来,我有话跟你说!”她几乎是被岗察洛夫抱上马车的。

        “不!不!你快放开我!”她嘴里拒绝着。

        但是,初恋少女的江堤却是纸糊的,抵挡不住强大爱情的冲击。

        当岗察洛夫用他结实的臂膀把她拥在怀里,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只说了一句:“看到你瘦了,憔悴了,我心里非常难过。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刹那间,堤坝崩溃,洪水决堤,对自己,对父亲的一切承诺,全部被爱情的洪峰冲垮了,吞没了,只剩下趴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了。

        不知哭了多久,不知他被春风吹得发干的嘴唇,什么时候凑近了她的芳唇。总之,多日来的心痛,在两片干涩的双唇之间愈合了。爱情是疗伤的最好的医药。而且,经过了这场暴风雨般的洗礼过后,两颗重逢的心越发充满了渴望。

        许久过后,颠簸的马车里,终于传来燕子呢喃般的低语:

        “告诉我,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求求你,别问了。”

        “不,你一定要回答我!我每天晚上都到你家院外看你,看到你卧室里的灯光,看到你的身影……有几次,我真想跳过栅栏去敲你的窗子。可我不敢,怕你母亲发现。车夫,请到华梅西餐厅!”他敲敲前面的小窗对车夫喊道。

        “不不!我不去!我要回家!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

        “不!我们从来就没有分手过。我们的心一直在一起!我爱你,我相信你也是爱我的!”

        “可你欺骗了我!”

        “不,我从没有欺骗你!”

        “你骗人!你和你父亲都是……”

        “是什么?”

        “法西斯党成员!”她忘记了父亲的叮嘱,脱口说道。

        “哪个混蛋告诉你的?”

        “这你不用管!你到底是不是?”

        “不是!”

        “你撒谎!你一直在撒谎!你们父子都是!而且,你父亲还是法西斯党组织里的一个重要头目!”韩雪已经不在乎他会不会报复了。

        听她这么一说,岗察洛夫愣住了。他盯着昏暗中的韩雪,半天才喊了一声“上帝……”一头仰在靠背上,半天没了声息。好一会儿,他伸手来搂住她的肩膀,却被她闪身躲开了。

        “亲爱的,将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他说。

        “对不起,我们已经没有将来了。”她眼里再次噙满了泪水。

        “我向你发誓,”他把右手放在胸前,“我以圣主、圣灵、圣子的名义向你发誓……”

        “不!我不相信你们的上帝!”她哽咽道。

        “可你总该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吧?有些事不是我有意想隐瞒你,而是……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好吗?我只能对你说,将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为什么要等将来?为什么现在不告诉我?”

        “这是工作的需要!”

        “你为谁在工作?”

        “对不起,请原谅,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坏人,更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跟法西斯分子在一起?为什么在日本的特务机关工作?你告诉我,你到底在为谁工作?”

        “对不起,我真的无法告诉你!”

        “那好,请你再也不要来纠缠我了!再见!停车!”她起身向车门奔去,却被岗察洛夫一把拽住了。

        他拽着她,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才语气沉重地说道,“看来我只有告诉你真相,你才肯相信我了。好吧,明天上午九点,你在马家沟河边等我,我会告诉你一切!”

        “你又在骗我?”

        “不!我向你发誓……”

 

        第二天是周日。韩雪准时来到马家沟河边。

        一辆吉普车在她身边停下来。岗察洛夫坐在驾驶位置上,她心里奇怪:他从哪弄 来的吉普车?他要拉我去哪?

        上了车,她几次问他去哪,他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吉普车向道外开去,顺着道外的松花江边,沿着坑洼不平的江堤土路,出了城区,向枯草丛生的东郊驶去。

        昨天夜里,开江了。

        江风刮得很猛,把江边的柳树都刮弯了。江面上跑着白亮亮的冰排,挤挤擦擦,前呼后拥,远远看去,就像无数小羊羔在缓缓地移动。

        “你告诉我,到底要去哪?还有多远?你不告诉我,我要下车!”韩雪害怕起来,后悔不该跟岗察洛夫跑出来,觉得又上当了。

        “别害怕,马上就到了。”他微笑着安慰她。

        吉普车终于停下了。

        韩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下车来,茫然四顾,心里越发恐慌,周围是一片庄稼地,冬天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遍地是东倒西歪的玉米茬子。

        周围没有人家,只有一幢孤零零的小木屋坐落在荒草之中。屋前有一个矮木栅栏的小院,院子里看不到脚印,刚刚开化的泥土显得松软而平整,只有一群麻雀被响声惊扰了,“呼啦”一声从铁瓦盖房顶飞起来,密密麻麻地向远处飞去。

        “你带我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韩雪的声音和眼睛都在警告他,“你要敢对我……我就跟你拼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的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所畏惧了。其实,她一个小女孩子,哪里是一个俄罗斯小伙子的对手呢?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走,进去说好吗?”

        “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安全!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

        “可你……”她仍然半信半疑,只好跟着他来到大门口。

        他推开矮栅栏的小门,四处瞅瞅,确信四周无人,这才打开小木屋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门,她只好跟着他犹犹豫豫走了进去。

        小屋里久无人居,一片片蜘蛛网挂在墙上。

        屋里除了两幅俄罗斯的冰雪油画,一张落满灰尘的耶稣像,两把铁艺椅子,一张木制双人床,没有别的,只有因走动而漂浮起来的经年灰尘,以及浸透了肌肤的早春阴冷。

        “这间小木屋是我朋友的,平时没人,只有夏天才会有人来这度周末。”岗察洛夫说。

        “为什么带我来这?”韩雪满脸狐疑。

        “因为市里太恐怖、太可怕了。”他一边说,一边将几张废报纸垫在床板上,“现在,哈尔滨到处都是可怕的耳目,日本人,俄国人,还有一些中国人,都是杀人者的耳目。我目睹了好多中国人和俄国人,都被日本人残酷地杀害了。请坐吧!”

        韩雪并没有落座,而是随时准备逃跑:“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没有回答,而是捏起右手的三个手指在胸前画起十字,微微闭上眼睛,低声忏悔:“大慈大悲仁慈万能的主啊,祈求您宽恕您的孩子吧。求您宽恕他的罪过吧!仁慈的主啊,求您理解您的孩子吧!理解他对爱情的向往,他不想失去他心爱的姑娘!”

        祈祷完了,他两眼含泪,拿起韩雪的一只手,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低声道:“亲爱的,为了不失去你,我已经成了罪人。”

        “你为什么会成为罪人?”她大惑不解。

        “韩雪,”岗察洛夫严肃道,“你不是我们的教徒,我无法让你向上帝发誓,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许对任何人讲起今天的事,包括你的父母!否则,不仅你我面临着生命的危险,而且包括你我全家,都面临着杀头的危险。”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

        “能做到吗?”

        她又茫然地点点头。

        “为了你和我,为了你家人的安全,你必须向我发誓!”

        “我发誓……”

        他捧起她的手,再次送到唇边吻了吻。

        但是,他却迟迟没有开口,而是久久地望着窗外,忧郁的目光仿佛穿透落满灰尘的窗子,投向她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的遥远的过去……

(待续)

第四章 初恋 (2)

        一连好多天,韩雪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有人要强暴她,吓得她拼命踢打反抗,醒来发现一身冷汗,蜷曲在被子里哆嗦成一团。

        她知道,如果那天没有拒绝原田宏一的邀请,她的下场很可能跟几个姐妹一样。她越想越后怕,甚至想不读书了,在家待着总会安全些。

        可是,不读书又能干啥呢?

        兵荒马乱,根本找不到工作,在家里整天守着母亲她会发疯的。从记事起,母亲和奶奶就看不上她,总是说她蹦蹦跳跳的没个稳当时候,还说她像死去的二奶一样轻浮。母亲越看不上她,她就变得越倔强,越叛逆,母女俩的关系也就越来越紧张。

        她从未见过二奶,不知二奶长什么样子。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背着奶奶和母亲偷偷问父亲:“爸爸,我问你,二奶长得漂亮吗?”

        父亲摸着她的小脑袋,说:“二奶长得像我小雪一样漂亮。”

        “爸爸,你说我长得像二奶吗?”

        “像。”

        “你有二奶的照片吗?”

        父亲瞅瞅她笑了,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皮夹子,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看到二奶的照片,韩雪噘着嘴巴说:“怪不得奶奶和妈妈总说我像二奶呢!”

        “像二奶有什么不好?二奶长得很漂亮。不过,嗨!”父亲长叹一声,感慨道,“但愿我小雪的命运别像奶奶,但愿小雪能有一个美满幸福的爱情归宿!”

        当时她太小,不明白父亲所说的“命运”和“爱情归宿”是什么,不过,父亲的这番话却在她小小的心灵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当她渐渐长大以后,虽然还不懂得爱情为何物,但她在心里却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像爸爸说的,找到一个美满幸福的爱情归宿!

        现在,爱情来敲她的心灵之窗了。

        自从那天晚上遇到岗察洛夫以后,她发现自己的心丢了,被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给偷走了。无论是上学还是在家里,都像丢了魂似的。每天放学,一见到坐在马车里的岗察洛夫,她心里就感到无比幸福。到了分手时,又感到无比的失落,又盼望着第二天的到来。

        这也是她没有辍学的一个重要原因,不上学就见不到岗察洛夫了。

        她并不在乎他是不是俄国人,在哈尔滨这座国际都市里,与外国人通婚的中国人并不少见。去海参崴淘金闯崴子的中国男人,好多都带回了丰乳肥臀而又能干的俄国玛达姆。再说,她从小就羡慕那些挽着胳膊、恩恩爱爱的俄国夫妇。她希望自己能获得真正的爱情,而不是像父母那样毫无爱情地囚在一起。

        她变了,变得爱美,爱照镜子,爱对着镜子傻笑,悄悄地说傻话:“爸爸,你看女儿长得多漂亮!眼睛又大又亮,比二奶还漂亮呢。爸爸,女儿一定会找到一个美满幸福的爱情归宿!我才不会像二奶那样嫁给男人做二房呢。”

        初恋就像喷发的火山,烧焦了一切烦恼和不快,连来自原田宏一的威胁,一时都被她抛到脑后了。她完全沉浸在初恋的狂热之中,并不懂得什么叫命运,更不知道命运之神从来都是捉弄人的高手,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捉弄人的机会。

        “死丫头,你冲着镜子傻笑啥?痛快吃饭!”母亲在门口喊她。

        “不吃了!嘿嘿!”韩雪抓起书包冲着母亲嘿嘿一笑,做了一个鬼脸,“你自个吃吧!”一溜风地跑出门去,岗察洛夫乘着马车在街口等着她呢。

        “死丫头,怎么连饭都不吃了?”母亲望着韩雪小燕子似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这个死丫头什么毛病?最近怎么总是笑呵呵的,也不跟我耍小性子了,该不会是见着他爸爸了吧?”她没有恋爱过,没有体会过恋爱的滋味,更不晓得恋爱中的女人,会从心底迸发出灿烂的笑容。

        这天晚上,坐进马车里,韩雪对岗察洛夫说,为了避免原田宏一对她进行报复,她不准备读书了,想去新京找一份工作。

        她像所有初恋的女孩子一样,想耍点儿小伎俩试探一下恋人,看他是否在乎自己。

        “你说什么?不想读书了?你在开玩笑吧?”岗察洛夫一扫平时的斯文,毫不客气地责备她,“你以为你不上学,他就不能报复你了吗?中国离日本那么远,他们不照样来侵略吗?你小小年纪不读书干什么?新京更是日本人的天下。你一个女孩子跑到那里,我又不能保护你,遭到坏人欺负你怎么办?不!我绝不同意!”

        “你干吗对人家那么凶啊?”韩雪故意噘起嘴巴,心里却美滋滋的。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待你。”岗察洛夫又恢复了以往的斯文,低声道,“小雪,我要告诉你,我不能没有你。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姑娘。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

        借着车窗外不时闪过的灯光,他望着黑暗中的韩雪。两个人久久地对视着。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是,爱情的灯光比太阳更明亮,能穿透黑暗照进两个人的心房。

        看到岗察洛夫如此在乎自己,韩雪那颗怦怦狂跳的心感到莫大欣慰。

        只见岗察洛夫俯下头来,将双唇凑近了她的双唇。说真的,她多么渴望迎上去,去亲吻那张剃光了茁壮小胡须的嘴巴啊!但她还是羞怯地将头扭开了。

        她虽然在这座开放的国际都市里长大,但是,传统的道德却像风筝线一样,仍然时不时地拴着她。她只是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擂雷般的心跳,任凭“嗒嗒”响的马蹄声叩击着脚下的石头路,经过霁虹桥、火车站、圣·尼古拉大教堂,穿过大直街和花园街,向马家沟方向驶去。她只是希望这条回家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让他们就这样永远地拥抱下去。

        临分手,岗察洛夫问她:“告诉我,一定要离开我吗?”只见他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更加忧郁地望着她。

        她忍不住笑了,“我在考验你呢。”

        “噢?我的上帝,原来你是一个调皮的丫头!”

        “嘻嘻!别生气,再见!”她冲他莞尔一笑,跳下马车向家里跑去。

        她从不让他送到家门口,离她家老远就让马车停下来。

        他曾问过她,为什么不让我送你到家门口?她回答说:“以后再告诉你!”

        她无法告诉他,母亲是个老封建,遵循的还是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母亲知道她找了一个外国人,非打她不可。

        韩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但是,魔鬼的头脑却是清醒的。

        哈尔滨的冬天黑得早,太阳就像一个喝醉酒的懒汉,早早就搂着相好的睡觉去了。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就提前下班了,月亮还没有出来。所以,傍晚的世界就变得混混沌沌,像一个混沌鸡蛋,分不清哪是蛋清、哪是蛋黄了。

        这天傍晚,放学铃声一响,韩雪像往天一样,急忙向校门口跑去,一个女同学在后面喊她,她都没听见。

        她急着见到岗察洛夫,把今天见到原田宏一的事告诉他。

        中午,她跟两个同学去厕所,发现宫泽站在校门口,跟一个矮胖的男人在说话。

那人骑着挎斗三轮摩托,穿着宪兵制服,好像是原田宏一。

        当时,她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个混蛋来学校干什么?是不是又来找我的麻烦?

        出了校门,她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四轮马车,前面坐着一个俄国车夫,头戴哈萨克帽,身穿羊皮袄,满脸挂满霜雪的大胡子,一见她出来,车门开了,一个男人在车厢里用俄语小声喊她:“韩雪小姐,快上来!”

        天太暗,看不清里面是人是鬼。韩雪以为又是岗察洛夫,拉着车门里伸过来的一只大手就上车了,上车以后才发现不对劲儿,但已经晚了。

        刹那间,她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好像被套上了一条又腥又臭的麻袋,嘴里被塞着一块破布,被扔在了颠簸的马车里。

        一时,恐惧、疼痛、哭泣……所有的感觉神经都被残酷的现实割断了。

        她首先想到了死,想到了几个姐妹悲惨的下场……

        她猜想,肯定是原田宏一那个混蛋指使人干的!不过,她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她知道岗察洛夫就在校门附近,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她蜷曲在漆黑的麻袋里,听着车轮碾轧积雪发出的咯吱声,叮叮当当的马铃声,以及马踏积雪发出的嗒嗒声。她从外面传来的细微响声中,极力判断着马车前进的方向。

        她听见有轨摩电车的隆隆声,马车驶过霁虹桥发出的空洞洞的桥墩声,以及从霁虹桥下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她断定马车正在向北驶去。

        她在腥冷的空气中闻到麻袋里有一股膻烘烘的牛羊肉味儿,还听到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俄语。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她从听懂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吓得半死了。

        他们说,一到郊外先把她干了,然后再把她交给法西斯党部和宪兵总部。说完,两个人发出一阵魔鬼般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她心里惊呼:完了!完了!落到这帮魔鬼手里肯定死定了!

        她早就听说,日本宪兵与俄国法西斯党徒勾结,绑架抢劫,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在哈尔滨制造了多起绑架案。马迭尔旅馆老板的儿子西蒙,就是被他们绑架后杀害的。

        不,我不能死!我才十六岁呀!亲爱的岗察洛夫,快来救我吧!快来救救我啊!你要不来我就死定了。她在心里拼命呼喊着恋人,简直要崩溃了。

        渐渐地,她发现马路上的嘈杂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这辆马车单调的车轮声及马蹄声了。她觉得马车离城区越来越远,这说明她离地狱越来越近了。

        她隐约听到远方传来了钟声。那是俄国人晚祷告的时间。她虽然不是东正教徒,但对教堂、对钟声,却充满了敬畏。平时听起来让人心神淡定的钟声,现在听起来却好像是为她送行的丧钟。她仿佛看到自己冰清玉洁般的身子,被长满胸毛的俄国男人压在身下……她不知自己的尸体会被扔到何处,是抛到荒郊野外,还是被丢进松花江的冰窟窿?

        不!不会的!岗察洛夫一定会来救我!他发现我没有上他的马车,一定会到处找我。可是,他怎么能知道我被拉到荒郊野外了呢?

        不知颠簸了多久,她蜷曲的身子几乎冻僵了。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只听车门“哐当”一声开了,一股冷飕飕的寒气袭进来。她的麻袋被人抓起来“吧叽”一声扔到雪地上。

        她的鼻子撞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一阵酸痛,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进嘴里。随后,有人像拖死狗似的拖着麻袋,向前面一束晃动的灯光走去。

        她瞪着绝望的眼睛,从针眼般的麻袋缝隙极力向外张望,想最后看看这是什么鬼地方。可是,除了前面那束晃动的灯光看不到任何光亮,只看到一片黑糊糊的绝望。四周静得瘆人,只听到几双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就像踩在她的心上一样。

        她早就听说,在西郊江边有两幢木刻楞房子,是俄国法西斯党徒用来干坏事的魔窟。老百姓平时从不敢走近它,都远远地躲着它。

        距离那束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了,她对自己的生命不再抱任何幻想了,落入这帮魔鬼手里,就别想活着回去了。

        永别了!花一样的生命,永别了!亲爱的岗察洛夫,永别了!爸爸,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宝贝女儿了!呜呜……

        就在她怀着悲绝的心情向世界告别之际,忽然听到一阵疾驶而来的马蹄声,随后听到马匹急停的嘶鸣声、喷嚏声,以及马踏积雪的踢踏声。

        啊,上帝!一定是岗察洛夫来了!对!一定是他!岗察洛夫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她那颗绝望的心。

        随后,她听到了拳脚声、枪声、惊叫声、倒地声。有人把她从雪地里抱起来,放到马背上,驮着她疾驶而去,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嗒……嗒嗒嗒……”身后传来一阵枪声。

        渐渐地,一切响声都变得遥远而平静了。

        她听到马蹄声慢下来,马的喷嚏声大起来,麻袋被刀子划开了,一股寒冷而清新的空气钻进来。

        哦,上帝!她终于看到了外面世界,看到了哈萨克帽下那双挂着冰霜的眼睛……

        只见他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拽掉她身上的绳索,扯下她嘴里的破布。

        她呜咽着,用冻僵的双手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生怕有人再把她掳走似的。他俯下身来,亲吻着她冰冷的脸颊。

        一轮月亮虚着半拉脸,像一个失职的更夫,怀着歉意,把它青白色的光亮远远地射过来,斜斜地射到这对爱侣身上。他们相拥着坐在马背上的身影,久久地留在白茫茫的雪野上。

        他们沿着只有一条车辙的雪路,慢腾腾地颠簸着,谁都不说话,只有两颗心在默默地体会着重逢的喜悦。她心里渴望就这样颠簸下去,永远地颠簸下去,不再停留,直到地老天荒。

        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再也离不开这副强大的臂膀了。

        快到市区时,胯下的大白马“咴咴”地叫了起来,只见一辆四轮马车歪在路边,赶车的俄罗斯老人雪雕般地站在马车旁。

        岗察洛夫跳下马,把韩雪从马背上抱下来。

        他把她抱上马车,解开大衣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让她冰冷的小手紧挨着他长满胸毛的胸脯。他宽大的臂膀搂着她,就像搂着一只吓坏了的小猫。

        进了市区,岗察洛夫问她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她摇摇头,说想回家。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她很想回家钻进被窝里好好地暖和暖和。她的心都快冻透了。

        他一直送她到家门口,与他拥抱告别,问她,自己能走吗?

        她说能,刚迈两步,却发现两条腿跟木头棒子似的,不听使唤。

        他急忙上前搀着她,走进院子,到了房门口,与她悄声道别:“晚安。别害怕,一切都过去了。明天见!”

        他看着她推门进屋,才转身回走。

        韩雪没敢开灯,生怕惊动了母亲,摸着黑蹑手蹑脚地往卧室里走。

        这种黑咕隆咚的感觉就像被塞在麻袋里似的,心里很是惶恐,刚走两步,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吓得她“妈呀”一声,差点儿瘫倒在地。

        “你给我站住!”

        客厅里的灯忽然亮了。只见母亲一身黑色睡衣,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妈你吓死人了!咋、咋不开灯啊?”韩雪吓得语无伦次了。

        接下来,母亲一连串地问话像小钢炮似的,把韩雪吓蒙了。

        “我问你,你跑哪疯去了?为啥这么晚才回来?送你回来的那个老毛子是谁?痛快说!”

        韩雪本来想瞒着母亲,不想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她,怕她担心,更怕她抠根刨底问个没完没了。

        可现在,不说不行了。

        “妈……我遭到坏人绑架了,是刚才那个人救了我。”韩雪嗫嚅道。

        “你糊弄鬼呀你?你遭绑架了,没出一分钱,老毛子就把你从匪窝里救出来了?这个老毛子是干啥的?是宪兵还是警察?”

        “妈,你听我说……”

        “你给我闭嘴!我告诉你,你编出一百个瞎话,我也不会相信!”

        “妈,真的!我真被人绑架了,是他救了我!”

        “我问你,他平白无故为啥要救你?你一个国高学生,为啥能认识老毛子?”

        “我、我们是在舞会上认识的。”

        “好哇你!不好好念书,跑那个鬼地方干啥?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的,那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死丫头,怪不得你奶奶早就说过,你跟你那个二奶一样,一身家雀儿骨头!”

        听到这番挖苦,韩雪惊讶地看着母亲,从母亲那双过早耷拉着眼皮的眼睛里,从那咬牙切齿的语气中,终于明白了母亲看不上自己的原因。其根子并不在于她们母女之间的矛盾,而是源于更遥远、更深层的嫉妒。

        虽然大奶奶和二奶奶早已作古。但是,她们的精魂却像章鱼的触角一样,深深地扎进母亲的灵魂深处,那是一条生命力极强的章鱼,任何外界力量都杀不死它。

        此刻,韩雪又冷又饿,不想再跟母亲理论,想回卧室休息,刚要动身却被母亲厉声喝住了。

        “你给我站住!我告诉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许你嫁给一个老毛子!中国男人都他妈死绝了,也不许你嫁给他!”

        “妈,你别那么武断好不好?要不是他,我早就没命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

        “哼!怪不得这些日子你总是笑呵呵的,也不跟我耍小脾气了,原来你跟一个老毛子好上了。我告诉你,你要再跟他胡扯,就别去念书了!”

        “妈!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我爱他,他也爱我!他曾经在咱家前趟街住过……”

        “你给我闭嘴!什么爱不爱的,我不懂!我就不许你嫁给一个老毛子!你这么小的年龄急啥?听妈话,到时候妈托媒人给你找一个不错的中国人。”

        “妈,请你不要再拿封建的老一套来对待我好不好?我是不会听你们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绝不会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

       “你个小毛孩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呢,竟敢顶撞你妈了!”母亲随手操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高高地举起来,就像举着一只爱斗架的公鸡,其实也只是吓唬吓唬,“你说那老毛子膻烘烘的一身狐臭味儿,有啥好的?你再生一窝二毛子,一个个跟猴子似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哪!”

        “那也比你跟着我爸守一辈子活寡强!”

        这句不该由女儿嘴里说出的话,一下子戳到了母亲的肺管子。

        瞬间,只见母亲就像拔掉了气门芯儿的自行车胎,瘪了,举在空中的鸡毛掸子也像一只得了瘟疫的老公鸡,一下子瘫软在茶几底下了。

        但是,钱秀英并不是一个肯轻易服输的女人。她最崇拜的人就是自己的婆婆。多年前,她跟丈夫进行的那场离婚大战,最后以她胜利而告终,不但没有被丈夫休回娘家,而且成了韩家的一家之主。这使她虽然没有文化却不失精明的脑袋,明白了一个道理,遇事绝不能轻易服输!她认为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的老规矩。女儿如此轻浮,是她继承了二奶奶的秉性!她跟婆婆一样,最讨厌风流放荡的女人,就像讨厌落进汤碗里的苍蝇。所以,她宁可让女儿守一辈子寡,也绝不许她风流放荡。

        这一夜,韩雪哭了一夜。母亲也气得抽了一夜烟。

 

        第二天,韩雪病了,没能去上学。

        傍晚,窗外飘起了雪花,把世界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昏暗。

        韩雪躺在床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马车铃铛声。

        她急忙挣扎着爬起来,抹掉玻璃窗上的水汽,只见一辆落满霜雪的四轮马车停在窗外马路边,车上坐着俄罗斯老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下车来,摘下哈萨克帽,冲着她的窗子微微鞠了一躬,又抬起手来冲着屋里连连送着飞吻。

        她的眼睛湿润了,真想跑出去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母亲像个门神似的,盘腿坐在客厅里叼着大烟袋呢。她只好打着灯,灯一亮,外面就清晰地看见室内的一切了。

        韩雪和岗察洛夫隔着不断飘雪的院子,一个站在窗前,一个站在院外,正在比比划划地打着哑语。这时,只见岗察洛夫微微一怔,忙摘下帽子向走来的人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韩雪顿时惊呆了。

        母亲披着宽襟大棉袄,像一只鹞鹰似的匆匆来到岗察洛夫面前,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见岗察洛夫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冲着她的窗子挥了挥手,转身上了马车。

        “妈,你跟他说什么了?”韩雪问进门的母亲。

        母亲没有回答,像没听见似的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问你,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韩雪知道,母亲绝不会对他说好话。

        这一夜,韩雪把枕头都哭湿了,心里一直在念叨父亲。她知道,只有父亲才能管住蛮不讲理的母亲。父亲不仅受过高等教育,而且饱尝了包办婚姻的痛苦,她相信父亲一定会支持她。

        第二天早晨,韩雪红着眼睛问母亲:“我爸去哪了?”

        韩雪每次问到母亲父亲的下落,母亲都说不知道。这次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但是,她从母亲不太自在的表情上看,分明知道父亲的下落,只是不肯告诉她。

        韩雪跑到偏脸子去找父亲,发现破草屋门口全是积雪,连个脚印都没有,只好失望地离去了。

        傍晚,见到岗察洛夫,她问他,母亲对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母亲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回去查了半天,才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雪忙向他道歉:“对不起,请你不要生我母亲的气。”

        岗察洛夫却说:“没关系。我并不介意。爱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你我相爱,别人是无权干涉的。”

        这天晚上,他们坐着马车在大街上跑了很久,两个人紧紧地相拥着,说了好多心里话。她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你,今生今世,非你莫嫁。”

        他听了很感动,说他很小就喜欢她,只是不敢表白。

        她问他的父亲会不会同意,她知道他家里只有父亲。

        他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情,父亲是不会干涉的。”

        她说:“我父亲也会同意,只是不知他去了哪里。”

      (待续)

      

第四章 初恋 (1)

第四章  初恋

        父亲的担心没错,韩雪果然遇到了麻烦。

        韩雪与白俄流亡青年岗察洛夫的相识是在很早以前,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并没有什么交往,但彼此颇有好感。他们真正的相识是在一次舞会上。

        那是1942年初冬,一个飘着清雪的下午。

        正在国高读书的韩雪,跟随全班同学坐在教室里参加“勤劳奉仕”,给日本军队缝补军用麻袋。一堆小山似的麻袋堆在教室门口,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儿。到国高来就读的女孩子多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从没干过这种又脏又累的活计。而且,每个人分派缝补的麻袋都是有定额的,完不成定额,轻则挨罚,重则要挨手板。女学生们噘着嘴巴,拿着头号大钢针像挑着扁担似的,在麻袋上笨手笨脚地穿来穿去。

        国高学校的男生更惨,教官让他们掏学校的厕所,用粪便去浇菜地;去铁路工厂、造船所、自动车株式会社去干活。

        干不好,日本教官就扇中国学生的嘴巴。有时教官不愿亲自动手,就让学生站成两排相互对扇,就像练拳击似的。学生们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吞下屈辱的泪水,没法子,这就是亡国奴的日子!

        日本对中国学生实施全面的奴化教育。

        每天清晨,上课前,日本校监就带着全校学生进行早礼,列队站在操场上,向着膏药旗和伪满洲国五色旗敬礼,唱满洲国国歌和日本国国歌。之后,向日本天皇和伪满洲国的皇宫进行遥拜,用日语背诵《国民训》。而且,所有的学生都必须参加协和青年团,参加学校组织的参拜神社、忠灵塔等集体活动。后来学校又开了一门主课,先是称之为国民道德课,后又改称为建国精神课,讲的全是日本的天照大神、唯神之道、八纮一宇之类的狗屁内容,跟中国毫无关系。

        负责监督“勤劳奉仕”的男教师是教日语的宫泽进二。

        此人长相阴冷,为人歹毒,全校的学生都恨他,背地里咒他不得好死!每到期末日语考试,同学们都说又要闯鬼门关了,闯过去就可以继续读下去,闯不过去就死定了,降级,差半分都不行!宫泽后来的确没得好死,“八·一五”日本投降以后,他跟随日本难民狼狈溃逃时,被挤到火车底下轧死了。

        最可恶的是,宫泽进二是一条饥饿的色狼,盯上谁谁就倒霉了。

韩雪就是倒霉的一个。

        宫泽多次找她麻烦,说她补的麻袋不合格,让她返工。

        有一次,全班同学都走光了,就留下韩雪一个人,守着一堆麻袋又在返工。宫泽来到她面前,像牛一样喘着粗气,两只蛇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她害怕极了,扔下麻袋撒腿要跑,却被宫泽一把抱住了。

      韩雪拼命大喊:“松开我!快松开我!”宫泽伸手来捂她嘴巴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给宫泽手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血印,也给韩雪留下一条祸根。

       这天,韩雪正低头缝补麻袋,有一双皮靴到她跟前站住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子,心想,这条色狼又要干什么?只听“啪”的一声,宫泽用板条猛地抽了一下桌子,骂道:“混蛋!你在绣花啊!立刻去校长办公室!”

        韩雪抬头瞅瞅宫泽,自从上次咬了他,她好像不那么怕他了。

        而宫泽一见到她,就将那双狼爪子背到身后,好像生怕她再咬他似的。

        校长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宫泽这个混蛋到校长那坏我了?向校长告我的状了?韩雪满脑子疑惑,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路过落着一层清雪的操场,无风,只见旗杆上的膏药旗和五色旗,就像两个吊死鬼似的垂挂着。

        她心里暗暗地骂道:小日本鬼子,别得瑟了!猖狂不了多久了!我爸爸他们一定会消灭你们的!一想到父亲,她心里就充满了自豪。

      虽然父亲并没有告诉她在干什么,但她相信父亲一定在干着反满抗日的秘密工作。不过,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她曾偷偷地跑到偏脸子去找过他,发现那间东倒西歪的小破屋好久没人住了,门上的锁都生锈了。她不知父亲去了哪里,问母亲,母亲也说不知道。

        韩雪来到二楼的校长室门口,用日语喊了一声:“报告!”学校规定,进教师办公室必须用日语报告。

        她发现校长室里站着七个女学生,都是全校各班级最漂亮的,她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她们八个经常一起参加校外活动,同学们称她们是八朵校花。

        只见戴眼镜,穿长衫,一副斯文相的林校长坐在办公桌前,向她摆摆手,让她站到七个人当中,然后开口道:“同学们,上边来令,让你们今晚去参加一个中日亲善联谊会。”

        一听这话,八个女生顿时像鹊雀炸窝似的,炸营了。

        学生们都知道,林校长并非亲日派,他曾对学生不止一次地讲过:“人,不可忘祖忘宗!忘祖忘宗之人,非人也!”

        “校长,又是什么鬼亲善会呀?像上次似的,不就是陪那些狗男人跳舞吗?”说话的是高年级的方卓,此人刚直不阿,最敢在校长面前讲话。

        方卓所说的上一次,就是9月18日那天晚上,上边下令,让学校派几名女学生去参加九一八庆功大会。本来是中国东北沦陷的国耻日,却让一群中国学生去陪日本男人跳舞。在舞场上,她们觉得就好像被强奸一样,被强奸的不是肉体,而是中国人的灵魂。

        “就是嘛!我最讨厌那帮家伙了!满嘴喷着酒气,借跳舞之机,公开耍流氓,搂得你连气都喘不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

        “我不去!”韩雪第一个说道。

        “我也不去!”六个同学异口同声。只有一个叫韩慧珠的没吱声。因为她父亲是道外宪兵队的,同学们背后都很提防她,怕她回家打小报告。

        “嗨!”老校长却长叹一声,“你们都不去,我只好向上边请罪了。”

        “校长,”一个年龄稍大,叫林岚的女同学开口道,“您知道,我们女高历来提倡女性当自强,人格当独立,不做男人的附属品,不当亡国……”“奴”字没等出口,却被老校长打断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同学们,身为一校之长,老夫深感惭愧,不但没能教诲你们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磊落地做事,反而让你们屈辱奉迎,取悦权势,实属无奈,有辱我校的名誉!你们实在不愿去,老夫也不勉强,请大家自便吧。”说完,起身离开了办公室,把一个勾着脑袋的沉重背影,留给了几个女学生。

        老校长耷拉着脑袋的背影,加上他这番自惭自责的示弱,对几个涉世未深的女学生来说,比声色俱厉更能打动人心。她们当然不希望看到老校长为这件事受处分,只好违心地去吧。

        没想到这一去,八个女孩子竟然完全改变了人生。

        联谊会是在凡达基亚夜总会舞厅里举行。

        在校监宫泽进二的陪同下,八个学生赶到时,联谊会的开场白已经结束,舞会已经开始了。

        舞厅里,灯火通明,人很多,挤挤擦擦的,墙上挂着“大东亚共存共荣”、“中日亲善”之类的横幅,电唱机里播放着日本歌星李香兰令人酥骨的《夜来香》,空气中弥漫着酒气、烟草,以及洋女人身上的狐臭及香水等混杂气味儿。

        八个女学生带着一身清爽的冷气刚从外面进来,不太适应室内刺眼的灯光,只觉得满舞厅高高矮矮的脑袋,就像挤在冰窟窿里的活泥鳅,蹿跶蹿跶,不停地扭动着身子。看不清他们的嘴脸,只看见一对对黑的、黄的、花花绿绿的身影,戴着肩牌、领章、耳环、项链之类的物件,像贴粘糕似的粘在一起。

        渐渐地,她们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了舞者的嘴脸,黑的是警察,黄的是军人,花花绿绿的则是女人。那些不黑不黄的西装革履,则是一些伪满洲国的官吏、日本特高课等人物。

        根本不是什么联谊会,而是日本人搞的一次狗屁庆功会,谎称日本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取得了巨大胜利。

        其实,这年夏天,美国击沉了日本海军联合舰队的四艘航母,两艘大型航母“赤城”和“加贺”号,还有两艘中型航母“飞龙”及“苍龙”号都被击沉了。日本也击沉了美国的一艘“约克城”号航母。

        此刻,日军长官们,对太平洋的战争局势似乎并不关心,而是沉浸在对东北统治十余年的得意之中,只想借跳舞之机,找几个年轻貌美的中国女孩子玩玩,玩日本女人和俄国娼妓玩腻了,想换换口味。

        几个女学生的到来,无异是几只羊羔掉进了狼窝里。

        她们一律齐耳短发,一身学生装,丹士林布小褂,黑色呢裙,不施粉黛,出水芙蓉一般清纯。

        松花江的水好,哈尔滨的姑娘肤色白,身材高挑,亭亭玉立,就像一排初春的小白杨。而且,哈尔滨的姑娘受外国女人的影响,清纯之中,又多了几分洋气,几分潇洒。

        八个女孩子最漂亮的要属韩雪和林岚。在她俩身上,除了哈尔滨姑娘所特有的气质,还多了几分高雅。进门之后,一帮姑娘挤在门口的角落里坐下来,椅子少,两个人挤着一把椅子。

        这群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顿时激起了个子矮小、长相丑陋的日本男人强烈的占有欲,吊起他们好色的胃口。

        《夜来香》的歌曲刚一结束,一帮日本长官急忙甩掉怀里的粉黛,大步流星地来到女学生面前,就像一群抢食的猪,很怕来晚了抢不到食吃。

        下一个舞曲刚响起,又是李香兰的《何日君再来》,一帮猪猡立刻蜂拥而上,像各国列强瓜分中国似的,把七个女孩子生拉硬扯地给瓜分了。

        唯独剩下坐在角落里的韩雪。几个没抢到食的家伙纷纷围住她,为首的是一个留着两撇小黑胡,矮胖,满脸横肉的中年人,瞪着一双色迷迷的醉眼,对着韩雪微微鞠躬,微笑道:“韩小姐,我一直在恭候您呢。请吧!”

        一见到这家伙,韩雪就像活吞了一只癞蛤蟆,从心眼儿里感到厌恶。

        她认识他,日本宪兵队的一个小头目,名叫原田宏一。上次舞会上,就是这个家伙死缠着她,对她动手动脚,她一再按捺住内心的厌恶才勉强地陪他跳了几场。今天,刚受到校监宫泽的人格侮辱,又要她陪着这只癞蛤蟆跳舞,让他践踏她的纯洁,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压抑的怒火已经冲到嗓子了,只要她稍一松口,就会像街头耍戏法似的从嘴里喷出火来。但她知道,在这些魔鬼面前来不得半点任性,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没命的。

        “对不起先生,我在等我的男朋友呢。”她微笑着,用中国话委婉地谢绝了原田宏一。

        没想到,在这个丧权辱国的国度里,一个女学生用自己国家的语言对侵略者说了一句极为普通的婉拒,却招来一群恶狼的疯咬。

        首先扑上来的就是陪她们来的日本校监宫泽。

        “巴嘎!你的为什么不讲大日本国语?”宫泽上前抓住韩雪的胸襟,抬手就要扇她耳光,却被原田宏一抬手制止了。

        “韩小姐,请你用大日本国语回答我,你的男朋友在哪里?”原田宏一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变了,变得恶狠狠的,就像恶狼随时要把她吞了似的。

        韩雪害怕极了,慌乱的目光忙从原田宏一的脸上移开,投向正在跳舞的人群,渴望找到一个认识的中国人。

        她知道,如果找不到她所说的男朋友,这帮魔鬼绝不会饶了她。

        她惶恐的目光在群魔乱舞的人群中,急切地扫来扫去。可是,除了几个一脸无奈的女同学,没有一个熟悉的。她想请那些伪满洲国的高官帮自己说说情,放她一马,又一想,不行!这帮人都是一身奴性,在日本人面前像狗一样乞怜摇尾,不可能为她去得罪日本人。

        “告诉我,哪个人是你的男朋友?”原田宏一的吼声再次响起。

        “如果找不出你的男朋友,我就以蔑视大日本皇军罪,送你去警察署!”宫泽咆哮着,手下意识地向腰间伸去。这个家伙名义上是校监,其实是个日本特务。

        韩雪彻底绝望了。

        她觉得自己的小命已经挑到日本人的刀尖上了。她的同学梁晓瑜,就是在一次舞会后被日本宪兵杀害的。他们杀死一个女孩子比打死一只蚊子都容易。

        当她绝望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门口时,发现一个青年走进来。尽管几年不见,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但她从那浓密的金色鬈发,从那一双略带忧郁的灰蓝色眼睛上,还是认出了他——岗察洛夫,她从前的邻居。她决定求求他,求他救救她。

        “啊,岗察洛夫先生,您终于来了!我等您很久了。”她急忙用俄语喊道,边说,边张开双臂向岗察洛夫扑过去,到了跟前,她借拥抱之机,嘴巴贴近他脸颊,用蹩脚的俄语低声恳求道:“岗察洛夫先生,求您看在老邻居的面上,救救我,就说您是我的朋友好吗?”她跟女友玛丽娅学来的几句俄语,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岗察洛夫长着一头浓密的金色鬈发,一双略带忧郁的灰蓝色眼睛,高鼻梁,刚刚刮过胡子,两腮显得有些发青。听她这么一说,他明白了事情的缘由,用中国话微笑道:“对不起,亲爱的,我来晚了。让您久等了。”在亲她脸颊的刹那,低声道,“没关系,别紧张。韩雪小姐,您越来越漂亮了。”

        “啊,太好了。谢谢您!”

        韩雪悬在刀尖的性命就这样被岗察洛夫救了下来,从而也救出了一段不该发生的恋情。

        岗察洛夫与韩雪相拥着步入舞场,宛若一对亲密的恋人,跳到原田宏一和宫泽跟前时,岗察洛夫还冲着原田宏一礼貌地点点头,以示友好。他们彼此好像都认识。这可把原田宏一气惨了。

        要知道,日本人的报复心极强。他们侵略中国以来,其野心和兽性越发膨胀,越发不可一世,就差没举起战刀向上帝开战了。

        整个舞会,原田宏一一场没跳,一直坐在小桌前喝酒,那双猩红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韩雪。

        晚会结束时,岗察洛夫挽着韩雪走出舞厅。

        韩雪发现几个女同学被一帮日本男人拉扯着从后门走了,不知她们去了哪里。

        出门时,她发现原田宏一坐在门口的角落里,其表情就像躲在阴暗洞穴里的食人蝙蝠,随时准备呼扇着魔鬼的翅膀扑上来。

        到了门口,岗察洛夫叫了一辆马车,请韩雪上车。

        韩雪上车以后,与岗察洛夫握手道别:“岗察洛夫先生,非常感谢您救了我,再见!”可是,岗察洛夫却拉着她的手就势跳上车来。

        一看他上了车,韩雪顿时慌张起来,忙说:“岗察洛夫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不必麻烦您了!我自己可以回家。”

        “走!去马迭尔咖啡厅!”岗察洛夫并没有理睬,冲车夫喊了一句,随手关上了车门。马车随后向北边的道里方向颠簸而去。

        “不不!我不去咖啡厅!我要下车!”韩雪慌了,“快放我下去!”她怒视着黑暗中的岗察洛夫,心想:我绝不能从狼窝里逃出来,又掉进北极熊窝里!

        “韩雪小姐,请您回头看看,他们已经跟上来了!”岗察洛夫低声道。

        韩雪急忙回头,透过结着霜花的小窗向后望去,发现后面果然跟来一辆马车。

        岗察洛夫安慰韩雪:“别怕,一会儿就送您回家。”

        “可我家在南边啊!”韩雪虽然半信半疑,也只好如此了。

        马车在中央大街马迭尔旅馆门前停下来,岗察洛夫挽着韩雪走进咖啡厅,在临街靠窗的小桌前坐下来,要了两杯咖啡。岗察洛夫指着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四轮马车,悄声道:“看,就是那辆!”

        韩雪紧张地盯着那辆马车,不一会儿,只见身穿反毛羊皮大衣,头戴哈萨克帽的车老板跳下车来,用小笤帚扫着枣红马身上的霜雪,马不时地挪动着蹄子,打着喷嚏。

        不一会儿,车门开了,一个叼着香烟的人走下车来,跟车老板说着什么,车老板毕恭毕敬地听着。

        啊?韩雪认出那个家伙果然是原田宏一,心里不由得一阵战栗。

        没等喝完咖啡,岗察洛夫就带着韩雪从后门走了。

        坐进昏暗阴冷的马车里,韩雪觉得又冷又怕。岗察洛夫的一番叮嘱,越发吓得她胆战心惊、六神无主了。

        “韩雪小姐,我必须告诉您,请您跳舞的那个原田宏一是宪兵队的一个小头头,此人心狠手辣,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家伙。您扫了他的面子,他绝不会放过您,所以您千万要当心!”

        韩雪知道这帮家伙十分歹毒。她一个同学的姐姐就因为拒绝一个日本宪兵的无理要求,被毁容后上吊自杀了。

        此刻,哈尔滨就像一座人间地狱,强奸、绑架、撕票、暗杀、失踪,几乎天天发生。人命贱得跟苍蝇似的,经常在路边的雪堆里发现冻死的死倒儿。有的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就像冷冻的白条鸡。

        一想这些,韩雪害怕极了。

        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很想念父亲,想让父亲帮她出出主意,想想法子,如何躲过这帮魔鬼的报复。可是,她不知父亲在哪里。

        遇到这种事,她不敢告诉母亲,母亲不但不能帮她解决问题,而且还会责怪她,说她轻浮,说她从小就蹦蹦跳跳的没个稳重时候。

        “对不起,韩雪小姐,也许我不该对您说这些。但我不得不提醒您。”

        “谢谢您。”韩雪看着黑暗中的岗察洛夫,正好窗外一道灯光闪过,发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也正在瞅她。

        此刻,她就像一个在荒郊野外迷路的孩子,想找个人家暖和暖和冻僵的身子,四处张望,夜色苍茫,渺无人烟,只有前面不远处有一束萤火虫般的光亮。现在,那光亮即便是鬼火,即便是地狱之火,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因为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岗察洛夫先生,我好害怕……”

        “韩雪小姐,别怕!别忘了我是您的老邻居,从小看着你长大,如果不是我家搬走,我们早就成为要好的朋友了。”

        就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怀抱,瞬间成了一个无助少女抛洒泪水的去处。

        岗察洛夫拥抱着这个无助的中国少女,就像拥抱着一份久违了的亲情,像拥抱着他亲爱的母亲一样。对他来说,温暖和亲情早已埋藏在遥远的西伯利亚了。

        人的命运常常像万花筒一般瞬息万变。她和他谁都没有料到,两个人的命运就因为这次邂逅,而彻底改变了。

        从道里中央大街到南岗马家沟的巴陵街,不远也不近,要路过霁虹桥、火车站、圣·尼古拉大教堂,穿过大直街和花园街。

        当马车驶到韩雪家门前时,几个小时前还陌生的两颗心灵,已经紧紧地贴在一起了,成了难舍难分的知己。

        两个人约定,从今以后,晚上放学他来接她。这样,原田宏一就不好对她下手了。

        第二天早晨,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大雪的样子。

进行早礼时,韩雪站在最后一排,跟着同学一起假装唱着亡国奴的“国歌”,目送着两面吊死鬼似的“国旗”,缓缓地爬上灰暗而阴冷的中国天空。

        她的目光透过前面同学的背影,寻找着昨晚跳舞的七名女同学,她们个个都是身材高挑,一眼就能认出来。可是,把操场全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们。

        她心里开始惶恐不安,她们几个为什么都没来上学?莫非是……她不敢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宫泽校监站在前面,正用那双警犬般的狗眼四处踅摸呢。

        早礼结束后,韩雪没有进教室,匆匆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一见到韩雪,老校长一脸惊讶,刚要说什么,又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从不见他发脾气的老校长,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一只茶缸震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大响。

        韩雪惊呆了,猜测七名同学肯定出事了!

        她眼前顿时闪现出昨天晚上,姐妹们被几个家伙拽出后门的情景……

        只听老校长语气沉重地说道:“韩雪同学,我对不起你们,老夫愿以辞职来谢天下!”说罢,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写好的辞职书,放到了桌子上。

 

        从校长室出来,韩雪没有去上课,叫了一辆马车,直奔好友林岚的家。

        林岚家住在道里头道街,一幢独门独院的住宅,一进门,一阵悲恸欲绝的哭声牵着韩雪走进了好友的卧室。

        只见林岚的卧室里一片洁白,像雪一样,脸是白的,床单是白的,纱裙也是白的,连鞋袜都是白的,没有一丝杂色,唯独地上有一摊黏稠的血迹,像一朵盛开的紫色牡丹,开在乳黄色的地毯上。

        见好友身穿婚纱,披着长发,静静地躺在洁白之中,韩雪觉得林岚死得很高贵,很有尊严,就像一朵不肯向武则天屈服的牡丹。

        她明白了好友的心思,林岚在用洁白的死,在向这个肮脏而丑恶的世界表示抗议!她要告诉世人,任何禽兽都玷污不了她圣洁的灵魂!

        “韩雪,你是岚儿最要好的朋友,”林岚的母亲拉着韩雪的手,哭着问她,“告诉阿姨,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岚儿要结婚了,为什么要突然自杀?我知道你们八个总是在一起……”

        韩雪无法回答,只是搂着林岚的母亲泣不成声。

        韩雪知道,林岚的未婚夫在新京读书,婚期定在来年正月,黄道吉日都选好了,还说请韩雪当她的伴娘呢。

 

        原来,昨天晚上跳完舞,七个女孩子被一帮魔鬼拽进了凡达基亚夜总会平时用来嫖娼的两个房间里,一帮宪兵队和警察署的小头目,就像一群发情的公狗,毫无人类的廉耻,不顾学生们拼命的哭喊反抗,就在集聚了几伙人的房间里,不管在床上还是在地毯上,一帮禽兽掏出应该长在猪狗身上的家伙,对着几个女孩子疯狂地强暴起来!

        干完之后,这帮禽兽还用手指蘸着女孩子破苞的鲜血,举起来向对方显摆,显示自己干的是处女。显摆完了,又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狂笑过后,几个魔鬼拎着裤子又扑向另一个女孩子。

        就这样,这帮禽兽就像拿中国人当活耙子比赛射击似的,相互交换,一个接一个地比赛起来,比他们的狗屌谁最强大,谁最能干,直到最后,一个家伙累得昏死过去,方才罢休。

        已是凌晨两点了,哈尔滨最寒冷的时刻。

        落着一层薄薄清雪的马路上空寥无人。

        七个女孩子从凡达基亚夜总会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没有泪水,也没有哭声,只是拉跨拉跨地挪动着双腿,在雪地上留下几行哩哩啦啦的鲜血,血滴把雪地砸出一个个小坑,就像丢在雪地里的一片片花瓣,花瓣转眼就冻了,冻成了血色冰凌,被透明的雪花包围着,看上去,就像一朵朵晶莹的、含苞欲放的粉红色梅花。

        这时,寂静的马路上传来一阵隆隆响的马达声,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一起去见上帝吧。”声音不大,却很坚决,是方卓。

        却遭到林岚的反对:“不,我不能穿着这身肮脏的衣服去见上帝!”

        马达声近了,一辆黑色轿车从北向南疾驶而来,一面膏药旗插在车前方,就像日本人的脑袋一样耀武扬威地晃动着。

        轿车从女孩子身边疾驰而过的刹那,一个身影突然像鹞鹰展翅似的扑了上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朵鲜花瞬间凋零了,成了车轮下的一摊血水。

        膏药旗连停都没停,一溜烟地跑了,只留下一片吃人的黑暗。

        “我恨!”这是方卓留给姐妹们,也是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林岚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给方卓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轻声道:“方卓,我会陪你去的。”

        这时,不知谁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方卓解脱了!我也要解脱!哈哈哈!我也要解脱!哈哈哈……”林晓芳精神失常了。她是八个女学生中年龄最小的,才十五岁。

        这笑声在这充满恐怖的夜晚显得十分瘆人。它像惊雷撕裂云层一般撕碎了黑暗,也撕碎了六个女孩子心中最后一道底线。

        八名女学生本来是省立女高有名的八朵校花,平时去校外参加活动,只要她们八个一出场,顿时压倒群芳。

        现在,八个女学生,死的死,疯的疯,田赛琳和司玉环,两个人郁郁寡欢,整天以泪洗面,没过多久,都相继病死了。就连父亲在警察署的韩慧珠,也没能逃脱悲惨的命运。她关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一天晚上,她披头散发地跑出家门,跑到松花江边一头扎进打鱼的冰窟窿里。只有郭若兰和范平平去了北平。八名校花只剩下韩雪一个人了。

        老校长辞职了,新来了一位年轻的校长。

        几个女学生的悲惨遭遇在师生中引起了强烈的愤慨,大家议论纷纷。可是,整个民族都在遭受日寇蹂躏,皇帝都成了儿皇帝,一群女高师生们的愤怒,又能奈何得了谁呢?

        这种反日情绪很快就被宫泽之流镇压下去了。他在全校师生面前讲:“谁再议论此事,就以反满抗日论处!”

        (待续)

       

第三章 逃亡特工 (3)

      就这样,韩一平以人力车夫的身份,在这被日伪统治,集聚了各国间谍、特工、野心家的国际都市里,悄悄地隐蔽起来,默默地生存下去。

       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只有妻子知道,却不知他栖身何处。

      偶尔,他发现妻子扔在树窟窿里的石头,就跟妻子偷偷地见上一面,收到妻子给他做的棉鞋、棉衣之类的用品。

      有时,他太想女儿了,就在放学时,拉着洋车跑到邮政街与公司街交叉路口的滨江省立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大门口,在众多穿着学生装的女高学生中,认出自己女儿,看到女儿长高了,长成大姑娘了,越长越漂亮,越来越像她奶奶了。他眼睛里常常闪着泪花。

      他真想让女儿坐上自己的洋车,拉着女儿送她回家,跟女儿说几句话。可是,他怕女儿认出这个拉洋车的爸爸,不是怕丢脸,而是怕惹来麻烦,所以,只能目送着女儿的背影跟着一帮同学说说笑笑地离去。

      时间在韩一平两条腿的洋车下,一天一天地辗过,辗过了春天,辗过了夏天,转眼又辗过了冬天。他跑遍了哈尔滨的大街小巷。他在苦苦寻找着地下党组织,他知道地下党组织需要电台,也需要他这样的特工人员。当然,他也在寻找着那个真正的叛徒、间谍。

      他听说卡佳被捕不久就被处决了,同时被处决的还有哈尔滨地下党的一些同志,他心里很是难过。

      一个春天的傍晚,他悄悄来到文化公园的外国人墓园,找到了卡佳和她母亲的墓地。

      俄罗斯民族有个风俗,见到同胞死去,不管认不认识,都会将他们埋藏在自己侨民的墓地,插上一支十字架,注上死者的姓名。

      只见她们母女的墓地周围长出了青青的小草,木制十字架上写着她们的名字,卡佳的墓碑上还镶着她的照片。夕阳的余晖斜斜地射过来,照在卡佳的照片上,给她年轻的脸庞涂上一层灿烂的光亮,越发显得美丽。

      他在卡佳的墓碑前坐了很久,抚摸着卡佳的照片,仿佛听见卡佳在问他:“亲爱的,你看我漂亮吗?难道你真的不爱我吗?”

      不,卡佳,我爱你!我是多么地爱你呀!他想起卡佳那双多情的眼睛,想起她最后的琴声……“永别了”“我爱你”为了他和电台,她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卡佳,我发誓,为了牺牲的革命同志,为了地下党组织,也为了还我一身清白,我一定要查出那个真正的叛徒,一定要将他送进地狱!

      可是,茫茫人海,偌大的哈尔滨,到哪里能找到新组建的党组织?又到哪里去寻找那个真正的叛徒和间谍呢?

      再说,即便找到党组织,谁又敢相信他?共产国际向中共中央发出的通牒令,就像钉在耶酥身上的十字架。他将永远被钉在间谍、叛徒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不能暴露身份,一旦暴露,必死无疑,双方都饶不了他。

      这种有家不能回,有理无处申辩,有组织不能投奔的处境,令他痛苦万分。

      夜深人静,他一个人躺在四面透风的冰冷小屋里,睡不着,常常感叹自己多舛的命运,爱情不如意,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之中,本想为国家、为民族做点贡献,可是,又被人莫名其妙地诬陷。如果不是绥芬河那位俄罗斯的同行老妇人,冒着被苏联情报机关处死的生命危险,给他偷偷地送来纸条,告诉他真相,他可能早就成为一个屈死鬼了。

      每天清晨醒来,他都会怀着渺茫的希望,企盼着新一天的太阳能给他带来转机。

      可是,哈尔滨的冬天太漫长了。

      他不知春天的脚步,何时才能够叩开他家这扇破旧的门窗?

      他常常想起童浩当年说过的话:“现在,国家需要我们,民族需要我们……”

      是啊,国家是需要我们,民族是需要我们!可我满身的技能却无处施展,只能像蜗牛一样蜗居在这小小的天地里,像逃犯似的东藏西躲,空耗自己宝贵的生命,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出头?

      他找不到答案,有时急得快要发疯了。

      一阵焦躁的情绪过后,他只好又劝慰自己,别着急,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相信组织一定会还我一身清白!

        1940年秋,一个秋风乍起的傍晚。

        像往天一样,韩一平拉着洋车守在火车站的出站口等待拉客,在背着大包小裹的旅客当中,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虽然天色已晚,出站口的灯光又暗,而且这个人又是多年不见,头上多了一顶礼帽,身上多了长衫,手里拎着一只陈旧的棕色皮箱。

        但是,韩一平却一眼就认出了那只皮箱,那是他跟童浩在去莫斯科留学之前,两个人在北京大栅栏一家商店一起买的。童浩选了一只棕色,他选了一只黑色。

        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盼望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真想奔过去拽过好友坐上自己的洋车,拉他到僻静的小酒馆痛痛快快地喝一通,向好友诉说一番被冤枉的委屈,说说得不到组织信赖无着无落的痛苦与焦虑。

        但是,多年的特工经验告诉他,绝不能鲁莽行事。

        据他所知,童浩已经是中共北满省委的领导人了,肯定知道他韩一平被通缉的情况。作为一名地下党的领导者,在共产国际与个人之间,童浩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前者,而不是后者。再说,童浩这次来哈尔滨干什么?是来工作,还是短暂停留?对此他一无所知。

        在他思忖的当儿,发现陪同童浩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二人被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的男人接走了,登上一匹大白马拉着的双轮棕色马车。

        有一个细节引起了韩一平的注意,临上车,风衣人冲着戴毡帽头的赶车老板点了点头,显然他们认识。

        他想,接走童浩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就是那个潜伏的特务或叛徒?

        他知道党组织一直以为他是叛徒。所以,那个潜伏在党内的真正特务或叛徒,始终没有暴露。那么,童浩随时可能面临着危险。他觉得自己必须保护童浩。

        于是,他将洋车交到一位同行手里,急忙跳上一辆马车,紧随那辆四轮马车向道外方向驶去。

        一直跟到道外北七道街,只见三个人下了马车,走进一栋明楼梯的二层小楼德祥旅馆。韩一平也跟着下了车,在旅馆对面,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片刻,只见三个人踏着木制楼梯,走进二楼最里边的一个房间,进门前,童浩回头四处瞅瞅,发现周围都是低矮的民房,只有这一栋小楼,站在楼上视野很开阔,周围除了大人、孩子在各家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身影,没有可疑的人,这才走进房间。

        韩一平蹲在旅馆门前,直到很晚才发现风衣人走出来。他忙上前跟风衣人搭讪,借火,风衣人说没火。

        韩一平发现风衣人不带天津口音,也没戴眼镜。

        他觉得党内既然潜伏着特务或叛徒,童浩和地下党组织就随时面临着危险。他决定立刻面见童浩,即使童浩把他当作叛徒一枪毙了他,他也要见他,绝不能错过这次与组织联系的机会了!

        他趁着账房先生低头打算盘的当儿,猫着腰溜上二楼,将一只烟盒纸塞进童浩的门缝里:

        “有内鬼!立刻离开旅馆!!!”而且用了三个惊叹号。

        这是他和童浩在北大读书期间约定的暗号,两个惊叹号说明形势严峻,三个惊叹号就是十万火急了。但他并没有写落款,担心童浩发现是他该不相信了。

        这招果然奏效。只见童浩二人拎着皮箱匆匆离开了旅馆,坐上洋车来到另一条街的一家小旅店,刚安顿下来,韩一平就上前敲门了。

        “谁?”

       韩一平听出是童浩,便回了一句:“请问,明天去听闻先生的课吗?”

        这是当年在北大读书时他们之间的暗语,按理,童浩应该回一句“去”还是“不去”。但是,屋里却没有了声息,只传来拉枪栓的响动。

        随后,屋门开了,一只藏在袖筒里的枪口对准了韩一平。童浩神色紧张,一脸惊讶地盯着一身车夫打扮的韩一平。

        韩一平知道童浩为什么惊讶,不仅因为他被通缉,还因为他胡子拉碴、黑得跟煤球似的,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斯文、白净的书生,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苦力车夫了。

        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个在灯光下,一个在昏暗中,默默地对视着。

        韩一平发现童浩也老了,曾经充满激情的四方脸上,多了岁月磨砺出来的老成,眼角多了皱纹,彼此曾经不用设防的眼睛里,也多了生疏,多了警惕,好像安上了铁丝网。

        但是,韩一平深知童浩的个性,有主见,遇事从不盲从。

        记得在莫斯科留学期间,好多中国留学生都秘密参加了“托派”组织,成为追随托洛茨基的“托派”。当时他征求童浩的意见。

        童浩坚决反对:“政治问题绝不能盲从,要慎重!我们是中共中央派来学习的,要听中共中央的!”

       结果,参加“托派”的同学全部被秘密逮捕,被判刑,被流放,有的秘密失踪了。

        “你到底是谁?”童浩低声问道。

        “我是被通缉的叛徒、间谍韩一平。”韩一平低声道。

       “你真是一平?”

        “你想想,别人能知道咱俩当年的联络暗号吗?”

        “你跟我耍这套鬼把戏究竟要干什么?”

        “为了保护你!”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我会让你相信的!”

        “说说你的理由。”

       “去!去门口看着!”韩一平以命令的口气低声对陪同的年轻人说,“我要跟你们领导说几句话!”

        年轻人瞅瞅童浩,童浩点了点头。

       房间里只剩下两位昔日的同窗好友,一对出生入死的战友,却丝毫没有重逢的欢喜。

        童浩端着手枪,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我在车站发现你的。”

        “你不知道共产国际一直在通缉你吗?”

        “当然知道。”

        “知道你还敢来找我?不怕我一枪毙了你?”

        “我相信你不会那么愚蠢!”

        “你什么意思?你找我是不是想让我给你说情,说你不是叛徒,更不是间谍?”

       “不!我不需要你说情!”

        “那你找我要干什么?”

        “请把你手里的家伙放下,坐下说好吗?”

        童浩迟疑了一下,放下了枪。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床上。

        韩一平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这完全是有人对我的陷害!而真正的特务、间谍却一直潜伏在党内!”

        “你根据什么?”

        “据我判断,这个潜伏的特务绝不是党内一般同志,他跟党中央上层,跟共产国际都有联系!否则,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不可能那么快就对我下达通缉令!如果不是绥芬河那位苏联特工,出于对我多年的信任,冒着生命危险告诉我真相,我早就成为屈死鬼了。现在,敌人在抓我,我们的同志也在通缉我,双方都视我为头号敌人,因为我手里藏有电台和密码!”

        “你手里有电台和密码?”童浩惊讶地反问了一句。

        “所以,他们才千方百计想抓到我!”韩一平严肃道,“童浩同志,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你引导我走上革命道路。我们一起去莫斯科留学,一起出生入死,你应该了解我。我不可能出卖同志,更不可能是特务和间谍!你知道,这种有家不能回,得不到组织信赖的滋味儿,就像弃儿一样,太痛苦了。”韩一平的声音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继续道,“今天见到你,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你是我最信赖的同志。现在,我终于可以把电台和密码交给你了。我相信我们地下党组织非常需要它。”

        听到韩一平手里有电台,童浩很是惊讶,用审视的目光盯了韩一平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和电台一起交给组织吗?”

        “我相信你不会那么愚蠢。再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电台在哪?”

        “在我家。”

        “什么时候能送来?”

        “今天夜里凌晨两点。”

        “在哪?

        “就在这,敲三下窗子为信号。”

        “好!一言为定!”

        “不过,我要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必须把电台和密码交给一个可靠的人!”

        童浩盯着韩一平,半天没言语。

 

        凌晨两点,哈尔滨的夜晚宁静而恐怖,不时传来巡警的皮靴声及瘆人的警笛声。

        当韩一平一身白大褂,一副出诊医生的打扮,拎着“医药箱”躲过宪兵、巡警的眼睛,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赶到小旅店时,等待他的却是人去屋空,推开窗子一看,一缕惨淡的月光照在两张空荡荡的床上。

        韩一平惊呆了,立刻意识到:这里很危险,必须马上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刚要一拳打过去,却发现是童浩。

        “对不起……”童浩紧紧地握住了韩一平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

        此刻,韩一平这位受过许多磨难都不曾落泪的特工,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了。

        两个人从窗子跳进屋里,童浩看到箱子里的电台,再次握住韩一平的手,说:“一平,谢谢你,现在哈尔滨的地下党太需要这个了!”

        随后,两个人亲切地交谈起来。

        韩一平问童浩此次来哈尔滨是工作,还是路过。

        童浩告诉他是路过,他要去莫斯科培训三个月,在哈尔滨停留两天,明天晚上准备召集哈尔滨新组建的地下党组成员开会,向大家传达中共中央的指示,讲讲当前全国抗日斗争的形势。目前,东北抗日斗争的形势十分严峻,他要给大家鼓鼓士气。

        “能不能取消这次会议?”韩一平问道。

        “为什么要取消?”

        “你想想,特务就潜伏在党内,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谁!如果会议期间一旦被敌人包围,后果可想而知。”

        “可是,这次会议很重要……”

        “如果实在不能取消,建议你在开会之前,临时改变会议地址!”

        “好吧,我考虑一下。”

        “即使是这样,也必须严加防范。”

        “谢谢你,一平。”

        “我今后的工作怎么办?找谁联络?”韩一平问道。

        童浩思忖片刻,说:“关于你,共产国际早已经公开通缉了,认定你是叛徒和间谍,短时间内想解除大家对你的误会,不太容易。再说,敌人一直在追杀你,你现在不能公开暴露身份。所以,你暂时不能与组织联络,更不能参加组织活动。”

        “那我怎么办?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待着太痛苦了!”

        “我倒有个想法,在伪满洲国江上军司令部的副官处,有我一位同乡,叫费庭贵。我给他写封信,推荐你到江上军去当兵。这样,既能躲过日伪特务的追查,又能不暴露你的身份。”

        “那我就成了真正为日本鬼子卖命的汉奸了!”

        “不,你要带着任务去!”

        “什么任务?”

        “据我所知,江上军的内部矛盾重重,官兵之间积怨深重,这对于开展我党的地下工作十分有利。你懂日、英、俄多种语言,会游泳,又受过特工训练,便于了解江上军内部的情报。如果可能,可以对江上军搞一次策反!”

        “那里有我们的同志吗?”

        童浩点点头。

        “我怎么跟他联络?”

        “他会找你的。”

        “好吧。”

        临分手,韩一平揣好童浩写给同乡的短信,与好友拥抱告别,并再三叮嘱童浩:“你的行踪及开会地点,一定要严格保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谢谢你一平。保重!”

       “保重!”

        二人互道一声保重,匆匆分手了。

 

        韩一平的判断丝毫没错。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钟,韩一平在火车站广场上等活,心里一直很忐忑,担心童浩那边出事。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他发现从南岗方向开来两辆大卡车,从车上跳下来一帮身着便衣的家伙,迅速消失在昏暗而混乱的广场周围了。

        根据他的经验,这是大搜捕的信号,而且要搜捕的绝非是小人物!

        他顿时想到了童浩,八点一刻,有一趟开往满洲里方向的旅客列车。看来,那个隐藏在党内的败类果然出卖了童浩,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知道童浩一旦走进车站的包围圈,那就插翅难飞了!必须立刻通知他,绝不能让他走进包围圈!

        可是,韩一平并不知道开会的准确地点,只知道是在道里区,从道里来火车站必经霁虹桥。

        于是,他拉着空洋车急忙向霁虹桥方向跑去,边跑边瞪大眼睛盯着迎面驶来的马车,判断着哪一辆是童浩坐的。

        他记得,昨天接走童浩的是一匹白色大洋马拉着的四轮马车,棕色车厢,车夫戴着毡帽头,黑夹袄,灰坎肩。

        一辆辆马车从他眼前疾驶而过,他焦急万分。

        就在快到霁虹桥时,一匹大白马拉着一辆棕色马车,从桥上疾驶而来,赶车的正是毡帽头、灰坎肩、黑夹袄。韩一平把洋车一扔,急忙迎面冲了上去,拼命抓住了车辕,受到惊吓的大洋马抬起前蹄,发出一声“咴咴”的长啸,险些把马车掀翻。

        “你要干什么你?找死啊你?吁……”车老板愤怒地大骂,急忙拉紧缰绳让马车停下来。

       “姓孙的,你他妈欠我钱不给,今天终于堵住你了!”韩一平大声吵嚷起来,显然是给车里人听的,“姓孙的,你痛快给我下来!我绝不会饶了你!”

        “你胡说八道!我不姓孙,我根本不认识你!”车夫厉声吼道。

        这时,车门开了,只见童浩从门里露出了半张脸,低声道:“怎么回事?”

        “他欠我钱不给,我找他好多天了!”韩一平故意大声吵嚷起来,“哎哟,疼死我了!我腿撞折了,快掉头送我去道里骨科医院!”

        “车夫!马上送他去医院!”童浩从韩一平的话语中听出了暗示,急忙命令车夫。

       “先生,还是先送您去车站吧!车站马上就到了,不然该耽误您的火车了!”车夫恭谦的语气中带着急切。

        “哎呀!疼死我了!快送我去道里医院!”韩一平一边瘸着腿上车,一边冲着路边一个卖烧饼的老头喊,“老头,麻烦你把我的洋车给我收起来!可别丢喽!那可是我的饭碗子啊!”

        “掉头送他去医院!”童浩说道。

        车夫尽管很不情愿,但只好掉转车头向道里方向驶去。

        韩一平发现黑糊糊的车厢里只坐着童浩一个人,疑惑地问道:“他们为什么没派人护送你?”

        “发现可疑情况了!”

        原来,敌人果然知道了会议地址,会议没等开始就发现了可疑人。童浩只好决定取消会议,陪同他前来的刘明辉为了稳住敌人,让童浩一个人先回旅馆,准备今晚离开哈尔滨。

        韩一平对童浩说:“你不能走了!敌人已经在车站设了埋伏。而且,他们会搜查所有的列车,沿途设卡。现在连出城都困难了!”

        “那怎么办?”

        “你先去我那里躲一躲,然后再想办法!这个车夫可靠吗?”

        “可靠。他是一直没有暴露身份的老地下党……”

        “一直没暴露身份的老地下党?”正是这句话使韩一平对车夫产生了怀疑。

        “怎么?”

        “车夫知道我给你送电台吗?”

        “不知道。”

        “那好!到了医院,等我把车夫拽进医院大门你立刻下车,到医院东边一家极乐棺材铺去等我,千万不要让车夫发现你!”

        “为什么这样?难道……”

        “按我说的去做,回头再告诉你!”

        尽管童浩心里不解,但还是按照韩一平说的做了。

        到了医院门口,韩一平下了车,车夫刚要挥鞭催马驶去,韩一平一把抓住车夫的胳膊,把他从车上薅了下来,气得车夫大骂:“你这个混蛋!放开我!你要干什么你?”

        “你他妈想甩了我是吧?哼,我告诉你,没门!你痛快带我进去看大夫!”韩一平薅住车夫的脖领子就向医院门里拽。

        车夫死活不走,装出一副可怜相,苦苦哀求韩一平:“哥们儿,求你行行好!你我都是卖苦力的,挣点钱养家糊口不容易!你松开我,我给你钱你自己进去看伤还不行吗?求你别耽误了我手中的这份好活!”

        “哼!你他妈想给我两个钱打发叫花子啊?”

        “多给你点儿还不行吗?”

        只见车夫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票子,韩一平心里越发断定,此人就是隐藏在党内的真正特务!否则,一个穷赶车的不可能舍得花两百元来解决他的纠缠。

        你这个败类!我终于找到你了!韩一平心里骂着,真想把这家伙拽到没人地方,扭断他的脖子,给同志们报仇,也给自己洗冤,免得今后他再继续坑害同志。可是,任务在身,童浩正等着他呢。再说,眼前这个留着胡子、长相憨厚的家伙,正回头四处张望,显然在寻找同伙呢。

        他只好故意装傻,跟这个混蛋继续纠缠,给童浩逃离争取更多的时间:“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是吧?拿出两张阴票来糊弄鬼呀?我才不会上你狗杂种的当呢!你痛快给我……”

        “给你这个行不?”

        韩一平忽然发现一个铁家伙顶在了自己的肋骨上,急忙装作吓坏的样子,连连作揖:“对、对、对不起,怨我有眼无珠,瞎了狗眼,想讹您几个钱,请饶命!请饶命……”边说边松开对方,一瘸一拐地向医院里跑去。

 

        韩一平赶到棺材铺,只见棺材铺里昏暗的灯光下,摆着三口阴森森的棺材,却不见童浩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子,忙喊:“有人吗?”

        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一身黑衫、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像棺材铺的老板。

        韩一平忙问:“请问,刚才有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来买棺材,不知他选中了没有?”

        “啊,您是说刚才那位先生吧?啊,选中了!选中了!选中了一口头等红松寿材!”棺材铺老板满脸堆笑,脑袋像弹簧似的,十分热情,兵荒马乱的年月,卖一口好棺材不容易。“先生说要等他兄弟过来看看再定,还说老爷子一辈子不容易,当儿女的要尽到最后的孝道!请问您就是他的兄弟吧?”

        正说着,童浩从门外匆匆地走了进来,显然他躲在门外什么地方观察动静呢。

        “哥,你跑哪去了?”韩一平抢先问道,“听说你已经选好了?”

        “对,就等你来定呢。你看这口怎么样?”童浩指着一口底座厚厚的棺材,给韩一平使了个眼色。

        韩一平心领神会:“行!就要这口吧。老板,咱们说好喽!这口棺材你给我们留着,我家老爷子啥时候过世,就啥时候来拉,也就这两天的事。你可不许再卖给别人!”

        “请二位放心,我一定给老爷子留着!先生,请交点定钱吧。”

 

        从棺材铺出来,韩一平带着童浩乘马车来到他偏脸子的家。

        片刻,一盏如豆的油灯照亮了漆黑的小屋。

        “瞧我这个家,跟狗窝似的。你是我家来的第一位客人。”韩一平苦笑着,指着一人宽的小床,“只好委屈你了,这里比旅馆安全,很少来搜查的。坐吧。我点炉子烧点开水!”

        眼前,低矮破旧、跟狗窝似的小屋,砖头搭起的木板床上堆着行李,床头扔着一双碗筷,地上砌着一个炉子……

        看到这一切,童浩的眼睛湿了,半天无语。

        好一会儿,童浩才说了一句:“一平,让你受委屈了。”

        童浩知道自己的同窗好友,本来是一个家境殷实、长相斯文的书生,被他领上了革命道路,是他们那批留苏学生中头脑最聪明的佼佼者,所以才被选送到莫斯科一所特殊学校,进行间谍、体能等特殊技能的训练,后来被共产国际派回哈尔滨从事谍报工作,成为一名出色的特工。好多情报都是通过他手传递的。没想到,这样一位优秀的特工人员,却因叛徒的诬陷而被党内通牒,被敌人追杀,长时间有家不能回,有组织不能进。但是,韩一平却对党、对同志仍然一片忠诚。这次如果不是韩一平在暗中保护,他可能早被捕了,他觉得这样对待一位同志太不公平了。

        “一平,我代表组织向你道歉……”

        听到这句话,韩一平半天没言语,等把泪水咽下去,才哽咽了一句:“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一夜,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聊了一夜,聊到当年的友谊,聊到当前的抗日形势,欧洲战场的形势。两个人商量好了送童浩逃出哈尔滨的方案。当然,聊得最多的是车夫胡二杆子。

        童浩说,这个人隐藏得太深了,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沉默寡言、老实厚道的车夫,没想到,他居然是一个潜伏在党内的大特务、大汉奸。

        “我一定要除掉他!”韩一平在黑暗中发誓。

        “不!你出面太危险了,容易暴露。这样,你明天给哈尔滨地下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送去一封信,让他们想法除掉他。”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大亮,韩一平安排好童浩,叮嘱他千万不要出门,就踏着呛人的烟雾匆匆地出门了。

        按照童浩的指示,他来到道外北七道街一家挂着两个幌子的兴隆饭店门前,以吃早餐为由,将一封信送给饭店掌柜的。进门前,按照童浩的叮嘱,扫了一眼饭店的橱窗,发现橱窗里并没有挂着一串红辣椒,他立刻意识到:这个联络点也出事了!

        原来,昨天晚上童浩逃走以后,好多同志被逮捕,跟随童浩一起来的刘志辉同志为了掩护同志,也牺牲了。

        听到这一消息,童浩痛苦万分。

        现在,韩一平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童浩送出去。

        可是,他跑了几个出城路口,发现所有的路口都设了关卡,贴出了童浩的通缉令,上面印着童浩的画像。而且,重兵把守,挨个检查,连送葬的棺材都要打开查看,用刺刀捅,看里面是不是藏着活人。所有过江的船只都要翻个底朝上,想扮成死人藏在棺材里出城已经不可能了。

        韩一平跟童浩商量,最后想出了一个方案,尽管也很危险,但别无他法,只好如此了。否则,即使童浩出了哈尔滨城区,没有交通工具,要奔赴几百公里外的绥芬河也是一个大难题。他们决定改从绥芬河出境,从满洲里出境要过松花江就更难办了。

 

        这天早晨,天空阴暗,淅淅沥沥地下着最后一场秋雨。

        只见通往东郊乱葬岗子的道路十分泥泞,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拦着铁丝网横杆的路卡前,站着几个身穿雨衣的缩脖鸡,端着枪,冲着坐在棺材前赶车的韩一平老远就摆手,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喊道:“停下!死了的什么人?”

        “我爹。”

        “打开!”

        韩一平瞅着棺材犹豫着。

        “痛快地打开!”

        韩一平只好扯下脖子上分辨不出颜色的脏毛巾,捂住口鼻,用斧子撬开棺材,一掀开棺盖他急忙跳下车去远远地躲着。

        两个缩脖鸡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鼻子,试探着凑过去,扫了一眼棺材,只见里面躺着一个瘦老头,忙问:“什么的病?”

        “鼠疫!”

        一听“鼠疫”两个字,缩脖鸡就像听到阎王爷来了,立刻跳下车去,纷纷摆手放行。

        其实,棺材里躺的是路边捡来的大烟鬼死倒。童浩藏在死倒下面的二层格里呢。

        在接下来几天几夜奔赴绥芬河的途中,全用的这招,每次都很奏效。

        日本人深知鼠疫的厉害。日本人用鼠疫害死了好多中国人。

        一路上,只要远远地发现前面有路卡,韩一平就对童浩苦笑道:“哎,对不起了,又得委屈你了。”过了路卡,韩一平敲敲棺材,“哎,出来吧。”于是,躺在死人身下,只有一层薄板相隔的童浩,急忙从二层格里钻出来。

        好在天凉了,棺材里的大烟鬼并没有腐烂。

        出了哈尔滨,韩一平每次闯敌人关卡的理由就是,拉父亲的尸骨回老家与母亲合葬。经过数天的奔波,他们终于来到了绥芬河。

        当韩一平将童浩交给当地的地下交通员,一个姓张的铁路扳道工时,两位瘦成皮包骨的生死好友,站在中俄边境线上,眼含泪水,久久地拥抱。

        童浩对韩一平说:“一平,谢谢你!几个月后我从莫斯科回来,可能要调到中共中央去工作了。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解决你的问题!你先到江上军干着,等我的好消息。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保重!”

        “保重!”

        韩一平望着童浩瘦得跟稻草似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才转身跳上马车,开始了他孤独而漫长的回程之路。

 

        韩一平去江上军的前一天,与妻子在树林里偷偷地见了一面,但他没有告诉妻子要去江上军当兵的事,只是叮嘱妻子要多保重,有事就往树洞里扔石头,有急事就在石头上划上道道。他会抽空来见她。

        妻子含泪点头,给他带来几件御寒的棉衣,一再嘱咐他要保重身体。

        与妻子告别之后,韩一平又跑到省立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门口,想偷偷地看看女儿,去江上军当兵,就不像拉洋车这么自由了。

        啊,放学了!

        韩一平拉着洋车躲在一棵榆树后面,在一群唧唧喳喳从校门里出来的女学生中,一眼认出了女儿。女儿又长高了,比同龄的女孩子高出半头,而且越长越漂亮,甚至漂亮得令他担心,亡国奴的年代,女人太漂亮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容易招来祸端。

        就在他为女儿担心的当儿,有人喊了一声:“洋车!”

        他本能地答应一声:“哎!来了!”

        就在他转头的刹那,忽然发现韩雪愣了一下,好像听出了他的声音在回头瞅他。他急忙低着头不顾身后有人喊他洋车,拉着空车就向邮政街的深处跑去,只听身后传来喊声:“拉洋车的!请等一等!”

        他听出是女儿的声音,却没有回头,越发加快了脚步。他听出女儿在后面追赶他,跑着跑着,他忽然听到气喘吁吁带着哭腔的喊声:“爸爸……我好想你……”

        听到女儿的喊声,他犹豫了,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泪水模糊了视线,泪珠掉到地上摔碎了。

        孩子,爸爸何尝不想你呀!爸爸多想拉着你跑到没人的地方,叮嘱你一番,世道太险恶。孩子,你可要当心啊!

        可是,他不能那样做,他不想让同学知道女儿有一个拉洋车的父亲,更不能让女儿知道他所从事的地下工作。

        他拉着空车跑着,听见女儿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消失在嘈杂的马路上。

        然而,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心推开小屋的破板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怯怯的喊声“爸爸……”

        他猛地回过头去,发现女儿身穿蓝色海军校裙站在灰暗的暮色之中,身后是破破烂烂的背景,看上去就像一个废墟中的少女雕像,透过她的身影可见一辆洋车渐渐远去了。

        “小雪……”他再也无法拒绝了,一把搂住了女儿。

        “爸爸,我好想你呀!”韩雪抱住父亲失声痛哭。

        “对不起,小雪,爸爸不愿同学看到你有一位拉洋车的父亲……”

        “不!爸爸,你不用解释,我什么都明白!”韩雪却打断了父亲的搪塞。

        “你明白什么?”

        “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自从那帮家伙来咱家搜查电台,监视咱家以后,我就知道爸爸在干着伟大的事情!爸爸,我为你感到骄傲!”

        “傻孩子,为你爸爸骄傲什么?拉洋车的,住在狗窝里,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快坐下。”韩一平故意把话题岔开。

        却听韩雪说道:“才不是呢!你是一个有民族责任感的男人!”

        他感到震惊,盯着女儿稚气未脱的脸:“你一个学生懂什么?别说得那么认真,好像真事似的。”

        “爸爸,我已经是女高学生了!中国人都知道,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应该沉默!”

        “韩雪,你从哪听来的这些道理?你们学校进行的可是奴化教育!”韩一平对女儿的话越发感到震惊。

        “哼!越是进行奴化教育,我越忘不了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越对日本人充满了仇恨!”

        “没想到……”

        “嘻嘻!没想到女儿也像爸爸一样,也是一个爱国青年吧?”韩雪脸上又露出了几分孩子气。

        “你是不是参加了反满抗日组织?”

        “我真想参加来着,可我找不着啊!爸爸,帮我介绍一个好吗?”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要掉脑袋的。”

        “那你就不怕掉脑袋了?”

        “韩雪,听爸爸的话,你还小,不要胡闹!”韩一平严肃起来。

        “谁胡闹了?不过,这回我知道你住的地方了,以后我可以常来看你了。”

        “不行!千万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又要去哪?我和妈妈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你啥时候能回家呀?”

        韩一平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瞧你,又要对人家保密了。”韩雪不情愿地嘟哝一句。

        韩一平叮嘱女儿,要她千万小心,兵荒马乱,放学跟同学一起回家,不要单独行动,剩她一个人就坐马车回家。

        韩一平把女儿一直拉到家门口,看着她像蝴蝶似的跑进院子,这才转身回走。他担心女儿长得太出众,怕她树大招风。

         (待续)

第三章 逃亡特工(2)

       他没有回哈尔滨,而是在中途一个叫三岔口的小站下了车。

        一身苦力的打扮,毡帽头,大黑棉袄,扎腿缅腰大棉裤,大棉靰鞡,一张黑黢黢的脏脸,一个伪造的证件,改名王庆富。

       他在莫斯科所学的特工技能,在他后来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全部派上了用场。

        小镇不大,两条破乱的小街。只有两个日本人,管理小镇的头头多是长着弹簧腰的汉奸,一见到日本人就把弹簧腰弯得跟风吹杨柳似的。

        他所以选在这里落脚,一是避避哈尔滨追捕的风头,二是适应一下苦力的生活。

        他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哈尔滨了,也不可能取得组织上的信任了。他必须找一份谋生的差事生存下去。他所擅长的情报工作所使用的收发报技术,所学的日、英、俄语等技能,绝对不能暴露。他必须装扮成大字不识的大老粗,这样才便于隐蔽。

        战乱的年月,在小镇上根本找不到活干。他只好从别人手里租来一辆人力车,找到一个男人被日本人抓去出劳工受伤瘫痪在床的人家,以拉帮套为名,在这家厨房里租下一铺小炕暂时住下来。

        这家女主人姓胡,二十几岁,泼辣能干。家里除了瘫痪丈夫,还有一个痴呆孩子。家里外头全指着她一个人。

        看到韩一平长相英俊、体格健壮,女主人对他动了真情,半夜三更钻进他的被窝,被他断然推了出去。

        一个被通牒、被追捕的特工,哪有心思扯女人?再说,人家一家人活得已经够难了,他哪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

        第二天早晨,那女人却黑着一张脸,将一碗玉米面糊糊使劲往韩一平面前一蹾,指桑骂槐地骂道:“俺他妈侍候了一帮废物!没有一个顶用的!”骂完,转身去了厨房,随后从厨房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骚娘们儿!你他妈嫌俺是废物,去找野男人好了!”躺在炕上的男人蓬头垢面,破口大骂,“小日本鬼子,俺操你八辈祖宗!你们他妈毁了俺们全家!俺把你们千刀万剐都不解心头之恨哪!呜呜……”说着,那男人蒙着破被呜呜大哭。

        看到这个情景,韩一平很想过去安慰那男人几句,又怕他产生误会,只好准备离开这家。他正收拾东西离开,却被那女人拦腰抱住了。

        “大哥,求求你别走!你就可怜可怜俺这苦命的女人吧!俺求求你留下来,帮俺一把!”

        韩一平执意要走。那女人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哀求道:“大哥,求求你别走,俺再也不上你炕了!大哥,求求你千万别走,俺再也不会纠缠你了还不行吗?”

        韩一平一时没地方可去,只好暂时留下来。

        那女人果然没有再来纠缠他,只是经常用那双并不难看、充满饥渴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偶尔偷偷地塞给他两个煮咸鸭蛋。

        他一再推托。她就冲他立起眼珠子,低声道:“你不要俺就把它扔到院子里喂狗!不信你就试试!”

        韩一平深知北方的女人泼辣,热情,死心眼儿,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捧给相爱的男人,无奈之下只好收下了。

        每到夜晚,韩一平都辗转难眠,担心家里的母女俩遭遇不测,担心电台,担心卡佳被敌人杀害了。

        一想这些,他很想回哈尔滨看看,可他知道不能回去,回去就等于送死。

 

        这种忧心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开春。

        一天晚上,一家人已经睡下了,来了两个查夜的。

       其中一个家伙把油灯举到披着棉袄的韩一平面前,仔细端详了半天,问他从哪来的?为啥不娶个女人正经过日子?为啥跑这来干这种拉帮套的勾当?

        “俺操你祖宗!”没等韩一平开口,敞着怀,露出两只大奶子的女主人,就从屋里冲了出来,张口就骂开了,“俺找拉帮套的咋的?还不是你们逼的!要不是你们把俺男人抓去当劳工成了残废,俺他妈用找拉帮套的吗?你们他妈搂着老婆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你看看俺们这个家,一个傻子,一个瘫疤,吃了这顿没下顿,不找个拉帮套的,你让俺们全家喝西北风啊?操你祖宗的,你们来质问俺,俺他妈还想找你们算账呢!”

         “谁来了?是不是又是那几个狗腿子?”这时,从里屋炕上传来残废男人的骂声。

         “你他妈骂谁是狗腿子?”来人回骂了一句。

         “就骂你!咋的?你他妈敢进来俺就将尿桶扣到你头上!来呀!你他妈进来呀!我操你八辈祖宗!”

         “妈的,一个瘫疤还想反天哪!”两个家伙一看这种情况,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韩一平觉得应该离开了。

         此刻,他的苦力身份无须再故意装扮,一冬天的风雪吹打,脸又黑又皴,头发蓬乱,留起了大胡子,老了十几岁,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力车夫了。

        他告诉女主人,他要走了,谢谢她对他的照顾。他说他有家室,他该回去了。

        那女人瞪着一双幽幽泪眼,哽咽道:“俺知道俺留不住你,早晚得走。俺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不是卖苦力的……”

        “你为啥这么说?”韩一平很是吃惊,不知自己的言谈举止哪方面出了问题。

        “俺看你脸黢黑,身子可是又白又细粉,根本不像出苦力的。”

        啊,原来是这样。

        临走,那女人把韩一平送到火车站。

        临上车,又塞给他两个咸鸭蛋,瞪着那双幽幽泪眼对他说:“别忘了俺姓胡,叫胡带弟,啥时候路过这,别忘了到家坐一会儿,俺就知足了。”

        “放心,我永远忘不了你,再路过这里一定到家里去看你。但愿你家能早日过上太平日子。”

        “嗨……别说了。快上车吧!”

        列车开动了,他看见那女人撇着两只八字脚,颠颠地跑着,满脸泪水,冲着车窗里连连挥手。

        他透过蒙眬的泪眼,看见她瘦小的身影迅速消失了,消失在空旷的站台上。此刻,他不由得想起妻子临别时的身影……

        回到哈尔滨以后,他不知家里的情况,不敢回家,只好跑到偏脸子租了一间低矮破旧的小草房住下来,到租车行租了一辆人力车,用拉洋车做掩护行动方便,也能有一些生活来源。

        偏脸子是哈尔滨的贫民窟。

        从前那里是一片沼泽地,是野鸭和狐獾等小动物的栖息地。19世纪初,大批穷困潦倒的外国逃亡者跑到这里,建起了简陋的栖身房舍,渐渐形成了破烂不堪的居民区。后来,哈尔滨俄侨自治会在这建起收容所,起名纳哈罗夫卡村,意为懒汉无耻之徒。哈尔滨人仍然叫它偏脸子。许多逃荒、落难的中国人也跑到这里,寻找一席落脚活命之地。

        第二天早晨,他拉着洋车早早地出了家门,警惕地四处查看一番,只见早春的贫民窟就像一个灰头土脸的婆娘,灰蒙蒙的,弥漫着呛人的柴草味儿,一间间破草房趴在雾霭之中,用炉灰和垃圾铺垫起来的街道上,走来一只戗毛戗刺的夹尾巴野狗,蔫头耷脑地东闻闻西嗅嗅,没见什么异常情况,他这才拉着洋车匆匆离去。

        他来到马家沟的巴陵街,压低了帽檐,路过家门口,看见那熟悉的院落静悄悄的,残雪刚刚融化,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很想推门走进去,回家看看她们母女俩,过得怎样?看看电台还在不在?

        几个月来的逃亡生活,使他对家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他很想回到家里,坐在烧得暖烘烘的壁炉前,吃一口热乎乎的饭菜,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几个月来,他从没洗过澡,身上都快长漆了。

        可他知道,万万不能回去!周围可能有眼线,双方都在抓他呢。

        他拉着洋车围着自家院子转了一圈,始终不见人影。他不敢逗留,生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只好来到稍远一点的巴陵街路口,蹲在路边佯装等活。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妻子挎着菜篮子,低着头,忧心忡忡地从家里走出来。他急忙拉着洋车迎了上去。

        “夫人去哪?请上车吧。”他低声道。

        “不。我不用车。”

        “上车吧!我不收你钱。”

        “那哪成呢?我听你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啊?”

        “夫人,难道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

        “啊?你是……”妻子秀英终于听出了丈夫的声音,又惊又喜,刚要喊他,却被韩一平打断了。

        “别说话,快上车!”

        秀英坐在洋车上,看到丈夫穿戴寒酸,又黑又瘦,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脖子上围着一条卤渍渍的、辨不清颜色的毛巾,像驴似的在刚刚开化的马路上颠颠地跑着,忍不住哭了,问他:“你在外面混成这样,咋不回家呢?”

        在她的记忆里,丈夫是个念大书的文化人,向来儒雅,从没干过这种粗活。她不知丈夫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为啥会落魄到这种地步。

        韩一平压低声音叮嘱她:“别哭!快把帘子放下来!我问你,那东西还在吗?”

        “在。”

        “太好了!有人来咱家找过我吗?”

        “来过好多次呢!前两天还有人来打听你的下落,还问我你来没来信呢。”

        “啊,是这样……”韩一平明白,无论是敌人还是地下党,他和电台都是十分重要的追捕目标。他们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追捕。

        韩一平拉着妻子一溜小跑,离开马家沟,来到东郊一片僻静的树林里。

        妻子告诉他,他走后第二天家里来了好多人,个个都像凶神恶煞似的,把家里翻个底朝上,连地板都撬开了,什么都没找到,就用枪顶着她的脑门问她,你丈夫在哪里?她按照他教给她的,就说:“我男人跟我吵架气走了。我也不知他跑哪去了!”

        又问她发报机藏在哪里?她装傻:“我家只有两只老母鸡,都在鸡窝里呢。再没有别的鸡了。”

        听她这么说,一个留着两撇小黑胡的家伙,拽过女儿韩雪,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厉声道:“你的再装糊涂,我把她的带走!”

        她急忙上前护着女儿,说:“她还是个孩子,啥都不知道!要带你们带我好了,别吓坏了孩子!”

        韩雪却说:“妈,我不怕!咱家根本没有那东西,我才不怕呢!”

        没想到,小韩雪在学校里受日本奴化教育,常挨校监训斥,挨老师打,对日本人充满了仇恨。再说,这孩子从小就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小姑娘,你的怎么知道家里没有那东西?你是不是见过发报机?”

        “当然见过了!”

        “在哪?”

        “韩雪,不许你胡说八道!”秀英急忙嗔斥女儿,怕她胡说。

        “快说,你的在哪里见到的?”那家伙急忙追问。

        “在你们宪兵队里!”

        “你去宪兵队什么的干活?谁派你去的?”

            “我同学韩慧珠带我去的,她父亲在宪兵队,去找她父亲要钱看电影。不信你们去问问她!”

        几个家伙毫无所获,最后只好悻悻地走了。

        一天深夜,又有人来敲门,是个男的,长相很憨厚,进门就叫钱秀英弟妹,说他是韩一平的同志,是韩一平派他来取一样东西。

        “取啥东西?他自个为啥不回来取?”她问他。

        “啊,他被日本特务盯上了,一时脱不开身。”

        “啊?”一听这话秀英顿时慌神了,“日本人会不会杀了他呀?”

        “别担心,弟妹,我们会救他的!他派我来家里取走那个东西……”

        “啥东西?是棉袄,还是棉裤?”

        她牢记着丈夫临走时的叮嘱,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那东西。但她对这位长相憨厚的来者还是充满了好感,以为他真是丈夫的同事,一再问他丈夫在哪呢,啥时候能回家。

        来人却说韩一平在新京呢,过一段时间就能回来,还说:“弟妹,这发报机对我们地下党组织来说非常重要。你马上交给我带走,藏在你家里不安全,会给你们母女带来杀身之祸!”

        “我问你,这个人长什么样?”韩一平迫不及待地问道,“多大年龄?多高个儿?穿什么样的衣服?”韩一平意识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真正的叛徒。

        “啊,他好像是穿着灰色长袍,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又是晚上,看不清眉眼,只看见他下巴长得挺黑,看样子有四十多岁,个子比你猛点儿,好像戴着眼镜……”

        “你好好想想,到底戴没戴眼镜?”

        “啊,戴了。他说话时好几次正眼镜,好像不太习惯戴眼镜似的。”

        “啊,是这样……说话是什么口音?”

        “有点天津口音,但又不太像。”

        “好好想想,他还说什么了?”

        “他看我半信半疑的样子,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说是你给我写的。一听这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人根本不是你派来的。你知道我不识字,不可能给我写信。你也从来没给我写过信,我寻思这一定是个圈套!”

        “那你怎么说的?”

“我没说我不认字,我故意扫了一眼信纸,说我家从来没藏过啥东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啥鸡?是公鸡还是母鸡?我让他快走。我要关门睡觉了!”

        “那封信还在你手里吗?”

        “没有,那人揣起信不情愿地走了。”

        “秀英,谢谢你!”韩一平紧紧地握住妻子的手,真诚道,“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聪明啥呀?我连封信都看不懂。”听到丈夫的表扬,秀英觉得有点难为情。

        从妻子不太准确的描述中,韩一平记住了这个人,四十多岁,肤色略黑,中等略高身材,有点天津口音,是不是戴眼镜不好说。

        他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揪出这个真正的坏蛋!

        他又问妻子,那个人后来又来过没有?妻子说再也没来过。

        她说有一天晚上,韩雪跑到她的房间里,神神秘秘地问她:“妈,爸爸到底去哪了?”

        她说不知道。韩雪又问她:“爸爸把那东西藏在哪了?”

        她说哪有啥东西呀?不许她瞎说。

        韩雪却说:“我才不信呢!要是没藏啥宝贝,为啥天天有人盯着咱家?”

        “韩雪说得对,我也发现咱家周围黑天白夜总有人盯着,害得我提心吊胆,成宿睡不着觉,生怕你回来被他们抓住。我还发现咱家前院那家白俄人家,经常有人从窗子里探头探脑地盯着咱家院子。”

        韩一平知道,敌人和地下党都派人在日夜监视他,只要他一进家门,立刻就会遭到逮捕。

        “对不起,秀英,让你们娘俩儿也跟着我担惊受怕。”

        韩一平对妻子说了些歉意的话,又问到女儿的情况,得知韩雪的学习很好,已经上了滨江省立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他很高兴,又叮嘱妻子,不要把见到他的消息告诉女儿,韩雪年龄小,不经事,怕她说漏了。

        妻子问他住在哪,每天吃饭咋办?一天像驴似的跑一天,回去连口热饭都吃不着,她很心疼,想去给他做饭。

        他却说:“不用担心,我什么都能干。”

        临分手,韩一平跟妻子约好见面地点和联络方式,一旦家里发现重要情况,让妻子将一块小石头放进马家沟河边一棵老榆树的树窟窿里,他就会到马家沟河边来接她。

        (待续)

第三章 逃亡特工 (1)

         这天傍晚,哈尔滨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雪花大,成团,一团团雪花粘在一起飘落,就像大把大把地撒着纸钱。马路两旁落满了雪花的树枝,就像一只只灵灵幡在风雪中飘动。

         可能老天爷看到他的臣民死伤太多,这片古老的土地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动了恻隐之心,丢下大把大把的纸钱,以告慰成千上万的亡灵吧。

         就在刚才,韩一平又看见两个青年学生被日本宪兵塞进了一辆吉普车。他知道,又有两个年轻的生命将要消失了,被抓进宪兵队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此刻,韩一平神色凝重,来到南岗花园街一幢围着矮栅栏、铁瓦盖、米黄色砖墙、独门独院的俄式房屋前停下来,前后瞅瞅,确信没有可疑人之后,才拉响了门铃。

        一位头戴黑头巾、身穿藏蓝色呢裙的俄罗斯老妇人,出来开门,用俄语问候了一句:“兹拉斯维基!”

        “兹拉斯维基!”韩一平进门与老妇人擦肩而过的刹那,老妇人用俄语小声说了一句暗语,“卡佳在客厅里等您教她中文呢。”

        “啊,我没有迟到吧?”

        “当然没有!”老妇人冲他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把扫帚在院子里扫起雪来。

        这里是共产国际联络站的一个秘密发报点。

        家里除了老妇人,还有老妇人的女儿卡佳,一个二十五岁的俄罗斯姑娘。她谎称父亲是白匪军的一个小头目,死在苏联红军追捕的大逃亡中,借此在日伪宪兵队谋得一份文秘工作。其实,她父亲是一名红军战士,在追捕白匪的战斗中牺牲了。

        卡佳在宪兵队工作,对宪兵队的行动规律有所了解。所以,韩一平选择的发报时间,不是在夜深人静,而是在傍晚,教堂敲晚钟的时候。

        这段时间正是特务、宪兵、警察忙着填饱肚子的时候,马路上车马嘈杂,圣·尼古拉教堂的钟声一响,全市几十座教堂都跟着钟声齐鸣,天空响起一片钟声,即使日特出动无线电探测仪,也很难捕捉到电台的准确方位,即使监测到了电台方位,一时也很难抓到电台。

        韩一平来到房门口,借抖搂身上雪花的机会,又回头瞅瞅,大门外除了两个匆匆而过的行人,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但他心里仍然怀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想,也许是由于当前的形势太严峻、太恐怖的缘故吧。

        七七卢沟桥事变以来,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对中国采取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为了镇压东北的抗日救国斗争,日寇向东北增派了大批关东军。同时运来了大批日本移民,日本计划在二十年内,向东北移民一百万户,五百万人!并委派以凶狠残暴而著称的剃刀将军东条英机,任关东军参谋长。这位后来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以头号战犯送上断头台的将军,曾发誓:“在满洲土地上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日特还大搞什么“四·一五大检举”,地下党组织屡遭破坏,中共哈尔滨特委书记被捕。二十八名革命志士在太平桥英勇就义。鲜血把太平桥的地面都染红了,一时,刮出的风都带着血腥味儿。

        一想这些,韩一平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客厅里没有开灯,一片朦朦胧胧的昏暗。壁炉里燃着炭火,映出一片跳跃的火光。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俄式住房,红松地板,墙上挂着俄国人喜欢的冰雪油画,北墙角摆着一架黑色钢琴。

        为什么不开灯呢?韩一平心里正疑惑,棚顶的吊灯忽然亮了。

        只见卡佳手托下巴,靠在钢琴旁,两只蓝色大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他,显然在问他:你看我漂亮吗?

        她的确很漂亮,一双棕色高跟皮靴,一身紧腰湖蓝色呢裙,披着带流苏的乳白色开司米披肩,平时披在肩头的波浪式长发,今天被拢在了脑后,盘起一个高高的云卷,只留下几缕刘海儿,像几条小泥鳅似的弯在她玉脂般的额头上,显得既高雅又漂亮。

        她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噢,可能又在跟我玩女孩子的小把戏吧?把自己打扮得跟花儿似的,想吸引我这只老蜜蜂的注意吧?他心里暗暗思忖。

        说真的,他也是男人,像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也爱美丽的女人。尤其一看到卡佳,就让他想起他的达雅。

        但是,他却吝啬得连句表扬话都没有对卡佳说,只是像往日一样,跟她礼节性地拥抱、问候。不过,他却从她急促的、带着茉莉花香水味的呼吸中,从她燃烧着蓝瓦瓦火苗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俄罗斯姑娘的寂寞与渴望。

        他并不傻,他早就发现这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就像含苞的花蕾一样正渴望着怒放呢。

        他知道俄罗斯女孩子开放,只要他冰冷的唇凑近她……不,绝不能那样!工作纪律不允许他放任感情。他命令自己,立刻松开她,“马上开始工作吧!”之后,就把自己关进地下室里,迅速发报,发完报立刻走人,多一分钟都不待,为了安全,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感情纠葛。

        听到他的这句话,一朵正准备怒放的花,突然蔫了,遭霜打了。

        她用熄了火的眼睛,嗔怨地瞅瞅他,转身坐到钢琴前,用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疯狂地弹奏起来,弹起一首格林卡作曲的俄罗斯歌曲《北方的星》,键盘被敲得梆梆直响。

        这是韩一平与卡佳之间的秘密,只有他俩知道这首曲子的含义。

        只要弹起这首歌曲中的第八小节,而且,要将小节中最后一个音符6弹成5,那么,在钢琴后面的地板下一个秘密的通道口,才会显露出来。

        这是几年前在改建地下室时他俩设计的,将地下室间壁出一间小屋,用来发报,地下室的开关就掌控在琴键上。他在下面发完报,敲击地下室的铁管,她就再次弹奏起这支曲子,把他拉上来。

        有一次,她一边拉他,一边戏谑他:“我要是忘了这段音符可怎么办呢?那你就得永远在地下室里待着了。”

        “那你就天天给我送饭好了。”他笑道。

        “太好了!下去吧!我宁愿你在里面待一辈子!”

        今天,临下去之前,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觉得实在对不住这位动了真情的俄罗斯姑娘,以后有机会一定向她解释一下。没想到,上帝却再也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地下室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

        他迅速打开电台。他要向共产国际远东情报站负责人报告,俄国法西斯党近日将在哈尔滨举行一次全球性的俄国法西斯党首脑会议,会议地点设在日本人开的霍夫曼饭店。据可靠情报,俄国法西斯党在美国的头目旺夏茨基,在美国网罗了五万多名法西斯分子,并筹集了大量资金,公开叫嚣,乘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机,他们将要推翻苏维埃政权。这件事已经惊动了美国国会。

        俄国法西斯党,是由一个叫康士坦丁·弗拉季米罗维奇·罗扎耶夫斯基的家伙,一手创建的。此人来自黑河对岸的海兰泡,是一个自负而残忍的野心家。几年前,他网罗一批极端仇视苏维埃政权的白俄青年,在哈尔滨创建了俄国法西斯党。

        该党有明确的党纲、党徽、党旗、党歌,统一着装。党旗和党徽上面,刻着黑色卍字,明显的纳粹标志。服装完全是效法意大利黑衫队的装束,黑帽、黑衫、黑马裤、黑皮靴,敬礼都是纳粹式的,右臂伸直,高喊一声:“嗨!俄罗斯!”就像纳粹德国喊“嗨!希特勒”一样。

        这些法西斯党徒凶恶、残暴,与日本人勾结,在哈尔滨制造了多起暗杀、绑架凶案。几年前,轰动一时的马失尔旅馆老板约瑟夫·加斯普的儿子,年轻的钢琴家西蒙被绑架撕票案,以及犹太医药商人科夫曼被绑架撕票案,都是日本人指使他们干的。

        韩一平一边发报,一边注意听着上面的动静,像往常一样,先是传来一首贝多芬的《仰望苍空》,舒缓而沧桑,随后又传来一首舒伯特优美的《小夜曲》。

        这是平安的信号。他紧张的心情感到一丝轻松,仿佛看见卡佳修长的手指流水般地在琴键上流淌。卡佳曾告诉他,她小时候一直想当钢琴家。

        此刻,琴声维系着他们两个人的生命,只要她弹奏着这两首曲子,就说明天下太平,魔鬼撒旦并没有降临。

        可是,弹着弹着,琴声突然大变,只听琴键发出一声巨大的低声轰鸣,随后传来贝多芬的《暴风雨》,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天崩地裂!

        坏了!出事了!韩一平急忙关掉电灯,摸着黑,迅速处理着善后事情。

        惊骇之中,他脑海里猛然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不是卡佳叛变了?他顿时想到她今天的种种表现,穿着打扮,想到她冲他的微笑……啊,不,不会的!她真要叛变就不会用琴声告诉我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嘈杂的皮靴声,老妇人惊慌失措的喊声,啪啪的耳光声,沉闷的枪声,有人摔倒在地的扑通声。

        其间,琴声仍在继续,《暴风雨》越来越猛烈,越来越倾盆,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摧毁似的。

        琴声中,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粗野的咆哮声,说的是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卡佳小姐,你的不要再弹了!告诉我,你的电台藏在哪里?”

        刹那间,他的心好像被揪出来了,被揪到了嗓子眼儿上。

        现在,他的生命就像插在竹签上的糖人,已经悬在敌人的嘴唇上了!只要卡佳的手指往下一指,电台和他,都将顿时一命呜呼!

        他屏住呼吸,耳朵紧紧地系在琴声上,极力判断着每一个音符的微妙变化。啊,那双美丽的纤手一直在琴键上疯狂地跳舞,一刻都没有停息,一直弹奏着那首《暴风雨》,弹着弹着,突然传来“哐”的一声,随后传来一声惨叫“啊——”一只断手样的东西“吧叽”一声,重重地掉在他头顶的地板上。

        上帝!他的心猛一哆嗦,仿佛看见一只美丽的手,血糊糊地躺在地板上,鲜血染红了键盘,渗进了键盘缝隙里。

        他曾闪过冲出去的念头,但理性还是拽住了他,不行!千万不能白白地去送死!

        随后,传来乱糟糟的翻箱倒柜声,拳头砸墙的咚咚声,刺刀在地下室到处乱捅的嘈杂声,叽里哇啦的说话声。

        这一切,就在他身边,跟他只有一墙之隔。

        他不知这种让人崩溃的声音持续了多久,只觉得时间太长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当他再次听到琴声时,这次弹的并不流畅,音符在一个一个地蹦,嘣!嘣!嘣!就像一个断了腿的人在单脚跳一样,听着听着,他的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

        他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三个字“永别了”。

        她曾经跟他说过,她要被捕了,就用琴声来向他告别。现在,她用琴键敲出的电报密码在向他告别。末了,他又听到她送来的最后三个字,“我爱你”,“你”字只敲出了前一个数字,后三个数字键盘上没有。

        但是,不用敲了,亲爱的姑娘,我早就读懂了你的心!

        他知道卡佳深深地爱着他。

        唉,他何尝不爱她呀?

        此刻,在这生离死别,在这姑娘用生命掩护他的一刻,韩一平忽然发现他是多么地爱她呀!

        在她身上,寄托着他对两个俄罗斯女人的爱,卡佳与达雅。她们都是那么美丽,那么善良,那么高雅!

        他是一个男人,眼瞅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敌人杀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的心简直被刀割一般,痛苦到了极点。

        一阵杂乱的撕扯过后,他听到了她的高跟皮靴声,听到了开门声,随后,又听到她用俄语最后喊出的一句话:“你松开我!你给我滚远点!痛快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他明白,这是卡佳留给他的最后暗示,让他迅速离开哈尔滨,躲过这场灾难。

        随着琴声的消失,随着杂乱脚步声的离去,他的心一直在流血。

        有多少次,他真想冲出去跟他们拼了。但他一动不能动,只能在黑暗中待着,一直等到午夜,听见上面没有了任何声息,确信敌人已经走了。他这才打着灯,戴上事先备好的胡子和眼镜,穿上白大褂,把发报机装进一只“医药”箱里,悄悄地打开了地下室的另一个秘密出口。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厚厚的积雪掩盖了马路上的片片血迹。

        昏黄的路灯在午夜的雪色中显得十分凄冷。路上很少见到马车和人力车,只有远处不时传来的警笛声,不时地敲击着他的耳鼓,催促着他在雪中哧溜哧溜滑的脚步。

        他不知照相馆是否已经暴露,只好将发报机先藏到自己家里。

        花园街离马家沟并不远。到家以后,他在大门外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周围静悄悄的,院子里的雪很平,没有一个脚印。这才绕到后院,跳过矮栅栏,来到后面的储藏室外,踏着一只破凳子,掀开储藏室房顶一块铁瓦盖。

        对此他早有准备,他觉得藏在这里比室内安全。

        “谁?”他从板凳上刚下来,发现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吓了一跳,原来是妻子披着棉袄站在面前,“你怎么出来了?”

        “啊,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就披衣出来看看。”妻子对他这身装扮,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秀英,”他急忙把她拽到墙根处,严肃道,“记住,那东西比你我的性命都重要!不管谁来问你,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许说出今晚所看到的一切,打死都不能说!听到没有?”

        “你不用叮嘱,我明白。”妻子仍然一脸平静。

        “你明白什么?”

        “进屋再说吧。”

        “不,我还有事!我得马上离开。”他拍拍妻子瘦削的肩膀,低声道,“秀英,我这一走,也许又要很长时间,你们娘俩儿要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人来问你我去哪了,你就说咱俩吵架我离家出走了。告诉韩雪也这么说。记住,不管谁来取那东西,都不要给……”他附在妻子耳边叮嘱了几句。说完,起身要走,却被妻子叫住了:“等一下!”

        只见妻子转身向前院跑去,雪大,跌跌撞撞的,身上披着的棉袄袖就像鹞鹰呼扇着两只翅膀。

        等她再回来,手里捧着一条新织的驼色毛线围脖,还有一沓带着体温的钱,对他低声道:“带着吧。”

        “围脖我带着,钱你留着。你们娘俩儿过日子也不容易。”

        “别,都带着吧。”她将钱塞进他的内衣兜里,“穷家富路,你一个人在外更难。我们娘俩儿在家好对付!”

        “秀英……”他心里一阵哽咽,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妻子。

        走出好远,他还看见妻子披着棉袄的身影,就像一只站在船头的鱼鹰,久久地站在大门口,直到她的身影模糊了,看不见了,他才下意识地摸摸脖子上的毛线围脖,在这恐怖而寒冷的夜晚,心里感到一丝格外的温暖。

        他赶到道里大光明照相馆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他背着医药包,佯装出诊回来,从照相馆门前经过,发现门口雪地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他故做漫不经心地瞅一眼橱窗,不禁大吃一惊,橱窗里,一张俄罗斯美女的大照片不见了,玻璃窗上留下许多喷溅的血迹。

        刹那间,他心里一片茫然,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攫住了他惶恐的心。照相馆的老板是他的上司,他们之间只是单线联系,现在,上司出事,卡佳被捕,上下线都不在了,只剩下他自己。

        原来党内出现了叛徒,共产国际哈尔滨联络站、中共地下交通站等几个秘密联络点,全部遭到敌人破坏,许多同志被捕,只有一人侥幸逃了出来。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韩一平。他因此成了出卖组织的最大怀疑对象。

       对于这一切,韩一平一无所知。

       他只好按照事先约定的组织纪律,迅速离开哈尔滨,乘车来到绥芬河,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来。

       这天晚上,他按照以往交接情报的联络方式,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将一封信投进一户俄罗斯人家废弃的铁艺信筒里,信中写道:父母病故,小弟无家可归,前来投奔姐姐,望姐姐接纳。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马路上行人寥寥,他化装成一名清道夫,头戴狗皮帽子,拎着一把大扫帚,早早地来到锈迹斑斑的废弃信筒前,看看周围没人,急忙将手伸进挂满霜雪的信筒,可是摸了半天,连个纸片都没摸到。

       按约定,他将在这个没有上锁的信筒里摸到一封信,信中用隐形墨水给他下达指示,布置下一项工作任务。

       一连几天,都没有收到指示。

       他开始焦虑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是联络点暴露了,还是联络人出了问题?

        以往,他把情报投进信筒的第二天早晨,准会收到一封回信,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一直等到第七天仍不见回信。

        他沉不住气了,又写了一封急信:“我要求立刻面见姐姐!如果见不到,我只好去拜见外公!”“外公”是指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意思是说,如果见不到联络人,他只好过境去向苏联远东情报局直接汇报。

       这天晚上投完信以后,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躲在附近的墙根下,等了很久,想等到取信者的到来。可是,晚上九点钟全城戒严,他只好拖着冻僵的双脚回到旅馆,坐等天明。

       第二天早晨,他又是一身清道夫的打扮,踏着昨天夜里刚刚下过的一场大雪,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早早地来到落满霜雪的邮筒前,却发现,邮筒旁边的雪地上有清晰的脚印,显然有人刚刚来过了。

       他急忙伸手去摸信筒,发现里面仍是空的。

       他忽然意识到,联络人就在附近,一直在跟他捉迷藏呢,就是不想见他!

       根据他多年的特工经验判断,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对方已经叛变,一种是怀疑他韩一平叛变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面临着被捕的危险。所以,他必须马上离开!

       他匆匆扫了一眼四周,周围灰蒙蒙的刚刚放亮,本来就住户不多的绥芬河小镇,显得十分清冷,不远处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扫雪,头上包得严严实实的,看样子像个俄国老太太。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皮靴声,那是日伪宪兵在巡逻呢。

       他急忙回到小旅馆,却发现,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打开一看,他一眼认出了那熟悉的笔迹,斜斜的俄文,笔锋中带着匆忙的潦草以及命令的强硬,有的字迹穿透了纸背。他迅速扫了一眼短信,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

       “你已被怀疑是叛徒和间谍,再往前走一步等待你的将是坟墓!立刻回去,只有让时间去检验你的忠诚与背叛!”

        他知道一定是联络人送来的!只有联络人才知道他的下一步打算。他在信中告诉联络人,见不到联络人,他将去苏联直接向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汇报。

        他如梦方醒,原来共产国际情报组织已经怀疑他是叛徒和间谍了。

        他在苏联留学多年,对那里的政治环境十分了解,一旦被怀疑是叛徒或间谍,等待他的只有坟墓,连申辩的权利都没有。几年前,一个叫高庆有的中国同志,亲手创建了沈阳和哈尔滨两个国际情报站,对国际情报工作做出了巨大贡献,却在1934年被苏联远东国家政治保安局,以“援助国际资产阶级”为名秘密处决了。还有一对从事国际情报工作多年的中国夫妇,在莫斯科“红军之家”同时被捕,被苏联最高法院以“叛国罪”“日本间谍罪”等诸多罪名,分别判处死刑及十五年徒刑。

       他知道干特工这行,一旦在上司那里失去信任,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被人消灭,一条是自我消失,永远不能再露面!

       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择。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非常感谢那位从未谋过面、多年打交道的同行,感谢他对自己的信赖,否则,他死定了。

       他脱下清道夫的装束,化装成商人,迅速来到绥芬河火车站,上午九点,正好有一列开往哈尔滨的列车。他顺利买到了一张硬座客票。

       就在他排队接受警察检查票证准备上车的当儿,只见一个穿着破呢子大衣,头上裹着黑色大披肩,看不清长相的俄国老妇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他面前,用俄语低声问道:“先生,请问您是回哈尔滨吗?”

       “啊,不!我去新京,只是在哈尔滨换车。请问您有什么事吗?”他用俄语回答。出于职业的敏感,他没有说回哈尔滨。他奇怪,老太太为什么问他“回哈尔滨”,而不是问他“去哈尔滨”呢?

       “啊,是这样……我本想请您给我弟弟捎点东西。您在哈尔滨换车,那就算了。”

       “请问您给弟弟捎什么东西?”韩一平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穿戴寒酸,行动迟缓的俄国老妇人,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秘密联络人,一个经验丰富的苏联共产国际特工。原来,几天来她一直在秘密地跟踪他,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

       “谢谢!不必给您添麻烦了。祝您一路平安!”老妇人说道。

       “快点儿!快点儿!”这时,检票口的警察骂骂咧咧地催促韩一平,“你他妈想不想上车了?不想上车痛快滚开!”

       “好好!我马上就来!”

       过了检票口,韩一平急忙回头望去,只见老妇人站在检票口的送行人群中,向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他摘下帽子,向这位第一次谋面的同行微微鞠了一躬,以示对她深深的感激及敬意。

       他知道,如果不是她与他多年的秘密合作,对他的人品高度信赖,从而把真实情况告诉了他,他肯定怀着对组织高度负责的态度,跑过去向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汇报情况,请示下一步的工作。到那时,他即使不被处死也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了。

       当他再抬起头时,发现老妇人已经转身离去,留给他一个蹒跚的背影。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但他对这位特工同行永远心存感激。

就这样,韩一平怀着莫大的痛苦与委屈,不得不跟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脱离了关系。

       不久,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以叛徒、日本间谍等诸多罪名,对韩一平向中共中央发出了通牒。与此同时,哈尔滨日伪特务机关那边,也把韩一平列为共产国际特工的要犯来进行追捕。

       一时,他成了双方都力求消灭的对象。

       韩一平倚窗坐在列车上,望着窗外,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绝望,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弃儿,一只断线的风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双方都视他为敌人,都想消灭他。

       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悲凉,就像窗外白皑皑的雪野一样。

        (待续)

 

第二章 风流与命案(3)

         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不断升级,日伪警特对反满抗日人员的镇压越来越疯狂。共产国际联络站和地下党的工作,也越来越艰难。由于韩一平的工作特殊,经常一连几天不见踪影。

        这天晚上,韩一平去绥芬河秘密送达一份重要情报,有关俄国法西斯党人数与日本勾结的罪恶情况,一进家门,坐在圈椅上的老夫人,嘴里叼着大烟袋,冷冷地问了句:“你那照相馆,半夜也有人照相啊?”

         “啊,这几天,老板让我去外地购买一些照相器材。”韩一平只好如此搪塞。

         “我问你,老色鬼临死前跟你说什么来着?你给我叨咕一遍!”

         “大妈……”

        “我让你给我叨咕一遍!”

         “大妈,我并没有忘记父亲临终前的叮嘱!”

         “当!”老太太将烟袋锅往茶几上使劲一磕,高声道:“可你光顾了自己在外面快活,却忘了一个大活人在家里苦熬苦等,为你成年的守活寡了是吧?”

        这句话一出口,只听“呜”的一声,一阵压抑多年的哭嚎就像突然暴发的山洪,呜呜滔滔地冲出厨房,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里。

         韩一平望着妻子的背影愣住了。

         的确,这些年来他对身边这个女人一直视而不见,从没有拿正眼看过她,更别说跟她有过肌肤之亲了。

        他之所以没有提出离婚,一是为了工作,二是为了维系这个家。他对婚姻早已不抱任何幻想了。他心中的爱情早已经死了。但今天,看到这娘俩儿如此逼迫自己,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走进了卧室。

        他看到妻子趴在床上呜呜大哭,觉得她确实够可怜的了。

        他拍拍妻子抽动的肩膀,低声道:“秀英,我们谈谈好吗?”

        钱秀英趴在床上一动没动,哭声小了,变成了抽泣。

         “秀英,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心里很痛苦,可我心里比你更痛苦。”韩一平觉得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干脆来个快刀斩乱麻,别再这么不死不活地耗着了,“我觉得这样下去,你我都是活受罪,我看我们还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只见妻子忽地坐了起来,发髻凌乱,目光犀利,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说话,只是盯着,就像一只可怜的困兽盯着另一只可怜的困兽。

        “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韩一平终于鼓起勇气,像扛麻袋似的扛出了这句千斤重的话语。

       多年来,这桩死亡的婚姻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莫斯科期间,他曾遇到一个叫达雅的乌克兰姑娘,他们非常相爱。每到周日,他们就跑到郊外的森林里,躺在落满厚厚树叶的松树下,看着松鼠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从一棵树上蹿到另一棵树上,感到无比幸福。达雅偎依在他的怀里,给他唱苏联歌曲,给他朗诵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诗。他则给她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她不解,问他:“他们既然相爱,为什么不能结合?”他无法向她解释,只是满目惆怅地望着她。

        碍于这桩死亡的婚姻,临走,他不得不提出与达雅分手。

        分别那天,他和她跑到郊外的森林里,抱头痛哭。

        她问他:“亲爱的,你既然不爱她,为什么不跟她解除婚约呢?”

        他无法向她解释中国封建思想对人的束缚,无法告诉她,中国女人离婚以后,就很难再找男人嫁出去了。

        但今天,老太太的一番话让他觉得再沉默下去,已经不可能了。

        于是,他痛下决心,与其在这坟墓般的婚姻里苟且地活着,莫不如砸碎它,还给自己一份自由,一份爱的权利!对这个家,他唯一眷恋的就是女儿,对女儿是有求必应。为此,老太太多次警告他,惯子如杀子,早晚要吃苦头。

        卧室里静下来,只听见韩一平和钱秀英粗大的喘气声,还有那心灵的咆哮声。

        他知道,这咆哮声虽然静默无声,却胜过刚才那呜呜滔滔的哭号。他期待着暴风雨的来临。他已经期待得太久了。来吧!哪管是天崩地裂,房倒屋塌!哪管他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他都心甘情愿了。他实在不愿再继续不死不活地耗下去了!

        “行!我同意!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微微一怔:“什么要求?”

        “给我留下一个儿子,让他给我养老送终!”

        “这……”

        在这之前,韩一平把所有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放泼,上吊,要钱,要财产……唯独没有想到这招,让他自己强奸自己!

        他知道,这种损招绝非眼前这个单纯的女人所想出来的。他知道妻子是一个贤惠善良的女人,不会那么尖损,一定是诡计多端的老夫人给她出的损招。

        “咋的,你不同意?”

        “不!我同意!”

        “那就来吧!”她忽然像疯了似的,身上的衣裤转眼之间全部脱光了,露出她精瘦的身子。

        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彼此的眼神既惶惑,又充满了怨恨,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更深层的无奈与凄凉。

 

        这天晚上,韩一平来到马家沟河边,在一棵老榆树下坐了半宿。

        夜深了。

        夜风吹走了一天的燥热,送来一阵阵凉意,吹得树叶沙沙直响。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瘆人的警笛声,韩一平急忙竖起耳朵仔细听听,警笛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最近,由于叛徒的出卖,中共哈尔滨地下党组织惨遭破坏,市委书记被捕。日伪宪兵在东三省的新京、奉天、哈尔滨、齐齐哈尔、锦州等许多城市,同时进行大搜捕。仅哈尔滨就逮捕了二十多人。警笛就像茅房里的苍蝇,整天在街道上嗡嗡。

        韩一平仔细听听,发现警笛是从大直街方向传来的,渐渐远去,朝道里方向去了。

        此刻,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国难当头,一个追求民族解放,追求人类解放的共产党人,一个学过马列主义,在莫斯科受过特殊训练的特工人员,却连自己的婚姻都解放不了,只能以自我强奸的方式来救赎自己,多么可悲呀!

        他知道,妻子比他更可悲,她可能一辈子都得守寡,没人疼,没人爱。这一切,能怪谁呢?怪老夫人,老夫人又该怪谁呢?他知道,人都是社会的产物,要怪只能怪这封建、愚昧落后的社会了!

        “爸爸……”一声带着泪水的呼唤,从他身后怯怯地传过来。

        他回头,发现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站在月光下。这套睡裙是小雪七岁生日那天,他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

        “小雪,你怎么跑来了?”

        一双拖鞋悄默无声地走近他。他看到她脸上的泪珠在月光下闪着光亮,就像清晨挂在芍药花上的露珠。

        “爸爸,妈妈一直在哭呢。”

        “啊……”

        “爸爸,求求你,就让妈妈生个小弟吧。”

        韩一平的心抖抖地颤了一下,他把女儿搂在怀里,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  爸爸,求求你,别离开妈妈。”

        “孩子,你还小,还不懂大人的事。”

        “不,我懂。”

        “你懂什么?”

        “我知道你不喜欢妈妈。你从不跟妈妈说话,从不像玛丽娅爸爸那样亲妈妈!爸爸,你不爱妈妈,为啥还要娶她呀?”

        这番话让韩一平感到震惊,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如此精明。

        “嗨!”他长叹一声,“既然你问到爸爸,爸爸只好实话告诉你吧,不是爸爸要娶你妈妈,是你奶奶私下做主……”

        “奶奶为啥要私下做主?”

        “孩子,这不是一两句话所能说清楚的。爸爸只想告诉你,爸爸内心也很痛苦。”

        “爸爸,我知道你心里苦,妈妈也苦,奶奶整天愁眉苦脸的,你说咱这个家咋就没有一个高兴的呢?”

        “不,不仅是咱一家。”话一出口,韩一平急忙打住了,觉得对孩子说这些没用,她不可能明白。随后女儿说出的一番话,却使韩一平大为震惊。

        “爸爸,等我长大了,我不让奶奶给我做主!我要找一个像玛丽娅爸爸那样爱我的人。”

        韩一平知道,玛丽娅一家是流亡到哈尔滨的白俄,逃亡之前,夫妻俩都是莫斯科大剧院的演员,男的拉小提琴,女的是女高音独唱演员。夫妻俩感情很好,出门散步总是挎着胳膊。

        他没想到小小的女儿,居然说出这种大人话。

        “爸爸也希望女儿将来找一个理想的爱人,可别像爸爸……”

        “爸爸,那你能让妈妈生个小弟弟吗?”

        “……”韩一平无法回答女儿的问话。

        这时,从大直街方向又传来了警笛声,他急忙起身,拉着韩雪向家里走去。

        韩雪所说的小弟弟迟迟没能降生,韩一平的婚约也迟迟未能解除。

        韩家的日子就像笨婆娘做的一盆疙瘩汤,没滋没味儿,一直疙疙瘩瘩地过着。

        为了获得自由,韩一平只好强迫自己,每次进行房事之前,他都痛苦不堪,比上刑场挨枪子都痛苦,挨枪子一枪就完事了,用不着再来第二次。可他却一次次地把自己押上刑场,又一次次地押下来,就像上刑场陪绑一样。

        每次躺在妻子身边,他都死死地闭着眼睛,脑袋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在另一方国土上的达雅,丰满而漂亮,而不是身边这个瘦瘦的女人。否则,他无法将自己的生命之弓拉起来,更无法将那生命之箭射出去。

        完事之后,他常常像死了一样,半天一动不动。

       不知经过几次拉弓射箭,终于有了结果。

       遗憾的是,第一只小葫芦没成,在娘肚子里刚刚坐胎就化了,第二只小葫芦总算做胎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十月,院子里飘落着沙果树的树叶。

       钱秀英满脸飘零的凄凉,瘦小的身子就像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在屋里屋外悄默无声地飘来飘去,渍酸菜,收拾白菜,清理菜窖,将土豆、白菜、萝卜下窖,为漫长的冬季做准备,心里再苦日子总得过下去。

       自从那天冲丈夫发泄一通之后,她的性格完全变了,好像泄掉了所有的元气,变成了哑巴。到了晚上,忙完了一天的活计,回到卧室里,她抚摸着还不见显怀的肚子,望着窗外初落的雪花,眼泪就像春天开化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

       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春天,只有死冷的冬天。          

       她心里很矛盾,希望怀的是个男孩儿,是男孩儿,她嫁给韩家总算没白嫁,总算给韩家留下一条根。

       可她又害怕是男孩儿,要是男孩儿丈夫就该休她了。她就成了真正的寡妇。

       虽说老夫人不让她回娘家,让她继续留在韩家侍候她们娘俩儿。可她一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可她连扁担都抱不成了。一个女人没有了男人就没有了盼头,没有了盼头还有啥活头?一个女人能有啥指望?不就是男人嘛!虽说男人看不上她,常常让她饥渴难耐,偶尔跟她有一回那事,也像卸货似的。但她毕竟是有男人的女人,而不是被男人休回娘家的寡妇。

       一想到自己成了被休回娘家的寡妇,她就觉得一点活路都没有了,恨不得像二妈和三妈那样找根绳吊死。

 

        孩子出世那天晚上,韩一平坐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地闷头抽烟。

        平时他很少吸烟,只是在心情极度郁闷时,才偶尔来一支。

        但今天,他的嘴巴却像没断烟火的灶坑,一把接一把地续着柴火。

        午夜时分,从卧室里终于传来接生婆幽默的喊声,说的是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韩先生,快来看看!上帝给你家送来一个打种的,来晚了可就看不着喽!”

        接生婆是一位白俄老太太,脸皮松懈得跟沙皮狗似的,叫娜达莎。老人幽默善良,中国人都称她老毛太太。老人一辈子没结婚。马家沟这一带的孩子,无论中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是在她诙谐幽默的笑声中接生的。所以,孩子们一见到她,都亲切地喊她毛子奶奶,扑到她怀里要糖吃。

        韩一平急忙跑到卧室门口,只见身穿白服、头戴白色三角巾的老毛太太,像老嬷嬷似的,用沾满血污的大手捧着一个红虾虾、猫崽似的小东西,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谢谢您!辛苦了!辛苦了!”韩一平连声道谢。

        他瞧见了小家伙胯下的小鸡鸡,只有小拇指般大小,在不断踢蹬的两条小腿之间,泄泄怠怠像个瘫疤鸡崽儿似的耷拉着。

        此刻,他仿佛看见囚禁自己的大门终于敞开了,一股自由的风从小鸡鸡处吹过来,吹到他的心里,让他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畅快。虽说,他对传宗接代的观念也有几分在意,但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自由。他毕竟才三十几岁,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他不想一辈子被囚禁在这令人窒息的坟墓里。

        可是,第二天深夜,小家伙却忽然抽起疯来,小脸抽得又青又紫。

        韩一平让老夫人看着孩子,他急忙跑到南岗花园街一家中医诊所去请医生。

        韩一平刚走,小家伙就断气了。

        “掐人中!快掐人中啊!”老夫人大呼小叫急忙掐人中。

        娘俩儿哭喊着,把小家伙的人中都掐紫了,还是没能留住小家伙的生命。

        “我的天哪!你这个小要账鬼哟!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喽!你让你那苦命的妈可咋活哟!”老夫人悲恸欲绝,抱着婴儿尸体坐在床边,拍手打掌地号啕大哭。

        “不——不——”钱秀英不相信孩子死了,发疯般地扑向婆婆,去夺婆婆怀里的孩子。

        老夫人闭着眼睛,光哭不撒手,一闪身,连人带婴儿一头栽了下去,脑袋撞在铁艺茶几的桌腿上,双手仍然死死地抱着断气的婴儿。

        韩一平带着医生刚进门,就听见了妻子没命地哭号,而且闻到一股腥耗耗的血腥味儿,不是婴儿降生时所带来的那种鲜活的血腥气,而是一种死亡的血腥气味儿。

        “妈呀!你可不能死啊!你和孩子都死了,让我可咋活呀!妈!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妈……”

        韩一平奔进卧室,一下子惊呆了。

        只见老夫人躺在地板上,怀里抱着又青又紫的婴儿,钱秀英和韩雪哭倒在老夫人身边。地板上留下几片鲜红的血迹,不知是老夫人头上的血,还是妻子下身的血。

        曾经的经历告诉他,死神已经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死神在她们娘几个头顶上飘飘悠悠地盘旋着,狞笑着,只等她们哭号完了,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就该把她们的魂灵带走了。

        母亲上吊自缢的那天早晨,他就闻到了这种死亡气味儿,腥耗耗的,充满了恐怖。

        “不!不!”他下意识地呼喊着,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当年的一幕,院子里停放着两口大棺材,“小雪,到底怎么回事?”

       “爸爸,小弟死了!奶奶也要死了!”韩雪哭喊道。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尽管韩一平一百个不相信。可是,现实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面前划开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小家伙死了。小身子像煺了毛的乌鸡似的,又青又紫,小眼睛闭着,两条小胳膊像面条似的耷拉着。

       老夫人也快不行了,目光散淡,气若游丝,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对妻子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的叮嘱:“秀英……你要……好好……活下去……”

       “妈!你可不能死啊!妈……”

       韩一平双腿一软,跪倒在老夫人面前,就像当年跪在父亲面前一样,尽着一个儿子最后的孝道。尽管他不喜欢老夫人,可她毕竟是他的大妈。

       “大妈,您有什么话要说,就对我说吧!”

       听到这句话,老夫人飘移的目光从外甥女的脸上移开来,像蚊子寻找叮咬的目标似的,在空中飘了一圈,最后落到韩一平的脸上,用力翕动了几下嘴巴,终于吐出一句含含糊糊的话语:“我……到……阴间……也饶……不……了……”最后一个字没等说出来,死神就把她带走了。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却像两只长脚大蚊子,死死地叮着韩一平到死都不肯撒开。

       “大妈,孩儿明白……”泪水流进了韩一平的嘴里,又苦又涩。他心里却说,“大妈,我哪点对不住你呀?你到死都不肯放过我!你饶不了我,我又饶不了谁呢?要不是你,一心要把秀英嫁给我,韩家能像今天这么悲惨吗?

       他觉得自己很无能,读了那么多年书,参加了革命,却斗不过一个没有文化的小脚老太太,到死都斗不过她。

       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看着他,叮嘱他,他曾向父亲发誓,远离女人,做一个对家庭、对社会有责任感的人。他一直忠实地履行着这份诺言,从不敢放纵自己,更不敢像父亲那样风流。

       他只想解除这桩死亡的婚姻,还自己一个自由之身。可到最后,不但没有解除婚姻却又闹出了两条人命。他原本并不想离开这个家,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工作是他的全部精神寄托。可是,她们却一次次地逼迫他,逼得他走投无路,只好如此了。

       这一切又能怪谁呢?老天爷为什么接二连三地惩罚韩家?

       的确,韩家的灾难像串糖葫芦似的,一个接一个。

       可是,再痛苦,再委屈,韩一平也只能咬牙挺着。

       他起身去拉妻子,妻子却死死地抱住两个死的,像小孩扯拉拉尾似的,没命地哭号着:“松开我吧!你让我跟她们娘俩儿一块去死吧!妈和儿子都没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你胡说什么呀你?快起来!”他只好把妻子抱到床上。

       “放开我,让我去死吧!”

       “死什么死?这个家不是还有我和小雪吗?”从来不发火的韩一平,第一次冲着妻子发火了,“听着,老老实实在床上给我呆着,别再让老韩家添上第三口棺材了!秀英,就当我求你了!”

       本来是丈夫的一句气话,却使万念俱灰的妻子感到一丝酸酸的暖意。她睁开眼睛,惊愕地看着丈夫。

       “秀英,求求你,别再胡闹了!咱这个家已经够惨了!”说完,韩一平起身向门外奔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躲在墙角啜泣的韩雪叮嘱一句:“小雪,看住你妈,千万别让她胡来!我去买棺材!”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两口棺材已经摆在韩家的院子里了。

        就像多年前一样,只不过这次是一大一小,大的是红松棺木,刷着暗红色描金油漆。

       小的则是一个白茬儿木头匣子,韩一平亲手钉的。

       按照北方的风俗,婴儿死了是不能入棺的。韩一平觉得孩子太可怜了,从孕育之初就是一个筹码,就是他和妻子分手的产物,来到人世间只活了一天,连世界什么样都没见过。他觉得对不住这个小生命,不能让孩子黄土盖脸,就找来几块木板钉了一个木头匣子,用来装殓婴儿小小的尸骨,以解他心头之愧。

       出殡时,天还没有大亮,下着小雨。

       韩一平没有通知任何人,兵荒马乱,韩家接连发生横事,不想再惊动任何亲朋好友了。只让棺材铺的老板帮他雇了几个帮工,帮着抬棺材,挖坑下葬,雇了一辆马车,没有搞任何仪式,没有扎纸人、纸马,也没搞披麻戴孝。老夫人没了,没有那么多说道。再说,死了一老一小,老的是他大妈,小的是他儿子,他不知该给谁戴孝。更重要的是,韩家接连发生这么多生死变故,使他对一切都看淡了,看轻了,人死如灯灭,弄那些纸糊的玩艺儿有什么用?雨一浇全完了,都是用来自欺欺人的!

       他只在杂货铺买了一个铁灰色瓦盆,用来当丧盆子。

       灵车起动时,韩一平端起丧盆狠狠地摔在石板路上,随着一声破碎的大响,只见瓦盆碎片,四处飞溅,他心里感到一丝少有的畅快,摔吧!摔吧!狠狠地摔吧!恨不得把眼前这一切都摔碎了才好呢!妈的,把这个可恶的世界通通摔个稀巴烂才解恨呢!

       他心里愤愤地骂着,心想,他第一次是给母亲摔丧盆,第二次是给父亲,第三次是给大妈,下一个又该轮到谁呢?该不会轮到自己吧?

       灵车起动时,朦胧之中,韩一平看见一个黑衣黑裤的身影,就像夜幕下的一只黑老鸹,从屋里张牙舞爪地奔出来。

       他心想,她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刚才把妻子拖回屋去,劝她别再闹了,再闹这个家就完蛋了。他再三叮嘱韩雪,在家看着妈妈,千万别让她出事!他觉得韩家已经是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你怎么又……”韩一平刚要冲妻子发火,却发现她手里举着一把雨伞。

        接过雨伞的刹那,他和妻子的目光在昏暗中相遇了,他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

 

         灵车上路了,车上装着两口棺材,一上一下,用绳子捆着。车厢板两侧坐着四个雇工,披着蓑衣或油布,耷拉着双腿坐在车辕上。

         韩一平坐在车厢后边,并没有打伞,跑前跑后,全身早就湿透了。他心里火烧火燎的燥热,让雨淋着心里感到一丝痛快。

        灵车快出城区时,天已大亮。

        几个日本宪兵端着刺刀挡住了去路,叽里哇啦地吼着,问棺材里装的什么。

        韩一平假装听不懂,比比划划说是死人。其实他完全听得懂。

        几个宪兵不信,撬开棺材,见一老一少两具尸体躺在棺材里,用刺刀胡乱捅了几下,没发现武器、弹药之类的东西,这才放行。

        前一段时间,日本宪兵发现有人以送葬为名,用棺材为抗联队伍运送武器和药品。所以,他们在所有通往郊外的道口都设了关卡。

        妈的,该死的小鬼子连死人都不得安宁!韩一平心里愤愤地骂着,让雇工重新钉上棺材,继续上路。

       灵车沿着一条不知送走过多少死魂灵的泥泞车道,来到东郊一处乱葬岗子,找了一块荒芜之地。

       韩一平让雇工挖坑把尸骨埋了,等天凉以后,再选个好日子把尸骨挖出来,送回齐齐哈尔韩家墓地与父亲合葬。

        几个人挖完坑,却披着蓑衣蹲在坑边抽起旱烟来。韩一平催了几次都不肯动手抬棺材下葬,只好说了一句:“行了,再给你们加几个工钱!”

        下完葬,韩一平把马车和雇工都打发走了,一个人留在乱葬岗子里,蹲在坟包前抱头痛哭。

        男人的哭声吓人,像老牛叫,一群听惯了女人细声细气哭声的乌鸦,呱呱地叫着,飞落到一棵枯死的老榆树上。

       韩一平不知自己是在哭谁,哭老夫人,哭刚下生的小生命,还是哭他自己?

       他只觉得心里憋得好像要爆炸一般,就想大哭一场。

       他觉得男人活得太苦了,连哭都找不到地方。这里没人,只有坟茔和野鬼,可以放声大哭。

       他知道,从钉上小棺材那一刻起,他婚姻自由的大门就被永远地钉死了。他不可能再跟妻子提离婚了。

       天空也像死了亲人似的,一直阴沉着灰白色的脸,呜呜咽咽地哭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止住了哭声,抱着脑袋蹲在坟包前。

       这时,传来几声呱呱的叫声,他抬头,发现一只湿淋淋的、羽毛锃亮的老鹰,就像一个穿着水獭大衣的缩脖老头,蹲在他眼前的坟包上,瞪着一双鹰眼死死地盯着他。老鹰的身后,一群黑压压的乌鸦蹲在那棵枯死的老榆树上,小脑袋齐刷刷地朝着他的方向,大概在等待老鹰吃完他的肉,来捡他的骨头渣儿吧。

       他妈的,你们这帮家伙吃死人吃腻了,想吃活人了是吧?他抓起一把湿泥向缩脖老鹰抛过去,打偏了,泥土从缩脖老鹰身边擦肩而过。缩脖老鹰纹丝没动,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好像随时准备扑上来用尖嘴啄他似的。

       他又抓起一把湿泥捏成团,狠狠地向那缩脖老鹰抛过去。这回,缩脖老鹰没等泥团落到它身上,扑啦一声,抖开半米多长的水獭大衣腾空而起,从他头顶一掠而过,向着灰色的天空飞去。

 

        韩一平刚一进家门,就听韩雪哭喊道:“爸爸,你可回来了!你快劝劝妈妈!妈妈要走!”

        只见妻子已经收拾利索了,头上挽起了疙瘩鬏,一身黑缎子孝衣,怀里抱着一个黑布包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你要去哪?”他问妻子。

        “回娘家。”妻子说。

        “回娘家干什么?你还没满月呢!”

        “我没脸在这个家待了。”

        “为什么不能待了?老太太和孩子的死,又不是你造成的!”韩一平夺下妻子手中的包袱。

        “你不是要休我吗?”

        “行了!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了。”

        韩一平知道,面对这场生死变故,他不可能再去追求婚姻自由了。

        他拍拍妻子瘦削的肩膀,真诚道,“秀英,从今往后咱不提那件事了好吧?”

        “可我想回娘家住几天。”

        “秀英!”韩一平忍不住火了,“你回娘家不能等到满月吗?你现在回去,你娘家人会以为是我把你撵回去的!再说,你身子这么虚弱,急着回去有什么好处?秀英啊!你看看咱这个家,死的死,没的没,你再一走,不就彻底垮了吗?”

        “那……你不休我了?”

        “我说了,从今往后咱不提这件事了!你就安心过日子行了吧?”

        “可是,妈没了,我怕……”

        “你怕什么?”

        “怕你……”

        “怕我什么?我又不会打你骂你!这么多年我连手指头都没碰过你。”

        “我怕你给我气受……”妻子终于道出了心里话。

        “嗨!”韩一平长叹一声,“秀英啊,这么多年,你是受了不少委屈。可我从没有给过你气受,受气的不是你,而是……算了!不说这些了。从今往后,咱们这个家太太平平的,别再出什么乱子就算万幸了!我工作忙,顾不了家,这个家就全交给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妻子眼里噙满了泪水,怯怯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休我了?”

        韩一平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道:“我去换件衣服,全身都湿透了。”

        “等着,我去给你拿衣服!”妻子急忙进了卧室。

        (待续)

第二章 风流与命案 (2)

         韩一平第一次见到女儿,是在东北沦陷后的第二年夏天。

         1932年,正值伪满洲国宣告成立,爱新觉罗·溥仪被日本人推上傀儡皇帝座位。日本头号大特务头子,参与策划九一八事变的土肥原贤二大佐,被任命为哈尔滨特务机关长。大汉奸张景惠被任命为黑龙江省伪省长。其间,中共满洲省委发表《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进攻哈尔滨,告士兵群众书》,并委派杨靖宇任中共哈尔滨市委书记。赵尚志等人领导的抗日队伍,“红枪会”,“大刀会”,长枪短炮,大刀长矛,纷纷起来反抗。

        此刻,是哈尔滨从田家烧锅、傅家甸、四家子等几户人家建阜以来,最恐怖、最混乱的时候,侵略与反抗,杀戮与自卫,出卖与收买,阴谋与反叛等等,人类最阴险、最卑鄙的伎俩,都在这座洋味十足的城市里上演着,面包石路的石头缝里,都隐藏着阴谋诡计,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儿。马路两旁,悬挂着日本的膏药旗和红蓝白黑满地黄的“满洲国”五色旗,一队队扛着膏药旗的日本人,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地走过。

        在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刻,最能彰显出人性的优劣,有的奋起反抗,有的则像没长脊梁的软体动物一样,匍匐在日本人的脚下,当了汉奸、走狗、特务、伪官吏。

        韩一平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哈尔滨。

        他推开了几年不曾推开的家门,目光透过略显荒芜的院落,落到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身上。孩子穿着一身滚着黑边的红袄红裤,像个小红精灵似的,露着两条白藕般的小胖胳膊,正蹲在窗前玩过家家呢。

        他拎着一只黑色旧皮箱,沿着青石板路,踏着自己的影子悄悄地走近孩子。傍晚的斜阳照在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几缕黑发粘在她的额头上。

        这时,一个巨大的惊愕生生地扼住了韩一平的喉咙。他有一张母亲小时候的照片,跟眼前这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天哪!太像了!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心里惊呼。

        “谁呀?你是谁呀?”小韩雪看见一双落满灰尘的皮鞋来到眼前,没抬头,手里继续捏着泥球,嘴里快乐地呢喃着,“我给爸爸包饺子呢。你别走了,在我家吃饺子吧。你尝尝我包的饺子可香了!茴香馅的。”

         听到女儿甜甜的邀请,一颗在国外奔波多年的心,感到一阵潮热,一阵愧疚。他心想,孩子怎么会知道我回来呢?他并没有给家里来信哪。

        “你是小雪吧?”他俯身轻声问道。

        “对呀,你是谁?”

         “我是爸爸呀。”

        “爸爸?你真是爸爸吗?”小韩雪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他,“可我不认识你呀!”

       “可我认识你呀!来,让爸爸抱抱!”他放下皮箱,向女儿张开了双手。

       小韩雪迟疑了一下:“我手上有泥,会弄脏你衣服的。”

       “没关系。爸爸不怕脏。来,快让爸爸抱抱!”

        不知是骨血亲情,还是韩雪天性不认生,父女俩一见面就格外亲热,丝毫没有生疏感。

        “爸爸,你在我家吃饺子吧。我包的饺子可香了。不信你尝尝!”边说,边吧叽吧叽地咂着嘴巴,银铃般地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

         “嗯,我女儿包的饺子真香,香极了!”他也故意吧叽吧叽地咂着嘴巴,将脸深深地埋在女儿肉乎乎的脸蛋上,以抵挡着排山倒海般的感情冲击。

         “爸爸,我还会唱歌跳舞呢!”受到表扬的孩子,越发想在第一次见面的父亲面前露两手,显显大包,“爸爸,我给你跳舞好吗?”说着,就从父亲的怀里挣脱下来,甩动着两条小胖腿,像一只欢快的小羚羊似的,踢踢踏踏地跳起来,边跳边唱:

       “晚钟嘭嘭,晚钟嘭嘭,多少往事,来我心中。回想当年,故乡院庭,瀚嘎湖边,渔火正红……”

        “噢,小雪跳得太棒了,好极了!爸爸问你,跟谁学的歌呀?”

         韩一平小时候就听过这首《晚钟》,那是一首俄罗斯的思乡曲,俄罗斯的流亡者都会唱。他奇怪,这孩子跟谁学的这首歌呢?

         “跟玛丽娅姐姐学的呀!”小韩雪边跳边说,“玛丽娅姐姐穿着小红皮鞋,花布拉吉,跳起舞来,可好看了!她们家的烤面包可好吃了!”

        “爸爸明天带你去秋林公司买布拉吉好吗?”他想给女儿一点儿补偿。

        “真的?”小韩雪大喜过望,急忙停下来扑到父亲怀里,两条汗渍渍的小胖胳膊就像两根软绵绵的肉肠,紧紧地缠在父亲的脖子上,缠着缠着,她像小狗似的紧紧鼻子,嗅了嗅父亲的脖子,问道:“爸爸,你去过老毛子的家呀?”

        “啊……没有啊!”韩一平微微一愣,“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闻到你身上有一股老毛子家的膻味儿!”

        “啊,可能是爸爸在火车上挨着他们坐的缘故吧。”他急忙搪塞,觉得这小家伙太精灵了,小鼻子比狗鼻子都好使。

        他在苏联留学多年,身上可能残留着俄罗斯饮食所排泄出来的汗味儿。他当然不能将这一切告诉孩子。回国前,他把所有苏联的物品,包括银质刀叉,都送给了朋友,只给女儿带回一只套娃。

         他的突然归来让两个女人除了惊讶,还多了一层疑惑。

         大夫人叼着大烟袋,仍然盘腿坐在圈椅上,不过老了许多,应该叫她老夫人了,一双小眼睛像扫炕笤帚似的,在韩一平的身上扫了两遍,这才开口道:“你这是从哪回来的?”

        “北平。”

        “这么多年,你怎么连封信都不来?”

        “啊,我来信你们也不认字。”

        “可是,天底下有认字的!”

        他冲着老夫人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看你比以前壮实多了,看来在外面吃得不错吧?”

         “啊,我经常进行体育锻炼。”

         “哼!我就不信你成天喝西北风,看能不能把体格喝壮实喽!”

         韩一平觉得大妈的眼睛很毒,嘴巴子比从前更尖刻了,不想再跟她聊下去,以免发生不愉快,就以路途劳累为由,借故回卧室休息了。

         第二天中午,韩一平带着女儿从街上回来,一个东方小洋人像只花蝴蝶似的,大呼小叫着飞进屋来:“奶奶!奶奶!你看我漂不漂亮?”

         一顶白色太阳帽,一件水粉色布拉吉,一双小红皮鞋。一个活脱脱的外国小洋人,出现在客厅里。

         老夫人盯一眼小洋人,悻然道:“哼,再安上一个大鼻子,就成了小洋鬼子了!”

         小韩雪的这身打扮,让老夫人心里很不痛快。这让她想起韩一平的亲生母亲,也总爱把自己打扮得跟洋人似的。

        老夫人嘴上却说:“这么小你就惯着她,长大还不得惯上天哪!坐下,大妈有话跟你说!”

         韩一平只好让韩雪出去玩,坐下来听老夫人磨叨。

         她先是说,现在的哈尔滨不同从前了,伪满洲国,日本人的天下,老百姓的日子太难熬了,连大米、白面都不让吃,被发现吃大米、白面就以经济犯论处。接着,又数落起韩一平在外多年,一文钱都不往家里寄。家里老祖宗留下的那点银子花光了。齐齐哈尔出租的门面被日本人占了,家里没了进项。问他这次回来准备干点啥,是继续开绸缎庄,还是开个杂货铺?总之,他不能坐吃山空。

        韩一平说他不善于经商,既不想开绸缎庄,也不想开杂货店,一位朋友介绍他到道里中央大街一家大光明照相馆,谋个差事。

        “眼前兵荒马乱的,老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有几个去照相的?我看你还是干韩家的老本行,开个绸缎庄吧!”

         “大妈,这事我已经定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啥不跟大妈商量?”老夫人沉下脸来,盯着韩一平,几年不见,发现他变了,变得沉稳而有主见,远不像从前那个白面书生了,体格也比从前健壮多了。而且,她发现他身上多了一种她拿不准也看不透的东西。

        她觉得这双老眼花了,钝了,看不透他身上到底多了什么,只是觉得他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大妈?”

        “大妈,我哪有什么事瞒您啊?再说,我早已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咋的?你翅膀硬了,就不把你大妈放在眼里了是吧?”

       “大妈,我希望您能尊重我的选择。”

        “那要看你干啥。”老夫人将烟袋锅子用力往茶几上狠狠地磕了几下,以示一家之主的威严。

         的确,韩一平有很多事瞒着老夫人,那是对任何人都不能讲的。

         几年前,他被逼完婚之后回到北平,对好友童浩倾诉了内心的痛苦。他和童浩都是北大国文系的,童浩比他高一届,山西人。两个人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他们这些北大学子,深受新文化运动和革命运动的影响,都有满腔忧国忧民的情怀,都喜欢读鲁迅和闻一多的作品。童浩尤其喜欢闻一多先生发表在《现代评论》上,那首充满民族自尊和爱国情怀的《七子之歌》,有事没事,总爱吟诵几句:

 

            香港

        我好比凤阙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份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咽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

        这天,韩一平和童浩来到北海边,两个人谈起了各自不幸的婚姻。

童浩劝他:“不仅是你,我也一样。父亲也给我包办了一个,入洞房那天晚上,我从后窗跳出来逃走了,再也没回家。从此以后,一直让我学而优则商的父亲,拒绝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只好偷偷地向叔叔要钱。”

        “我真后悔当时太软弱,没能像你那样逃出来。”韩一平懊悔不迭。

         童浩却说:“即使你能逃出你的包办婚姻,又能逃出这暗无天日的中国吗?你看看中国的现状,军阀混战,一盘散沙,民不聊生!照此下去,中国将被列强纷争,国破家亡!”童浩望着湖面上西沉的夕阳,凝重地说道,“一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我都受过高等教育,古人尚懂得‘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现在,国家需要我们,民族需要我们……”

          不久,在童浩的介绍下,韩一平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后来,韩一平和童浩等四名青年,被中共中央秘密派往莫斯科列宁学院学习。

          再后来,韩一平又被秘密选派到莫斯科一所保密学校,进行谍报等特殊技能的训练,学习日语和英语。这期间,他加入了共产国际。这次,远东情报站派他从绥芬河秘密潜回到哈尔滨,到大光明照相馆工作,是因为哈尔滨的国际情报秘密联络站出了问题。

        哈尔滨自从有了中东大铁路(日伪时期改为北满铁路)这条连接西伯利亚的运输大动脉以来,一直是中国共产党及共产国际领导人出入境的秘密通道,许多中国留苏学生、中共领导人、著名学者,都是经由哈尔滨出入境的。1928年,赴莫斯科参加中共第六次代表大会的代表瞿秋白、张国焘、罗章龙、周恩来、李立三、夏曦等人,都是哈尔滨地下党组织护送出国的。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对中东铁路沿线加强了防范,许多秘密联络站遭到破坏。

         不久前,一个叫徐开平的同志,在护送共产国际人员从满洲里出境归来的途中,突然失踪。所以,上级派韩一平秘密潜回哈尔滨,化名孙志鹏来接替徐开平的工作。临行前,共产国际远东情报站一位叫瓦西里耶夫的负责人,还向他秘密布置了另一项任务,让他在哈尔滨密切关注俄国法西斯党及白匪残余分子的动向,及时向远东情报站汇报。

        韩一平不可能把这一切都告诉老夫人。

         老夫人对此却一直耿耿于怀,经常用烟袋锅子发泄内心的不甘,好端端的一个茶几,在她手下生生变成了一个麻脸婆子,就像出了满脸天花似的,把翡翠玉嘴烟袋锅都敲碎了,不得不换上一个铜烟袋锅。

        (待续)

第二章 风流与命案(1)

         韩家的命运,与韩雪的祖父韩庭佑的两起风流命案有关。

        以前,韩家并不居住在哈尔滨,而是住在齐齐哈尔,是那里有名的大财主,开了两家绸缎庄。韩雪的祖父韩庭佑娶了两房妻室,大夫人没生养,二夫人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是韩雪的父亲韩一平。

        韩庭佑跟许多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一样,是烟花柳巷的常客,玩遍了齐齐哈尔所有的青楼楚馆。自从19世纪末,中东铁路开通以来,那个冒着白烟的大铁蜈蚣从齐齐哈尔城里经过,这使风流无度的韩庭佑越发如虎添翼,大开眼界,坐着铁蜈蚣去哈尔滨道外的桃花巷和荟芳里,花大价钱去玩没开苞的雏妓,去玩洋妞。

        这年秋天,已过不惑之年的韩庭佑,花重金从哈尔滨的荟芳里买回一个可人的十六岁少女,要做他的第三房姨太。

        这下可惹恼了原本得宠的二房夫人。

        没过几天,少女纤细的身子就像一条白绸子,垂挂在一间闲置多年的冷屋子里。

       这可气坏了韩庭佑,操起一只明代瓷花掸瓶就向二夫人头上砸去。第二天却发现,又一条红袄红裤的身影悬挂在那根索命的房梁上。

        有人说,两个女人都是上吊自杀的。也有人说,是极富心计的大夫人给害死的。大夫人曾经咬牙切齿地发誓:“我要让她们一个个都变成短命鬼,谁也别想霸占我那风流鬼!”

        当天夜里,二夫人娘家哥哥带着一帮人马,手持棍棒,闯进韩家,声称要让韩家摆上第三口棺材。

        吓得韩庭佑从后窗跳出去,连夜坐上铁蜈蚣逃往哈尔滨。不久,在哈尔滨俄侨居住区马家沟河边的巴陵街,买下一幢俄式木刻楞大房子。

        这时的哈尔滨,已成了洋味十足的“远东小巴黎”“东方莫斯科”。大批流亡者不仅带来了洋建筑,洋行,洋油,大列巴,红肠,啤酒,带来了交响乐、芭蕾舞、爵士乐之类的洋文化,而且也带来了自由、开放,令长袍马褂的中国人目瞪口呆的洋爱情、洋垃圾。

        人们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

        的确,两条人命并没有改变韩庭佑的风流本性,搬到花花世界的哈尔滨,他越发放荡不羁,整天泡在妓院里,玩中国妓女玩够了,就跑到外国人开的高级妓院去玩洋妞儿,去日本人在道里开的妓院,玩涂着厚厚脂粉,脸白得像石膏人似的日本女人和朝鲜女人,听到娼妓们的浪声贱语,他连骨头都酥了。

 

        这天下午,大夫人带着管家,坐着马车,匆匆赶到荟芳里去找韩庭佑。

        到了荟芳里,大夫人却傻眼了,一条街上全是妓院,一家挨一家,多得跟蜂窝似的,什么怡乐园、迎春院、富春楼、鸿春院,数都数不过来。花花绿绿的妓女多得跟苍蝇似的。一个个红唇粉带,手托香腮,一看男人过来,就贱声贱气像苍蝇叮臭肉似的叮上去,半嗔半笑地往门里拽。

        大夫人心里暗暗骂道:他妈的,谁知道这个风流鬼,钻进哪个蜂窝洞里风流去了?

        她让徐管家挨家妓院找,一直找到妓院门前亮起了一盏盏勾魂似的小红灯,也没找到韩庭佑的踪影。

        徐管家这才对大夫人说:“夫人,要不您到道里军官街霍库曼宾馆的凡达基亚夜总会看看……”

        大夫人一脸不解,不明白凡达基亚夜总会是干啥的。心想这个“鸡鸭”夜总会,肯定又是窑子!她只知道窑子,不知道夜总会。她断定这个窑子一定是外国人开的。

        的确,位于道里军官街的凡达基亚夜总会是一个俄籍犹太人开的。此人个子不高,留着两撇小胡,一生未娶,只酷爱两样东西,美女和名狗,嘴里永远叼着雪茄,怀里永远抱着一个活物,不是美女就是名狗。

        徐管家带着大夫人来到军官街的凡达基亚夜总会,大夫人让徐管家在外面等着,她自己亲自进去找那风流鬼。

        她一走进凡达基亚西餐厅,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灯火辉煌的偌大餐厅里,西装革履,长袍马褂,坐着几百号人,几百张嘴巴发出的咀嚼声、刀叉声、说笑声,加上乐队的奏乐声,一片嘈杂。

        奇怪的是,就餐者不是低头看着眼前的食物,而是扬起脸来盯着棚顶,远远看去,一张张脸就像一片黄白相间的向日葵,而那一双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则像顽童手里撒出去的一把黄黄绿绿的玻璃球。

        大夫人不由得抬头瞅瞅,我的妈呀!她差点惊叫起来。

        只见棚顶悬挂着一只金灿灿的大吊灯,吊灯的八个灯座上,坐着八个一丝不挂的外国女郎,个个美若天仙,如同蜡人一般。女郎身上唯一一点遮盖,就是脖子上挂着一串不同颜色的花环。金色大吊灯在缓缓移动,时而轻轻旋转,时而缓缓落下。每当吊灯落到唾手可及的高度,下面无数双毛茸茸的大手就欢呼起来,向那白花花的大腿伸去……金色吊灯在一片高粱秸般的手臂中轻轻拂过,就像轻风滑过草尖一般,随后又迅速升起,引起一阵“嗷嗷”的欢呼声及口哨声。

        他奶奶的,这个外国佬真他妈地能想损招!让娼妇们坐在吊灯上任嫖客挑选,比挑骡子挑马还高明!大夫人心里恨恨地骂着。

        的确,这位俄籍犹太人绝顶聪明,他让达官阔少们一边品着美酒佳肴,一边听着爵士乐,一边欣赏着俄罗斯美女的裸体表演。如果哪位男士看中了吊灯上的哪个美女,只要拿起侍者托盘里与美女脖子上相同颜色的鲜花,就可以在一片喝彩声中,把美女请下来去开房间单独享用了。

        大夫人在侍者的带领下走进餐厅。她一身中国妇女的传统装束,梳着疙瘩鬏,头上抹着光光的头油,刚刚绞过脸,细眉细眼,显得很洁净,上身是黑色锦缎偏襟大襻棉袄,下身是黑色宽裆扎腿棉裤,一双尖椒似的小脚穿着青绸面儿绣花布鞋。

        她的到来,就像喜鹊窝里飞进来一只黑老鸹,顿时炸营了。几百双惊诧的目光纷纷落到她身上,就差没把她吞了。

        此刻,一身藏青色西装的韩庭佑,跷着皮鞋锃亮的二郎腿,嘴里叼着老巴夺牌香烟,手里把玩着一朵白玫瑰,正准备去享受一位金发女郎呢。

        只见大夫人来到韩庭佑身边,从偏襟棉袄兜里掏出一块白手帕,挡住嘴角,冲他耳边低语了一句,说完,扭动着三寸金莲,头也不回地走了。

        却见韩庭佑因酒色过度,被女人吸干了精髓的脸,变得比掉在地上的白玫瑰还要惨白。

        原来,二夫人大哥带着家丁又追到哈尔滨了,声称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韩庭佑。

        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当天晚上,韩庭佑坐着马车回到家门口,刚一下车,就被飞来的一顿乱棒打倒了。

        临咽气之前,韩庭佑将儿子韩一平叫到床前,对韩一平只说了两句话,那是一位风流父亲用性命换来的最后箴言:“儿子……远离女人……守住家业……”

        “爸爸,您放心,孩儿向您发誓……”

        韩一平正在北大读书,放假回来不久就发生了这种事。他哭着跪在父亲面前,向父亲发誓,一定要远离女人,守住家业。

        其实,韩一平并非秉承父亲的遗愿,而是目睹了母亲的死,目睹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就因为父亲的堕落而导致家破人亡的惨状。他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对家庭、对社会有责任感的男人,绝不能像父辈那样成为一个酒色之徒。

        韩庭佑当然不知道儿子的心思,只是将他最后一瞥散淡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儿子的泪脸上——韩家几代单传,韩一平是韩家唯一的后人。

 

        韩庭佑的死,让大夫人秦怀兰一夜之间挺直了腰板。

        她就像春天葱地里的羊角葱,春风一吹,顿时还阳了,焕发出又辣又老的葱绿来。

        第二天,她就坐在那只雕花圈椅上,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指挥发丧,说老爷子是横死的,不是什么光彩事,一切从简,尽快发丧出去完事!

        她坐的那把雕花圈椅是黄花梨的,从前是韩庭佑坐着,韩庭佑之前是风流爷爷坐着。风流爷爷之前就无法考证了,现在轮到大夫人手里了。

        虽说是一切从简,但该做的都做了。

        老爷子身下铺着黄色褥子,盖着白色苫单,身上穿着三套寿衣,白衬衣衬裤,黑棉袄棉裤,黑布鞋,外面套着一件黑长袍。除了纸人纸马,大夫人还命令下人多扎几个女人陪着,说老头子一辈爱女人,让她们陪他到阴间风流去!她亲自给老爷子手腕和脚腕拴上红线,给他嘴里放上一枚铜钱,左手塞了一串白面做的打狗干粮,右手塞着一根打狗棒。

        入殓前,大夫人亲自为老爷子开光,端着一碗清水,拿着三根缠着棉球的筷子,给老爷子一边净面,一边念叨:“开眼光,亮堂堂;开耳光,听八方;开嘴光,吃牛羊;开鼻光,闻肉香……”

        入殓盖棺,大夫人指令钉棺的,每钉一颗钉都要大喊一声:“老爷,躲钉啊!”“老爷,躲钉啊!”免得钉住死人的手脚该升不了天了。

        起灵时,大夫人把身穿孝衣、举着灵幡的韩一平拉到棺材前,命令道:“儿啊,送老爷上路吧!”又小声叮嘱一句,“使点儿劲,把丧盆子摔得大点儿声!”

        韩一平哭着,端起哭丧盆用力摔到石板路上,随着一声破碎的大响,盆里的纸灰像灰蝴蝶似的四处飘散。

        灵车一动,大夫人像乐队指挥似的,带头呜呜滔滔地大哭起来。

 

        当天晚上,大夫人把韩一平叫到自己面前,拉着他的手,一边抹泪,一边“儿啊儿啊”地叫着:“儿啊,大妈没有一个亲人了,就剩你了。儿啊,虽说你不是大妈亲生的,大妈对你可是百般疼爱……”

        “大妈,我知道你很疼爱我。”

        “儿啊,大妈没儿没女,全靠你了。你还小,今后韩家的大事小情,你跟大妈说一声,虽说大妈是妇道人家,可大妈吃的盐比你多,经历的事也比你多。”

        “大妈您放心,我父母都过世了。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年纪轻,又在北平读书。从今往后,家里的大事小情全由您说了算。”韩一平看到大妈满脸泪水,一副可怜兮兮、无依无靠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怜悯。

        坐在圈椅上的大夫人,盯着韩一平,发现这孩子长得一点儿不像死去的老色鬼,眉清目秀,额头挺阔,眉宇间透出一种清纯之气,丝毫没有好色之徒的轻浮。

        她心里不由得犯起嘀咕:这孩子是老色鬼的吗?能不能是二夫人跟……嗨,是不是都得认了。韩家就剩这么一棵独苗了。

        “儿啊,你说的话可当真?”

        “大妈,当然当真。”

        “可你娶了媳妇,她不听大妈的咋办?”

        “大妈,儿子的婚姻大事,也由您说了算,只要您相中就行。”

        “儿啊,你说话可得算数啊!”

        一个单纯善良、年仅十九岁的年轻人,当然看不透一个四十二岁女人哭哭啼啼的背后,隐藏着怎样一颗阴险、歹毒的心。

        转眼到了夏天,韩一平放暑假回来,一进家门,顿时惊呆了。

        院子里闹哄哄地挤满了客人,七大姑八大姨,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是长袍马褂,西装革履,在等着喝喜酒呢。贴在门窗上的双喜字就像一幅幅血帖,把韩一平的眼睛惊得老大。

        这是给谁办喜事呢?还没等他弄明白是咋回事,就被人嘻嘻哈哈地扒掉学生装,换上了新婚长袍,披戴上大红花,推推搡搡,推到一个红袄红裤红盖头的女人面前了。

        “儿啊,大妈为你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你回来入洞房了。”

        此刻,大夫人身着丹士林布小褂,黑缎子扎腿夹裤,黑鞋白袜,以一家之主的姿态坐在圈椅上。

        “大妈,婚姻大事,您为什么不跟我商量?”韩一平气得满脸通红,第一次用嗔怪的语气跟大夫人讲话。

        刚才还像开锅似的院落,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全部落到大夫人脸上了。

        只见大夫人手里擎着墨玉杆翡翠嘴儿大烟袋,不动声色地装着烟,站在一旁的娘家侄女小翠,急忙划着一根火柴给她点着烟。

        大夫人抽了一口烟,喷出一串长长的烟柱,这才开口道:“儿啊,大妈可是按照你的嘱咐给你定的婚事。你忘了你亲口对大妈说,你的婚姻大事由大妈做主,只要大妈相中就行。秀英这孩子,既贤惠,又能干!我寻思老爷走了,我把佣人王妈也辞了,好省点儿花销。这个家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儿无女,怪孤单的。给你说个媳妇,也好给我做个伴。再说,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韩家几代单传,大妈盼望早一天能抱上孙子,也算对得起韩家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白手帕,拭了拭干爽的眼睛。

        话音一落,屋里屋外,顿时变成了一片秋天的谷地,沉沉地勾下头去,而且,发出一阵风吹谷叶的唏嘘声。

        韩一平盯着那张虚情假意的脸,觉得自己的母亲绝不是上吊自杀,而是他杀,一定是他杀!他很早就怀疑这点了。她觉得母亲绝不是这个老女人的对手,而他自己就更不是了。

        接下来,拜天地,吃喜酒,入洞房,韩一平都是浑浑噩噩,像梦游似的,被人牵着,机械地敷衍,木偶似的任人摆布。

        韩一平觉得头顶的天塌了,他的大脑被砸瘫了,麻木了,完全没了知觉。

        他脑海里也曾闪过踢翻酒席,逃出这个恶婆掌心的念头。可他从小跟母亲在大夫人的淫威下长大,天生缺钙,骨子里缺少叛逆的阳刚之气。这种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就像宴席桌底下偷偷啃骨头的狗,主人大喝一声,立刻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开了。他觉得大夫人的用心太歹毒了。

        夜晚,他守着那个红袄红裤红盖头呆呆地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又守着月亮呆呆地坐了一夜。

        第三天晚上,他在窗前刚刚坐下,一个矮下去的身影突然跪倒在他膝前,委屈地哭喊道:“你不要我,干脆就把我休喽算了!呜呜……”

        他盯着膝下的女人,三天来第一次正眼看她,不禁大吃一惊,这个女人跟大夫人长得一模一样,长相平平,淡眉细眼,薄皮薄肉,一副薄薄瘦瘦的身子,只是比大夫人年轻,脸上没有那么多细密的皱纹。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长得丑,又不识字,你是念大书的……可我并不想嫁给你,是大姨和我妈硬让我嫁过来的!呜呜……”那女人哭得越发伤心。

        “你大姨是谁?”三天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大姨就是你大妈。”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大姨就是我大妈?”

        “对呀!你不知道吗?你大妈就是我妈的亲姐姐,我是你大妈的亲外甥女。”

        “天哪!”韩一平双目一闭,险些瘫倒在椅子上。

        原来,大夫人将她亲姐姐的女儿钱秀英嫁给了韩一平,这叫作姨做婆,而且比他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这是大夫人公开的逻辑。

        其实,大夫人内心的真实想法,是让贤惠、能干的外甥女来帮她掌控这个非亲生的儿子。在大夫人看来,掌控住儿子,就掌控住了韩家的钱财,掌控住钱财,就掌控住了韩家的命根子,掌控住命根子,就撑控住了她后半生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

        韩一平只在家住了五天,就提前回北平了。

 

        韩一平走后,钱秀英几次对婆婆哭诉,后悔不该嫁到韩家来守活寡,韩一平看不上她,嫌她丑,嫌她不识字,只在临走前一天晚上,勉强跟她圆了房,像卸货似的,突突地,卸完就完事了。

        大夫人却叼着墨杆翠嘴大烟袋,眯缝着细细的小眼睛,用过来人的语气,故明事理地对外甥女说:“当年,我那老色鬼不也嫌我丑嘛。天天逛窑子,找野女人,四十几岁就被女人掏空了身子,最后连老命都被女人掏走了。他娶的二房、三房,个个长得都比我好看,到头来咋样?哼,都他妈是短命鬼!谁他妈都没活过我。你这不挺好嘛,能生养,还怀了韩家的孩子。管他嫌不嫌弃你呢。从今往后,你就管好你的肚子,管好肚子,就等于管住了韩家的命根子!咱娘俩儿把韩家的钱财给他掐过来!有钱,有人!你还愁啥?”

        婆媳俩本希望生个带把的,好为韩家传宗接代续香火。

        可是,下生一看却是一个女孩儿,大夫人冲着小鸡鸡的部位瞥了一眼,悻悻地说了一句:“一个丫头片子!”转身走了。

        韩一平来信给孩子取名韩雪,希望女儿能像雪一样纯洁、姣美。

        小家伙呢,却像一个小精灵似的,活泼可爱,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丝毫不像她的母亲。

        一天,老夫人盯着小家伙蹦蹦跳跳的背影,对钱秀英说:“我越来越发现,这小东西长得像一个人!”

        “像谁?”

        “像她亲奶奶!”

        “你是说像死去的二妈?”

        “对!你看她那张鸭蛋脸,再看那双眼睛,水灵灵的,滴溜溜地乱转,跟她死去的奶奶一模一样!她奶奶就是用那双勾魂的眼睛,把那死鬼勾到手的!”老夫人撇着抽烟抽得发黑的嘴唇,恶狠狠地说道,“哼,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看这孩子跟她奶奶一样,生来就是一身家雀骨头!你看她整天蹦蹦跳跳,没个安稳时候。我告诉你,必须严加管教!不然,长大也是一个贱货!”

        最后两个字狠歹歹的,就像一块大石头砸在钱秀英的心坎上,把她的心砸出一个大坑。她说了一句:“我宁可打折她腿,也不能让她给我丢人现眼!”

        “哼,到时候恐怕你就管不住了。”

        说这话时,小韩雪才四岁,正在窗外的刺玫花前,唱唱咧咧地摘花呢,边摘边冲屋里大喊:“哎呀!奶奶,花扎我手了!好疼啊!”

        “该!谁让你摘它了!它咋不扎我呢?”

        小韩雪就在两个女人的看管下,水葱般地长大了。

        (待续)

第一章 噩耗

作者 张雅文

        苏联解体后的第二年秋天。

        肖思冰出命案的这天晚上,韩雪觉得外面的风刮得特猛,特瘆人,把电线刮得鬼哭狼嚎的嗷嗷直叫,好像有无数个冤魂在哭泣。院子里的枯枝败叶被刮起来,摔到玻璃窗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好像有人在敲窗。

        她心想:这风刮得这么瘆人,是不是西伯利亚又来寒流了?

        她害怕西伯利亚寒流,每次西伯利亚来寒流,她都会胡思乱想,都会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恐惧之中。她一生中无法卸掉的生命之重,就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那是她永远无法忘却的痛。

        当年,她曾经疯狂地爱上一个不知是法西斯党徒还是苏联特工的白俄流亡青年。在一个暴风雨之夜,流亡青年在敌人的追杀中跑到她家里,却被她母亲发现了,用刀逼着他马上离开。就在他冲进暴风雨中的刹那,韩雪听到了枪声,发现了流亡青年丢弃在马路上的皮鞋及鲜血……

        眼瞅着自己刚刚拥抱过,体温还没有散尽的恋人,就这样在她面前永远地消失了,留给她的是一双略带忧郁的灰蓝色眼睛,还有他那深情的求婚誓言:

        “亲爱的,等战争一结束,我立刻带你走进圣·尼古拉大教堂,我相信你穿上婚纱,一定美得像天使一样!”

        “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你愿意娶韩雪为妻吗?”他自问自答,“愿意!我非常愿意!我愿意一生一世爱她,呵护她,照顾她,直到生命尽头!”

        她的精神崩溃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神经恍惚,认为自己是一个罪人,害死了恋人,见着谁就向谁请罪:“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她错把教堂司祭当成岗察洛夫,与他私通并怀孕了。无奈,只好嫁给了一个国民党飞行员。后来,混血儿子下落不明,丈夫被打成右派,她被收监……

        她害怕回忆,每回忆起这些往事,就像让她又经受一次疯狂与死亡一样。但是,人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害怕的东西,它却越像蛇一样缠着你,时不时地跳将出来,狠狠地咬你一口,让你再领教一次痛不欲生的滋味儿。

        多少年来,每逢遇到刮风下雨的夜晚,她就下意识地一次次地跑到窗前掀开窗帘往外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来了,是不是有人在敲窗?有几次,她甚至又出现了幻觉,发现有人影在风雨中晃动,仔细一瞅,原来是院子里的沙果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好像是人影似的。

        这天晚上,又像往常一样,她又跑到窗前往外看,就在她掀开窗帘的刹那,发现有个黑影在窗外一闪就不见了。

        她奇怪:这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真有人来趴窗子呢?

        她想开门看看,又不敢,怕来坏人,只好趴着窗帘缝隙偷偷地盯着窗外,看看那人影会不会再次出现。很遗憾,瞅了半天也不见人影。

        她回到电视前,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剧《渴望》。她喜欢这部电视剧,尤其喜欢电视剧里的那首主题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她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好像在写她,一辈子对爱情那么执着,执着得就像世界上只剩下一个男人似的。她不知这种执着到底是对还是错,她觉得人世间的好多事情没人能说得清。

        此刻,西伯利亚的冷风又勾痛了她心中最敏感的神经。

        像往常一样,她又开始心绪烦躁,坐立不安,只见人影在屏幕上晃动,却不知电视里演的什么内容。

        她觉得她这一辈子过得一团糟,糟透了。她就像上帝手中的一块面团,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肆意地揉来揉去,一直揉搓到上个世纪80年代,上帝对她终于玩腻了,放手了。她也老了,退休了,从小学教师的岗位上退了下来。

       电话响,她以为是女儿婉如打来的。

       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人,而且,又送来一个天塌地陷般的噩耗。

       “什么?你、你……你说谁出了命案?”

       韩雪变了调的惊叫声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在摆放着紫檀雕花衣柜的客厅里四处乱撞。她不相信老天爷会如此无情,总是跟她过不去。

       “听着,我再说一遍!你家肖思冰出了命案。他害死了新婚妻子被逮捕了。看守所通知家属,给他送去被褥和洗漱用品!他给我们的电话是他妹妹肖婉如的。我们给肖婉如单位打电话,单位说她外出了,又给了你家的电话号码!这回听明白了吧?”

       “听、听明白了。他、他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啊?”

       这无异是一张提前送达的死亡判决书,欠账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几年前,失踪多年的儿子肖思冰终于回来了,在道里中央大街开了一家公司,当起了小老板。做母亲的总算可以放心了。就在几天前,1992年国庆节那天刚结婚,娶了一个小他十八岁的小媳妇。儿子并没有请她这位母亲去参加婚礼,让她很伤心。但是,看到从小就野性十足的儿子总算成家立业了,今后守着小媳妇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这个当母亲的也就省心了。没想到,这个冤家又闹出了人命。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原来,这天晚上,肖思冰从海参崴谈生意提前一天回来了,特意买了一束红玫瑰,一进家门,却听见浴室里传来男女调情的嬉戏声,推开浴室门一看,只见小妻子正跟一个小白脸在雾气腾腾的芬兰浴盆里,模仿墙上电视录像里播放的外国男女做爱的镜头在做爱呢。

        一看见肖思冰进来,小白脸吓得大惊失色,捂着小棒锤似的阳物仓皇逃走,不小心摔了个大仰巴叉。

        小白脸逃走以后,肖思冰将手中的玫瑰花狠狠地摔进浴盆里,玫瑰花瓣散落在小妻子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就像滴落的一滴滴鲜血。肖思冰并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种宿命的暗示。

        肖思冰盯着那张令他心碎的脸,咬牙切齿地骂道:“小贱货,我最恨这种卑鄙的女人了!”

        小妻子却一动未动,躺在浴盆里轻蔑地瞥他一眼,捏起两片玫瑰花瓣放在自己高耸的乳房上。

        这个动作越发激起了肖思冰内心的激愤与冲动。他带回玫瑰花本想跟新婚妻子玩点儿浪漫,跟她来一次玫瑰浴。他准备像《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的守猎者那样,将玫瑰花瓣摆在爱妻身上,他要吻遍爱妻的全身。他疯狂地爱着这个小他十八岁的小女人。

        此刻,一种强烈的嫉妒与愤怒所激起的亢奋,使他变成了一只发情的公兽。他扒掉衣裤,咆哮着扑进浴盆:“你这个小骚货,不就是想让人干你吗?来吧,我他妈今天非干死你不可!来吧!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你有什么权利骂我不要脸?”小妻子嗔笑道。

        “我他妈是你丈夫!”

        “啊呀,你弄疼我了!你倒轻点啊你!”小妻子娇嗲地喊着,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骂我不要脸,哼,哈尔滨谁不知道你妈是有名的大破鞋?”

        正是这句话,触痛了肖思冰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

        “你再说一遍!”一双大手像大叉子似的,叉住了小妻子细长的脖子。

        “我再说十遍能咋的?你妈就是……”

        这个因美丽而被男人宠坏了的小女子,以为丈夫在跟她开玩笑,以为他不过是下手重了点儿,以为……

        命运就在这不经意间发生了生死变故。

        他发现妻子的身子像面条似的瘫软在浴盆里,任他怎样呼喊,都毫无声息了。他抱着她在漂着玫瑰花瓣的浴盆里,呆呆地坐了四个小时,抽了一盒中华烟,最后操起了电话。

        白发人送黑发人。

        对于六十六岁的韩雪来说,还有什么比这痛苦更绝望、更令她撕心裂肺的呢?

        “不——不——”她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放声大哭。可是,泪腺却像干涸多年的枯井,无论怎样哭嚎都挤不出一滴眼泪了。

        她不明白,儿子刚结婚,为什么会干这种事?不能过就算了,何必要害死人家呀?这不是作死吗?儿啊,你咋这么糊涂啊?你才四十六岁,还有多少好日子在等着你呀?你这个冤家,妈真恨不得替你去死啊!

        她瘫倒在沙发上,努力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儿子是什么时候?

        在她的记忆里,好多年没见到儿子了。儿子恨她,连结婚都不肯告诉她。两个孩子都像小鸟一样出窝了,飞走了,留在窝里的只有几根令老鸟无比眷恋的羽毛——一张挂在墙上的六寸照片。

        那是她和两个孩子的唯一一张合影,1958年夏天拍的。

        她哆哆嗦嗦地取下照片,用衣袖拂去照片上的灰尘,两张稚嫩的小脸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照片上,她一边一个搂着两个孩子。女儿肖婉如身穿娃娃领的花布拉吉。儿子肖思冰穿着无领海魂衫。虽说是黑白照片,但她仍然能看得出来,女儿长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头黑发。儿子却长着一对黄眼珠,一头自来鬈的黄毛,一看就是串种了。

        她抚摸着照片上儿子胖乎乎的脸蛋、高挺的鼻子、微微噘起的小嘴……

        记得小时候,她最爱亲儿子白胖胖的小屁股,亲他骚烘烘的小鸡鸡,还亲他白面馒头似的小肚皮,一亲他就咯咯地笑个不停。现在,她多想再见见儿子,再亲亲儿子胡子拉碴的脸颊,再摸摸儿子钢刷子般的鬈毛啊!

        她发现照片上的儿子在恶狠狠地盯着她,两只眼睛像匕首似的,咄咄逼人。不!那双眼睛更像法官手中的惊堂木,敲得当当直响,在追问着她这个母亲的灵魂。

        她隐约觉得,儿子的命案很可能跟自己有关。一想到这儿,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战栗。她知道儿子恨她,死去的母亲也恨她。在他们眼里,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个跳进松花江都洗不清罪恶的坏女人!

        可是,她的满肚子委屈,又能冲谁去说呢?

        一股又酸又涩的东西像游蛇似的从她心底爬出来,爬过喉咙,一直爬到舌尖上,最后汇成一声大吼,震得天棚嗡嗡直响:“老天爷啊!求求你快饶了我吧!”

        她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就像岗察洛夫被人追杀的那天晚上一样。

        有几次,她又出现了短暂的精神恍惚,跑到窗前去掀开窗帘,看看外面是不是又打雷下雨了。她甚至听到了枪响,不过不是暴风雨中闷声闷气的枪声,而是从空旷得令人发憷的法场上传来的枪声,清脆而短促,带着一种近距离击中目标的决绝,眼前还恍恍惚惚地出现了一摊血,不过不是小精灵在雨中跳舞的那种殷红的血水,而是洒在荒郊野外那种干涸的血迹。

        她忽然意识到,刚才看见的那个身影一定是儿子回来了,回家来跟她告别来了!

        “心儿,我的心儿!妈知道你回来看妈了!”她呼喊着儿子的乳名,起身向门外奔去,“心儿,妈要救你!妈倾家荡产也要救你呀!心儿,妈不能没有你呀!我的心儿——”跑到门口却发现没穿外衣,又急忙回身取下衣帽架上的风衣。

        她去找女儿肖婉如,外甥女方渺渺大学毕业,被分到区法院当助理审判员。她要跟她们商量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就这样没命了。她拼老命也要救他。

        坐在出租车里,她忽然想起母亲对她讲过的,韩家祖辈因风流引起的两条命案,她心想:难道这风流命案也能遗传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