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死囚的心愿 (2)

      这天傍晚,一进传达室,渺渺顿时惊呆了。

      数天不见,姥姥居然变得不敢认了,怀里抱着一个黑布大包袱,脸色蜡黄,头发蓬乱,一副老态龙钟大病不轻的样子,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了。

      “姥姥,您怎么跑来了?”

      “渺渺,姥姥求求你,带我去见你舅舅最后一面,好吗?”韩雪说得很平静,看来她全知道了。

     渺渺急忙给吴鹏法官打电话,请他出面跟看守所通融一下,肖思冰的案子已经结案,就等着下判了,请看守所关照一下,让他们母子见一面。再说,法律允许死囚临刑前跟家属见最后一面。

      渺渺陪着姥姥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发现姥姥闭着眼睛,头仰靠在靠背上,好像感冒了,不停地呕吐。渺渺不断用纸给姥姥接呕吐物,司机几次从后视镜里冲她瞪眼珠子,警告她:“我告诉你们,弄脏了车厢你们可得给我赔!”

      “好好!一会儿下车多给你几块好吧。”

      渺渺要接过姥姥怀里的大包袱,姥姥不肯,越发紧紧地搂在怀里,很怕有人抢走似的。

      “姥姥,您给舅舅带的什么宝贝呀?”渺渺说完就后悔了。一个要死的人了,还能带啥?无非是送终的棉衣罢了。

      “啊,给你舅舅做的棉袄、棉裤,还给他包的他最爱吃的酸菜馅饺子。”韩雪有气无力地说道。

      棉袄,棉裤,还有他最爱吃的酸菜馅饺子……渺渺忽然明白了,舅舅为什么拼着性命去维护姥姥的名誉了。她心想,如果我有这样的母亲,我也会拼命去维护她。可惜我没有。我的母亲只是一个美丽的影子,现在连这个美丽的影子也要离去了。

      “渺渺,你舅舅还能有多长时间活头?”韩雪睁开眼睛瞅瞅渺渺,目光显得哀切而绝望。

      “啊,这……”渺渺不知该如何回答。

      “能挨过春节吗?”

      “能。”其实不能,一般死刑犯都在春节前处决,“姥姥,对不起,我没能……”

      “不怪你,孩子。”说完,韩雪又闭上眼睛仰靠在车座上。

 

      在看守所的值班室里,一个中年狱警指着桌子上的包袱,问里面都有啥,让她们打开。

      渺渺忙打开包袱,狱警将衣物一件件地抖搂出来,黑布棉袄、棉裤、白衬衫、白底黑面棉鞋,还有一个用毛巾包裹着的饭盒,还热乎呢。

      狱警说:“放这吧。”

      “不!这个不能放这!”韩雪一把抓过饭盒搂在怀里,很怕被人抢走似的,“我要最后喂我儿子一次!”

      狱警瞟她一眼,算是同意了。

      渺渺心里一抖,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看守所会见室里,阴森森的,永远给人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切。两个看不见面孔的女人,趴在铁栅栏外的水泥台面上,正跟铁栅栏里的男犯哭哭啼啼地说着什么。当时的会见室还没有安装全封闭的玻璃,只装着铁栅栏,会见双方隔着宽宽的水泥台面,能伸着脖子面对面地交谈。

      “姥姥,一会儿见到舅舅,您控制点儿情绪,别太难过了。”渺渺搀扶着浑身颤抖的韩雪一再叮嘱她。

      韩雪好像没听见似的,两眼直勾勾的,踉踉跄跄地奔到栅栏前,瞪大眼睛盯着里面那扇小门……

      不一会儿,小门开了,随着一阵“哗啦啦,哗啦啦”的铁镣声,只见肖思冰在一名狱警的看押下,拉跨拉跨地出现在小门里,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嘴角仍然挂着那种轻蔑的坏笑。他往栅栏外瞅瞅,脸色忽然一沉,冲着栅栏外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转身往回走去,弄得铁镣“哗啦哗啦”一阵大响。

      怎么回事?舅舅为什么回去了?就在渺渺疑惑不解的当儿,忽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心儿……妈求求你……让妈最后见你一面吧!妈求求你了,我的心儿……”只听姥姥一声声地呼唤着儿子的乳名。

      肖思冰却没有回头,只将一句冰雹般的话语狠狠地砸了过来,砸在韩雪的心上,把她的心砸得跟筛子似的。

      “等下辈子吧!”说完,起身走了,只留下一阵令人心碎的铁镣声。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饭盒掉到了地上,饺子撒了一地,只见韩雪仰面朝天地向后倒去……

      “姥姥——”渺渺惊恐地大叫一声,急忙扑过去。

      这么多年来,韩雪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就像海边的一块礁石,老天爷把她扔到哪里,她就在哪里顶天立地地挺立着。风雨来了,她迎着,海浪来了,她顶着,刚强了一辈子。如今,她已经成了一块百孔千疮的风化石,她仍然顽强地彰显着她刚强的个性。

      但是,再强大的生命也有挺不住的时候。

      她病了,严重的急性尿毒症,透析已经不起作用了,拯救她生命的唯一途径,只能是换肾了。

      这天晚上,婉如匆匆来到哈医大第一附属医院住院处泌尿科502病房。

      病房里住着两位患者,靠门的病床住着一位中年妇女。韩雪躺在里面靠窗的病床上,正在打吊针。

      “妈……”婉如看到母亲的样子,心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婉如记得哥哥出事前,母亲还是有说有笑的很健康,也很漂亮。几天不见,整个人都变形了,脸肿得跟发酵的黄面团似的,眼皮肿得锃亮,整个人的精神全垮了。

      “婉如,”韩雪睁开眼睛瞅瞅婉如,轻声道,“妈正想找你呢。坐吧。”

      婉如忙拭去泪水,在母亲床边坐下来,她知道母亲找她什么事。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韩雪将蜡黄的脸转向飘着清雪的窗外,玻璃窗上折射过来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蜡黄蜡黄的,越发给人一种来日不多的悲凉。她语气沉缓,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对婉如说的,“我这辈子白活了,成了一个罪人。你哥成了一个杀人犯……”

      “妈,你别那么说,”婉如忙安慰她,“我哥四十多岁的人了,他什么不明白?”

      “临死前,妈求你一件事……”

      “妈别说了,你不会死的!”

      “你听妈说,卓群是个憨厚人,在你最难的时候接纳了你,对你和渺渺又那么好。人一辈子不顺心的事多着呢。你看看妈这辈子,哪有顺心的时候?咱做人要讲良心。妈求求你,搬回去跟卓群好好过日子吧。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别再折腾了。咱们对不住方家……”

      “妈,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我带你去俄罗斯,你不是一直想去俄罗斯看看吗?”

      “妈没几天活头了,妈只求你答应我。”

      “妈……”

      “妈问你,你是不是又跟陈曦在一起了?”

      “妈,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吧。”婉如不想伤害母亲,又不想顺从母亲。

      “你抽空去看看你哥……他快了,去送送他吧。”

      “妈我知道。”婉如哽咽了。

      “你哥爱吃酸菜馅饺子。”

      “我知道。”

      “不知上次给他送去的鞋,可不可脚?”

      “妈,求求你……别说了!”婉如终于忍不住了,抱住母亲大哭。

      这天晚间下班以后,婉如跟渺渺一起去了看守所。

      已经接到死刑判决书的肖思冰,带着“哗啦哗啦”响的脚镣,从那扇不知送走了多少罪恶生命的小门里,拉跨拉跨地走出来,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嘴角依然挂着那种狡黠的坏笑,一头长长的鬈毛和络腮大胡子,显然很久没理发了。

      一看是婉如,他又调侃起来:“啊,原来是妹妹来为大哥送行来了。我还以为又是老古董呢。哎,这位是谁?好像上次见过你……噢,我想起来了!是渺渺对吧?听说你当法官了。法官大人,你怎么不亲自审判舅舅的案子呢?要是你审判舅舅,舅舅走走后门,说不定给舅舅留下一条小命呢!哈哈哈……哈哈哈……”

      肖思冰毫无顾忌的大笑,引起栅栏内外的人都用惊诧的眼光看着他,以为他精神出毛病了。不少罪犯临死前都精神错乱,又哭又笑,有的大小便失禁,有的吓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肖思冰却坐在凳子上,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跟渺渺谈笑风生。而婉如却趴在栅栏外哭得十分伤心。

      “渺渺,你长得比小时候漂亮多了。舅舅告诉你,去拉个双眼皮,保证比现在还漂亮。你比你妈妈个儿高,比你妈妈苗条……婉如,你哭啥呀你?我都不难过你还难过啥?哎,对了!你们给没给我带烟来?好多天没烟抽,憋死我了!”他接下来说的一番话,更令人感到惊诧,“婉如,别难过了。哥实话告诉你吧,是哥主动挨枪子的!是我让那个姓田的揭发我的。要不,连你都不知道我以前犯的那起命案!”

      一听这话,婉如立刻停住哭泣,抬起头惊愕地盯着肖思冰。

      肖思冰一看婉如瞅自己,继续道:“我看见那个姓田的抢劫犯,半夜三更哭。问他哭啥?姓田的说他不想死,才十九岁,家里只有一个病重的母亲,说他抢劫就是为了给母亲治病。还说他要被毙了,母亲也活不成了。我看姓田的挺孝顺,就设计了那场闹剧,让姓田的揭发我,让姓田的立功赎罪,留下一条小命。”说这话时,肖思冰一副得意的表情,好像他有多英雄似的。

       “哥,你真是个混蛋!”婉如一听气坏了,冲哥哥发起火来,“你自己一死了之,两眼一闭完事了!可你想过这些活人吗?想过我们的感受吗?我们在外面四处为你奔波,到处为你求爷爷告奶奶!渺渺出头找办案人,厚着脸皮请人家吃饭,给人家送礼,本以为能保住你的这条命,可你……哥,我看你真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

      “哼!我他妈宁愿嘎吧一声来个痛快,也不愿在笼子里关一辈子!”肖思冰不屑地说道。

      “你嘎吧一声痛快了!可你想过我们吗?想过妈的感受吗?”

      “得得!不许你提她,一提她我就来气!我没有那个妈!”肖思冰突然发火了。

      “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你忘了咱妈最疼你了,处处向着你!为了护着你,她趴在你身上,被一帮坏小子打得鼻青脸肿……”

      没想到,这句话却成了导火索,骤然引爆了一颗沉寂多年的炸弹。否则,这颗炸弹将被肖思冰带进坟墓里,成为一颗永久的哑弹了。

      “可你别忘了!要不是有那么一个妈,我能走到今天吗?”肖思冰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藏獒,疯狂地咆哮起来,举着双手,弄得镣铐“哗哗”作响,“要不是因为她,我能成为杀人犯吗?要不是因为她,我今天能掰着指头算我还有几天活头吗?你知道我才四十六岁,还有多少年好时光啊?要不是因为她,我能拎着菜刀去砍那几个混蛋吗?就因为有这个妈,别人都骂我是野种!连你都叫我二毛子!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这种耻辱,我到地狱里都不会认她这个妈!”

      此刻,渺渺惊讶地看着肖思冰,发现舅舅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居然包裹着一颗痛苦而无法自拔的灵魂。

      咆哮完了。

      会见室里静得瘆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栅栏内外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们三个人身上,连门口站岗的狱警,都端着枪紧张地盯着肖思冰,好像生怕这只疯狂的藏獒会从铁笼子里钻出来。

      “哥,”婉如的思绪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丝毫没有顾及周围的气氛,“你想想咱这个家,姥爷生死不明,爸在外地很少回家,后来又被打成右派判刑。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只有咱妈一个人拉扯咱们哥儿俩。你说她容易吗?你把所有的怨气,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妈身上,那公平吗?当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好多事情根本不是妈的错。现在,你到死都不肯原谅她,不肯见她最后一面,你让妈多伤心哪!”

      “伤心算个屁?我脑袋就要搬家了,我他妈冲谁说去!”

      “哥,我告诉你,是妈让我来看你的。妈说你爱吃酸菜馅饺子,我给你带来了。妈还说不知送你的鞋可不可脚……”

      “得得得!别给我来这套!我的铁石心肠早就是厕所里的石头了!”

      “哥,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看你一直不肯原谅妈,我想还是告诉你吧。”

      “告诉我啥?该不会是她要陪我一块去见上帝吧?”

      “差不多吧。”

      肖思冰微微一怔,抬头盯着婉如。

      “妈得了急性尿毒症,如果不换肾也活不了几天了。到时候,你在地狱里跟妈见面时,再冲她发火吧!”

      肖思冰愣住了,眼睛瞪得跟豹子似的。

      “哥,妈这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本以为到了晚年能过几天好日子,你又出事了。现在,妈又得了尿毒症。我觉得妈这辈子活得太可怜了。她才六十多岁,我不能看着妈就这样死去。我想好了,如果配型合适,我决定给妈捐一个肾。”

      听到这番话,渺渺感到很震惊。她望着母亲,尽管母亲哭得两眼红肿,脸上泪痕斑斑。但在渺渺心里,却第一次发现母亲原来如此美丽,如此善良。这种美好的印象像春风一样,瞬间吹走了以往母亲留在渺渺心中的残雪。

      肖思冰似乎也被婉如这番话给震住了,半天没言语,只是愣愣地盯着婉如,直到时间到了。

      在回去的出租车上,婉如一直在哭,问渺渺:“你舅舅还有多长时间?能过完春节吗?”

      “可能过不去,一般情况都在春节前……”“处决”两个字她没有说出来。

      婉如手捂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渺渺搂着母亲,极力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