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几天后,渺渺接到主审法官吴鹏打来的电话,说肖思冰提出要为他母亲捐肾。
渺渺未加思索,立刻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舅舅对他母亲一点儿感情都没有,怎么可能给她捐肾呢?”
渺渺知道舅舅恨姥姥,姥姥去看守所看他,要求见他最后一面,他都不肯见。怎么可能突然提出给姥姥捐肾呢?即使良心发现,也不可能这么快呀!是不是舅舅想搞什么鬼名堂?渺渺心里十分疑惑。
“是啊,就他那副玩世不恭的德性,提出要做血液配型化验,还说他是要死的人了,留着好肾也没用了。方渺渺,你相信他这种鬼话吗?”吴鹏法官在电话里,毫不掩饰自己的看法。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我看你舅舅就是不想死,所以想出这种损招,妄图寻找机会逃跑。可他也不想想,看守所、法院这么多人,都是白吃饱啊!能让他一个大活人眼睁睁地逃跑吗?我在刑庭干了十多年,从未见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你说他已经死到临头了,一出一出的,净给别人出难题!”
“吴法官,那你们同不同意他的要求啊?”
“嗨,”吴鹏法官说得很无奈,“你说同意吧,万一他真跑了怎么办?不同意吧,又怕他说法官没人性,对死刑犯缺少终极关怀,不给他人权。外国本来就攻击我们……这事,我们合议庭决定不了,得请示庭长。庭长让咱咋办咱就咋办吧。对了,你今天有没有时间?你陪我去见见你舅舅,告诉他,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死到临头,认了算了,别再折腾活人了。别搞这种拙劣的鬼把戏了!”
“好吧。下班前通个电话!”
在看守所阴冷无人的会见室里,随着镣铐响,渺渺看见从里面小门里拉跨拉跨地走出一个人,不仅大吃一惊,几天不见,舅舅跟原先判若两人,一头乱蓬蓬的鬈毛,胡子拉碴,一脸凝重的表情,丝毫没有以往玩世不恭的样子,就连那双野性十足的眼睛也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野性,倒是多了几分令人悲悯的凄凉。
人说变咋这么快呢?渺渺心里很是惊叹。
“舅舅。”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渺渺?”一见到栅栏外的渺渺,肖思冰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拎着铁镣急忙向栅栏奔过来,走得过急,铁镣绊着双脚打了个趔趄,扑到水泥台面上才稳住腿脚,“渺渺,舅舅就盼着你来呢。”他伸长脖子极力想凑近铁栅栏。
“舅舅……”渺渺原来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渺渺,舅舅临死前求你一件事!”肖思冰说得很急切,很怕说不完的样子,“你无论如何要帮舅舅完成这份心愿,把舅舅的肾留给你姥姥!我要挨枪子了,留着它已经没用了!如果这肾真能救你姥姥一命,也算我赎回一点罪孽了!渺渺,舅舅求你了。”
看到舅舅乞求的样子,渺渺回头瞅一眼等在外间的吴鹏,不由得想起他的话:“我看你舅舅就是不想死,所以想出这种损招,妄图寻找机会逃跑!”
“渺渺,”见渺渺没有接茬儿,肖思冰越发往前探着身子,一脸急切,“舅舅没几天活头了!如果就这样挨枪子,舅舅死都闭不上眼睛!我提出捐肾他们不信,以为我想借机逃跑。可你知道,是我让那个姓田的揭发我的,否则我死不了。是我主动挨枪子的!渺渺,我也曾恨过你姥姥,是她给我带来了一生的灾难。可是转而一想,她毕竟给了我们生命,她不顾世俗的冷眼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很不容易了。那天,你妈说我之后,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你妈说得对,我不该怪你姥姥。你姥姥只不过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可她有爱的权利!她没有错。错的是人们的观念!错的是这个冷酷的世界!渺渺,舅舅最后一次求求你,求你无论如何要帮帮舅舅!”说到这里,肖思冰忽然打住了,将头抵在戴着手铐的双手上,松垮的双肩之间低垂着蓬乱的脑袋,半天没了声息。
渺渺发现自己错怪了舅舅,也低估了舅舅。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罪大恶极的死囚。看来,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无论是为了挽救姥姥,还是为了他自己救赎,舅舅要求捐肾都是真的,而不是为了耍花招企图想逃跑。正像他所说的,他是主动挨枪子的。他没必要搞这种名堂。
“舅舅……”渺渺怯怯地叫了一声。
肖思冰缓缓地抬起头来,从手掌上方望着渺渺。渺渺柔弱的心被触动了。她听母亲说过,舅舅的心是铁打的,从未见他哭过,即使被打得口鼻出血也从不掉一滴泪。可现在,却看到他满脸泪水,一副痛苦乞求的样子。
“舅舅,我妈妈决定给姥姥捐肾了,正等待配型结果呢。”渺渺想以此来打消舅舅捐肾的念头。
“不!”肖思冰却大声回绝道,“我是要死的人了,带着好肾挨枪子纯属浪费!你妈还年轻,她应该好好活着。渺渺,舅舅求你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一头撞死在这!”
“别别别!舅舅你千万不要胡来!”渺渺急忙劝阻,“好吧,我尽力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肖思冰乞求的目光掠过一丝满意的释怀,举起戴铁镣的双手冲着渺渺抱抱拳,作了三个揖:“谢谢!谢谢!舅舅到了阴间都会感激你的。”
临出小门,肖思冰又转过身来,举起戴铁镣的双手冲着渺渺抱了抱拳,一脸苦涩地笑了笑,说了一句:“渺渺,舅舅只能等下辈子再请你吃酒了!”
而渺渺早已是泪眼模糊了。
八
这天晚上,当婉如得知哥哥提出要给母亲捐肾,并且与母亲配型成功的消息时,她激动得抱住渺渺哭了。因为她与母亲的配型并不成功。
渺渺也为舅舅完成了最后一份心愿而感到一份释怀。
肖思冰却提出一个请求,手术前要见一个人,而且要让婉如和渺渺一起陪同。
这天下午,又下雪了。
在看守所的院子里,渺渺看见舅舅正准备上囚车。他一身俄罗斯人的打扮,黑皮靴,黑皮夹克,灰色哈萨克帽,刚刚刮了大胡子,脸上虽然毫无血色,青耗耗的苍白,却仍然透出几分中俄混血儿的帅气,手脚仍然戴着铐子,只是脚上的铁镣换成了绊腿绳索,走路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动,不会再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见到渺渺,肖思冰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磕磕绊绊地奔过来。就这样,舅舅和外甥女的第一次握手,就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进行的。肖思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而渺渺的心里却是酸酸的想哭。
肖思冰对渺渺说:“渺渺,谢谢你,帮舅舅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诙谐,而是一脸苍白的凝重。
这时,法警催促肖思冰快点上车。
“舅舅……”渺渺的眼前不知是雪,还是泪,只是看不清舅舅的面孔,只看着他的背影向囚车一步一步地挪去。
好大的雪呀!
车窗外一片白茫茫的车流。
透过挡风玻璃不停摆动的雨刷器,只见前面的警灯在大雪中忽明忽暗地闪烁。渺渺和母亲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婉如一直在啜泣。渺渺拉着母亲的手以示安慰。
出租车跟在囚车后面,在风雪中艰难地行驶,驶过霁虹桥,向道外的东郊驶去。
渺渺心想,舅舅要去见谁呢?为什么一定要母亲和我陪同呢?
囚车驶过渺渺家住的道外北十八道街,驶过北二十道等,出了城区,沿着颠簸不平的雪路,来到城郊一片低矮破旧的草房前,在一间没有院子,窗户上糊着塑料布的破草房前停了下来。
渺渺忙瞅瞅母亲,见母亲也是一脸茫然。
只见肖思冰艰难地下了囚车,显得异常激动,蹚着厚厚的积雪,跌跌撞撞地向小屋奔去,刚挪两步忽然腿脚失控,一下子跌倒在雪地里。渺渺和婉如急忙过去想扶起肖思冰,却发现他浑身颤抖,满脸是雪,眼窝里噙满了泪水。她俩搀扶着他,推开那扇无人问津、歪歪扭扭的破板门,眼前的情景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小破屋里,凌乱不堪,只有一张木板床,满地酒瓶子,铁炉子早已熄灭,墙上挂满了白花花的冰霜,一个佝偻着腰身的黑色背影,面对一张陈旧的耶稣圣像在祈祷,听到门响,老人惊恐地回过头来——
啊,一身脏兮兮的黑袍子,一头乱蓬蓬的苍发,一副鸡窝似的花白胡子,深深的皱纹里积满了泥垢,显然好久没洗脸了,一只瞎眼睛瘪瘪地陷进眼眶里。而另一只因喝酒过度、浑浊得如同浑沌鸡蛋似的灰蓝色眼睛,却瞪得好大,用惊怵的目光在来人脸上一一扫过。当扫到两名法警时,老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踉踉跄跄地向北墙角的小桌奔去,走得太急,撞在一只破板凳上绊倒了。
渺渺刚要上前搀扶老人,却发现肖思冰抢前一步,俯身去搀扶老人,却被老人用力甩开了。老人挣扎着爬起来,又向小桌奔去……
人们这才发现,小桌上摆着唯一一件摆设,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年轻时的韩雪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
老人扑到小桌前,伸出肮脏的双手抓起照片紧紧地搂在怀里,回头用那只好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来人,生怕抢走他的宝贝似的。
那一刻,屋里出奇的静,仿佛一切都凝固了,都不存在了。唯有这博大的父爱,就像漫天飞舞的大雪,在这冰冷的世界里不停地飘落,飘落,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使人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窒息。
看到这一切,婉如明白了,眼前这位疯疯癫癫的俄罗斯老人就是哥哥的父亲。此刻,一件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演电影似的,接连浮上她的心头:母亲被剃了“鬼头”游街;野孩子骂哥哥是野种;哥哥打人;发生命案……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随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爸爸——儿子来向你赔罪来了!”只见肖思冰跪倒在老人膝前,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想抱住老人的双腿。
老人却惶恐万分,像躲避毒蛇爬上脚面似的连连向后躲闪,边躲闪边愤怒地嘟哝着俄语:“不许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不许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爸爸……儿子对不起你呀……爸爸……儿子是浑蛋啊!爸爸……”肖思冰将头一次次地撞在坑洼不平的砖地上,不是磕头,而是撞头。
老人却瞪着那只吓人的眼睛,就像一只独眼老狼似的,死死地护着怀里的“孩子”,不许任何人靠近他。可惜,老人只认得照片上的孩子,只知道那是他的骨肉,却无法认识现实中的儿子了,更无法听懂儿子向他的道歉了。他只是瞪着一只眼睛,一个劲地嘟哝着:“不许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不许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看到眼前的情景,渺渺内心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她不由得想起读大学时,一位研究哈尔滨历史的老师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他说,哈尔滨是一座风流的城市。它的风流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来自丰乳肥臀、美丽高雅的俄罗斯女人,也来自那条曾被慈禧视为洪水猛兽的中东大铁路。近百年来,风流像风一样,带着奶油、面包及烤牛排的膻味儿,带着悠扬的巴扬琴声,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无拘无束地刮来刮去,刮得多少俊男靓女春心荡漾,刮出多少悲欢离合,又刮出多少尴尬风流,那是无人知晓的。渺渺没有想到,这风流的风也吹到姥姥家里来了。
此刻,婉如注意到老人的黑袍子袖口,露出了新织的驼色毛衣,床头扔着一件新做的藏青色棉坎肩,还有一双新织的驼色毛袜。她知道这一定是母亲给他做的。看到这一切,她不仅心生敬意,半个多世纪的生死磨难,揉碎了多少男女脆弱的情感?无情的岁月,把两个风华正茂的青男少女,摧残成了病榻上的老者。但爱情,依然在他们步履蹒跚的躯体里,保持着一份令人羡慕的鲜亮。她忽然想道:我跟陈曦的爱情也会这般地久天长吗?
临走,肖思冰跪在老人面前,将一沓钱塞到老人手里。
老人却像天女散花似的,把钱抛得满地都是。
肖思冰流着泪,一步一步向囚车挪去。临上车,他回过头来,最后看一眼那间破旧的茅草屋,也最后看一眼躲在冰霜窗后的老人——他亲手毁了一生的父亲。
望着舅舅上车的背影,渺渺这位年轻的法官,突然在想:一个如此玩世不恭的恶人,为什么在临死前变得如此善良,如此自省,难道死亡的力量真就如此强大吗?
九
肖思冰提出,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天,想住得挨他母亲近点儿。
医护人员很受感动,给他们娘儿俩安排在泌尿科最里边的两间单独病房,这样也便于法警看管。
没有比这更揪心的场面了。
母子俩的病床只有一墙之隔。大家商量好了,捐肾的事绝不能让老太太知道。否则,她死活都不会接受。作为一个母亲,怎能忍心接受儿子临刑前捐给她的肾呢?
可是,韩雪却凭着一个母亲的敏感,听出了儿子的动静。自从肖思冰住进病房以后,老人就显得心神不宁,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听听隔壁的动静,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婉如,我、我听见那屋好像是心儿的声音!对,我听见了心儿的脚步声,说话声……对,肯定是我的心儿来了!我听到了他在叹气……婉如,快去看看,看看心儿得了什么病?告诉他,妈在这呢!”
“妈你胡说什么呀?我哥关在监狱里,怎么可能跑到医院里来呢?你耳朵出毛病了,快躺下!”婉如急忙嗔怪母亲。
“姥姥,什么声音都没有,你听错了。”渺渺觉得姥姥不是听到了舅舅的声音,而是母子连心感应到了舅舅的存在。
“不,我听出来了!就是我的心儿,快让我去看看!”老人起身去摘吊瓶,被婉如制止了。“妈你千万别动!渺渺,你快去看看!”婉如忙给渺渺使眼色。
渺渺看到姥姥病成这个样子,还挂念着要被押赴刑场的舅舅,心里很受感动。
韩雪得知有了肾源以后,一再追问是从哪来的,大家编好了善意的谎言欺骗她,说是某某人捐的。她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人,她才不相信这种鬼话呢。
婉如劝母亲:“你不信也不行啊!人家真同意给你捐了。过两天给你换上好肾,你就应该相信了。”
“那我也不相信,纯属白花钱。这换一个肾得花多少钱?”
“妈,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就养好精神,等着手术好了。”
“婉如,妈问你,你从哪弄来的钱?是不是又从陈曦那拿的?”
“妈,你就别刨根问底了!我借的行了吧?”
韩雪犹豫了片刻,又说:“婉如,妈可能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事到如今,妈只能拜托你了。我要走了,有一个人我一直放心不下……”
“妈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是谁。”婉如打断了母亲。
“你知道就好,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要嫌弃他,他毕竟是你哥哥的亲生父亲……”
“妈你不会死的。你放心,我很敬佩你!”
婉如觉得,母亲虽然没有给儿女留下一点值得炫耀的东西,给儿女留下的只是被人嘲讽和讥笑的把柄。但是,一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母亲,却为了爱情,敢于向世俗宣战,直到今天,仍然坚守着那份圣洁的爱情。她对母亲充满了敬意。
“嗨,我这把年纪了,死了也无所谓了。妈只是惦念你们,妈求你回去跟卓群好好过日子吧。婉如,妈知道你跟陈曦有感情,可你跟卓群结婚二十多年了,别再折腾了。咱家对不住方家……”韩雪又磨叨起来。
“妈别说了,快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婉如心里却说,你一辈子追求爱情,却让女儿囚禁在无爱的牢笼里。这能对吗?但她什么都没说。
渺渺悄悄推开肖思冰的病房门,看见舅舅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休息。娘儿俩头顶着头,只有一墙之隔,拆掉墙就能碰到脑袋了。渺渺把又黑又壮的法警小王叫出来,对他叮嘱了一番。
回到病房,渺渺看到姥姥渴望的眼神,心里很是歉疚,只好撒谎:“姥姥,你听错了,根本不是舅舅。”
老人却盯着渺渺,半天没言语。
隔壁的声音虽然消失了。
但是,老人狐疑的目光却像走廊里的灯光一样,整整亮了一夜。
这是术前的最后一天下午。
刮了几天几夜大烟泡的鬼天气,就像一个犯了癫痫的病人,折腾累了,终于歇息了。
老人躺在病床上安详地睡着,就像熬尽了最后一丝烛光的蜡烛,在这风雪过后的下午,默默地燃烧着,静候着最后一刻的到来。生与死对她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婉如和陈曦下楼交款、办理术前手续去了。陈曦每次来病房都不进屋,都在门口把婉如叫出去,怕老人看见他。
渺渺站在窗前,望着雪后初晴的天空,心想别出什么岔子,让姥姥明天顺利地手术吧。为了防止发生意外,除了法警,法官吴鹏让渺渺请假以护理姥姥为名,注意观察肖思冰的举动,以防不测。
就在渺渺思忖的当儿,有人悄悄叫了一声“渺渺”。她回头发现父亲蹑手蹑脚地走进门来,棉帽子上挂满了霜雪融化后的水珠。
“爸爸,你怎么又跑来了?妈不是不让你来吗?”渺渺悄声嗔怪父亲。
“嗨!你姥姥明天手术,我能不来吗?”卓群悄声道。说着,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拉开羽绒服拉链,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渺渺。
“爸,这是多少?”
“不多,只凑了八千。你知道咱家的情况……”
渺渺知道家里并不富裕,她大学刚毕业不久,父亲的工资不高,这八千元不知他和奶奶攒了多少年的积蓄呢!
“爸,坐一会儿吧。”
“不了,我看见你妈下楼了,一会儿该回来了。”
“你看见我妈了?”渺渺很是吃惊。
父亲没有回答,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你姥姥醒了,代我问她好。祝她手术成功,说我过两天再来看她。”
父亲走了。渺渺拿着带有父亲体温的八千元钱,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为父亲难过。她知道父亲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母亲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了。可她无法将这一切告诉老实憨厚的父亲。她觉得那个陈叔叔无论是长相还是能力,都远远超过父亲,高高的个儿,很健壮,长得有点像混血儿,很帅气。由于父亲的关系,她内心对这位姓陈的叔叔充满了敌意。
其实,渺渺很小就见过这个陈叔叔。奶奶带她出去买菜,她看见这个人推着手推车在收废品,手里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那时他还年轻,瘦高,头发乌黑,眼睛大大的。每次走到她家大院门口,他都停下来往大院子里张望,好像在等人出来卖废品似的。每次看见她,他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摸摸她的小脑袋,夸她长得漂亮。
有一次,他拿着一个洋娃娃要送给她,却被奶奶扯着胳膊把她拽走了。她被拽得趔趔趄趄地回头望去,只见他手里拿着洋娃娃,一脸失落地站在路边的杨树下。
后来,奶奶一见到他就拉着渺渺远远地躲开他。
她问奶奶这人是谁,奶奶悻悻地回了一句:“是小偷!”
“他偷东西吗?”渺渺一脸惊讶。
“不!偷人!”
“他要偷谁?是要偷我吗?”她听奶奶说拍花的专偷小孩儿。
“不!偷你妈!”
“他为啥要偷我妈?”
奶奶却不说话了,拽着她匆匆地走回家去。
从那以后,再见到这个人,渺渺就用小眼睛狠狠地剜他,心里说,收破烂儿的,我才不稀罕你的破洋娃娃呢!你休想偷走我妈之类的小孩话。等她长大了,看见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一见到她,总是双腿支着车子停下来,微笑着望着她。她却佯装没看见,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地走过去,走出好远,还能觉出他的目光远远地盯着她呢。
再后来,她上大学了,看见他开着轿车从她家门前经过,开到大院门口总会放慢车速,向大院里瞅瞅。再后来,母亲跟这个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就在渺渺胡思乱想的当儿,从隔壁病房里传来了争吵声,打断了渺渺的思绪,坏了!出事了!她心里惊呼着急忙冲出病房。
她撞开舅舅的病房门,发现屋里的气氛异常紧张,两名法警端着枪,堵住床头的过道处,冲着门口厉声喝道:“出去!请你们马上出去!”
渺渺一脸茫然,不知冲谁喊的,只是透过法警的高大身影,发现舅舅依然靠床头坐着,她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
“不,我一定要见他!”
听到这句话,渺渺这才发现门口右侧站着一个手捧鲜花、体态丰满的外国妇女,看样子像个俄罗斯妇人,身着米色呢子大衣,披着灰蓝色暗格披肩,说着不太流利的中国话,“我带着女儿从圣彼得堡赶来,就是为了来找他的!为了今天,我们娘俩儿苦苦地等了二十六年!亲爱的,我是你的维佳!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渺渺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冲舅舅来的。可是,舅舅却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女人。
“心儿哥!”中年妇女忽然喊出了舅舅的乳名,“你不认识我了,可你总会记得那首诗吧?《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中年妇女带着哭腔,朗诵起一首诗来,“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的忧伤满怀,等到那大雪纷飞……”她哽咽着,朗诵不下去了。
渺渺盯着舅舅,只见他瞪大眼睛,嘴唇颤抖,好像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她这才发现,这个貌似强悍、野性十足的舅舅,竟然也有一颗脆弱而柔情的心。
只见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可他伸出的却是一副手铐……他瞅瞅手铐,猛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抱着脑袋,大吼一声:“不——不——”用手铐拼命砸向额头,额头上顿时渗出了斑斑血丝。
屋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无须再做任何猜测,渺渺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她知道,无论舅舅跟这个女人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论他们是真诚相爱还是萍水相逢,这个女人来得都太不是时候了。
“你……真的是维佳吗?”肖思冰额头上带着斑斑血迹,终于开口了,声音抖得就像窗外寒风中的枯叶。
“是的,我就是维佳!”
“维佳,我的维佳……”
“心儿,我的心儿……”
两个离别了二十多年的恋人,深情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渺渺没有看清中年妇女是怎么奔过去的,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一束红玫瑰花散落在床单上,一对爱侣已经紧紧地抱在一起了。
与此同时,法警的两只枪口也随之瞄准了他们。
一个哭泣的声音问道:“亲爱的,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没有回答,只有埋在妇女胸前压抑的、像老牛挨宰前一样的哀号,哞哞的,令人心碎。
渺渺急忙把门关上,但已经没用了。
这老牛叫般的哀号就像母腹中的胎动,早已穿透薄薄的墙壁送进了母亲的耳朵里,剩下的只是该如何打圆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