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死囚的心愿 (1)

      一

      肖思冰出命案的这天晚上,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风带着第一次登场亮相的霸气,呼啸着,疯狂地撕扯着电线、树梢等一切能出声的东西,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号,刮得马路上的灯光摇摇晃晃,像喝醉酒似的。

      韩雪出门,半天才打着出租车,等她赶到道外时,已经深夜了。

      哈尔滨曾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道外是地狱,道里是人间,南岗是天堂。地狱,人间,天堂,就像一个家庭的三个孩子,命运不同,经历不同,穿着、地位也截然不同。道外是长子,建阜时间早,当年又是中国人的居住区,自然身穿长袍马褂,头戴毡帽头,鞋底沾满了百年尘土,浑身散发着底层人的汗酸味儿及烧饼味儿。道里却是留过洋的,西装革履,十分洋气,从头到脚,一身世界“名牌”,从索菲亚大教堂,到中央大街的面包石路,都是外国人的杰作。南岗跟道里相似,也是洋味儿十足,只是比道里少了几分珠光宝气,多了几分庄重,不少政府机关都在南岗区。改革开放以来,道外也比道里和南岗发展得慢。

      婉如的家,就住在道外北十八道街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大杂院里。

      夜已深,大杂院里一片矮趴趴的寂静,几排板夹泥的平房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劳顿一天了,累了,趴在黑暗中沉沉地睡着,从窗子里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鼾声和梦呓声。

      韩雪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盖有鸡架、狗窝、菜窖的院子,在黑暗中煞摸了半天,才来到亲家的房门前敲门,不一会儿,传来女婿方卓群的问话声:“谁呀?”

      “卓群,是我!婉如的母亲。”韩雪急忙说。

      “妈……这么晚了,您怎么跑来了?”一听是岳母,方卓群急忙开门,“快请进!慢点儿,您瞧我们家小得跟火柴盒似的,不过快动迁了。”

      卓群拉着岳母,穿过被水缸、酸菜缸、咸菜坛子挤得只剩一人宽的厨房,向屋里走去。

      屋子的确小得可怜,就像火柴盒又分成了四瓣。而且,冬夏都见不到阳光。小夫妻俩住里间,老太太和孙女住外间。韩雪曾多次让女儿和女婿搬到她那去住,婉如就是不同意。

      外屋的祖孙俩已经披衣坐起了。

      “谁呀?”昏暗的灯光下,卓群的母亲顶着寥寥不多的苍发,觑眯着刚刚醒来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韩雪。老太太比韩雪只大两岁,但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却像蜘蛛网上落满了蚊子,人也瘦得跟枯树枝似的。

      “老姐姐,是我呀!”韩雪说。

      “哎呀呀!是大妹子呀?快坐炕头热乎!”老太太急忙拉韩雪坐到炕头,“这么晚跑来,一定有啥急事吧?”

      “唉!”韩雪长叹一声,“老姐姐,不怕你见笑,我家又出大事了!”

      “出啥大事了?”

      “嗨,实在难以启齿啊!卓群,婉如怎么睡得这么死?快把她叫起来!”韩雪说道。

      听到这句话,三个人顿时哑口了,半天没吱声。

      “怎么,婉如出什么事了?”韩雪起身要去里屋看看,却被老太太的一句话给拽住了。

      “大妹子,实话告诉你吧。婉如跟卓群正闹离婚呢,好几个月不回家了。”

      屋里的空气顿时尴尬起来。韩雪悲伤的心情又增添了几分郁闷。她知道,婉如跟卓群的婚姻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现在,她没心思去考虑他们离不离婚的事,只觉得婉如早不离晚不离,偏偏这时候来凑热闹,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卓群,对不起,婉如这孩子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多年来,韩雪对这位老实憨厚的女婿,一直心存歉疚,现在听说婉如又在闹离婚,她心里就更感到歉疚了。

      “妈,别那么说……您喝水。”方卓群忙将一杯开水放到炕沿上,过于憨厚的脸上挂着尴尬的苦笑,低声道,“婉如是一时冲动。我等她,我相信她早晚能回来。”

      “大妹子,你瞧瞧这两个冤家,一个坚决要离,一个坚决要等!你说我这个儿子咋那么完蛋呢?一点不像他爹!”老太太一脸无奈地数落起儿子来。

      “不,都怪婉如不懂事。”韩雪后悔今晚不该来。这种时候,谁还把她儿子判不判死刑的事当回事呢?“老姐姐,都怨我教子无方。太晚了,不打扰了。我走了,你们快休息吧。”说着,起身要走,却被老太太给拽住了。

      “大妹子,别走啊!你的事还没说呢。”

      “嗨,说了也没用。你家的事已经够闹心了。”

      “别价!快说说,到底咋回事?”

      在老太太的一再追问下,韩雪只好道出了实情,说完,问披衣坐着,一直没言语的渺渺:“渺渺,你说你舅舅能不能保住一条命?”

      方渺渺沉默了片刻,犹豫道:“姥姥,我不了解案情不好说。再说,舅舅的命案并不属于我们区法院管辖。”

      一听这话,老太太火了。

       “啧!你说你这孩子,对舅舅的事咋一点儿不上心呢?别以为你妈跟你爸闹离婚,你舅舅的事你就不管了!我告诉你,俺们俩家可是生死之交!你舅舅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儿,明个一上班,你就把你舅舅的案子打听清楚喽!听到没有?”

      看到奶奶没头没脑地责备自己,渺渺心里很是委屈。她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跟母亲的感情不深,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舅舅,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记得他一头鬈毛,嘴巴刮得青耗耗的,一双陷进眼窝里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长得很野性。

      回去的路上,韩雪的心情比来时更糟糕,想想自己的两个孩子,一个把妻子杀了,一个又在闹离婚。你说这两个冤家,没有一个省心的!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她当妈的错,还是孩子的错?

      这天中午,渺渺赶到道里靠江边的一家西餐厅时,母亲已经坐在靠窗的一只小桌前等她了。

      早晨上班,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渺渺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在渺渺的记忆里,母亲从未给她打过电话,这是第一次。虽说是为了舅舅的案子,但她心里还是感到很受用。从她记事起,母亲只是一个美丽的影子,在很远的地方插队,很少回家。她从不管那个美丽的影子叫妈,而是叫她大姨,长大以后才改过来。不知为什么,她和母亲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鸿沟,而且好像永远无法逾越。

      在弥漫着奶油和苏波汤味儿的西餐厅里,渺渺看见母亲身穿墨绿色风衣,扎着杏黄色丝巾,秋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母亲手拄下巴低头沉思的脸颊上,越发显出一种成熟女性的高雅与美丽。

      渺渺知道,母亲的漂亮是出了名的,人们都叫她冷美人。大杂院里的婶婶、阿姨们,经常神秘兮兮地逗她:“渺渺,你是你妈生的吗?瞧你妈长得多漂亮!瞧你这小单眼皮!”

      她曾眼泪汪汪地问奶奶:“奶奶,我到底是谁生的呀?她们都说我……”

      奶奶却说:“别听那些王八蛋胡说八道!当然是你妈亲生的了!”

      到了餐桌前,渺渺才发现母亲显得很憔悴,一脸愁容,见到渺渺,眼里噙满了泪水,拉着她的手,半天哽咽无语。

      “妈,别难过。”渺渺忙拿出纸巾递给母亲。

      婉如一边拭泪,一边悄声道:“告诉我,能不能保住命?”

      餐厅里很静,只有为数不多的刀叉发出的轻微碰撞声。渺渺和母亲面对面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摆着几盘烤牛排、蔬菜沙拉、罐羊等菜肴。

      “如果舅舅真是一时情绪失控,又有自首情节,或许有希望保住命。”

      听到这句话,婉如隔着小桌向渺渺伸出一只手,渺渺也向母亲伸出一只手去。母女俩的手隔着小桌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渺渺,妈妈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救救舅舅,他是妈妈唯一的哥哥。”肖婉如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嗯。我知道。”

      “你舅舅这辈子活得太不容易了。不说那些了。你看请哪位律师好?你那边找办案人,需要多少?”肖婉如做了一个点钱的动作。

      “不用!关键看舅舅的案子有没有从轻的情节?”

      “不行!现在不动这个绝对不行!”肖婉如扫了一眼周围,只见几个操着刀叉的就餐者正往嘴里忙活着,并没人注意她们,便压低了声音,“你应该明白,有没有从轻的情节,关键看办案人如何认定。”说着,她将一个厚厚的大信封从桌子那边推到渺渺面前,“记住,请办案人吃饭,不能去小餐馆,要去哈尔滨最高档的餐厅,最好去腐败一条街的高档饭店!另外,三个办案人不能同时请,要分头单独进行,单独表示!这些不够我再给你拿。”

      渺渺很是惊讶,心想母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世故,如此干练了?在家那些年,母亲很少讲话。自从前年去了外贸公司,她发现母亲变了。她不知母亲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妈,我刚分到法院,从没干过这种事……”渺渺感到很为难。

      “妈很理解你,你刚出校门,很单纯,对社会并不了解。其实,当今社会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告诉你,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说穿了,你舅舅的性命就掌握在办案人手里呢。确切地说,就掌握在你手里了!”

      “掌握在我手里?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办案人!”渺渺一脸惊讶。

      “渺渺,你真是太单纯了。你想想,你把关系打通好了,你舅舅就能保住一条命,稍有闪失,那你我……”婉如停顿了一下,半天才说出那句不愿说的话,“就只能等着收尸了。”

      婉如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充满了一个成熟女性的干练:“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为舅舅的案子犯错误,只是让你想法找到办案人,跟他们通融一下,让他们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给予关照。如果你觉得实在为难,你可以把办案人约出来,我跟他们见面。”

      渺渺发现,母亲远不是过去那个整天沉默寡言的母亲了。母亲变了,不仅变得干练,而且变得很有韬略,一步一步,考虑得很周到,牵着你的鼻子,只能按照她的思路走下去。

      来见面之前,渺渺曾想劝劝母亲跟父亲和好的事,现在看来,她觉得没这个必要了。母亲不可能再回到父亲身边了。

      肖思冰的案子很快就转到市中院刑一庭了。

      渺渺通过同学的关系,找到负责此案的主审法官审判长吴鹏,该做的都做了,该表示的都表示了。吴鹏法官对渺渺也坦诚了自己的观点,被害人确实有过错。而且,肖思冰又有自首情节,如果不出意外,保住性命应该没问题。他还说:“谁家都有摊事的时候,咱们都是干这行的,在不违背法律的情况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谢谢你,吴大哥……”渺渺对吴鹏一再表示感谢。

      可是,事隔两天,情况却突然变了。

      早晨一上班,渺渺就接到吴鹏法官打来的电话:“方渺渺,你那个混蛋舅舅又交待出一起命案,而且还想越狱……”

      “什么?不可能!”渺渺几乎惊叫起来。

      可是,吴鹏法官的一番话,却像死亡判决书上的红挑,把渺渺心中的最后一点幻想,给彻底勾掉了。

      “他交待的笔录刚转到我手里,不信你过来看看吧!”

      完了!彻底完了!渺渺心里惊呼,这回真要给舅舅收尸了。

      吴鹏说,前天夜里,肖思冰在监舍里大喊大叫,说肚子疼,叫喊着要看医生。看守过来打开牢门,肖思冰捂着肚子刚要往外走,睡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罪犯突然大喊:“报告政府,不要相信他的鬼话!他肚子疼是装的,他想越狱逃跑!”

      肖思冰抡起手铐,照着年轻罪犯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年轻罪犯被砸得头破血流,仍在大喊:“报告政府,我揭发,他二十多年前就打死过人……”

      案情重大,监狱值班看守通报预审科连夜提审。结果,肖思冰对此供认不讳。

      渺渺心里暗暗骂道:这个混蛋舅舅,纯属作死!装肚子疼,想越狱逃跑,你以为你是谁?是007?超人?高墙电网,几道铁门,几道警戒线……给你安上一双翅膀你都飞不出去!真是愚蠢透顶!这回好,作吧,把自己的小命给彻底作没了!

      渺渺急忙给母亲打电话,让她马上到法院来一趟。

      在法院门口,说完这一切,渺渺以为母亲会悲恸欲绝,大骂舅舅作死。可是,母亲却表现得异常平静,而且对舅舅多年前发生的那起命案,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母亲只是显得有些疲惫,靠在法院冰冷的围墙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一声:“唉!看来他是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上了。”说完,拍拍渺渺的肩膀,“渺渺,谢谢你,为舅舅的案子费了不少心。”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渺渺心里感到一丝隐隐的歉疚。

      母亲却说:“那不怪你,该做的你都做了。好了,我走了。你快回去上班吧。”

 

      开庭那天,渺渺去旁听了。

      是在市中院一个中型审判庭。旁听席坐的大多是两起被害人的亲属。被告方亲属只有母亲和一个男的。两人坐在前排靠近小门的地方。渺渺穿着便装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她不愿让别人看见她。

      渺渺第一次以犯罪嫌疑人家属的身份坐在旁听席上,却发现,平时司空见惯的国徽、法椅、法台,忽然有一种令人生畏的肃穆感,就连身着藏蓝色制服、头戴大盖帽的三名法官,也好像多了几分威严,担任审判长的吴鹏,显得很高大,远不像平时那么矮胖臃肿了。

      随着法槌响,审判长宣布开庭,命令法警把犯罪嫌疑人肖思冰带进来。

      随后,从右侧的小门里,传来哗啦哗啦响的铁镣声,只见身穿绛紫色囚衣背心的肖思冰,手、脚都带着重镣,在两名法警的看押下从小门里拉跨拉跨地走进来。

      渺渺发现,舅舅比年轻时胖了,刚刚刮过胡子,下巴青耗耗的,自来鬈头发梳得很整齐,好像打了发胶,带着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坏笑。好像他不是来接受死刑审判,而是来电影院看电影,边走边用野性十足的眼睛若无其事地扫视着旁听席,看到母亲还冲她点点头,笑了笑,说了一句什么。

      “王八蛋!你他妈还笑呢!痛快去死吧你!”“混蛋!打死他,这个王八蛋!”

      法庭里一阵骚动,被害人亲属被激怒了,张牙舞爪地向肖思冰扑过去,被几名法警上前制止了。

      审判长几次敲响法槌,一再警告被害方家属遵守法庭纪律,否则将被请出法庭。这才震住了被害方家属的哭闹。

      庭审中,当公诉人陈述肖思冰的罪行时,肖思冰根本不听,扬着脑袋东张西望,一会瞅瞅棚顶的日光灯,一会儿瞅瞅法台上方的国徽。

      审判长问他:“肖思冰,公诉人所陈述的犯罪事实,你听清没有?”

      “听清了。我对所有的罪行都供认不讳!我早就应该拉出去毙了,多活了二十多年,够本了!法官,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早点对我嘎吧一声!”肖思冰举起带着铁镣的双手,冲着审判长抱了抱拳,弄出稀里哗啦一阵大响。

      看到他这副玩世不恭的德性,法庭上再次响起唏嘘声。有人骂他是魔鬼,是杀人魔王!

      渺渺也觉得舅舅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他不仅漠视他人的生命,而且同样漠视自己的生命。他好像根本不把死当回事。一个如此漠视生命、拿生命当儿戏的人,实在不足可惜。

      当审判长问肖思冰,1966年冬天,你为什么用砖头砸死十九岁的黄某时,肖思冰的回答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因为他骂我母亲是破鞋,我不许他辱骂我的母亲!”

      肖思冰的话音一落,有人“呜”一声大哭起来,随即又被什么东西捂住了。渺渺循声望去,只见母亲的背影倒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了。

      问到第二起命案的起因,肖思冰的回答还是那句话:“因为她侮辱了我的母亲!”

      渺渺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如此玩世不恭,如此漠视生命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孝心?为什么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母亲的名誉?

      她知道,舅舅没必要撒谎,更没必要美化自己。对他来说,两起命案在身,什么样的动机都不重要了,都是必死无疑。她觉得在舅舅身上,似乎有一个令人不可理喻的谜。此刻,她内心却感到一阵酸楚,羡慕舅舅有一个疼他爱他的母亲。否则,舅舅绝不会拿生命去捍卫自己母亲的名誉。姥姥没来,姥姥要听到舅舅因为她去杀人,她该多揪心哪?

      肖思冰最后陈述时,只说了一句:“只求法官快点送我上西天吧!”回头又冲着旁听席的被害人家属,抱了抱拳,“对不起,我到地狱里再向死者道歉吧!”他的举动又招来旁听席一阵骂声。

      当天没有进行宣判。

      庭审结束时,法警押着肖思冰离去,渺渺听到舅舅回头问母亲:“妈怎么没来?”

      母亲哭着问他:“你想妈了?”

      肖思冰的回答被哗啦哗啦的铁镣声及旁听席的骂声淹没了。渺渺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