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不堪回首的冬天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个令人锥心的背影。
冬天走了。那个背影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留在韩家和肖家人的心灵深处,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忘却的痛。
在看守所里,肖思冰穿着母亲送去的那套黑棉袄、棉裤,头戴哈萨克帽,弓着身子,笨笨卡卡的背影出现在阴森森的走廊里。
作为一名法官,一个曾经听过舅舅内心剖白的外甥女,方渺渺完全可以走近舅舅,陪他走完最后一程,送他上路,没有人会怪罪她。但是,她的意志力太薄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无奈,她只好用蒙眬的泪眼目送舅舅被押上警车,目送他一个人向西郊一片带有残雪的野外走去。
她站在带有微微寒意的风中,透过早春的薄雾,目送着远处枯草中那个黑色的背影,在法警的看押下,一步一步向插着小黄旗的行刑地点走去,走走,只见那背影忽然回过头来,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哈萨克帽下一个苍白的轮廓,朝着她所站的方向远远地张望……
啊,渺渺明白了,舅舅一定是在寻找他的亲人,寻找他的维佳,寻找他的外甥女。
可是,距离太远,他什么都看不见。
当舅舅被法警带着转过身去的刹那,渺渺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光亮,什么都看不清了。可能是逆风,并没有听到枪响,只看见那个曾经健壮的背影,一头栽倒在枯草中。
刹那间,她再也憋不住喉咙里的哭声了。
在回来的吉普车上,主审法官吴鹏交给渺渺一封信,是肖思冰临刑前写给婉如的,用的是法院的纸,字迹很工整:
“婉如,哥哥就要上路了。哥哥这辈子最对不住两个人,一个是给了我生命的母亲,现在我把生命还给她了。另一个就是我的女儿。我给了她生命却没有给她父爱。我决定把哈尔滨道里那套一百三十平米的住房送给她,拜托你帮她们办理一下手续。请转告维佳,我今生与她无缘,只好等来世了。好妹妹,永别了!哥哥思冰,1993年3月15日晨绝笔。”
看完遗书,渺渺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她觉得,舅舅用他短暂的生命还给了姥姥一个生命。尽管他是罪人,但他仍然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但是,维佳却不肯接受这份遗产。
她说:“心儿哥能想到我和女儿,已经让我很感动了。我们住在圣彼得堡离哈尔滨太远。这幢房子就由你们处理吧。我只想把心儿哥的骨灰带走。不管他犯下什么样的大罪,他永远都是女儿的父亲。他给了女儿生命,也给了我美好的爱情,我和女儿永远都会怀念他。”
“维佳,那是我哥的一番心意,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婉如劝维佳。
“谢谢,我和女儿已经考虑好了。”
说这番话时,是下午从火葬场回来,维佳和婉如坐在汽车里。
维佳对婉如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带女儿去看看她的奶奶……”
婉如同意了,只是叮嘱她不要提到捐肾的事。
陈曦开车将维佳母女和婉如送到韩家门口,就借故走了。
此刻,已近傍晚,韩家客厅里,一片昏暗。
家里“文革”以后退回来的几件值钱的家具,都被韩雪为儿子的事卖掉了。客厅里没有了家具,就像一张脸没了鼻眼,显得空荡荡的。
婉如看见母亲身穿一套黑衣黑裤,像一只黑乌鸦似的躺在沙发上,不禁一怔:“妈,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在床上躺着?”
“啊,没事,刚从卧室里出来。”韩雪看到维佳母女,忙起身问道,“这二位是……”
“妈,看你能不能认出来?”婉如忙将维佳拉到母亲面前。
韩雪瞅瞅维佳,脱口叫了一声:“维佳!”
“夫人……”两个本来可以成为婆媳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韩雪看着维佳的女儿,声音抖抖地问道:“这就是……”
“妈,她是维佳的女儿!你看长得多漂亮!”婉如急忙抢先回答。
“是的,夫人,这是我女儿娜达沙!”维佳忙拉过女儿,按着事先编好的谎话,介绍说,“娜达沙,这是妈妈从前的老邻居,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你应该叫她……”
“应该叫姥姥!”婉如又抢先说道。
“姥姥您好!”腼腆的娜达沙微笑着,用笨拙的中国话问好,跟韩雪礼节性地拥抱。
韩雪抚摸着娜达沙细嫩的脸颊,沉沉地说了一句:“孩子,你应该叫我奶奶。”
这句话把几个人一下子闹蒙了。屋里的气氛顿时异样起来。
婉如和维佳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婉如急忙打圆场:“妈,叫姥姥叫奶奶有啥关系?一个从前的老邻居,你何必那么认真呢?”
韩雪却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双手捧着娜达沙的脸仔细端详着,自言自语:“我的孩子,让奶奶好好看看你,好好看看我的漂亮孙女……啊,这鼻子、眼睛都像妈妈。这浓密的黑发,大耳唇,却像你爸爸……那天在医院里,我就觉得是你们。孩子,可惜你来得太晚了,只跟你父亲匆匆见了一面。婉如,你哥哥今天走的吧?”
客厅里突然变得死静,只听到压抑的呜咽声,吞咽泪水的喉咙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妈的,能不知道自己儿子走吗?今天上午走的。渺渺去送他了吧?你哥哥走得没遭罪吧?”老人说得似乎很平静。
“没……”婉如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穿一身黑衣了。
“没遭罪就好。唉!”韩雪长叹一声,“这都是我造的孽呀!维佳,对不起,我向你道歉……”说着,要向维佳鞠躬,却被维佳制止了。
“不不!夫人,您不需要道歉!那不是您的错。那是他自己触犯了法律,您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孩子,都是我的罪过造成的。我真的是一个罪人!”
“夫人,您不该这么说,您并没有怂恿他去犯罪。他的行为完全由他自己负责!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说自己是一个罪人呢?”维佳问道。
“妈,我哥又不是小孩子,四十多岁的人了!他犯罪跟你有什么关系?快坐下,你刚出院,别累着!”婉如忙劝母亲。
韩雪却摇摇头,慢腾腾地进了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看到这熟悉的浅绿色暗格信封,维佳顿时满脸疑惑:“夫人,这封信为什么会在您手里?为什么没有交给您的儿子?”
韩雪双手哆嗦,好像捧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沉甸甸的生命,自己儿子的生命。
原来,韩雪接到这封信时,肖思冰正跟那个小女人谈恋爱,她怕儿子看到这封信又该吹了,就把信压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因为跟保罗偷情,一辈子活得很难,一有风吹草动,她家的房盖就跟着呼扇。她不希望儿子也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是,儿子出事以后,她后悔死了。
听完韩雪的诉说,维佳的脸涨得跟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厉声质问韩雪:“夫人,您不希望您的儿子与我交往,所以,您就扣压了我写给他的所有信件?直到死,您的儿子都没有看到我的一封来信……上帝,您知道您做了什么?您毁了他的爱情,毁了他的一生!如果不是这样,他也许不会走到今天!……不,请您不要打断我,我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道歉!”此刻,维佳完全显露出俄罗斯女性刚烈的一面。
“维佳!请您不要再说了!”婉如看到维佳如此谴责自己的母亲,很是恼火,厉声打断了她,“您是一位有教养的人,您这样斥责一位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不觉得太残酷了吗?”
“可您知道,我也刚刚失去了我苦恋一生的恋人!”
“那完全是两回事!您并不了解我的母亲。我不允许您在我的家里,这样谴责一位刚刚出院的老人!”
听到这句话,维佳歉意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夫人……”
“维佳说得对,是我的罪过……”
“妈!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有什么罪过?你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早点成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一个老太太,哪知道两个国家跟小孩过家家似的,说翻脸就翻脸,说和好又好上了!要知这样,你能扣压他们的信吗?”
一番话说得维佳平静下来,歉意道:“对不起夫人,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请多保重。再见!”
“维佳,你们娘儿俩在家里吃晚饭再走吧!”
但是,维佳不顾老人的挽留,还是走了。
婉如送她们到大门口,与维佳拥抱告别。
“维佳,对不起,请理解我的母亲……”
“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
“维佳,请记住,这里永远是您的家,是您和娜达沙的家!黑龙江解冻了,欢迎你们常回家看看。我爱你们!”
“谢谢,我也爱你们!”两个人紧紧地拥抱,久久没有松开。
回到屋里,婉如看到母亲一脸疲惫的苍白,忙问:“妈,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韩雪摇了摇头,轻声道:“维佳说她以前来过好多封信,我并没有看到,那不是我扣压的。”
“那是谁扣压的?”
“嗨,谁知道是谁扣压的?也许根本没有寄出来。”
这天晚上,母亲又跟婉如谈起离婚的事,这回老太太一改以往的态度,说:“婉如,你跟卓群的事,要离就离吧,别再耽搁了。仔细一想,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何必难为自己呢?”
“妈,你这是……”母亲的态度使婉如大为惊讶。
她奇怪,母亲为什么突然转变了?什么事使她大彻大悟了?是因为哥哥和维佳吗?
“谢谢老妈!终于理解女儿了!”
“嗨!傻孩子,妈能不理解你吗?”韩雪若有所思地感叹道,“妈很早就发现,你的命运跟妈的一样,连怀第一个孩子都一样,只不过你是被强迫的。好在你跟妈不一样,你总算赶上好时候了,跟陈曦总算走到一起了,好好珍惜吧。”
“可是,卓群死活不同意!妈你说咋办哪?”
“那……”韩雪瞅瞅婉如,没说什么。
二
这天,韩雪拖着虚弱的身子,出现在道外十八道街大杂院的小北屋里,卓群的母亲不禁大吃一惊,忙说:“哎呀!大妹子,你咋跑来了?出啥事了?”
她知道亲家母出院不久,儿子又刚刚被枪毙,没有急事,不可能大老远地跑到道外来。
“没啥大事,就是想来看看老姐姐。”韩雪喘息着,故作轻松地笑道。
“哎呀呀!哪能让你这病号大老远地跑来看我呢?我应该去看你才对!”
卓群母亲拉着韩雪的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磨叨,说大杂院要动迁了。家里弄得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本来就屁股大的小屋,现在更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还说,渺渺让她把家里的破烂都扔掉,她骂渺渺是败家子,要扔就先把她这把骨头给扔喽!还说从小穷怕了,啥都舍不得扔。边说,边把炕上的破纸箱子往炕里一推,腾出个地方。老姐俩儿就坐在炕沿边聊了起来。
“大妹子,你住院那些天,我一直想去医院看看你。他们说啥也不让我去。听渺渺说,你们母子……啊,咳咳咳!咳咳咳!”她知道说走嘴了,急忙假装咳嗽把话头岔过去。
韩雪却说:“老姐姐,你咳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感冒了?去医院看看吧。你身子咋样?没啥大毛病吧?”
“嗨,大毛病倒没有,小毛病不断。你知道我是一个苦命人,一辈子没得好。这两年的日子刚刚好点儿,两个冤家又开始闹离婚了。”
说到离婚的事,韩雪拉着亲家母的手,歉意道:“老姐姐,我实在没脸开口啊!当年,我厚着老脸来求你,求你同意卓群跟我家婉如结婚。今天,我又厚着老脸来求你了,求你劝劝卓群,跟婉如离了算了,别这么耗着了。”
“大妹子,自从婉如嫁到我们方家,卓群拿她当眼珠子似的。可是,婉如对卓群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知道婉如跟姓陈的一直没断,我以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对付过吧。你也知道,我那傻儿子小时候得过脑炎,人太愚笨。自从婉如调到外贸公司以后,我就知道这个家够呛了。婉如提出离婚,我也劝过卓群,强扭的瓜不甜,离了算了。可这个冤家死活不同意,说啥要等婉如回来!”
“我也劝过婉如,卓群对她那么好,好好过吧。别再折腾了。可她就是不听!你说这两个冤家可咋办呢?”
“我是没招啊!”
“我跟婉如说,咱们对不住方家。当初,要不是卓群同意跟婉如结婚,你说她可咋办?老姐姐,我知道婉如对不住你们,卓群那孩子老实……”
“唉!别提我那傻狍子儿子了,啥都不知道!拿渺渺当眼珠子似的,手捧着怕化喽,头顶着怕吓着。婉如离家以后,爷俩儿更亲了。他要知道渺渺不是他的,那还不得气疯啊!”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风的,风把破板门刮开了,刮得呱哒呱哒直响。
老姐俩沉浸在儿女离婚的烦恼之中,并不知道一个不该回家的人,提前回家了,一个不该听到这番话的人,听到了。而且,就在今天早晨,他在工厂下岗的名单里,刚刚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下岗,离婚,女儿不是自己的……这一系列的打击把一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彻底击垮了。
三
1993年春天,是一个忙碌而美好的春天。
丁香花忙着开放,一簇簇淡紫色的丁香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羞答答地伫立在马路旁,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吸引着已经看腻了茫茫白雪的眼球。松花江忙着开江,准备迎接今年夏天即将到来的哈尔滨至哈巴罗夫斯克特快游艇的通航。随着1992年12月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访华,中俄关系彻底解冻了。
哈尔滨的姑娘们,则忙着穿上显出窈窕身材的花格呢裙,扎着杏黄、米色、浅粉、海蓝等各色各样的纱巾,像一朵朵美丽的云,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在松花江畔飘来飘去,成为诸多高楼林立的水泥建筑中,一个个靓丽的亮点。而那些西装革履的父母官们,则忙着接待各地来宾,忙着迎接哈尔滨春季商品交易会。透笼街的商贩们,则忙着将大批假冒伪劣的小商品,出售给赴俄罗斯的“倒爷”们!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忙着给男男女女办理进出“围城”的手续。这一年,中国的离婚率也像雨后春笋一样猛长。不少同床异梦的夫妻都勇敢地冲破婚姻的樊篱,欢呼着去寻求自己的真爱去了。
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忙碌而充满希望的。
尤其那些背着大包小裹的“倒爷”们,呜哇喊叫着,挤上开往绥芬河或满洲里的列车,在车厢里挤得汗水淋漓,将一只只装满旅游鞋和假冒阿迪达斯运动服的麻丝袋子,塞到行李架或座位底下,找个地方坐下来,心里盘算着:这次所带的货物能赚多少卢布,能折换多少美金,又能折换成多少人民币。
唯有一个中年人坐在开往绥芬河的列车上,两手空空,毫无表情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茫然地望着春意浓郁的窗外。
有人喊他:“喂!爷们儿,这座椅下面的东西是你的吧?往里推推行吧?”
方卓群回过头来,一脸诚实地告诉人家:“那不是我的,我什么东西都没带。”
“哎呀!你怎么不带点东西呢?带点旅游鞋、羽绒服,带点儿啥都挣钱!老毛子那边啥都缺!”这是一个脸膛黑红、性格粗犷的中年汉子,边说边将一个超大的旅行袋塞到座位下,随后挤到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
方卓群瞅瞅那汉子,半天才问了一句:“真是这样吗?”
“你是说倒包啊?当然了!只要你肯吃苦,钱太好挣了,就跟大风刮的似的!一天能挣这个数!”中年汉子冲他伸出一只巴掌,“不信你问问这几位爷们儿!哎,爷们儿,我说的没错吧?”
座位上的两男一女冲中年汉子点了点头。
“爷们儿,你去绥芬河干啥?是去当倒爷吗?”中年汉子又问。
“啊,我还没想好……”方卓群回答。
“哎,爷们儿,”一听这话,中年汉子立刻来了兴致,“一看你就是一个厚道人。我是哈尔滨平房郊区的,跑到绥芬河做买卖。咱们都是哈尔滨老乡,这样吧!如果你愿意,我这正缺个人手帮我看床子呢!”
列车“咣当”一声开了。
方卓群瞪大因缺觉而干涩的眼睛,像听天方夜谭似的,听着中年汉子兴致勃勃地谈论他如何当“倒爷”,如何跟老毛子比比划划地讨价还价,如何糊弄老毛子将鸡毛做的羽绒服卖出去。末了,问了一句:“爷们儿,你会不会说几句俄语?”
“啊,中学时学的俄语,这些年早忘光了。”方卓群憨憨地回答。
“哎呀,那太好了!看床子不用多,会几句就行!会跟老毛子吧叽吧叽讲价就行!”说到这,中年汉子向方卓群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兴奋道,“爷们儿,咱哥俩儿这就是缘分!如果你同意,你就帮我在绥芬河看床子,我来回跑哈尔滨进货。分成咱哥儿俩好商量!对了,你贵姓?”
“免贵姓方。”方卓群觉得这双手来得太是时候了。
不管今后怎样,但此刻,方卓群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它。他本想到绥芬河去找一位插队知青帮他找点事干。听到中年汉子的这番话,他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了,只盯着自己那个小家,盯到最后连家也没了。握手的刹那,他觉得有一股微微小风从他心头拂过,虽然那风还不足以吹化他心中那座痛苦的冰山,但却像春天开化一样,他听到了冰层下面潺潺的流水声。他过于憨厚的大脑有点儿开窍了。他忽然明白了,世界这么大,这么广阔,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出去闯闯,说不定能闯出一条生路呢。
今天上午,办理完离婚手续,方卓群和婉如从道外区民政局出来快中午了。
婉如伸出手来与卓群道别,脸上虽然挂着歉意的微笑,但语气中仍然带着以往那种小妹对大哥哥的颐使劲头,那是多年形成的。
“卓群大哥,别生我气啊!中午我请你吃西餐好吗?”
一向憨厚老实,在她面前惟命是从的方卓群,却迟疑了一下,伸出一只没有打弯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低声道:“你不该骗我。”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瞅她那张令他心碎的脸,而是觑眯着被春天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的眼睛,将目光落到从民政局出来的一对青年男女身上,他们手里拿着大红证书,正亲亲热热地谈论婚礼的事呢。而一对气呼呼的中年夫妻正向门里走去。
“卓群大哥,我没有骗你!”婉如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忙解释,“当时我本想告诉你,可你说你知道了!我以为你真的知道了,所以……”
看到这些进进出出的男女,方卓群似乎受到了某种触动,打断了她,“不要再说了!”转身走了。
“卓群大哥,等一下!”婉如发现方卓群办完离婚手续,好像一下子解脱了,不惧她了,急忙追上他,“卓群大哥,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家里动迁搬新家借了不少钱。所以,我以渺渺的名义给家里存了一笔钱,存折就在……”
“你不用告诉我,你告诉渺渺好了!”卓群没有回头,快步走去。
“卓群大哥,你下岗了,如果今后……”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再见!”
望着方卓群大步流星的背影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种无法诉说的歉疚,却像虫子似的爬上婉如的心头。她心里空落落的,丝毫没有离婚后的解脱,反而有一种负罪感。可她转而又想,这能怪我吗?
方卓群给母亲留下一封信,就登上了去绥芬河的列车。
信中写道:“妈,我走了。我无法面对渺渺那双纯真的眼睛。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了渺渺。渺渺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既懂事,又善良,我太爱她了。我不能没有她!可是,她却是别人的。妈,我受不了这一切,太残酷了!我失去婉如已经够伤心了,现在又失去了渺渺……这一切都好像在摘我的心一样!
“妈,你儿子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我一时无法面对这一切。等过一段时间,我心绪平静下来再回家好吧。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妈,我只有一个请求,不管渺渺是不是我的孩子,都希望你好好待她,千万不要让她知道她的身世。她从小跟着你长大,跟你的感情最深。妈,就当儿子求你了。对了,渺渺回家问我去哪了,你就编个理由说我外出了,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她。拜托了,妈妈!”
落款是1993年×月×日,不孝的儿子卓群。
老太太反复看着这封信,心里很是难过,她觉得对不住儿子,瞒了他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瞒住。
不久,动迁楼下来了。
方家搬到了道外十三道街一幢新盖的动迁楼,二楼,西厢房,小两室一厅。家里装修得很简单,只铺了地板,买了一台十八寸彩电。其他家具都是原来的。对于居住了几十年小北屋的方家来说,却像进了天堂一样。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浅米色的复合地板上,屋里显得亮堂堂的。室内弥漫着新装修的气味儿。
但是,方家却丝毫没有乔迁的欢乐,卓群一直没回来,家里只剩下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俩,显得空荡荡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