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哈尔滨是一座令人怀旧的城市,凡是在哈尔滨生活过的人,都有一种怀旧情结。
都喜欢听教堂的钟声,喜欢观赏索菲亚大教堂,喜欢入住中外驰名的马迭尔老宾馆。佐藤也是一样。
马迭尔宾馆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当年,好多绑架、枪杀,阴谋家密谋等事件,都发生在这里。
今天,又一个故事将在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结束。
这是一个带着丝丝凉意的夜晚,春天的风,冻人不冻水。
韩雪和方渺渺在彭先生的陪同下,走进老马迭尔宾馆悬挂着璀璨吊灯的大厅,沿着大理石楼梯,扶着被无数双手抚摸了一个世纪的光滑锃亮的铜扶手,向楼上走去。
韩雪所以让外孙女方渺渺来陪她见佐藤,考虑渺渺正在大学读法律系,会日语,能给她当翻译。渺渺这个因强暴而来到世界的女孩儿,远不像她那个畜生父亲,长得很像母亲,既漂亮,又文静,也很聪明,六岁就上学了,现在还有几个月就大学毕业了。
在走廊里,彭先生对韩雪说:“我送你们进去,给你们引见一下我就出来。我还有事。你们见到佐藤不要激动,不要说过激的话。虽然他当年是侵华日军,但现在是以日本友人的身份来哈尔滨访问,你们讲话一定要考虑国际影响。”
“好的,请您放心好了。谢谢您,彭先生!”韩雪说。
彭先生按响了210房间的门铃。
片刻,一个微微驼背的矮个老头出现在门口,身穿驼色绒衣,秃顶,脑袋两侧寥寥几根白发,皮肤松懈,眼袋很大。
“佐藤先生,您好!”彭先生微微鞠躬,用日语向老头打招呼。
“您好,彭先生!请进。”佐藤用日语回答。
彭先生对佐藤说,他给佐藤带来两位朋友,刚才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他今晚还有其他事情,不能在这里奉陪,希望他们聊得愉快,就先告辞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渺渺用不太流利的日语介绍说:“佐藤先生,这位是我姥姥。”她在大学里学的第二外语是日文,能笨笨磕磕地说几句。
“啊,夫人您好!”佐藤向韩雪微微鞠了一躬,“请坐。”
韩雪对渺渺小声说:“你告诉他,我是梁玉春的表妹。”
“佐藤先生,我姥姥是梁玉春的……妹妹。”渺渺一时翻译不出“表妹”,只好译成妹妹,译完脸就红了。
一听到这句话,正准备倒茶的佐藤顿时惊恐万状,脸色惨白,小眼睛瞪得老大,松弛的左腮剧烈地抽搐起来,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句:“您、您就是玉春兄的妹妹?”
这才发现,这个佐藤不仅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很流利。
“对!我就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梁玉春的妹妹。”韩雪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威慑力。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渺渺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佐藤矮小的身子突然矮了下去,秃顶的脑袋连连叩在地毯上,连声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是罪人,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请玉春兄的妹妹惩罚我吧。我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了!”
渺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急忙瞅瞅姥姥。
韩雪却似乎明白了什么,用鄙视的目光盯着膝下那张已被无情岁月折磨得如同沙皮狗似的老脸,厉声道:“你给我站起来!我有话问你!”
佐藤急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起得过急,腿脚又不太灵便,身子撞到床角上打了个趔趄。他弓着腰身俯首站在床边,听凭韩雪的发问。
“玉春兄妹妹,对不起,我向您道歉……”
佐藤双手叩在腹前,规规矩矩地站着,诉说起自己的罪行,说到痛心处禁不住老泪纵横。
佐藤讲,他早在1930年,就被日本特高课派到了哈尔滨,在道外一家大烟馆里,结识了游手好闲的梁玉春,并与他结成了拜把子兄弟,让梁玉春帮日本人搜集情报。1939年,日军七三一部队建成以后,他派梁玉春到七三一部队管理中国劳工。每当七三一部队缺少试验用的活人时,就派梁玉春去街上随便抓来几个乞丐。
1945年8月9日这天,他们接到上级命令,消灭全部用来做实验的活人“马路大”。他们嫌焚尸炉焚烧太慢,干脆把小山般的尸体浇上汽油,堆在院子里焚烧。8月11日凌晨,佐藤接到上级命令,要他立刻除掉梁玉春。因为梁玉春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于是,佐藤派人把梁玉春找来,自己藏在北门后面,等梁玉春一进门,一枪打死了他,并撸下梁玉春腕子上的金壳手表,想撸他手上的金戒指没撸下来,只好把他手指剁了下来。
从那天开始,佐藤的灵魂再也不得安宁了,天天做噩梦,总是梦见梁玉春来追杀他,吓得他从葫芦岛乘船逃跑时,把金表和金戒指全部抛进大海里了。在日本有个传说,将偷来的东西丢进海里,就能得到失主的原谅。可是半世纪以来,他的灵魂从未得到过解脱,总是噩梦缠身。他这次来中国,就是来向死难者忏悔的。他跑到梁玉春的老家,想找到梁家的后人向他们赔礼道歉,但没有找到。
“玉春兄妹妹,我向您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不该杀死我的拜把兄弟。我准备向玉春兄家属给一些经济补偿。”
“你想出多少钱?”韩雪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姥姥!”渺渺急忙扯一下韩雪的衣襟,不让她问下去,觉得有损人格。
“这……”佐藤不知所措,抬头瞅瞅,欲言又止。
韩雪又问了一句:“我问你,你有多少钱?”
“我……”佐藤一脸尴尬。
“姥姥,你别问了。这是属于个人隐私。”渺渺忙低声劝韩雪。
这时,却听韩雪轻蔑地说道:“我问你,你补偿得起吗?……梁玉春丧尽天良,是罪该应得!可是,你们日本人把我们千千万万的中国同胞都杀害了!我的同学、亲属、朋友……好多人都被你们杀了。你补偿得起吗你?我告诉你,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以为几个臭钱就能洗清你们的罪孽!我还告诉你,我今天并不是为梁玉春来的,更不是冲你那几个臭钱来的!你那几个臭钱赔不起中国人的命!”
“那您……”佐藤惊惑地看着韩雪。
“我问你,你认不认识这个人?”说着,韩雪从手提袋里取出两张照片,让渺渺递了过去。
照片已经发黄,一张是韩一平西装革履的半身照。另一张是韩一平留着大胡子,头戴毡帽头,身穿棉坎肩,手扶洋车眺望远方的外景照,身后能看到哈尔滨中央大街的背景。
只见佐藤拿起床头柜上的老花镜,哆哆嗦嗦地戴上,凑近床头灯,仔细看了看,之后,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韩雪……
韩雪也瞪大眼睛盯着他,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似乎都急切地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探出究竟。
“他、他是您什么人?”佐藤的声音充满了惊恐。
“你见过他对吧?”韩雪问道。
佐藤没有回答。
房间里一阵死静,只有三个人紧张的、眼对眼的喘气声。
此刻,渺渺能感觉到姥姥那颗期待了半个世纪的心脏,由于过于紧张而剧烈地狂跳,像擂鼓似的。她不由得抓住姥姥冰冷的手,怕她发生意外,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说话!你见过他对吧?”韩雪加重了语气。
佐藤无奈地点了点头。
“在哪儿?”
“在……”佐藤犹豫了一下,嗫嚅道,“七三一部队。”
“可你在上交的名单里,为什么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什么?您父亲?这个人是您的父亲?”佐藤惊恐地瞅一眼照片,又瞅瞅韩雪,秃顶的脑袋突然像挨了一刀似的,“刷”地低了下去,“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当时被送进七三一部队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们统统被称为‘马路大’。我只知道少数反满抗日分子,不不,少数反满抗日志士的名字。”
“渺渺……”韩雪忽然叫了一声,只见她手捂胸口,呼吸急促。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显然打击太大了。
“姥姥,你怎么了?快别生气,冷静点儿,喝点儿水吧!”渺渺急忙安慰姥姥。
“不,不用。”韩雪摆摆手,“渺渺,你问问他,是不是他绑架了我的父亲韩一平?……我没事,你快问问他!”
“佐藤先生,不,佐藤!”渺渺心里暗暗骂自己,混蛋,我怎么能称他为先生呢?“我问你,你必须如实地回答,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抓捕了韩一平?”渺渺的问话显然带着法律专业的学生特点,开口就像审问犯人似的。
“对不起小姐,不是我逮捕的。我只是在日本特务机关白桦寮见过他,那是我们的一个秘密关押地点……”
五
佐藤讲,1944年,当时他还没有调到七三一部队,还在日本特务机关白桦寮工作。
一天晚上,按照上级指令,佐藤负责为一名共产党的要犯做审讯笔录。在此之前,这名要犯一直死不肯开口,用尽所有的刑罚就是撬不开他的嘴巴。为了撬开这名要犯的嘴巴,请来一个特殊的中国人来审他。此人姓杜,叫杜伯文,是一个长相粗憨的中年人。
这天晚上,刑讯室的水泥地上到处都是血迹,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儿,屋顶的灯泡也换成了血红色,整个房间就像泡在人血中一样,十分恐怖。
当那个戴着手铐的要犯被拖到椅子上时,只见这人血肉模糊,留着大胡子,一身苦力车夫的打扮,看上去就像一个会喘气的死人。
当杜伯文用中国话说了一句:“韩先生,你我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只见这名要犯立刻瞪圆了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杜伯文,好一会儿,才从他那结满血痂的沾渍嘴巴里,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你这个日本人的走狗,也配叫我韩先生?”
“韩先生,”杜伯文并没有生气,微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对!我一直想除掉你这个败类!我们那么多同志都毁在你这个叛徒手里了。童浩、曲汉超、汪先生、田震宇……太多了。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你这个化名胡二杆子的家伙,让你这条疯狗一直活到今天,让你至今坐在这里继续疯狂地撕咬着中国的同胞!”
杜伯文却冷笑一声:“哼!韩先生,实话告诉你,我也一直在找你,因为你是哈尔滨地下党最危险的人物!因为你在莫斯科受过专业特工训练,是一个精通各种技能的超级特工。其实,我们都在为着各自的理想和信仰,在苦苦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
“笑话!你这种民族败类,也配跟我谈什么理想和信仰?”
“韩先生,我佩服你的民族精神。但别忘了,当一个人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时,还谈什么民族大义?还谈什么理想和信仰?你看看我们这个民族,连皇帝都向日本俯首称臣了,你一个特工,值得去白白地送死吗?”
“对!正因为我们的民族像你这样的软骨头、贱骨头太多了!正因为像你这样没有脊梁的爬行动物太多了。所以才会有今天!”
“韩先生,我劝你还是冷静地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如果你说出电台和密码的去处,我保证你…… ”
“你保证我什么?保证我成为一个像你这样的民族败类?成为一个永远被钉到历史耻辱柱上的汉奸走狗吗?姓杜的,即使你们枪毙我一百回,我也不会成为你的同类!”
“韩先生,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死了,共产党不会承认你是英雄。因为我们会向社会公布你与我们合作的证词。别忘了,你一直是被共产国际通缉的特务、叛徒。你死了,不仅保不住你自身的英名,而且,你的家人也会……”
“混蛋!你们要把我的家人怎么样?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韩先生,这个问题嘛,无须我回答。说心里话,我对你并不感到惋惜,你毕竟是共产党的特工。但我不能不为你的漂亮女儿惋惜。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哈尔滨姑娘,而且,她只有十八岁……”
“……”这番话似乎让韩先生感到无比震惊,也无比愤怒。他盯着杜伯文,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开口了,却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激愤,语调低沉,一副乞求的样子:“如果我配合你们,会放过我女儿吗?”
“当然!那还用怀疑吗?”杜伯文笑了,笑得有几分得意,以为韩先生终于扛不住了,“请放心,我可以拿我的性命为你担保!”
“空口无凭不行!”
“那你要谁的承诺?”
“你的!你得给我写一份担保书!”
“没问题!我现在就给你写!”
杜伯文随手从佐藤手里拿过两张记录纸,迅速写完了担保书,要念给韩先生听,却被韩先生打断了:“不用念了,你拿过来我看看!”
杜伯文起身向韩先生走去。韩先生接过保证书认真地看着,指着某个字,问:“你这字写得太草,我看不清!你看这个字念啥?”
杜伯文俯下身,把脑袋凑近担保书刚要说什么,却被韩先生抡起手铐狠狠地打在了太阳穴上,同时说了一句:“我让你这条疯狗再也无法咬人了!”
当佐藤从惊愕中醒来奔到杜伯文面前时,发现杜伯文躺在地上已经断气了。
佐藤掏出手枪逼到了韩先生的脑门上,韩先生却盯着他冷笑:“哼!我谅你没那个狗胆!”
的确,佐藤只是一个记录的,不敢随便冲这名要犯开枪。
为这事,佐藤受到了处分,从特务机关白桦寮被调到了七三一部队押运小组。
不过,佐藤很佩服这种有骨气的中国人。但真正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后来。
佐藤调到了七三一部队押运小组,每到周六晚上七点钟,就开着一辆没有窗子的墨绿色专用卡车,去市里几个秘密关押点,即日本特务机关白桦寮,日本驻哈总领事馆,宪兵队本部和警察署,押回来二三十个用来试验的“马路大”。
1944年10月下旬,一个周六的晚上,佐藤开着押运车到日本特务机关白桦寮押走了十个人,其中就有姓韩的。随后到宪兵队本部又押走了十个。
当天晚上,佐藤将二十个人押进七三一部队的四方楼,让他们脱光衣服进行拍照。所谓四方楼,就是七三一部队最保密的特别监狱,关押着几百名用来试验的活人。自从1939年七三一部队建成以来,这里从未间断过活人试验。被关押的人曾经多次暴动,但是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一旦被送进七三一部队的四方楼,任何人都休想逃出去。
他们对抓来的“马路大”都要进行拍照,编号入册,从100至1500号。佐藤不清楚七三一部队抓来的“马路大”编号,究竟循环了多少次。
姓韩的编号是1459,后来他把姓韩的姓氏忘了,只记住了号码。
拍照时,他发现1459号的外伤好了,身体很健壮,胸大肌很发达,皮肤油黑锃亮,一看就是一个受过训练,或者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佐藤发现押进来的中国人个个都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从未见过如此健壮的中国人。
由于1459号健壮,所以各个试验班都争抢着拿他做试验,使1459号吃尽了苦头。
说到这里,佐藤低着头,半天无语。
韩雪浑身颤抖,指着佐藤厉声问道:“说!你、你们拿我父亲都做什么试验了?”
佐藤低着头,迟迟不肯开口。
“你倒说话呀你!”渺渺也忍不住冲佐藤吼起来。
面对祖孙俩的再三追问,佐藤只好吞吞吐吐地道出了他所见到的一幕幕……
一天晚上,天奇冷,零下三十多度。佐藤去冻伤部实验班找吉村寿人技师有点私事。吉村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吉村负责冻伤部,其残忍在七三一部队是出了名的。在监狱里,被关押人员一听到吉村的脚步声,没有不吓哆嗦的。
冻伤实验是最残忍的,把人的衣服扒光,推到零下四十多度的院子里,眼瞅着一个个活人冻得硬邦邦地倒下去,然后再把冻僵的躯体拖进来,用开水烫,扔进冰水里泡,用开水烫的部位很快就溃烂、化脓,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把活人一丝不挂地关进透明的罩子里,不断地给罩子里降温,看着里面的活人一点点冻僵,冻硬,冻成了冰人。然后再把冰人绑到床上,锯下他的手脚去做病理切片。被锯的人发出的惨叫声太恐怖了,全大楼的人都能听见。但战后,吉村寿人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成了京都府立医科大学的生理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不仅是吉村寿人,就连一手创建七三一部队的特级战犯石井四郎,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成了美国和苏联争夺的“香饽饽”。因为石井四郎手里占有大量的活人实验资料。最后,他与美国达成交易,以此换取了活命。
一个奇冷的晚上,佐藤看到几个脱得一丝不挂的“马路大”排着队,胸前挂着编号牌子,被宪兵押到院子里。走在前面的就是1459号,仍然十分健壮,黑黝黝的肌肤虽然冻得又青又紫,一身鸡皮疙瘩,但在灯光下仍然闪着光亮。擦肩而过的刹那,佐藤看到1459号的眼睛里所射出来的仇恨之光,像匕首一样,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佐藤再次见到1459号,仍然是一丝不挂,像一只冻鸡似的被绑在木板床上,身边站着两个手拿钢锯的人。他知道,1459号将要失去胳膊或腿了。当时,他不由自主地瞅了一眼1459号的眼睛,只见1459号的睫毛上全是霜,唯有眼珠子是黑的,一动不动,就像藏在雪中的豹子,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有一段时间,1459号成了七三一部队里大家谈论的话题,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强壮的“马路大”,对1459号做完冻疮试验,又对失去双臂的他,进行了伤寒菌感染试验,他仍然没有死。
佐藤最后一次见到1459号,是1945年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在昏暗的地下通道里,他看到两个士兵押着一个“马路大”,向一个叫“八面房”的试验区走去。如果不是胸前的牌子,他不会相信这就是1459号,跟过去判若两人,又黑又瘦,像一个木乃伊,两只胳膊全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膀子,唯独那双陷进眼窝里的眼睛……不,不是眼睛,而是两只装满炸药的黑窟窿,只要沾一点火星儿立刻就会将这里化为一片灰烬!
看到这双眼睛,佐藤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征服的灵魂,永远不可征服他!不知出于怜惜,还是因为别的,他向士兵问了一句:“又送他去细菌室吗?”
回答却是:“不,去气压实验室!”
佐藤知道,1459号再也活不成了,凡是被投进气压室的,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把人关进密封的气压仓里,不断地给里面加压,里面的人很快就在极度痛苦中憋死了。有的七窍出血,有的眼珠子鼓出来,其状惨不忍睹。二战结束后,在纽伦堡国际法庭上,这种试验被认为是纳粹进行的最残酷、最不人道的实验。
六
房间里静极了。
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因为心脏的狂跳像擂鼓似的,淹没了一切。
渺渺没有看见姥姥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只见她举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向老家伙猛地扬了起来……
打吧!狠狠地打!渺渺心想,姥姥当然有权利抡起巴掌,狠狠地扇这家伙的耳光!什么国际友人,什么友好访问者,统统见鬼去吧!你们杀害了我们那么多同胞,回过头来向中国人说几句狗屁道歉话,掉几滴鳄鱼泪,就算赎罪了!你们他妈是什么东西?对,狠狠地打,让他知道,中国人再也不是被人欺凌的亡国奴了!渺渺心里愤愤地骂着,仿佛听到了“啪啪”的耳光声,看到巴掌在那家伙的脸上左右开弓,甚至看到一张狼狈不堪的嘴脸,在向姥姥作揖求饶呢。
然而,这只是一个女孩子渴望复仇的内心愿望罢了,眼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韩雪毕竟是受过国高教育的人。
只听见一个苍老得如同幽灵般的声音说道:“打吧!打我两个耳光我心里能好受些。”
三个人都默默地愣在那里,韩雪举在空中的手缓缓地落了下来。
此刻,韩雪的心好像要爆炸一般。说真的,她拿刀捅死这个老家伙都不解恨。但是,她毕竟不是一名家庭妇女,她受过教育,是一名教师,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她的思维并没有停留在个人仇恨的层面上。
当她开口时,并没有骂娘,更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带着一种激愤过后的冷静,带着一种历史审判的味道。她质问佐藤:“我问你,你对中国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认罪吗?”
“我认罪。”
“不!你没有认罪!你来中国并不是来认罪的。”
“不,夫人,对不起,我是来认罪的。”
“不!你是为了寻求你灵魂的解脱才来的!因为你枪杀了你的拜把子兄弟,夺下了他的金表,它让你的灵魂不得安宁,所以你才跑到中国交出那份毫无价值的名单。你来哈尔滨,是为了救赎你那不得安宁的灵魂,而不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忏悔,更不是来向那些被你们杀害的生灵谢罪!我再问你,你们有人性吗?”她自问自答,越说越激动,“不,你们没有人性!你们为了你们民族的侵略、扩张,早已灭绝了起码的人性!当你们将刺刀捅向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孩子,当你们毫无廉耻地强暴完妇女,又将她们残忍地杀害时,你们哪有什么人性?当然没有!也正因为你们从来没有从灵魂深处承认自己的罪恶,所以,你们不承认那段罪恶的历史!你们那些极右分子,甚至连对南京大屠杀都不肯承认!你们认为那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并不是犯罪!这就是你们整个民族的集体潜意识!”
这番话对佐藤这个老牌侵华日军来说,其震惊是可想而知的。
他不得不承认,的确,他来中国并不是来向死难者谢罪,而是为了自我解脱,为了自我灵魂的救赎。而且,他的这种心态代表了相当一批日本人。
此刻,他瞪大浑浊的老眼,望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气质不俗的老夫人,从这位夫人身上,他看到了她父亲当年的影子,仿佛听到了四十八年前,那位韩先生对杜伯文的拷问。所不同的是,韩先生对杜伯文的拷问,是在审判一个民族败类的灵魂。而现在,老妇人对佐藤的拷问,却是在审判一个侵略者的灵魂。
“夫人,谢谢您,”佐藤向韩雪深深地鞠了一躬,从内心发出一声真诚的道歉,“您让我的灵魂醒悟了。对不起,我无权代表我的国家向中国人认罪。我只能代表我个人,向您及您的亲属真诚地谢罪,我将教育我的下一代,永远记住这份民族的罪恶,不要再发动这种灭绝人性的战争。而当时,我仅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说到这里,他抱住脑袋久久泣不成声。
最后,韩雪提出,让佐藤把他所讲的一切统统写出来。
佐藤欣然同意了。
从马迭尔宾馆出来,已是午夜。
韩雪对渺渺说要去松花江边走走。渺渺想,去江边散散心也好,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爆炸了,何况姥姥呢?
以前,渺渺曾看过日本作家森村诚一写的《魔鬼的乐园》一书,看到日军七三一部队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虽然气愤,但那种气愤是遥远而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但今天,当她得知姥姥的父亲,也就是她叫太姥爷的人,就惨死在那座魔窟里,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午夜,中央大街上灯光闪烁,行人寥寥,只有韩雪和渺渺的皮鞋声,敲击着这条不知隐藏着多少故事的石头路。
“姥姥,你冷了吧?要不咱回家吧。”渺渺觉得姥姥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韩雪却摇了摇头,继续向江边走去,到了防洪纪念塔,韩雪说要走下江堤站一会儿。渺渺劝她天黑,台阶不好走,白天再来吧。韩雪却执意要下去。
渺渺只好扶着她走下台阶,来到江边最后一层台阶上。
此刻,夜空高悬着明月,月光摇碎了一江春水。从太阳岛上隐约传来歌厅播放的音乐,有人伴着巴扬琴在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韩雪蹲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冲着黑黝黝的江水放声大哭,相信哈尔滨没有入睡的人都能听见。这位老人从心底发出的哭声,带着半个世纪来的沧桑,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悲怆。这悲绝的哭声穿越时间的隧道,送入了广袤的夜空,送向遥远的冥冥世界。
“爸爸……女儿对得起你了!我终于找到证人了。这回你在九泉之下终于可以瞑目了!这回全世界都会知道你不是叛徒、汉奸了!爸爸,你没有出卖同志!你是优秀的共产党人!小鬼子给你出证言了。女儿终于为你平反昭雪了!爸爸,女儿在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渺渺觉得,风在呜咽,水在低吟,天地间都在回答着姥姥的问话。
韩雪正哭诉着。这时,从江堤上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喊声:“是谁在哭?是谁在哭?”
渺渺回头,发现江堤上站着一个人,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破大衣,乱蓬蓬的苍发像刺猬似的,在月光下挓挲着。她想一定是那个疯老毛子。
这一带的人都认识这个疯癫的老毛子,冬夏都在这一带转悠,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他的家在何处。老头总爱唱一首俄罗斯的民歌。果然,又传来了他沙哑而悲凉的歌声:
“我死了。我死了。总会有一个人把我埋葬起来。可是谁也不知我的坟墓在哪里。到了明年春天,只有黄莺飞到我的坟上来,唱美丽的歌儿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