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救救我 (2)

        哈尔滨的夏天是短暂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随之而来的又是漫天飞雪和大烟泡。无边的寒冷又主宰着这座大跃进中的城市,也主宰着一个孩子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小陈曦背着半麻袋垃圾,急匆匆地往家里跑。

        到家,他胆怯怯地推开那扇充满酒气和暴力的家门,走进堆放着一堆堆破烂废品的小黑屋。刚一进门,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突然从里屋飞出来,直冲他脑门飞过来。

        他本能地一躲,那东西从他头顶一掠而过,只听“啪”的一声,身后的母亲“哎哟”一声倒地上了。

        “小野种!俺操你祖宗!你竟敢骗我!俺打死你!”

        昏暗的小灯下,只见脸色黑紫,舌头发硬的父亲,瞪着那双永远被酒精烧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扑过来,抄起打秃的笤帚疙瘩,冲着他劈头盖脑地打开了。

        “爸求你别打了,我妈被酒瓶子打坏了!”

        小陈曦抱着脑袋,苦苦地哀求父亲,拼命挣扎着扑向倒地的母亲,只见一股鲜血从母亲苍乱的头发里流了出来。

        父亲却不管母亲的死活,继续耍酒疯,笤帚疙瘩冰雹般地落在陈曦的身上。

        “爸求你别打了!快救救我妈吧!她会死的……”

        笤帚疙瘩打散了,笤帚篾子散了一地。父亲这才住手。

        小陈曦把母亲扶到炕边坐下,找来破布给母亲包扎好伤口。父亲头朝下躺在炕上已经响起了鼾声。

        母亲流着泪,对陈曦说:“孩子,从今往后别去上学了,酒鬼会打死你的。”

        “妈,我以后再早点儿起来,三点钟就起床,保证一点破烂不少捡!妈求求你,让我去念书吧!好妈妈!”他哭着哀求母亲。

        “傻孩子,你知道酒鬼的脾气……”

        “妈,我就想念书!”

        小陈曦知道快乐的日子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他伤心到了极点,饭也不吃,蹲在地上哭。

        母亲给他端来一碗玉米糊糊,小陈曦没接,突然冒出一句差点让母亲的粥碗掉到地上的话:“妈,我爸为啥总骂我是野种?为啥总看不上我?”

        在屈辱中挣扎的幼小心灵,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你、你……为啥问这个?”母亲又黑又瘦未老先衰的脸上,显得十分慌张,“你、你听谁说啥了?可不许听人家瞎说啊!你爸脾气不好,可他是你爸!”母亲放下饭碗,将小陈曦搂在怀里,伤心地说道,“孩子,都怪咱娘俩儿命不好,摊着这么一个酒鬼……孩子,妈就盼着你快点儿长大呢。长大就好了。咱娘俩儿就不用受酒鬼的气了!”

        母亲的怀抱多少给饱受屈辱的幼小心灵一点安慰。可是,这点安慰很快就被更大的痛苦击碎了。

        睡梦中,小陈曦被一阵“哗哗”的撒尿声惊醒了,睁眼瞅瞅,发现父亲坐在炕沿边往尿桶里撒尿呢,却听母亲低三下四地哀求父亲:“老头子,求求你,别再骂他野种了。他好像知道了。”

        “知道怕啥?他本来就是野种嘛!本来就不是俺的种!”

        “老头子,俺求求你……”

        “求俺个屁?痛快过来!”

        小陈曦不知父亲叫母亲过去干啥,以为父亲又要打母亲,猫在被窝里偷偷地盯着他们。

        黑暗中,只见母亲光溜溜的身子钻进了父亲的被窝,两个人呼哧呼哧地忙活起来,母亲还发出欢悦的哼哼声。

        这对小陈曦的打击太大了。他躲在冰冷的被子里,紧咬着嘴唇,却咬不住泪水,枕头又湿又凉。

        一颗幼小的心灵最经受不住欺骗,支撑他生命的东西骤然倒塌了。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绝望。

        以往父亲打他,骂他,母亲是他最后的靠山,觉得母亲跟自己是一伙的。现在却发现,原来母亲跟父亲是一伙的。母亲并不属于自己,自己也并不属于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他是一个野种,一个没爹没妈不知从哪来的小野种!

        怪不得父亲恨他,往死里打他。怪不得左邻右舍的女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总是背地里嘀咕:“哎,你看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高鼻梁,大眼睛,多漂亮!哪像那个酒鬼?多好的孩子,可惜落到……”

        我是从哪来的?我的父母是谁?他们现在到底是死是活?小陈曦在泪水与绝望中,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寒冷、最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小陈曦就爬起来,从热气腾腾的锅台上抓起两个刚出锅的玉米面饼子,拎起一条破麻袋就跑了。

        母亲从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追出来,喊他:“大冷天,你一大早去哪啊?”

        陈曦没有回答,一直向马家沟方向跑去。

 

        这是一个阴冷、无风的早晨,炊烟就像一根根银灰色的柱子,插向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传来有轨电车的隆隆声,街上偶尔走过一两个步履匆匆的身影,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过后,马路上又恢复了清晨里少有的宁静。

        陈曦没心思去翻捡垃圾,他要等婉如出来告诉她,他不能上学了。他要把家里的事全告诉她,母亲欺骗了他,他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信赖,只有婉如了。

        人是需要支柱的,孩子更是如此。一个支柱倒下去,要寻到另一个支柱。否则,一个人很难活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却像一个病恹恹的病人,毫无血色,没有一丝暖意。

        手脚冻木的小陈曦,终于看见婉如穿着红棉袄,戴着小红帽出来倒垃圾。

        她笑着问他:“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学,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有事找你……”

        陈曦觉得对他来说,是不是星期天都一样,没什么区别,都是在垃圾箱里像猪一样拱垃圾。在他的生命里,从没有过星期天。

        “啥事?重要吗?”婉如像个小大人似的问道。

        “嗯,顶重要的。你穿上大衣出来好吗?”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避开车来人往的马路,来到僻静的马家沟河岸边,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小陈曦向婉如第一次道出了自己的身世,说他是一个没爹没妈的野种。他不知父母是谁,昨晚父亲打他了,死活不让他上学了。

        婉如摸着他头上的大包,哭了,也向他敞开了心扉,说她也跟没爹一样。父亲被判了十八年徒刑。她还告诉他,最近她家也出事了。母亲跟教堂里一个神父相好,被人发现了,母亲被调到郊区一所小学上班了。

        两颗无告的幼小心灵,在倾诉中贴近了。

        两双冰冷的小手不知不觉地握到了一起。

        两人约定,这些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不许告诉任何人。两个孩子还勾着小手指,一本正经地发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婉如劝他不要难过。她说把她和哥哥用过的课本都给他,让他回家自己学,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不会的算术题来找她。

        她还说:“你一定要坚持学习,我不希望你长大成为一个文盲!”

        这本是一个小女孩信口说出的一句童言。

        但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却是一句千金承诺,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正是这个梦,像太阳一样驱散了小男孩心中那份厚厚的阴霾,照亮了他那颗没有阳光的心灵。

        每当他幼小心灵承受不住暴力的摧残,承受不住生活的重压时,这份承诺就像擎天柱一样,支撑着他那羸弱的生命。

        每当他推着手推车收了一天废品,疲惫地躺在炕上,这份承诺就像一双温暖的小手,亲切地爱抚着他那张粗糙的小脸,搂着他那瘦小的身子,陪着他渐渐走进了想入非非的梦乡。

        正是这份承诺,帮他度过了更为悲惨的岁月。

        陈曦母亲的脑袋被酒瓶子打坏了,不能出去收废品了怕冻着。

        陈曦只好接替了母亲,推起那辆从记事起母亲就推着他的破手推车。

        小时候,他坐在手推车上,屁股底下垫一块破纸壳,身上围着小花被,跟着母亲走街串巷,学着母亲的腔调,细声细气地喊着:“破烂——换钱!破铜烂铁——破纸壳的换钱!”

        如今,他那童声童气的喊声又像风一样,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里刮来刮去:“破烂——换钱!破铜乱铁——破纸壳的换钱!”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用沉默包裹起内心的全部痛苦,开始重复着母亲的辛酸,重复着母亲的脚印,也重复着母亲那灰暗而看不到光亮的人生。

       所不同的是,手推车上多了一本书和一本翻烂的字典。

        渐渐地,哈尔滨南岗、马家沟一带,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爱看书的收破烂少年。而一个渐渐长大的少年,也越来越被人遗忘了。

        陈曦捧着书本,常常忘了吆喝。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份承诺。他常常找种种借口来找婉如,渐渐长大以后,自尊心让他失去了勇气,不好意思再来找她,只能躲在电线杆后面,目送着她越来越美丽、越来越让他心跳不已的身影,渐渐远去,心里幻想着:哪年哪月,我还能跟她在一起呢?不,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了!一个收破烂的少年,一只癞蛤蟆,怎么可能跟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在一起呢?

        为此,少年感到非常痛苦。

 

        在陈曦的童年,寒冷、饥饿、挨打、屈辱和恐惧,就像他身上抓不完的虱子,一把一把的。然而,最让他痛心的还是那个大雪封门的夜晚。

        事情发生在那场因浮夸等诸多原因,导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

        全国好多地方的草根、树皮,都被饥饿的生灵扒光了。草民们带着蜡黄和浮肿的身躯,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据说,全国饿死了几千万。而最先倒下的正是陈家这种最底层的老百姓了。太平桥下的死倒儿越来越多。

        那天晚上,陈曦拎着饿得瘪瘪的肚子,晃晃悠悠地走着,一团团扑面而来的鹅毛大雪,不断地扑到他脸上。半夜了,他仍在不见人影的茫茫大雪中,寻找着出去打酒的父亲。

        小卖铺的主人告诉他,他们早就不卖酒了。

        “爸爸……爸爸……”陈曦无力的喊声,被刷刷的落雪声淹没了。

        一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陈曦对父亲的看法。

        那天收废品回来,他看到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母亲蹲在墙角呜呜大哭,父亲盘腿坐在炕桌前喝着闷酒。他奇怪,逆来顺受的母亲,从来不敢这样放声大哭,今天这是怎么了?忙问来人是怎么回事,来人悄声告诉他,他们在调查“慰安妇”的事。

        “什么叫慰安妇?”他问了一句,对方打量他一眼没有回答。

        后来,他从大人嘴里得知,“慰安妇”就是被日本人抓去,给日本军人当妓女。从此,他理解了父亲,一个大男人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就把心中无法泯灭的怒气,撒到他和母亲头上了。

        他冒着大雪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找到父亲。

        回到家里,已经卧床多日,脸肿得跟葫芦瓢似的母亲,看见他没有找回父亲,一口气没上来,只留下一句不连贯的话语,就撒手西去了。

        “……卖了它活命……你是两家的根……你是1948年……马家沟……”

        “妈!你可别死啊!妈,你和爸都没了,让我一个人可咋活呀?妈,你倒说话呀!”

        可是,母亲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越来越僵硬的尸体。

        他守着母亲的尸体等了三天,始终不见父亲的踪影,只好求邻居帮忙,把母亲的尸体抬到她推了一辈子的手推车上。他推着母亲的尸体,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向野外艰难地走去。

        埋完母亲,回到空荡荡的小冷屋,陈曦扑到炕上号啕大哭,没了母亲,不见了父亲,今后的日子怎么熬啊?

        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听到父亲的骂声,甚至挨他的巴掌啊!可是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不定哪一天,也将去追随母亲了。

        这天深夜,他躺在炕上又冷又饿,迷迷糊糊的,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卖了它活命……你是两家的根……你是1948年……马家沟……”

        他打着灯,觑眯着睡眼打量着眼前破破烂烂的小屋,炕上只有父母那双渔网似的破被,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母亲让他卖啥呢?

        啊,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这话时,她那只蜡黄的手指好像指着墙角。

        他急忙爬起来,在炕梢墙角的土墙缝里摸了半天,果然在墙缝里摸到一个蜡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条色泽发红的金项链,项链上还挂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背面刻着中文“方·达娅”及一行外文字母。

        陈曦从未见过金子,不知这是金的。

        他捧着项链,反复琢磨着母亲临终前的话:“你是两家的根……你是1948年……马家沟……”

        他觉得这条项链很可能是亲生父母留给他的生命标记。他是1948年与父母分手的,地点在马家沟。

 

        第二天,天嘎嘎冷,哈出的气息瞬间变成了白刷刷的霜末儿。

        陈曦来到马家沟,鼓起勇气敲响了婉如的家门,想让韩老师看看这副项链,问她认不认识方·达娅,可是,敲了半天没人应声。只好又敲响了婉如东边邻居的家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围着蓝狐围脖的中年妇女,问他什么事。

        他急忙拿出项链让她看,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方·达娅的人。

        那女人从门缝里接过项链掂了掂,用不屑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冷言道:“你从哪弄来的?”

        “啊,我母亲留下的……”

        “你唬弄鬼去吧你!我告诉你,穷掉底了,也不能看着人家的东西眼馋!”说完,那女人把项链往陈曦手里一扔,瞟了一眼婉如的家,扔出来一句挖苦话,“砰”一声关上了屋门。

        “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一个少年绝望的心。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是一只癞蛤蟆,一只永远飞不起来的癞蛤蟆!而婉如却是一只天鹅,一只能在天上高高飞翔的美丽天鹅。

        醒醒吧!别做梦了。你永远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的。

        可他转而又想:我为什么穷?我为什么是一个野种?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家孩子那样,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为什么我的命运如此悲惨?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那颗迷茫而稚嫩的心,第一次向这冰冷世界发出了质问。

        他拖着稻草般的身子,趔趔趄趄地来到郊外,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四周静寂无人,苍白而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雪末儿钻进他的衣领,钻进他的裤腰里,冰冰凉。他却毫无知觉,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只乌鸦“呱呱”叫着从他头顶飞过,投下一道移动的影子,之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明白了,一个收破烂的,一个教师的女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其实,他并没有更高的奢望,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不可能有更多的想法。他只是想跟婉如成为要好的朋友。因为他太孤独了,太渴望有一个能说心里话的知心朋友了。他跟她拉过勾,发过誓。现在,这一小小愿望却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彻底地破灭了。

        他知道,只要他不挣扎着爬起来,用不多久,他就会像身边那些在风雪中微微发抖的小草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小草明年春天还会发芽,还会活过来。他呢,将会变成一堆可怜的小白骨。

        他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一个声音在空中响起,他不知是母亲说的,还是他自己想的:

        “把它卖了活命吧……你是两家的根……孩子,你不能死,你是两个家庭的根!你死了,咱家和你父母家都绝后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不能捡一辈子垃圾……你长大也许会有出息的。”

        暴风雪过后的雪野,呈现出少有的宁静,唯有微风吹拂着雪中的枯黄草尖,发出沙沙的响声。此刻,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茫茫雪地里,一颗深藏在冻土层里的种子却在悄悄地孕育着生命。这颗生命虽然脆弱,渺小,微不足道,却像春风一样顽强。它坚信冰雪总有一天会消融,种子再小也会有破土发芽的时候。

        从此,在陈曦冰冷的小黑屋里,陪伴他的除了一堆堆分捡出来的垃圾,还有收破烂收来的许多废书,其中有很多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远大前程》《巴黎圣母院》《红字》……从此以后,捧着书夜读成了他最大的幸福。

        无论他过得多艰难,他都舍不得卖掉那条项链。

        他相信那是父母留给他的纪念,也是他与父母生命连接的唯一纽带。

        第二年春天,父亲没有回来,却接到派出所通知他去辨认尸体。

        在一排干柴棒子似的尸体中,他认出了父亲。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去注销父亲的户口和粮证,每月照样把父亲的二十二斤玉米面买回来。正是这点粮食救了他的命。

        没想到,这场文化大革命却把婉如又推到了他身边。

        就这样,一个十五岁少女,一个收废品的十八岁少年,睡在一铺炕上度过了这段艰难时光。

        小屋又脏又热,满屋苍蝇,对他俩来说,却像天堂一样,是人间的避难所。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不仅有自由,而且还有许多书籍。他们捧着这些散发着霉味、丢页少码的书,看得很开心,很投入,两人还常常为书中的人物争论不休呢。

        外面的“打砸抢”越闹越凶,哈尔滨的“炮轰派”与“保皇派”打得如火如荼。几个收废品的同行来找陈曦,说他识文断字,又是“红五类”,让他也成立一个造反团,大家推选他当团长,带这帮收废品的造反。

        陈曦却觉得一个收废品的成立造反团造谁的反?“红五类”“黑五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每天都得收废品来养活自己和婉如。

        再说,他虽然没挨过批斗,但从小受尽凌辱,又目睹了婉如一家人的遭遇,觉得人活着已经够难了,别再给他人制造痛苦了。所以,他什么派都没参加,成了逍遥派。

        傍晚,一身疲惫的陈曦推着一手推车废旧物品,远远看见自家的烟囱冒起了炊烟,看到脸上弄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婉如,将一碗夹生小米饭和茄子炖土豆,笑眯眯地端到他面前,他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

        清晨,陈曦早早地起来做饭,贴玉米面饼子,土豆炖白菜,饭好了,陈曦才喊她起床:“小懒猫,快起来!你看哥给你贴的玉米饼子黄灿灿的,可好吃了!”

        “哎呀,人家困死了!”婉如伸个长长的懒腰,冲着陈曦喊,“去!不许偷看!”

        “好好好!快起来吃饭,晚了就没你的了。”

        陈曦边盛菜,边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哼歌:“花儿为什么那样红,为什么那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婉如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到后来,就变成男女声二重唱了。

        就这样,就像当年婉如教陈曦读书学习一样,陈曦教婉如从绝望中站了起来,顽强地生存下去。

        夏天的晚上,陈曦带着婉如踏着清亮亮的月光,去野外散步,走在田埂上,手里攥着一把蒿子轰蚊子,边走边唱那些当时禁唱的“毒草”歌曲:《红莓花儿开》《山楂树》《冰山上的来客》《刘三姐》等电影插曲。在这里,没人管,一切都是自由的。

        有时,他给她讲故事,讲他小时候挨饿,跑到玉米地里偷玉米藏到裤子里,被人家抓住了,扒下他的裤子把他屁股都打紫了。

        “你哭没哭?”婉如问他。

        “没哭,哭给谁看?”

        “你真行!要是我遇到你那么多难事,早活不下去了。”

        “嗨,人到啥时候说啥话吧。你要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说不定比我还坚强呢!我从小没爹没妈,就像这小道上的车轱辘菜,一出世就被人踩在脚下,不管怎样,你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陈曦哥,我真佩服你!”

        “佩服我啥?佩服我捡破烂啊!”他戏谑道。

        夜里躺在炕上睡不着,两个人就从墙缝里抠出那条项链,反复琢磨上面的“方·达娅”是什么意思,商量怎样才能找到“方·达娅”这个人。

        “哎,我有招了!你在大街上贴一张大字报,也许有人认识方·达娅呢!”婉如说。

        陈曦却摇摇头:“不行,那会招来麻烦的。咱们还是偷偷地打听吧。”

 

        一天傍晚,陈曦回来告诉婉如,他在革新街遇到一个卖废品的老头,跟他聊起来,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方·达娅的人。

        老头说认识,说他年轻时跟几个中国人一起去俄罗斯闯崴子,其中有一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叫方玉滨,爱上一个叫达娅的俄罗斯姑娘。达娅的哥哥坚决不同意妹妹嫁给一个闯崴子的中国人,要跟方玉滨决斗。

        达娅哭着劝方玉滨,千万不要去跟她哥哥决斗!她哥哥是有名的猎手,会把他脑袋打开花的。

        方玉滨却说:“为了你,我必须去跟他决斗!否则我就成了胆小鬼了。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就把我埋在你家的后山坡上,让我天天看到你。”

       “不!我不要你死!”达娅抱住方玉滨大哭。

        一个寒冷的早晨,哥哥把达娅锁在屋里,拎着猎枪上山了。他们几个中国人都为方玉滨捏了一把汗。随后,从山顶上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声。不一会儿,哥哥拎着枪回来了,对达娅说:“去收尸吧。那个混蛋被我打死了!”

        “不!你这个混蛋……”达娅气疯了,抓起一把匕首就向哥哥抛过去,哭喊着向山上跑去,到山坡上一看,发现方玉滨正从山上向她跑过来,两人一下子抱到了一起。

        几个中国哥们儿顿时为他们高呼起来:“呜啦!呜啦!”

        达娅的哥哥却站在他家门口,冲着方玉滨大声喊道:“那个混蛋你听着!你要敢对我妹妹不好,我这支猎枪永远饶不了你!”

        “哥哥,我向你发誓!我将一辈子爱她,捧着她!”

        不久,方玉滨带着达娅回到了哈尔滨。

        1948年初夏,平房一带暴发鼠疫。那是日本七三一部队逃跑时,把染上鼠疫的大批老鼠放了出来,致使平房地区接连暴发大批鼠疫,死了好多人。住在革新街的方玉滨去平房探望染上鼠疫的父母,夫妻俩双双染上了鼠疫。临死前,夫妻俩将自家房子留给了一家姓宋的夫妇,请求宋氏夫妇将他们出生不久的儿子抚养大。可是,宋氏夫妇怕染上鼠疫,就把孩子丢在马家沟的垃圾堆旁了。方玉滨一家死了八口,只剩下这个几个月大的孩子。

        “看来,这对夫妇肯定是你的父母。那你去没去找找姓宋的夫妇啊?”婉如问道。

        “上哪找去?他们早搬走了。”

        “陈曦哥,别上火,说不定你父母没死呢。”

        陈曦苦涩地笑了,说:“小婉如也会安慰人了。”

        “嘘!你瞧不起我,破哥哥……”

        此刻,婉如对陈曦的感情是纯洁的,就像小妹对大哥哥一样。但是,当她读到屠格涅夫的小说《初恋》,看到这段描写时:“我的血在沸腾,我的心在发痛……我总是在期待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叫我害怕似的……”她感到她的脸在发烧,心在怦怦狂跳,不由得问自己:我是不是也在初恋呢?不!才不是呢!她马上又自我否定,陈曦是我哥哥,可不许胡思乱想啊!

        正因为她年龄小,单纯,所以才敢跟陈曦在一铺炕上相安无事地住下来。其间,她也常常听到他睡不着的时候,急促的呼吸声,翻身声,她以为他像她一样,也是被蚊子咬的呢。

        而陈曦呢,自从第一次看见婉如为他哭着向韩老师求情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善良而美丽的小妹妹。但他一直把她当做珍贵的玻璃器皿,很怕一不小心弄碎了,所以格外小心,即使内心再激情似火,他也一再警告自己:绝不许伤害她,必须要为她负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