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婚礼的前一天晚上,韩雪借口去见一位女同学,早早地离开了肖泽明,跑到江边小木屋里跟保罗最后一次幽会。
夏天,天黑得晚,白昼就像一个贪恋舞台的演员,站在舞台上迟迟不肯退下来。夜的大幕迟迟无法落下。
两个偷情者不敢点灯,只好像贼一样躲在昏暗的、散发着鱼腥味儿的小屋里,说着悄悄话。
“对不起,保罗,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韩雪悄声道。
“什么重要事?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我……明天要做别人的新娘了。”
“什么?”保罗瞪大惊愕的眼睛,盯着近在咫尺却朦胧不清的韩雪,反问道,“你说你明天要做别人的新娘了?你在开玩笑吧?”
“不……”韩雪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突然决定跟别人结婚,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保罗失去了以往的斯文,大声嗔斥道。
“我、我……”
“告诉我,为什么?”
“我、我怀了你的孩子……”
“什么?你、你说你怀了我的孩子?”话语在一向斯文的保罗嘴里连连打着趔趄。
好一会儿,他才从惊愕中醒过神来,连连拍打着自己光洁的脑门,自惭道:“噢,上帝,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这不是在作孽吗?”
“对不起,保罗,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亲爱的,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不,不怪你,都是我的错。”
“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是我经不住肉欲的诱惑,而我却没有勇气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更没勇气以孩子父亲的身份去照顾你!让一个柔弱的女子承受着巨大的悲痛,违心地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人!仁慈的主啊!快来惩罚您罪孽深重的孩子吧!快救救他吧!请您把他罪恶的灵魂从欲望的苦海中拯救出来吧!”
保罗满脸泪水,悲恸欲绝,冲着墙上的圣像大声祈祷。
“不,保罗!受惩罚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是我害了岗察洛夫,又害了你!现在,我不知是不是又在坑害另一个男人……”
“不!你千万不要坑害他,他是无辜的!你要真诚地对待他,爱他,做他的好妻子!”
“可我怕我做不到,你知道我深深地爱着你和岗察洛夫……”
“是啊,我是多么地爱你呀!亲爱的,我多么希望明天陪你走进新房的不是别人,而是……”
保罗把头埋在韩雪的胸前,就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趴在母亲的怀里一样,失声痛哭。
当保罗平静下来以后,两个人进行了最后一次做爱。
保罗说:“亲爱的,我从没有好好地看过你的身体,让我好好看看你吧!也许我们是最后一次幽会了。”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韩雪光洁的肌肤上,保罗感叹,“噢,我的上帝……太美了!简直就像天使一般。可惜呀,美丽的天使明天却要属于别的男人了!天哪,我嫉妒死那个该死的男人了!”
一种强烈的嫉妒心驱使着保罗,一改平时的斯文,变得疯狂起来,发疯般地亲吻着韩雪挺拔的脖颈,高耸的乳房,还没有隆起的肚子……他流着泪,吻遍了她的全身。
“不,保罗,求求你不要这样,我的心永远是属于你的!”韩雪看到保罗如此痛苦,急忙安慰他。
保罗却说:“你的心是属于我的,可你的肉体却属于别的男人了!”
“可我比你更痛苦……”
“不,没有比我更痛苦的了!”
保罗站起来,赤裸着身子站在洒满月光的屋子里,一声比一声高,最后简直是在咆哮了。
“你知道吗?自从认识了你,我的灵魂就一直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痛苦地挣扎!我无法说服自己舍弃哪一个,舍弃哪一个都像摘我的心一样!你和主都是我的生命,都是我的上帝!舍弃哪一个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将萎缩,都将失去生机,都将不再是我!我一直生活在人间地狱里!上帝,我无法想象你躺在别的男人怀抱里,会是什么样子。上帝啊!救救我吧!”墙上映出了保罗咆哮的身影。
“保罗,求求你,忘了我吧!忘了我你就得到解脱了!”韩雪跪在保罗的膝下,哭着劝他,哀求他。
“我何尝不想解脱啊!可是,我解脱得了吗?”
“保罗,你要坚强起来!你有你的信仰,有你的上帝!”
“不,我的上帝就是你!”
“保罗,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真的不想结婚了!”
“不!你应该结婚,你应该离开我去寻找你的幸福!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不能为我而毁了一生。不要为我难过,我是一个懦弱而自私的人,不值得你留恋。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我太自私了。我应该为你高兴,你终于有了丈夫。亲爱的,我会祈祷上帝赐福给你们,祝你们幸福!好了,亲爱的,快起来吧!”
“保罗,求求你别这样……”见他强装笑脸的样子,韩雪越发痛苦,跪倒在保罗的膝下许久才爬起来。
末了,她对他说,等孩子出生以后,她偷偷地抱出来让他给孩子做洗礼。
保罗却长叹一声:“嗨!我这样一个罪恶之人,哪有给孩子洗礼的资格啊?”
五
这一夜,韩雪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
她的心好像被撕成了几块,一块给了保罗,一块给了岗察洛夫。而明天,她要把最后一块交给另一个男人了。
有几次,她真想对肖泽明提出取消婚约,别再坑害人家了。
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肚子里的小东西就会大叫起来:你不跟他结婚,我咋办哪?
为了肚子里的小生命,她只好委屈自己嫁人了。
她不知小东西长什么样,金发、碧眼,还是一头卷毛?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给孩子找个父亲,给自己找一块遮羞布,遮遮孩子的脸面,免得让更多鄙视的目光灼伤了无辜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在这个家里能有一席落脚之地。
第二天早晨,韩雪把自己从泪水里捞出来,画了淡妆,穿着乳白色纱裙,米色高跟皮鞋,来到客厅,瞅瞅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想跟母亲说一句道别的话。但她终究没说就走了。
这天是1945年8月2日,距离美国向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仅差四天,距离日本投降仅差十几天,距离苏联对日宣战仅差六天。
但这一切对一个普通百姓来说,是无法预见的。
他们决定不举行任何仪式,一切从简。
韩雪本想用虚假的笑容把自己包裹起来,并且永远地包裹下去。可是,当天晚上,她就将这出戏给演砸了。
她和肖泽明在马迭尔西餐厅共进晚餐,喝了很多红酒。她喝醉了,走路像踩棉花包似的。
肖泽明搀着她走进婚房——马迭尔旅馆201房间。
一进门,一看见房间里的摆设,韩雪突然情绪失控了,大发歇斯底里,泪水和拳头,冰雹般地落在肖泽明的胸大肌上。
“你为什么要定这个房间?为什么要定这个房间啊?呜呜……”
她对这个房间太熟悉了,高背雕花双人床,烫过的雪白床单,墙上挂着裸体男女亲吻的油画,茶几上铺着白色钩花台布,床头和茶几上摆着盛开的红玫瑰。
就在这个房间里,岗察洛夫刮着她的小鼻头,叫她小封建。在这里,她觉得整个身心都好像融化了,融化在他炽烈的激情之中,融化在冲动与欲念的搏斗之中。有几次,她几乎不能自持,甚至想放纵自己了,但到最后一刻,她还是扼住了欲念。
这个给她留下美好记忆的房间,一直封存在她的记忆深处。可现在,残酷的现实却突然把它撕开了。
她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拒绝岗察洛夫?现在,却要把自己交给一个并不相爱、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了!
挨了拳头的肖泽明,很快就从最初的惊愕中醒过来了。
他从韩雪的失态中,明白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极力安慰她:“韩雪,不要难过!我爱你,我一定会给你爱情和幸福的。”
“你说什么?你给我爱情和幸福?你能给我什么幸福?哈哈哈……”她的情绪完全失控了,就像当年精神失常一样,又哭又笑,抓起床头的玫瑰撕得粉碎,一边撕一边哭,“我的爱情早已经死了!埋藏了!唯独留下肚子里的小生命还活着……保罗,对不起……昨晚我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房间里很静,静得瘮人,只有这似醉非醉的疯话在房间里回荡。
半夜时分,韩雪从睡梦中惊醒了,发现房间里黑着灯,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雪茄味儿。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似的,身上穿着纱裙,这才渐渐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窗前站着一个健壮的背影,挡住了窗外的月光。
浓重的雪茄味儿从黑影的头顶飘过来。她知道肖泽明并不会吸烟。她努力回忆着,恍惚想起了昨晚说的话。她知道坏了,她把事情搞砸了,现在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她唯一的办法就是道歉。可是,他能接受我的道歉吗?
“对不起,泽明,”她冲着背影嗫嚅道,“我向你道歉……我欺骗了你,我没有告诉你,我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他是一位神职人员,无法跟我结婚。所以……泽明,你打我、骂我吧!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脱掉了纱裙,一丝不挂直溜溜地跪在床上,曲线分明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墙壁上,冲着他的背影哭泣道:“泽明,我知道我是一个罪人。我害了岗察洛夫,又害了保罗,现在又害了你……可我并不是有意要害你!我谁都不想害,我只想追求我的爱情!我不想打掉孩子,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可我母亲不允许……再说,我不想让孩子出生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不想让孩子从小就被人骂做野种!泽明,求求你,转过身来看看我吧!”
可是,窗前的背影却像插在稻田里的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
从他头顶上方飘散出来的一团团烟雾,把他的身影完全吞没了。
第二天,韩雪病了,发高烧。
肖泽明带她去了一家诊所,医生给她开了感冒药。
之后,肖泽明叫了一辆马车把韩雪送回家。
她并不想回家,可她没地方可去,只好在他的搀扶下,硬着头皮走进家门。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渴望母亲能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微笑着请姑爷落座,给他上茶,留他在家里共进晚餐。
希望母亲能给肖泽明一个面子,也给女儿一次挽救婚姻的机会。
“妈,我带泽明回来拜见您老人家来了。”韩雪的声音很虚弱,也很诚恳,希望母亲能帮帮她,毕竟是亲生母女。
可是,早早就梳起疙瘩鬏的母亲,却盘腿坐在圈椅上,嘴里叼着大烟袋,瞅都没瞅她,把烟袋锅往茶几上用力磕了两下,往地板上狠狠地“呸”了一口,并没有吐出唾沫,只是亮出一种鄙视的姿态。
韩雪忽然觉得坐在圈椅上的黑缎子身影,不是给予了自己生命的母亲,而是自己的一个克星,一个死对头。她的一生全毁在这个黑影手里了。
她转头瞅瞅肖泽明,发现他脸色苍白,冷峻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母亲,就像驾驶的战机盯着敌机一样。
韩雪觉得母亲把他们将近死亡的婚姻彻底埋葬了。她想要是父亲在家,绝不会如此难为肖泽明。现在,她不知该如何收拾眼前这场婚姻败局了。
她不知是怎样走回卧室的,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像飘在云端一般,轻飘飘的,毫无真实感。如果不是肖泽明搀着她,她真不知能不能走回卧室了。
六
1945年8月12日。
这天晚上,雨大得吓人。雨滴好像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天上砸下来的。
自从去年岗察洛夫失踪以后,每当遇到大雨天,韩雪的脑海里就情不自禁地浮现那个可怕的夜晚,而且总会产生错觉,总觉得有人在敲窗,多次掀开窗帘往外瞅,今天也是如此。其实根本没人。
九点多钟,窗外果真传来了敲窗声:“啪啪啪!啪啪啪!”急切而谨慎。
韩雪顾不得开灯,急忙掀开窗帘,只见玻璃窗上的雨柱像瀑布似的,看不清外面的来人是谁,只看见一个影影绰绰打伞的身影,一道闪电划过,这才看清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啊?是你……”韩雪从惊愕中醒来,急忙打着灯,推开窗子,“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跑来了?”
屋里的灯光立刻照亮了窗外的人。
只见肖泽明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海魂衫,肩膀和前襟都被雨淋湿了,脸瘦了一圈,眼睛里少了初次见面时的机敏,多了忧郁。说话声也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活力,而是多了几分深沉。
看到短短几天时间,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韩雪心里很难过。
她觉得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等一下,我去开门!”她转身要去开门,却被肖泽明叫住了。
“不用!我不进去了!”
“怎么?你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不了。我马上要回北京!”
“为什么这么急?你的病假不是还有几天吗?”
“上司来电报,命令我立刻归队!”
韩雪盯着窗外的肖泽明,脑海中不由得闪现出与岗察洛夫告别时的情景……
她觉得老天爷真是太捉弄人了。
同样的雨夜,同样的敲窗声,同样是来告别的。
可她却再也喊不出那句发自肺腑的爱情誓言了。“我当然不会出卖你……看到你的样子我心都碎了。你哪里都不要去,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避难所!没人会知道你在这里,我会全力保护你!”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一个窗里,一个窗外,中间只隔着一个窗台,却如同隔着一座喜马拉雅山。
“你一定要走吗?”韩雪问道。
“军人只能服从命令。”
“那你从窗户跳进来,坐一会儿好吗?”她几乎在哭着哀求他了。
她觉得这是挽救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向他伸出双手,希望他能像岗察洛夫一样,把手递过来,她就可以拉着他跨过喜马拉雅山。那么,她将像扑到岗察洛夫怀里一样,扑进肖泽明湿漉漉的怀抱,向他道歉,向他哭诉内心的痛苦,说他是一个很优秀的青年,只是她一时糊涂,利用了他的感情,做出了让他伤心的事。她要去亲他、吻他,然后……
如果是那样,他们之间的隔阂就会像眼前这场大雨一样,终究会有雨过天晴的时候了。
可是,窗外传来一句冷静的回答,让她伸出窗外的双手,雷击一般僵住了,冰凉的雨水潲在她的胳膊上。
“不,我得马上走了。你身体怎么样?感冒好了吗?”
一股酸酸的苦涩堵住了她的喉咙,半天才哽咽一句:“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夜里。”
“几点的火车?”
“十一点。”
她急忙回头瞅一眼北墙上的挂钟,那是父亲很早以前带回来的。每次报时,一个大胡子圣诞老人都会出来,手举木锤当当敲几下。此刻,时针指向晚九点二十分。
“那我去送你!”
“不用了!我的衣物还在叔叔家里呢。”
“不,我一定要送你!”她转身奔向衣柜,“等着,我换一下衣服!”
“别去了!下这么大的雨,你又感冒刚好,不用送了!”
“不!”她突然转过身来,冲着雨中的他大声喊道,“你别忘了,我是你的妻子!这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面,你为什么不让我送你?”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相信,他一定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
只见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如果你实在要送,那我先回叔叔家里取东西,一会儿我们在候车室里见。”
“好吧。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她站在窗前,看着他手中那把棕红色的油布雨伞迅速向院外的栅栏奔去,到了栅栏边,雨伞在空中晃了两下,人已经跨到栅栏外了。
这就是肖泽明留给韩雪的最后背影——一把匆匆离去的雨伞,一个朦胧的身影。
等她再次见到他,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韩雪匆忙穿上外衣,抓起一把雨伞往门口奔去。
却发现,房门上着一把大铜锁。
她奇怪,她家房门从来不上锁,只插着插销,今天怎么突然上锁了?
她刚要去敲母亲的屋门,却发现黑咕隆冬的客厅里,一闪一闪地闪着光亮,只见母亲坐在圈椅上抽烟呢。
“妈,把钥匙给我!我要出去!”她冲着母亲喊道。
母亲却像没听见似的,在黑暗中“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连瞅都不瞅她。
韩雪恨恨地盯一眼母亲,转身跑进卧室,急忙推开了窗子。
当她像落汤鸡似的跑进火车站的候车室,却发现大厅里黑压压的,一片闹哄哄的嗡嗡声。到处都是身着和服,背着孩子,拎着大包小裹的日本人。那些平时抹着厚厚脂粉,脸白得跟石膏人似的日本女人,没顾得化妆,秃眉秃脸的很难看,连她们背上的孩子都瞪着惶恐的小眼睛,不敢哭闹,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那些霸气十足的日本男人,平时撇着傲慢的嘴角,动不动就“巴嘎巴嘎”地大叫,此刻却紧锁着粗短的恶眉,三五个脑袋凑在一起,悄声嘀咕着战局方面的事情。
她奇怪,怎么来了这么多日本人呢?
原来,苏联红军已经打过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打败了中俄边境线上的日本关东军,正向哈尔滨方向推进呢。尽管日本上层极力封锁这一消息,但是,关东军溃败的噩耗却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开来。日本人惶恐万分,急忙携带家眷,纷纷涌到哈尔滨火车站,妄图乘火车逃跑。
韩雪并不知道这一切。
她顾不得多想,急忙将湿漉漉的身子挤进嘈杂的人群,透过一个个矮小的日本脑袋,在众多惊慌失措的脸上,寻找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不时被吹胡子瞪眼的日本男人骂一句,被胳膊肘拐一下。
可她找遍了整个候车室,始终不见肖泽明的身影。
却在检票口处,发现了一帮北极熊似的俄国人。其中一个家伙,虽然那张苍白的病态脸在他吐出的团团烟雾中,时隐时现,虽然这家伙留起了高尔基式的两撇小黑胡。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俄国法西斯党头子罗扎耶夫斯基!
此刻,这个罪孽深重的家伙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威风,耷拉着鬈毛脑袋,就像一只丧家犬,流露出末日降临的绝望。他身边站着二十几个俄国人,还有两个女的,都跟他一样,一副死到临头的架势。
找不到肖泽明,她本来就够恼火了,现在,又遇到了仇人。
他妈的,你这个魔鬼,打死了岗察洛夫父子,绑架了我的父亲……她一直认为是他们绑架了父亲,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一股无法遏制的仇恨情绪,顿时袭上心头。
刹那间,她又变得恍恍惚惚的,又处于一种癫狂状态,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唯有一个念头主宰着她脆弱而执着的神经——我要替岗察洛夫、替父亲报仇!她慌忙四顾,想找一件报仇的家什,想找一支枪或者一把刀。可是,周围除了人头没有别的。
于是,她只好奔到罗扎耶夫斯基面前,冲着那张恶脸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魔鬼!你不得好死!”以解心头之恨。
在这嘈杂的候车室里,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等罗扎耶夫斯基反应过来,她已经钻进人群没影了。
外面,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
雨后的站台上,铁轨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出两道冰冷的光亮,一辆破旧的只有三节车厢的列车,停在空荡荡的铁道线上。
韩雪一直没有找到肖泽明,她想他可能在躲避她。听说今晚只有这一列车开走。 于是,她就躲到站台的角落里,远远地盯着这辆破旧的列车,看它什么时候开走。
午夜时分,只见脚踏木屐的日本人,背包摞伞,拽着孩子,从候车室里出来,小鸡啄米般地捯着碎步向车厢涌去。
却被警察厉声喝住了:“不许上车!任何人都不许上车!回去!统统地回去!”
日本人只好又小鸡啄米般地捯回候车室。
韩雪心里疑惑:为什么不许日本人上车?这几节车厢到底是给谁留的?除了这趟车没有别的列车,连货车都没有。肖泽明会不会搭乘这趟车走呢?
凌晨一点,韩雪终于看见一帮人从候车室走出来,向车厢走来,却不是日本小个子,而是四五十个大个子俄国人,打头的就是那个恶魔罗扎耶夫斯基。
原来,罗扎耶夫斯基听说苏联红军打败了日本关东军,正向哈尔滨推进,他急忙找到负责联络白俄事务的日本长官秋草俊。秋草俊答应给他们弄来一辆专列,帮他们逃离哈尔滨前往中国内地。
8月12日这天晚上,一辆废弃的机车拖着三节破旧车厢,在暴雨中驶进了哈尔滨站台。负责这趟专列的日本少佐却发现,只来了二十几个俄国人,很生气,下令不许开车,派人连夜挨家寻找,把白俄的头头脑脑全部请出来送走!三天后,日本投降了。罪大恶极的罗扎耶夫斯基被苏联特工诱捕押回了苏联。1946年8月26日,罗扎耶夫斯基和白匪军首领谢苗诺夫等六人,被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委员会以叛国投敌等多种罪名处以极刑。
这天夜里,韩雪一直等到那趟专列开走了,也没有见到肖泽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