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就在哈尔滨至哈巴罗夫斯克旅游快艇通航一周左右,八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保罗去世了。
渺渺接到母亲的电话赶到小茅屋时,保罗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渺渺和母亲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屋,把最后一点时光留给了两位苦恋一生的老人。
小屋里,身穿一身白袍的保罗像个孩子似的,躺在韩雪的怀里,瞪着灰蒙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大胡子在微微颤抖,嘴巴一张一合,极力在说着什么。
“保罗,”韩雪抚摸着保罗的满头苍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你是说上帝终于赐福给你了,你终于得到解脱了。对吧?”
保罗点点头,嘴唇又微微翕动起来。
“你说你爱我,感谢我给你的一切。”韩雪俯身亲吻着保罗的脸颊,哽咽道,“保罗,我也爱你,是你给了我儿子。到时候我会去天堂找你,你可别不认识我呀!”
保罗微笑着,点了点头,举起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想抚摸韩雪的脸颊,没等举到脸上就缓缓地跌落下来了。
小屋里静悄悄的,最后一抹夕阳从敞开的后窗里探进来,抚摸着这对恋人最后拥抱的身影。韩雪眼含泪水,轻轻合上保罗的眼睛,将头抵在保罗的额头上,久久没有抬起来。
“当……当……”远处传来索菲亚教堂晚祷的钟声,一个过早衰老的生命就这样随之去了。
韩雪轻轻地放下保罗,到床底下取出一只挂满黑渍的脸盆。婉如进屋想接过脸盆被母亲拒绝了。韩雪用香皂将脸盆洗刷干净,从暖壶里倒了一些温水,用毛巾给保罗精心地擦脸、擦头,擦洗手脚,在他胸前放好一枚十字架。一切处理完毕,她才示意婉如和渺渺进去,让她们跟老人最后告别。
按照保罗的遗愿,韩雪没有把他的遗体送进教堂接受最后的超度,东正教称之为终傅。也没有按照东正教的教规请来司祭,给他诵读最后的祈祷经文,给他的耳、目、鼻、口、颊、胸、手和足涂抹圣油,借此来赦免他的罪过,让他的灵魂得以救赎,使他顺利升入天国。而是把他安葬在哈尔滨皇山墓地中国人的墓园区。
“我背叛了东正教规,违背了上帝旨意。我死后不要将我葬在俄侨墓园,免得遭到俄侨同胞的唾骂,就葬在中国墓园吧。”这是临终前,保罗留给韩雪的遗言。
墓碑是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镶着保罗年轻当司祭时,身穿白色长袍的照片。
送葬的只有她们几位亲人。韩雪没有让她们按照中国的风俗磕头、烧纸、哭泣,而是让婉如买了许多红玫瑰带去。
这是夏天里最晴朗的一天,太阳很大,阳光很刺眼。因为有山风,并不觉得炎热。
一身黑服的韩雪蹲在地上,将玫瑰花一枝挨一枝地摆放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一律花朵朝里,花梗朝外,十分整齐。
婉如要帮母亲摆放却被母亲拒绝了。
韩雪一个人默默地摆着,好像在跟保罗做最后的道别。山风吹乱了她的满头苍发。她明显得老了。
看到在这耀眼的阳光下,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摆放着一圈鲜艳的红玫瑰,看到这红与黑的景致,婉如不由得想起那部名著《红与黑》,那也是一部男女偷情的小说。
她发现,这红与黑搭配起来,显得既庄重又美丽。她忽然觉得,这红与黑的色泽,多像母亲和保罗的爱情啊!冲破一切枷锁,火焰一般炽烈!
她想,母亲的用意大概就在于此吧?
离开墓地之前,韩雪对婉如说:“去看看你父亲吧,给他烧几张纸,放一束鲜花,尽一份女儿的孝心吧。”
婉如带着渺渺来到东北角一座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墓碑上镶着肖泽明年轻当飞行员时的照片。
她们娘儿俩蹲在墓碑前,烧了几张纸,放上一束鲜花,说了几句安息之类的话,就离去了。
五
保罗去世的这年秋天,卓群的母亲也住院了。
子宫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得知这个诊断,渺渺忍不住在医生面前失声痛哭,一再哀求医生:“大夫,求求您,无论如何救救我奶奶!奶奶的身体一直非常好,从未去医院看过病!大夫,求求您了!”
医生却说:“正因为老人身体好,所以你们当儿女的,从不带老人来医院做体检。现在,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们也没办法了。”
听到医生的责怪,渺渺心里更是难过,后悔自己没有带奶奶做过体检。她知道,奶奶的日子不多了,世界上最疼她爱她的人要走了,再也没人像奶奶那样疼她了。
她在走廊里哭了很久,哭够了才回到病房。
老太太住的是肿瘤医院的普通病房,四张床,四个病人都是癌症晚期。
渺渺拭去脸上的泪水,换做笑脸才走进空气污浊、不断传来呻吟声的病房,悄悄走到最里边的病床前,只见秋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奶奶的脸上,满头的白发冲着秋阳挓挲着。奶奶本来就又瘦又小的身子,显得更小,更薄了,薄得就像一张纸似的。
渺渺佯装没事似的瞅一眼吊瓶,说:“啊,还有挺多呢。奶奶,别担心,医生说你没什么大事,只是长了一个多年的子宫积瘤,不用手术,过一段时间瘤子就会慢慢萎缩的。”
渺渺怕自己哭出来,忙拿起床头的暖瓶要去打水,却被奶奶叫住了。
“渺渺,别忙活了。邻床的大妹子刚给我打了一壶开水。坐吧,陪奶奶唠唠嗑,今后恐怕跟奶奶唠嗑的日子不多了。孩子,奶奶知道是啥病。一会儿去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他在绥芬河看床子呢。我这有他电话。”老人说得很平静。
“奶奶……”看到奶奶什么都知道了,渺渺再也装不出笑脸了,扑到奶奶身上哭起来。
老太太却劝她:“傻孩子,别哭!谁都得有这天。奶奶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死了。奶奶心里只是放不下你和你爸。你太小,还没成家。你爸爸人太老实,一个人在外连个家都没有,我就怕他被人欺负。嗨,我这也是瞎操心。”
渺渺止住了哭泣,说:“奶奶,我让爸爸回来,别一个人在绥芬河折腾了。”
“回来也好,你们爷俩也好有个照应。”
第二天早晨,渺渺去卫生间倒便盆出来,发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父亲,走进了奶奶的病房。不过父亲走时头发灰白,早早就驼背了。这个人却是一头乌发,腰板挺直,步履匆匆,但从走路的姿势上看确实像父亲。
渺渺急忙回到病房,推门一看,却发现一个直溜溜的背影跪在奶奶床前……
“妈!儿子不孝啊!妈,我不该离开你呀!”
“儿子……妈以为临死前见不到你了呢。快让妈好好看看!”娘儿俩抱头痛哭。
渺渺放下便盆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不想打扰这对母子,让娘儿俩好好亲热亲热吧,今后想亲热也没有机会了。
渺渺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直到父亲在她身后怯怯地叫了一声“渺渺”,她才在回过头来。
“爸爸!”
“渺渺,对不起……”方卓群满脸泪痕,歉疚地说道,“都怨我,不该离开家。可我当时……”
“爸,别说了。”
“渺渺,请你原谅……”
“原谅什么呀?你又没做错什么!”
“我已经失去了你妈妈,我真怕再失去你……”
“爸爸,你怎么尽说糊涂话呢?你跟我妈妈离婚是你们之间的事,可你是我的父亲!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受法律保护的!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渺渺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所以根本没往其他方面想。“老爸你放心!你永远不会失去我,你跑到天涯海角,都永远是我最亲、最可爱的老爸!”
听到这番话,方卓群激动地叫了一声“渺渺……”伸手想搂住渺渺,却又有点发怯,倒是渺渺张开双臂扑到了父亲怀里。
方卓群回来的当天,就让母亲住进了高级病房,里外套间,又安静,又敞亮。
秋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雪白的被褥上,给人一种洁净的舒适感,远不像普通病房那么脏兮兮、闹哄哄的了。
方卓群对渺渺说,老太太受了一辈子苦,最后一段时光让她住得舒服点吧。
渺渺对父亲说:“爸爸,你比以前年轻多了。在我记忆里,从未见你挺直过腰板,看你现在,腰板挺得溜直,比我挺得都直了。”
受到表扬的方卓群有点不好意思,说:“在绥芬河看床子虽说累点儿,挺省心,没人管我,也不用担心谁又不高兴了。只要用点儿心,不卖丢货物就能赚钱。身上有了钱,腰板自然就挺直了。长这么大,我从未像现在这么舒心过,本想多赚点钱再回家,没承想……渺渺,真得谢谢你。”
“老爸,”渺渺故意噘起嘴巴,佯装生气了,“你干吗跟我奶奶似的,总跟我那么客气呀?一家人说什么谢呀?那不是我亲奶奶嘛!孙女孝敬奶奶还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对,以后不说了。”方卓群苦笑笑。
第二天上午,奶奶有父亲照顾,渺渺觉得请假太多,准备去法院处理一下手头的案子。临出门,渺渺到奶奶毫无血色的脸上亲了一下,悄声道:“奶奶,我去上班了。你跟爸爸好好唠唠,别累着。噢,晚上见!”
“去吧。这些天可把你累坏了。”自从儿子回来以后,老太太的精神好多了。
出了医院大门,渺渺到公交汽车站等车,习惯地摸了摸手提包,发现没带办公室的钥匙,心想可能落在奶奶的病房里了,急忙回来找钥匙。
当她匆匆走进套间病房,刚要推里屋门,却听见里屋传来母子俩悲恸欲绝的哭声,忙收住了脚步。
“傻儿子,都怨妈呀!是妈毁了你一辈子啊!”
“不,妈不怨你,都怨我自己!”
“儿子,妈明明知道渺渺不是你的……”
此刻,即使听到地球倒转,听到太阳黑子爆炸把整个宇宙都毁灭了,也不会让渺渺感到如此震惊。因为那些都是不现实的传说,而眼前这两句确确实实的话却像陨石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了她的心上,把她的心砸出一个天大的坑,把她所有的感觉神经全砸断了,砸蒙了,完全没了知觉。她只感到一阵窒息,思维短路,脑海里一片空荡。而她的潜意识却想起了一首歌,一首日本电影《人证》的插曲《草帽歌》。那是她中学时代的最爱。因为她一直觉得母亲不喜欢她,所以最爱唱这首歌。
“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很久以前失落了,它飘向浓雾的山岙,吔哎,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它就像你的心儿,我再也得不到……”
那是十岁那年,父亲带她去亚细亚电影院看的《人证》。当她看到八杉恭子将匕首捅向自己的私生子——一个被美国黑人士兵强暴的混血儿时,她哭着问父亲:“爸爸,她为什么狠心捅自己的孩子呀?那孩子多可怜哪!”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出了影院,父亲给她买了一根冰激凌。
此刻,她觉得八杉恭子那把匕首不是捅在黑孩儿身上,而是捅在了她的心窝上,就像《草帽歌》里唱的一样:“忽然间,狂风呼啸,夺去我的草帽吔哎,高高卷走了草帽啊,飘向那天外云霄!妈妈,只有那草帽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就像是你给我的生命,失去了,找不到!”
渺渺心中的无价之宝当然不是母亲的草帽,而是父爱。尽管父亲有点儿愚憨。但父爱在渺渺心目中却是无价之宝。
记得小时候,父亲一进家门就会大喊:“渺渺,我的宝贝闺女!你看爸爸给你带回啥好吃的了?哈哈……快让爸爸亲一口!”
一串冰糖葫芦,几个香水梨,两个香瓜,几块大白兔奶糖……常常会换来她歪着小脖,让父亲亲个痛快。亲完了,她拿着好吃的跩跩地跑进厨房,让奶奶尝一口,然后才坐在门槛上美滋滋地吃起来。
父亲的肩膀一直是她胯下的大马,骑着他满炕跑。这些美好的记忆,就像一个个珍珠散落在她童年贫瘠而孤独的人生路上,成为她人生中一个个闪光的亮点。正是这些亮点编织成了一副珍贵的项链,不是戴在脖子上,而是藏在她的心里。
她比珍爱自己的生命都珍惜这份血肉亲情。
然而,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跟小时候吹的肥皂泡一样!
她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居然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居然是一个外姓人,姓张、姓李、姓陈……姓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不是姓方!她不知自己是谁的孩子,不知父母是谁。可能是捡来的,也可能是母亲跟别的男人生的。一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一个叫了二十多年的爸爸,一个最最亲爱的奶奶,居然跟自己毫无关系!爹妈都不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人可以让她信赖呢?
她觉得被所有人都愚弄了,抛弃了,包括她的母亲!
就在她上天入地般胡思乱想之际,里间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听清,只听清了一句,是奶奶说的,就足以让她晕倒了。
“千万别让渺渺知道啊!”
此刻,她那颗被这场八级地震压碎的心,再加上连日来为奶奶的操劳,这句话无形中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身子一晃身体失衡,一下子把里屋门撞开了。
“渺渺?你、你怎么了?”方卓群大惊失色,语无伦次,“你、你要是听到了什么……我、我只想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
渺渺把着门框稳住了身子,心里却说:你们现在还想欺骗我,还想欺骗到什么时候?难道还想欺骗我一辈子吗?但她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来,眼前一片模糊。
这时,只听奶奶开口了,虽然声音不大,气很短,但对渺渺来说却是一针清醒剂,使她怨气冲天的脑袋顿时清醒了。
“渺渺,奶奶告诉你,这事一直没敢对你说,不是想骗你,是怕你难过……”
听到这句话,渺渺再也憋不住满腔的悲愤了,扑到奶奶身上呜呜大哭:“呜呜……呜呜……”
奶奶用那只没打吊针的手,像小时候拍渺渺睡觉似的,轻轻地拍着她颤抖的肩膀,轻声道:“这事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难过。孩子,不管你是谁家的,自从你在我们方家下生以来,奶奶和爸爸都拿你当心肝宝贝,有一口好吃的都给你。孩子,你爸为啥离开家?奶奶告诉你,他就是怕失去你……你看看他临走前留给我的这封信,就啥都明白了。”说着,从枕边的小提兜里取出了那封信。
渺渺起身,接过了奶奶手中的信,迅速扫了一遍:
“妈,我走了。我无法面对渺渺那双纯真的眼睛。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了渺渺。渺渺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既懂事,又善良,我太爱她了。我不能没有她!可是,她却是别人的。妈,我受不了这一切,太残酷了!我失去婉如已经够伤心了,现在又失去了渺渺……这一切都好像在摘我的心一样!”
渺渺早已泪流满面,回头瞅瞅父亲,发现父亲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完全不是前天回来时的精神状态了,染过的黑发露出一圈白茬儿,原本挺直的腰板又弯了下去,比先前弯得更厉害了。
“爸爸——”渺渺哭喊着扑向了方卓群。
六
不久,老太太走了。
临走前,老人拉着渺渺和方卓群的手,说出了最后一番话,算做遗嘱吧。
“渺渺,你答应奶奶……”
“奶奶,我答应你。”渺渺啜泣道。
“你爸是个好人。”老人将方卓群的手交到渺渺手里。
“奶奶,你放心,爸爸永远是我的亲爸爸!”
“那奶奶就放心了。儿子,妈走了……你早点找个女人成个家……”老人冲着儿子嘴巴一张一合,还极力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只是将最后的目光直勾勾地定在方卓群的脸上。
奶奶走了,渺渺哭得特别伤心。
她无法不哭,为奶奶,为自己,也为父母,更为那个远去的年代。
处理完后事,方卓群又要回绥芬河做生意去了。
渺渺流着泪对他说:“爸爸,我永远是你的女儿。咱家就剩我自己了,希望你能早点回来!”
听到这句话,方卓群哽咽道:“渺渺,有你这句话,爸爸就知足了。”
父亲走了。家里只剩下渺渺自己。
这天是星期天。渺渺邀母亲来家里共进晚餐。渺渺决定向母亲摊牌,问问她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否则来到人世间一回,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渺渺特意买了红肠,备了几盘小菜,买了两瓶啤酒。哈尔滨的女人爱喝啤酒,这是世界都出名的。
傍晚,婉如来了,说老太太出殡那天,她本打算去送送她,临时来了两个客户就没去成。
母女俩坐在餐桌前,没有更多的寒暄,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渺渺没有像以往那样吞吞吞吐吐,而是开门见山地问母亲:“妈,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吧。”婉如微笑道。
“这件事也许我不该问。”
一听这话,婉如立刻放下酒杯,抬头瞅瞅渺渺,发现渺渺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婉如心里顿时有些慌乱,心想,二十多年来最担心、最不愿提及的那件事,终于要揭穿了。
她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我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听到这句话,婉如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十分苍白,低着头半天没言语。
“妈,请你告诉我好吗?”见母亲迟迟不肯开口,又说,“妈,我本不该问这些。可是,自从我得知不是方家的孩子以后,我简直要崩溃了!甚至想到……”
“想到干什么?”婉如急忙问了一句。
“想离家出走!走得远远的,再不见任何人!”见母亲仍然不肯开口,渺渺只好问道,“妈,我问你,我的父亲是不是跟你现在同居的陈叔叔?”
自从得知自己来路不明的身世之后,渺渺一直怀疑陈曦是自己的生父。有两次,她甚至跑到陈曦在中央大街的公司门口等他,偷偷地看看他跟自己的长相到底像不像。
“不,不是他!”婉如回答得很干脆。
“那是谁?”
“你一定要知道吗?”婉如用质疑的目光看着渺渺。
“对!”
“知道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更增加你的痛苦!”
“再痛苦我也要知道!即使那个人是个叫花子,是个罪犯,即使他是天下头号大坏蛋,我也想知道他是谁!我应该感谢他,他毕竟给了我生命!”
“什么?你要感谢那个混蛋?你脑袋进水了吧你?”婉如火了,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那是一个地痞、恶棍、流氓!你要去认他,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妈!”
“可我不明白,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还要跟他怀上我?”
“不!我从没有跟他好过!我更不想要你!当时我才十八岁……你是学法律的,难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我不可能结婚,更不可能跟方卓群!”
啊,从母亲语无伦次的话语中,从母亲气愤的神态上,渺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一个强奸犯的女儿,一个被父母仇恨的产物!怪不得母亲从来不喜欢她。她给父母带来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累赘,甩不掉的包袱和耻辱!是她把母亲和方卓群推进了没有爱情的坟墓。说实话,她猜测过无数次自己身世的来历,唯独没有猜到这样的结果。
太恐怖了,强奸犯的女儿!
就在昨天,她还以助理审判员的身份坐在审判台上,人模狗样地审判一个强奸犯呢!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强奸犯的女儿审判强奸犯……上帝的玩笑开得太大了,太残酷了!今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坐在法官席上,去审判别人呢?
这回轮到渺渺沉默了。
渺渺呆呆地坐在餐桌前,不知母亲何时来到身边,何时拉住她的手的,她甚至不知外面的月亮何时升起,又何时落下去的。她只觉得一个丰满而带有香奈儿香水味儿的怀抱,紧紧地拥着她。
那温暖的怀抱似乎很遥远,很陌生,好像渺渺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是第一次。而一个带着忏悔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就像一群蜜蜂在她耳边嗡嗡一样。她沉浸在痛苦之中,对那嗡嗡声听得并不仔细。但是,每次声波的震动,都会带起一股并不久远的尘埃颗粒,在渺渺的心灵深处掀起一阵不小的震荡。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恐惧做爱。方卓群一碰我,我就想起那个恶魔……我只生了你一个孩子,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我跟你陈叔叔相见以后,彼此解除了误会,偷偷地成了情人。我这才重新寻回爱情的快乐。但因为各自都有了家庭,一直无法走到一起,后来他离婚了。我觉得对不住方卓群,所以一直拖到今年……”
屋里沉默了,那是暴风雨过后的沉默。
喧嚣过后的世界似乎显得过于平静。
“渺渺,妈对不起你……”
“妈,不要再说了!”沉默了大半夜的渺渺,终于开口了,虽然声音有些沙哑,却显得比刚才更果断,更坚决。
她一字一板地说道:“妈,因为我,你不得不嫁给我的养父。因为我,你改变了整个人生。所以,你一直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对吧?……不,我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道歉!我只希望听到一句真话!”
“对不起,渺渺,我希望你能原谅妈妈……”
“不,妈妈!你不需要道歉,更不需要原谅!因为这不是你的错。我需要的只是一份真实!是的,我要的只是一份真实!否则,连父母都欺骗了我,我不知今后还能相信谁,不知今后如何面对这个充满谎言、充满虚假的世界!”
“渺渺,你说的是真话吗?”
“妈,你看我像在撒谎吗?我最恨的就是谎言了!”
“不,你从不撒谎!”
“那是因为奶奶和父亲还有你,从小就教育我不许撒谎,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可是……”
“渺渺,其实……”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其实你也很爱我,只是我下生就留给了奶奶。你在很远的农村插队,过年才能回家。”
“渺渺……”婉如泪流满面,“你知道吗?当一个人看着自己的女儿不叫自己妈妈,而是叫我大姨,想抱抱你,你却死活不让我抱,撵我走!还说你不是妈妈,奶奶才是妈妈!想亲亲你,只能趁你睡着了,才敢悄悄地亲亲你的小脸蛋。渺渺,你知道那种滋味吗?你知道那种痛苦吗?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有这种体会!”
听到这番话,渺渺心里感到一丝温暖,第一次发现母亲也是爱自己的。她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母亲,说了一句:“妈妈,我理解你。”尽管声音不大,却足以令这对母女抱头痛哭、冰释前嫌了。
此刻,一缕晨光穿透夜的黑暗从窗帘缝隙钻进来,照在母女俩相拥的身影上,室内的灯光暗淡下去,天亮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