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忏悔 (1)

        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挂号信之前,韩雪正满怀期待地盼望丈夫出狱,盼望丈夫回家团聚呢。

        那段时间,每一个中国人心中都充满了期盼,期盼考大学,期盼返城,期盼冤假错案得到平反,期盼找到工作,期盼夫妻团聚……

        啊,太多太多的期盼在荒芜了十年,甚至更久远的心田里冒出来,呼唤着人们不顾一切地去为之抗争,为之奋斗!

        那是怎样一番期盼啊?

        像嫩芽渴望破土,像婴儿渴望冲破胞衣,更像饥渴的人渴望喝到一杯清水。

        没有人比韩雪的心中怀有更多的期盼了。

        盼望女儿、女婿返城,盼望丈夫出狱,盼望自己平反,盼望丈夫早点回家团聚,盼望儿子早点儿成家……当然,她还盼望给父亲平反,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得以瞑目。

        那段时间,韩雪忙得马不停蹄,帮女儿、女婿办返城,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安排了工作。卓群到哈尔滨肉联厂当工人,婉如到一家鞋厂当工人。他们是最后一批返城的,让婉如总算逃离了那个伤心地。

       出狱以后,韩雪没有生活来源,卖过菜,卖过包子,到餐厅当过服务员,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干什么,都永远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对这些舌头制造出来的枪弹,她早就穿着刀枪不入的防弹衣了。她早都不在乎了。

      开始落实政策时,她找到有关部门,要求给自己落实政策。不久,她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讲台,到南岗区一所小学继续当教师。同时,她把为父亲申诉的材料送到市委和省委有关部门,找到纠正冤假错案的负责人,跟他们一次次讲述父亲的案情。

       得到的回答却是:“你父亲的案子是解放前定性的,不属于文革中的冤假错案,不在平反之列。”

       她很失望。但她坚信父亲绝不是什么叛徒和汉奸,只是找不到为父亲证明身份的证人罢了。

       不久她却发现,她的命运永远像万花筒似的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变数,而且从来不会朝着她所期待的方向变化。

       她接连给肖泽明发去两封信,告诉他右派平反的消息,让他尽快提出申请,却一直不见他回信。她不知他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信。

        于是,她拎着一堆食品,折腾了两天两夜,再次来到那个偏僻的辽北劳改农场,却听到这样的回答:“肖泽明去年就刑满释放了,早就出狱了。”

        得知这一消息,她落泪了。

        十八年了,丈夫终于熬出头了。她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回家,他不愿给她和孩子带来劳改犯的影响。可她心里又埋怨丈夫:你怕给我和孩子带来影响,可你想想,我是你老婆,我能不惦念你吗?你在监狱里关了那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我能不盼着你回家吗?泽明啊泽明,你这个老糊涂虫,这么大个世界,你让我上哪找你去?

        可是,当她从满身霜雪的邮递员手里接过丈夫的来信时,却一下子蒙了。

        丈夫在信中说,他出狱了,病了,想见她最后一面。

        她觉得老天爷对丈夫太残酷、太不公了!

        她请了假,当天就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到四平倒了一次车,又坐了一段毛驴车,按照信上所说的地址,来到了辽北一个叫林家铺的偏僻小镇。

        傍晚时分,才找到丈夫的住房,一看到眼前的景象,她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太凄凉了。

        一扇歪歪扭扭的破大门,一间破烂不堪的泥草房,刚下过一场雪,小院里静悄悄的,雪地上见不到一个脚印。她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推开吱咯乱响的破房门,只见昏暗的厨房里清锅冷灶,没有一丝光亮,只听屋里传来一声极其虚弱的问话声:“谁呀?”

        里屋的灯亮了。

韩雪推开屋门,她无法相信丈夫就住在这样的小屋里,更无法相信炕上躺着的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从美国学习归来的英俊、潇洒的飞行员。

        小屋像冰窖一般,凌乱不堪,四周墙壁上挂满了白亮亮的冰霜,屋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儿,显然是从炕沿下那只尿桶里发出的。炕上躺着一个苍发如草、脸色蜡黄的老人,盖着一床跟他脸色相仿的土黄色被子,嘴里喘出一团团白色哈气。在一只破旧的桌子上,摆放着她跟肖泽明唯一一张照片,结婚那天照的。

        “泽明……”

        肖泽明忙从枕头上仰起头来,瞪大浑浊的眼睛盯着韩雪,盯着盯着,眼里蓦地涌出两股泪水,干裂的嘴唇激烈地颤抖起来,半天才嗫嚅出一句:“韩雪……真的是你吗?”

        “泽明,是我……”韩雪躲开尿桶向他奔过去。

        “韩雪……我终于见到你了。”肖泽明向她伸出那双驾驶过战斗机,如今却瘦得皮包骨的双手。夫妻俩抱头痛哭。

        “泽明,你病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出狱了为什么不回家呀?”

        “我……不愿给你和孩子带来麻烦。”

        “你好糊涂啊你!看你病成这个样子,你知道我心里多难过?我去监狱才知道你出狱了!你、你太让我伤心了。”

        “别伤心,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这是不把我当成你老婆!”

         韩雪的到来,使肖泽明的精神一下子好多了。他挣扎着坐起,让韩雪给他围好被子靠火墙坐着。

        “泽明,为什么不去医院?是不是没钱?明天我送你去医院,要不你就跟我回哈尔滨!”韩雪一边嗔怪肖泽明,一边忙着收拾屋子,给炉子加煤。

        肖泽明却摇摇头:“去哪都没用了,胰腺癌晚期,没几天了。临走前,就想最后见你一面……别忙活了,快上炕陪我坐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你……你也老了,头发都白了。”

        “嗨!能不老吗?都多大岁数了?你看你老的我都不敢认了。”

        韩雪脱鞋上炕,把脚伸到丈夫的被窝里。夫妻俩手拉着手,亲切地聊起来。

        韩雪说:“你出狱了。这回该回家好好享享福吧。”

        “唉!”肖泽明却长叹一声,“我回不去了,也享不着这份福喽。这些年,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孩子都好吧?”

        “都好。婉如返城了,夫妻俩都有了工作。”

        “雪,还记得吗?咱们第一次……”

        “当然记得。那时候,你不理我,我还以为你在外面有了女人呢。”

        “女人?”肖泽明凄苦地笑了,“哪个女人能比得上你?你那么漂亮……”

        “嗨,漂亮有什么用?红颜薄命。”

        “雪,我要告诉你,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你要真心爱我为什么不回家?”

        “你知道,我是有历史问题的人,回家怕给你和孩子带来影响。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平反了。”说着,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信封,哆哆嗦嗦地打开来,将一张盖着法院公章的判决书递给了韩雪。

        “终于平反了。”韩雪看完短短几行字的判决书,长叹一声,“唉!这么多年,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你比我父亲强,我父亲到现在还背着叛徒、汉奸的罪名呢。喏!好好收好这张纸吧,这可是你的命根子!”

        “是啊,是命根子。你回去告诉孩子一声,就说我平反了,不再是右派和历史反革命了。”说到这里,肖泽明转头望着结满厚厚冰霜、望不见外面世界的窗子,语气中充满了来日不多的悲凉,“雪,我真希望能回到你和孩子身边,过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说心里话,我并不介意儿子是谁的,真的不介意。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你忠于爱情,忠于你的岗察洛夫,所以……”

        韩雪瞪大眼睛盯着肖泽明,不相信这番话是他的心里话。盯了好一会儿,终于确信他说的是真心话,而不是揶揄她。她抱住肖泽明“呜”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十分压抑,就像闷在葫芦里似的。

        她觉得几十年来,没一个人能理解她,包括自己的孩子,都认为她是一个偷情的坏女人,儿子至今都不肯原谅她。今天,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不是一个放荡女人,而是一个忠于爱情的好女人!世界上,终于有人说她是好女人了,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丈夫——唯一一个能理解她的男人。

        哭够了,她向他也道出了心里话:“其实,我在你面前一直很自卑,抬不起头来。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总觉得对不起你。”

        “咱俩都觉得对不起对方,其实我们都不是坏人。”

        “是啊,我们都不是坏人。”

        “对,我们都不是坏人。”

        “我多么希望我们能重新开始啊!”

        “是啊!多么希望能回到你身边啊!可是,不可能了。我连拥抱你的气力都没有了。雪,我现在已经很知足了,临死前收到了平反证书,又见到了你,这回我可以闭上眼睛走了。”

        “泽明,别瞎说,你会好起来的!”

        “嗨,别说傻话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度过了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幸福时光。

        韩雪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火墙烧得暖烘烘的,墙壁上的冰霜开始融化了。她给肖泽明洗头,洗脚,做面条,蒸蛋羹,一勺一勺地喂他。

        每当这时,肖泽明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激动的泪花,说一些夫妻间不该说的感激话:“雪,谢谢你,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说啥呢?我不是你老婆吗?”韩雪故作生气地嗔怪他。

        肖泽明笑了,尽管满脸苍桑的核桃纹,但却流露出几分年轻时的模样。

        肖泽明胰腺癌晚期常常疼得冷汗淋漓,身子蜷曲成一团,但他一声不吭,只是大把大把地吞服着止痛药。韩雪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给他擦汗,想减轻他的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能背着他偷偷地抹泪。

        韩雪到这第七天晚上,肖泽明说他想吃酸菜馅饺子。韩雪到邻居家要了一棵酸菜,买了一斤猪肉,给他包的饺子。他吃了五个。

        晚饭后,他让韩雪给他洗头,洗脚,换上新洗的衬衣,还让她到炕梢一只破木箱子里,找出一个旧纸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架不锈钢的飞机模型。

        见到飞机模型,肖泽明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立刻闪烁着异样的光泽,双手颤抖着举起模型,左看右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随后,他哆哆嗦嗦地启开飞机模型纸盒的底座,从夹层里取出一张成绩单和一张毕业证。毕业证上的照片,一身戎装,浓眉大眼,炯炯有神,十分英俊。

        “泽明,瞧你那时候多帅气呀!”韩雪看着照片感叹。

        听到这话,肖泽明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但红晕转眼又消失在蜡黄之中了,就像消失在秃山后的落日一样。

        “当年,我在北平读书,被宋美龄选派到美国军校学习飞机驾驶,成绩很优秀。我是一名优秀的飞行员,也是一个一心想报效国家的热血青年。”随后,肖泽明话题一转,“雪,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你,就把这个飞机模型送给你留作纪念吧。我们相识的时候,我就像这张照片那么年轻。”说完,他的目光随之黯淡下去,刻着深深皱纹的苍老眼角,挂着两颗更苍老的泪珠。

        “是啊,那时我们都很年轻……”韩雪也随之感叹。

        这天晚上,两个人躺在黑暗中,手拉着手,说了好多心里话。

        肖泽明说:“雪,非常感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幸福地度过了最痛苦的时光。”

        “泽明,你跟我回哈尔滨吧。以后我天天陪着你。”

        “那不可能了。我死了以后,你最好还是跟保罗办个手续,在一起明正言顺地生活。这样老了相互也有个照应。”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那是不可能的!”

        “我真心祝你幸福……”

        对于这场诀别性的交谈,韩雪并没有多想。她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

        但是,当她第二天清晨醒来,发现肖泽明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还是感到十分震惊,趴在他身上号啕大哭:“泽明!你为什么要这么走啊?你让我心里多痛苦啊!”

        她不知丈夫什么时候起来换的衣裤,更不知他费了多大气力才穿上鞋的。她恨自己睡得太死了。

        一套洗得发白的、过于肥大的空军地勤蓝色旧军装,旧军帽,旧皮鞋,连姿势都是军人式的,身子笔挺,嘴巴微张,眼睛微闭,脸上凝固着蜡黄的安详,好像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可以安心地上路了,又好像做好了起飞前的准备,到天堂继续当他的飞行员去了。

        在肖泽明的枕头底下,在装着平反证书的信封里,韩雪找到一封遗书,一枚刻着“韩雪”的金戒指,还发现一只安眠药瓶。

        遗书很短,只有两行字:

        “亲爱的雪,谢谢你陪伴我度过了最后的时光,今生能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请把我的骨灰带回哈尔滨,不必存放,撒进松花江里喂鱼吧。将这枚戒指还给你,你是我一生的最爱,让我最后叫你一声,亲爱的雪,我在天堂里祝你和孩子们幸福!”

        落款是:“永远爱你的泽明,1980年12月24日。”

        肖泽明选在平安夜走的,终年五十七岁。

        丈夫的离去,让韩雪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感叹人生苦短,命运难测,本以为丈夫出狱后能过几天安稳日子,没承想,说走就走了。

        丈夫去世以后,她心中的期望值降低了,对什么事情不再抱更大的期望,但心里却增加了紧迫感,觉得自己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也要到马克思那报到去了。她听说许多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人都平反了,唯独父亲仍然背着叛徒和汉奸的罪名。她心里很是不甘,觉得有生之年不能为父亲平反昭雪,她将无颜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她夜里失眠,眼前经常浮现出父亲拉着洋车奔跑的背影,浮现出父亲被套上麻袋拖上吉普车的情景,想起父亲冲她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她还没给我钱呢!”每每想到这里,她心如刀剜,内心无比疚痛。

        她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一条为父亲平反的途径?怎样才能找到一个证明父亲身份的证人?

        时间转眼到了1992年。

        清明节过后不久,一天早晨,退休在家的韩雪在《生活报》上看到一则新闻,一个叫佐藤横二的日本人,当年在哈尔滨平房的日军七三一部队当小头目,回哈尔滨来向中国人忏悔,向侵华日军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馆长,递交了一份被害者名单。报纸上还登出了佐藤横二在日军七三一部队遗址,向死难者谢罪的照片。

        她记得,跟汉奸表哥梁玉春结成拜把子兄弟的人就叫佐藤横二。

        这些年,为了父亲的冤案,她去过好多档案馆,凡是听说有烈士名单的地方她都去查找,始终没有查到父亲的名字。不久前,她在省档案馆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十几名在哈尔滨和绥芬河地区,在共产国际情报站工作的苏联及中国特工被俘人员,都被送到日军七三一做了活人试验。

        看到这则消息,她忽然想到生死不明的父亲,会不会也被他们拉到日军七三一部队去做活人试验了呢?

        一想到这,她坐不住了,立刻动身去平房。

        她要去日军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查查,看看佐藤横二交出来的名单里,有没有父亲的名字。她要问问那个佐藤横二,见没见过她的父亲。

       中国人都知道,日军七三一部队是日军当年最大的细菌战部队,是石井四郎一手创建的。除此之外,日军在长春、海拉尔、北京、南京、广州等地,还设有多个细菌部队。他们将成千上万的中、苏、朝、蒙被俘人员及平民百姓,抓去当活体试验标本,将大批干燥的鼠疫、霍乱、伤寒菌,投向中国,使几十万同胞惨死在人为的瘟疫之中。1945年,日军准备了几万箱干燥细菌,用五万只老鼠繁殖了大量鼠疫跳蚤,准备向中国发动大规模的细菌战,没等他们实施这个灭绝人性的计划就完蛋了。溃逃之前,他们把关押在七三一部队的几百名活人试验人员,全部毒死了,炸毁了重要设施,把几万只带有鼠疫跳蚤的老鼠全部释放出来。这些老鼠四处逃窜,疯狂肆虐,造成七三一部队附近的村屯接连暴发了六次大规模的鼠疫。有的一家十几口全部死光,有的村屯几百户人家,只剩下寥寥几户。

        韩雪乘公交车到平房下了车,迎着春天虽不炎热,但却耀眼的阳光,走进刻着巨幅牌匾“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遗址”的大门,经过原“南门卫兵所”破旧的收发室,走进一片空旷而荒凉的广场,向后面一幢陈旧的日式平房走去,不远处有一幢二层的米黄色小楼,那是原日军七三一部队的本部,稍远一点,伫立着一堵残壁及两只完好无损的烟囱。这些罪证向着中国的天空默默地竖立着,仿佛证实着当年的罪恶。

        她知道,这些只是地面上残留的建筑,七三一部队大批的秘密工程仍然埋在地下,至今没敢挖掘,不知小鬼子在地下还藏着多少坏水呢!

        她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却觉得与以往不同,不知冥冥之中,上苍给了她某种暗示,还是她内心的自我猜测。她隐约觉得父亲很可能就死在这里。她仿佛看见父亲被冻得硬邦邦的身躯,被扔进滚烫的开水里,仿佛看见父亲被扔进焚尸炉里……她甚至听到了父亲的惨叫,不,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万个人在惨叫!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战栗!

        她忽然觉得,不管那份名单上有没有父亲的名字,这片浸透了无数革命志士鲜血的土地,都唤醒了她灵魂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息息相关!

        在日军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简陋的办公室里,一位五十多岁、姓彭的负责人接待了她,此人精通日语,很了解日军七三一部队那段罪恶历史。

        韩雪对彭先生说明了来意,并诉说了父亲当年失踪的情况。

        彭先生却长叹一声:“唉!小日本子害死的人太多了。这个佐藤所提供的这份名单,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他提到的那些被杀害者的名字,早就在我们陈列馆所掌握的名单之中了。你看看吧。”

        韩雪接过那份名单,仔细地看了几遍,很遗憾,并没有韩一平的名字,连方光宗说过的几个化名王义明、刘强都没有。

        韩雪问彭先生:“彭先生,这个佐藤横二跟大汉奸梁玉春是不是拜把子兄弟?”

        “对,是拜把子兄弟。不过,梁玉春最后就死在佐藤手里。”

        “为什么会死在他手里?”

        彭先生说,小日本投降之前,把为他们干坏事的汉奸、苏联人,全部杀害了,一个不留,怕这些人泄露他们的罪行。就在七三一部队准备炸毁建筑的那天凌晨,佐藤派人把梁玉春叫来了。当时,梁玉春感到事情不妙,就对他老婆说,如果他两小时之内还没回来,就说明他出事了,让她带着贵重物品赶快逃回娘家。果然,他两个小时没有回来,他老婆让人赶着三辆装有金银细软的马车,连夜逃跑了。可是,前面两辆马车却把她甩了,自个儿跑了,气得她又哭又骂,只好带着两个孩子跑回了娘家。

        韩雪问彭先生,佐藤现在在哪?

        彭先生说:“佐藤要去梁玉春的老家冯家岗看看,去拜访一下梁家的后人。本来应该由我陪他去,我临时有点事,就派别人陪他去了。今天下午能回来。怎么,你有事吗?”

        “彭先生,我想见见这个佐藤。”

        “这恐怕不行。这牵扯到外事……”

        “彭先生,我们可以不惊动外事部门,只要您肯帮忙。我只想以亲属的名义见见他。”

        “亲属?你怎么跟他是亲属?”彭先生用疑惑的目光重新打量着韩雪。

        “梁玉春是我的远方表哥。”

        “那也不行!我必须请示外事部门。对不起,我还有事。”彭先生准备起身离去,却被韩雪叫住了。

        “彭先生!请等一下!”韩雪诚恳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有外事纪律。我知道一经请示外事部门事情就复杂了。彭先生,我们都是中国人,我已经是六十六岁的人了,我恳求你帮帮我这个老太太,帮我了却这份心愿。我九泉之下的父亲,已经背了近半个世纪的黑锅。我也为父亲奔波了半个世纪,眼看快入土了!可是……”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正是这番带着半个世纪辛酸的话语,打动了彭先生。

        “那好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