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雪,出来!”
当韩雪听到狱警粗大的嗓门喊出这句话时,已经是秋风吹过高墙的第四个年头了。
她拖着麻木的双腿,在十几名狱友狐疑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站了起来,并不觉得害怕,她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是死是活来个痛快吧。可别在这污浊的囚室耗着了!
四年来,没有一次提审她,这是第一次叫她。她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把行李带上!”
听到狱警的这句话,她微微一怔,带行李干什么?是换牢房,还是……她不敢奢望别的。
到了院子里,她被告之:“你被释放了,可以回家了。”
她不敢相信是真的,以为是骗她,骗她到外面去挨批斗,一想到九十度的大哈腰,一想到剃成“鬼头”满大街敲锣游街,她心就哆嗦。在这个疯狂的年代里,她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当她走出大铁门,听到“哐当”一声门响,回头瞅瞅,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大铁门外了。这才确信是真的,她被释放了。
就这样,她被不明不白地关了四年,又不明不白地被释放了。
她回到阔别四年的家,推开那扇熟悉的、已经油漆脱落的大门,走进荒芜的院子,却发现,房门上锁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好像很久没人住了。
她急忙到邻居李大娘家里打听孩子的下落,从李大娘那里得知,婉如下乡插队走很长时间了,临走把钥匙放到李大娘家了。儿子肖思冰一直没回家,不知他跑哪去了。
面对空空荡荡的家,面对东一个西一个的家人,韩雪感到一阵阵心酸。她不知这几年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知儿子惹没惹祸,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觉得都是她这个母亲的罪过造成的,所以内心感到无比疚痛。
但她没有落泪。她安慰自己,毕竟回家了,早晚会找到他们的。
她动手打扫房间,清理院子,生起炉子,让久违了的炊烟飘出这个家庭的生气。
当晚,她给女儿和丈夫写信,告诉他们她出狱了,问问他们过得怎么样,问婉如知不知道哥哥的下落,这四年她跟所有人都断绝了联系。这回她回来了,她要把一家人都联系上,重新凝聚起来,让他们感到家的温暖。
第二天,她骑着自行车跑到学校,看看学校恢没恢复上课,能不能给她开点工资,却发现,校园里一片废墟,土坯教室塌了,学校黄了。
接下来,她打听保罗的下落,听说保罗并没有挨批斗,也没有收监。因为他是外国籍,抓起来第三天就放了。但却听说,保罗精神失常了。
“他为什么精神失常?请告诉我,他因为什么精神失常的?”
在韩雪的一再请求下,一个名叫温晓岩的中俄混血女人,才把她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地对她讲述了事情经过。
事情发生在1966年8月23日,圣·尼古拉教堂被摧毁那天。
那天上午,天空飘着蒙蒙小雨,哈尔滨的上空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到处都充斥着令人胆战心惊的高音喇叭:“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要革命你就站岀来,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在飘着雨丝的空中,飞舞着花花绿绿的传单,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纸张的潮湿气味儿。那是从圣·尼古拉教堂门前的草坪上飘过来的,一堆小山般的经书正在浓烟中哭泣,在火焰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座始建于1899年10月,沙皇尼古拉二世亲自批准,凝聚着人类智慧与宗教灵光的圣·尼古拉大教堂,却成了一个披麻戴孝为自己送终的老人,浑身上下挂满了被雨淋湿的标语,就像挂满了灵灵幡,上面写着“红色恐怖万岁”“扫除一切害人虫”“圣母玛利亚滚她妈的蛋”等口号。
周围人山人海。人们透过高大的丁香树丛,看到教堂每一层楼顶都站满了红卫兵小将。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被狂热点燃的兴奋,就像士兵占领山头一般,站在楼顶上摇旗呐喊,高呼口号,发表演说。三个勇敢者光着脚,腰上系着缆绳,爬上了最高的“洋葱头”顶端,将缆绳套在“洋葱头”上。可是,三个人却下不来了,最后只好动用消防车的云梯把他们接下来。
随着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无数双本该在教室里捧着书本的细嫩小手,却抓着拴在“洋葱头”上的缆绳,像拔河比赛似的,高呼着口号,企图把大教堂拽倒。
但是,这座由东正教会著名建筑师鲍达雷夫斯基设计的教堂,虽然是木制结构,没动一砖一钉,全部用硬柞木削刨砍凿,用卯榫联接而成,却是异常坚固。任红卫兵小将使出吃奶的劲儿仍然纹丝不动。
此刻,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唏嘘声。几个看上去很斯文的中年人,痛苦地摇摇头,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一群俄罗斯侨民远远地跪在雨中,脸上淌着雨水和泪水,在胸前默默地画着十字。红卫兵小将多次上前阻止他们,让他们起来。俄侨们却始终不动,一直跪在雨中。
要知道,东正教是俄罗斯的国教,教徒从生到死,一直跟教堂息息相关,出生不久,要去教堂接受洗礼;成人后要去教堂举行婚礼;死后还要在教堂里接受最后的超度。教堂对这些流亡异国他乡的俄罗斯侨民来说,更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家园,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和灵魂的归宿。现在,眼看着精神家园被毁了,其心情能不悲痛吗?
他们怀着悲绝的心情,透过蒙蒙细雨,最后一次望着错落有致的八角形教堂,望着教堂顶端大小不一的“洋葱头”,望着教堂四面镂空的钟楼。钟楼里悬挂着18吨重的大钟,那是1899年从莫斯科运来的。钟楼两侧悬挂着若干小钟,每当大钟叮当鸣响,小钟也将随之叮咚,轻轻重重,悠扬悦耳。
而这一切,马上将化为乌有了。
悲哉!痛哉!
但是,无论是中国人还是俄罗斯侨民,都只是远远地观望,没一个敢上前阻拦。这种时候,谁敢阻拦红卫兵“破四旧”的革命行动,谁就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就会被揪出来批斗,用当时的话说:“砸烂他的狗头!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就在这时,从烟雨中忽然跑来一个人,一头金色鬈毛,一只眼睛戴着黑色眼罩,穿着一件大灰袍子,冲到红卫兵面前,挓挲着双手,大声喊道:“不!不!请你们不要这样!请你们千万不要破坏它!这是我们俄罗斯人的精神家园,是上帝的住地!你们这样对待它,是对上帝的亵渎,是对神灵的践踏,会遭到上帝的惩罚!……不!不!你们放开我!我要控告你们!……这是一座极具艺术价值的教堂!破坏它,就是破坏珍贵的历史文物!你们将会成为千古的罪人!不!不……”
就这样,保罗成了螳臂当车。
他的下场就像圣·尼古拉教堂一样,要不是他的外国人身份,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小将们一直折腾到深夜,最后动用了大型工程车,才把教堂推倒。
一夜之间,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就这样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随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悠扬的钟声,以及无数珍贵的圣物、圣像、器皿;俄国著名画家古尔希奇文克留下的圣母画像及壁画;还有哈尔滨东正教区1925年至1948年间六千多册档案。
可是,韩雪找遍了哈尔滨的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保罗。
她听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俄罗斯的神职人员都回国了。她以为保罗也回国了。有人却告诉她,有一个疯疯癫癫、邋邋遢遢的老毛子,戴着一只黑眼罩,经常半夜三更跑到圣·尼古拉教堂的遗址去祈祷。
她想,这个人可能就是保罗。
当天晚上,她就来到尼古拉教堂的遗址,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佝偻着瘦弱的身子,跪在教堂的遗址上——他们第一次拥抱的地方。
只见他跪在地上,身边放着酒瓶子,呜呜咽咽地忏悔着:“我是一个伪君子,就像丁梅斯代尔牧师一样,不敢为自己的罪行公开亮相,反而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承受我的罪过!上帝,我的灵魂充满了罪恶,我亵渎了神灵,亵渎了法律,也亵渎了我的良心!上帝呀!快来审判我吧,快把我的灵与肉都统统拿去吧!让我去下地狱吧!”
随后,他又捧着已经翻烂了的小说《牛虻》,冲着昏暗的灯光,怀着悲绝的声调,念起泰尼里神父内心独白的段落:“啊,末日的审判从来没有结束过。它就像运行宇宙的星星一样永恒!它是不会死去的蚯蚓。它是无法扑灭的火焰……你们已经杀死了他!而我却受着煎熬。我那亲亲宝贝埋在那片血迹斑斑的土地里,而我孑然一身,置于空虚而可怖的天空……”他越说越悲痛,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了。
韩雪跪到保罗面前,哭着劝他:“保罗,请你不要这样责备自己!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丁梅斯代尔牧师,更不是泰尼里神父。你为爱情付出的太多、太多了!保罗,我对不起你……”
保罗瞪着一只惊怵的眼睛,盯着她,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韩雪!”
“不,你不是韩雪!我的韩雪已经死了!呜呜……”
保罗以为她死了,不在人世了。所以,他那颗疯疯癫癫的心灵一直生活在痛苦的自责之中,无法从懵懂中清醒过来。
“不,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你骗人!你是骗子,你们统统都是骗子!”他随手抓起酒瓶子冲她举起来。
“别这样!保罗,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韩雪!你好好看看我啊!”
“你……”他瞪着那只灰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你真是韩雪吗?”
“是的,我就是韩雪!”
“你没有死?”
韩雪摇摇头,泪珠滚落到保罗的袍子上。
“啊,我的上帝……”保罗在胸前哆哆嗦嗦地画起了十字。
于是,他们相拥着坐在了第一次亲吻的地方。
她问他,住在什么地方,这几年过得怎样。
他回答不上来,只是抱着她,像孩子般地哭泣。
保罗很早就开始酗酒了。
而且,越来越凶,越来越表现出俄罗斯男人嗜酒如命的劲头。酒精损坏了他的神经,人也变得越来越痴呆了。
不过,他对钟声却异常敏感。
一天中午,他在马路上闲逛,忽然听到从黑龙江省体校方向传来钟声,急忙循声奔去,发现钟声是从省体校后面一家工厂里发出的。
从那以后,他经常从道外跑到南岗来,坐在这家工厂门前的马路边,等待着上下班的钟声。每当钟声悠扬,他就激动得眼含泪花,嘟嘟囔囔地祈祷起来。
对他来说,钟声就像他的生命一样,充满了呼唤灵魂的感召力。
其实,这口大钟正是悬挂在圣·尼古拉教堂里的大钟。教堂被毁时,不知哪位有心人把它请到了这家工厂,成了上下班敲钟的工具。因此成了尼古拉教堂浩劫后留下的唯一圣物。
后来,这口大钟被中国最后一位东正教司祭朱世朴先生找了回来。一位旅居美国的哈尔滨俄侨,曾出资五万美元想买下这口大钟,被哈尔滨有关部门拒绝了。
如今,这口大钟就悬挂在索菲亚教堂的钟楼里,每天都被敲击出百年的钟声:“当——当——当——”二
韩雪给婉如发出信不久,一天半夜,婉如忽然跑回来了。
韩雪又惊又喜,忙问她你怎么跑回来了?火车上冷不冷?婉如却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大哭,劝都劝不住。
“婉如,你怎么了你?别哭!还没吃饭吧?告诉妈,想吃点儿啥?”
韩雪以为女儿四年没见到妈了,所以才哭成泪人似的。可是,婉如哭出的一番话,却使韩雪一下子惊呆了。
“妈我啥都吃不下……妈我完了!我不想活了!妈……快救救我吧!”
“出什么事了?孩子,快告诉妈!”
韩雪不敢想象在女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于女性的敏感,她急忙捧起女儿的泪脸仔细端详,发现女儿变样了,原本秀气、稚嫩的脸蛋变丑了。又脱掉婉如身上的棉猴,发现女儿瘦弱的身子远不像一个女孩子那么纤细了。
韩雪顿时明白了。她最担心的可怕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陈曦干的?”韩雪又气又急,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质问女儿。
韩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曦,后悔当初不该让陈曦照顾这个家。她从邻居李大娘那里得知,这几年一直是陈曦在照顾婉如。
“妈,不是他……”婉如却哭得越发伤心。
“不是他,那是谁?你不是跟陈曦一起下乡的吗?”
“妈,你干吗怀疑我陈曦哥呀?要不是陈曦哥,我早就死掉了!妈,我真的不想活了!”
“你光哭有什么用啊?痛快告诉妈到底咋回事?妈好帮你想想法子呀!”
听到这句话,婉如终于止住了哭声,说了一句:“妈,我对不起陈曦哥……”
“到底咋回事?你为什么说对不起他?”韩雪越发弄越糊涂了。
事情还得从韩雪被抓走那天说起。
那天晚上,母亲没回来,哥哥也没回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来。婉如蜷曲在卧室角落里抖成一团,玻璃窗全被砸光了,只剩下一个个黑窟窿,吓得她一夜未睡。
第二天,她哭着跑到一个叫梅小玲的同学家里住了一宿。
清晨醒来,梅小玲却吞吞吐吐地对她说,造反派找她父亲了,说他丧失阶级立场,跟“黑五类”狗崽子穿一条裤子……没等梅小玲说完,她起身离开了梅家。
路上,她边哭边骂哥哥:“该死的二毛子哥,一点不管人家的死活!你自己跑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多害怕呀!破哥,二毛子……”
她知道哥哥是母亲和神父的孩子。但她从不敢当面叫他二毛子,那样他会打死她的,只能背地里偷偷地叫他二毛子哥。
她决心哪也不去了,就住在自己家里,好在陈曦天天来看她。
一见到陈曦,她就像见到亲人似的,扑到他怀里哭起来:“陈曦哥,你可来了!呜呜……”
就这样,在婉如最绝望、最没有出路的时候,陈曦像救星似的走进了她的生活。
买不到玻璃,陈曦用纸壳把她家窗子全部钉上了,又到废品站买来一些铁丝网安在窗子上,在屋门里安上锁,这样就安全多了。
可是,铁丝网只能钉住窗子,却钉不住人心的险恶。在人性恶疯狂肆虐的年代里,恶毒与丑陋就像马家沟排放的污水一样,沉滓泛起,臭气熏天,任何铁丝网都罩不住它。
婉如不敢出门,一出门,一帮戴着红袖标的狗屁造反团的小屁孩儿,就像当年儿童团发现敌情似的,一哄而上,围住她你推我搡,高喊口号:“打倒小牛鬼蛇神!”“打倒小破鞋!”
一个年龄稍大的家伙,总是趁机摸摸她花蕾般的乳房,掐她脸蛋,还说:“你要跟我好,我就饶了你……”
回到家里,婉如对陈曦哭诉委屈:“陈曦哥,我从没欺负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呀?呜呜……”
“别难过,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可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不仅是对你们……别哭了,明天我去给你买菜。”
“可你总不能天天给我买呀?这种鬼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我都不想活了!”
“婉如,你可不许胡思乱想啊!这点事算啥?有的人家比你家还惨呢。你要学得坚强点!”
“你说谁不坚强了?”婉如感到委屈,噘起嘴巴冲他发火了,“这事没摊到你身上,要摊到你身上,你能受得了哇?”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他很理解她,不像他,从小在没有尊严的棍棒下长大。再说她才十五岁。他只好像大哥哥似的哄她,让她开心,“对对!小婉如最坚强了。”
“啪!”一块砖头砸在窗外的铁丝网上,铁丝网猛地弹了几下,几粒泥土从窗外弹进来,散落到床单上,传来几个小屁孩儿捏着鼻子怪声怪气的喊声:
“陈曦哥,我从未欺负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呀?呜呜……”
“别难过,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混蛋!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等我去收拾你们!”陈曦故意把地板跺得嘣嘣直响。窗外,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立刻跑远了。
对婉如来说,最难熬的是夜晚,蒙着脑袋蜷曲在被窝里,吓得一身身冷汗。
一天半夜,她听到有人在门外撬门,撬不开,又跑到她卧室的窗外来撬铁丝网了。她吓坏了,急忙跑进厨房摸起一把菜刀,摸着黑跑进厨房的菜窖里,在菜窖里蹲了一宿。
第二早晨,陈曦来了,各屋找不到她,最后在菜窖里发现了她,只见她蹲在菜窖里缩成一团,就像一只被吓坏的小猫似的。
陈曦犯难了。外面这么乱,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扔在家里的确太危险了,万一有人闯进来,出点事,他觉得对不住韩老师,更对不住婉如。他想要是住在这里,肯定会引起外面红卫兵的注意,也许会给婉如带来更大的麻烦,说不定揪她游街呢。
“要不,你去我家住吧。我家住在郊区,谁都不认识你。”他说。
婉如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不过,我家又脏又小,像狗窝似的,你可别嫌脏啊!”
婉如又摇了摇头。
于是,陈曦用自行车驮着婉如来到东边郊区的家。
一间矮小的土坯房,地上堆放着挑拣出来的垃圾,放到院子里怕人偷,到处都是嗡嗡扑脸的苍蝇,一床盖了十几年的铺盖,像一只懒猫似的蜷曲在炕底下,一张铺了多年的破炕席,像蜡染似的,大窟窿小眼睛露出一块块土黄色的炕面。
不过,炕梢堆着的一堆破旧书籍,却引起了婉如的注意。她拿起一本泰戈尔的《沉船》,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书啊?”
许多世界级的大人物,巴金、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霍桑……都委屈地挤在炕梢,有的被烧毁了书角,有的被撕掉了封面。
“啊,都是收废品收来的。”
“噢,太好了!”
婉如又急忙推开后窗,一股猪圈的臭味及猪抢食的“歘歘”声,立刻从稀疏的板障缝隙传过来。
“后院是邻居家的猪圈。”陈曦忙说。
婉如关上窗子又跑到院子里,看到热浪扑人的院子里静悄悄的,透过板障缝儿,可见邻居家的几只鸡在啄食,一只黑狗懒洋洋地趴在屋门口,抬头瞅瞅她,又闭上眼睛趴下了。门前是一片玉米地,微风吹来,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在阳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亮。
“这里好像没人?”婉如问道。
“啊,这里是郊区,左邻右舍都是农民,都下地干活去了。”
“太好了!”
婉如终于露出了多少天来从未有过的笑容,张开双臂冲着天空大喊:“没人太好了!我们终于有一块自由的天地了!”
疯狂动乱的年代,最怕的就是人。
人是罪恶之源,越是没人越是被人遗忘,就越好活下去。
婉如就这样留了下来。
晚上睡觉,两人在炕中间挂上一块布帘。
婉如警告陈曦:“不许偷看哪!谁偷看谁是小狗!”她像小妹妹似的跟陈曦撒娇。
“你也不许偷看我啊!”陈曦故意逗她。
“谁稀得偷看你呀?我才不稀得看你呢!”刚说完,她却掀起布帘问道,“哎,陈曦哥,你家有没有耗子啊?”
“有!比我还大呢!”
“啊?真的?我最怕耗子了!”
“胆小鬼,啥都怕!来,把手伸过来拉着哥的手,耗子就不敢来了。”
于是,她乖乖地伸过一只小手,被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
陈曦和婉如多年前就认识,而且,彼此之间还有一段非同一般的友谊。所以,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
三
那是1958年冬天,一个嘎嘎冷的傍晚。
厚厚的大雪覆盖了大炼钢铁的喧嚣。教堂顶上的洋葱头,变成了一个个胖墩墩的白萝卜。
一天傍晚,韩雪把埋在雪堆里的捡垃圾男孩儿领回家来,让他坐在壁炉前暖和暖和,看到男孩儿的破棉袄被那帮孩子撒尿浇湿了,就找出思冰穿小的旧棉袄给他换上,发现男孩儿的小手裂得跟小孩嘴似的,小脸皴得跟榆树皮一样,就拿出蛤蜊油给他抹上。韩雪发现这孩子长得高鼻梁、大眼睛,很漂亮,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念几年级了。
小男孩儿说他叫陈曦,十岁了,没上学。
问他为什么不上学。
男孩儿说他家里穷上不起学。说这话时,大大的泪珠从男孩儿松树皮似的脸蛋上滚落下来。
韩雪最受不了这种穷孩子的眼泪了。在她班上,经常有交不起学费的孩子来班上旁听。
她问男孩儿想不想上学。
“想,做梦都想!”男孩儿回答得很干脆,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她。
“妈,”这时,站在一旁的小婉如开口说道,“这小哥哥经常在咱家门前捡垃圾,可可怜了。你就让他到咱班里当旁听生吧。”见母亲没有回答,就拽着母亲的衣襟,恳求道,“好妈妈,你就让他来上学吧。咱班里多一个学生也没人知道啊!”
听到这番话,小男孩儿惊讶地看着婉如。
对一个捡垃圾的孩子来说,上学就像天上可望不可即的星星。每天,当他趴在垃圾箱上翻捡垃圾,看见别人家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向学校跑去,他的目光常常像磁石一般,久久地吸在那些远去的背影上。他父亲是一个酒鬼,手里永远攥着酒瓶子,瓶子里永远装着从小卖部打来的廉价白酒。全家就靠他和母亲捡垃圾、收破烂为生,他根本上不起学。
一个在屈辱和垃圾堆里长大的孩子,最受不了别人的恩惠。
小陈曦看到韩雪为自己这般求情,他忍不住哭了,大大的泪珠滚落到棉袄上。
第三天早晨,小婉如带着小陈曦兴致勃勃走进南岗一所小学二年一班的教室。由于母亲是教师,所以小婉如比别的孩子上学早。
一见婉如和陈曦进来,全班黑压压的小脑袋顿时发出叽叽喳喳的唏嘘声:“快看,捡破烂的来了!”“你看他那破棉袄,肯定有虱子!”“你看那手,皴得像狗爪子似的……”
声音并不大,但句句都像扒光了小陈曦的衣裤一样。
他站在门口,低着头,盯着脚上粘着冻白菜叶的破棉鞋,腋下夹着他的破帽子和棉手闷子,两只又黑又皴的小手无处藏无处躲地揉搓着。
“哎哎!你们别瞧不起人啊!他家穷我们应该同情他才对!”小婉如大声喊道。可是,她尖细的喊声却被男生的哄笑声淹没了。
“噢——哄喽!哄喽!女生护着男生喽!噢——哄喽!哄喽!”“女生护着破烂王喽!”
听到这些,小陈曦忽然觉得不应该来,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温暖的教室,而是属于那个肮脏冰冷的垃圾堆!
他转身向门外跑去,一出门,却跟来人撞了个满怀。
“孩子,你怎么了?……走,跟老师进去!”小陈曦没有抬头,只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搂着他的肩膀,他闻到一股好闻的雪花膏味儿,“孩子,别难过。来,擦擦泪。”
韩雪搂着陈曦走进了教室。
随后,一个和蔼亲切的声音在教室里,在小陈曦后来的人生路上,久久地回荡:
“同学们,这个小朋友的家里很穷,每天无论刮风下雪,他都得跑出来拾垃圾。你们看看他的小手,全冻裂了,全是一道道血口子!”韩雪将陈曦的小黑手举起来,教室里静悄悄的,传来孩子们惊讶的唏嘘声,“可是他非常坚强,从不叫苦。他羡慕你们这些读书的孩子,每当看见你们背着书包向学校跑去,他就久久地望着你们的背影。为了能来上学,他偷偷地背着父亲,早早地起床,捡完垃圾再跑到学校……同学们,对这样一个小朋友,你们说,我们大家应该欢迎他,还是应该把他撵走呢?”
孩子稚嫩的心灵单纯而善良,需要大人的引导。
静悄悄的教室里,爆发出一句齐刷刷的喊声:“应该欢迎他——”
“那么,我们是应该歧视他,还是应该帮助他呢?”
“应该帮助他——”
“同学们,那我们就用掌声来欢迎这位新同学吧!”
“哗——”
一个在暴力与屈辱中长大的孩子,第一次听到了为自己而响起的掌声。
韩雪俯身对小陈曦说:“陈曦同学,我跟学校说好了。今后,你就在我们二年一班来上课,一年级的课程,由肖婉如同学辅导你……”
就这样,小陈曦度过了童年时代最快乐、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陈曦和婉如坐在最后一排,冬天的阳光透过挂满水珠的玻璃窗,照在他皴得鱼鳞似的小脸上,手和脚上的冻疮一见热奇痒无比。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挠它,背着手直溜溜地坐着,聚精会神地听着前面的老师讲课。
但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溜一眼身边的婉如,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下课时,婉如像个小大人似的,给他讲一年级的课本,教他查字典,做算术题。
放学后,陈曦和婉如一起回家,到了她家门口,看着她背着他们两人的书包跑进院子,他才乐颠颠地向垃圾箱跑去。
全班同学对他都很友好,把家里没用的纸盒、牙膏皮、玻璃瓶子等废品带到教室里,让他带回家去。
小陈曦觉得这一切太美好了,捡垃圾时都哼着刚学会的歌:“青草地,白云天,荡秋千,真好玩。我呀,一下往前,我呀,一下往后!随着清风荡漾,我像小鸟一样飞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