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天晚上,陈曦收废品回来,冻得嘶嘶哈哈地推开挂满冰霜的房门,从棉袄兜里掏出一块热乎乎的烤地瓜,喊:“小馋猫,你看哥给你带回啥好吃的了?”
却发现婉如蹲在灶炕前抹眼泪呢。
一串串泪珠掉到灰堆里砸出一个个小坑,就像长了一脸麻子似的,忙问她怎么了。
她说今天回家取衣服,发现大门上贴着通知,让她必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听到这个消息,陈曦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敢想象婉如走了以后,一个人又回到那种孤苦伶仃的日子,没有了婉如,没有了盼头,他不知该如何打发那种毫无希望的鬼日子。
“陈曦哥,你怎么不说话呀?人家一个人去农村插队,他们都知道我是黑五类狗崽子,别人欺负我,没有你帮我,人家咋办哪?陈曦哥,你倒说话呀!”
“没关系,我跟你一起去插队!”陈曦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跟婉如一起去农村插队!这样,既能充当婉如的保护神,又为了他心中那份无法割舍的爱。再说,家里就他一个人,去哪都是一样。
“可你不是知识青年啊?”
“不是知识青年怕啥?我出身好,是铁杆的红五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乡插队,上边肯定同意!”
“噢!你要能去插队可就太好了!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婉如像个孩子似的,立刻笑了,搂着陈曦又蹦又跳。
1969年2月10日,北方仍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
陈曦和婉如背着行李,跟随一节车厢的大批知青一起北上,乘火车从哈尔滨出发向北安奔去。
车厢里不断响起歌声:“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岭……”
但是,陈曦和婉如并没有加入歌唱的行列。
他们站在车厢的过道处,透过落满灰尘的车窗望着窗外的雪野,伴随着隆隆响的车轮声,说着悄悄话。
“陈曦哥,我一个人去那好害怕……”
“别怕,我会常去看你的。”陈曦极力安慰着泪眼婆娑的小妹。
他们没有分到一个生产队。陈曦是“红五类”子女,被分到瑷珲县黑龙江边一个叫桦树的村子,对岸就是沙俄制造“海兰泡惨案”和“江东六十四屯惨案”的阿穆尔洲。而婉如是“黑五类”狗崽子,离黑龙江边太近怕她叛逃,被分到了离江边很远,距离桦树村四十多里一个叫范家沟的村子。
第二天早晨,列车到达北安,他们在乱糟糟的车站上分手告别,分头登上各自的汽车。陈曦一再安慰婉如,说他安顿下来就去看她,并把行李给她背上,一再叮嘱她要坚强。
这时,一个瘦高的小伙子来到婉如面前,冲着婉如憨憨地笑了笑,说:“把行李给我吧!”说着,夺过她背上的行李大步流星地向一辆敞篷汽车奔去。
陈曦微微一怔,瞅瞅那个瘦高的背影刚要说什么,却被婉如提前回答了。
“他叫方卓群。听我妈说,我姥爷救过他父亲的命呢。”
“啊,那太好了!有个朋友照顾你我就放心了。快上车吧。再见!”
“再见!陈曦哥,你早点儿来看我……”
两个人就这样分手了。
婉如跟随五十名知青一起,住进了范家屯为知青盖的土坯草房,大筒子屋,男女各一间,屋里没有间隔,一爿大炕能睡一二十人,地中间放着一只汽油桶改成的大铁炉子。房子太大,四处漏风,炉火一灭,屋子里就跟冰窖似的。早晨醒来,个个都成了白毛仙姑,头上挂满了白花花的霜。
知青们按照小队长的吩咐,白天下地劳动,晚间开会学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婉如却一直没有盼来陈曦,只收到他的两封来信,在信封里还给她装来几个都柿果干。他告诉她,军事训练太紧,请不下来假。
当时正是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期间,中苏边界的形势十分紧张。陈曦他们这批五十名知青到达桦树以后,立刻被编入基干民兵队伍,统一着装,每天进行趴冰卧雪的军事训练,除了没有佩戴领章、帽徽之外,跟军人没什么两样。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打响以后,他们更是昼夜待命,随时准备奔赴前线。所以,他根本请不下来假。让她别着急,等他请下假就跑去看她。
四月上旬,一天下午。
婉如穿着哥哥的大黑棉袄挑着两只大水桶,从知青屋里出来,丧荡悠魂地去河边挑水,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婉如”。
她看见陈曦正在不远处冲她招手呢。她眼里倏地充满了泪水,掉头就往屋里跑去。屋里人正唱着“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的《语录歌》呢。
她再出来时,肩上没有了扁担,屋里也没了歌声,跟随她出来的是一个女生粗壮的喊声,以及一帮女知青趴在玻璃窗上挤挤擦擦的脸:“哎!早点回来!回来晚了,又该挨批评了!”
“嗯。知道了。”婉如怯生生地答应一句。
看到婉如的样子,陈曦的心里一沉。
“婉如,你怎么样?”一见面,陈曦就问她。
但是,婉如却一直低头不语。
两个人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没地方去,就向村外走去。
村外有一条僻静的小溪,溪边的枯草被风吹得沙沙直响。小溪还没有开化,冰已经酥了,踩上去咔咔直响。过了小溪对面山坡上有一片西瓜地,远远望去,去年留在地里的瓜秧就像一只只干瘪的血管,瘪瞎瞎地趴在留着残雪的地垄沟里。稍远一点的山坡上,有一间矮趴趴的看瓜窝棚。黑河地区的西瓜很出名,夏天日照时间长,又是沙土地,西瓜又大又甜。
他们想找个避风的地方,就踩着咔咔响的冰冻小溪,穿过瓜地走进了看瓜窝棚。
窝棚里,搭着几块木板。两人相拥着坐在木板上。
没等开口,婉如就哭着嗔怪起陈曦:“陈曦哥,你咋才来呀?想死人家了!”
随后,婉如向陈曦哭诉起心中的委屈,说大家都知道她是双料“黑五类”狗崽子,父母都被关在监狱里。大家都歧视她,开重要会议,迎接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都不许她参加。她是知青点阶级斗争的靶子,有事没事总敲打她。
“陈曦哥,你说这种鬼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她哭着问他。
“别难过,早晚会有头的!”陈曦也不知啥时候是个头。他觉得他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心里很难过,只能说一些狗屁话来安慰她,要她坚强,还给她讲雷锋,讲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来鼓励她。
她却说:“陈曦哥,我在这活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远不如在你家里那么快乐。”
“是啊,那时候是非常快乐。”
“陈曦哥,我好想你,我们啥时候还能像过去一样在一起呀?”
听到这句话,陈曦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昏暗中的她,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她单纯的信口胡说,还是……但是,窝棚里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心却在怦怦狂跳,他那压抑已久的激情像火山一般要喷发了。但是,当他的唇就在要碰到她唇的刹那,他那卑微的出身又让他怯步了。
他怕自己的判断失误,从而打碎了那只易碎的玻璃娃娃。他觉得就这样默默地拥抱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已经让他感到无比幸福、无比满足了。
不知不觉,太阳下山了。
窝棚里一片昏暗,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到两颗心紧紧地相拥着,承受着越来越浓的黑暗。
他说他该回去了,连长只给他一天假,晚上九点之前必须赶回知青点,否则该挨批评了。
她却抱着他,不肯松手,问他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他说,他回去向队里请示一下,就说他表妹身体不好,看能不能同意让他调到这个知青点来。
她这才松开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说:“陈曦哥,你要能调这来就太好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当他们走出窝棚时,天已经黑了。山沟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婉如跑回知青点,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拿来一块玉米面饼子塞到陈曦手里,叮嘱他:“快走吧。天快黑了!还有那么远的路呢。找个棍子拿着,小心路上有狼!”
她送他走出村口好远了,他一再撵她回去:“快回去!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要坚强地挺住!别忘了,还有你陈曦哥呢!记住没有?”
“嗯。记住了。”
她望着他走远了,看不见了,她冲着那个模糊的背影大声喊道:“陈曦哥,早点回来!我等你——”
“哎!我知道了!快回去吧!再见!”
“再见!”
八
但是,陈曦却迟迟没有来,婉如给他去信他也没回。
这年夏天,婉如被分派去看瓜地。
这是知青们最羡慕的美差,可以吃到西瓜,而且远离人群,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婉如跟一个姓徐的老头轮流值班。她负责白天,老徐头负责晚上,负责看瓜地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
极左的年代,明明是穷困的村民和嘴馋的知青偷了几个西瓜,却非得要上纲、上线,更说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连耗子盗个洞,都说成是阶级敌人在挖地道呢。
清晨,婉如从食堂领来两块玉米面饼子和一块咸菜疙瘩,蹚着露水早早地来到瓜地,老远就冲着山坡上喊道:“徐大爷,我来了!你快回家吃饭吧!”
听到喊声,蹲在地上查看瓜秧的老徐头站起来,倒背着手,撅哒撅哒地向村里走去。村里人都骂他是倔驴,休想从他的眼皮底下拿走一个瓜,连小队长都不行。
婉如头戴一顶蒿子编的大草帽,一个人坐在窝棚门前的小板凳上,捧着一本《欧阳海之歌》。这是知青可以公开阅读的小说。
周围没人,静悄悄的,只有蝈蝈、蚂蚱之类的虫叫。稍远的山坡上,偶尔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叫声。她不时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觑眯着眼睛躲避着太阳刺眼的强光,透过飘浮在瓜地上空暗蓝色的气流,查看四周有没有人偷瓜。
一个女孩子守着一大片西瓜地,除了寂寞,常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一种风吹草叶的沙沙声,一听到沙沙声,婉如急忙四处查看,没有风,也没有人影,周围是一片爬满瓜蛋子的瓜地,并没有什么障眼的东西。她奇怪,这沙沙声从哪来的呢?是从北面的小溪边刮来的?还是从南边的山坡上传来的?是人还是兽?不管是啥,她都操起铜锣狠狠地敲两下,奇怪的是,锣声一响,那沙沙声立刻消失了,周围又恢复了山野里那种惯有的宁静。
铜锣是用来吓唬野兽的。徐老汉告诉她,野兽来糟蹋西瓜你就敲锣,野兽都怕响声。
一看见来了猪狗之类的家伙,她就拼命敲锣,用锣声给自己壮胆,也用来驱赶野兽。当然,也用锣声来驱赶那些嬉皮笑脸想来占便宜的家伙。
“痛快滚开!不然我就敲锣了!”
“别别别!千万别敲!我走我走!姑奶奶我走行了吧?”村里一个半大小子捧起一个西瓜笑嘻嘻地跑了。
她变得泼辣,粗野,学会了说粗话,不像刚来时那么胆小斯文了。
“当当”响的锣声在空旷的野外传得很远,几里外都能听见。
她的锣声一响,方卓群就甩着一副大刀螂腿,从村里或其他什么地方跑过来。由于父辈的关系,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插队以来,他一直像大哥哥似的照顾她。
方卓群比婉如大四岁,小时候得过脑炎,中途辍过学,高中没毕业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他长得又高又瘦,总是低着头,含着胸,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都给人一种憨厚老实直不起腰来的感觉,就像一株压在大石头下的小草,缺少一种阳刚和挺拔。
跑到婉如跟前,他并不说什么,只是气喘吁吁地跑到窝棚里查看一番,见没什么事就叮嘱一句:“小心点儿,有事别忘了敲锣啊!我走了。”
那种莫名其妙的沙沙声,在她几次锣声之后居然消失了。
她一个人坐在瓜地里很寂寞,常常想起她的几位亲人,想想父母什么时候能出狱,想到哥哥就忍不住骂他:二毛子哥,也不知死哪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当然,想的最多的是陈曦,她非常想念他,不知他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她,也不来信!
一想到陈曦,她就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腹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唱着唱着,她慌忙打住,忙瞅瞅四周,还好,周围除了鸟和虫子没有活物。要知道,这首歌是当时禁唱的大毒草呢。
有时,无边的惆怅就像傍晚西天漫过来的乌云,弥漫在她心头。她常常问自己,我就这样一辈子蹲在山沟里望天,望云,修理地球吗?不!我不能这样!可是,那么多知青都跟我一样守在这里。我一个女孩子又能有什么出路呢?
一想到这,她常常冲着天空嗷嗷地大吼几声,以泄心中的郁闷,吓得瓜窝棚上的一群麻雀呼啦一声飞走了,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蚊子似的,向远处的山林飞去。
夏天过去了。最后一茬西瓜要罢园了。
满地的瓜秧就像产完鱼籽,完成了传宗接代使命的大马哈鱼,再也没有了盛夏时的鲜活,蔫巴巴地趴在地垅沟里等死了。
这天早晨,交班时,徐老头远远地冲婉如喊了一句:“今个儿有雨啊!”
她抬头瞅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并没在意,以为秋凉了,不会有大雨了。
她最害怕下雨了,一个人躲在窝棚里,听着雨点敲击着窝棚,就像千军万马擂鼓进军似的,吓死人了。
傍晚时分,天就像一个酸脸猴子,说变就变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突然从天而降。
雨大得惊人,好像憋了一夏天的雨水全部泼下来了。转眼间,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水漫过瓜地,冲下山坡,山下那条潺潺小溪转眼就变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
婉如躲在四处漏雨的窝棚里,按捺着内心的恐惧,极力安慰自己:别害怕,一会儿雨停就好了!不会有事的!别害怕。
就在她安慰自己的当儿,破板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披着蓑衣的黑影像头黑熊似的扑了进来。她本能地抓起了铜锣……
可是,巨大的雷声,雨声,还有这看瓜窝棚的土墙,就像一道道铜墙铁壁,生生隔断了平时传得很远的锣声,也隔断了一个女孩子绝望的哭喊。
她拼命地哭喊,挣扎,反抗,挠坏了那家伙的脖子,咬坏了那家伙的手。但是,一个柔弱的城里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撸锄杠男人的对手。
天地间,响起了撕裂心肺般的哭喊:“不——不——”
刹那间,像雷电撕裂云层一般,一只色狼撕裂了一个少女的贞洁。
那家伙一边施暴,一边呼哧带喘地说他稀罕她,说他第一眼见到她就想干她,就想娶她做老婆,还说是他让他爹分配她来看西瓜地的。
她认识这个家伙,姓范,长着一张西葫芦脸,兜齿,经常眯缝着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在女知青宿舍门前转悠。女知青都讨厌他,背地里叫他“地包天”,说他吃饭不用接碟,可又不敢得罪他。因为他爹是小队长,掌握着他们这帮知青的命运。
此刻,婉如再也不管他爹是谁了,把一个女孩子遭受侮辱后的愤怒和仇恨,狠狠地掴在那张因发情而涨得紫驴肝似的驴脸上,掴完,起身冲了出去。
雷雨仍在狂啸,一个瘦削的身影像疯了似的冲出窝棚,拼命向河边狂奔。被瓜秧绊倒了,爬起来继续向河边狂奔。到了河边,她冲进浑浊而冰凉的河水中,不顾一切地清洗着下身,恨不得把体内的异物全部清洁出去,还一个少女的贞洁。
就在这时,方卓群身披雨布从对岸向她跑过来,老远就冲她大喊:“婉如,涨大水了,你不要命了?”
她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劈里啪嚓地向没腰身的水中奔去。
九
婉如病了,一连好多天躺在大通铺上,人瘦得跟麻秆似的。
知青们都以为她淋雨着凉了,感冒了。
只有方卓群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他又不好多问。只是每当男知青在地里偷偷地烧毛豆,烧包米,在山上摘都柿果时,他舍不得吃悄悄地带给婉如。
那条色狼不但没有罪恶感,反而像一只吃惯了羊羔的饿狼,趁女知青下地干活之际,多次跑来骚扰她。门插着进不来,他急得跟猴似的,将那张西葫芦脸贴在女宿舍的玻璃窗上,不停地敲窗。
婉如操起剪刀冲着窗外那张西葫芦脸连连戳去,警告他,你再敢碰我,我就戳死你!
一天上午,玻璃窗外又贴上来一张丑脸,婉如以为又是那个畜生,操起剪刀刚要警告他,却发现,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满头苍发,也是一张西葫芦脸,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筐,冲婉如比比划划地要进来。
婉如知道她是谁,不让她进。她儿子是畜生,是强奸犯,跟这种人的母亲还有啥可说的?那女人却站在窗外不走,一个劲地哀求她,婉如只好把门打开了。
“你来干什么?”婉如站在门口,一脸厌恶的表情。
“闺女啊!俺替俺儿子来向你求情来了!”接下来,这女人居然说出了一番屁话。
“俺求你行行好吧,救救俺那鬼迷心窍的儿子吧!俺儿子像着了魔似的,整天魔魔怔怔地念叨你。俺们老范家就这么一个儿子!闺女呀,俺听说你已经是俺儿的人了。求求你,跟他把婚事办了吧,别再折磨他了。俺们范家虽说比不上城里人,可在这范家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俺儿他爹在屯子里当队长。范家绝不会亏待你的。这不,俺儿特地跑到黑河镇给你扯了一块花布,你看你稀罕不?俺还给你拿来十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说着,将手中的小筐递了过来。
婉如盯着这个愚昧透顶的女人,就像盯着一只癞蛤蟆,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告诉你,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你家那个畜生!你痛快给我滚出去!再不滚我就把鸡蛋给你摔喽!”
“好好好!俺走,俺走!啧啧,这闺女脾气还不小呢。”
那女人挎着鸡蛋筐悻悻地走了,婉如急忙插上了门。
婉如本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吃个哑巴亏只能认倒霉了,只好苟且地活下去,以后小心就是了。这年头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她一个“黑五类”的狗崽子,上哪找谁说理去?
可是,她却发现,知青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大家都在躲避她。而且,村里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她。她感到恐惧,觉得那些嘴巴像毒蛇一般歹毒。
一天傍晚,她去厕所。知青的厕所都是在室外一排蹲坑的公厕。男女厕所只隔着一层薄木板,两边说话听得清清楚楚的。她听到男厕那边有人议论,说肖婉如跟她母亲一样放荡,为了看瓜居然跟小队长的儿子扯上了,要跟人家结婚呢,气得她差点晕倒在厕所里。
她心想:哼!打死我也不会嫁给那个畜生!
不久,一个更可怕的噩梦像魔鬼似的缠住了她,令她日夜不得安宁。
头两个月没来月经,她并没太在意,年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再说,那个时代的人都很愚昧,一个个都跟傻瓜似的,对这种事根本不明白。到日子没来,她以为是受到惊吓,或者着凉引起的,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可是,第三个月仍然没来,而且出现了恶心、呕吐等症状,她这才恍惚想起别人怀孕的症状。
一想到肚子里怀上了那个混蛋的孽种,想到肚子会一天天地大起来,她简直要发疯了,恨不得用炉钩子把那孽种给钩出来!
可她不敢对任何人讲,连哭都不敢哭。只能等到夜深人静,别人都睡着了,她才偷偷地爬起来,溜出宿舍,跑到村外无人的地方,边哭边折磨自己,拼命地跑,跳,捶肚子,搬大石头,砸开小溪薄薄的冰面,脱掉鞋袜走进冰冷的溪水里,让刺骨的溪水针扎般地浸透她的肌肤。可是,无论她怎么折腾,那个顽强的小生命却像一条章鱼似的,紧紧地吸附在她柔软的子宫里,死活不肯下来。
她彻底绝望了,决定最后一次冒险,如果还不能把那个该死的小东西弄下来,她就不活了,跑得远远的,找个僻静的山坡结束自己。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半轮残月时隐时现,山村的沟沟坎坎像幻灯片似的,随着月亮在云层里出没而时明时暗。村子里传来稀稀落落的狗叫,她身穿一件灰色短呢大衣,扎着红围巾,拿着绳子和剪刀,像个幽灵似的,踉踉跄跄向瓜地的山坡上奔去,远处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还有瘆人的狼嗥。
她丝毫不觉得害怕,野兽,人兽,全都不在乎了。
在她的潜意识里,渴望遇到野兽或人兽,跟它痛痛快快地来一场搏杀,以宣泄内心的悲愤。对她来说,死活都无所谓了。
她踩着落了一层霜雪的陈年腐叶,走进黑糊糊的树林,找到一棵很高的树,费很大劲儿才把绳子扔到两米多高的树枝上。她想拽着绳子爬到树上再往下跳,看能不能把肚子里的小冤家蹾下来。可她爬了几次都失败了,气得她“啪啪”地拍打着树干呜呜大哭。哭声和拍打声掩盖了来人踩在霜雪上的脚步声。
有人在她身后忽然大喊一声:“婉如,你可不能这样啊!”
婉如这才发现,卓群大哥已经来到她跟前了。
“陈曦哥,快救救我!”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陈曦哥,扑到方卓群的怀里呜呜大哭。
她发现一个人真正想结束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婉如,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卓群发现树上的绳子,以为她要上吊自缢呢。
“卓群大哥,我、我……”
第二天,她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