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救救我 (4)

        “妈,你说我可咋办哪?”婉如抱着母亲呜呜大哭。

        听到女儿绝望的哭喊,韩雪的心好像被撕裂了一般。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当年,跟女儿眼前的处境一样,也是怀上了不该怀的孩子。

        怎么办?流产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只能让女儿找个男人嫁出去,就像她当年一样。可是,女儿现在的处境,谁肯接受一个被强奸怀孕的“黑五类”子女呢?

        “妈,那个混蛋一直在纠缠我,我都快被他们逼疯了!我真想杀了他!”

        “孩子,千万别干那种傻事!为了一个地痞去毁掉你的一生,太不值得了。”

        “我真的不想活了。那天晚上,要不是卓群哥,我都想好了。”

        “你想好了什么?”

        “死!”

        “为这点事,值得吗?……卓群那孩子,憨厚老实,从小就对你好,一去他家就给你好吃的,总像大哥哥似的照顾你。”

        “现在也是那样,他在山上摘到都柿果、山里红,舍不得吃,都给我留着。女知青都嫉妒我。”

        “婉如,妈觉得你现在想摆脱那个混蛋的纠缠,只有一个办法。”正是婉如的这番话提醒了韩雪。

        “什么办法?”

        “找一个人……”

        “你是说让我……不不!我不干!”婉如坚决不同意,“我这么小才不想结婚呢!再说,我只是把卓群当成大哥哥,我并不爱他!”

        “妈知道你不爱他。可是,只有他能接纳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妈,你不要逼我了。我不可能嫁给他!”

        “妈不是逼你,妈知道你爱陈曦。可现在,陈曦能接受你肚子里的孩子吗?婉如,一个男人即使爱你,愿意跟你结婚,可他很难接受你的私生子。像你爸爸那样大度的男人不多,所以我一辈子都很感激他。”

        婉如半天没言语。她不知陈曦能否接受她肚子里的冤家。

        “妈,明天我给陈曦哥拍封电报,就说我病重让他火速赶回来!如果他回来我就……”

        “好吧。你试试看吧。”

        婉如坚信陈曦一定能回来。

 

        可是,一直等到第四天晚上,仍然不见陈曦的踪影,连封电报都没有。

        婉如坐不住了,急得哭起来。

        “妈,陈曦哥肯定出事了!不然,他接到电报肯定会赶回来的!我知道他爱我,我跟他在一起住了二年……不,妈妈,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一个人在家害怕……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坏孩子,我俩在一起什么事都没干!真的,他一直像对妹妹一样对待我!妈,请你相信你的女儿。妈,我明天一早就走!”

        “去哪?”

        “去黑河找陈曦哥!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我相信他一定会接受我肚子里的冤家!妈,我真怕他出事啊!妈妈,我不能没有他!呜呜……”婉如抱住母亲大哭起来。

        “我的孩子,你的命怎么跟妈的一样啊?”韩雪搂着女儿因抽泣而颤抖的身子,心里感慨万端,觉得女儿的命运跟自己一样,连说的话都几乎一样,同样是那么痴情,同样是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所不同的是,母亲逼着她嫁给曲家阔少,而她绝不会逼着女儿嫁给并不相爱的男人。她会尊重女儿自己的选择。她只是以无私的母爱和坚强,将自己的经验告诉女儿,鼓励女儿闯过这道难关。她猜测陈曦真可能出事了,不然不会不回电报。黑河离苏联只有一江之隔,难说会遇到什么事情。

        “孩子,妈告诉你,不管陈曦同不同意,你都要想得开,千万不要往绝路上走。”她搂着婉如的肩膀,安慰她,“女儿,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看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还愁嫁不出去吗?孩子,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我女儿一定能找到一个好丈夫!至于肚子里的小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小生命吗?生完就完事了!妈帮你带着……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记住,有妈在家等着你呢!”

        “妈——”

        母亲的这番话对婉如来说,就像深渊中投来的一根绳索,给了她以极大的鼓励,使她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闯过这道生死大关。

十一

        婉如倒了几趟火车和汽车,折腾了几天几夜。

        这天中午,终于来到黑龙江边瑷珲县桦树村,站岗的民兵不许她进村,一个民兵跑回村里报告,一个满身霜雪的民兵背着大枪看着她。

        那个民兵再回来时,以命令的口气对她说:“肖婉如,你是黑五类的子女!陈曦已经决定跟你划清界限,不见你了!这里是防修前哨,请你马上离开!”

        此刻,她心里有一万条理由不相信陈曦哥会如此无情。但她不得不承认,陈曦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连封信都没有!

        她的心骤然死了,死在这滴水成冰的黑龙江边了。

        她不知是怎样从桦树村赶回范家屯的,只记得沿着一条轧出两道爬犁印的雪道,机械地迈着两条麻木的双腿,遇到好心的车老板就坐一段狗爬犁。

        一路上,没掉一滴泪,只有一个决心像雪花一样,不断飘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立刻找人嫁出去!立刻找人嫁出去!”

        傍晚,她赶回知青点,没有回女宿舍,而是来到男知青宿舍把方卓群叫了出来,引起男知青一片起哄声。

        她踏着昏暗的暮色,蹚着半尺深的雪,把方卓群带到山坡上那个窝棚前。她一脚踹开破板门,指着黑咕隆咚的窝棚,恨恨地说道:“卓群哥,我告诉你,这就是那个畜生强暴我的地方!”

        “你是说秋天那次?”方卓群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对!我想杀了那个畜生!”

        “别、别!千万别那样!”

        “可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要不结婚,那个畜生就会一直缠着我!卓群大哥,也许只有你能救我……”

        她从没像今天这样大胆、果断。她决定嫁给这个老实厚道但并不相爱的男人。尽管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和委屈,觉得这样对不起卓群大哥,也对不起自己,但她已别无选择。

        “你让我去找那个混蛋算账吗?”

        “不!我妈说,让我尽快找个男人……”

        “让你尽快找个男人?”方卓群并不是一个机灵人,仍然没听明白。

        婉如只好搬出了母亲当挡箭牌,向方卓群挑明了。

        “我妈让我找个男人结婚……我并不想结婚,可我实在无路可走了。卓群大哥,我妈说你从小就对我好……”她不敢抬头瞅他,“结婚”两个字在舌头上翻了几个跟头才折腾出来。

        “跟我结婚?”方卓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小就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妹妹,可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从不敢有这种奢望,就说,“婉如,大哥是喜欢你,可你不该耍戏大哥……”

        “不,我说的是真话。你要不同意就算了!”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方卓群瞪大眼睛,借着从云层中泄下来的月光,盯着婉如比月亮还要苍白的面孔,仍然半信半疑:“婉如,大哥问你,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我冲天发誓!卓群大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她不想欺骗卓群,想把被强奸怀孕的事都告诉他,却被方卓群打断了。

        “不!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天哪!他说他什么都知道了。难道我被强奸怀了孽种的事,他也知道吗?“你真的知道吗?”婉如又问了一句。

        “嗯。”方卓群点点头,用他微微发抖的胳膊搂住了她。

 

        方卓群和肖婉如不顾知青们的议论,向队里递交了申请,要求扎根边疆,在农村干一辈子,让队里给出介绍信,同意他们去县里登记结婚。

        然而,却遭到范小队长的断然拒绝。

        理由是:“你们知识青年来农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肖婉如是‘黑五类’子女,没有改造好,不能同意你们结婚!”

        当天晚上,婉如独自一人来到范小队长的家,手里拎着一根打狗棒,一进大门,一只大黑狗就汪汪大叫着扑上来。她抡起打狗棒向那狗腿狠狠地抡过去,大黑狗“嗷嗷”地惨叫几声,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屋门开了,小队长的老婆端着水瓢探出头来,开口就骂:“谁他妈这么缺德?打狗也不看看主人!”一看是婉如,一怔,将一瓢水猛地泼到院子里,“砰”一声关上了屋门。

        婉如拎着棒子走进屋来,小队长老婆指桑骂槐地喊了一声:“他爹,打狗的来了!”

        只见剃光脑袋的范小队长,叼着小烟袋坐在炕沿上抽烟呢。那个畜生正盘腿坐在炕桌前吃饭。见她进来,范小队长眼皮都没抬,继续“吧嗒、吧嗒”地抽着小烟袋。那个畜生却把眼珠子瞪得跟碗口似的,嘴巴张得老大,就差没把婉如吞进肚子里了。

        婉如不说话,只把登记申请往炕桌上一放,用匕首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范小队长喷着烟雾的长脸。

        范小队长并不瞅她,亮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开口道:“俺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是黑五类子女,毛主席说,你们是来俺农村接受俺们贫下中农再教育,不是来结婚的。你又跑来找俺干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俺不能给你开这个头!”

        婉如不声不响,从棉袄兜里掏出一把剪子,“啪”一声撂在炕桌上,剪刀尖碰落了酱碟,黄乎乎的大酱洒了一炕,吓得那个畜生猛一哆嗦。

        范小队长这才抬起光秃秃的脑袋,嘴里的小烟袋停止了“吧嗒”,两只狡黠的小眼睛盯着婉如。

        婉如也盯着他,两双眼睛就像两个对峙的枪口,彼此都散发出呛人的火药味儿。盯着盯着,那双狡黠的小眼睛可能心虚了,终于败下阵来。

        大概,狡黠的小眼睛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看到了警告,看到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老混蛋你听着!要不是你的畜生儿子强奸了我,我不会来找你!你要是不给我开这张介绍信,我就跟你的畜生儿子鱼死网破,拼个你死我活!我就去县革委会告你!我要让你的儿子进监狱,蹲大牢!

        从小队长屋里出来,那只受伤的大黑狗趴在狗窝门口,冲着她假横似的哼哼两声,没敢动弹。婉如心里感到一丝下乡以来从未有过的痛快。

        随后,她跑到村外无人的小溪边,大哭了一场。

        登记之前,婉如给陈曦发出了最后一封信。

十二

        这天晚上,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陈曦从民兵连长手里接过这封被检查过的信,打开一看,顿时蒙了。

        “陈曦哥,我去看你你不见我。我只好告诉你,我要结婚了。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再见了!”

        刹那间,陈曦觉得心碎了,碎得就像漫天大雪,飘落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他找不到自己的心在哪里,寻不到自己的魂归何处。

        他不顾违犯纪律,躲开站岗的民兵,不顾一切地向村外跑去,在对面不见人影的风雪中,发疯般地奔跑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哀号:“不——不——”

        原来,上次他去看望婉如回来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他赶回桦树村知青点,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

        他走进二十多人的大筒子屋,没开灯怕吵醒大家,借着炉火的光亮,摸着炕沿往自己铺位上走,听到知青们发出的咬牙声、梦呓声,以及吃烧豆吃多了的放屁声,他还悄悄地笑了笑。

        他刚要上炕,却听挨着他铺位的黄文彬悄声问他:“你怎么才回来?出事了,民兵连长找你好几趟了,让你回来马上去见他!”

        “出什么事了?”

        “我不能说……”

        “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黄文彬扯着陈曦的耳朵耳语了几句。陈曦的脑袋嗡的一声,心里惊呼:坏了!

        这天晚上,一帮知青闲得无聊,趁陈曦不在到他的木箱子里找书。知青点的精神生活极其贫乏,相互传阅带来的书籍是最大的乐趣。有人在陈曦箱子底下翻出一本破旧的《安娜·卡列妮娜》,书里还夹着一个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一枚刻着方·达娅的十字架项链,觉得新奇,大呼小叫地争抢着传阅。有人还把项链挂到自己脖子上,戏谑道:“哎,你们看我戴上这资产阶级的玩意儿好不好看?”“好看!把你钉到十字架上更好看!”

        黄文彬急忙喊:“哎哎!人家的东西你们怎么能随便乱翻呢!痛快放回去!”他知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封资修”的产物,传出去就麻烦了,可是根本没人听他。

        大家正在嘻嘻哈哈地打趣逗哏,门响,以为是陈曦回来了,却见民兵连长秦光耀闯了进来。

        此人敦实得像小铁塔,进门就气急败坏地骂道:“这个混蛋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啊?”

        是他给陈曦的假,一旦出事,他就逃不了干系了。所谓出事,就是怕过江叛逃。他发现有人正往屁股底下藏书,急忙喊:“哎哎!你们藏的啥玩艺儿?痛快拿出来!”

        几个知青相互瞅瞅,只好将屁股底下的书交出来。

        秦光耀瞅一眼书名,立刻瞪圆了眼睛,厉声道:“这是谁的?”

        此人念书不多,小学没毕业就不念了。但他认得《安娜·卡列妮娜》的书名,还有那枚十字架项链。

        “说!这是谁的?”

        全屋三十多名知青,都紧张地盯着霸气十足的民兵连长,没一人敢吱声。大家都知道,一旦说出名字,陈曦就倒霉了。

        在秦光耀看来,居然有人敢在他管辖的民兵连里窝藏“封资修”的大毒草,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阶级敌人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具体表现!

        “你们都哑巴了?到底是谁的?冯点长,难道你也不知道吗?”他所指的冯点长,是指桦树村知青点的点长冯哲。

        “是陈曦的。”冯哲只好实话实说了。

        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声。

        “他妈的,果然是他!这个混蛋回来让他立刻去找我!”说完,秦光耀拿着书和项链转身走了。

 

        插队以来,陈曦一直是桦树村五十名知青中,最能干、最能吃苦的,多次被点长和民兵连长表扬。现在,他所构建的一切都像雪人一样,轰然倒塌了。

        第二天,陈曦像虾米似的弓着腰,站在大队革委会的办公室里,眼睛盯着坑洼不平的土地面,墙上挂着“反修、防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周围围着一圈批判他的嘴巴。他心里痛苦到了极点,一个铁杆的“五红类”子女,一夜之间却变成了阶级敌人。让他最痛心的是,他不可能调到婉如身边了,更不可能照顾她了。

        “说!十字架是哪来的?”

        “老实交待,你为什么藏着资产阶级的玩艺儿?”

        “你以为装哑巴就能蒙混过关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秦光耀极力想撬开陈曦的嘴巴,时不时让人摁两下陈曦的脑袋。

        陈曦却死不开口。他听说离这不远的小丁村,住着许多中俄通婚的人家,不少混血儿都因“特嫌”被批斗,弄得家破人亡。他怕说出项链的来历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所以干脆一言不发,像哑巴一样。

        “你居然对俺撒谎,说你去范家沟看你妹妹,可你根本没有妹妹!那个女的跟你是一丘之貉,也是黑五类的狗崽子!你跑到范家沟去跟那个女的密谋,是想跟她一起叛逃!”

      狰狞的岁月,扭曲的人性,最不发达的大脑却能诱发出最荒唐、最可笑的想象力。

        从那些吐着蛤蟆烟味儿的嘴巴里,喷出来的话语让人哭笑不得。但没有一个敢笑的,包括知青,都得一脸严肃。

        陈曦知道,在这疯狂而可笑的批判中,任何辩解都像窗外飘落的雪花一样,苍白无力。只能任凭众多喷着蛤蟆烟的嘴巴,对他无限地“上纲、上线”,就差没把他押赴刑场枪毙了。

        不久,秦光耀被全县通报表扬,陈曦则成了全省通报的反面教材,在瑷珲县桦树村知识青年中,挖出一个妄图叛逃的阶级异己分子,要各知青点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以防阶级敌人的叛逃和破坏。

        陈曦被关进一间破草房,一个姓吴的孤寡老头跟他住在一起。时间久了,老吴头忍不住寂寞,就跟陈曦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在萤火虫般的油灯下,老吴头一边抽着呛人的蛤蟆烟,一边讲起沙俄如何逼迫清朝政府签订不平等《瑷珲条约》,沙俄如何制造“海兰泡惨案”及“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将江东六十四屯几千名同胞赶进黑龙江……

        “你呀,糊涂啊!”老吴头坐在炕头,嘴里叼着大烟袋,不瞅陈曦,自言自语,烟袋锅里时明时暗的火光,映在老人松树皮般的脸上,“你以为你跑到老毛子那边,就有好日子过了?俺告诉你吧,别做梦了!凡是跑过去的,要不被送到死冷寒天的西伯利亚伐木头,要不就被遣送回来当特务。你说你一个贫下中农子女,为啥藏着老毛子的玩艺儿?往那边跑干啥?”

        “我根本没想要叛逃!”陈曦终于道出了一句心里话。

        老人抬起浑浊的小眼睛盯着他:“那他们为啥说你要叛逃?”

        “大爷,我……”陈曦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双手抱住数月没理的蓬乱头发,呜呜地哭起来。

        这天晚上,陈曦把自己悲惨的身世告诉了老人。

        老人长叹一声:“嗨,孩子,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别着急,等明个儿大爷帮你说说情。”

        第二天早晨,陈曦问老吴头能不能帮他邮封信,老吴头同意了。

        陈曦在给婉如的信中,丝毫没谈自己的处境,只是安慰她要坚强,说他调转的事还没有结果,末了还写了一句:“太阳的光辉一定会照到边疆,会照到我们身上!”

        正是这句话,又成了陈曦的新罪证,说他含沙射影攻击社会主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这天晚上,在大队革委会扩大会上,讨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作为贫下中农的代表,老吴头为陈曦说了几句公道话,说陈曦并没有想叛逃,却遭到了民兵连长秦光耀的训斥。

        “老吴头,毛主席教导俺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是一个享受无产阶级照顾的五保户,为啥跟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俺看你是被陈曦收买了,丧失了无产阶级立场!老实交待,陈曦给你啥好处了?”

        “小兔崽子,你他妈少拿这套吓唬俺!俺他妈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怕你这套?你他妈整天就知道整人,靠整人捞稻草!你整一个没爹没妈的苦孩子,不怕遭报应啊?”

        “老吴头,你他妈诬蔑民兵连长就是诬蔑无产阶级专政!明天就开你的批判会!”秦光耀厉声道。

        这天晚上,老吴头没有回到陈曦住处。

        第二天上午,却发现老吴头吊死在村外的杨树林里了,尸体都冻硬了。

 

        此刻,陈曦觉得他的胸膛好像要爆炸似的,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团塞进嘴里,以缓解胸中火烧火燎的灼痛感。

        他不相信婉如会跟别人结婚,一百个不相信!

        他跟她虽然没有山盟海誓,但他坚信,他们的爱情像磐石一般坚定,绝不会像雪花一样见热就化。他不能没有她,是她给了他垃圾人生的第一缕阳光,给了他生活的希望!他为了她才下乡插队的。她怎么可能会变心呢?不,她一定是在骗我,让我去看看她。

        于是,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反不反省的,全不放在心上了!

        冒着大雪,匆匆上路了。

        他要去问问婉如,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上,他边走边唱着当时禁唱的知青歌曲,准确地说,不是唱,而是号,像狼一样地号叫,以泄内心的痛苦: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用我们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当时在知青中,流传着许多手抄的知青歌曲,最为流行的是《知青之歌》《南京知青之歌》。这些歌曲当时被列为反动歌曲,只能在知青内部偷偷地传唱。据说《南京知青之歌》的作者,为此蹲了十年大牢,1979年才平反。

        半夜时分,在一片汪汪叫的狗叫声中,陈曦敲响了范家沟女知青的窗子。

        “当当当!当当当!”

        敲了半天,屋里窗帘终于掀开了一角,从挂满厚厚冰霜的窗子里,露出一张看不清模样的脸,传来一声睡意蒙眬的怒斥:“谁?半夜三更敲啥?”

        “对、对不起,打、打扰了。我是肖婉如的表哥。我有点急事,请你叫醒她好吗?”他嘴巴冻僵了,说话都不利落了。

        “她不在!”窗帘刷地撂下了。

        “去哪了?”

        “回哈尔滨了!”对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回哈尔滨结婚去了!”

        “跟、跟谁结婚?”

        “跟谁结婚关你什么事?”窗帘猛地被掀开了,又忽地撂了下去。

        “请你告诉我好吗?”

        “跟我们知青点的方卓群!”

        “……”

        陈曦见过那个姓方的,他们是一趟火车来的,姓方的帮婉如背过行李。他听婉如说过,姓方的就住在哈尔滨道外北十八道街。

        他不知是怎样离开村子的。

        雪越下越大,没有道眼,辨不清方向。他迷路了,在大雪纷飞的荒野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瞎闯,闯到一片茂密的白桦林里,实在走不动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沙沙的落雪声。雪花不断地落到他脸上,开始还能感到丝丝的凉意,渐渐地,雪下厚了,没了知觉,只觉得雪越下越厚,越下越厚,他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雪丘。不远处传来瘆人的狼嗥。

        他遇到过狼。刚来那年冬天,知青点的木柴烧光了。他一个人赶着雪橇似的苏式狗爬犁,上山里去拉木柴,走到半路,拉爬犁的几条狗突然回头回脑地“汪汪”大叫。他回头瞅瞅,发现一只雪青色的家伙前脚搭在爬犁上,跟着爬犁飞快地跑着。他急忙拿起一根捆木头的绳子,系成绳套向那家伙抛过去,那家伙一见绳套掉头就跑了。

        狼怕套子,也怕火。这是老乡告诉他的。

        可现在,他身边既没有火,也没有绳子。不过他什么都不怕了。他渴望得到解脱。他心爱的姑娘跟别人结婚了,他再也寻不到让自己挣扎起来、支撑着活下去的理由了。他觉得被雪埋藏在这片白桦林里,是他再好不过的归宿。

        不知躺了多久,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忽然觉得从鼻孔的雪洞里传来一股热乎乎的血腥气味儿,他忙睁开眼睛,朦胧中,发现一个毛茸茸的嘴巴正在他脸上嗅来嗅去,好像在判断他是活物,还是死尸呢。

        “啊——”他本能地大叫一声,忽地坐了起来。

        他的举动反倒把那个雪青色的家伙吓了一跳,掉头逃窜,一瘸一拐,好像是一只受伤的老狼。

        这一惊吓反倒使陈曦浑噩噩的大脑清醒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周围一片银白色的寂静,身边的灌木丛显得格外阴森。

        他发现那只老狼并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跟着他。

        雪青色的毛,长长的嘴巴,绿森森的眼睛。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好像在逼着他,必须走下去。否则,它锋利的牙齿就会撕碎他。

        多年以后,陈曦特意买了一只狼的铜像放在房间里,以示对狼的感激。

        那个荒野的雪夜,如果没有这只老狼,也许他真的变成孤魂了。

        三天后,他扒火车回到了哈尔滨,找到道外北十八道街那座大杂院,却发现那间小北屋的窗子上,贴着刺眼的双喜字,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屋里一闪。

        几天后,从桦树村赶来的两名知青赶到陈曦家里,推开咯吱乱响的破板门,发现有人蒙着破被躺在冰窖般的小屋里,掀开被子一看,发现陈曦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蜷曲在被窝里。

        而此刻,通缉陈曦外逃的通缉令,早已发往全国各地知青点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