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25

二十五

 

阿瑞出狱之后,就到克里斯蒂的一家中餐馆做厨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李威、阿祥、还有老关都先后被保释出狱。老关和阿祥去了纽约,而李威去了洛杉矶。嘉雯在“鸿运餐馆”开张之后,和阿福在克里斯蒂和德州西部的罗伯克同时承包了两个餐馆装修的工程,开始在两座城市里奔忙着。

罗伯克地处荒山荒漠之间,四季风沙弥漫。从克里斯蒂到罗伯克大约六百英哩,中间又有许多山路,开车需要大约十一个小时。

三月的一天,嘉雯从罗伯克回克里斯蒂,开车经过一段鲜有人烟的山区。她的前后都没有车辆,手提电话失去了信号。她已经连续开了八个小时的车,身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她发现自己似乎已被世界放逐、遗忘,开始怀疑厌倦自己的生活。她如此奔波,仅仅为了谋一个生存,一个永无保障的生存。

而怀疑和厌倦的情绪正如水库中的水,一旦堤坝被打开缺口,便肆意蔓延了。

她打开了收音机,幸运的是收音机还有信号。当天的最大新闻是美国移民局正式并入国土安全局,从此移民局这个名字将成为历史。

嘉雯听到这条新闻时不禁微笑了。从美国移民局在历史上几次改变其归属单位不难看出国家和社会对移民的态度的变化。美国移民局从最初成立以来,在历史上的不同时期分别归属过不同的部门。开始是归属联邦财政部,到四十年代归属于商务部,后来是劳工部、司法部,最后到此刻归属到国土安全部,由此可见在美国人眼中移民从此不再是劳工、家庭成员、贡献者或逃避迫害的人,而是国家潜在的威胁了。

在同一天,嘉雯收到了加拿大使馆给她寄来的技术移民签证。

第二天傍晚,嘉雯和阿瑞来到了克里斯蒂的海灘。海滩上的棕榈伴着风的旋律,随着海浪的节拍轻轻摇曳,把一个普通的春日傍晚装点得有声有色。他们可以看到不远处克里斯蒂高级法院的大楼,在那里他们曾戴着手铐脚镣一次次走过漫长的走廊,一次次地坐在被告席上接受审讯。

“如果我决定去加拿大,你会怪我吗?” 嘉雯问。

“为什么要怪你呢?你继续呆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快乐,我有什么理由强留你呢?”

“我知道我再无法快乐起来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其实不然。我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恶梦,梦见我一个人开车在深夜穿过德州的一个个小镇,天黑漆漆的,我看不清路牌,迷了路,不知怎么的就开到了荒野中的一条小路上,前后都没有人影。我怕极了,就哭起来,后来就哭醒了。”

阿瑞轻轻地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你需要换一个环境,需要忘记这些恶梦。”

“也许成长都是有代价的。付出了这么高的代价,才知道安定对我有多重要。我的梦已断,何必在德克萨斯留一个躯壳?遗憾的是我还要付出和你分离的代价,但你要明白这种分离是暂时的。”她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放进他的手掌里。

“以前我总觉相守才意味着相爱,其实两个人分居两处也可以相爱。”

“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离开。”

“你到了多伦多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立刻找到工作,我要继续留在美国打工,这样才有可能给你经济上的支持。”

嘉雯很快便委托麦克·本奇向太阳城移民法庭的法官递交了申请,要求自动离境。很快法官便批准了她的申请,算是了结了她的移民案件。

一个月后,她结束了自己在罗伯克承包的工程,开车回克里斯蒂。路过太阳城时,她在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加油,感觉似乎背后有人注视她,就转过了身,看到迈伦正站在后排的油泵旁加油。迈伦对她挥了挥手。待他加完了汽油,他就向她走过来,一边问好,一边伸出了自己的手。

嘉雯略微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伸出了手,和他握了一握, “你今天大概就不必把手拷拿出来了。”

他微笑了,“你今天看上去风采照人!”

“当然比从前的那个囚犯要受看得多。”

“我知道你很难忘记那段经历,不过我很希望你能忘记。”

“为什么要刻意忘记呢?留下的并不全是噩梦般的回忆。”

“真的吗?”

“真的,至少我对人心的善良多了一些信心,对人生的苦难多了一些认识。”

“你这样说,会让我觉得心理上轻松一点。”

“你知道我的名字‘雯’在中文里什么意思吗?是‘彩虹’。如果没有经历过暴风雨,怎么能珍惜彩虹呢?”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

“下一次如果你遇到一个和我经历相似的中国女人,在你把她关进监狱之前,请你手下留情。”

“我会记住你的劝告。”

“顺便告诉你,我三天以后就移民加拿大了。”

“是吗?”他似乎很惊讶。

“很出乎意料吗?”

“有一点儿。”

“你可能在心里想我是一个很愚钝的人,因为你见过许多外国人想方设法,用尽五花八门的手段,以金钱,肉体等等做交换,得到了在这里的居留权,而我却选择了放弃。”

“你真的准备离开美国吗?那你以前的这些努力不就白费了?”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在赌场输了很多钱,你还会再拿出钱来,花很多时间和精力继续赌下去吗?”

“也许会的,我要把本钱捞回来。”

“可是如果你真正赌过,你就知道你极可能会再次输得身无分文,而且还浪费了时间。”

“万一我又赢了呢?”

“我已经到了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万一’上的年纪了。我承认我是一个输家,所以我能够战胜赌场的诱惑。美国就是一座灯红酒绿的赌场,我惊讶自己可以抽身离开,可以到一个新的国家去从头开始。放弃不等于怯懦,放弃有时也需要勇气。”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要有精神准备,你到一个新的国家还会遇到许多新的困难。”

“放心好了,我不会在多伦多的街头流浪的。九年前,我入境美国的时候,身上只有五十美金,我幸存下来了。我一向都相信一点,如果一个人有头脑,又勤奋,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生存下来的。”

“祝你好运!”这最后的一句迈伦是用中文说的。

“再见!”

 

德克萨斯的八月,又一如既往地灼热热地铺展开了。骄阳流火,空气中并无一丝风的呼吸,草尖已开始发黄。

阿瑞开车送嘉雯从克里斯蒂去休斯顿飞机场。一路上,收音机里播放的乡村音乐时而粗犷激昂,时而婉转忧伤,把嘉雯的思绪拉得悠长。

“不知道这次你走了以后,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阿瑞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不信奉海誓山盟的,所以在此刻许诺是可笑的。我只是很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真有一种力量可以强大到把我们分开,因为失败和监禁都没能把我们分开。”

“即使你一去不回头,我也不会怨恨你。”

“为什么?”

“因为你受了这么多教育,走了这么多弯路,你应该换一个环境,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你生来不是做餐馆生意的,尽管你可以做得很好。我不想这样把你拢在身边,免得若干年之后你怨恨我的自私。”

“我以前不知道命运会敲两次门,但现在知道了,而且我很清楚这是第二次敲门,如果我不把握这个机会,也许我的生活再也不可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我会非常想念你的。我不敢想象下去……”

“这几年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你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孤独。”

“勇敢一点。”

在机场的安全检查口,他把她轻轻地拥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当他的唇触到她的,就几乎吻去了她全部远行的勇气。她渴望在生命中重复一个个接近完美的早晨:缱绻在他的臂弯,倾听他的心跳,注视阳光在他的脸上舞蹈。

她的眼泪滴到了他的唇上。他们的吻刹时变得湿润,浸满分离的苦涩。这一别,她和他之间就隔了一道国界。她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申请到一张签证,与他相聚,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

这时一个手里提着检测棒的身材高大的安全检查员有几分不客气地问她:“你是走还是不走?”

她已经无法再拖延。她将要搭乘的飞机即将起飞,而她必须在当天登陆加拿大,否则她的移民签证就会过期。

去,是心碎而去;留,却又无法安宁。命运是一个多么冷酷的巫师,只发给了她两张牌,一张是爱情,一张是自由,而她必须在这两张牌中间做出选择。

她去留两无奈,却是一样伤情。

他终于放手让她离开。当他的指尖脱离了她的,她的心却留在了他的手上……

通过安全检查口的短短几步路,她披枷戴锁般,走得缓慢而沉重。

她走上了飞往多伦多的客机,透过舷窗俯瞰德克萨斯博大的草场,碧蓝的海水,还有高高低低的建筑。因为在绝望的时候没有放任自己的绝望,她才有机会再欣赏这样的风景。

她的美国之旅,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不过在最纷攘的红尘中,做了一场梦。她真要为此扼腕叹息吗?人来到这个世界,哪一个不是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呢?生活归根结底是一个过程,她为什么要刻意寻一个结局?

她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受天神惩罚,必须把一块巨石从山底推到山顶。每一次当他费尽千辛万苦把这块巨石推到山顶时,巨石就自动滚落到山底。他又从山底开始推起。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西西弗斯,整个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推动的过程,他是否想到过放弃呢?

生活总是给人太多堕落的理由,因此她时时刻刻需要寻找一股促使自己的精神上升的力量。幸存下来的不只是她的身体,更重要的还有灵魂,一颗永远看重辛勤的劳动,真诚的热爱和精神自由的灵魂。

當她走出多伦多国际机场,夏日习习的晚风扑面而来,四周的点点灯火燃起新的希望。她在过去的几千个日日夜夜里所经历的,只是一场焚烧,而一个全新的她终于蝉兑而出……

她在多伦多很快找到了一份白领工作,并在安大略湖畔租了一个公寓安定了下来。黄昏的时候,她会在碧水边坐下来,守着青草、红枫,享受生命中的宁静。这时她会常常吟咏泰戈尔的诗句:

“静静地坐着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尾声

 

一年之后,嘉雯乘飞机到北京,又从北京搭火车到故乡冰城探望自己的父母。

那是八月里一个明丽的日子,铁轨旁铺满了芳草和野花。当火车慢慢驶近冰城,嘉雯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站在铁轨旁守望火车,神往外面的世界的小女孩。

岁月如流水,而往事成尘……

火车进入了冰城的小火车站,行驶得越来越慢了。列车员打开了车门,让她站在门口,这样她可以早一些看清火车站内的一切。

她看到了她父母苍老的面容,看到他们挥着手踉跄着向她跑来,仿佛跑得快些,他们就会把十年分离的光阴缩得短些。

当火车完全停了下来,她走下火车,双脚终于踏到了故乡的黑土地。她庆幸自己在戴着脚镣走过了德克萨斯南部小城昏暗的监狱之后,又感受到了故乡土地的厚实和温暖,找回了意志和力量的源泉。

她突然蹲在了地上,泗泪横流,哭得像个迷路了多年的孩子。

她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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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得克萨斯》,繁体版连载于《世界日报》副刊2006年11月至4月;

简体版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2005年长篇小说专号;

单行本由2006年1月百花文艺出版社,被列入《小说月报》金长篇丛书,后更名为《白日飘行》2010年3月由法律出版社再版

 

曾晓文

加拿大华语作家、编剧。南开大学文学硕士、美国雪城大学理学硕士。旅居美国9年,从2003起年定居多伦多,现职IT总监。著有长篇小说《梦断德克萨斯》《夜还年轻》《移民岁月》,小说集《重瓣女人花》《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爱不动了》,散文集《背灵魂回家》《属树叶的女子》《背对月亮》,电影剧本《浪琴岛》,译作《绿山墙的安妮》以及英文原创小说等。还担任30集电视连续剧《错放你的手》的编剧。作品被收入海内外多种文集、多次转载、翻译成英语,还被列入中国和加拿大的中学、大学教材;《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上榜“2009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金尘》上榜“2017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中篇小说排行榜”。曾晓文获中央日报文学奖、联合报系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华侨华人文学奖、北京广电局优秀剧本奖、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奖、新移民文学优秀创作奖、海外华文著述奖等。曾任加拿大中国笔会会长,现为美国中文作家协会顾问、北美作协会员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23-24

二十三

 

嘉雯在阿瑞被移民局带走的第二天,得知阿瑞的刑事案件已被维卡检察院取消,而太阳城移民局还要扣留他,调查他与阿祥的关系。嘉雯立刻替他请了出生于香港的移民律师金全。金全答应嘉雯立刻和移民局交涉,争取保阿瑞出狱,但是嘉雯需要先付四千元律师费。嘉雯从“华美”预支了自己的当月的工钱,卖掉了家具、电脑、音响、电视、录像机,还有自己的手饰,凑足了阿瑞的律师费。

嘉雯象一个出海打鱼,被风浪掀翻了船的渔夫,在海中几沉几浮,终于爬上了岸,所剩的只有一张千疮百孔的渔网。她必须再一次拿出她的全部勇气和耐心来,补缀这张渔网。她不可以因此沉沦,阿瑞还在海中漂浮,她是他唯一可以看到的灯火和希望。

她带领“华美”的员工把餐馆里里外外重新彻底打扫了一遍,除掉了花园里的杂草,使“华美”焕然一新。阿坚把许多档次较高的菜都取消了,她又把它们恢复了,使许多熟悉的客人又重新登门,生意开始回升。

“港珠”自从“华美”开门之后,生意每况愈下。最近“华美”重整旗鼓,把“港珠”的最后一些客人也吸引了过去。“港珠”终因入不敷出而倒闭了。

阿坚听说了“港珠”倒闭的消息,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了,“现在谁还可以挡住我发财?”

嘉雯和阿坚在雇人的问题上再已无法取得一致的意见。阿坚为了节约在人工上的开销,仍继续通过“新大陆职业介绍所”雇佣廉价工人。

“阿坚,你不能再雇用没有身份的墨西哥人了,阿瑞还在监狱里,‘华美’没有被移民局关门已经算是侥幸了,以前是不知者不为罪,现在却是明知故犯了,你这不是拿我们的生意,拿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开玩笑吗?”嘉雯生气地说。

“你能找到比墨西哥人更便宜的工人吗?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你以为我们开慈善机构呀?”阿坚并不理会嘉雯的愤怒。

“可是即使雇有身份的人,也同样可以赚钱,只不过赚得少一点。”

“少一点?少得多!一个月少赚几千块,你算一算,一年少赚多少?”

“我们可以在其它方面精心打理,比如说减少一些浪费,兼做送餐的生意,增加销售,这样也可以多赚钱。”

“做什么都不如在人工上省钱。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我看你是没有尝过坐牢的滋味。”

“德州这么多中餐馆和墨西哥餐馆都雇用没有身份的工人,偏偏你们被抓,那你们只好认倒霉了。”

“你没有被抓只是因为你那天晚上不在维卡现场。”

“现在不要说这么多了,个人有个人的命。我正好也要跟你讲一下,你在监狱里付律师费,保金,最近又付阿瑞的律师费,前前后后从餐馆里借了四万多美金了,你要么每月按百分之二十付利息给我,要么把你的股份让给我。”

“怎么个让法?”

“原价让给我了,现在餐馆的生意也不好,股份也值不了多少钱的。”

“你问问自己,为什么餐馆的生意不好?你既不注重服务,又不注重卫生。我进监狱之前‘华美’的股份值原价的三倍,现在虽然生意不如从前,但你却要以原价买我的股份,你不觉得有点太过分了吗?”

“你不愿意卖,就每月付利息好了。”

“你这不是明显地放高利贷吗?当初你贷款给我,并没有说我要付利息给你。如果你说了,我也许找别人去借,我不相信人人都像你这样趁火打劫!”

“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

“那是因为你说出的话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你和阿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阿瑞现在还在监狱里!”

她转身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两天之后,阿瑞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给他讲了她和阿坚的争执。

“既然如此,我们就放弃了吧,命中没有莫强求。”他说。

电话里传出了阿瑞同牢房的囚犯野狼一样的嚎叫和疯狂地敲打铁门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问。

“昨天关进来了一个神经病。”

“我想你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安静了。”

“我觉得外面的事情离我越来越远,做生意呀,赚钱呀,终归都是一场折磨,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现在对你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体,什么都不要想。”

当天晚上,嘉雯主意已定。她对阿坚说:

“我再没有任何心情和你合作,我把我的股份原价让给你,你算一算,我是不是还欠你的钱,我们这个周末就结清吧。”

到了周六那天,阿坚把账目算清了。嘉雯把自己的股份让给了他,还反欠他两千三百元。阿坚就把这两千三百元从嘉雯当月的工钱里扣除了。

嘉雯走出“华美”的时候,身上的全部财产是五十美元。她没有了家,没有了车,没有了生意,从零回到了零。

她在停车场又一次一一端详兰迪全家人在水泥地上留下的脚印,然后就在初冬的清寒中枯坐。匆匆地,她即将离开这座南德州的小城,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印下一个脚印……

这时一辆灰色的BMW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从车里走下来了一身红衣的艾丽斯。

嘉雯站起身,和艾丽斯拥抱了一下。

“我看到你坐在这里,就把车掉头转回来了。我听说你要离开‘华美’了。我真为你的遭遇感到遗憾。你为维卡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你把整个餐饮业都震动了。”

“可是我将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维卡。”

“你是我见过的移民中非常特别的一个。”

“准确地说,我不是移民,我只是一个过客。无论在维卡,在德克萨斯,还是在美国,我都是一个过客。”

“你这么聪明能干,将来会有一个光明前途的。无论你去那里,我都希望你能有好运!”

艾丽丝离开了,把一番祝愿留给了她去慢慢咀嚼。

她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疲惫又惶惑,无法对自己的未来做出决定,因为她缺少促使她做出决定的一个最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她将身在何方。她培植了八年的根已被拔起,也许从此她将由一个渴望安定的女人变成一个十足的漂泊者。

转天她特地请兰迪吃了一顿午饭,算作道别。兰迪还像以往一样热情,幽默。

“谢谢你,” 嘉雯说,“当我在监狱里听说你肯替我担保的时候,我非常受感动。你和我几乎是素昧平生。”

“最初我也有些犹豫,因为我有六个孩子,如果你出什么问题,我担不起法律的后果。可我还是同意了,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观察和直觉,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一个整日辛苦劳动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我昨天在‘华美’餐馆的停车场坐了很久,把你们全家人的脚印逐一看了一遍。我曾希望能让‘华美’兴旺,然而我让你们失望了。”

“你不必这么责怪自己。你知道我当初失败得很惨,但是生活总是在继续,我的儿女们都长高了,脚也长大了。他们以后会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不希望他们被我的失败的阴影所笼罩。”

“我也常常想,我的经历大概是命运给我安排的课程,这样我的心灵才会成长。尽管我受到了惩罚,但我庆幸自己依然初衷不改,我没有变得绝望或者疯狂,依然看重真诚的感情和辛勤的劳动。”

“上帝会保佑你的。”兰迪最后说。

嘉雯租了一辆车,开车在维卡的几条主要街道上转了几个来回,似乎告别每一处熟悉的地方,然后就把自己的衣物和行李放上了车,离开了维卡。

从此,在她的记忆中又多了一个令她悲伤的名字。

傍晚,在七十七号公路上,她接到了阿瑞打来的电话。于是她就把车停在了路边。

“我已经离开‘华美’,离开维卡了。从现在起,‘华美’这个名字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不想再提起它。”她平静地说。

“生意没有了,我也不觉得多么可惜,到底是身外之物。”

“现在我反倒觉得轻松了一些。打理餐馆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每天对几百个客人微笑,而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哭泣,我的精神也有些受不了了。”

“我只是太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

“你的意思是我在监狱里还更安全?”

“哪里有安全的地方呢?”

“只是因为我们失掉了安全感。我真怕你呆在里面精神上受不了,你不要太担心我。 ”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你现在怎么生活下去呢?”

“我联系好了去达拉斯打工。有一个叫阿福的老板在达拉斯装修一家名叫‘鸿运’的大型自助餐馆,请我去管理。”

“那我就放心一些了。以后如果有人表示爱你,你就要接受。我知道女人在孤苦无助的时候,太需要别人的关心。”

“你在胡说什么?”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眼睛却开始潮湿。

“在这样的时候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怪你。”

这时电话里响起了电话公司接线员自动提示的声音:“对不起,你只剩下一分钟通话时间了。” 嘉雯这才想起她该预付电话费了。

“这个电话再过一分钟就要被断掉了,不多说了。以前都是你给我唱歌,今天我也给你唱一次我们的歌,”她说,并低声地唱了起来:

“给你我的全部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
只留下一段岁月 让我无怨无悔全心的付出
怕你忧伤 怕你哭 怕你孤单 怕你糊涂
红尘千山万里路 我可以朝朝暮暮……”

电话已经断掉了,但她相信阿瑞还是可以听到她的歌声,并且会在心里和她一起唱:

“给你一条我的路 你是我一生不停的脚步
让我走出一片天空 让你尽情飞舞 放心的追逐
爱是漫长的旅途 梦有快乐 梦有痛苦
悲欢离合人间路 我可以缝缝补补……”

路上车辆稀少,眼前是一片无垠的荒野,偶尔有一只反舌鸟飞过。

她的歌声在荒野上传出很远。天地苍苍,似乎只为了陪衬她此刻茫茫的孤独。她的车轮慢慢碾过德克萨斯的荒原,荒原默默地延展。原来漂泊的颜色就是荒原的颜色。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她终于见到了达拉斯的万家灯火。她找到了老板阿福,立刻开始打理装修事务,筹备“鸿运”餐馆的开张。

新年到了。这大概是嘉雯有生以来唯一的独自度过的新年夜了。没有聚会,没有音乐,也没有美酒。当喧闹已形成精神上难以承载的压力,独处却是一种轻松的享受,同时任由思绪在德克萨斯无雪的冬天纷纷扬扬。在此刻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异乡客无意中谱写的心之音乐?何况在穿越了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隧道之后,她已学会了化解愁闷,无需以酒来忘忧。

嘉雯就这样一个人,拉上窗帘,让世界慢慢地淡出自己的画面。这时她仿佛既不在故乡,也不在异国,只是置身于一个被时间和空间暂时遗忘的角落。

房间里大部分的行李都没有打开,也无意打开。她认定了自己在达拉斯只是一个过客,又何必去劳心劳力?

这便是漂泊者的不幸与无情。

漂泊是不是一种毒,染上了,就难以戒弃?

终于到了午夜十二点。她只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就让自己的生命滑到了新的一年。没有像往年的新年夜定一个新年计划,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未知……

 

二十四

 

二月里的一个早晨,沉睡中的嘉雯被自己的手提电话的铃声叫醒了。

“嘉雯,是我!”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阿瑞兴奋的声音,“移民局的法官同意让我保释了,我马上就要自由了,马上就要见到你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真的,嘉雯,是真的。我不能在监狱里再坐下去了,我快要疯掉了。”

“我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了。快告诉我你需要付多少保金?”

“一万元。”

“我现在只有一千元。”

“你今天有办法凑够吗?

“我立刻就找人去借。”

“你尽快到移民局来保我,好不好?”

“我会的。我坐过监狱,我知道在里面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折磨。不过我听说要美国公民去担保你才可以。”

“我刚才问过了我的律师金全,他说不一定非要美国公民。”

“那我今天晚上就去太阳城,一定在明天早晨八点钟赶到移民局。”

“我真庆幸有你。”

“留着你的甜言蜜语,到出了监狱以后再说吧。”嘉雯轻轻地笑了,这几乎是她半年以来发出的最由衷的微笑。

她挂断了电话以后,就立刻动身到“鸿运餐馆”去找阿福,从他那里预支了两千工钱,又借了两千。

“我现在手头也很紧,你再找别人凑一凑吧。”

在餐馆里装修的工人四川人永良,福州人明叔,还有刚刚来美国的,帮工人煮饭的福州人小梅,听说阿瑞可以保释了,都围了过来。

“这下可好了,你们两个人总算又可以在一起了。” 小梅说。

“我知道阿瑞不会被扣留很久的,他又没有任何犯罪记录。” 永良说。

“我还以为你不会等他的,以前总觉得北方的女人不可靠,其实北方也有可靠的女人。” 明叔说。

阿福打断了明叔的话头,“好了,别说没用的了,嘉雯她急着凑够一万块的保金。”

“我身上还有两千多块,上个月发的工钱,还没给我老婆寄去,你先拿去应急。”永良从钱包里掏出了钱,细细地数了数,一共两千四百五十块,全交给了嘉雯。

明叔也拿出了自己身上的一千二百块,“前两天还有四千多块呢,因为儿子要买车,就给了他三千块,这些先给你。不够的话我会给我在休斯顿的亲戚打个电话,帮你再借一点。”

“我只有三百块,你也带上吧。”小梅从自己的粉红色的小钱包里拿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三百块钱。

“我怎么能借你的钱呢,你刚来美国,做工赚的钱都要拿去还欠债。” 嘉雯说。

“没有关系了,先把阿瑞保出来更重要。”小梅说。

嘉雯把他们的钱小心地放进自己的钱包里,生怕出什么差错。

“谢谢你们。”她低着头说,然后转身急忙走了,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眼泪。

下午,嘉雯租了车。她又从壁橱里找出阿瑞的毛衣,衬衣和长裤,把他们折叠得平平整整地放进了一个旅行包。到了晚上九点多,她把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就开车上路了。到了午夜一点,她已经疲乏得不能再坚持了,只好在高速公路边上的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躺在车座上睡着了。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她从睡梦中醒来。四周一片安静。除了加油站里那个坐在柜台后打盹的褐色头发的中年男人,她见不到一个人影。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偶尔会有一辆车开过。

在缺少参天绿树和四季花卉的德克萨斯,空芜便是它的风景。如果要体验孤独,这里大概是最理想的去处了。她的脑子里也如四周的风景一般空芜。“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她问自己,一遍又一遍。

她走进了加油站,叫醒了柜台里的那个中年男人,买了一杯芳香四溢的法国咖啡。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疲累和孤独,在她临出门时对她没有说“再见”,而是说:“照顾好你自己。”

“照顾好你自己。”一个陌生人的一句关怀,竟使她的眼眶湿润了。

当她重新坐到了车里,喝着暖暖的咖啡,似乎蜷缩了的身体和灵魂都慢慢地舒展了。她突然庆幸了起来。当她在与孤独和困苦的这一场持久的搏斗中几乎败下阵来的时候,阿瑞却可以出狱了。

只有他,拥有撑持她的力量。

 

早晨八点整,她就到了太阳城移民局的保释办公室,要求为阿瑞担保。接待他的官员是一个西班牙裔的五十几岁的粗壮的男人。

“对不起,你不能为夏晨瑞担保,因为你不是美国公民。”

“可是夏晨瑞的律师金全告诉我,对移民局的囚犯,谁都可以来担保的,你不就是要收保金吗?”

“这不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作为担保人,你要有稳定的房产,稳定的工作,你要保证他能按时到移民法庭来见法官,连你自己都是漂浮的,我们怎么能相信你的担保?你去找夏晨瑞的律师出面担保吧。”

“可是他不住在太阳城,即使我联络到他,他今天也来不及办理担保手续了。”

“那就明天再办吧。”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那就意味着夏晨瑞还要在监狱里多呆一天。”

“既然他半年都呆了,也不在乎多呆这一天。”

“你说得好轻松!你有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过一分钟?”

“我见得太多了。我劝你还是早一点去联络夏晨瑞的律师吧。”

她走出了移民局,立刻打电话给阿瑞的律师金全,对他讲明了事情的原委。

“你把保金寄到我的银行账号上,再付五百手续费给我,我今天下午找时间去移民局办手续。”

“你去填一个表格,付一下保金,还用不上一小时的时间,况且我已经付了你八千多元的律师费,你还要收这么多钱?”

“你来美国也七八年了,难道还不知道律师的劳动有多值钱吗?如果你嫌贵的话,就另请高明吧。”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到哪里去找一个了解阿瑞又肯替他担保的美国公民呢?她立刻说:“五百就五百吧,只是我今天没有这么多钱,你先去把人保出来,我回到达拉斯立刻寄给你。”

“我今天不收到这五百块钱是不会去担保的,你可以找人去借嘛。”

“我在太阳城没有什么熟人。”

“我看你也算聪明能干,五百块钱会把你难住吗?”

聪明能干有什么意义呢?挡得住命运的作弄吗?此时此刻一分钱都可能把我难住的,她想,但嘴上却说,“好吧,我今天下午一定把钱寄给你。”

在银行关门之前,她用自己的信用卡取了五百块钱,连同阿瑞的保金一起通过银行电汇给了了金全。

金全在休斯顿移民局关门之前签了保单,交了保金,但等他把保单传真给太阳城移民局的保释办公室时,保释办公室已经不再受理当天的事务了,所以阿瑞最早要到第二天才有可能被释放。

剩下的时间嘉雯无事可做了。她便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转,像一个车轮上的孤魂。

她一直期待阿瑞打电话给她,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打。也许他昨天从移民局法庭回到太阳城监狱后被关进了拘留室,或者被关进了一间没有电话的牢房。

他在监狱该会多么焦灼不安啊。他一定以为今天就可以出狱了,他能料到她受到了阻碍吗?他会不会怪她不抓紧时间呢?他离自由只有一步了,而这一步却这么难以跨越!

她不知不觉中竟然开到了太阳城监狱的露天停车场,她索性把车停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座监狱的外面打量它。几个月前她被关进押出的时候,囚车总是直接开进监狱的地下停车场,所以她从来没有机会看清监狱的外貌。

监狱的建筑并无特色,只是顶层阳台上所环绕的高墙和高墙四周的铁丝网使它和周围的建筑区别开来了。她知道顶层的阳台有一个排球场,一个篮球场,她曾经在那里打过排球,仰望过上空的一小片蓝天,曾经痛不欲生地向往过自由。

她又看到了那幅她在牢房里看过无数遍的硕大的法国葡萄酒的广告,看到了广告上那一对穿著优雅含情脉脉的情侣。

在监狱里的每一个白天和黑夜似乎都无比的清晰和真实,她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脸孔都还在记忆中:阿丽达,苏珊,阿琳娜,阿尔玛……

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竟然会在这里交汇,但她立誓她的生命轨迹将不会在这里重复。

让她无法忍受的现实是阿瑞还在这座监狱里面,他的每一种痛苦的感受,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对于她,都无比地熟悉。

时间似乎停滞了。

等她离开了太阳城监狱的停车场,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后,也只不过才下午六点钟。那一夜她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不知自己是身在狱中,还是在自由的世界里。

第二天嘉雯一直恍恍惚惚的。尽管她从中午就等在了移民局的停车场,打了几次电话询问,可接电话的遣送官查不到阿瑞的资料,也不知道阿瑞究竟是被押到了移民局,还是仍然被扣留在太阳城监狱。

她以为移民局这一天不会释放阿瑞了,几乎绝望。

到了下午三点半,她的电话响了。她看到显示屏上的号码是移民局的,心立刻狂跳起来。

对方说,“我是移民局的遣送官杰夫。”

“杰夫,你好!”她还记得这个留络腮胡子的遣送官。

“夏晨瑞给了我你的电话,你可以到移民局来接他了,他自由了!”

“我就在移民局的停车场。”她兴奋地叫喊了起来。

“好吧,我马上让他离开拘留室。”

五分钟之后,阿瑞推开了移民局大楼沉重的玻璃门,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踌躇了一刻,仿佛刚从一个黑暗的洞穴中走出到地面上,有些吃力地要辨清眼前的人与景物。

嘉雯奔过去,声音沙哑着叫喊他的名字。

他终于看见了身穿杏黄紧身毛衣的嘉雯,黯淡的双眼里立刻跳越出两点欢喜的星光,他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这个他在监狱里梦想过无数回的重逢瞬间终于变成了现实。

她扑进了他的怀里,立刻用双手把他搂紧。红尘世间,芸芸众生,唯有他,和她的生命紧密联结,痛着她的痛,感动着她的感动。

他们在分别穿越了地狱之后,终于又在人间相聚。路边所有行驶着的车辆似乎都减慢了速度,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悄然无声。

在他们被逮捕的那个晚上,在她临出“华美”的门之前,他追出门去,对她说,

“先回家等我。一会儿见。” 她没有料到这“一会儿”竟演变成了整整一百八十天的隔绝。

“如果你今天再不出来,我就疯掉了。”她抽泣着说。

“怎么会呢?你这么勇敢,这么忍耐,要疯掉的是我。”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长发中,“我想念你头发的气息都快要想疯了。”

德克萨斯二月的风十分冷峭,她感觉到他在发抖。他身上穿的还是被逮捕时那套衣服:短袖的白色T恤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她跑到车里,拿出他的毛衣帮他穿上。他消瘦了很多,毛衣就显得宽大了;脸色苍白,眼中却多了几分经历过沧桑的成熟。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让她清楚地看清了中间零星的白发。

“你瘦多了。”她心痛地说。

“我太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担心你的安全,担心你的健康,所以在监狱里每天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我不是很好吗?可惜到了你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没有关系,只要有你,我就永远有家。”

她把车钥匙递给他,“你来开车吧,享受一下自由的感觉。”

阿瑞开动了汽车,迅速地上了高速公路,神情比刚走出移民局大楼时活跃了许多。“现在才知道自由有多么可贵。”他把音响开大,又加快了速度。

高速公路两旁的广博的田野飞快地掠过。

“你放慢一点速度,你不想掉头再回监狱吧。”她说。

他放慢了车速,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握住她的手,“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流行歌曲歌词,用来形容你我很恰当。”

“什么歌词?”

“我用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

晚上,在太阳城外的假日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他们久久地、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在那些在拘留室、候审室、牢房、自杀监视室度过的日日夜夜里,他们最渴望的就是这样相拥在一起。

两个幸存者,躺在沧海中的一叶帆板上,以彼此的生命取暖,四周晓雾弥漫。地球停止转动,时间屏住呼吸,所有世间的成败荣辱刹时失掉了意义。

在激情过后升起来的是漫天漫地的柔情。

只有当阿瑞拥着她,吻去她所有旧日的伤痕;只有当他以年轻的激荡的身体冲撞她,才能撞碎一直束缚着她的手铐和脚镣,使她在混合着泪水的微笑中,获得淋漓尽致的释放和真正的解脱。

命运一次次地试图把他们分开,结果却一次次地将他们向彼此推近,但命运不会停止对他们的折磨,他们也不会放弃对命运的挑战。

由此便构成了他们的人生戏剧。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21-22

二十一

 

嘉雯在睡梦中听到看守菲比叫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叫她去上移民局的法庭。

对比克里斯蒂高级法院的法庭,太阳城移民局的法庭要小得多,也少了很多威严气势。移民局的律师霍默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和牛仔裤,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翻着卷宗。

在进法庭前五分钟,嘉雯才知道麦克并没有接到出庭的通知。如果她推迟上庭的话,恐怕还要在监狱等几星期才有上庭的机会,因为在太阳城移民局的移民案件积压十分严重。她决定独自上庭,相信自己的英语和法律知识足以应付场面。

法官理查德是一个六十几岁的白人,有着良好的教养。

“你到我面前来。”法官理查德对嘉雯说。

嘉雯走到了他面前。

“你会说英语吗?”

“会。”

“你真的会说吗?法庭有翻译,我可以叫他出来替你翻译。”

“我不需要翻译,不过谢谢你。”

“你是从哪一所大学毕业的?”

“我毕业于雪色佳大学。”

“从东海岸到德克萨斯,漫长的旅途,巨大的变动。我猜想你很喜欢德克萨斯,才搬到这里来。”

“此刻站在这个法庭里,说喜欢似乎有些做作,终身难忘大概是最恰当的词了。”

理查德微微笑了,摇了摇头,“那好吧,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吧。”

随后法官理查德宣布开庭,例行公事地读了移民局律师霍默对她的起诉:

“嘉雯·舒,因替你申请H1B签证的‘神创公司’已经倒闭,你在美国已属非法停留,我将把你的案件移交太阳城移民法庭,移民法庭将在明年五月开庭审议对你的遣送。”

“你有什么问题吗?”他俯视着她,声调中有一种长辈的温和。

“我希望法官在我上移民法庭之前给我保释的机会。”

“你想在你的律师没有出庭的时候讨论保释问题吗?”

“是的,法官,因为我在监狱里度日如年。”

“可是你这样做很冒险。如果我今天做了不利于你的决定,你的律师就很难改变我的决定了。我建议你还是等到你的律师出庭的时候再讨论你的保释问题。你认为呢?”

“我想我还是等等吧,”我不可以疏忽的,嘉雯想,自己是在踩钢丝,稍有疏忽就很可能坠入更可怕的深渊。如果她得不到保释的机会,她就要坐在监狱等半年,才有机会见到太阳城移民法庭的法官,于是她恳求地问,“我可不可以请求法官早一点为我开一次保释庭?”

一个东方女人,飘洋过海来到美国,受过良好的教育,说着相当流利的英语,穿着飘逸优雅的套裙,安静地坐在被告席上,面色虽然苍白,可不失清丽,看上去与其他刚刚在边境上被移民巡逻官逮捕的,浑身泥泞的,对美国一无所知的墨西哥移民完全不同。她眼神殷殷、泪光莹莹地仰望着法官理查德。

理查德读懂了她眼中的期待-对自由和恢复尊严的期待。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今天是星期三,我这个星期五就给你开庭吧,你在这个国家的任何其它移民局的法庭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上保释庭的机会。”

“非常感谢。” 嘉雯说。

嘉雯被押出了移民局的法庭,重新坐进了囚车。她从车窗望出去,看到了太阳城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在每一辆车里都有一张不同的脸,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年轻的、年老的;焦灼的、平静的、兴奋的、沮丧的。他们应该也有痛苦吧,她想,但是对比失去自由的痛苦,他们的痛苦也就太微不足道了。

再有四十八小时,法官理查德就会对是否让她保释做出决定。

这将是多么漫长而又充满希望的四十八小时啊。

回到太阳城监狱,因为一个精神有些失常的女囚被关进了她的单人牢房,而临时牢房里已再不可能多塞下一张折叠床,她又被送回了4A牢房。

第二天正巧囚犯们通过监狱购买的日常用品和零食被送到了。嘉雯特地为贡买了洗发精、浴液、方便面和巧克力。当她把这些东西递给贡时,贡呆滞的眼睛转动了几圈,竟漾出了泪光来。

“谢谢你。” 贡小声说。

“不用客气。”

“我在这间牢房里呆了几年了,还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任何东西,别人只是嘲笑我、讨厌我。象你这么好心的人应该有好运的,明天法官会同意让你保释的。”

“不是好人都有好运,如果我有好运的话,我就不会进到监狱里来了。但我不会因为厄运就改变我对别人的态度。” 嘉雯说。

移民局的遣送官在每个囚犯上庭的日子,都会让他们换上自己的衣服,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监狱,因为他们无法预料囚犯们在上庭之后将何去何从。囚犯们也许当天就被遣送回国,也许会被当庭释放,被保释,或者被送回监狱。

在嘉雯上保释庭的那天早晨,阿尔玛和阿琳娜帮她把沉重的床垫拖到牢房门口。待嘉雯走出了牢房门后,看守就立刻就把铁门锁上了。

苏珊躺在床上,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她的脖子,对嘉雯说:“祝你好运!”

贡刚刚洗过头发,头发显得浓密而光滑。她坐在角落里向嘉雯挥手,嘉雯微微笑了一下,贡也破天荒地笑了,笑容使她看上去年轻了很多。

阿琳娜隔着铁栅栏兴奋地告诉嘉雯:“汤姆已经出狱了,我和汤姆马上就要结婚了!”

“你人在监狱里也可以结婚?”

“当然,我只要花一美元在监狱里注册一下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你做好精神准备了吗?做汤姆的四个孩子的母亲?”

“准备好了。我会好好爱他们。”

“我早听说过爱情是盲目的,但我没想到会盲目到这种地步。你还从来没有清楚地看过他。”

“我告诉过你,我们是通过书信相爱的,爱情以什么方式发生难道很重要吗?”

“我大概是真的不懂爱情了。”

阿尔玛从铁栅栏的缝隙中伸出手来和她告别。阿尔玛说:“我相信你今天一定会获得保释,祝你好运!”

嘉雯握住了她的手:“多多保重!”

嘉雯又被押上囚车,送进太阳城移民局一楼的候审室。在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忐忑不安的等待之后,她终于走进了法庭。

嘉雯看到麦克已经等在法庭里了,她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谢谢你准时出庭。”

“希望今天我能带给你好运,不过今天这个代表移民局出庭的律师看起来很难应付。”

嘉雯把目光转向了移民局的律师。移民局的律师是一个和嘉雯年纪相仿的美国女人。她的脸孔窄小,鼻子尖尖的,表情严肃。

“我也有这样的预感,但我们得战胜她。” 嘉雯低声说。

这时法官理查德走了进来,法庭里的每一个人都站起了身来,“请坐吧,”理查德说。

接着麦克和政府律师分别作了自我介绍,原来这位脸孔窄小的政府律师名叫谢利·道格拉斯。

麦克开始陈述保释嘉雯的理由。麦克说:“舒女士八年前来美国,一向维持合法身份,而前一段时间滞留美国,实在是因为她早在两年前已开始申请移民加拿大,等待加拿大驻洛杉矶使馆的面试,面试通过后又等待签证,我希望法官能够根据舒小姐的具体情况,考虑她的案件。舒小姐受过良好的教育,多年来辛苦地劳动,从未有过犯罪记录,我请求法官允许她保释出狱,我相信她不会成为社会上的危险游离分子。”

这时谢利一边飞快地翻阅着卷宗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反对让嘉雯·舒保释,因为她曾卷入一起运送和窝藏非法移民的刑事案件,在她名下的公寓里曾住过三个非法移民。”

麦克立刻针锋相对,“我正是舒女士的刑事案件的辩护律师,我了解整个案情。两个月以前维卡的检察官就已经撤销了对舒女士的起诉。”

理查德说:“既然案件已经被取消,我们就不必在本庭再讨论了。”

谢利仍旧紧追不舍,“嘉雯·舒在过去的几年里,多次搬家,她在美国既没有丈夫儿女,又没有房产,如果法庭一旦放她出狱,她很有可能又会四处逃窜,不知去向。”

这时嘉雯举起了手。理查德问道:“你有话要说吗?”

“是的,法官先生。我的确多次搬家,可是一个外国人初到美国为了求学求职,生存发展,几经迁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我没有丈夫儿女,那只是我个人生活的选择,并不说明我是危险的女人;我虽然没有房产,但我仍是在维卡的‘华美餐馆’的老板,现在‘华美餐馆’的生意每况愈下,那里还有十几个特地从加州,纽约搬到维卡的工人,他们希望我能尽快出狱,维持餐馆的生意,使他们不至于失业。我恳求法官再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保释出狱。”

理查德注视嘉雯足足有五秒钟,似乎在判断她的真诚程度,随后说,“好了,现在我来宣布我的决定,嘉雯·舒可以被保释出狱,保金一万五千美金。”然后他问麦克:“麦克·本奇先生,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想不想等几天再上一庭,要求降低保金,一万五千元不是一个小数目。”麦克低声问嘉雯。

“不要,我想今天就离开监狱。”

于是麦克提高声音对法官说:“我对法官的决定没有异议。”

“谢谢法官。” 嘉雯说。

“以后不要再惹麻烦了,”法官以长辈对待儿女似的慈爱语气说,“祝你好运!”

嘉雯眼泪又一次泉水似的涌了出来。终于在九十八个昼夜的非人间的生活之后,有一位年长威严的、有教养充满人情味的人对她说:

“祝你好运。”

八年前她在底特律机场入境美国,那个验证她的签证的年长的海关官员,也是这样以一种慈爱的语气对她说:“祝你好运”。

这一句话使她嗅到了人间的气息。

 

二十二

到了下午三点三刻,在移民局保释办公室关门前十五分钟,麦克替嘉雯付了保金,签了保单。

几分钟前,嘉雯还在移民局的冰冷的拘留室里困兽般焦灼地踱来踱去,而此刻她已经坐在麦克的昂贵的红色跑车里,浏览德克萨斯的洒满夕晖的草场了。

她打开天窗,站起身,从天窗里伸出头,让舒爽的风尽情吹散自己的头发。秋风许许,而自由如风,从此,她又可以在天与地之间舞蹈。   

原来囚禁与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在整个坐牢的过程中,她经历了一生中最难忘的最复杂的感情。尊严与耻辱,希望与失望,爱恋与怨恨,排斥与感激……极端的环境,激烈的情感,使她焚烧,又使她冷静。

她被手铐脚镣锁着,被监视,被喝斥,被一次次送上法庭,又被一次次押回监狱;不断地拍照,按手印,体检,接受精神状况调查。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麻木,精神却一天比一天清醒。

她叫喊、诅咒、微笑、哭泣、恳求、辩解,千情万绪都在短短的时间里宣泄了,抒发了。

生活给她酿了一杯酒,一杯她无法推辞的酒,苦涩、醇正、浓烈,令她苦不堪言,头晕目眩,却又回味无穷。

她是流着眼泪拼却一醉。

浓睡不能解酒,嘶喊不能消愁。

她不知该感谢命运,还是抱怨命运。如果没有这杯酒,她也许永远不知道生活有时会如此令人心如刀绞,也永远不会懂得爱情、友情、同情、尊重和爱护会如此令人心醉。

当麦克把他的跑车停在“华美餐馆”的停车场时,嘉雯却无力拉开车门。九十八天的监禁生活中累积下来的疲惫,身体上的和心灵上的疲惫似乎同时向她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五秒,十秒,还是一分钟?

麦克替她打开了车门。

她慢慢地下了车,走进了她为之付出了心血和自由的代价的“华美餐馆”。

餐馆内依然灯火辉煌,而那个她被逮捕的八月的夜晚仿佛只是一场恶梦。

餐馆里的员工早已换成了新面孔。他们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她,似乎想把眼前这个面孔苍白、弱不禁风的女人和传说中的人蛇案的主犯联系起来。

屋还在,人已非。餐馆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似乎还留着阿瑞的气息和笑声。她站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各色食品的香气扑鼻而来。想起此刻阿瑞仍身处灯光昏暗的监狱里,重获自由的欢喜又被悲哀所代替。

这时阿坚走了进来,并未对她的出现表现出任何的欣喜。

“正好你回来了,”他冷冷地说,“这些天把我累死了,工人跑掉了很多,很多事情都要我做。”

“那辛苦你了。”

“现在轮到你来收拾这个摊子吧。”

“我当然会尽我的全力。”

这时餐馆的电话响了。阿坚接起了电话之后,立刻把话筒递给了嘉雯。

“嘉雯,”电话的另一端传出了阿瑞熟悉的声音。

“阿瑞,” 嘉雯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的律师今天到维卡监狱来看我,我听他说你被释放了,我真的很高兴。现在至少我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了。”

“可是你还在里面……”她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关系的。我一直担心你会生病,你瘦多了吧?”

“瘦是瘦了,不过体重很快就会恢复的。你呢?”

“我每天在牢房里做操,身体还好。”

“真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的牢房的窗户就面对弗兰克林大街。如果我们约好时间,你站到监狱对面的城市银行门口,我就可以从窗口看到你。”

“可是那样我们无法面对面讲话。我要去看望你。维卡监狱星期几可以探监?”

“明天早晨八点半就可以。”

“我明天去看你。”

嘉雯挂断了电话,心里觉得安慰了许多。至少她和阿瑞之间的完全被隔绝的状态结束了。

接近午夜时分,小城维卡变得更安静了。当她开着“华美”的红色福特车路过“罗格超级市场”时,回想起她被逮捕的夜晚,回想起她在监狱的又冷又硬的床上度过的所有无眠的夜晚,眼泪不由得就涌了出来。她半生陶醉于艺术、文学、浪漫爱情、真诚友谊,热爱太阳底下所有美好的事物,如今却不得不每天和不同的监狱、法庭、政府部门、移民局以及律师打交道,不得不扮演一个坚强的角色,尽管她的内心从未停止哭泣过。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对生活的要求非常简单,她只渴望枕着阿瑞温暖的手臂,安安稳稳地睡一夜,没有哭泣、没有恶梦的一夜。

她回到家里,锁好了房门,首先脱掉了跟随她辗转了五座监狱的裙装,走进了浴室。浴室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装在一个透明玻璃碗里的干花散发着熟悉的馨香。她拿起了梳子,开始梳理她在被捕的夜里未梳到的另外一半头发。

镜中的她。长发已经过了肩头。

在她两次在这间浴室里梳头发之间,隔了九十八天。

她端详自己的面孔,似乎要找出与从前的不同来。憔悴、苍白、疲惫……这些都不是根本的改变,而根本的改变是什么呢?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似乎多了几分淡定,还有几分决然。

她无论如何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她终于洗了三个多月以来最舒服的淋浴,随后她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因为身边没有阿瑞熟悉的气息,睡眠却始终不肯光顾,

没有自己所爱恋的人,自由也失掉了份量。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越来越低,她昏沉沉地起身,准备推开卧室的门到客厅去调高空调的温度,但是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了。她开始砸门: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黑暗中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黑衣女人走过来,厉声对她说:

“如果你再砸门,我就让你坐电椅,坐电椅!”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如水的月光从窗户漫进来,她伸出手,抓到了一个雪白柔软的枕头,阿瑞的枕头。

原来是一场恶梦。

第二天,嘉雯很早起床,在壁橱里挑选了许久,不能决定穿哪一件衣服去探望阿瑞。起初她打算穿那件白色的绣着雏菊的连衣裙,就是她与阿瑞在德克萨斯重逢时穿的那一件,可又担心阿瑞睹物伤情,无法正视两人被监狱隔绝,无法相互依偎的现实。她换了一件黑色丝绸的衬衣,又怕自己已然憔悴的面容被黑色衬得更加黯淡,让阿瑞难过。最后她选择了阿瑞送给她的一件纯棉V字领的浅黄色连衣短裙,并用一条真丝的黄手帕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因为黄色是等待的颜色。她记起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女主人公在自己家门口的树上挂满了黄手帕,等待男主人公出狱归来。

她开车来到了维卡监狱。探视的时间还没有到,她就在探视室的门口,排在了一群年龄不同、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之间。

刚刚离开监狱一夜,转头又来到了监狱,她暗自叹息,这场恶梦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到了八点一刻,探视室的铁门被打开了,等待探视的人们鱼贯而入。探视室是狭长的,在左侧有一个办理探视手续的窗口,窗口后面坐了一个瘦小黝黑的女看守。探视的人们在窗口递上证件,登记之后,就坐到被看守指定的窗口前等待。轮到嘉雯的时候,她递进了自己的驾照。女看守在电脑上查了一下,立刻把她的驾照退了出来,“你不能探望囚犯。”

“为什么?”

“因为你在六个月之内曾在这里被关押过。”

“可是我的案件已经被取消了,我是无罪的!”

“你是否有罪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照章办事。”

“求求你,让我见见我的男朋友吧!”

“我真的帮不了你的忙,我必须让你离开这个窗口,因为后面的人还急等着办手续。不过,你可以找监狱长谈一谈,也许他会给你一个特别许可。”

“那我现在可以见见监狱长吗?”

“他今天休假,再说你想见他,也要打电话预约。”

嘉雯委屈地走出了探视室,来到了监狱对面的街上。如果阿瑞没有听到看守喊他的名字,他该多么地焦灼不安,多么地失望啊,他能够猜到自己被拒之门外了吗?

她找到了二楼牢房的窗户,然后退到街对面,希望站得远一点,就可以看清他的窗口。

她仰起脸专注地望着,期待着他的出现。

而他真的出现了。可惜牢房的玻璃是茶色的,阳光又太强,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辨出他的身影,看到他向自己挥手。她立在异国小城的这条清冷的毫无色彩的街道上,任眼泪横流。街道因为没有树的遮拦,萧瑟的风无忌地穿行。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当街痛哭失声。

他们就这样遥遥面对着,一个在楼上,一个在街头;一个身陷囹圄,一个刚刚获得自由。

时间似乎停滞,空气似乎凝固了。

她在美国辛苦奔波这么多年,既没有置下房产,也没有存下钱财,阿瑞的爱情是她唯一的拥有,而此刻她与他虽是一窗之隔,却是咫尺天涯。

她哭得累了,就坐在了身后“城市银行”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她发现自己在命运面前从未像此刻这么伤情、这么无奈过。命运让她出演的角色早已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阿瑞向她摆手,示意她离开。她终于站起身,一边挥手向阿瑞告别,一边用手背不停地擦着滚滚落下的眼泪。

原来自己也是水做的女人,她想。

她回到家里,立刻从相册里找出阿瑞最喜欢的几张自己的照片,连同一张两百元的支票一起给他寄去,又打电话替阿瑞订了一份《世界日报》;她寄钱给专门给监狱提供电话服务的公司,为自己的手提电话预付几百块钱,这样阿瑞想打电话给她,就随时都可以找到她了。如果阿瑞有她的照片可看,有中文报纸可读,还可以随时听到她的声音,那样监狱里的生活也许就不那么难熬了。

随后她打电话给警察局寻找自己的车,这时她才知道车早在她被逮捕的当晚就被当地的“山姆车行”拖走了,而她已经欠下了车行两千多元钱的拖车费和存车费。她打电话给车行,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沙哑的老年女人,待她说明了原委之后,女人问:

“那辆银色的丰田车是你的?”

“是。”

“你有几个月没付贷款了?”

“三个月吧。”

“你的车昨天刚被拍卖,卖的钱已经还给银行了。”

“这么快?”

“你车里的一些东西现在还在我们的车行里,你来拿吧。”

嘉雯在市郊一条荒凉的街道的尽头找到了“山姆车行”。刚才接电话的那个声音沙哑的美国女人拿出了两个纸箱:“你打开看看,有没有缺少什么?”

“不必看了。车都没有了,其他东西又有什么重要呢?”

“这是我的责任,你得配合我完成我的工作。”

嘉雯打开了纸箱,里面有一本CD夹,两本地图,两幅太阳镜,一个夹保险单的笔记本,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嘉雯捡出了一个曾挂在后视镜上的小小饰物:一串木制的珠子,中间坠了一个玻璃做的小酒瓶,瓶里装满了红色的液体,象酒,也象血。

饰物是阿瑞送给她的。他当时对她说:“如果你给我一杯水,我会还你一杯酒;如果你给我一杯酒,我会报以一腔热血。”

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你没事吧?”美国女人问。

“没事。”

“那就麻烦你在这张签收单上签个字吧。”

嘉雯胡乱签了个字,就抱起纸箱离开了车行。

“照顾好你自己!”女人对着她的背影说。

不知道怎么才能照顾好我自己,嘉雯想,车没有了,阿瑞还在监狱里。

 

第二天,嘉雯到维卡监狱去求见监狱长文森特。文森特是一个矮壮的白人,大概六十左右年纪。

“你就是那个几个月前被移民局抓走的中国女人吧?我见过你。” 文森特说。

“是吗?在哪里?”

“在监狱的走廊上。那天你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掉眼泪。”

“因为我当时觉得委屈,我是无辜的。”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在这座监狱工作了三十几年了,我只要一看某一个囚犯的眼神,就知道这个人是无辜还是有罪了。”

“那我很欣赏你的鉴别力。”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我男朋友夏晨瑞还被关在这里。昨天我来探望他,可是被看守拒绝了,因为我离开这座监狱还不到六个月。看守说,只有你有权力给我一个特别许可。”

“原来是这样,”文森特微微笑了,“你有驾照吗?”

嘉雯连忙拿出了驾照递给了他。

文森特坐到了自己电脑前,在键盘上敲打了一阵,最后转过头来,把驾照还给她:“好了,我已经取消了对你的驾照号码的控制,你星期五可以来看望你的男朋友了。”

“非常感谢,” 嘉雯说,“你终于使维卡监狱在我的记忆中有了一点人情味儿。”

星期五早晨嘉雯比规定的探监时间提前半小时到了探监室,排到探监人的队伍里。接待她的还是那个瘦小黝黑的女看守。女看守把她的驾照号码输入了电脑,很快又把驾照退还给了嘉雯。

“夏晨瑞已经在半小时之前被移民局带走了,去了太阳城监狱。”

“不会这么早吧?”

“电脑会撒谎吗?”

“如果有病毒,电脑也会说谎的。”

“别罗嗦了。”

嘉雯悄悄走到监狱地下室的停车场,希望能找到移民局的囚车,但是囚车早已了无踪影。她疲惫地坐到了监狱对面的台阶上。阿瑞曾站立过的牢房的窗口空无一人。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她面前飞过。

爱情是心海上的一只不死鸟,只要她的心还在跳动,她就会听得到它婉转的歌声……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19-20

十九

 

嘉雯坐在桌前看书,突然感觉右脚的大拇指被一个温热的东西碰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小老鼠。

“老鼠!”她叫了起来。

七八个女囚立刻跳起来,把小老鼠团团围在中间,观看小老鼠的一举一动。小老鼠十分瘦小,但是眼神非常灵活。

监狱里的生活永远是千篇一律,小老鼠的出现无疑是生活中的一个变奏。

“他是我们的宠物,我们给他起一个名字吧。”最年轻的囚犯小声说,象是怕吓跑了小老鼠。

小老鼠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就叫‘4A王子’吧。”阿琳娜说。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公的?”阿丽达问。

“你忘了我一向对公的敏感?”

“我们就当他是公的好了,我们牢房太缺少男人了。”人群中有人说。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小老鼠似乎受了惊吓,从一个女囚的两脚之间跑掉了,从此再不见踪影。女囚们叹了一口气,很快就散去了。

嘉雯很羡慕这只小老鼠,他虽然弱小,但他是自由的。

而她无路可逃,没有选择,只有等待。一秒,仿佛一年,呼吸在等待中被无休无止地延长了。所有关于柔情的回忆似乎都窒息在铁的牢房里。家园与阳光,只有一指之遥,而她无法点破铁窗。

  她能做的只有昏睡,希望能在梦中拥抱自由,可是梦总是夭折,让自由的翅膀一次次受伤。

  而阿瑞,是她痛中之痛。她真希望在她被捕那天晚上开餐馆车的人是她,而不是他。如果他们有罪,又何必两个人顶同一份罪?

正当她神思恍惚的时候,看守菲比在叫她:“嘉雯,你的信!”

嘉雯从看守手里拿过了自己的信。是阿瑞写来的!信封上画着一支鲜艳欲滴的玫瑰。她急忙拆开信,读了起来:

 

  雯:

牢房里的日子真是难熬。与你分别了这些天,总觉得象过了几个世纪。你和我现在被隔绝在两座监狱里,我连给你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的机会都没有。你说现实对我们有多残酷!

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了,可是都被维卡监狱退回来了,据说你又被转到了太阳城监狱。

每当我吃饭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你是否能吃得下那么难堪的食物,因为我知道你几天不吃中餐就受不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你是否睡得好,会不会着凉感冒。我一直都在担心你的身体,我真的好害怕有一天你会受不了折磨而病倒。

等你收到我的信的时候,大概也就到了你的生日了。今年你的生日,没有办法替你庆祝。但是到了那一天,我会一千次,一万次地在心里对你说生日快乐,我相信你是会听到的,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一堵墙可以遮挡我的心声,哪怕是监狱的高墙。

这几年来你和我在一起,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和苦难,而这一次又遭遇牢狱之灾,我真的非常负疚。你是为了我才搬到德州来的,我原以为在这里你可以忘却失业的烦恼,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最令你痛楚的伤心之地。如果你当初没有选择和我在一起,也许你今天的生活会一帆风顺。

我听我的律师说,你的刑事案件已被取消,我真的为你高兴。维卡的检察官马丁仍然不肯取消我的案件,我将在下个月15日在维卡上庭,到时将由陪审团决定我是否有罪。

自从入狱之后,我对美国有了重新的认识。在这里民主和自由只是美国人拥有的权利,而对于我们,只是一纸空文。我们的自由随时都有可能被剥夺,而民主二字对我们来说更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来美国的人,哪一个不怀着淘金的梦想?我也曾以为有钱就有了一切。可是有些人把自己出卖给了金钱,丧失了理智,丢弃了亲情、友情、爱情,演出的是人生的一出出悲剧。

如果这一次我有机会出狱的话,我只求过平平安安的生活。

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千万要保重好身体。

雯雯,我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为你画了信封上那支玫瑰,希望你喜欢。如果用心血去浇灌,纸上的玫瑰也会有生命的。

 

昼夜思念你的:阿瑞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了信纸上,她终于泣不成声了。

与阿瑞的情是她所不能割舍的,她早已习惯了与他相守。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像他那样迷恋她、呵护她。从她和他在一起生活的第一天起,她就躲进了他的臂弯,从此就没有了恶梦。他给了她渴望的欣赏和呵护。他会一连几小时地注视她,观察她眼睛、睫毛、鼻子、嘴巴,毫不厌倦地欣赏她的一颦一笑,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醉心于她的万种风情。

阿瑞送给她一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也是最铭心刻骨的玫瑰。

嘉雯躺到床上,用毯子蒙着头,任由自己涕泪横流。

第二天是她的生日,三十六岁的生日。

在凌晨醒来,嘉雯习惯性地寻找阿瑞的臂弯,寻找她熟悉的呼吸,但她触到的却是监狱冰冷生硬的墙壁。她很想再回到梦中,因为在梦中她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温暖的呼吸吹拂她的脸颊,她可以拥抱到他的手臂。

她起了床,走到了高高的窗前。窗有两层玻璃,里面的一层是喷了漆的,外面的一层是透明的。其中的一块里层玻璃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被哪一个囚犯打碎了一角。她踩到一把椅子上,扶着窗台,就望到了一角天空,一段马路,一幢高楼的侧面,和高楼墙上的一幅巨大的法国葡萄酒的广告。广告上画的是一对身穿晚礼服的情侣,在一家装饰高雅的饭店里,相对举杯,脉脉含情。马路上不停地有车开过,红色的、绿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有天窗的,没有天窗的。一个只穿一件短短的红背心的年轻女孩,从天窗内探出身子来,对着来往的车辆中的人们挥手,似乎在炫耀自己的突兀有致的身材和健康的被太阳晒得光亮的浅棕的肤色。

这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道风景,而她成了看风景的人。

如果她置身窗外,她也许不会留意德克萨斯几乎一成不变的晴朗的天空,缺少绿树点缀的马路,甚至这样一幅颇落俗套的广告。但是此刻她却注视着风景中的每一个细节,唯恐有所遗漏。

因为她,人在窗内。这扇窗,是被十字交叉的钢筋固定的,隔开了自由的世界和监禁的世界。而此刻自由世界中最普通的风景似乎都变成了艺术中的精品,最平凡的快乐似乎都变成了天堂中的享受。

没有亲人在身边,没有情人在身边。而最致命的是没有自由。

她裹着毛毯坐到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伏在同样冰冷的桌面上给阿瑞写回信。

 

阿瑞:

  你给我画的那朵玫瑰在我心中开放了整整一夜,我相信它会在我记忆中留芳一生。

我渐渐已经习惯了监狱里的生活,身体状况也很正常,你不必为我担心。有时我很惊讶自己的耐力,刚进监狱的头一个星期,我以为我会疯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非但没有发疯,相反,头脑还一天比一天清醒。

  不要说什么负疚的话吧。我从来不习惯于对自己的生活做另外一种假设,因为任何的假设都毫无意义。在我和你相互厮守的这几年里,你给予我的真情是世间其它的东西所无法代替的。无论从前我们经历了多少风雨,也无论我们正在和即将经历多少苦难,我最想告诉你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无悔”。

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但是你不在我的身边。我只能感叹德克萨斯的天地这么博大,居然容不下我们的爱情。还记得两年前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我们的重逢吗?还记得你在烛光中、泪光中为我唱生日歌吗?在那之前的一年里,我还以为你在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呢。你应该明白真爱的力量是排江倒海的呀,我们的心是要随着爱奔流的。

多多保重。

爱你的雯

 

在国外这几年,每年过生日的那天她都会给父母打电话,因为他们一再嘱咐过的。她很想和父母通一个电话,但在监狱里无法打通国际长途,即使能够拨通,她也不会去拨。她将如何向自己满头白发的父母解释自己的境遇呢?

八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对父母报喜不报忧,何况又是这样令人难以置信,难以接受的忧愁。

他们接不到她的电话,会怎样地为她担忧啊。她的父母怎么能够相信他们一生为之骄傲的女儿,飘洋过海,不但没有实现她的梦想,反倒身陷囹圄,连最平凡的生活最基本的自由都失掉了。他们怎么能过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

她拿起笔,开始给父母写信:

  爸,妈:

你们好!

我知道我不会投寄这封信,我不愿给鬓发斑白的你们在平添烦忧。但是我还是想动笔给你们写信。当一个人身陷牢狱,有什么比用文字向自己思念的人倾诉能给人更大的安慰呢?

我感激你们给予了我生命。我常常会回味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的许多情景,但在许多次的回味之后,我突然感觉到,在这种怀旧之中,又有着很多自怜自爱。难道我所怀念的不是旧日和你们一起经历苦难的我自己吗?难道我不是在旧日的自己身上汲取力量吗?

我发现自己到了国外以后,很少去想许多抽象的概念,而总是怀想很多具体的东西,比如中学校园的一条小路,停在我们家后院的向日葵上的蜻蜓,凌花江边刚刚被漆成红色的小船。国内的生活变得格外遥远又格外贴近。一条大西洋仿佛一个偌大无比的过滤器,把我记忆里的一切似乎都过滤了一遍,而剩下来的大概就是我潜意识中最重视、最珍惜的东西了。故乡的秋风仿佛又一次充满了我的红衣衫,让我渴望张开手臂拥抱住一片云彩;我又一次赤着脚顺着凌花江的沙滩去追一艘白帆船,沙滩一步步地亲吻着我的脚,让我感到透彻的温暖。

我在这些被监禁的日子里,在记忆中不断地连缀着过去生活的片断,就象连缀一片片羽毛,这样我就有了一件羽衣,以此来温暖自己。

多年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赚一笔钱,给你们买一幢房子。每一次,当我觉得自己快要实现了这个愿望的时候,现实就把我推进了失败的深渊,使我离这个愿望更远。我不敢想象如果你们知道了我的现状会怎样地悲哀落泪。我越是想带给你们平安和幸福,就越带给你们动荡和悲伤。

我在美国将近八年的生活,最后停顿在一间牢房里。可是当我一次次地面壁反省,我却发现自己竟可以坦然面对命运。我虽然是一个失败者,但不是行尸走肉。我的梦想还在,我的爱还在。我依然崇尚辛勤的劳动和真诚的热爱。

请不要为我担忧。

 

女儿敬上

 

当她把信装入信封之后,就它放到了自己的枕头下,然后躺到床上,用毛毯盖住自己的头,眼泪却很快洇湿了毛毯……

 

 二十

 

太阳城监狱因为在“9·11事件”之后关进了许多中东和其它国家的移民,早已人满为患。监狱长万斯下令把移民局的包括嘉雯在内的九个女囚搬到一间临时牢房里,给每人发了一张帆布做的折叠床。这间窄小的临时牢房原本是教徒聚会用的教室,勉强塞下了九张折叠床,而每两张床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英尺。

根据太阳城监狱的规定,联邦政府的囚犯是不可以睡折叠床的,而移民局的囚犯即使睡在水泥地上也无所谓。监狱的管理者们清楚地知道,移民局的囚犯没有固定身份,很多人甚至不会讲英语,想必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因此嘉雯她们这些并无任何犯罪记录的移民得到的待遇还不如贩毒分子或杀人犯。

因为空调坏了,临时牢房没有一丝新鲜空气。在女囚们的强烈要求下,看守给她们拿来了一架老式电风扇。电风扇发出的噪音和汽车的发动机差不多,震得她们头痛,而吹出的热风又使她们口干舌躁。洗手间里的马桶漏水,整间牢房里终日弥漫着粪便的臭气。在白日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的太阳城,生活在这样的一间牢房里,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体罚。

这里没有窗户,十几盏四十瓦的日光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据说这样便于看守监视;这里没有电话。嘉雯已经很多天无法和监狱外的世界联络,她似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也被外面的世界所遗忘。

临时牢房里有一架小电视,却被七个只会说西班牙语的女囚控制着。她们早上六点就把电视打开看西班牙语节目,直到晚上十一点才肯关掉。嘉雯和一个刚被关进来的伊朗女人艾米莉不懂西班牙语,只好用餐巾纸把耳朵堵起来。

嘉雯的精神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被强烈的噪音,陌生的语言所压迫,因对命运的失望而痛楚。她前些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被无情地打破,她似乎变成了笼子里的困兽。即便困兽还有笼子可以踱步,而她连踱步的空间都没有。空间被压缩到最小,她被空间窒息着;时间又被拉成了最长,她被时间折磨着。

“可不可以让我安静一秒钟?只一秒钟!”她在气愤的时候对同牢房的女囚们吼叫。

但她们并不理会她的吼叫。她需要宁静,而她们需要宣泄。

她不愿意和她们争吵,不愿在已然无比狭小又严重缺乏新鲜空气的牢房里,再制造火药气息。

她只好和艾米莉聊天,因为艾米莉是临时牢房里唯一可以和她用英语交流的囚犯。艾米莉四十几岁年纪,在太阳城开过一家小型超级市场。三年前因为生意萧条,她曾低价从一些西班牙裔人手里购买过食品券,然后拿到政府去换和食品券面值等价的现金,触犯了法律,在监狱里服刑了两年。她出狱之后在一家加油站找到一份做收银员的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不料三天前她又被移民局的特工抓进了监狱。

“我从三岁就到美国了,早把自己看成了美国人,我的一切都在这里。现在移民局却要把我遣送回伊朗。我在那里早没有了亲属,也不懂伊朗话,我到了那里怎么生活呢?” 艾米莉愁容满面。

星期天晚餐的时候,女囚们排着队到走廊上去领自己的食品:一杯猩红的饮料,两片干面包,还有一盘黑糊糊让人难以辨清原材料的菜。这已是太阳城监狱不成文的惯例了,星期天晚餐的菜谱便是整个星期前六天剩菜的混合。

太阳城监狱属盈利性机构,它每天接受政府拨给每个囚犯的费用五十二美元,而它给囚犯准备的饭菜都是最便宜的,很少有新鲜蔬菜、水果,这样便可以减少开支,从中赚取利润。

艾米莉端起自己的饭菜之后有些怀疑地审视着,忍不住问看守菲比:

“你知道这菜里有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菲比不耐烦地挑了挑自己的眉毛,“你想吃还是不想吃?”

“当然想,”艾米莉低声说,“我已经非常饿了。”

“那你还罗嗦什么?还不赶快去吃!”

牢房里没有饭桌,女囚们只好坐在折叠床上,把托盘放在自己的腿上,勉强地嚼着垃圾一样的饭菜。

没有人讲话,整间牢房里似乎只能听得到电风扇转动的单调声音。

这时艾米莉突然惊叫了一声,“我吃到了猪肉!”她立刻跳起身,奔到洗手间里呕吐了起来。

伊朗人是绝不吃猪肉的。对于他们,吃猪肉就等于亵渎了神。

洗手间距离嘉雯的床铺只有几步之遥,她被艾米莉呕吐的声音刺激得恶心起来,喉咙里涌出一股酸水。她扔掉了手中的托盘,冲进洗手间,推开洗脸池旁的艾米莉,便呕吐了起来,直到吐出了胃里的苦水。

那一整夜,她都被自己的呕吐物在空气中残留的酸腐气味恶心着,被自己所置身其中的监狱生活恶心着。

她一向习惯于在黑暗中睡觉,所以在临时牢房的强烈灯光下根本无法入睡。白天和黑夜没有了区别。睡眠原本可以使身心休息,使精神暂时获得解脱,但现在连睡眠都成了奢望。她疲惫至极,连哭泣都失掉了力气。她的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挑战几乎达到了极限。她渴望清凉和安静,渴望在黑暗中坠入梦乡。

望着眼前这八个来自不同的国家,拥有着同一个美国梦的女人,她不只一次地感慨命运的安排。她们中有的人来美国已经十几年,有的人只来了十几天。正如瞎子摸象,每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关于美国的片面印象,但她们却一样地被美国所排斥、所惩罚、所驱逐,不约而同地处于梦醒时分。

此刻生活中有太多的东西让嘉雯无法正视:无法预测的未来,恶梦般的现实,还有她的被无情损伤了的骄傲和尊严。

青春如花,凋谢只因造化弄人;美国梦如花,飘零缘于阴错阳差。多年来她都有一种“葬花情结”,总是悲伤于美好事物和美丽情怀的消失。挽留花瓣已是徒然,而埋葬自己的美国梦却是逝水如斯的必然。

她似乎站到了一座悬崖边上,自由却在对面的山上,中间隔着一道山谷,她要么跨越,要么坠落。跨越了,就拥有了生命中的另一道风景;坠落了,就意味着肉体上、精神上的毁灭。

这是痛苦的清醒,又是清醒的疯狂。

而阻隔自由的这道山谷究竟有多宽?她不是用脚,而是用心一寸寸地来衡量。如果她没有身处囹圄,她永远也不知道自由是多么令人向往。她发誓等她离开监狱之后,无论失意还是得意,她一定会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钟,因为平凡而自由的生活是难得最可贵的。

  一个星期后,在嘉雯的强烈要求下,看守菲比终于叫来了监狱长万斯。万斯生得矮胖,因为汗毛粗重,他的整张脸似乎都藏在阴影里。

“我不可以在这样狭小闷热的牢房里再住下去了。我是无辜的,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嘉雯对监狱长说。

“监狱不尊重无辜。” 万斯冷冷地回答。

“监狱不尊重无辜,社会不尊重善良;公正被奚落,单纯被嘲讽;自尊被损害,荣誉被剥夺,所以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恶性事件发生。”

“我没有时间和你讨论世界大事。我问你,你刚进来那天,护士有没有对你做心里测试?”

“有啊。”

“她问没问过你现在身在何处?”

“问过,我说在监狱里。”

“回答得非常正确,这说明你的精神还正常。我只想提醒你一下,你此刻是在监狱里,而不是在宾馆,你没有权利选择你的牢房。”

“我也想提醒你,监狱长,我是在人类聚居的地方,而不是在动物园里。我有权要求你把我当人看待,而不是当成动物。”

“你他妈的还很擅言词。”

“没错,而且我永远不会在理屈词穷的时候以骂人来逞凶。”

“好吧,我可以把你搬到别的牢房里。”他转过身对菲比说,“去拿一付手铐来,把她押到楼下的单人牢房里关禁闭。每天只给她一刻钟的时间走出来洗澡,剩下的时间让她一个人和墙去辩论。”

很快她就被菲比带进了一间狭窄昏暗的牢房。牢房里有一条走廊,走廊的左边是一排被涂黑了的玻璃窗,右边是一排单人房间。当她走过头几个房间时,里面的女囚都好奇地透过铁栅栏的缝隙盯着她看。其中一个人高马大、头发蓬乱的黑女人鼓起两眼望着她,还发出了几声困兽般兴奋的叫喊。

这回真的是进了动物园了,嘉雯不禁在心里自嘲,而在动物园里保持做人的骄傲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她被锁入了走廊尽头的单间,所能做的唯有面壁沉思。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外面的世界了。公路、花园、草场、加油站、车辆、行人……所有世间普通的存在都成了她思念的对象,而对阿瑞的思念,是她内心深处滚热的熔岩,时时刻刻奔涌不息。

她只想尽快离开监狱。离阿瑞上刑事法庭的时间只有六天了。如果他在法庭上见不到她,会多么地失望!她还不知道自己上移民法庭的日期,看来她在六天之内出狱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如果她不能在阿瑞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何必空许一个爱呢?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17-18

十七

 

早晨,嘉雯听到睡在自己下铺的阿尔玛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你怎么了?”她下了床,问。

“没什么。不要管我。”

“阿尔玛,如果你不舒服,我可以找看守去拿药。”

阿尔玛呻吟得更厉害了,她喃喃地说,“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说些什么呀?你是不是吸了毒了?” 嘉雯问。

“没有,我只是喝了漂白水。”

“你真愚蠢!”

嘉雯叫来了新来的看守劳拉。劳拉把阿尔玛拉出了牢房,送到了监狱里的急诊室。

“可怜的女人。”阿琳娜说。

“她为什么这样?”

“几个月前警察在高速公路边上截住了她和她老公的车,在车上发现了毒品。她把罪名全部承担下来了,因为她老公刚刚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她太爱他了。况且他老公已有前科,如果再进一次监狱,就会罪加一等。”

“我可以理解。我很希望能替我男朋友顶一份罪名。”

“但是我想你不能理解的是她在监狱里还不到三个月,他老公就另有新欢了。”

两个小时之后,阿尔玛从急诊室回来了。

“谢谢你!” 阿尔玛对嘉雯说。

“为什么谢我?你不是信上帝吗?是上帝不让你走。”

“我真愧对上帝。”

“如果这世上没有许多迷途羔羊,上帝不是要失业?”

“上帝为什么不惩罚那些背叛的人?”

“不要这样气愤了,还是先躺下休息吧。你从此有一副非常干净的胃了,现在你还需要有一颗空荡的心,人在监狱里,有越少的牵挂越好。”

几天之后,移民局遣送官杰夫把嘉雯和一群刚刚偷渡来美国的一群墨西哥人一起从太阳城监狱押到一辆囚车上,送他们去移民局受审。

嘉雯刚刚在囚车里坐下,就看到阿祥走了进来。阿祥形容憔悴,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

“你没事吧。”她问。

阿祥带着哭腔说:“我弟弟出事了。”

“怎么回事?”

“他和我的同乡的二十几个人藏在一条南韩渔船甲板下的暗舱里,准备偷渡到美国。船开到黄海附近的时候,押船的小蛇头怕被海上巡逻警看出破绽,就用一大捆渔网遮住了暗舱的舱口。他们在里面闷得喘不过起来,就拼命地敲打舱口,可是船员们听不到,结果他们没有一个活下来。”

“这真太惨了。”

“蛇头为了不留痕迹,把他们全都丢进了海里。”

“你弟弟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呢?”

“村里的男人几乎都来了美国了,我弟弟聪明,又要强,几年前就开始想方设法要来美国了。我可怜的弟弟,刚刚结了婚,丢下了一个二十二岁的新娘。” 阿祥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呢?我妈妈已经哭昏过去几回了。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表姐,她告诉我说,我妈天天打电话找我,找不到,她现在太需要我的安慰了。”

“你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现在在监狱里,那样对她真是雪上加霜。”

“我已经嘱咐我表姐了,还求她替我给我妈寄钱,让我妈给我弟弟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白发人送黑发人,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被移民局遣送回去,如果我被送回去,我哪里有脸面见我妈呢?”

“移民局不会轻易就把你送回去的。再说,即使回去了,有什么不好?你没听说前一段时间,从三藩市起飞的飞机上,整个机舱里都坐满了‘海归’的华人?”

“留学生可以归,我们是没有回头路的。回去接着种地吗?地早都荒了。”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一定要保重身体。”

囚车停在了太阳城移民局外的停车场上。囚犯们陆陆续续地走下了车,在移民局的大楼门前的台阶上自动派成了一行。嘉雯站在队伍中间,从移民局的玻璃窗中看到了自己:面色苍白,形销骨立,两只细小的手腕被卡在手铐之间,似乎在太阳下无声地哭泣。

她被杰夫带进了移民局大楼里的候审室,用手铐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困倦、疲惫、寒冷、悲哀、绝望,她不知道哪一种感觉更强烈一些。这些感觉循环袭击着她,让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宁,让她一点一点地变得脆弱。

在监狱里呆得久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低沉和绝望的情绪,但是无休无止的等待剥蚀了她的耐心和信心。当不可知的未来折磨着她,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次次跌入绝望的深渊。

过了大约一小时,迈伦走进了候审室,开始了对她的审问。

  “你是在哪个大学毕业的?” 迈伦问。

“雪色佳大学。”

“后来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在神创公司。”

“你在神创公司做什么?”

“设计人工智能人。”

“你的上司是谁?”

“韦德。这些都和我的案情无关。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这么多中国人在德州开餐馆,为什么偏偏抓我?”

“我们接到了举报电话,我的上司就派我去跟踪调查你。我们当然要现抓了你再说,杀一儆百嘛。”

“是谁举报了我?是不是‘港珠’的老板庄东平?”

“我不能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我就触犯了法律。”

“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得到那么准确无误的消息?阿祥和李威只是偶然来访。是不是‘华美’有人通知了胜强,而胜强告诉了庄东平?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人心太难测了。”

“不要去猜测了。”迈伦说,“我只想问你,阿祥是不是纽约黑手党成员?夏晨瑞和黑手党有没有联系?”

“我对阿祥的背景不了解,但是我和阿瑞同床共枕了几年。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告诉你,阿瑞和黑手党毫无关系。他除了做工的收入之外,从来没有过额外收入。你听说过这世上有人自愿为黑手党服务而不拿任何报酬吗?”

“我没听说过,加入帮派的人大多数为了牟利。”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既然你跟踪调查过我,那么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忙于谋生而已。”

“我大概是命该如此吧。我千里迢迢来到德州,以为在这里可以疗养我的伤口,没想到会受伤更深。”

“是什么促使你搬到德州来?”迈伦问。

“因为神创公司倒闭了,我失掉了工作。当时阿瑞在弗斯克的一家中餐馆打工,我就到这里来找他。”

“我很难想象你是如何一次次渡过了难关的。” 迈伦说。

“我从诚实的劳动和美好的情感中汲取力量。”

“我希望监狱的生活不会使你太沮丧。”

“监狱不是坟墓,它不会埋葬我的理想和骄傲;它只是炼狱,会使我在焚烧之后重生。在美国这八年来,我经历过很多:文化休克、语言障碍、学业挑战、离婚、失业、生意失败,我都走过来了。我庆幸我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恪守自己的做人原则。我常常想,等我离开了监狱,我会不会改变自己?如果我改变,我已经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么我的付出就变得毫无价值。可是如果我不改变,生活会不会对我进行更残酷的惩罚?”

“这真是一个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很对不起,我必须把你的案子送到移民法庭上。”

“我只是一个囚犯,你不需要向我说对不起。”

“因为你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非常聪明而勤奋的人,你应该得到我的尊重。”

“你不是为了表示对我的尊重才把我投入监狱吧?”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只是做我的工作。”

“移民局准备把我递解出境,对不对?”

“我相信移民法官会让你留下来,你不必太担心。”

“我并不担心。也许我也应该离开这个国家了。为什么要把生命理解为一次目的地明确的旅行,而不把它看作是一场漫游呢?”

她是天生的漫游者。

也许这世界上的人可以简单地分成两类:漫游者和守候者。漫游者是在漫游中理解生活的,他们陶醉于置身新的环境,结识新的面孔,永远憧憬未来;守候者却向往停留在熟悉的环境中,通过媒介理解世界,专注于成家立业,永远面对现实。

迈伦的问话结束了。他打电话叫移民局的遣送官把嘉雯送回监狱。到了移民局楼下,她看到在囚车旁停着一辆移民局专用的巴士,里面坐满了将被遣送的墨西哥人。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候塞和查罗斯对她挥了挥手,候塞还对她大声喊了一句:“我们还会回来的!”

她不禁微笑了。太阳城移民局几乎每天都要遣送一车墨西哥非法移民回墨西哥,但是几乎每天又都有墨西哥人穿越边境到美国来。有一个墨西哥人曾被移民局遣送过八次,但仍然偷越边境,最快的一次他在被遣送回去的第二天深夜就返回了美国。

一个美国梦,真的就值得让人们如此不屈不挠地追逐吗?

在坐囚车回监狱的时候,由于囚犯太多,座位不够,杰夫就破例让嘉雯坐到了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杰夫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老的西班牙裔人,留着一大蓬络腮胡子。

嘉雯发现阿祥不在囚车上,就问杰夫:

“请问你见到了那个年轻的中国男人了吗?就是早晨坐这辆车的那个?”

“他被送到另一座监狱了。他早晨哭得很难过。”

“因为祸不单行。”

杰夫开动了囚车,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嘉雯坐在乘客的座位上,透过车前窗看外面高高低低的建筑,视野骤然宽阔了许多。

“今天天气不错。” 杰夫说。

“可太阳是属于自由人的,不属于我。”

“你是怎么惹上这些麻烦的?”

“一言难尽。” 嘉雯叹了一口气,简短地讲了自己卷入的刑事案件和移民案件。

“你来美国几年了?” 杰夫问。

“八年了。”

“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打工,读书,工作,做生意,忙忙碌碌,虚度光阴。”

“为什么不早一点找一个公民结婚?至少可以免受今天的牢狱之苦。”

“你这个问题很有趣。作为移民局的遣送官员,难道你在鼓励我做假结婚吗?”

“做假结婚的人千千万万,即使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第一代移民嘛,总是要用一点特殊手段先在这里扎下根来。”杰夫耸了耸肩膀说。

嘉雯在心里问,美国,你真的是一张情网吗?让人越陷越深越迷惘?

 

 十八

 

在移民局受审之后,嘉雯被杰夫送到了太阳城外的火特鲁监狱。火特鲁监狱的看守不知道迈伦转天是否还要提审嘉雯,就索性扔给她一个薄薄的毯子,让她在铁笼子一样的拘留室里过夜。

夜深了,整座监狱都沉寂了下来。她躺在水泥地上,像象一只跌落进冰谷里的羔羊,心里一刻不停地凄凄哀叫。一个高大威猛的巡视看守偶尔从她面前踱过,他的沉重皮靴似乎一下下地踏在她的脸上。

而睡眠无论如何不肯光顾。

她的生命似乎分裂成了两个:身体与精神。她的身体脆弱如被暴雨抽打过的花儿,濒临凋零毁灭,而精神却茁壮如野草,顽强地滋生。精神和身体又仿佛一对逃亡的姊妹,在灾难重重的路上,精神跌跌撞撞地搀挽着身体,寻找着黑暗中的曙光。

她将幸存下来,并不是因为她身体渴望幸存,而是因为她的精神以不可思议的不可言喻的力量拯救了她的身体。她知道在生命的终点精神将屈服于身体,屈服于无边无际的黑夜。然而不是在此刻。

  此刻她的精神才刚刚理解生命!

第二天早晨她又被送回了太阳城监狱。因为移民局新近捉拿许多中东移民,每间牢房都人满为患。看守发给她一张折叠床,把她塞进了4B牢房。

牢房里唯一的可以放得下一张折叠床的地方只有过道了。她只好把折叠床靠着过道上的一堵矮墙支上了,矮墙的后面就是马桶。

她觉得自己象睡在厕所里。而其他的囚犯在自己的床边走来走去,让她一分钟都无法安宁。

“你知道吗?你睡的那张床和医院里拖死尸的床一模一样。”一个高大粗壮的名叫珍妮特的黑人女囚说。

“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你的意思这间牢房就是停尸房了?” 嘉雯反驳她。

“和停尸房有多大差别?”

“那么你认为自己是死人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你才是死人!你知道我很讨厌你们这些移民!”

“噢,原来问题在这里!你以为我们这些移民很喜欢你吗?”

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在监狱里的两个月以来,她在水泥地上,木头的、塑料的、铁的、不锈钢的椅子上,戴着手铐脚镣都睡过了,何况现在还有一张折叠床。既然是下地狱,何必在意自己是在第十七层,还是第十八层?何况她身在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是全美国惩治犯人最多的一个州,全州人口的百分之四点八被各种各样的方式管制着:拘留所、监狱、缓刑、监外执行,而全州百分之一点三的人口都被关在监狱里。

世界给予她的空间缩到了最小,但是无人可以压缩她的精神空间。

她把自己藏进书中的世界。她常常设想,如果她在监狱里呆上一年或两年,她会不会疯掉?如果她每天只是象其他犯人一样,吃喝拉撒睡,会不会很快变成一个废物?同牢房的囚犯绝大多数是毒品贩子,而她从来没有见过毒品;她们渴望一夜暴富,而她多年来靠辛苦的劳动生存。也许她可以忍受失去自由的痛苦,可是她无法忍受与她们朝夕相处的耻辱。

她最近一两年多来很少有时间读书,反倒是监狱给了她一份精神上的奢侈,促使她每天在书中寄托自己的精神。

在文学中有她永恒的安慰。

她以不可思议的热情读着一本本浪漫小说,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她惊讶自己还如同当年一样不由自主地为书中人物而激动、牵挂,甚至流泪。

时过境迁,她已不再是中国大学校园里风华正茂的天之骄女,而是被锁进异国牢房的囚徒。但不管怎么样,生活给了她一个机会,使她了解社会生活中罪恶的层面,了解人性黑暗的角落,和各种各样误入歧途的人生;使她体验了无比复杂的情感,同时也测试了她的忍耐和坚强。她知道这一次如果她幸存下来,就不会有什么灾难可以毁灭她,毁灭她的自信、尊严和她的信念。

到了傍晚,她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寻声而去,发现声音是从4A牢房里发出来的。两间牢房之间虽然隔了一条走廊,但是声音可以通过空调出口传过来。

“嘉雯,你在那儿吗?”是阿琳娜。

她踩着马桶,登上一个小小的洗手池,两手扶着墙壁,对着空调出口喊道:“我在这儿!看守只发给我一张折叠床,我睡在过道上。”

“噢,可怜的baby!你现在就给监狱长写信,要求搬回到我们这间牢房里。”

“看守长不会理会的。”

“那你也要试试。”

“好吧。”

“你一定要写!我想念你!晚安,Baby!”

“晚安!”

嘉雯慢慢地从洗手池上回到地面上,感觉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安慰,有时只有一点点,就可以打动她的心。

两天之后,因为芭芭拉被保释出狱,腾出了一个床铺,嘉雯又被转回了4A牢房。

嘉雯在走廊上遇到了芭芭拉。两人都抱着自己的毯子,只不过芭芭拉将把自己的被无数个囚犯用过的破旧的毯子丢回监狱的仓库,回到自由的世界中;而嘉雯只是挪换一个牢房铺位而已。

“你居然还没有出去?” 芭芭拉惊讶地问。

“你觉得很奇怪吗?”

“只是为你感到遗憾。”

“连我都为我自己感到遗憾。”

“我丈夫是美国公民,他出面保释我了。”

“那就去享受你的自由生活吧。”

芭芭拉在一张小纸条上匆匆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塞给了嘉雯:“这是我家里的电话,等你出去了,给我打电话。我会帮你介绍一个美国公民做假结婚,你要白人要黑人,还是墨西哥人,随你挑。价格优惠,只要一万块。”

芭芭拉开心地走上了电梯,末了还大声喊了一句:“别忘了给我打电话啊!

嘉雯进到牢房之后,阿琳娜第一个跑过来拥抱她,“Baby,欢迎你回来!”

“我真不想见到你。” 嘉雯微笑着说。

“噢,你这个甜蜜的撒谎的人!”

嘉雯把手上的纸条撕成碎片,丢进了马桶,然后用水冲走了。

她半生为真实的东西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现在再回头去追逐虚假,这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愚蠢的。

她躺到芭芭拉的床铺上,很快就睡着了。

“嘉雯,和我们一起去教会吧。”阿琳娜叫醒了昏睡的嘉雯。嘉雯睁开眼,看到了阿琳娜浓妆艳抹的脸。

“你没有搞错吧?你是去聆听上帝的教诲,不是去参加晚会,何必这么精心打扮?”

“可是在去教会的路上会遇到男囚犯。”

“上帝呀,你为什么就不能让阿琳娜清心寡欲一点?”

“不要再说了,赶快起床。”

“不想起来,睡眠是最大的幸福。”

“你错了,接近上帝才是最大的幸福。”

“真的吗?”

“我刚进监狱时精神上非常低沉,但自从我开始去教堂以后,我的精神就有了依靠,因为我把我的罪过和悔恨都交给了上帝,上帝会倾听我的心声,我的请求。到下个月我就要被判刑了,我要多祈祷上帝,这样法官就会给我减刑。”阿琳娜说。

“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女囚们在看守的监视下,接连离开了牢房,到监狱里的教会去做礼拜了,牢房里只剩下了嘉雯和贡。

嘉雯问贡:““你在美国有亲人吗?”

“没有。原来我和我妈一起生活,三年前她去世了。”

“你为什么被关进来呢?”

“因为贩毒。其实我只随身带了一点点毒,但倒霉的是被警察抓住了,后来因为是初犯,我只被判了一年的徒刑。到了我应该被释放的时候,移民局却扣留了我,说是要把我遣送回越南,可是越南并不接收任何从美国遣送回去的人,我就一直被关在监狱里,到现在已被关了五年了。” 贡眼神木然地盯着地面。

“五年?!” 嘉雯惊叫了起来。

她不能相信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服满了刑期的人就这样被无缘无故地关了五年!她的全身开始发冷,原来她所面临的深渊比她想象得还要恐怖。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狱,我连想都不敢想。” 贡接着说。

“你没有找律师吗?”

“我没有钱雇律师,我妈去世以后就没有人再寄给我一分钱了,我连买洗发水的钱都没有。几年来,我都是用监狱里发的小块香皂洗头发,我的头发已经变得很糟了。有时候我想吃巧克力都想疯了。”

“如果让我吃五年这座监狱里的饭菜,我也会疯的,” 嘉雯说,“你应该想想办法,不能这样坐等。你有没有找过免费的律师?如果你运气好,也许会碰到一个很好很有能力的律师。”

“我找过了,我的律师也为我和移民局交涉过很多次,可是移民局不肯放我。我很希望能被遣送回去,但越南不接收,我是没有祖国的人。”

嘉雯无言以对了。成为一个没有祖国的人,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之一吗?用什么样的语言能劝慰她呢?

一种法律程序一旦被固定,执法的人往往僵硬地恪守法律程序本身,而人性的因素就被忽略了。更何况她们是外国人?一旦落入监狱,她们就如草芥一般了。

嘉雯越发坐立不安了,她仍旧不知道自己上庭的日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漫长的牢狱生活?还是每次想起都让她心痛的自由生活?

等到麦克来监狱探望她,她才知道自己的案件还没有从移民局转到移民法庭。

“你知道移民局的卷宗堆积如山。”麦克说。

“我的忍耐几乎已经达到了极限。”

“你必须耐心一点,坚强一点。 9·11之后整个美国都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状态。美国人对外国人开始恐惧,想把他们都铲出去。很不幸,你赶上了这个最糟糕的时刻。”

“可是美国本身就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呀?把外国人都铲出去,是不是只有印第安人才有权利留下来?逾期滞留的人千千万万?为什么偏偏投我进监狱?”

“我为你感到遗憾,嘉雯,我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坏事发生在好人身上。我做律师做了几十年了,你是我所有的客户中最无辜的一个。我为大毒贩辩护过,为杀人犯辩护过,甚至帮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脱罪,如果我不能让你清清白白地走出监狱,我会谴责自己的。”麦克最后说。

见过了麦克之后,一个高大肥胖的女看守把嘉雯带到了一间非常窄小的牢房里,对她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她猜想看守是要搜她的身,看看她的律师有没有带给她任何可疑的东西。

她慢慢地脱着衣服,希望看守能改变主意,简单搜搜她的身了事。

“继续脱。脱下你的圆领衫,胸罩和内裤。”看守的声音冷酷而不容置疑。

看守上上下下地审视着嘉雯。她的审视像无数把尖利的小刀,刺痛了她的肌肤和她的自尊。这个相貌粗俗、态度蛮横的女人,这个和自己的生活毫无关联的女人,却看到了她的裸体。

当她在自由的世界里,只有当她的心被爱充满,当她渴望与自己所爱的人无限地接近,渴望赤裸自己的激情时,才会脱下全部的衣服,但是今天,在这间窄小的牢房里,面对一个粗鲁陌生的女人,她却迫不得已变得一丝不挂。

那一瞬间她心中的一种美好的东西被蹂躏了。

在看守的准许下,她匆忙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回到牢房后,她又用毛毯把自己包裹起来,紧紧地包裹起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在心里一直重复着。

她找到了一块小小的破旧的镜子。镜子不知被从前多少女囚用过了,镜面上的水银早已脱落了许多。她在这块变形了的镜中看清了自己:没有红润的脸,失去了光彩的眼睛,还有缺少光泽的头发。

监狱每时每刻都在剥蚀着她的美丽,折磨着她的自尊,摧残着她的信心。

等待是无休无止。外面的世界似乎一天天地变得遥远。对外面的世界她究竟还有多少牵挂?回忆算不算是一种牵挂?

监狱使她摆脱了一些杂念,一些尘缘。从前她付了昂贵的学费,获得了一张硕士文凭;这一次又付了昂贵的律师费,学到了刻心铭骨的课程。

等她离开监狱,她将避免一切有可能牵涉违法犯罪的行为,哪怕只是开车超速。她知道了坐牢的痛苦,知道了以自由去换取世界上任何的东西都是愚蠢和疯狂的,因为万物有价,而自由无价。

在监狱里最受令人向往的词莫过于B&B了。第一个B代表 Bed roll(床垫), 第二个B代表Blanket(毛毯)。囚犯们刚进监狱时每人会领到一个床垫,一床毛毯,当囚犯离开监狱时,需要床垫和毛毯卷起来退还给监狱,那么卷铺盖卷走人,常常意味着被转移到其它监狱,或者获释出狱。已经被判了刑的囚犯盼望着被转移到条件好的监狱,而嘉雯盼望的是回家。

回家就意味着她可以去看望阿瑞。

她被困在这个铁笼子里,几乎快要疯掉了。她向往一个出口,一个通向阳光的出口。

她是在监狱里重新理解了时间的。在这里她刻心铭骨地知道了一周有七天,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而一分钟有六十秒。而对于失去了自由的她,每一秒都是漫长的。

自由,是让她每一想到就不由得哭泣的词……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15-16

十五

 

星期五下午,嘉雯刚一进法庭,就看到迈伦独自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听众席上,对她挥手,微笑。他的微笑似乎是真诚的,还夹带着模模糊糊的同情。虽然他坐得离她很远,但他的真诚和同情还是穿越了空气,传给了她。

她坐到被告席上,并没有回应他的微笑,也没有正视他。所有的冤屈突然象乌云一样在心头大片大片地聚集起来,随即眼泪滂沱大雨般哗哗地落下来。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秒,他的微笑,她的眼泪。

那天下午法官只审理她一个人的案子,所以当时法庭里只有她、麦克、迈伦、检察官和三个法警,偌大的法庭显得格外地空旷。

迈伦是被检察官请来做政府证人的,但是在他作证她的所谓的罪行之前,先见证了她的眼泪。

她的手边没有面巾纸,她只好不停地用手指抹着眼泪,然后把眼泪涂到自己的胳膊上。

坐在对面律师席上的麦克,看到哭泣的嘉雯,远远地询问她,并没有问出声,只是做出“你还好吧”的口型。她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做了个“OK”的手势。她的手指上还挂着泪珠。

这时女法官米歇尔从法庭的侧门走了进来。法警喊了一声“起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嘉雯的心跳突然加速了,因为米歇尔今天下午将决定她是否应该被保释。她是否可以离开监狱,回到日常生活中,回到德克萨斯灿烂的阳光之下,完全在于米歇尔如何地一锤定音。

米歇尔首先请检察官马丁·汉克斯陈述他对嘉雯的起诉。马丁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他的声调森冷,在空荡的法庭里卷起了阵阵凉气。他一再强调嘉雯“有意识地窝藏和运送非法移民正昆、候赛和查罗斯”。

麦克请求米歇尔法官允许他向官方证人迈伦·鲁滨提问。迈伦坐到了证人席上。

米歇尔说:“请你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叫迈伦·鲁滨,曾做过三年边境巡警,后来调到移民局太阳城分局做特工。” 迈伦说。

“鲁滨先生,在你逮捕舒女士的时候,是否问过她关于华美餐馆里的三个非法移民的情况?”麦克问。

“我问过。”

“她怎么回答?”

“她说她不知道。”

“既然她不知道,你逮捕她的法律依据是什么呢?”

“我在调查中发现,这三个非法移民所住的位于松树街500号的公寓是由舒女士租下来的。”

“请问舒女士是在什么时候租下那个公寓的?”

“四月份。”

“华美餐馆是什么时候开张的呢?”

“六月底。”

“那三个非法移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华美餐馆的呢?”

“八月初。”

“就是说舒女士在四月份租这个公寓的时候并不知道谁会住在里面,她只是替餐馆租一个职工宿舍而已,那么她的‘有意窝藏非法移民’的罪名并不成立。法官,我的问题问完了。”麦克说。

迈伦走下证人席,坐到了检察官马丁的旁边。

“你想为自己作证吗?”麦克小声问嘉雯。

“是的。” 嘉雯的语气很坚决。

随即麦克对法官说:“尊敬的法官,我的当事人请求为自己作证。”

“她的请求被批准了。”法官说。

嘉雯坐到了证人席上。

“正昆·关,候赛和查罗斯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华美做工的?”

“正昆·关和候赛是在我被逮捕的三天前,也就是八月一日开始做工的,查罗斯是在八月三日开始的。”

“你是怎么雇到他们的?”

“他们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开车送来的工人。我打电话给职业介绍所时,特别强调我们需要有工卡的工人,没想到送来的却是非法移民。”

“他们到了餐馆之后你和他们交谈过吗?”

“没有,我实在没有时间。餐馆刚开张,又缺少人手,我每天都非常忙。介绍所的人把他们送到餐馆,他们就立刻开始在厨房里工作了。”

“你能证明他们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送来的吗?”

“我可以证明,因为我还保存着 ‘新大陆职业介绍所’收取介绍费的收据,上面写着正昆·关,候赛和查罗斯的名字。”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补充的吗?”

  “我只是想说,我可以理解在德州外国人这个词很容易让人和犯罪两个字联系起来,其实我们外国人和美国人一样,同样看重诚实,和辛勤的劳动。我们并没有从这里夺取什么,我们只是做一点生意,谋生糊口,为自己创造工作机会。”

嘉雯说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马丁站起身说:“舒女士在美国已经是逾期停留,触犯了移民法。”

“她的逾期停留是有其特殊原因的,我想我会在移民法庭上陈述她的理由,但是作为一个从无犯罪记录,甚至连一张交通违规罚单都没有吃过的人,我认为她有资格被保释。”麦克立刻站起身反击。

“可是她在监狱之外没有房产、丈夫、子女,她很有可能立刻搬家,从此杳无踪影。”马丁并不示弱。

米歇尔法官的脸上现出了疑虑重重的神情。

麦克走到了米歇尔面前说:“尊敬的法官,虽然嘉雯没有房产、丈夫、子女,但是她并不是社会危险游离分子。根据美国法律,如果有美国公民愿意为她担保,做她的监督人,她还是有权获得保释。我平生从来没有替我的当事人做过担保人,但是今天我破例了。我请求法官允许我做舒女士的担保人。如果她在保释在外期间出任何差错,我会承担法律责任。她今年三十六岁,我六十岁,我看待她就像看待我的女儿一样。她是一个有梦想,有教养,勤奋自立的人。我们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我们难道不应该保护每一个外国人的梦想吗?请法官再给她一次机会,也许她还会有光明的前途。”

坐在被告席上的嘉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奔涌而出的眼泪。在监狱的这些日子里,她的自尊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了,现在终于有人在庄严的法庭上,给了她人格的肯定和充满了人间气息的同情。

米歇尔法官似乎也有些动容了,她说,“下面我将宣布我的决定。本庭允许嘉雯·舒被保释,保金为一万美金,但是因为嘉雯·舒现今居住在维卡,本奇先生,你必须在维卡找到一个美国公民和你同时做担保人。”

散庭之后,麦克问嘉雯:“你在维卡有没有朋友或者熟人是美国公民?”

“我在维卡住的时间不长,只是和华美餐馆的房东兰迪·史密斯比较熟悉,也许你可以和他联络一下。”

“我会尽快和他联络。”

嘉雯不知道兰迪愿不愿意为她做担保人。三天之后,她惴惴不安地拨通了麦克办公室的电话。麦克的秘书告诉她,兰迪已答应为她担保,麦克正在和法官交涉,希望能保她出狱。

她的心安定了许多。也许这场恶梦会很快结束,她还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她疲惫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同牢房的囚犯的嘶喊声和尖叫声似乎渐渐地远去了,她沉入了梦幻的世界。在那里,有自由的风,清新的空气,有优雅的人们的问候和微笑。

到了法庭对她的案件举行听证会那天,马丁、迈伦当着麦克、嘉雯、法院的书记员的面,逐一审问了关正昆、候赛和查罗斯。正昆·关,候赛和查罗斯的证词只证明了他们在“华美”见过嘉雯两面,既不知道她的姓名,又不了解她在“华美”的职位。嘉雯与他们三人之间没有个人交流,又不曾从他们那里收取任何金钱,使得马丁对嘉雯“窝藏非法移民的”控诉变得毫无证据。

在听证会后的第二天早晨,当嘉雯还在沉睡中,看守菲比走到了她床边,叫醒了她:“起床了,你要离开这里了。”

“真的吗?他们会让我回家吗?”

“不知道。我只负责看管囚犯,至于你们的案件怎么被处理,那是法官的事情。”

嘉雯又被押进了囚车。

囚车行驶在笔直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公路两旁的草场像两幅无边无际的画轴起起伏伏地舒展开来了。远远望去,夕阳下的草场宁静而柔和。草茎是翠绿的,而草尖却是金色的。戴着手铐脚镣的嘉雯坐在四面封闭的囚车里,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外面的风是轻柔的,而草尖曼舞的韵律正吻合着风的旋律。

自然有时美得让人只想哭泣。

她想起了爱因斯坦的为解释相对论而举的例子。他说,在美女身边坐一小时就像一分钟那么短暂,在火炉上坐一分钟就像一小时那么漫长。此刻她对相对论有了更深的理解。在囚车里浏览自然的美色,一小时就像一分钟那么短暂;而坐在监狱里,一分钟就像一小时那么漫长。

她多么渴望躺倒在那夕阳下的草场上,哪怕只躺五分钟,渴望草场以它博大的怀抱包容她、安慰她。

她真的可以很快走下囚车,走入自然的怀抱吗?

嘉雯被看守送回到了克里斯蒂高级法院的候审室,接着又被押回了维卡监狱。她的发梢似乎还有草尖的影子,她的唇边还有夏风的气息。

她重新坐回到了维卡监狱的拘留室,平静,忍耐。后来她躺在拘留室里熟悉的铁凳上,沉沉地睡去了。

一辆火车远远地驶过来,火车散出的黑烟让冰城夏日的天空变得阴郁了。小嘉雯经常站在家乡冰城的小火车站里看火车。火车可以把她和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而她是多么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

站在铁轨旁的小嘉雯突然惊悚不安了起来,因为她看到了一朵白色的雏菊在铁轨中间伸出稚嫩的脸来,在太阳下安心地微笑着。如果她扑过去摘下那朵雏菊,它就会在她的手中慢慢枯萎;如果她让它继续留在铁轨中间,它就可能会被奔驰而来的车轮碾得粉碎。

总之那朵白色的雏菊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开放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而它的美丽只留给她一声叹息。

当火车开过来的时候,她小小的心颤抖了。她闭紧了自己的眼睛,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火车停下来,又开动。当火车在她的视线里渐渐消失的时候,她慢慢地睁开眼,她看到那朵白色的雏菊在车轮卷起的风中微微摇动着,完好无损地安心地微笑着。

嘉雯在含泪的微笑中醒来。也许她的生命就仿佛铁轨上的那朵雏菊,既然此劫难逃,那么就从容走过,她相信自己将在奔驰的车轮下幸存下来。

生命中永远有不可碾碎的东西:执著的信念,意志的力量,和永不悔改的心灵的美丽……

 

十六

 

转天嘉雯被关进了维卡监狱的牢房。她在牢房中拨通了麦克的电话,得知自己的刑事犯罪案件已被维卡检察院取消,但是她仍旧不能被释放,因为太阳城移民局还要扣留她。

一个星期之后,移民局的遣送官杰夫到维卡监狱把她带走了。他们没有给她一秒钟的时间,让她享受一下自由的空气,就把她关进了移民局的拘留室。到了傍晚,她又和一群刚刚从墨西哥和洪都拉斯偷渡来美的妇女一起被送回了太阳城的监狱。

在楼下的大厅里,她遇见了菲比。

“你怎么转头就回来了?”菲比问。

“没办法,身不由己。”

“这一次是什么麻烦?”

“移民局还要扣留我,因为我逾期停留。”

“成千上万的人都逾期停留,都抓进来恐怕太阳城还要再盖几十座监狱。”

“我大概是非常幸运、非常特殊的一个。”

嘉雯在拘留室里等待被重新注册入狱。等待似乎是无休无止的。拘留室里依旧是冷风袭袭,身穿纯纱套裙的她浑身冻得发抖,只好不停地来回踱步,以此来驱逐寒冷。看守慢条斯理地登记囚犯的信息,彼此间还不停地闲聊。他们不在意囚犯们的冷与热、饱与饿。对于他们,囚犯有罪无罪,并没有很大意义。他们就像排版工把一个个铅字摆到相应的格子里,机械地把一个个囚犯安置到牢房里。

晚餐的时候,尽管嘉雯对那无滋无味的三维治痛恨不已,她还是强迫自己把它吞了下去。她知道监狱是不同情病弱,不接受眼泪的。她必须维持自己的健康,把握自己的情绪,否则她就难以熬过漫长的黑夜和白天。

她多么渴望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躺在自己舒适的床上,睡一个没有噩梦的长觉。在监狱里,日常生活中极普通的享受无一不变成了奢侈的向往。

巧合的是她又被关进了原来的4A牢房。她进了牢房,所有的囚犯都睡熟了。她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分给自己的上铺。

一个新的漫长的黑夜又降临在了一间旧的熟悉的牢房里……

她在监狱里生活也和在外面生活一样,在精神上有高涨和低落。精神高涨的时候,她会读小说、写小说、看电视、参加体育活动,和其他囚犯聊天。她要积极地活着,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监狱生活只是暂时的,自由却是永远的;而在她精神低落的时候,她只是整天整夜地躺在床上,对牢房里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把自己最大限度的封闭起来,顽固地拒绝着身陷囹圄的现实。

她早已习惯于和自己交谈。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她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真正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真诚与真实,虚荣与虚假。现在她没完没了地和自己交谈。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座偌大无比的舞台,而她在演一出独角戏。世间的任何神秘都失掉了吸引力,她要探究的唯有自己内心的神秘。

她无论如何不肯把自己和囚犯这个词联系起来。坐监狱的都是些什么人?杀人犯、抢劫犯、毒贩子、伪钞制造者……而她为什么必须和她们生活在同一屋顶之下?她感到耻辱和愤怒。

她尽量压抑自己的愤怒,因为愤怒是危险的火焰,会把她的忍耐和希望燃烧成灰烬。她不知道如何排遣自己的愤怒,她无法读书,无法看电视,无法做任何事情,只恐惧着即将来临的每一分钟。她希望能拿到一种药,让她入睡,让她暂时停止呼吸,一直睡到她可以出狱的日子。

如果没有自由,呼吸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对监狱里所有的一切无比厌倦,厌倦里面一层不变的铁窗、铁栅栏、铁桌椅和铁床。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冰冷的,坚硬的,没有温情,没有色彩。她厌倦那一层不变的三维治、热狗、罐头食品。她的饭量一天天减小,她的睡眠一天天减少。她逾发消瘦,而勇气慢慢地从她身上离去,她变得脆弱敏感。

在这世界上,医院是可怕的地方,比医院更可怕的地方是监狱,而比监狱更可怕的地方是墓地;没有金钱是悲哀的,比没有金钱更悲哀的是没有爱情,而比没有爱情更悲哀的是没有自由。

她不敢陷入回忆,不敢回忆曾经历过的美好瞬间,不敢回想外面的世界,因为回忆一旦被触动,泪腺也会被触动。

  日子一天天流转得很慢。

早晨七点,轮到她所在的牢房出外活动。大多数囚犯还在沉睡,只有廖廖的几人要求到阳台上活动。

她觉得气闷,很想出去走走。在经过了一番繁琐的登记、搜身之后,她终于来到了阳台上。她突然嗅到了清爽的气息。徐徐的风拂在她的脸上,象情人最轻的吻。

对比监狱一层不变的生硬和冷酷,任何一种柔和都会让她感动。她向往着世间所有温柔的东西:舒适的床,温情的低语,轻柔的亲吻和爱抚。

她恍然醒悟了过来,她在监狱里已经由夏季等到了秋天。

从罩着铁网的阳台上,她只能望到方方的一块天空。晨曦慢慢地遮盖了灰暗的云层,接着一轮太阳缓缓地升起来了,由绯红转为璀璨。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仰着头,感受着太阳和微风。当她身处自由的世界时,自然的变化很少引起她的惊奇;而此时,当贴近自然变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求,自然的点滴变化都会拨动她的心绪。

楼下马路上的汽车的声音渐渐增多了,太阳城开始了它繁忙的一天。

监狱规定在户外活动的时间只有四十分钟。那么再过一会儿,她将重新回到牢房,回到睡梦中。

话剧《日出》中的一句著名的台词突然涌到了她的唇边:“太阳升起来了,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每天的上午似乎过得很快,因为嘉雯的上午几乎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下午吃顿午饭,洗个澡,读几页小说,似乎也不难度过。

而最漫长的却是黄昏。

晚饭过后,牢房里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女囚犯无论怎样地吵闹、宣泄,总有疲惫的时候。嘉雯一向都是以静制动的,她不会嘶喊、嚎叫,她已经学会了缓解自己的情绪,而且领悟到如果她要扭转生活中的危机,就必须先消除精神上的危机。

她常常坐在床上,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透过密密地罩着铁丝网的窗户,望着天空的颜色一点点由明转暗,晚霞由绯红变成烟色。

黄昏透过铁窗弥漫了进来。

白日是不属于她的,她在昏睡,唯有在黄昏,她是无比清醒的。白日的明丽渐渐消失,而即将进入的是无法抵抗的黑夜。

这难道就象她的人生吗?从此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她时而是坚强的,相信自己可以把握未来;时而又是脆弱的,恐惧着未来的无法捉摸。她不敢设想未来,她知道有无数困难在等待自己。

她一再自问,这场牢狱之灾究竟使她失掉了什么?也许她多年来都是一个囚徒,只是她没有觉察到。她把自己囚禁在一座精神的监狱里,被金钱、地位、荣誉的手铐和脚镣束缚着。她的心灵是否是不染功名利禄的尘埃,是否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也许命运给她制造了一个契机,强迫她自省。当她体验了冰冷的手铐脚镣的残酷束缚时,她精神上的手铐脚镣却悄然松解了。她没有预料到自己心头的锁链会被一把偶然的钥匙解开,虽然这是一个残酷的偶然。

生活在剥夺的同时永远都在给予,关键就在于她有没有这样的悟性。

监狱无疑是一个让人清心寡欲的地方。在这里金钱是没有很大的意义的。监狱除了允许囚犯购买一点基本的生活用品,是不允许囚犯消费的;荣誉似乎也无足轻重。无论某个人在外面的世界如何受人欢迎,受人尊重,在监狱中他与他人的区别只在于囚犯号码;而美貌在被囚服遮盖之后也不被注目了。

所有的欲望与美都被压抑了,被控制了。唯有精神,可以在监狱里生出翅膀。

她尽量让自己的精神停留在内心世界里,这样虽然她失掉了身体的自由,她还拥有精神上的自由,而此时此刻精神上的自由是多么奢侈,多么令人陶醉。

她在监狱里的一本书上偶然读到这样一段话:

“The three great essentials of happiness are: something to do, someone to love and something to hope for.”(构成快乐的三个要素是:有事可做,有人可爱,有东西可盼望)

在监狱里她可以读书写作,她爱着思念着阿瑞,而且她盼望着自由。原来她也可以是快乐的,而快乐的感觉也可以有泪。

回忆是她仅有的财富。在牢房的清寒中,她以回忆温暖自己。

她几乎把她半生中所结识的每一个曾给予过她关怀的人都回想过了,所有柔情的瞬间都被细细品味过了,哪怕只是一句问候,一抹微笑,一个关怀的眼神。她怀念和他们一起野餐、旅行、看电视、吃饭、打球、玩牌,怀念着自己的与他们的生命曲线交叉时所留下的点点滴滴的友情与温情。

她如此渴望温情,因为温情给她力量,使她坚强;温情使她丰富,也使她生动。

监狱生活竟使她变得温柔,而不是冷酷。也许人只有在极端冷漠的环境中,才懂得珍惜温情。如果没有外界极端环境的刺激,也许她的头脑永远不会这么活跃,感情永远不会这么细腻,而回忆也永远不会这么生动。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似乎坐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永远是行色匆匆,永远奔向下一个不知名的驿站,无暇停留,无暇回顾。现在她被甩下了马车,摔到了地面上。尽管摔得疼痛,伤得惨重,但她却有了许多时间回味过去。

她不知道这样安静地坐看黄昏,是生活对她的惩罚还是给予?

嘉雯特地选择在白天睡觉,这样时间似乎过得快些,又可以避免和其他囚犯冲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可以守着牢房门口的灯,读读小说,想想心事,在世界上最没有空间的地方给自己创造一小片精神的空间。她坐到了牢房门口的不锈钢桌子边。西班牙裔的女囚阿丽达坐在桌前摆弄着一副扑克牌。阿丽达年近五十,身材早已变得臃肿,但眼睛却黝黑晶亮,充满神采。

“会算命吗?”嘉雯问。

“怎么?感到迷惑了?”

嘉雯无力地点点头,“前所未有地迷惑。”

阿丽达说:“我替你看看手相吧。”

阿丽达捧起她的手,在仔细辨认了她手掌的每一条纹路之后说,“你生命中有一个非常爱你的男人。这个男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是属于你的。无论你与他分离,还是相聚,他对你都是始终如一。爱你是他的宿命。你现在面临许多危机,当然你所有的危机都会被扭转,但你必须耐下心来。”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本命年多烦忧,可我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命运并不是要惩罚你,只是想完成对你的塑造。当你离开监狱的时候,你会更丰富、更成熟。”

“你看我还会留在美国吗?”

“不太可能了,你注定是要漂泊许多国家的。”

她没有想到,在美国德克萨斯的太阳城,一个与自己的肤色、文化背景、经历迥然不同的女人,竟在短短的瞬间解读了她的命运,还传达给她一股难以言喻的精神力量。

囚禁让她理解了自由,失败让她懂得了放弃,而从不曾幻灭的人生也许是乏味的人生……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13-14

十三

 

早晨四点半,看守菲比就把嘉雯叫醒了:“到你去上庭的时间了。”

嘉雯望望窗外,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为什么这么早?”

“不要罗嗦了,押送的看守还没抱怨,你倒先抱怨了?”

嘉雯轻手轻脚地洗了脸,刷了牙,随菲比到了楼下大厅,她看到手里攥着手铐和脚镣的押解看守利兰已经在等着她了。

囚车被一张粗硬的铁丝网隔成了两部分,前车厢比较宽大,后车厢却非常窄小。嘉雯被放进了后车厢。后车厢只容得下一张面对着后车门的长椅,而长椅和后车门之间的空间小到几乎放不下双腿。

嘉雯从后车门上小小的方窗望出去,看到了寂寥的街道和昏黄的路灯。她一向憎恨早起,现在整座城市都在沉睡,而她却要披星戴月,作为一个囚徒长途旅行去接受审问,这样的事实更使她倍觉沮丧。

从太阳城到克里斯蒂开车大约两个多小时,途中利兰还到一家县城监狱去接了几个男犯人,于是旅途就变得格外的漫长。到了早晨八点,囚车终于开进了南德州高级法院的车库。嘉雯被放进了冷森森的老虎笼子一样的候审室。候审室里只有两条不锈钢的长凳,一堵矮墙和一个马桶。

“我下午两点半才上庭,为什么这么早把我带来?我在这里会冻死的。”她对正在锁候审室的法警说。

法警耸了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嘉雯拢着自己裸露的双臂,心里抱怨为什么囚服都是半袖的。想必囚服的设计者从未坐过监狱,所以无法想象人在狱中身体上精神上所承受的双重寒冷。

她躺在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想舒展一下自己酸麻的双腿,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在一个晴和的日子,她和她的父母,还有阿瑞在公园里散步。天空是无可挑剔的蔚蓝,偶尔有一只鸽子从眼前飞过。草很绿,是那种柔柔的醉人的绿;风很暖,暖得让人直想躺在草坪上睡去。公园中间有一个音乐喷泉,喷泉每隔几分钟就会溅出洁净的水花和优美的音符。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面对的只是候审室的粗硬冰冷的铁丝网。没有煦暖的风,没有柔和的绿。她没有料到自己在如此悲哀绝望的时刻,会做这样一个温馨而悠闲的梦。

她试图把梦中的画面在头脑中再拼接起来。梦中的公园毫无疑问是美丽的,但是没有任何特征显示它坐落哪一个国家哪一座城市,这令她惶惑。在她的精神如此孤苦无助的时候,她需要一些指引,一些暗示,哪怕这些指引和暗示来源于一个梦。

终于到了上庭的时间,嘉雯被高级法院的警卫带进了法庭,坐到了被告席上。紧接着阿瑞也被带进来了,坐在她前排的被告席上。他转过头,轻声问:“你还好吧?”

还未等她回答,警卫就走过来对阿瑞说:“把你的头转过去。”阿瑞只好转回了自己的头。

这时一个矮胖的美国女人向嘉雯走了过来:“我叫玛丽·史密斯,是政府指派给你的律师,”随后她坐在了嘉雯身边的座位上。

玛丽·史密斯穿一套大红的西装套裙,领口还缀着粉红色的花,看上去和法庭的严肃与庄重格格不入。她的脸上贴了一小块白纸,大概是因为生了粉刺,粉刺又被她抓破了。

玛丽难道不可以找一块‘邦迪’贴上吗?一块小小的白纸就使整张脸显得庸俗了,嘉雯想。

“你好!” 嘉雯尽量做到不失礼貌。

“维卡的检察官马丁·汉克斯不同意让你保释,他的态度很坚决,我恐怕很难说服他。”

“既然你是我的律师,你出庭是来替我辩护的,而不是来向我宣布检察官的决定。”

玛丽眨了眨眼睛,“我只是想让你有一个精神准备。其实你不必太紧张,你没有任何犯罪记录,顶多会被判三年。”

“三年还不令人紧张吗?你在监狱里呆过一分钟吗?你知道在监狱里一分钟就象一天那么漫长吗?”

“那你想怎么样呢?你自己惹上了麻烦,还指望被无罪释放吗?”

“我本来就是无罪的。”

“我希望你现实一点。”玛丽说完,就站起身回到了她自己的座位上。

离开庭时间只差五分钟了,律师麦克·本奇还没有出现。嘉雯焦灼不安起来了,她盯着墙上的钟,还有四分钟、三分钟、两分钟……她的呼吸越来越紧张了。如果麦克再不出现,她的清白,她的自由,也许还有她后半生的身心健康,都可能葬送在这个品味低俗而又毫无同情心的女律师玛丽手上了。

离开庭还有一分钟,法庭的正门打开了,一个长相酷似哈里森·福特的男人走了进来,只是他比哈里森·福特年长一些,头发全白了,但他的个头比哈里森·福特更高。当他迈着大步走进法庭时,她只觉得宽大的法庭突然变得狭小了。他穿了一套黑色的质地极其考究的西装,衬着雪白的衬衣和银灰色的真丝领带,看上去庄重而高雅。

“我是麦克·本奇。”他走近她,握了握她的手,“我昨天去辛顿监狱找你,但你已被搬到了太阳城监狱。”

“谢谢你今天及时赶到。”

“我了解了一下你的案情,因为既涉及联邦法院,又涉及移民局,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现在我们时间有限,长话短说,如果你要我接手你的案子,你的全部费用要一万五千美元。”

嘉雯已打听到,如果克里斯蒂的普通律师接手她的案子大约只要收七八千元,但她毕竟经营过生意,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讨价还价,什么时候绝对不可以讨价还价,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说:“没有问题,就这么定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麦克是出色的,而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看重出色的人。如果一个出色的人替她辩护,即便输了,她也心甘情愿,当然她渴望赢。在法庭上的输赢与赌场里的输赢不同,在赌场里输了钱,离开了赌场还可以再赚,但是在法庭上输了,一个犯罪记录就会像一个阴影跟随自己一辈子。她不可以输,她在维卡的自杀监视室对自己发过誓了,她要清清白白地走进监狱,清清白白地离开。

在一声短促的铃响之后,法庭内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身穿黑袍的女法官米歇尔出现在法庭上。米歇尔落座之后,就把嘉雯和律师玛丽叫到自己面前,这时嘉雯立刻举起手请求提问。

米歇尔问:“舒女士,你有什么问题吗?”

“尊敬的法官,我可以请求换律师吗?上一次上庭时我不知道应该找谁做我的律师,但现在我找到了。”

“这我可以理解。”

这时麦克走到法官面前:“尊敬的法官,我是麦克·本奇,受当事人嘉雯·舒的委托接手她的案子。我请求法庭允许我担任舒女士的律师。”

米歇尔微微笑了:“我知道你是谁,你的要求被批准了。”

嘉雯听乔瑟夫提起过,麦克曾在南德州高级法院做过十几年的政府律师,和米歇尔大约共事过十年,退休后才自己开业,所以当米歇尔见到他时面露微笑也就不足为奇了。

“看来我在这里是浪费时间了。”玛丽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你可以走了。”米歇尔对玛丽说。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嘉雯对玛丽说,暗自庆幸自己不必再听她那一套“只判三年”的安慰了。

“尊敬的法官,由于我在开庭之前没有找到机会和舒女士见面,我请求推迟今天的保释庭,给我一些时间了解案情。”麦克说。

“好吧,” 米歇尔看了看自己桌子上的日历,“就推迟到下星期一下午两点吧。”

“对不起,法官,下星期一我要代表我的另外一个客户到路易斯安纳出庭。”

“看来你比我还忙,” 米歇尔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下星期五下午两点钟怎么样?”

“很好。”

“那就定在下星期五下午两点。”

嘉雯被警卫带出了法庭,关进了候审室。过了一会儿,一个法警把她带到一间窄窄的会客室。会客室被一道玻璃墙分成了两半,麦克坐在玻璃墙的后面。

“谢谢你今天接手我的案子。” 嘉雯说。

“我对你的案子很感兴趣。”

“你不会后悔接手我的案子,因为我是无罪的。维卡检察院加给我的罪名是‘有意识地运送,窝藏非法移民’,请你注意“有意识地”这个词,这是一个完全没有证据的说法,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们是非法移民。不知者不为罪。我犯的只是一个疏忽的错误,而不是一个罪过。错误与罪过之间有天壤之别。”

  “我会仔细研究你的案子,在法庭上尽力为你辩护的。”

“请你无论如何先说服法官允许我保释出狱。”

“你惹上的的刑事案件和移民案件使你处于非常被动的局面。你没有房产,没有家庭,获准保释的可能性很小,但我会努力帮你摆脱困境。”

“我在监狱里真的是度日如年,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

“你以前有没有摔断过脚腕?”

“没有。”

“有没有过很严重的头痛?”

“有过。”

“好吧,你就当这种经历是得一场头痛,好了之后你很快就会忘记。”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嘉雯回到候审室,回味麦克对她说过的话,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无所归属而深深地悲哀了起来。她在世界上无人可以攀附。阿瑞在狱中,自己也在狱中,彼此无法攀附,而她的父母都在国内,她的膝下没有任何儿女。

她是一个十足的漂泊者。

从前她以为自己作为一个漂泊者是坚强的,因为她不断地适应陌生的环境,忍受背井离乡的孤独,现在才知道她其实是脆弱的。没有根的支撑,就容易被移动、被摔落、被遗弃。她的头上没有安全的屋顶,脚下没有坚实的土地,她的身边没有亲人挽着她的手,她的脚下没有儿女期待她的关爱。

她仿佛是一支无土的兰花,生活在水中,而水中花永远是最易夭折的。

她一直喜欢一种了无牵挂的轻松,向往“剑马求不得,狂歌走天涯”的境界。漂泊是一种轻松,但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她漂泊了八年,这是她生命力最活跃的八年。她渴望对自己漂泊的生活做一次总结,或者索性做一个了结。

她思绪如麻,坐立不安。她焦灼地等待着阿瑞从法庭里出来,希望法官能允许他保释出狱。如果他能出狱,她心里就会好受得多。她一次次不无痛苦地假设,如果在她被捕的那天晚上,阿瑞没有正巧开车去“罗格商场”,或者他在看到她和警察交涉的时候没有停留,他就会躲过这场牢狱之灾了。

尽管阿瑞的律师在法庭上已强调过警察对阿瑞的搜查完全不合法,但是阿瑞已被投入了监狱,律师说服法官的过程,以及将来说服陪审团的过程都将是漫长的。

生活是不允许假设的。

无论她怎样的捶胸顿足,一个偶然的巧合就使阿瑞无法逃脱命运的折磨。

大约半小时之后,阿瑞被警卫带出了法庭,从候审室的门前走过。

嘉雯一看到他失望摇头的表情,就猜到他的保释请求被法官拒绝了。嘉雯奔到铁栅栏边,伸出了手。阿瑞一边走,一边向嘉雯尽力伸展着自己被手铐锁住的双手,终于触到了嘉雯的指尖。

那是多么短促又多么温暖的一触。自从被捕以来,她再也没有机会触到他,而此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疼惜和痴诚,他温暖的怀抱是这样的可望而不可即。

三年前当他在车祸中幸免于难,他曾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幸存下来,是因为我不能把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世界上。爱你,就是我下半生全部的意义了。”

此刻他们虽然双双身陷囹圄,但是世上没有一种锁链可以锁住爱情。为了彼此的爱,她和他无论如何都要幸存下来。

刹那间,泪水涌满了嘉雯的眼眶。

阿瑞一步三回头……

 

 十四

 

嘉雯被押回了太阳城监狱。她要等一个星期才会再次上庭,到那时才知道法官米歇尔是否允许她被保释。

日子流得很慢,日子在她和外面的世界之间流出了一条河。她在维卡的生活,“华美”的辉煌灯火,渐渐地似乎都变成了隔岸的风景。

她发现同牢房的囚犯们大多都可以平静地对待牢狱生活,她们很少有暴跳如雷,呼天抢地的时候。她们整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写信、看电视。也许是因为她们已被判了刑,无论怎样痛哭流涕都已无济于事,也许是因为监狱生活对她们早已不再陌生。

不管嘉雯和她们被关进监狱的原因有多大的不同,她们所面对的是同样的时间。一天里愤怒躁狂是度过二十四小时,心平如水也是度过二十四小时,何不选择心平如水?

周日下午轮到了4A和4B牢房的囚犯出外锻炼身体,嘉雯和其他四十几个女囚一起来到了监狱顶层的阳台上。阳台四面的墙上被密密实实地罩满了铁丝网,因此从这里只能看到一小片无云的天空。阳台上有一个小小的篮球场和一个排球场。地面上铺着红色的地砖,因为太多人在上面运动过,地面已经变得很光滑了。

嘉雯很快就和女囚们打起了排球。虽然她不象那些美国和墨西哥女囚那么高大,但毕竟在大学里受过一点专业训练,出手还算不俗。而其他女囚大多体态肥胖,走路都不太灵活,何况打球了。和嘉雯联手的是联邦政府的囚犯,而她们的对手都是移民局的囚犯,所以她们一致戏称这场比赛为“移民局对抗联邦政府。”

在短短的四十分钟里,嘉雯的全部精神都随着那只小小的排球转动,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监狱里了。她似乎又回到了大学的体育馆,又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色彩缤纷的日子。监狱只给每人发一双拖鞋,而她被逮捕的当天穿了一双高跟的凉鞋,现在只好赤着脚打球了。红色的地砖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赤脚踩在上面很舒服。在她刚搬到德州的时候,她经常抱怨这里似火的骄阳,但这一天,她却对德州的太阳产生了感激的心情。她感激太阳温暖了地砖,而地砖温暖了她赤裸的双脚。

也许只有当她被置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失掉了财物,失掉了骄傲,才能真正学会感激,感激大自然的微小给予。

嘉雯连发了三个球,“移民局队”都没有接起来,结果“联邦政府队”以十五比十赢了这一局。

“嘉雯,你打得很好。”苏珊在场地里兴奋地跑动着,她的庞大乳房不停地抖动,“我不在意输赢,只要能减肥就好了。”

“可是我他妈的在意!我们输了球,并不是因为你们打得好,而是因为你胸前的那两个排球扰乱了我们的注意力。”“移民局队”的一个黑女人凶巴巴地对苏珊说。

“这座狗屎监狱,居然找不到一个适合我穿的胸罩,我只好让它们晃荡着。”

“你的尺寸有多大?38G?” 黑女人大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你很嫉妒是不是?我就这么性感!这么精力充沛!”

“我很爱慕!告诉我你在哪一个脱衣舞夜总会上班,等我出去之后我好替你捧场。”

“你先赢了这一局,我再告诉你,别忘了眼睛看着真正的排球。”

“移民局队”回天无力,最终以0比3惨败给了“联邦政府队”。

“可见联邦政府还是比移民局厉害!” 嘉雯在回牢房的路上对苏珊开玩笑说。

“我明天要见的是联邦政府的法官,希望法官能让我保释。”

“你介不介意我问你为什么进到这里来?”

“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我吸毒,最初只是为了寻求刺激,看到夜总会里的别的女人吸,我也吸,后来就上了瘾,没有钱买毒品,就开始贩毒。第一次被抓进来的时候,因为是初犯,只判了半年徒刑,监外执行。我又回到夜总会去跳舞,可是一个月前有一天晚上我喝多了酒,在包厢里给一个客人跳舞,跳完之后他不给钱,我就用花瓶打破了他的头,结果他叫来了警察。如果我没有前科,这样的案子是小事一桩,但现在不同了,我违反了监外执行的规矩,现在检察官要和我老账新账一起算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安静静地活着呢?”

“你知道象我这样的人一天不找一点刺激,就会觉得厌烦,直到有一天因为寻求刺激而被关进牢房,付出昂贵的代价。”

“我并不想寻求什么刺激,只是想谋求一个生存,我也被关进来了。”

“谁让你是外国人呢?移民局的特工抓不到恐怖分子和蛇头,当然也要抓些人交差了,不然他们不是白拿政府的薪水?你的运气实在太糟糕了。”

和运气搏斗,想必是徒劳。嘉雯想。

 

到了晚上十一点,牢房里还不见苏珊的人影。“苏珊怎么还没回来?” 嘉雯问阿琳娜。

“不知道,也许回来之后被换了牢房。”

“会不会被释放了?”

“不可能,她已经没有监外执行的机会了。”

三天之后,当牢房里二十几个囚犯聚集在电视前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牢房的铁门被打开了,苏珊慢慢地走了进来。她的脖子上架着一个四方的金属框,其中一根金属棒直接从她的额头钉了进去。她头发散乱,脸色惨白,看上去象一个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厉鬼。

有人关掉了电视,牢房里突然变得无比静寂。

嘉雯和阿琳娜跳下床,扶苏珊坐到了椅子上,其他囚犯也都围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 嘉雯问。

“我三天前坐的那辆囚车撞上了一辆卡车,车上的四个囚犯都受了伤,我的伤最重。” 苏珊有气无力地说。

“司机怎么样?”

“司机利兰毫毛未损。你们知道开囚车是必须要有驾驶商业车的执照的,而她居然没有!这座监狱居然让她开囚车!我在医院里醒过来了之后知道了这件事,我又气晕了过去!”

“这简直是拿人的生命不当回事!” 阿琳娜嚷了起来。

“谁让我们进到这里来了?当然要任人宰割。” 芭芭拉低声说。

“囚犯也是人!” 嘉雯不满地瞪了芭芭拉一眼。

“你可以诉他们,诉太阳城监狱。” 阿琳娜说。

“我当然要诉他们!我老公已经替我找好了律师,最快一个星期之后我的律师就可以把状纸递进高级法院。”

“你可以赢一百万!”

“我都不知道我吃的苦头,用一百万可不可以弥补。我连稍微转移动一下脖子都不能,每天夜里都痛得睡不着觉。”

“可怜的苏珊!我担心你以后再也不能大跳脱衣舞了。” 阿琳娜摇了摇满是卷发的头。

“医生说根本没有可能了。”

“我真替你的那些老顾客惋惜,他们还眼巴巴地等着你出狱呢。” 阿琳娜试图让苏珊开心一点。

“不要再说了,让苏珊躺下休息一下吧。” 嘉雯最后说。

嘉雯躺回到自己的床上,无法入睡。她不能想象在上庭前一天还大跳热舞的苏珊,现在连轻轻转动一下脖子都做不到了。法官米歇尔原本是让嘉雯星期一上庭的,如果不是她的律师杰克要去路易斯安纳,她也就会在星期一早晨和苏珊坐到同一辆囚车上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嘉雯出了一身冷汗。

也许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到了凌晨两点钟,苏珊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帮帮我,帮我叫看守。”

嘉雯下了床,到牢房门口去叫菲比。菲比正坐在牢房门口的椅子上打盹,被嘉雯叫醒了之后,脸色十分难看,“半夜三更的嚷什么?”

“苏珊她痛得受不了了,她需要看医生。”

菲比不情愿地打开了牢房的门,走了进来,到了苏珊的床边。平躺着的苏珊无法转过头来看菲比。她声音微弱地说:

“麻烦你,菲比,带我去看医生,我的头实在太痛了,我的头就要爆炸了。”

“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凌晨两点!不是监狱医生看病的时间。”

“能不能把我送回到医院?我需要打止痛针,止痛片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

“你以为把你送回医院是很简单的事情吗?我要请示监狱长,可监狱长已经下班回家了。即使监狱长同意了,我还要联络医院,派专门的囚车押送,我看你还是忍耐一下吧。”菲比打着哈欠说。

“你会为你今天的言行付出代价的。”苏珊声音清晰地说。

“哈,你恐吓我!你不就是想打官司吗?去打好了。即便太阳城监狱输了,监狱会赔钱,也轮不到我赔。我大不了就是丢了这份工作。十块钱一小时的工作,你以为我丢掉了会觉得很可惜吗?”菲比说完,掉头走了,锁门的时候还故意把铁锁撞到铁门上,弄出许多刺耳的声音来。

“看来你只好忍一下了,天亮以后我可以帮你叫监狱长,” 嘉雯无奈地说,“你要不要我倒一杯可乐给你?”

“可乐有什么用呢?”叶琳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嘉雯的背后。

叶琳娜走近了苏珊,在她耳边轻轻说:“看来我只有把我的宝贝拿出来了。”说完叶琳娜从自己的胸罩里掏出了一根细细长长的烟卷,放到了她的手心里,“抽几口白粉,你什么痛都忘了。”

“你怎么带进来的?”苏珊的语调明显地兴奋起来了。

“这你不要问了,等你打赢了官司,买一点还我。”

“放心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好了,我们回到自己的床上吧,不要引起菲比的注意。” 叶琳娜对嘉雯说。

“我不知道你是帮她还是害她。” 嘉雯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从来没尝过白粉?” 叶琳娜问嘉雯。

“没有。”

“要不要尝一口?”

“谢谢,不用了。你还是省着你的宝贝吧。”

“你这一生算白活了,我替你感到遗憾。”

“你替我感到遗憾的事情应该有很多,我还没登上过月球呢。” 嘉雯笑了起来。

嘉雯躺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替我自己感到遗憾的是,我此时此刻躺在监狱里,而不是在海津大学中文系女生的宿舍里。” 嘉雯在进入梦乡之前对自己说。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11-12

十一 

 

“华美”开张第二天,阿坚的表弟胜强从纽约来到了“华美”。胜强生得瘦骨嶙峋,脸色青黑,两只眼倒灵活,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象是森林中一只饥饿了很久的狼在紧张地寻找猎物。

“就让胜强在这里当厨师吧,免得阿瑞忙不过来。”

“你带人来做工,也要事先和我们商量商量,我已经雇了厨师了。” 嘉雯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胜强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姑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了,胜强走投无路了,来投奔我,我怎么能拒绝呢?”

“我们是做生意,又不是开避难所。”

“现在‘华美’刚开门,厨师多一个也没关系,过一个月如果觉得人手太多,就把你雇的那个炒掉。”

“这不太合理吧?到时也要看哪一个做的不好炒掉哪一个。”

“到时候再决定吧。”阿坚说。

嘉雯每天在餐馆关门之后就把当天营业的所有现金,支票信用卡收据锁进餐馆办公室里的保险箱,第二天早晨等银行开门后再存到银行,有时太忙,就会隔两三天才去银行存钱。另外她常常要支付现金给休斯顿的中国人送货公司,所以保险箱里常常有三四万现金。

有一天深夜,胜强和一个小个子男人撬开了餐馆的后门,并且熟练地把密码输入警报器中,使警报器停止了工作。两人用一个小推车把保险箱推出餐馆,装入了他们的面包车里,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胜强并没有想到他和他的同伴的一举一动都被躲在灌木丛中的嘉雯和阿瑞录了下来。当他们砸开保险箱之后,发现里面只有一堆白色的塑料袋,顿时目瞪口呆了。

原来胜强一两个星期以来频繁地在餐馆里打手提电话,已经引起了阿瑞的怀疑。有一次他躲在仓库的角落里给他的同伴打电话,商量抢劫“华美”的办法,被到仓库里拿货的阿瑞听得真真切切。前几天胜强又溜进办公室翻找餐馆的文件,猜想他是想找到写在警报器手册上的密码。

阿瑞在胜强偷走空保险箱之后,就打电话给阿坚,告诉了他事情的前后。

“我和嘉雯准备把录像带交给警察局,至于警察怎么处理,那是他们的事情。”阿瑞说。

“还是不要送警察局了吧,他也没有偷到钱,就放他一次算了。他是我的亲戚,如果我们送他进监狱,我老家的亲戚们都会骂我的。”阿坚说。

“那我们也再不能留他在这里做工了。”

“我不知道他离开‘华美’,能不能找到做工的地方。”

“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开收容所。”阿瑞有些气愤了。

当若无其事的胜强来到店里做工时,嘉雯给他算了工钱,让他立刻走人。

“你会后悔的,” 胜强说,“你将来会因为炒我的鱿鱼而后悔的。”

嘉雯并不理他,只是去忙自己的事情。

胜强离开“华美”当天就去“港珠”做工了,并且很快和老板庄东平称兄道弟,发誓要置“华美”于死地。

    一个多月之后,“华美”的生意走向正轨。嘉雯和阿瑞择定在八月八日,一个他们心目中大吉大利的日子,举行隆重的开业典礼。

八日那天早晨,是在收音机里传出的美国乡村歌手菲丝·海尔感性深情的歌声中开始的:

“我看到阳光在你的脸上舞蹈,

我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澎湃如潮。

当我缱绻在你的臂弯,

所有的思绪似乎都不再飘摇,

整个世界已然云散烟消,

我能听到的只有你的心跳。

我感受着你的呼吸,

你的呼吸席卷我,

让我顿然融入你的怀抱……”

舒嘉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心绪在歌声中舒展着,仿佛夏日的莲,欣欣然地开在一片温存的碧水中了。

躺在她身边的阿瑞还在酣睡。阳光透过月白的窗帘,在他长的睫毛,挺直的鼻子,还有线条清晰的唇上舞蹈。他的神情安静,没有疲惫,也没有烦恼,他的手却紧紧搂着她的头,唯恐在睡梦中失去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刹时弥漫了她的全心。她把头更深地埋入他的怀中,倾听他的心跳。在那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向他托付,而他,无比珍惜这种托付。

微笑似歌中的最后一个音符,悠然划过了她的嘴角。

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瞬间:德克萨斯,八月的艳阳,乡村音乐,他的臂弯和心跳,还有她的感动和微笑。

在歌曲之后,德克萨斯州维卡市广播电台开始插播商业广告。男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充满了热情:

“让维卡市民无比瞩目的‘华美大型自助餐馆’在经过一个多月的成功试营业后,将在今天上午十一点举行正式的开业典礼。我们的市长查尔斯·科恩将亲自到场剪彩!不必经历旅行的千辛万苦,在维卡,你可以领略东方文化;不必走遍千山万水,在‘华美’,你可以尽享亚洲美味。”

嘉雯从阿瑞的怀中探出头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睡了五个多小时,又要起床面对一个忙碌的白天。作为“华美餐馆”的开办人,老板之一,她是今天的开业典礼的主角。

她用手指点了点阿瑞的肩头,他纹丝不动;又捏了捏他的鼻子,他终于哼了一声,含糊地说:“让我再睡一会儿。”

“今天上午在开业典礼之前,你要做很多事情。先打电话给休斯顿的食品批发公司,叫他们再多送一些货,因为昨天晚餐把备好的货几乎都用光了。在十点钟电视台来拍广告之前你要把寿司包好,今天至少要包出十五种花样来。你还得把彩旗挂到停车场上,制造一点喜庆气氛。”

“我知道了,你先去洗澡吧。”阿瑞说,闭着眼睛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

嘉雯淋浴出来,阿瑞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半倚着床头坐着。

“我真希望能蒙头睡上一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和阿坚已经商量过了,下星期让他来打理餐馆,我们到墨西哥湾海边休假几天。”嘉雯说。阿坚也是“华美餐馆”的老板。

“我在美国的全部生活就是‘白天炉头,晚上枕头’,不知道在海边休假是什么感觉。”

“很快你就知道了。我现在必须出门了,我今天早晨有很多事情要办。” 嘉雯走近他,在他的脸颊上匆促地吻了一下。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

“把热烈的留到晚上吧。” 她微笑着出了门。

门外已是艳阳高照。在夏日的德克萨斯,太阳总是勤心勤力地早早爬上天空,然后就一无反悔地悬到黄昏。在中国北方长大的嘉雯一直对德克萨斯的高温无法适应,但每天还不得不在酷暑下四处奔波。

她开车到城南的印刷公司取了“华美餐馆”的礼券,又到城东的报社预付了两个月的广告费,然后就上了维卡的主要商业街格兰特大街。

维卡大约有六万多人口,在德克萨斯算不上经济和商业发达的城市,只有一座购物中心,一个沃尔玛商场,两三家医院和银行,屈指可数的几家超级市场,但因为地处交通要道,过路车辆繁多,餐饮业的生意十分兴旺。这里有大小上百家餐馆,美国餐、意大利餐、墨西哥餐、亚洲餐、中东餐,应有尽有,而这些餐馆大多集中在格兰特大街上。

嘉雯顺着格兰特大街向西,在经过了当地著名的翰尼卡瑞诺意大利餐馆、金栅栏牛排店、罗格超级市场、本尼堪烧烤店之后,远远地就看到了“华美大型自助餐馆”的红砖建筑,和房顶上硕大鲜艳的氢气球。气球上贴着一排醒目的白字:“Grand Opennig”(开业典礼)。

看来租借公司的人已按预定的时间今天早晨八点半把氢气球挂好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她不愿有什么意外,或者出什么差错。她和阿瑞倾注了很多心血在“华美”上,任何的意外和差错都会让她难以承受和忍受。

进入“华美”的停车场,她看到阿瑞正站在梯子上挂彩旗。他把彩旗的一端拴在树上,另一端拴到房顶的招牌架上。

她特地把车泊在了停车场尽头的一小片荒地上,因为要把好的车位留给客人。“华美”虽然已有八十几个车位,但因日日宾客盈门,仍然面临着车位不足的问题。客人们常常会把车停到草坪上,或者隔壁家俱店的停车场。家俱店的老板,一个红头发的中年男人,已对嘉雯抱怨了几次,害得她不得不再三向他道歉,还请他在“华美”吃了几顿免费的午餐。

她打算在开业典礼之后请人把停车场尽头的这片荒地铲平,浇上水泥,修成停车位。装修餐馆的时候她以为开始营业之后便可以轻松许多,现在看起来她要处理的事情依然是千头万绪。

十点三刻,维卡市商业协会的会长艾丽斯陪同市长查尔斯来到了“华美”。艾丽斯显然精心装扮过,她穿一套高档的大红裙装,把一头淡褐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嘉雯和他们先后握手:“谢谢你们在百忙中光临。”

“‘华美’开张是维卡的一件大事。你们试营业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听到了许多客人的赞扬。百闻不如一尝,我今天要好好品尝你们的饭菜。” 查尔斯微笑着说。

“欢迎你加入我们商业协会!你的简历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艾丽斯说。

“只不过多读了几年书而已,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嘉雯的语气有些平淡。

“当然是幸运了,至少你打开了眼界,可以和周围的人交流。我一直很希望本地的几家中餐馆的老板能成为商业协会的会员,尤其是“珠港”的老板庄先生。我和他谈过几次,他都没表示出任何兴趣,也许他有比较大的语言障碍。” 艾丽斯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中餐馆对比十年前开张的中餐馆面临更多的挑战。人们对中餐已不陌生,要求更高,口味更挑剔。中餐馆的经营者应该走出中国人的狭小圈子,和其它公司和餐馆的管理人员交流,而商业协会恰恰提供了这种交流的机会,所以我认为加入商业协会将使我受益。”

 “维卡餐馆众多,一家新餐馆要在竞争中立足并不容易。你认为‘华美’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查尔斯问嘉雯。

“目前最严重地威胁美国人身体健康的因素是体重超重,所以一个新概念的中餐馆应该为顾客提供健康食品。‘华美’推出的日本寿司、蒙古烧烤、减肥蔬菜色拉,还有各色时鲜水果,都是非常健康的食品,因此拥有不容忽视的竞争实力。” 嘉雯说。

开业典礼开始了,接下来宾客盈门。希望的阳光射入了嘉雯的曾一度因失意、失败而紧紧关闭的心窗,然而阳光的照耀是短促的,她的心转瞬就坠入了更深重的黑暗……

 

 

 

十二

 

  

“嘉雯,到晚饭时间了。”乔瑟夫打开了自杀监视室门上的小小窗口,把嘉雯从漫长的回忆中拉回到监狱中的现实。

她下了床,从乔瑟夫手中接过了饭盒和饮料。这时乔瑟夫又偷偷递给她一个白色的塑料小碗,里面装了几片削了皮的苹果。

“谢谢你!”她说。

“你还好吗?”

“幸运的是感觉自己还活着。”

“看你神情恍惚的,是不是想家里人了?你的牢房里没有电话,如果你想给家里人打电话,我可以让你用走廊上的那部电话。”

“我家里人都不在美国。”

“真的吗?可怜的孩子,你现在的处境这么困难,又没有亲人在身边。”

“我现在急需的是找一个出色的律师,帮我摆脱困境。”

“在克里斯蒂,最出色的律师莫过于麦克·本奇了,但是他收费很高。”

“我不在意费用,即使借钱,我也要请一个最出色的律师,因为金钱有价,自由无价。你知道麦克的电话号码吗?”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帮你从电话号码簿上查到。”

“那太感谢你了。”

乔瑟夫很快就帮嘉雯找到了麦克办公室的电话。嘉雯用走廊上的电话拨通了麦克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位声音甜美的女秘书,女秘书告诉她麦克去外州出庭了。由于是对方付费的电话,嘉雯尽量用简短的语言讲述了自己的案情,请求女秘书转告麦克,希望麦克能尽快到辛顿监狱来和她见面,准备为她出庭,出庭的时间是星期五的下午两点,地点是在南德州高级法院。

嘉雯回到自杀监视室后,吃了三维治和苹果。那简直是她平生吃过的最香甜的苹果了。她在经营“华美”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对自助餐台上的红红绿绿的苹果似乎从无兴趣,她只喜欢新鲜的草莓和樱桃,而此刻,这几片苹果却给她留下了无穷回味。

环境变了,每一样东西的价值都变了。也许只有当她进入了极端的环境,才会静下心来,重新审视周围事物的价值,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和梦想。

到了第二天早上,乔瑟夫对嘉雯说:“很抱歉,我们必须把你送到太阳城的监狱去,因为辛顿监狱不能收留联邦政府的女囚犯,我们留你这几天已是例外。”

“请不要把我送走,你对我这么友好,我不愿意到别的监狱去。”

“你不用担心,像你这么文雅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善待的。”

“可麦克有可能到这里来找我的。” 嘉雯忧心忡忡。

“如果他来了,我会告诉他你的情况。”

“阿瑞也会被送到太阳城监狱吗?”

“不,他还要被留在这里。”

“这样我会很担心他的。”

“不用担心,他的精神状况还好,”乔瑟夫安慰她,“男人总是比女人坚强一些。”

从太阳城监狱赶来的押解看守利兰,一个身材健壮的西班牙裔女人,很快给嘉雯戴上了手铐、脚镣。

乔瑟夫说:“你多保重,上帝保佑你。” 

嘉雯几乎要走到门口了,感觉乔瑟夫的目光还暖着自己的后背。她转过头去,看到他一边吻着胸前的十字架,一边挥手向她告别。她鼻子一酸,泪就涌了出来。

在这个她被称作囚犯的地方,点滴的关怀和尊重,就足以感动她的全心了。

 

两个多小时之后,囚车载着嘉雯缓缓地驶进了太阳城监狱的车库。太阳城监狱位于市中心,是一座八层楼的老式建筑,在它的背后是一家著名的银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罪恶与金钱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刚一进监狱,嘉雯就看到墙上有一幅招贴:

“Life is a series of special moment, don’t miss a single one.”

(生活是一系列的特殊瞬间,不要错过其中任何一个。)

也许生活中的某些瞬间比另外一些更特殊,比如此刻,嘉雯想,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因为此刻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刻骨铭心。

在一楼的大厅中间有一个柜台,柜台面对着三个铁笼子一样的拘留室,其中两个用来关男囚犯,一个用来关女囚犯。新来的犯人一律先被暂时关在拘留室里,等办完了所有的入狱手续,才会被押到楼上的牢房里。

那天正巧移民局的遣送官送进来一车大约四十几个墨西哥偷渡客,把他们一古脑塞进了拘留室里。偷渡客们用西班牙语高声叫嚷着,交谈着,令嘉雯觉得仿佛又出了一回国,到了墨西哥。

两个年轻的男看守要登记囚犯随身带的每一样东西,对每一个囚犯做健康情况和精神状态的调查,再加上他们俩说说笑笑,办事拖拖拉拉,使办理入狱手续的过程变得十分漫长。

嘉雯被拍了照,做了指纹,然后又被关回了拘留室。

到了晚饭的时候,拘留室里的囚犯们每人领了一份三维治,一杯颜色猩红、味道怪异的饮料。嘉雯咬了一口三维治,面包立刻粘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如果在这里可以买到一份地道的中国餐,嘉雯相信自己肯出上百元的高价。

在拘留室里又冷又饿地挨过了十个小时之后,一个三十几岁年纪,梳黑色短发,身材矮壮的西班牙裔的女看守打开了拘留室的铁门,直着嗓子嚷道:

“谁是嘉雯·舒?”

嘉雯从长条凳上站了起来。

“我是你的看守菲比,你跟我来。

嘉雯随菲比走进了储藏室。

“你是联邦的囚犯还是移民局的囚犯?” 菲比问。

“两个都是。”

“看来你的麻烦还不小。那你先上哪个法庭?”

“联邦法庭。”

菲比拿出一套小号的深灰色的囚服和一套白色的内衣裤让她换上,告诉她联邦囚犯穿深灰色的囚服,移民局囚犯穿墨绿色的。嘉雯又领了一床深灰色的破旧的毛毯,一个深灰色的粗布做的枕套,一张白色的床单,一套白色的内衣裤,然后就随菲比走进了电梯。她下意识地在电梯里寻找监视器。

“脸冲着墙站好,”菲比说,“不要东张西望,你以为你是来参观的吗?”

电梯停在了三层。菲比打开了一间储藏室的门,叫嘉雯拿一个床垫和一个枕头。嘉雯拖着沉重的床垫,抱着枕头又回到了电梯。到了四层,嘉雯和菲比走出了电梯。菲比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长长的钥匙,打开了走廊右边的4A牢房。牢房窄长,靠墙摆满了上下铺,可容纳二十四个囚犯。西边的墙上有一排被涂满了灰色油漆的窗户。

菲比指了指靠着东墙的一张空着的上铺说:“你睡22号床铺。”

这时嘉雯看到芭芭拉和另外三个女囚正坐在一张长方形的不锈钢桌子前玩牌。

“你也来这里了?” 芭芭拉有些兴奋地说,随后向其他三个女囚说:“她叫嘉雯,我在维卡监狱认识的。好,我来介绍,这是阿尔玛,她也是一进宫,和你一样有点多愁善感。” 芭芭拉指了指坐在她左边的一个瘦弱的西班牙裔女人。阿尔玛对嘉雯点了点头。

“这位是波霸苏珊小姐,太阳城夜总会的最火爆的小姐,她不穿胸罩不是因为她特地要诱惑人,而是因为在太阳城监狱里根本找不到合适她的尺寸的胸罩,最重要的是她的波绝对是真材实料……”

“闭嘴吧,你!”苏珊不客气地打断了芭芭拉的话头。苏珊是白人,有一头金发。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纯棉套头衫,无所顾忌地显露出庞大的胸部。苏珊问嘉雯:“你们中国女人为什么都这么苗条?你们保持身材苗条的秘密是什么?”

还未等嘉雯回答苏珊的问题,桌旁的另外一个西班牙裔的女人迫不及待地大声做了自我介绍,“我叫阿琳娜,欢迎你加入我们的俱乐部!” 阿琳娜大约四十几岁,身材矮胖,有一双黑眼睛和一头棕色卷发。

“你们看上去在这里日子过得不错。” 嘉雯说。

“噢,亲爱的,在这里你必须学会给自己找乐,” 阿琳娜说,随后指了指一个坐在牢房角落里的有着东方面孔的女人说,“不要象贡那样,整天傻呆呆的。”

那个被叫做“贡”的女人脸色黯黯的,眼神散漫,一头又粗又硬的头发被胡乱地挽在脑后。也许是在监狱里呆得久了,她的整个身体似乎变成了牢房里的一件家具,而她灰黯的神情和牢房的色调已经非常协调了。

嘉雯在牢房里还没有坐定,女囚们就让她把她们的名字,她们的丈夫,孩子的名字都翻译成汉语。她们立刻对中国字着迷了,纷纷说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象图画一样的字。阿琳娜还表示她一出狱就要在手臂上刺一个中国字的纹身,她要刺一个“爱”字。嘉雯只好在阿琳娜的横格本上替她写了个大大的“爱”字,还对她解释说:

“中文繁体字的‘愛’是由‘受’和‘心’两个字组成的,爱,就要用心去感受。”

“哇,中国语言好深刻!”阿琳娜惊呼了起来。

嘉雯不禁自嘲,她没想到自己在大学里专攻中国语言和文学,多年来并无用武之地,现在却在美国的监狱里传播中国文化了。

到了午夜时分,阿琳娜站在牢房中间,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伴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载歌载舞。阿琳娜虽然身材矮胖,但动作灵活。她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时而像天鹅湖边纯情的少女,时而又像夜总会里放浪形骸的脱衣舞女。女囚们随着音乐的节拍为她鼓掌,而当她模仿脱衣舞女的时候,还起劲地冲她叫喊:“快脱吧!快脱吧!”

苏珊按捺不住也开始跳了起来,自然她的舞姿比阿琳娜要专业得多。

女囚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监狱,恍然置身于灯红酒绿的夜总会。

“阿琳娜,你出监狱之后第一件事做什么?”有人高声问。

“和汤姆上床。”阿琳娜响亮地回答。

“汤姆是谁?”嘉雯问。

“汤姆是我的狱中情人。”阿琳娜停止了舞蹈,喘着气说。

“你在监狱里认识他的?” 嘉雯问。

“是啊,我在克里斯蒂监狱里认识的。他的牢房的窗口正对着我的牢房窗口。”

“中间大约隔多远?”

“十五英尺。”

“你们大概都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 嘉雯更惊讶了。

“我们互赠了照片。”

“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克里斯蒂监狱。”

“可是你们都没有交谈过。”

“我们交谈过。我用口红在玻璃上写字,我写了‘我爱你’,他对我喊话,我听得到的。”

“天哪,真是监狱浪漫曲。”

也许人有时是需要制造一些幻境的,通过幻境来对抗现实,寻求快乐,嘉雯想。

“哎,嘉雯,” 芭芭拉冲着嘉雯喊,“要不要我帮你在监狱里介绍一个,我弟弟就被关在六楼,他是美国公民。”

“闭嘴吧,你,我还没倒霉到要嫁给你弟弟的地步。” 嘉雯也冲她嚷。

“我弟弟很帅的。”

“帅有什么用?我可没钱给他买白粉。”

“你怎么知道他抽白粉?” 芭芭拉很惊讶地问。

“我只是推测罢了,因为你抽白粉,你弟弟也许受你影响,十有八九贩毒吸毒。”

“你很纯洁,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芭芭拉并不客气。

“好了,不要吵了,”阿琳娜停止唱歌,冲她们喊了一声,“嘉雯进来是为了和我交朋友。”

嘉雯无声地笑了。这倒是一个别致的角度。即使她不能在监狱里交朋友,至少也了解另外一种人生,一种黑暗的、扭曲的,充满悔恨的,但又不乏希望的人生。

阿琳娜唱得累了,跳得乏了,就在嘉雯身边坐了下来。

“我很想见到汤姆。”

“可以理解,隔窗相望有点令人痛苦。”

“你会不会写情书?可不可以帮我写一封?你知道我只会说英文,不会写。”

“我读高中的时候曾替我的女朋友们写情书,写得还挺有杀伤力的,收信人无不一一中弹”。

“哇,太好了!我去拿纸和笔。”

阿琳娜把汤姆的照片拿给嘉雯看。

“他看上去很年轻!”嘉雯惊讶地说。

“他比我年轻十岁!”

“你有没有搞错?你和他会有很多共同语言吗?”

“噢,亲爱的,你不懂爱情。爱情是不论年纪的。爱情发生了,就象飓风,要把两个人都卷到天上,从此你就不再顾及地面上的事情了。来吧,开始动笔吧。”

嘉雯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在监狱里替别人写情书,而且写得投入、专注。有什么能比多情和浪漫更能对抗铁墙、铁窗、铁栅栏内无情的现实?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阿瑞是否还在辛顿监狱,不知道他是怎样熬过漫长的白天和黑夜的。她多么希望能见到他,或者听一听他的声音,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可能给对方打电话。这种隔绝让她无法忍受。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9-10

 

嘉雯到了德州之后,四处求职,但毫无结果。偶尔有一家公司愿意接收她,但又不肯帮她把工作签证转到他们公司的名下,她还是不可以工作。成千上万的美国人失业,绝大多数的公司不愿意自找麻烦雇用外国人,因为雇用外国人就意味着要花钱请律师转工作签证,填写繁琐的表格,还要忍受移民局缓慢的办事效率。

嘉雯寄简历,打电话,参加人才招聘会,联络就业顾问,该试的办法都试过了。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她几乎失掉了耐心。

她整日把自己反锁在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昏睡,似乎要把前几年缺少的睡眠全都弥补回来。白天和黑夜没有了区别。日子艰难地挪动着,象一道即将干涸的小溪,每延伸一寸都流失一些水分。

她不看电视,不读书,不上网;不再关心经济衰退和就业市场,更不主动给朋友打电话,写电子信函。即便和近在咫尺的阿瑞,她也很少讲话。她不欣喜,也不伤悲,似乎变成了一个有自理能力的植物人。

有一天早晨,她偶然打开电视,看到一架飞机冲入了世界贸易中心的大厦,在惊天的爆炸之后,惊魂未定的她看到又有一架飞机冲入了世贸中心的另外一座大厦,随后两座大厦都断裂了,倒塌了。最初她还以为演的是梅尔·格尔森或者哈瑞森·福特的最新电影,但很快她真真切切听清了那是刚刚发生的人间惨剧。

灰暗的天空,滚滚的浓烟,遍地的瓦砾,惨叫着奔跑的人群,《圣经》中所描绘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居然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纽约上演了。一向享有“大苹果”美名的纽约霎时间失掉了她的艳丽。

嘉雯每天被电视里循环播放的令人压抑的画面包围着:世贸大厦的倒塌,烧焦了的废墟,支离的尸体,还有受难家属哭泣的面孔……她的心似乎一点一点地在收缩,风干,再不能多装一滴眼泪。

为了生存,她开始到阿坚的“皇家餐馆”打工。

在到美国七年,拿到了信息管理的硕士学位之后,又重新穿上了白衬衣,黑长裤,打上黑领结,扎上黑围裙,回到中餐馆,做一个基本上依靠体力生存的企台。

嘉雯看到镜中的自己整个换了一个人:庄重,平静。

“如果你没有在德州再遇到我,你也可以找一个丈夫依靠,何必再来打工呢?”阿瑞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背后,对着镜中的她说。

“千千万万的人都在打工,我有什么特别?”

“即使你不抱怨,我在心里也会怨我自己。”

“没有必要。多做一点体力劳动没有坏处,至少可以保持身体健康。”

在电影《阿甘正传》中,阿甘的女朋友甄妮曾问阿甘:“你有没有梦想过成为什么样的人,阿甘?”

“我将成为什么样的人?”阿甘问。

“是呀。”

“我难道不是要成为我自己吗?”阿甘说。

难道我不是要成为我自己吗?嘉雯想,如果这样的一条生活的路是命运给她安排的,那么每一种经历都是命运在磨砺她,让她最终成为她自己。

“皇后餐馆”在午餐时分顾客众多,人声嘈杂,每一个在这里做企台的人都必须奔跑着同时服务十几台客人,他们的精神之弦被绷得紧紧的。

“我真的不想在这种自助餐馆再打工了,这里的客人饭量大,喜欢浪费,对服务又挑剔,真让我头痛。” 企台莉莲站在厨房中央抱怨着。莉莲四十几岁了,在大陆当过多年的教师,现在每天要和许多没有教养的客人打交道,精神上有些难以承受。

她的一台客人是一群吵吵闹闹的年轻人。莉莲给他们倒了一杯又一杯可乐,收走了一个又一个脏盘子,终于给他们上了账单。这时客人中的一个黄头发女人突然尖叫一声,吸引了餐馆里所有的客人的注意。

“这个盘子里有一根头发!这个盘子里有一根头发!”黄头发女人对莉莲嚷道,“把你们的经理叫来!”

经理那天正巧休息。阿坚只好自己走了过去。一个剃光了大部分头发,只在后脑勺留了一缕红头发的男人说:“我们在你们的菜里发现了头发,这饭钱我们不付了。”

阿坚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无人能懂的英语,重复地说着NO(不),NO。

“你说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男人说,在座的其他人都哄笑了起来。

阿坚涨红了脸,不知所措了。

这时嘉雯闻声从餐馆的另一端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我们在你们的菜里发现了头发,这饭钱我们不付了。如果你们向我们道歉,我们就放你们一马,不然的话我们就报告卫生局。”

“如果厨师在做菜的时候不小心,把头发掉进了菜里,那么我们应该向你们道歉,也会给你们免费,但是这根头发是黄色的,而我们的员工没有一个人是黄头发!”嘉雯指了指刚才尖叫的女人,“我看这根头发的颜色和你的倒是很相似。”

黄头发女人低下了头。

“你们的卫生的确很糟糕,你看,这桌子很油腻。”红头发男人仍在挑剔。

“如果在你们扔了一大堆螃蟹腿壳,炸鸡炸鱼之后它还不变得有油腻,那才见鬼呢。”

“我们是一定要报告卫生局的。”

“好啊!现在就去报告。如果你没有电话,我可以把我的手提电话借给你。我们还很欢迎卫生局来指导我们的工作呢。”

红头发男人嘟囔了一声:“好厉害。”

“好了,我们每个人都很忙。你们照单付账,废话少说。” 嘉雯的语气十分坚决。

嘉雯转身走了,去照顾自己的客人。几分钟后,这十几个人付了钱,离开了餐馆。

下工之前阿坚找到嘉雯和阿瑞说:“看来嘉雯的英语不错,你们帮我再找一家铺位吧,你们俩入股,我们合开一家餐馆,凭你们的勤劳和能力,生意一定会很好。”

“我们没有资金。”阿瑞摇摇头。

“你们可以用劳动投资嘛。找餐馆和装修大约需要半年时间,这半年中你们应得的工钱也有三万多了,我再借你一点,我不会收你们利息的,大家是朋友嘛。”

这大概是个机会,嘉雯想,读了这么多年书,难道就在中餐馆里以端盘子为生吗?

回到家之后嘉雯问阿瑞:“我们要不要和阿坚合作?”

“我们当然要把握这个机会。”

“如果我们自己不找出路,没有人会选一条路给我们。我从来不相信人间有天使。”

 

嘉雯上网查到了德州中小城市的一些房地产代理人的信息,给他们分别打电话,询问铺位的情况。

在德州找到一个理想的铺位并不容易。虽然对比其它州,德州的中国大型自助餐馆并不多,但几乎在每一个城市也都有一两家,而在休斯顿或达拉斯这样的大城市,甚至有十家以上,其中有几家都是投资一两百万装修的。凭阿坚、她还有阿瑞的经济实力,如果在达拉斯或者休斯敦这样的城市投资,风险太大,所以嘉雯一开始就把目光集中在竞争不太激烈的中小城市上。

她理想中的铺位应该是单独座的建筑,至少五千平方英尺以上,有足够的停车位,因为自助餐馆给客人提供的食品花样太多,客人的浪费又大,食品成本远远高于点菜餐馆,所以它就必须拥有足够的座位和车位。只有确保了客流量才有可能盈利。另外,找一家现成的餐馆比较理想,因为现成的餐馆通了自来水、煤气、电,几乎可以省下一半的装修费用。如果把一个空的铺位改装成餐馆,费用高,手续复杂,而消耗的时间也过长。

有一天她拨通了一个名叫兰迪·汤玛斯的房地产代理人的电话,向他描述了自己理想中的餐馆。

“我有一个餐馆,原来是‘德克萨斯牛排店’,非常符合你的理想!”兰迪在电话的另一端兴奋地嚷了起来。

“真的吗?”

“你见到了一定会爱上的。”

于是嘉雯就和兰迪约定了转天去看看这家座落在维卡的餐馆。

维卡地处休斯顿南边,是一个大约有六万人口的城市。兰迪讲的铺位位于格兰特大街,离维卡的最大的购物中心只有两分钟的车程。

兰迪是一个矮小的美国男人,个性开朗。他热情地和嘉雯、阿瑞握手,向他们介绍这家倒闭的德克萨斯牛排店。餐馆果然象兰迪所描述的那样,水、电、煤气一应俱全,还有冰箱和冷库。

一切都符合理想。

“这餐馆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伤心。”兰迪说。

“为什么?” 嘉雯好奇地问。

“实话告诉你,这家餐馆是我的。因为对面开了一家牛排店,我竞争不过,就宣布倒闭了。我做房地产代理人做了二十几年,看到很多人开牛排店发了财,就忍不住也想试试,没想到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我真替你惋惜。”

“你们跟我来,我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兰迪把他们带到停车场边上的一棵小树下,指给他们看树旁的水泥地上八个大小不一的清晰的脚印,在每个脚印下都有一个名字:丽丽、安妮、唐娜、玛莎、东尼、戴维、多琳,最后一个是兰迪。

“我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多琳是我太太。我们全家在牛排店开张之前种下了这棵树,每个人都印下了自己的脚印。这家店曾是我们全家的希望,这里凝聚着我们的心血和汗水。”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心血和汗水会得到报偿。”

“我现在只想把这个餐馆租给一个有能力又有责任心的人,使它能够兴旺起来。”

“我想你已经找到这个人了。” 嘉雯说。

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随后兰迪又带嘉雯和阿瑞去维卡的四家中餐馆看了看。头两家是点菜的餐馆,和自助餐馆一般不形成竞争;第三家虽是自助餐馆,但只有一千平方英尺左右,在规模上有明显的弱势;最后一家名叫“港珠”的餐馆已经开了十五年,在维卡算是资格最老最有实力的中餐馆了,两年前由点菜餐馆被改装成了自助餐馆。

“老板姓庄,广东人,他兄弟姐妹有四个,都在‘港珠’里做工。他们在邻近的城市也开了一家‘港珠’,”兰迪介绍说,“他们在维卡每人都买了一幢房子,其中有两幢还是我做的经纪人。”

“看来他们有相当的经济实力。”阿瑞说。

“可是他们的菜做得很难吃。”

“我们就不妨进去试试。” 阿瑞建议。

“港珠”的大门是朱红的,画着金色的龙,看上去很像旧式财主的家宅。餐厅的灯光有些昏暗,再配上老式的色彩暗淡的桌椅,和墙上镶在油漆剥落的画框里的莲花观音的画,流露出了明显的陈腐气息。

餐厅里只有两条自助餐台,所有的菜,加上调味汁,色拉酱等等,也不过三十种,与在美国近年流行的中国自助餐馆所供应的上百种相距甚远。所有的菜几乎都是一个颜色:黑;都是一个味道:咸,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餐台上居然没有一样新鲜水果,只摆了一盘便宜的菠萝罐头。

从“港珠”走出来之后,嘉雯、阿瑞和兰迪就德克萨斯牛排店的房租和装修时间初步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然后就和兰迪道了别,坐进了自己的车里。

嘉雯说:“如果我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将来会后悔的。”

“也许我们的好运会从这里开始。”

三天之后,嘉雯带阿坚看了兰迪的德克萨斯牛排店,向他解释了自己的看法,调查结果,和对维卡的市场竞争的分析。阿坚很满意,只是他还不能做最后的决定。他要嘉雯把餐馆的地址写下来,帮他寄给他老家的一位风水先生。

“你们老家的风水先生也太神了,坐在大陆的一个小渔村里,都能看准美国德州的风水?” 嘉雯笑着问。

“这个风水先生很灵的,他根据地址替我的一个老乡看中了一家餐馆,那个位置一定会发,结果我的老乡真的发了,现在他在美国已有二十家连锁餐馆了。”

“这个风水先生懂英文吗?这个地址可是英文的。”

“他不需要懂英语,他只要靠直觉就够了。”

十天之后,阿坚给风水先生打了电话。阿坚几天前已经托人给风水先生送去了看风水的费用,现在打电话是问结果的。风水先生很忙,家里挤满了等待点拨的客人,所以风水先生只冲着话筒对着阿坚用闽东话嚷了一个字:“发!”

随后阿坚就对嘉雯说:“去把维卡的那家牛排店租下来吧。

嘉雯暗暗自嘲,她的长篇累牍的调查、分析和论证,居然抵不过一个远在天边的风水先生金口玉牙的一个字!但不管怎么样,理性和直觉总算不谋而合。

真正租下德克萨斯牛排店,还要费许多周折。兰迪因无力支付银行每月的贷款已宣布破产,银行将拍卖牛排店来抵债。银行不会花很多精力去寻找一个合适的买主,如果有人出一个低价买下这家餐馆,那么兰迪付的首期款,他半生的储蓄也就付之东流了。兰迪事实上已无权出租这家餐馆,除非他自己找到一个买主。当然如果有人肯租这个餐馆,找一个愿意投资房产的买主就容易多了。

“我联络了一个房地产投资人,但是他很担心不能立刻租出去,他的投资会失败。” 兰迪告诉嘉雯。

“可是如果租金合理,我们一定会租的。” 嘉雯说。

“你们介不介意和房地产投资人签一个意向性的合同,说明如果他买下这家牛排店,你们就一定租。”

“我们可以签一个意向性的合同。没有问题。”

六个月之后,兰迪终于售出了他的“德克萨斯牛排店”,并作为房地产代理人协助买主把餐馆出租给了嘉雯和阿坚。阿坚要管理他在弗斯克的餐馆,所以维卡这家餐馆的装修和经营便交给了嘉雯和阿瑞去管理。

在一个艳阳高悬的日子,嘉雯和阿瑞从兰迪那里拿到了钥匙,走进了“德克萨斯牛排店”。

“给我们的餐馆起个什么名字呢?”阿瑞问。

“还是叫‘华美’吧,我们开‘华美食品店’失败了,也许开‘华美自助餐馆’会成功。”

“对,就叫‘华美’,我有信心改变运气。”

“华美”这个名字代表了他们的失败,是他们心底的痛,他们渴望扭转这个失败,治愈这个痛。

招牌公司的工人把吊车开进了停车场,卸下了“德克萨斯牛排店”的旧招牌,“华美大型自助餐”即将在维卡出现了。

 十

 

嘉雯和阿瑞很快就搬到了维卡,他们的新的希望之地,开始了餐馆的装修工程。

把“德克萨斯牛排店”转换成独具东方特色的“华美自助餐馆”,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装修过程。餐馆的厨房太小,必须扩大;冷库也不够大,需要装新的。现有的炉子只适于煮汤,火力远远达不到中餐所需要的强度,那么就要到纽约的唐人街定购中餐馆专用的八孔的炉子。新炉子大约有二十英尺长,这样旧的抽油烟机也就不再适用了,必须装新的,同时还要配备一系列的防火设备。因为在维卡没有安装大型抽油烟机防火设备的公司,嘉雯还专程开车到克里斯蒂雇请了“安全防火公司”。

餐厅也需要改动。天花板吊得太低,原来的白色已经变黄了,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嘉雯和阿瑞决定把天花板全部拆下来,把整个天花板的骨架抬高两英尺,把天花板换成全新的,再挂上水晶吊灯,那样餐厅就会变得明亮得多。

嘉雯用电脑打印了一个工作计划,列出了在餐馆开张前要做的五十件事情,其中包括到郡政府注册生意名称,请设计师画装修图纸,到市政府申请装修许可,招牌许可;开银行帐号,申请税号、电话号码、水、电和煤气帐号;租用装修用的垃圾箱,和申请开张后使用的垃圾箱;请市政府的卫生局,防火局和污水处理局的官员来做装修前的检查;雇请电工、水管工、机械师、建筑工、防火设备安装工;修整花园和停车场,购买厨房设备,桌椅以及其他装修装饰材料;印刷菜单,名片;请市政府的有关官员来做开张前的检查;申请营业执照;叫货,雇请工人;做报纸,电台,电视广告……

其实要做的事情岂止五十件?而每一件事情中又有许多细节,比如水管安装,包括挖地,布管、漏水测试、封土,安装锅炉、炉子、水池、洗碗机、洗手间设备,测试煤气等等。每完成一个步骤,就要请市政府的官员检查,检查通过了,才可以进行下一个步骤。

嘉雯几乎拿出了自己全部的耐心,来打理这些似乎永无尽头的事务。而处理这些事务并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要千方百计地节约开支,争取花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情。

她和阿瑞是借债投资,如果这一次生意成功了,他们在“华美食品店”生意上的损失便会得到补偿,但是如果失败了,那对于他们将无疑是雪上加霜。

做生意和赌博有类似之处,只不过人在做生意的时候多一些冷静。嘉雯和阿瑞虽然几年没有再踏进过赌场,可是在赌场之外他们何曾停止过下注?

阿瑞从纽约请了两位擅长装修中餐馆的师傅,就破土动工了。他们很快拆除了旧的天花板,隔墙和设备。因为要改变天花板的骨架,只好暂时拆除了空调,餐馆里温度立刻就超过了摄氏四十度。

嘉雯只穿一件白色的背心和牛仔短裤,仍然热汗淋漓。阿瑞忙于和装修师傅一起做自助餐台,为了不耽误装修的进度,她每天要不停地打扫垃圾。她顶着骄阳把花园里丛生的杂草都清除了,铺上了新土,种上了花和树;还把整座停车场的水泥缝隙都撒上了杀虫剂,免得蚂蚁四处爬行。

她的皮肤被晒成了纯正的浅棕色,而不必像许多美国女人那样为了迎合时尚的肤色而接受人工喷剂。失业的烦恼被她置之脑后了,劳动使她一天天地变得健康、积极、充实。她只相信诚实的劳动可以改变生活,而且庆幸自己在经历了许多失望之后,仍然有勇气重塑希望。

她抽时间开车参观了位于附近的大城市休斯顿、达拉斯和奥斯丁的中国自助餐馆,搜集菜单,品尝食品,学习新的管理方法。

在美国东海岸中国自助餐馆早在十年前就开始流行了。那时候中国自助餐馆还是新生事物,所以客人对菜的质量和口味不是很挑剔,午餐花六块钱,晚餐花不到十块钱可以吃到几十样食品,这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了。现在却不同了,中国自助餐馆在美国遍地开花,使客人的期望值不断升高,所以新开的中国自助餐馆不但餐的种类要齐全,花样要翻新,口味还要地道。

开自助餐馆,讲究的是先声夺人。要在刚开门的时候使宾客盈门,然后调动一切手段,使生意火爆起来,在半年之内收回成本,以后便努力稳定生意。当然了,这是理想,理想和现实之间常常有一段难以逾越的距离。

自助餐馆生意因为投资大,经营成本高,所以风险很大。在德克萨斯开起来的自助餐馆,投资大约在十五万到一百万美金不等,生意火爆的餐馆在几个月内收回成本,一年还能赚上一百万,而生意清淡的也许开了几个月就会关门,所有的投资就等于被扔进了墨西哥湾。

中国自助餐馆很少有开得时间越长,生意越好的。奥斯丁的一个自助餐馆的老板开玩笑地告诉嘉雯,开自助餐馆就象结婚,头三个月甚至半年是蜜月,你热热烈烈,甜甜蜜蜜,每天都忙着数钱,每天脸上都是笑。半年以后,婚姻慢慢平淡下来了,但你总是庆幸还有一桩生意可以依赖,就好像还有一份婚姻可以守着。

嘉雯在考察了十几家中国自助餐馆之后,逐渐对“华美”生意的操作有了清晰的想法。维卡的大约一半人口是西班牙裔人,所以“华美”的食物不仅要迎合美国白人的口味,还要迎合西班牙裔人的口味。另外,单纯的中国风味已经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还要加一些亚洲其他国家的风味,比如蒙古烤肉、日本寿司,甚至朝鲜的泡菜等等。嘉雯自己用电脑设计菜单,然后再传给印刷公司,这样便节约下了菜单设计费。

  兰迪对“华美”装修的进展十分关心,他常常开车路过时会停下来,看看餐馆的变化。

有一天,嘉雯向兰迪解释自助餐台下的开关应该怎样控制电子加热器的温度。加热器是从纽约订购来的,兰迪从来没有见过,所以他对这种加热器很感兴趣。

“你们的加热器是很先进的,” 兰迪说,“‘港城’餐馆的自助餐台的加热器加热很慢,他们的客人抱怨他们的菜,冷菜不冷,热菜不热。”

“我们冷餐台下的制冷机也是全新的,制冷功能很好。”

这时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的中国男人推开餐馆的门走了进来。两个人长得很相像,都穿着黑色的圆领衫,只不过矮个男人的沾满了面粉,而高个男人的沾满了甜酸酱。矮个的男人笑眯眯地问:

“听说你们在装修,可不可以参观一下?”

还未等嘉雯回答,兰迪就奔过去,大力地拍了拍矮个男人的肩膀:

“你好!东平!刚才我和嘉雯还谈起过你的餐馆‘港城’。”

原来这就是‘港城’的老板庄东平,而那个高个的想必是他的弟弟庄东安了。

“兰迪,你也在这里!” 庄东平似乎很兴奋地叫起来,随后他把头转向了嘉雯:“这位大概就是舒小姐了。”

“你怎么知道我姓舒?”她有些惊讶了。

“‘华美’还没有开张,舒小姐已经是维卡名人了。”

“庄老板过奖。”

“你怎么知道我姓庄?”

“如果我能算是名人,庄老板应该是前辈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时兰迪耸了耸肩说,“我告辞了,你们说的中文已经让我头痛了。”

嘉雯微微一笑,对兰迪摆了摆手,“谢谢你来看我们。”

“我还会来的。” 兰迪热情地回答。

“你们投了很大的本钱在这里。”庄东安把两手背在身后,走到了正在给自助餐台装大理石台面的阿瑞身边。

“也没有投很大的本钱,我们也是尽量节省,但是有些设备是一定要买的,没有这些设备生意就运转不起来。”阿瑞说,并没有停下自己手上的活。

庄东平兄弟二人把餐厅、厨房和餐馆背后新加盖的储藏室都仔细地看了看,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临离开的时候,庄东平对嘉雯说:“你们开张以后,我想生意会很好的。”

“开张以后,欢迎你们来吃饭啊。” 嘉雯应酬地说,虽然她知道他们是绝对不向往“华美”的饭菜的。

“华美”预计开张的日子是六月二十八日,在六月二十五日之前“华美”已通过了除了防火之外的全部检查。

六月二十五日,是防火局检查的日子。嘉雯和“安全防火公司”的技工布鲁斯约好,要他当场在防火局的检查员面前做测试。如果测试成功,“华美”才可以获准开门。不料那几天德州南部连续下了几场大雨,把克里斯蒂通向维卡的路冲断了,布鲁斯无法按时到场,防火局的检查被迫推迟。

嘉雯只好与防火局重约检查的日子,但因为检查员的日程紧张,最早也只能约到一个星期之后。

如果拖一个星期开门,她和阿瑞已无法支付餐馆的日常费用。餐馆每天在房租、水电、电话、工人住房以及其他零碎方面的费用平均要几百元,这样坐等开门,损失是不可想象的。按时开门对任何餐馆都是最至关紧要的。嘉雯只好向市政府的建筑管理办公室求助。

市政府位于市中心的贝利尔大街上,旁边是郡政府,对面是警察局,这附近方圆两三英哩的地方便构成了维卡的政治中心。

建筑管理办公室位于市政府大楼的二楼,专门负责维卡市内以及附近县城建筑装修项目的审批、检查,并安排协调防火局、污水处理局、卫生局对当地餐饮业的检查,发放营业执照。嘉雯这几个月里因为装修“华美”,申请开业许可,和建筑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便熟悉起来了。

她刚一走进办公室,苗条和善的主任赖兰就立刻兴奋地叫了起来。

“哇,嘉雯,我很高兴见到你,祝贺你!” 赖兰说,从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来,拥抱我一下。”

嘉雯立刻伸出了手臂和赖兰拥抱了一下。

“我几次将近午夜开车从你们的餐馆门口路过,看到你都还在工作。” 赖兰说。

“做了餐馆这一行,就像登上了一列奔驰的火车,停顿总是短暂的,奔跑却是永远的。”

“开门之后,你会觉得轻松一些。”

“可是我现在面临着不能按时开门的问题,” 嘉雯说,随后向赖兰讲述了防火检查的情况。

“我打个电话给防火局,看看可不以让检查员明天加个班,给你们检查一下。”

五分钟后,赖兰打完了电话,告诉嘉雯:“防火局明天下午五点半会去‘华美’检查,你回去把有关事情安排好。”

“太谢谢你了。”

“祝你好运!” 赖兰最后说。

第二天,嘉雯请布鲁斯从太阳城绕路,在下午五点半之前赶到了“华美”,并支付了他额外的汽油费和加班费。“华美”通过了防火局的检查,终于可以按时开张了。

嘉雯松了一口气。这时她口袋里只剩下了二十元钱。

阿坚从弗斯克来到了维卡。他背着手在餐馆里外巡视了一番,最后似乎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看上去还可以,这家餐馆应该可以发财。明天就办开业典礼吧。”

“在开张当天就办开业典礼,效果不会太好。餐馆刚刚开张,各方面都没有上轨道,工人对餐馆里的设备还不熟悉,况且我们的冷库、炉子、抽油烟机都是全新的,我们不知道它们好不好用,也许会出小小的故障,如果在开张当天客人很多,电视台和电台又在场的情况下,餐馆里出一点失误,就会影响以后的整个生意。”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办呢?”阿坚问。

“我准备开张一个月以后再办,到那时餐馆的各方面运转都正常了,我们对客人的口味也了解清楚了。另外我已经申请加入维卡的商业协会了,到时商业协会的会长会组织会员来参加我们的开业典礼,市长也可能来。我们要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尽可能达到最好的宣传效果。”

“好了,你书读得比我多,听你的就是了。

“华美”终于按预计的日期开张了,生意比预料中的还要好,整日客人不断,在午餐和晚餐的高峰期,不但座无虚席,而且门口还挤满了等座位的客人,有些客人甚至还站在门外的烈日下耐心地等待。

阿坚一边忙着数钱,一边大声对嘉雯和阿瑞说:“我告诉过你们,我老家的风水先生很灵的,他说我们会发达,我们就一定会发达的。”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7-8


嘉雯戒掉了赌博之后,在“金阳餐馆”找到了打工的机会,在那里认识了善解人意的阿瑞。在她看来,她和阿瑞的生命轨迹只是暂时交叉,她将和其他的陪读夫人一样半工半读,以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脱离餐馆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她生了一场病,她才发现其实她的生命轨迹已经被悄悄地改变了。

那天晚上,她头晕脑胀,混身酸痛。打扫完卫生之后,她的白衬衣已完全被汗水浸湿了。她走出餐馆门时虽然穿上了外套,但被冷风吹一下,浑身还是冷得发抖。她很希望能立刻回到家躺倒在床上,可一想到家里冰箱已经空了,韩宇大概还在等自己做饭,就忍着痛到超级市场去买菜。

等她买好了菜回到车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汽车发动起来。她在车里等了一会儿,猜想自己的发动方法有问题。车里很冷,她清楚地看到自己嘴里呼出的热气。过了十分钟,她小心翼翼地再去发动,可是车子仍旧毫无反应。她只好回到超级市场,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韩宇听出是她的声音立刻就问:“你怎么还不回家,我还没吃饭呢。”

“汽车发动不起来了。”

“你一定是胡乱鼓捣,把车搞坏了。”

“别忘了,这辆车已经老掉牙了。”

“为什么在我手里就不会坏?”

“我现在不想和你讨论这些。你可不可以想办法找个人开车先接我回去?”

“这么晚了,我去找谁?”

“好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她打电话向露丝求助。露丝很快就开车来接她了,还帮她给拖车公司打了电话,让拖车公司的人把她的车拖到了邻近的车行去修理。

嘉雯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家里,见韩宇正在上网,也没有和他打招呼,一头栽倒在床上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到了凌晨两点多,她咳嗽了起来,就再也无法入睡。接着她就开始发烧了,全身上下都是热的。喉咙似乎被一团慢火烘烤着,灼热干燥,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韩宇抱怨她:“因为你总咳嗽,我睡不着觉,我明天还要早起去上课呢。”

“可是我止不住,如果你嫌我吵你,我到客厅里去睡好了。”

她在客厅里的一个又薄又旧的床垫上躺下了。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她仍然无法入睡。她的口渴得厉害,可她没有力气爬起来。她隔着卧室的门叫韩宇,但是他没有回应。

她多么需要他能在她生病的时候端给她一杯水!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弱,弱成小小的一团。她的身体似乎不断地缩小,只剩下了一颗大大的悲哀的心,呼之欲出。

第二天早晨她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去做工。进了餐馆,她愈发觉得头重脚轻。她装满了一桶冰块,准备把它倒进饮料机的冰盒里。冰盒很高,她踮起脚尖还是不能把冰块倒进去,却险些把整桶的冰扣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时她手里的冰桶突然变得轻了,轻得如一片羽毛。一只男人的手托住了桶底,同时一股温暖的呼吸吹拂着她的脖颈。

她的后背已感觉出了阿瑞。“谢谢你。”她转过头来,头发几乎撩到了他的脸颊。他离她如此之近。

“你生病了,就休息一下吧。”他说。

她在餐厅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虚汗慢慢地浸透了她的衬衣,她的全身又开始发冷。

“我给你煮了一碗鸡汤,你喝了会感觉好一些。”他把一碗撒着姜片和翠绿的青菜叶的鸡汤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看着碗里的青菜。终于眼泪一滴滴地打落到青菜上,很快和热汤混在了一起,使那碗汤的味道特别了许多。

晚餐出人意料地繁忙。客人大批地涌进来,又大批地离去,留下一大片杯盘狼藉的餐桌,可门口还有客人在等位置。她把一堆脏盘脏碗和垃圾装进一个大塑料盒子,刚一端起来,手臂就发抖了。

这时阿瑞走过来,轻轻地说:“我来帮你吧,”就从她手里接过了沉重的塑料盒子。

她站在餐厅中央,有些不知所措了。多年来她生活在对自己的误解之中,或者说是对自己的坚强的误认之中。她似乎习惯了没有关怀的日子,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坚强来克服生活中的困难,其实在潜意识中她一直渴望他人的关怀。在餐馆里奔忙穿梭的日子里,关怀是太奢侈的东西。但突然有一天,一个大男孩,一脸真诚一脸阳光地站在她面前,轻轻地说:“我来帮你吧。”她眩晕了,她的坚强受到了打击,她的双腿完全软了下来,就象在万米长跑时,见到了冲线的一道白光。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复杂的女人,读过许多书,中国的、外国的;文学的、哲学的。以为自己爱的是深奥的男人,而深奥意味着学识。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女人,需要所有简单女人需要的柔情、呵护和欣赏。尤其当她终日穿梭在残羹冷炙中间,她只对一切温热的东西敏感,而深奥的学识在她心目中却无可挽回地残冷了。

现在终于有人给她,她渴望了多年的呵护。

那天阿瑞几乎帮她服务了她的所有的客人,擦了桌椅,吸了地。收工的时候,他陪她走到了车旁。

“你能开车吗?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那你怎么回来呢?”

“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回来。”

“不用麻烦了。我可以开,真的。”

“那你慢慢开,好不好?”他象是恳求她,“明天你就在家休息吧,因为明天轮到我休息,我来替你做工。”

第二天傍晚,她听到有人敲门,她打开门,来人却是阿瑞。他递给她两盒蛇胆川贝液。

“我托人从纽约唐人街带回来的,治咳嗽。”

“进来喝杯茶吧。”

“不用了,我还要赶回餐馆做工。”他说,随后就转身离开了。

她站在窗口,看到他的身影从自己的视线里慢慢消失,眼前的白茫茫的雪地突然变得无法忍受地空旷了起来。

生活中有许多细节是值得留意回味的,只是很多人因为太奔忙、太粗心,就错过了这些细节,使生活变成了简单的衣食住行。许多关切的眼神,别人撞到了,也就忽略了;许多微小的关怀,别人感受了,也就遗忘了。而她偏偏是敏感的一个人,就捕捉到了这些眼神,就体味到了这些关怀。她是慢慢地用这些眼神和关怀织一张网,等到某一天骨肉俱痛,而又激动不已,才知道自己已被锁在网中央了……

她病好了之后就立刻去打工了。因为刚刚淋浴过,她没有像平常那样把头发束起来,而是任由自己一头又浓又密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进了餐馆,正撞上阿瑞等待的眼神。

等她到饮料机旁给客人装饮料时,他也正巧走过来,就站在她的背后,嗅着她的发香。他的唇似乎已触到她的头发,他温暖的呼吸让她几乎不能自持。

那一刻究竟有多长?一秒、两秒、五秒,还是十秒?

“你病好了,我很开心。”他几乎耳语似的对她说。

可乐从杯子里溢了出来,她才惊觉了过来。

“是吗?”她轻轻地问。可乐顺着指缝流淌下去,彻骨般冰爽。

“明天我们休息,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庆祝一下好不好?你七点钟在‘辣味牛排店’等我。”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愿意把她身体康复的日子,当作他生命中的节日来庆祝,她忍心拒绝吗?

当嘉雯在“辣味牛排店”门口见到阿瑞时,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平常他做工穿的永远是白衬衣黑裤子,而那天他穿的是银灰色的滑雪衫,米色的卡其裤,看上去潇洒活跃。进了牛排店之后,他脱下了滑雪衫,露出了米色的毛衣。他的毛衣和她身上的羊绒衫的色调完全一致。

“你看上去和在餐馆里做工时不一样。”她说。

“你也是。”

“如果我们不在休息的日子见面,也许我永远看不到你的另一面了。”

“我很担心你不会来。”

“我也以为我不会来,但还是来了。因为我有一种想跟你谈谈的愿望。”

“谈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在美国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的生活一直都是没有目标的,就是打工谋生呗。好在刚来的时候,请律师帮我办了一张工卡,总算可以自由打工。”

“我的目标就是在美国拿一个学历,不然我就永远做家庭主妇了。”

“我不能想象你做家庭主妇的样子,你那么能干,永远做家庭主妇太可惜了。”

“你是因为我能干才对我印象深刻?”

“不是,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善良的东西,这种善良和你的孤傲气质结合在一起就使你显得很特别。”

嘉雯突然无言以对。过了几分钟,她似乎刻意要转移话题,就问:“你当初是怎么到美国来的?”

“几年前我原本是到莫斯科做生意的,但到了莫斯科正赶上前苏联内乱,我病倒在了红场边上的一家小旅馆里,躺在床上昏睡了十几天。几次警报响起来,同屋的人拖我起床出去躲避,我都拒绝了。我只想一直睡下去,因为只有睡眠能给我安慰。”

“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生病,你当时一定很绝望。”

“等我有力气爬起来,我就站到了房间的窗口旁。窗户很小,但从里面可以望到红场的一角。我看到几只鸽子,用嘴一下一下地啄着地面上的弹片的残骸。等我再多一点力气的时候,我就挣扎着走到了广场,坐到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面包,一点一点地喂那几只鸽子。广场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偶尔可以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沉重的黑皮鞋的警察巡视而过。即使太阳升起来,太阳也是面色苍白的。”

“人到了国外,才会真正 理解流浪这个词儿。”

“我总会想起我老家门口的那条暖暖的河,河的尽头接着海,我一直不知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样的景象。我辗转欧洲很多个国家,德国、法国、英国、荷兰,最后才到了美国。每一步的流浪都好像是因为命运的牵引。我就象在海上漂泊了多年,周围永远是一层不变的海浪和天空,而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座美丽的岛屿。一个好女人就是一座令人心醉的美丽的岛屿。”

“好女人在哪里?”

“你就是我说的好女人。”

她沉默了。

她是好女人吗?可她是别人的女人,一个别人并不珍惜的女人。小时候上图画课的时候,她总是紧张,画得很糟糕,但是在换了一张白纸,画第二次时她就会画得好得多。她可以重新开始吗?她有没有权利向生活再要一张白纸,来重画她的爱情?

“我以前在大陆有过一次婚姻,”阿瑞接着说,“那时太年轻,糊里糊涂地结婚,后来分居两国几年,彼此的记忆淡漠了,也就分手了。这几年我一个人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空落,直到认识了你,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等待你。”

吃过了饭之后,她和阿瑞走出了牛排店,发现雪已经落了几寸,把她的车整个盖住了。他们没有急于去扫雪,而是坐进了车里。

车里的温度慢慢地升高。他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嘴唇探到了她的唇。他的唇充满着壁火般温暖的气息,把她迅速地笼罩了。她的坚强外壳一片片地碎裂,裸露出孤寂的身体和无助的灵魂,渴望着被怜惜、被爱抚、被恋慕。

这样的热吻她已很久不曾体验过。

在她和韩宇的婚姻中,接吻似乎是多余的,而在最近的一两年,做爱也可有可无。她并不是作为一个女人和他生活在一起,而是作为一个共同应付柴米油盐的伙伴。当这个念头一旦从脑海里跳跃出来,她便委屈万分了起来。她的身体是被遗忘在空谷中多年的一株幽兰,现在终于有人涉水千里寻到了她的芳踪。

阿瑞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车的后座。她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和他的无限地接近。她放任自己,完全陶醉于这种接近之中。

而此时此刻放任是多么痛快、多么销魂啊。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的肢体存在着,但只是机械地组合在一起,麻木、沉睡。他的手每抚到一个部位,便点醒了那个部位,使她的全身活跃灵动了起来,欢欣兴奋了起来。他的爱抚有着无可抵挡的魔幻的力量,把她重塑了一次,使她柔软,使她妩媚,使她的生命之花在欲仙欲死的巅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美丽。

她在快乐的叫喊中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她在生命的燃烧中如凤凰涅磐之后重生。

车窗外的白雪又纷纷扬扬了起来……

 

 八 

嘉雯和韩宇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她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把自己的衣物装上了车,准备搬到一个新的公寓里去。韩宇下课回到家,拿起了她的最重的一只皮箱。

“我自己来吧。”她说。

“让我最后帮你做点什么吧。”

他帮她把皮箱搬到了车上。连续几夜的失眠,使原本瘦削的他看上去更单薄了。雨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楚神情。

“对不起,”她说,“我们还是没能白头偕老。”

“何必说对不起呢?”

“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做朋友,我们会成为终生的朋友。”

“我倒不悔做了一段夫妻。”

“就算相随着走了一段路。很多夫妻不都是‘因为误解而相爱,因为理解而分手’吗?”

“祝你好运!”

“我也祝你好运!”

她开车离开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还湿漉漉地站在远处,就打开了天窗,伸出手,对他挥了挥。

在大陆时他们的爱情在清贫的生活中幸存下来了,没料到在美国这个许多人向往的乐园他们却做了陌路人。是不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培育起来的爱情之花到了美国就很容易枯萎呢?是环境改变了她和韩宇,还是他们改变了他们自己?或许只是他们对彼此的期望改变了?

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因为她撕毁了爱的诺言。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一致的观点,可以平和地相处,但就是缺少一种心疼,一种牵挂,一种难以泯灭的激情,因此而成了陌路人。

她自问是否会怀念这个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六年的人。这是一个难题。永不回首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对一个相守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人,但是记忆中的人与现实中的人似乎已毫无关联。她回望的是那个曾给她惊喜的人吗?还是那个每时每刻为这个人牵肠挂肚无怨无悔的她自己?难道她怀念的不是她的曾经年轻的岁月和曾经鲜润的对爱和婚姻的梦想吗?

她不能怪罪他。她渴望他的安抚,撑持,而他疏忽了,由此便注定了他们无法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是令现代人最困惑的一个神话。

两年之后,嘉雯拿到了雪色佳大学信息科学专业的硕士,并在一家金融公司找到了工作。阿瑞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贷款买了一辆旧卡车,开始做给中餐馆送货的生意。由于旧卡车的车轮着火,再没有修理的价值,阿瑞只好贷款买了一辆新卡车。为了降低生意成本,扩大生意规模,嘉雯和阿瑞决定在雪色佳开一家东方食品店,并给食品店取名为“华美”。两人自己动手装修店铺,每天工作到深夜。

在开张前一天,阿瑞从纽约唐人街买好了货,开卡车回雪色佳。他已经很累了,很想把卡车停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区里,躺在卡车里好好睡一觉,哪怕睡一个小时也好。但他没有时间,他必须在餐馆关门之前把货送到,更何况食品店里的货还要整理。

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就闭了一下眼睛,等意识到自己闭了眼睛,又急忙睁开,出了一身冷汗。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保持清醒,把卡车顺利地开到家,嘉雯在等着自己。前面的一段路很黑,他拼命睁大了眼睛,想辨清路上的白线。

他想把卡车换到左边的那条线上去,但是因为刚刚下过雨,路很滑,他控制不了方向盘,卡车在高速公路上突然象一个疯狂的庞然大物,左倾右斜,最后倒栽葱跌下了公路旁的山坡,翻了一翻,最后大头朝下撞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停了下来。

卡车的驾驶仓深深地陷在淤泥里,阿瑞头朝下被困在驾驶室里。血全涌到了头上,阿瑞头痛欲裂,眼前变得漆黑一团。

“嘉雯,嘉雯,来救救我,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他呻吟着。

驾驶室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了,阿瑞慢慢地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用头顶着驾驶仓的顶棚,扭转着自己的双腿,一秒、两秒,一分种、两分种,他把双脚转向了自己左边的窗户,用尽全力,踢碎了窗玻璃,从窗口爬了出来。

嘉雯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还以为阿瑞已到了店门口。他总是在店口打电话给她,让她到驾驶室里拿一些报纸之类的散货。她欢喜地抓起手机,但是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请问你是夏晨瑞的女朋友吗?”

“我是。”

“我是警察,夏晨瑞刚刚在纽约州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希望你能立刻赶到现场。出事地点靠近二十八号出口。”

“他人没有受伤吧?” 嘉雯焦急地问,心几乎跳出胸口。

可是电话已经断掉了。她回拨警察的号码,却听不到接通的讯号。她奔进车里,以最快的速度向出事地点开去。她的双手颤抖,似乎无力把握方向盘,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撞到旁边的汽车。公路上雨雾弥漫。她加快了雨刷转动的速度,眼前依然是模糊的暗夜。生命中的黑暗就这样无所顾忌地扑面而来。似乎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真正遮挡自己视线的是她的泪雨。

她在心里祈求,向这世界上所有她可以叫出名字的神:上帝、玉皇大帝、观音、圣母玛丽亚……祈求阿瑞的平安。

远远地,她就看到三辆警车停在二十八号出口附近。警灯有节奏地闪动着,照亮了阿瑞的完全陷入了公路旁的泥坑的卡车。

现场的警察指挥她把车停在了警车后面。她跳下车,看到只穿一件单薄的牛仔衬衣的阿瑞站在风雨中发抖。她的心突然安稳了,她已不在意卡车或者“华美”的开张,她只要一个完完整整的阿瑞。

“他很幸运,他只有百分之一幸存下来的可能,但是他幸存下来了。”警察说。

她冲过去把阿瑞搂进了自己的怀中。她发现他突然瘦了许多,在她的怀里全身发抖。他的手掌被车玻璃割破了,鲜血直流。她抓起他的手掌,不知所措地用衣袖替他止血,可是血还是不停地涌出来。她就用嘴去阻挡,这时她的泪奔涌而出,和他的血融入了一处。

“我什么都没有了。”阿瑞说。

“你还有我。”

“我从卡车里爬出来那一刻,我就想我不能把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世界上。爱你,就是我下半生全部的意义了。”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我刚才一路上祈求所有东西方的神保佑你。”

“其实是你的爱保佑了我。”

这时救护车到了,一位救护人员开始为阿瑞包扎伤口。

阿瑞的整车的货都被卫生局贴上了封条,因为翻车,鲜货和干货混在一起,相互污染,这些食品已不容许再被销售。在警察和保险公司写了报告之后,“乔治拖车公司”派车来把阿瑞的卡车和货一起拖走了。

“他们拖走了我的卡车,就等于拿走我的全部生意。”阿瑞的声调绝望。

“不要想这么多了,先去医院检查身体。”她劝慰阿瑞。

嘉雯陪阿瑞做了身体检查。阿瑞除了手掌上的外伤,一切正常。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嘉雯和阿瑞回到家时,已过了午夜。他们不约而同地恐惧天亮,恐惧“华美食品店”开张时刻的到来。可是广告已经做出,他们无路可退。如果不按时开张,他们也要照付房租、水电、人工等费用,经济损失会更大。

嘉雯在心里暗自感叹,人生是多么变幻无穷啊!在一瞬间,灾难就取代了喜庆,眼泪就覆盖了欢喜。

那一夜,阿瑞几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仍然驾驶着沉重的卡车,身不由己地向山坡下滑下去,滑下去……

嘉雯把他拥在怀中,一遍遍地柔声地告诉他:“你现在已经安全了,你在我们的家里。”

她用颤抖的手指慢慢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想使他安静下来。他终于重新沉入了梦乡,但她却无法入睡。她似乎也曾坐在阿瑞的翻滚的卡车里,向泥泞的山坡滑下去,她恐惧地预感到她和他的一部分生命正在缓缓地塌陷……

第二天“华美食品店”开张,顾客对空荡荡的食品店十分不满。不久,当地的另外一个中国人开了一家比“华美”的规模大几倍的东方食品店,并用尽手段打击“华美”的生意。“华美” 在竞争中失败,终告倒闭。阿瑞心情烦闷,与嘉雯发生争吵,而嘉雯在气愤之余对当初选择阿瑞流露出悔意。阿瑞伤痛万分,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尽管嘉雯四处打听阿瑞的下落,但一无所获。

半年后,嘉雯被英伦顿专门设计网络人工智能人的“神创公司”聘用,离开了留给她无数伤情记忆的雪色佳。

夏天的时候,嘉雯自告奋勇去位于德州太阳城的一家保险公司做产品测试和培训工作。在离开德州的前一天,嘉雯和几位同事到当地有名的“金中国酒楼”吃晚餐。在晚餐即将结束的时候,酒楼的几位企台捧着一个插满了五彩蜡烛的生日蛋糕向她走来,并为她唱起了生日歌。嘉雯惊喜万分地发现其中的一位企台正是她思念已久的阿瑞。那一夜,她又一次牵起了他的手,因为他是她爱的宿命……

 

生活很快又把严峻的一面转向了嘉雯,神创公司公司倒闭了,她失去了职业。从前因为生意失败欠下的债务还没有还清,现在又失业,而当时正值全美国的计算机行业纷纷裁员,再就业的希望十分渺茫。

阿瑞的朋友阿坚在德克萨斯的弗斯克新开了一家自助餐馆,阿瑞便去了那里做工。嘉雯渴望回到阿瑞的身边。躺入他的臂弯,对她,是如此难以抗拒的诱惑

她决定开车从英伦顿到德克萨斯州,全程大约两千英哩。也许她有二十份烦恼,那么每开一百英哩,她会抛开一份烦恼,等到了德克萨斯,她就会一身轻松了。旅行是快乐的。没有信用卡公司的催债电话,没有没完没了的求职信,没有自尊一次次受挫的烦恼,也没有了无所事事的自怨自艾,她视野里只有蓝天,绿树,草场,和笔直的高速公路。

她在太阳初升的时候上路。正是雨后初晴,路两旁的树和草铺展出纤尘不染的碧绿。草地上有一簇簇的野花,大多数是黄的和白的,生气勃勃地绽放着,偶尔也有一两丛紫色的,清丽脱俗。

旅途是漫长的,而景色似乎是重复的。在别人眼里,这一味的重复也许单调,但在嘉雯眼里,这景色却是一味的明快和悦目。

世上原本有看不厌的风景。

她热爱这样一种单纯,无边无际的单纯;热爱这样一种纯粹,毫不造作的纯粹。

她很少降低车速,因为她喜欢风景在自己的视线里一掠而过的感觉,喜欢体味那种短促的美丽。心,无论有过多少伤痛,都还能享受日出,享受自然的宁静和温存,能够在自然的怀抱得到抚慰。

嘉雯只是一味地开着,十哩、二十哩、五十哩、一百哩……她穿过了麻省、康州、纽约州、弗吉尼亚,她还继续前行。她想起了电影《阿甘正传》里阿甘的长跑。阿甘说,他开始了他的长跑,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因。也许他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只不过在他出发的那一瞬间他并没有领会到。他穿越一个个城镇,从一个海洋奔向另一个海洋。长跑使他的痛苦得到了宣泄,他通过征服山川河流征服了他内心失掉情人詹妮的痛苦。

而对比阿甘,嘉雯是幸运的。阿甘的长跑并不能使他重遇詹妮,而嘉雯的旅行却使她越来越接近阿瑞。

当厌倦了长跑的阿甘转过头,面对着自己众多的追随者,他的追随者以为他会吐出发人深思的至理名言,他却只是说:“我累了,我想回家。”

嘉雯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阿甘。此刻她没有了家。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地址属于她。“家”,永远是流浪者心底最不可触动的一根弦,触动了,就会有生命中最悲情的音乐流淌出来,淹没了全心……

她一路南下,与其说是因为向往一份工作,不如说是向往一个家。

当她进入了阿拉巴马时,车窗外荒凉的草木从她眼前一一闪过,阿甘奔跑的身影似乎就在不远的天际。

她一遍一遍轻轻地念着阿甘的台词:“我累了,我想回家……”“我累了,我想回家……”

嘉雯终于进入了德克萨斯。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加油站停下来,走下车,脚下就是德克萨斯的土地了。骄阳似火。太阳照射到她裸露的手臂和腿上,肆无忌弹。原来太阳也会咬人。

当她汗水淋漓地站在阿瑞面前,两千英哩的长路已经被她留在背后了。那一夜,她躺在阿瑞的臂弯里,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在失掉了许多东西,包括生意、金钱、职业之后,至少还拥有彼此。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5-6

  第二天早晨,萨莉以记录嘉雯和阿瑞的精神状况的医生有事请假为理由,拒绝了他们的转换牢房的要求。到了第三天的上午十一点,嘉雯和阿瑞分别在自杀监视室熬过了四十个小时之后,终于被带了出来。

  全副武装的迈伦给嘉雯和阿瑞戴上手铐和脚镣,还把手铐连在了他们腰间的铁链上。迈伦把给嘉雯戴的脚镣扣到最紧的一环,脚镣还是松松地挂在她裸露的脚腕上。

  “不必担心啦,我不会跑掉的,” 嘉雯冷冷地说,“既便你给我一个机会,我都不会跑掉。如果我企图逃跑,我岂不是由无辜变成了有罪?”

  “嘉雯,你没事吧?”阿瑞轻声问嘉雯。

  “下过了一回地狱了。” 嘉雯说。

  “你们两个主犯之间不可以交流案情。” 迈伦立刻制止他们。

  “我并没有和他交流案情,”嘉雯有些恼怒了,“我们无需交流,我们只要在法庭上陈述事实就足够了。”

  随后迈伦又给老关、墨西哥人侯赛、查罗斯戴上手铐,准备把他们作为人证和嘉雯,阿瑞一起押送到设在克里斯蒂的南德州高级法院受审。与此同时,迈伦的两个同事将把阿祥和李威押送到太阳城的监狱,开始对他们的审讯过程。

  临出门时,嘉雯看见那个肥胖的酗酒吸毒的女人已换上了囚服,面无表情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被押上法庭。

  在躁狂和挣扎之后,无论吸毒女人,还是自己,都恢复了平静,嘉雯想,也许吸毒女人的平静是酒劲、毒劲退去之后的麻木,而自己的却是经历过内心风暴的理性克制。

  囚车穿越德克萨斯南部枯黄的旷野,渐渐地靠近了风景旖旎的海岸。嘉雯贪婪地流览着碧蓝的海,奶酪色的沙滩,还有海边随风摇曳、风情万状的椰子树,似乎要把这道风景深深地镌刻在心底。

  当她失去领略自然美丽的自由,才发现这种美丽如此令人心动。这一天原本是她计划和阿瑞到海边度假的日子。而此刻,她和他却双双戴着手铐脚镣坐在囚车里,陷入了悲哀而绵长的沉默。

  她只有感慨美国的红尘中充满了戏与梦。对人生再周密的计划,再精心的安排,都抵不过红尘的一场戏弄。

  囚车在座落在海滨上的南德州高级法院的车库里停下了来。从法院的边门到法庭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嘉雯拖着沉重的脚镣,每走一步,脚腕就被割痛一次。她很想停下来,抚摸自己的伤痕,但在她背后,全副武装的法警正严密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是漫长的一条路。她还未走完一半,两只脚腕都已被刚硬的镣铐磕碰出两道深深的血印,钻心地痛。

  这条路,是不是就象我的人生路?她在心里问自己,还未到半途,我便已经伤痕累累……

  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搜身、登记、拍照、印指纹,她和阿瑞等人被押进了法庭,坐到了被告席上。四五个法警在宽大的法庭里踱来踱去,警觉地注视着每一个被告。她似乎坐在沙漠中的一株仙人掌上,浑身被刺痛,喉咙干渴。

  整座法庭,甚至整个克里斯蒂,整个德克萨斯,在她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似乎正慢慢沉入沙土。

  她到哪里可以寻到一杯清冽的水?

  大约一刻钟之后,从法庭隔壁的办公室里传出暂短的铃声,一名法警高喊一声:“全体起立。”

  法庭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一位五十几岁,一头银发,戴一副黑边眼镜的女法官走了出来。女法官名叫米歇尔·皮特森。她宣读了维卡检察院的检察官马丁·汉克斯对嘉雯和阿瑞的起诉,如果他们的“窝藏和运送非法移民”的罪名成立,他们最高有可能被判十五年徒刑。

  十五年!仿佛有人在嘉雯的脑后猛敲了一闷棍,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抱紧了自己的头。脚下的大地在摇晃,天花板即将坍塌。她怎么可能在监狱里熬过十五年?她在监狱呆了三天,就已经憔悴不堪。如果在十五年之内她不能幸存,她大概只有求人把自己的骨灰送回大陆了。

  米歇尔法官宣布下星期二再次开庭,到时候她将决定是否允许嘉雯和阿瑞被保释。由于阿瑞表示他在自己的银行账号上并无存款,法官将为他指派免费的政府律师。

  “舒女士,你的银行账号上有存款吗?”米歇尔问。

  “大概有三千吧。”

  “那么你希望法庭为你指派律师吗?”

  嘉雯犹豫了。迈伦前一天已经对她说过,南德州高级法院的律师有些很糟糕,可她又没有把握在四天之内给自己找到一个出色的律师,姑且先让法庭指派一个,聊胜于无。

  “是的,法官。” 嘉雯说。

  “那好,我就为你指派政府律师,但你银行账号上的存款将用来支付政府律师的费用。” 米歇尔最后说。

  散庭之后,嘉雯、阿瑞、老关、查罗斯、侯赛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进了克里斯蒂城外的辛顿监狱。

  辛顿监狱大约已有七八十年的历史,比维卡监狱更为窄小昏暗。这里的看守大多来自小镇辛顿,似乎比维卡监狱的看守朴实而友好得多。给他们登记注册的是一个年长的名叫乔瑟夫的看守。他留着花白胡子,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

  “维卡监狱写的医疗报告上说你和夏晨瑞有自杀倾向,我必须把你们关到自杀监视室去。”乔瑟夫说。   

  “我们并不想自杀,请不要把我们放到自杀监视室去。” 嘉雯恳求乔瑟夫。

  “我必须照章办事,再说我也是对你们负责。”

  “那请你不要把夏晨瑞关到自杀监视室里,他从未想到过自杀。在维卡监狱是我替他做的翻译,我原以为自杀监视室会象病房一样温暖,就代他要求到自杀监视室里去。”

  乔瑟夫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我把他放到普通的牢房里,但你必须进自杀监视室。”

  她无力再争辩。从被捕的那天夜里到现在,她几乎三天三夜没有睡过,偶尔睡一会儿,也是被噩梦缠身。现在即使是被关进真正的老虎笼,她也会倒头大睡的。她终于说,“没有问题,只要你给我一条毛毯。”

  “我会给你的,而且我希望你能睡个好觉,你的脸色太不好了。虽然你是在监狱里,你也要爱惜自己。你记住,这不是世界的末日。”乔瑟夫的声调十分温和。

  “我对自己发过誓了,我健康地、清白地进来,就要健康地、清白地离开。”

  她走进自杀监视室,意外地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她一头栽到在床上,用毛毯裹紧自己的身体,很快便坠入了黑沉沉的睡谷。

  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乔瑟夫和一个黑人女看守打开了牢房门上的一个小小窗口,给她递进来一个汉堡、一杯颜色腥红的饮料。

  “你们这里没有水果吗?”她的嘴唇早已干裂,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黑人女看守立刻扯着嗓门叫道:“你把眼睛睁大一点,你以为你在什么地方?假日饭店吗?”

  是的,这是监狱,而不是假日饭店,嘉雯暗暗提醒自己,这是她无法扭转的现实。

  她吞下了汉堡,喝光杯中的饮料,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些,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她环视周围,发现自己夹在深灰的四壁中间,仿佛陷入了一个压抑的昏暗的洞穴。她注意到空调的冷气出口有几处被以前的囚犯用手纸糊住了。在她之前不知有多少囚犯被关进这间自杀监视室,不管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都曾在这里忍受过同样的寒冷和绝望。

  她心痛地向往着暖风、海洋和所有自然界的美丽。当别人正享受着德克萨斯阳光璀璨的夏日,她却在监狱里忍受着生命中最残酷的严冬。

  这是苦难的开始,还是苦难的延续?

  一颗黑黑的甲虫,在墙上活跃地奔来走去。她把脸贴在冰冷的墙上,长久地注视着甲虫。不知它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也不知它会从哪一个小小的洞口离去。甲虫比她幸运,因为它拥有她所没有的自由。甲虫不会是象她一样,怀着青葱的梦想远渡重洋,在美国八年辛苦劳作,最后停顿在德克萨斯荒凉小镇的一间窄窄的牢房里。

  时间似乎停止了呼吸,墙也沉默无语。

  从这里,她将走向自由,还是坠入地狱?

  如果说世界是一个赌场,那么美国是其中最庞大最喧嚷的一座。她在美国的生活仿佛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赌博,而此刻的她,是一个输光荡尽的赌徒。

  如果说她有罪,那么她的罪过是她的梦,她的美国梦。而有罪就是要赎的。她不是在清心寡欲的修道院,也不是在神秘莫测的忏悔室,而是在被高墙铁网环绕的监狱,在森冷阴暗的自杀监视室里赎罪。

  人生戏剧的每一幕,都是可以重演的,只不过重演是在记忆中。而记忆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它就象一只魔瓶,把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密封在里面。现在她一旦打开这只魔瓶,她的每一缕微笑,她的每一滴眼泪,甚至她所见所闻的所有的声色气味,都飘溢了出来。

  终于,她被记忆淹没了……

 

 六 

  十年前,嘉雯在海津大学读中文系的研究生时认识了物理系的研究生韩宇。韩宇生得白净斯文,颇有儒雅的学者风度。她常常在他的实验室看自己的专业书,陪他做实验,看他专注地把各种光学仪器摆来摆去,然后在梦一样暗红的光线下拍出让他自己满意的图片。对于她,他所研究的课题陌生而神秘,而这恰恰引起了她的好奇和爱慕。他们完全陶醉于艺术和科学的世界中,而现实中的很多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半年之后,她和韩宇结成了夫妻,毕业后又一起到了北京工作。他们没有住房,两人分别住在自己单位的宿舍里。苦于聚少离多,他们在韩宇工作的研究所附近租了一间九平方米的平房。平房里没有暖气,冬天要烧炉子取暖;也没有厕所,要走十分钟路去公共厕所。韩宇在这间平房里准备他的托福和GRE考试,嘉雯替他准备一日三餐。

  两年后韩宇到美国纽约州的雪色佳大学攻读博士,随后嘉雯以陪读身份来美。嘉雯由于在读书时外语学的是俄语,到美国后根本无法和周围人交流。她只好进入了一所位于名声不佳的黑人区的免费英文学校,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学起。韩宇因功课繁忙,从不开车送她,她只好在风雪天一次次走路去上学,由此两人的感情渐渐疏远。

  嘉雯为了存钱交学费,开始到中餐馆打工,没料到老板娘只肯让她做学徒。她辛苦劳动了两个星期,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却没有赚到一分钱。后来她终于得到正式做工的机会,开始靠自己的体力生存。虽然她把菜单带回家背了又背,但客人说的话她还是常常听不懂。有一次她点错了菜,而大厨不肯帮她重炒,她一怒之下,便自己动手给客人炒了一盘,因此得罪了大厨。转天她就被老板娘炒了鱿鱼。她又开始四处找工,可是很久都没有结果。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嘉雯去了一次赌场,不料却赢了钱。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常常出没于赌场,希望能赚到学费。渐渐地,她变成了一个熟练的赌家。运气好的时候,她会赢上千;运气衰的时候,她就把赢的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赌场,有时还会陪上一些本钱。但她不可能在赢钱的时候停手,因为她的目标是赢够两万块,凑足读硕士的学费。

  赌场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独的世界。从每一个赌家的穿着、举止、神情上多多少少都可以猜测出他们在赌场之外的生活。按嘉雯的总结,常在赌场里逗留的人大概分三种类型:职业型,冒险型,和娱乐型。

  职业型的赌家沉着老练,以赌博为职业,并不幻想靠赌博一夜暴富,但常常赢钱而归;他们嗅觉灵敏,冷静地下注,在运气糟糕的时候能够及时收手,尽量减少损失。

  娱乐型的赌家大多拥有稳定的社会地位,正式的工作,和睦的家庭。他们周末在赌场里消遣,除了赌博,还悠悠闲闲地吃饭、购物、听音乐、会朋友。尤其在冬天,天寒地冻,风雪连天,许多户外活动都被迫停止了,赌场里温暖如春,灯火辉煌,且常有歌舞演出,所以对他们来说赌场不失为一个颇有吸引力的娱乐场所。他们总是下最小的筹码,以最小的代价购买快乐和刺激。如果他们赢了三、五十块,他们会开怀而笑,和朋友连连拥抱;如果输了三、五十块,他们也会很快忘掉。

  而冒险型的赌家,常常生活不稳定、不规律,也许没有正式身份,没有固定收入;也许因为生意失败,渴望在赌场里弥补损失;也许因为精神空虚,需要在赌场里寻求刺激。当然也有少数人腰缠万贯,以赌为乐;他们喜欢狂赌,不惜血本。他们容易感情冲动,越在手气不好的时候越会下大筹码,最后常常落得身无分文。而经常出没于赌场的亚洲人几乎都是冒险型的赌家。

  那天,她一坐上赌台,运气就很坏。那个挺着啤酒肚的陌生的庄家总是赢她,而且在她非常有把握他会“爆”掉的时候,他反倒拿到高点数的牌。她的筹码一次次地被他毫不留情地掠去,就像秋风卷走落叶。她一次次站起身去自动取款机取钱,又一次次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赌台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而她是一颗渺小的铁钉,无法抵抗赌台的吸引。

  她突然开始憎恨周围所有的人,憎恨手上包着血迹斑斑的纱布的西蒙,憎恨挺着啤酒肚的庄家,憎恨在不远处舞台上的那个头上扎着红头巾的正疯歌狂舞的摇滚歌手。

  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沉落,也不知月亮什么时候升起。她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她想吐,又想哭,但她没有力气从赌台旁站起来,不能抗拒那些红红绿绿的筹码的诱惑。

  到了午夜时分,她输掉她的全部财产四千多美元,面前只剩下了几个筹码。庄家在发那一局的最后一轮牌之前,用手指点了点她面前的赌台上的圆圈,提醒她下注。她纤弱的手颤抖不止,迟疑着把自己剩下的全部筹码都推进了圆圈里。她的眼眶里突然蓄满了泪。她押下去的五颜六色的不是筹码,那黑色的是学识,白色的是纯洁,绿色的是青春,红色的是热情,而蓝色的,是她所有的希望啊。

  她的牌是二十点。她会不会由此起死回生?

  庄家的牌被揭开了:二十一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眼前的五彩缤纷被轻巧巧地收走了。她把自己积攒了半年的工钱在一夜之间几乎都送给了赌场,口袋里还剩下三块钱。

  她退下了赌台。在赌场里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像一个在坟场里逡巡的孤鬼。如果她还有一个五块的筹码,她就有理由继续赌下去,在梦境中再多停留一分钟,从而逃避外面的世界,但她买不起一个筹码了。

  赌场里的的一切就象演戏、作梦。赌家们忽而开怀大笑,忽而默然无声;忽而被推上兴奋的顶峰,忽而又跌入沮丧的深渊。在短短的时间里,得与失、悲与喜都被充分淋漓地体验了。

  人在赌场里,每分每秒都在和自己的弱点与贪欲搏斗:在输的时候却没有勇气承认,总幻想拯救残局,结果输得更惨,陷得更深;在赢的时候,又渴望赢得更多,结果在许多个回合之后,不但把赢来的钱如数奉还给赌场,最后还赔上血本。赌博,其实就是在刀刃上舞蹈,很少有人不是鲜血淋漓地退下阵的。

  在这里钱与筹码直接对质。任何一个赌家的钱都是有限的,而赌场的筹码却堆积如山,所以这是弱小与强大的对质。赌场的可怕还不仅在此,赌场的最可怕之处在于她的造梦本领。她所创造的豪华的环境使每一个赌家都误以为财富伸手可及,岂不知他们所望见的只是海市蜃楼。

  赌场象一个花枝招展,风情万状的妓女,满面带笑,其实内心冷酷,两眼只盯着赌家们的钱袋。赌场刻意地营造一种灯光闪烁、音乐弥漫的柔和,但这并不能掩饰她骨子里的的冷酷。她冷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赌家的悲欢忧喜,注视着他们因为赢了一个筹码而手舞足蹈,因输了一个筹码而沮丧万分;赌场看过无数女人因盘桓一夜而花容失色,无数男人因输光荡尽而两眼充血……但赌场无动于衷。

  初涉赌场的人是多么容易被她的妩媚所迷惑!但有当某一天被她吸干榨尽,恨然离去的时候,赌场的梦境和输赢起落的刺激又使人顿感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

  赌场到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最安静的时刻了。赌客大多已经散尽,只剩下惯赌的几十个还腥红着眼,心随着筹码翻腾着。嘉雯坐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吧台边。音乐早已歇止了,唯有霓虹灯的闪动还带有几分节奏。一些庄家闲站在赌台后面,两眼半睁半闭地打盹,原本穿着红色超短裙的服务小姐也换上了牛仔裤准备回家了。

  她要了一杯不加糖和牛奶的免费咖啡,拿出两块钱给服务小姐做了小费,留下一块钱在回家时做高速公路的过路费。她暗自嘲笑自己,无论怎样在赌场里赌得昏天黑地,她都不会忘记给自己留下过路费。

  外面的生活把她赶进了赌场,而赌场又很快把她踢回到外面的生活中去。此刻生活似乎洗尽铅华,露出了她赤裸真实的一面。

  赌场里的常客老查理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也要了一杯不加牛奶不加糖的咖啡。

  “什么都不剩了?” 老查理耸了耸粗重的眉毛。

  嘉雯有些自嘲地微笑,“难道这不是绝大多数人的共同结局吗?”

  老查理给自己燃了一枝烟,目光随着烟圈飘出了很远,最后终于收了回来,看定了嘉雯的眼睛,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不属于这里。”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不,不,你属于赌场外面的世界。我已经老了,赌场外面没有和我亲近的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吸引我,所以我每天到赌场里来工作,”老查理禁不住笑了,“我从这里就直接进坟墓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美丽,外面世界还有很多的精彩在等待你,学场、商场、情场……那里还有许多事情你从未尝试,从未领略过,你何必在赌场里度过这么冷清无聊的长夜,使自己的红颜衰老,最终一事无成?”

  “我今天才知道在赌场里我无论如何都是输家。如果我赢了,我会把赢的钱再送还回来;如果我输了,我就会不停拿出钱来买筹码,直到输光荡尽;即使不输不赢,我还是输掉了时间。”

  “到了你离开赌场的时候了。回到家睡个长觉,然后洗一个热水澡,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再从头开始,你又有一个新的白天。”老查理揿灭了烟蒂,喝干了咖啡,轻轻拍了拍嘉雯的肩头,“祝你好运!”他顿了顿, 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在赌场外面。”

  一星期以后,嘉雯无法控制自己又去了赌场。乔尔一见到她,就告诉她老查理上个星期去世了。嘉雯上次见到老查理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赌场了。

  赌场里的乃至人生中的输输赢赢都和老查理没有关系了,死原来是一种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解脱。

  她回到了家里,疲惫地栽倒在床上。韩宇面无表情地说:“你终于输光荡尽了,现在你可以安心地呆在家里了。”

  她有些困惑地看看韩宇:“你是为我难过呢,还是为我高兴?”

  “我为我自己难过!我回到家看到的是冷锅冷炉!”

  “我做了几年饭了,你自己做几顿都不可以吗?”

  “那你现在不想做饭,还想做什么呢?”

  “在你眼里,我的全部价值就是给你做饭吗?”

  她站起了身,拿起车钥匙出了家门。她还能做什么?她还留恋什么?没有学业,没有工作,而婚姻只成了一种形式。

  她开车一直向北,上了高速公路,又转上盘山道,进入了纽约上州的安德烈山区。这时满山的树叶就热烈地扑面涌来,橙红、玫红、烟色、杏黄……几乎所有自然可以创造出的斑斓色彩都在这里聚齐了。山中有连接在一起的两个湖:碧湖和翠湖。十月的碧湖和翠湖仿佛是一双妩媚的眼睛,流光溢彩,魅惑动人。嘉雯把车停在了湖边,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湖水。

  蓝天、白云、碧水,五颜六色的树叶,构成了一副让她心仪的图画。

  一个美丽的死。留下后半部红楼给别人去写。

  此刻,死亡对于她,并不是生命的绝唱,而是对生命的一次最哀婉的覆盖。既然人间快乐已无可求,无能力再求,一个美丽的死将如这潭碧水,掩藏所有失望的水草和丑陋的淤泥。

  她脱掉了鞋子,走进了湖水。湖水已经有些凉了,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但随后就习惯了。脚底触到了柔软的沙子,沙子亲密地挤在她的趾缝之间。

  她和自然如此贴近。

  湖面上星星点点地浮着树叶,鲜艳而醒目。

  正当她准备向湖水深处走去的时候,一只海鸥飞到了她的头顶,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她眼前的水面上,两脚恰好踩在了两片红叶上。海鸥望着她,期待着她的注意。

  她被这种期待感动了。

  也许不仅仅这只海鸥,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在期待着她,她的父母期待与她重逢,她的朋友期待与她相聚,甚至陌生人,也许正期待与她因一个偶然的机缘而相识。

  她忽略了人生中许多美好的期待。

  一个生命的存在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需要以成功作为前提。

  生存永远比死亡更美丽,哪怕是孤独、苦痛和挣扎的生存,因为在孤独、苦痛和挣扎之中永远都有温情和喜悦。

  她慢慢地从湖水中退了出来。

  那只海鸥仍旧站在两片红叶上,注视着她,直到她一步三回头地开车离开,海鸥才起飞,在她的车窗前盘旋几圈,似乎和她说再见,最后才慢慢地向湖水的深处飞去。

  这时她才允许自己的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

  她还有时间,还有热情、能力、精力、体力,她可以输掉最后一分钱,但她不可以输掉最后一份信心,最后一线希望。

  “回到家睡个长觉,然后洗一个热水澡,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再从头开始,你又有一个新的白天。”老查理说。

  老查理不再有新的白天了,可还有很多新的白天在等待着她……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3-4

拘留室没有窗户,四面都是沉闷的被漆成灰色的石头墙壁。一个墨西哥女囚披头散发地坐在靠墙的一条窄窄的铁凳上,铁凳的尽头是一堵半人高的矮墙,矮墙内有一个洗手池,一个不锈钢的马桶。一个监视器高悬在天花板上,象一只墨黑的眼睛,注视着室内囚犯的一举一动。

嘉雯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全身冷得一阵阵发抖。因为空调的温度被开得很低,拘留室里象冬天一样寒冷,使她已无法想象监狱外面是德克萨斯炎热的夏天了。她坐到了同样冰凉的铁凳上,立即用双手抱紧了膝盖,想使自己暖和一些。

墨西哥女囚转过脸来,饶有兴趣地用英语问她:“你是中国人吗?”

她勉强点了点头。

“我叫芭芭拉,你呢?”

“我叫嘉雯。”

“为什么进来?”

这大概是监狱里最常见的问题吧,嘉雯想,“签证过期,”她不太情愿地回答。

“就这些?” 芭芭拉耸了耸浓黑的眉毛。

“还要更多原因吗?”

“身上没有可卡因?” 芭芭拉压低了声音。

“连见都没见过。”

“不是开玩笑吧?”

“你看我有那份开玩笑的心情吗?”

“我发现中国人很本分,只知道干活。我八年前刚到美国的时候,在一家中餐馆洗过盘子,只洗了一天我就辞工了。”

“为什么?”

“太辛苦了,忙得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险些尿了裤子”,芭芭拉大笑了一声,接着说,“我又是生手,一天之内被老板骂了几回。天哪!真不是人做的事。”

  “那后来你做什么呢?”

“当然是贩毒。有什么比贩毒更轻松赚钱更快的事呢?”

“你这是第一次被抓到吗?”

“是第一次。被警察抓到的时候我对上帝发誓这是我第一次贩毒,这样我的麻烦会小得多。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被抓到了,都会说自己是第一次,就像妓女每次和客人上床都说自己是处女一样。”

“贩毒不是什么好行当,坐监狱的滋味也不那么好受。”

“你看上去很纯,可是你也进了这里。” 芭芭拉的语气突然变得讥诮。

嘉雯无言以对。她有什么权力评价芭芭拉的生活选择呢?尽管在过去的八年里她一直通过艰辛的劳动谋求生存,而芭芭拉以贩毒为业,但是此刻她们同处一室。如果命运不是惩罚她,就是戏弄她了。中国人喜欢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么“朱”和“墨”贴近会变成什么颜色呢?

嘉雯饥寒交迫,无法入睡。她希望今天夜里猝然发生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天亮以后,她就会找一个律师,先把自己担保出去。如果每一个签证过期的人都要坐牢,美国还要修建多少座监狱呀。

到了早晨,克莱拉打开了拘留室门上的一个窄窄的铁窗,给嘉雯和芭芭拉递进来了两个盒饭、两罐牛奶。到了中午,拘留室的铁门又被咣铛铛地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戴金丝边眼镜的名叫萨莉的女看守把嘉雯叫到了门外。嘉雯看到迈伦站在走廊上,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

“嘉雯,我必须对你宣读这个刑事犯罪逮捕令,现在维卡的检察官以‘窝藏非法移民’的罪名起诉你。”迈伦说。

“刑事犯罪?” 嘉雯的声调震颤,似有五雷轰顶。

“现在案件调查的结果对你很不利,我发现昨天被捕的三个非法移民全都住在你租的公寓里。” 迈伦的表情逾发严肃。

“我租那个公寓是在四个月前,那时‘华美’还没有开张,而那三个非法移民是前两天才住进去的。我租公寓并不是为了窝藏非法移民,而是给‘华美’的员工提供住宿。”

“华美’雇用非法移民,将要被勒令关门的。”

“你不是已经把‘华美’所有的非法移民都抓进监狱了吗?剩下的人都是合法的,况且还包括四个美国员工,你希望他们在一夜之间都失业吗?你昨天晚上在‘华美’吃过饭了,平心而论,饭菜的味道怎么样?”

“味道不错,几乎可以说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中国餐。”

“我想维卡的很多市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你真的忍心剥夺他们享用中国餐的快乐吗?”

“我会考虑的,”迈伦沉吟了一下,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你说的任何话都可以被用来在法庭上指控你。你有权在审讯过程中让律师代表你。如果你雇不起律师,你愿意的话政府会给你指派一个免费律师。现在麻烦你签个字。”

嘉雯麻木地在逮捕令上签了字。

“我后天必须把你送到南德州的高级法院去上庭,尽管那里的政府律师很糟糕,可是我没有选择。你有什么其它问题吗?”

嘉雯转身回到了拘留室,沮丧地坐回到长条铁凳上。因为一夜无眠,她身上的每一块筋骨都痛,而脑子似乎已完全停止了转动。她仿佛一个遭遇了暴风雪的旅人,迷了路之后,又失足坠入深渊-寒冷而黑暗的深渊。

过了不知多久,拘留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眼圈乌黑、头发染成了杏黄的墨西哥女人被推了进来。女人上身穿白色透明的紧身衣,无忌地暴露出肥硕而松懈的乳房;下身裹一条牛仔裤,牛仔裤的拉练已被挣裂,露出了里面暗红的内裤。女人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很快便呼呼睡着了。

女人呼吸中透出的浓重酒气在室内肆意弥漫着,令嘉雯一阵阵恶心。过了一会儿,嘉雯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儿。原来女人在睡梦中小便失禁,尿水流到了水泥地上。女人终于醒了过来,在尿水里扭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发出令人心悸的嚎叫:“我要一口烟抽!你们这些狗屎,为什么把我的烟拿走?还把我关到地狱里来?”

显然她不只是一个酒鬼,还是一个吸毒鬼。

女人坐在拘留室中央的地上不停地扭动着、吼叫着。

嘉雯缩在角落里,像一只绵羊惊恐万分望着一只疯狂的母狼,看女人做尽丑陋的动作,听女人骂尽英语中的脏话。她被一个残酷的事实痛苦地折磨着:那就是她和一个酒鬼兼吸毒鬼身处同一屋顶之下。她不抽烟、不喝酒,更没有见过毒品,甚至连一张交通违规的罚单都没有吃过,但此刻也许在世人眼中,她和这个酒鬼女人都是囚犯,她们之间并无区别。她多年培养起来的洁身自爱的骄傲在瞬间就被粗暴地蹂躏了。她无法在忍受这样的现实,她要离开监狱,清清白白地离开。

她按响了墙上的对话器,里面传来了看守萨莉冷冷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我要打电话找律师。”

“你呆的拘留室里有电话。”

“可是我没有律师的电话号码。”

“那你只有等法庭给你指派一个律师了。”

“我不想等下去,我要尽快离开这里。你们不是声称保护人权吗?谁来保护我的人权?”

对方沉默了。过了大约三分钟,萨莉打开了拘留室的门,以几乎温和的语调对嘉雯说:“我带你去打电话。”

萨莉带嘉雯走进了一间办公室,递给她一本当地的电话号码薄:“你自己找吧。”

她拨通了一个名叫亚历克的移民律师的电话,对他讲明了自己的现状,希望他能到监狱来替她交涉。亚历克说:“你现在卷入其中的案件既有刑事犯罪案件,又有移民案件。你首先要解决的是刑事犯罪案件,这我恐怕无能为力。我建议你等到见过南德州高级法院的法官之后再去请律师,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也许法官会给你指派一个不错的政府律师。”

她失望地放下电话,眼泪不知不觉地又落了下来。看来她必须等在监狱里,可她不愿回到那间腥臭的拘留室,和那个疯狂的墨西哥女人厮守在一起。想着想着,她哭得出了声。

一夜的监狱生活已把她的平静完全打乱了。

这时萨莉小声问她:“你是不是很苦闷,很想伤害自己?”

“我是很苦闷。这里太冷了,和我关在同一个拘留室的那个女人的嚎叫让我快要疯掉了。”

“那你先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吧。”

她坐到了走廊的椅子上。

“嘉雯,”阿瑞轻轻地在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到阿瑞站在对面的动物园的笼子一样的拘留室里,双手扶着灰暗的铁栅栏,满眼疼惜地望着自己。

嘉雯忍不住又是一阵泪如泉涌。

这时萨莉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如果你对医生说你有轻生的想法,今天晚上医生会把你安排到单人病房里,那里很温暖,很舒服。”萨莉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并对她挤了挤眼睛。

嘉雯似乎明白了萨莉的神秘暗示,对萨莉立即心生感激。住到单人病房里,这对嘉雯太有诱惑了。她已经在拘留室挨过了十几个小时,早已疲惫不堪。她渴望远离其他囚犯,睡一个长觉,于是便说:“我是有轻生的想法。”

萨莉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阿瑞:“他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是。” 嘉雯点了点头,她希望阿瑞也能住进温暖的病房。

萨莉很快找来了一位年老的女医生。女医生对嘉雯的心理状态做了笔录,然后又通过她的翻译了解了阿瑞的身体和精神状况。

“医生问你有没有自杀的想法,你就说有,这样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安排到暖和的病房里。”嘉雯对阿瑞说。

阿瑞点了点头。

半小时之后,萨莉把嘉雯带进了一个小浴室,让她洗了淋浴,换上橘红色的囚服。房间里没有镜子,嘉雯不知道自己穿上囚服是什么样子,但她已经不在意了,毕竟帆布做的囚服比她的纯纱裙装要暖和得多。

萨莉在一张表格上填上了嘉雯的名字,然后问了嘉雯一系列的问题:

“你有什么病?”

“没有。”

“你最近服用任何药物吗?”

“没有。”

“你对任何药物过敏吗?”

“不过敏。”

“你抽不抽烟?”

“不抽。”

“你吸过毒吗?”

“从来没见过毒品。我想你对你的所有的问题的答案都是NO,这样是不是可以快一点?”

萨莉填完了表格,把嘉雯带出浴室。嘉雯长吁一口气,终于可以躺下睡觉了。先不去想什么刑事犯罪,或者非法滞留,她只渴望睡眠,哪怕是在高墙、铁网、铁笼之内的睡眠。

等到萨莉给嘉雯打开了她所谓的单人病房的门时,嘉雯完全惊呆了:牢房大概只有六七平方英尺,却被天花板上悬着的八盏日光灯照得雪亮。靠墙有一张大约三英寸高的空荡荡的铁床,正对着铁床的那个墙角挂着一台黑森森的监视器。

“把你的所有衣服都脱下来,” 萨莉的语气突然变得冷酷凌厉。她打开牢房门口的一个壁橱,从里面拿出一件医院给病人体检用的白纸做的短袖睡衣,和一条宽大的纸短裤甩给嘉雯。

嘉雯迟疑地接过睡衣和短裤。

“还不快脱?你还等什么?” 萨莉叫嚷起来。

嘉雯在萨莉的监视下脱掉囚服,换上纸睡衣纸短裤。刚刚换完,她全身就打起了冷颤。她把腰间的一条窄窄的白色塑料带系紧,这样睡衣看上去才勉强遮体。

“把你腰间的那条塑料带子还给我,免得你用它自杀。”萨莉讥讽地说。

她没有想到外表斯斯文文的萨莉居然有蝎毒般的心。

她把白色塑料带解下来还给萨莉,睡衣立刻在胸前松开了,她慌忙用手去遮掩,结果睡衣从腋下裂开了。

纸做的衣服毕竟太薄了,仿佛她的自尊,是一触就会碎裂的。

当萨莉在她背后重重地关上了铁门,她就被彻底锁进了人间地狱。她几乎赤身裸体地被抛在了这间象餐馆的冷库一样寒风刺骨的牢房里,颤抖着,被羞耻感折磨着。

她开始敲打沉重的铁门,一声声地喊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没有人理会她。她仍顽强地敲着,她可以想象此刻萨莉正坐在监视屏前欣赏着自己痛苦的表情。

终于铁门上的一个小小的窗口被打开了,萨莉探进来了她的躲在金丝边眼镜背后的冷酷眼睛:

“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

“你让我离开这间牢房,这里太冷了,我受不了了。”

“你知道你现在呆的是自杀监视室,你不是想自杀吗?这里最适合你了。”

“我不是真的想自杀。”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

“让我离开这里。”

“可惜呀,太迟了!你已经无权修改你在医生那里留下的记录。” 萨莉故意拉长了语调。

“可在这里我今晚会被冻死的。”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想警告你,如果你再砸门的话,我就让你尝尝电椅的滋味。”

“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不是要人权吗?隔离有自杀倾向的人,帮助你战胜自杀的念头,我在保护你的人权呀。”萨莉冷笑了一声,用力地关上了铁窗,把她和外界又一次彻底地隔绝了。

她绝望地坐到冰冷坚硬的铁床上,脊背靠到了同样冰冷坚硬的墙上。

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开始了……

 

 四

 

嘉雯在自杀监视室里枯坐了几个小时之后,一个名叫肯特的男看守打开了铁门,把她的囚服扔给她说:

“跟我到楼下去,我需要你帮我翻译几句话。”

她换上了囚服,随肯特下了楼。当肯特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铁门时,她看到阿瑞坐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穿的也是早已变得破烂不堪的纸衣服。阿瑞听到开门的声音就转过了头来,他们的悲哀而痛楚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了。几小时不见,他已变得两眼凹陷,形容憔悴。

刹那间似乎有万箭穿透了她的心。

这间自杀监视室足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墙壁也被刷成了压抑的灰色,而里面全部的设施就是一条窄窄的铁凳。从空调出口吹下的冷风呼呼吼叫,仿佛严冬雪原上的厉鬼正在嘶嚎。

她恨不得一头撞到面前的石墙上。由于她的轻信和无知,他也遭此劫难。

在她和他相守这几年里,她是他与周围的英语世界交流的桥梁。她不止帮助他,还帮助过许多中国人写账单、打电话、读文件……她习惯于自己的业余翻译的角色,并以这个角色而骄傲。但是这一次,她却因为会讲英语而害了他。

“你告诉他,不要再砸门了。如果再砸下去,我必须让他坐电椅。” 肯特说。

她把肯特的话翻译给阿瑞听了。

“我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我实在受不了,这里太冷了。”阿瑞说。

她向他走过去,要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但她被肯特制止了:

“你不可以走过去!”

她低声恳求肯特:“求你把阿瑞搬到普通的牢房里吧!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的话都是我翻译的,他从来都没说过他想自杀。”

肯特说:“等明天早晨医生来上班之后,让医生来决定他有没有自杀倾向,现在我没有权利把他搬到别的牢房里。”

阿瑞看到她流泪就站起身,准备奔过来。他不能坐视她的眼泪,她是他的女人。

这时肯特叫道:“站在那里不要动!”

“忍耐一下吧,阿瑞。天亮以后,我会要求医生把我们换到普通的牢房里。”她一边擦泪一边说。

肯特说:“好了,现在我带你回去。”

“你多保重!嘉雯!”阿瑞喊道。

嘉雯早已泪流满面,只艰难地向阿瑞挥了挥手。

她又被押回到自杀监视室,被强迫换上七零八落的纸衣服。眼泪象决堤的洪水,洇湿了衣服。她长久地抱膝坐着,尽量保持同一姿势,因为稍一转动,身上的衣服就会碎裂不堪。

温度越来越低,她的身体似乎变成了朔风里的一片枯萎的落叶,不住地颤抖,挣扎着幸存。

铁床上的灰油漆有些剥落了,露出了红的底色。看来这张床从前是红色的,让人发疯的颜色,后来又被涂成了阴沉的灰色。是不是颜色也可以用作惩罚罪犯的手段?

“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死亡之途?”她问自己。

她用指甲在铁床上慢慢地刻出了四个字:“死亡之途”,以此来消磨这无眠的长夜。

天亮之前还有多少个小时?天亮之后医生会让她和阿瑞离开自杀监视室吗?

她蜷缩着躺倒在铁床上,蜷缩成在母亲腹中胎儿的形状。恍惚中她变成了一个婴儿,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蹒跚学步。

她是阴历七月初七出生的,传说中牛郎会织女的日子。那天被打成“黑帮”的父亲站在卡车上,脖子上挂着一个黑板,在全城游街。姥姥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把她抱在了怀里,可她并没有停止哭泣,仿佛并不情愿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孩子,在这么动荡的年月出生,又偏偏挑七月初七这天,看面相浪漫嬴弱,太重情,泪又多,恐怕是生活多折磨,但愿不要红颜薄命。” 姥姥叹着气说。

嘉雯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父亲舒墨扬就抱着她坐着牛车去了他劳动改造的农场,一个名叫“峻岭”的小山村,把她寄养到一位农民的家里。峻岭只有几十户人家,村民们世代以种田为生。在六十年代那里还没有电灯,又缺少清水,自然条件十分艰苦。他的养父、养母只能用玉米和小米粥喂养她。

在一个夏日,当她穿着姥姥给她做的白底儿印有粉红喇叭花图案的衣裤,在杨树下学走路,坐在地头休息的舒墨扬和其他十几个“臭老九”都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注视她是怎样在那个混乱的世界、艰辛的年代里勇敢而仓促地迈出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步。他们叫她“劳改之花”,因为她是他们灰黯的生活中的色彩、美丽和希望。

后来她为什么站在了众多的的大人中间?那是万人集会吧?那个站在高台上的人是谁?那是父亲!

为什么那个穿绿色制服的男人给父亲戴上了手铐?说他是“现行反革命”?说他书写反革命书信,替邓小平翻案?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向囚车,他在临上车的那一瞬回头在人群中寻找她,可她小小的脸庞被人群遮住了。

她拼命想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大人,冲到囚车旁边,和父亲说一句话,但是千百个人在她面前形成了一座移动的墙,一道厚实、高不可攀的墙,让她无力冲破。人群开始激动、攒动,一次次发出不可思议的震天叫喊。她的耳膜几乎被撕裂。她叫嚷着,喉咙嘶哑,小手不停地试图在墙上挖出一道缝隙。她被推倒在地,千百双草绿色的胶鞋从她瘦小的身体上迈过去、迈过去……

人群散尽之后,在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头发凌乱,脸上被抓出了几道血印,鞋子也跑丢了一只……

后来她和母亲去探监。她们顺着监狱的高墙走了很久,才到了监狱门口。监狱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铁丝网,还插了许多尖尖的碎玻璃。

监狱里面是什么样的呢?她很想问问母亲。

她和母亲被看守拒之门外,因为政治犯是不可以被探视的。她们又顺着监狱的高墙走了很久,回到了公共汽车站。

“我听别人说,我爸爸会被判刑,是真的吗?”她问母亲。

“我不知道。不要去听别人说什么。”

“我爸爸在监狱里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一定的。世界上没有比监狱更可怕的地方了。”

“我要是被关进了监狱,我肯定会每天哭个没完。”

“胡说什么,小孩子怎么会被关进监狱呢?”

“即使我长大了,我也要小心,不要被人关进了监狱去。”

“你不会的,你是这么懂事的孩子,长大了也不会惹是生非的。”

“妈,我会一直一直都很懂事。”

她怎么开始奔跑了?路边卖烤红薯的小摊,戴着黑色绒线帽的修鞋老人,还有街头矮矮的挂着棉布门帘的小商店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赤着脚在积雪的马路上奔跑,身后有很多同龄的孩子在追赶,他们手里拿着木棒、钢鞭和铁铲。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和一条单薄的长裤,她的全身很快就被冷风穿透了。

追赶她的孩子们越来越逼近,他们把雪团打到她的身上、脸上、脖子里。雪团在她背后很快化成了水,顺着她的脊背流下来,又结成了冰。

她摔倒在马路中间冷硬的冰凌上。马车从她身边辘辘碾过,一串串自行车圈在她眼前掠过。她终于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粗壮的男孩向她举起了手中的铁铲……

是谁在亲吻她?他的嘴唇冰冷,双手如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了他,撕裂了层层衣衫。

“你是谁?”她问。

“我-是-死-亡。”他一字一顿,脸上毫无表情。

她心一悚,霎时从他的脸上她却看清了生命的容颜。花儿无声地绽放,秋月前所未有地圆满,甚至连风掠发梢、细雨沾唇都写满了留恋。

她哭泣了起来。

鸟儿似乎在远方呼唤,海洋也在远方呼唤;春还会煦暖,夏还会明灿,她不可以从此永远许身于黑暗。

  终于她在空无一物的苍茫的地球边缘坐下来,和死亡谈判。

“你已一无所有何必空留躯壳在人间?我的世界才是你的归宿。”死亡的声音冰冷如刃。

“我还有斩不断的尘缘。”

死亡狞笑:“十个女人中有九个这样说。”

“也许有的女人还要求豪宅、名车,我只向往简单的生活。再给我一段时间,我还想体验人间的情感。”

“我可以放过你,但你必须明白,从此荣华与你无缘。”

“我没有了虚荣,也就没有了锁链。”

“你的生命将在缺憾中完整,在完整中缺憾。”

“完整只是过程,缺憾才是永远。”

“你要记住,你和我只是暂说再见,没有人可以逃离我的世界。下一次当我把你带走的时候,我希望你对尘世能做到无悔无怨。”死亡用冰冷的手掌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遣回了人间。

她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浑身依然是彻骨的冰寒……

她慢慢地打量着自杀监视室里的每一面墙壁,似乎要解读出其中隐藏的秘密。

监狱对于她是完全陌生的世界。以前她每次在电视里看到有关监狱的镜头,她都会立刻转换频道,因为她不愿意看到罪恶与丑陋。现在她没有选择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已置身于罪恶与丑陋之间。她必须正视现实,出演她从未梦想过的囚犯的角色。

她想起以前在一本书上读过,在美国如果一个人有自杀倾向,就应该受到惩罚。她责怪自己这么迟才想到这点,让阿瑞也受到牵连。她原以为她可以博得外表斯文的女看守萨莉的同情,从而得到好一点的待遇,岂不知却落入萨莉的陷阱。

萨莉给她上了她到美国之后最深刻的一课,那就是:“如果你不懂得游戏规则,就不要轻易游戏!”

尽管此时她的身体和精神与死亡如此贴近,但她找不到自杀的办法,即使找到了,她真的会选择自尽吗?人生中最令人难以承受的伤痛之一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怎么忍心把这种伤痛强加给她的父母?还有阿瑞,如果没有了她,他还有勇气面对自杀监视室里冷酷的四壁,忍受蚀骨的孤独吗?

当精神变成一堆灰烬,在灰烬中总还会留下几点爱的火星,而这几点火星就足以将她的整个生命重新点燃。

她知道面对监视器的镜头,此刻的她象一个悲哀的白衣小丑。她擦干了残留在脸上的泪。在监狱里眼泪并不会引人同情,反而遭人耻笑。任何的自怜和精神上的逃避都无济于事。脆弱似乎从她的身上慢慢消失,意志又恢复了它本身的力量。

她已别无选择。不是恶梦摧毁她,就是她打碎这场恶梦。

不管她所陷入的是怎样的暗不见底的深渊,她发誓要清清白白地走出这间自杀监视室,走出这座监狱。

(待续)

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1-2

 

德克萨斯南部八月的阳光,仿佛由白焰汇成的精灵:火辣、耀眼,绽放着热情和希望。

在维卡市,第一家亚洲风味的大型自助餐馆“华美”的开业典礼已在艳阳下准备就绪。市长查尔斯、商业协会的会长艾丽丝和四十几名会员,“华美”的三十多个员工,近两百名客人,还有当地报纸、电视台新闻部的记者簇拥着“华美”的老板舒嘉雯聚集在餐馆门口。

嘉雯直发披肩,一双秀眸清澈,闪烁奕奕神采和暖人笑意。她身着质地柔软飘逸的纯纱裙装,脚穿细带高跟的黑皮凉鞋。长裙是V字领、紧腰身、宽摆,纯黑的底色上洒满雪白的雏菊和香草,外罩一件黑色对襟的立领无扣的短袖衫,线条简捷,而充满动感。

年轻的领位小姐蒙妮卡和企台小梅双双身穿粉红真丝唐装,拉着一条簇新的大红丝绸条带从餐馆里走出来。一个金发美女,一个东方佳丽,令在场的人眼前一亮。

蒙妮卡把一个铺着红布的银色托盘递到查尔斯面前,红布上摆着一把亮闪闪的“王麻子剪刀”。查尔斯一定不知道“王麻子”是何许人也,嘉雯想,中国人很有意思,不但让中餐馆在美国遍地开花,连王麻子剪刀都被摆到了台面上。

查尔斯温文尔雅,身上的米色西装使他显足绅士派头。他拿起剪刀,潇洒利落地剪断了红绸带。众人鼓起掌来了。

查尔斯对着新闻记者递过来的话筒说:“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庆祝‘华美’的开业,庆祝维卡市增添了一家独具特色的东方风味的餐馆。在此我想感谢‘华美’的老板和员工们的辛勤劳动,同时也祝愿‘华美’生意兴隆,前途无限!下面请‘华美’的老板舒女士讲几句。”

记者们立刻把话筒转到了嘉雯面前。她看了一眼站在骄阳下注视着她的肤色各异的人们,声调沉静而又深含热情地说:“对于一个移民,生活的意义似乎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劳动和幸存。我们‘华美’的这些中国人从东半球来到西半球,每个人都渴望实现自己的美国梦。我们落脚在维卡,不仅因为这里有商业机会,还因为这里的人们豪爽友好。我希望我们不只开创事业,同时也种植友情。”

热烈的掌声刹时季风般滚过,卷动了半空中猎猎飘扬的彩旗。

嘉雯眯起眼微笑了。在那一刻,她的美国梦正如她面前的红绸带,鲜艳明丽,而又伸手可及。

    查尔斯和艾丽斯在“华美”吃过午餐后和嘉雯握手告别。

“嘉雯,我必须告诉你,你们的饭菜味道非常好。我吃得太多,担心今天下午我的工作效率会很低。”查尔斯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很快还会再来的。”艾丽斯说。

下午三点钟左右,原本是绝大多数餐馆生意最清淡的时刻,但“华美”的餐厅里还有很多新来的客人。

嘉雯的男朋友夏晨瑞,在寿司台后面忙了整整一个中午,早已汗流满面。他端了两杯冰茶走到柜台前,把其中的一杯递给了正在填写货单的嘉雯:“休息一下吧,嘉雯,你还没吃早饭吧?”

“你也没吃吧?看你满头的汗。”嘉雯拿起一张餐巾纸,隔着柜台给阿瑞擦汗。

阿瑞穿一件白色的保罗牌T恤衫,一条深蓝的牛仔裤,英俊洒脱,充满活力,似乎还和五年前她初见他那天一样。

“哇,这么亲密!”一个年轻瘦高的中国男人走进了餐馆,大声嚷道。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留平头的男人。两人一律背心、短裤、拖鞋。显然为对付德克萨斯的酷暑,他们已把自己的服装减到了最少。

阿瑞笑了起来,拍了一下来人的肩头,“今天怎么有空?”

“ 来给你们道喜,今天是你们开业大吉呀。” 瘦高的男人说。

“嘉雯,这是我的老乡阿祥,另外一位是他的表弟李威。”阿瑞向她介绍。

“你们好!你们从哪里来?”她问。

“从纽约。我们到德州来找开餐馆的铺位。听说这里的中国大型自助餐馆不多,开起来都会发达。” 阿祥的声调里有无法掩饰的兴奋。

“没这么夸张吧?不过选一个好的位置非常重要。” 嘉雯说。

“你经验比较多,以后有很多问题还要请教你。”

嘉雯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给了阿祥,“不要说什么请教吧,大家互相帮忙。你们先找个座位坐下吃点东西吧。”

“我们吃过午饭了,”阿祥说,“阿瑞,你先带我们参观一下,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到太阳城的两家中餐馆看一看,晚上回来再吃饭。”

嘉雯开始打电话叫货,联络修停车场的事,随后匆匆忙忙地吃了点饭。

晚餐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了,大群的客人很快涌了进来。嘉雯带位、收钱、接电话,帮企台照顾客人,回答客人们没完没了的问题,忙得不可开交。

终于接近了关门的时间。阿祥和李威已从太阳城回到了维卡,并在“华美”吃了晚饭。

白日的喧嚷渐渐归于平静,餐厅里只剩下了廖廖的几个客人。嘉雯望望窗外,忙碌之中不曾留意太阳什么时候从天空消失了,甚至也寻不到一丝晚霞的痕迹。街上的车辆已变得稀少,小城维卡即将睡去了。

  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黑头发、棕眼睛的西班牙裔男人走到柜台前付钱。男人着一身黑衣,带一顶黑棒球帽。

  “一切还好吗?”她微笑着,照例礼貌地询问。

  他沉默不语。看起来是个怪人,她想,在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的客人都会客套两句,赞扬餐馆的饭菜或服务,而这个神色沉郁的男人并不正视她。也许他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

  “晚安。”在他临出门的时候她说,心里对他无缘由地生出了一些同情。

他并没有回头。

她看不得沉郁的人。生活已然沉重,再把沉重挂在脸上,岂不等于压到别人的心头?好在他只是一个陌路人。

  随后剩下的几个客人也离开了。

她离开了柜台,去检查厨房里的炉子和烤箱是否已经关掉,看看冰箱和冷库的门锁好了没有,又把餐厅的角角落落都巡视了一遍,嘱咐企台们把肮脏油腻的地方重新打扫一下,直到她满意了为止。

从早晨八点起床,她已经工作了十五个多小时。因为结算小费和信用卡的账目,她没顾上吃晚饭,现在连数钱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把当天收到的信用卡收据,现金和支票都放进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准备带回家。

“做餐馆真的很辛苦,这么晚才收工。”阿祥走近柜台对嘉雯说。

“没办法,为了谋生糊口。”

“不要说得这么凄惨。‘华美’生意这么火爆,再过一两年,你就不用再做工了,回家做太太。”

“你知道我这个人天生的劳碌命,真的有一天回家做太太了,我恐怕也会生病。”

李威走了过来说:“那你就和我们合作,再开一家餐馆。”

“现在千万不要和我谈这个话题,我从装修‘华美’到今天已经连续工作五个月没有休息过了。”

“我看你是累了,我们明天再谈吧。” 李威说。

嘉雯终于可以回家了。当她走出餐馆的时候,阿瑞追到了门口,对她挥挥手:“嘉雯,先回家等我,一会儿见。”

她忍不住笑了。阿瑞收工后将开上“华美”的红色“福特”面包车,把工人送到他们住的公寓,然后就回他和嘉雯的家。再过十几分钟又见面了,何必还要告别一下?阿瑞总有这么多温存的罗嗦。

她退车时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装饰雅致的“华美”,竟轻叹了一声。“华美”的生意无疑是兴旺的,但在美国当一个中餐馆的老板从来都不是她的梦想。生活象一座迷宫,让人无法预料命运会把自己引导到哪一条曲径上。她突然想起电影《阿甘正传》里阿甘和他母亲的一段对话:

阿甘母亲说:“我相信人创造自己的命运。你要把上帝给予你的天赋发挥到极处。”

阿甘问:“妈妈,我的命运是什么?”

  阿甘母亲回答:“你必须自己去发现。生活是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将拿到一块什么口味的巧克力。”

  嘉雯把车开出了停车场,把这些关于生活和命运的沉重问题抛到了脑后。此刻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浴缸里安安静静地躺上半小时,然后换上舒适的睡衣,吃一碗热滚滚的烧鸭面,上网读读当天的新闻。

她打开了公寓的门,径自进了洗手间,甩掉了脚上的高跟凉鞋,拿起了梳子开始梳头发。多年来养成了习惯,她总是在淋浴之前把头发梳得顺顺的。头发刚梳了一半,她的手提电话响了。她无奈地从皮包里翻出了自己的电话。

电话是阿祥打来的。他和李威开车在“罗格超级市场”门前被警察拦住了,因为不懂英语,想请她去翻译,替他们解释一下。她只好又穿上凉鞋,拿起皮包,开车到了“罗格超级市场”附近。阿祥的车被前后五辆警车拦截在路边,可怜兮兮的象个被众人围攻的孩子。她不免觉得维卡的警察有些夸张。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交通违规事件嘛,何必这么小题大做?

  她把自己的车停进了“罗格”的停车场,走近了阿祥的车。一个矮壮的剃了光头的警察迎面走了过来,对她说:“我拦住他是因为他换线没有闪灯,他只给我看了他的驾照。你问问他有没有其它证件?”

阿祥说他没有任何其它证件。她如实把阿祥的话翻译给了警察。当她问到李威时,李威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国际驾照。

  “那么你有证件吗?”警察突然掉转话头,问她。

她从钱包里掏出了自己的驾照,递给了警察。他拿了她的驾照立刻就向路边的一辆警车走去。大概是要查查驾驶记录吧,嘉雯想,她开车七八年了,连个违章停车的罚单都没有吃过,有什么可查的?

她站在街边,有些百无聊赖,困乏得甚至连睁开眼睛都有些吃力。街上暗黝黝的,警车上的转灯便格外地刺眼。这个夜晚突然变得不真实起来了。“我为什么飘洋过海,落脚到德克萨斯的这么一个安静、陌生得令人窒息的小城?”这个念头一旦从脑海里闪过,竟使她莫名地忧郁了起来。

她希望警察早一点给阿祥和李威放行,她也好回家洗澡,然后躺进阿瑞的臂弯,好好睡一觉。在认识阿瑞之前的几年里,她一直有失眠症。自从和阿瑞同床共枕之后,她的失眠症竟不治而愈。“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的安眠药。”她不止一次地在早晨,从酣睡中醒来,反反复复轻吻他的手臂说。

过了大约一刻钟,一个黑衣男人从不远处的黑暗中慢慢走近了她,对她扬了扬手里的一张印着黑字的白纸:

“嘉雯·舒,我是移民局的特工迈伦·鲁滨。你的H1B1技术人员工作签证只允许你为英伦顿的‘神创公司’工作,而‘神创公司’去年宣告倒闭,你在美国已属非法停留。我现在以美国移民局的名义逮捕你。”

她突然认出这个自称迈伦·鲁滨的人就是一小时前在“华美”吃饭的那个面色沉郁的男人,她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她猜想迈伦让警察拦截阿祥的车检验驾照只是借口,搜查身份证件然后实施逮捕才是他的真正目的,而他手里的逮捕证也说明他是有备而来。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行动,看来今夜她是在劫难逃了。

“在我给你戴上手铐之前,你要不要打电话找一个人把你的车开走?”迈伦问。

一小时前,嘉雯还对这个名叫迈伦的男人心生同情,现在才发现真正需要同情的是她自己。

她从皮包里找出手提电话,试着拨通阿瑞或在“华美”做工的其他人的号码,可是没有一个人接电话。这个黑夜变得愈发蹊跷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四下望望,似乎想找到一个熟人。这时她突然看见在“罗格超级市场”的停车场中央,“华美”的红色的福特面包车也被警车团团围住了。警察正给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一一戴手铐。阿瑞走在最前头,在他身后是炒锅老关,还有在“华美”打工的两个墨西哥人。

她的心狂跳了起来,似乎在暗夜无意中走近了一座悬崖,刹那间看清了自己面临的万丈深渊。此刻她的车已变得无足轻重,而最至关紧要的是给住在弗斯克的阿坚打一个电话。

幸运的是,她顺利地拨通了阿坚的电话:“我和阿瑞、老关,还有在我们餐馆里打工的两个墨西哥人现在要被移民局带走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阿坚的语调中流露出明显的不满。

“老关和那两个墨西哥人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我猜想他们没有身份。”

“我在弗斯克的餐馆用的都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送来的工人,怎么从来都没有麻烦?”

“也许因为你运气好吧。长话短说,你明天要到‘华美’来开门。”

“现在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了。从弗斯克开车到维卡,要五、六个小时,我今天夜里不要睡觉了?”阿坚刻意加重了声音中的睡意。

“你必须马上起床。如果你今天晚上不来,明天‘华美’就只有停业了,后果不堪设想。” 嘉雯的语气十分坚决。

“好吧。”阿坚终于答应了。

这时迈伦走近了她:“我现在必须拿走你的电话和皮包,给你带上手铐了。”

  她默默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仿佛准备走上祭坛的羊羔。

  “我拷过几百个人了,你是我见过的手腕最细的一个。”迈伦说。

  “我想我大概生来是戴首饰的,而不是戴手铐的。”

“真不幸。”迈伦低声说,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给她戴上了手铐。

嘉雯在黑暗中打量着手上的手铐,脑子里如德克萨斯的荒野一般空旷。这想必是一场恶梦,或者是这个名叫迈伦·鲁滨的男人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她的生活怎么会,怎么可以和手铐联系起来?

原来生活并不象一盒巧克力,因为不管夹什么样的心,巧克力毕竟是甜的,而当啷入狱的滋味却无论如何也不是甜蜜的。

迈伦命令阿祥和李威从他们的车里走出来,给他们也戴上了手铐。一辆长长的囚车停到了嘉雯身边,从囚车里走下来了五个全副武装的监狱警察。

这时阿瑞和其他三个人也被押过来了。嘉雯和阿瑞相视了短短的一秒。他们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又有了自己的事业,以为从此可以平安,可以少一些挣扎的苦痛了,但在这样一个暗夜,他们却双双被戴上手铐,相对立在一辆漆黑的钉满了铁栅栏的囚车面前。

等待他们的是同样漆黑的未知。

那一秒似乎长于百年,万语千言都化作了无底的沉默。

上了囚车,他们就被分开了,她坐在前排,他被勒令坐到了最后排。囚车的马达仍然发动着,但冷气并没有开,所以车里闷热无比。

“阿瑞,你怎么不开车回家,却到这里来了?”她问。

“他们几个人要到超级市场买东西,但没有车,我当然要载他们来。买完了东西我看到你在路边和警察说话,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情,就站在停车场看你。没想到警察就走过来了,说是要查每个人的证件,结果发现那两个墨西哥人和老关都没有身份。”阿瑞说。

“你们不许说话。”坐在驾驶座上的狱警吼了起来。

几分钟之后,囚车驶进了位于维卡市中心的监狱。监狱原来就坐落在弗兰克林大街上,在市政府对面郡政府旁边。嘉雯以前去市政府和郡政府办事多次,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一个小时前,在维卡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中,风采焕然的她还在讲述自己的美国梦,而此刻,她已被锁入了维卡古老的、窄小而昏暗的监狱,沦为了阶下囚……

嘉雯、阿瑞一行七人在狱警的监视下走进了监狱的电梯,一个高大肥胖的西班牙裔女看守早已双手插腰站在里面等候了。女看守身穿深蓝的狱警制服,脚踏一双半高筒的牛仔靴,一头粗硬的褐色头发被高盘在脑后,看上去有几分威风凛凛。

嘉雯注意到她的胸牌上刻着的名字是“克莱拉”。

“真是倒霉,半夜三更的,我都得不到休息,” 克莱拉嘟嘟囔囔,“移民局的特工在哪里抓到你们这些瘦骨嶙峋的家伙?”

无人理会克莱拉的提问。

“你们,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去,把脸都冲着墙。” 克莱拉叫嚷,接着又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所有的人都按她的命令做了。

嘉雯盯着油漆斑驳的灰黑的墙壁,竭力想让自己震荡的情绪平缓下来。电梯停在了三楼,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电梯,脱掉了鞋子,面对着墙壁一字排开了。

克莱拉开始对他们逐一搜身。轮到嘉雯时,克莱拉命令嘉雯把双手扶到墙上,把双脚分开,然后用两只大手把她的全身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她清晰地感觉到克莱拉的双手粗暴地游动在自己的身上,浑身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廊上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了两台电脑,是专门为登记新囚犯用的。克莱拉让嘉雯靠着墙壁对着电脑上的镜头站定了,“咔嚓”一声给她拍了照。她瞥了一眼自己被定格在电脑屏幕上的五官变形了的脸,耻辱感就涌了上来。平常她如果对自己的某张照片不满意,就会毫不犹豫地扔掉,尤其是那些看似囚犯的照片,但是今天,她的照片已被完完全全地输入了电脑。她没有权利把这张自己作为囚犯的,记录了她平生最丑陋瞬间的照片扔掉。

监狱在半个小时之内就毫不怜惜地剥去了她的美丽。

接下来是做手印。克莱拉站在她背后,抓起她的手,把她左手的拇指在墨盒里按一下,然后把她的拇指的指纹印到一张卡片上去,随后依次印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和手掌。她不能习惯克莱拉的摆布,手指一根根地变得僵硬。克莱拉粗重的呼吸一阵阵地吹着她的脖子,让她很不舒服。

“你可不可以放松一点?”克莱拉有些不耐烦。

“试试看吧。你知道在监狱里放松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既然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犯罪?”

“我是否犯了罪还是一个问题。”

“我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还有六个人的手印要做,可是我已经很累很困了。” 克莱拉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也很累很困了,” 嘉雯想,“我真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希望回到自己舒适的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手印做完之后,她走到洗手池前去洗手。涂了许多清洁液,反反复复地洗,手指上还是留有黑墨的印记。她把热水开大了,更用力地去揉搓,仍然无法把手恢复到原来的颜色。

她端详着自己小巧秀气的双手,这双曾经写过情诗,抚过恋人的嘴唇,设计过网络人工智能人,也曾洗过中餐馆的厕所,打扫过垃圾,搬运过沉重货物的手,在今夜,被冰冷的手铐锁过,又被监狱里的油墨玷污过了。

一阵悲从心底起,眼泪竟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眼角冰冰地滚落了下来。

她清醒地意识到生活中的某几个瞬间是注定要改写她的全部历史的,而此刻正是这样的瞬间之一。

“嘉雯,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不知什么时候,迈伦站在了嘉雯背后,似乎有些诧异地看着正在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的嘉雯。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反问。

他指了指电脑桌旁的座位,让她坐下了,随后坐到了她的身旁,拿出一个笔记本开始记录。

“你是从那里入境的?”迈伦问。

“纽约。”

八年前那个入境的夜晚已经属于上一个世纪了,只是纽约拉瓜迪尔机场的咖啡、皮萨和玉米花的香气似乎还从记忆深处一缕缕地飘出来。

当时一个年长的仪表堂堂的海关官员在验明了她的护照和签证之后,把它们还给了她,笑眯眯地对她说:“祝你在美国好运!”

他赠给了她进入美国后的第一个美好祝愿。

“哪一年?” 迈伦接着问。

“一九九四年。”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美国?”

“F2,学生家属身份。”

“这么说你丈夫当时是大学学生了?”

“准确地说,是我前夫,他曾是纽约州雪色佳大学的博士生。”

“他叫什么名字?”

“这很重要吗?我和他已经有几年没联系过了,他对我现在的生活一无所知。”

“我并不是要调查他,我只是需要核实你说的话。”

“你看我象撒谎的人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嘉雯,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语调似乎温和了一些。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他叫韩宇。”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舒墨扬。”

“母亲呢?”

“蓝玉。”

很多年来,她都是父母的骄傲,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此刻正在监狱里接受审问,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你在哪里出生的?”

“中国黑龙江冰城。”

想必穿越冰城的凌花江在这样的夏日早已白帆点点,波光莹莹了吧。

“你把身份转成H1B1之前还转过别的身份吗?”

“转过学生身份,F1。”

“那你是什么时候转为H1B1的?”

“大约三年前。”

“你现在是‘华美餐馆’的经理?”

“不只是经理,也是老板之一。”

“你知不知道在你的餐馆里有三个非法移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你在雇用他们的时候没有让他们填过雇员表格吗?”

“他们是被职业介绍所的司机送到餐馆来的,司机说他们都是有绿卡的。他们刚做了一两天工。我这几天太忙了,没来得及让他们填表格。”

“你知不知道你是不可以以H1B1的身份在餐馆工作的?你在美国已属非法滞留。”

“我不工作,到街头去流浪吗?我要不要养活自己呢?”

“在你上庭之前我不想和你谈你的案情,因为你现在说的任何话将来在法庭上都可能成为控告你的理由。”

“那我们就到法庭再谈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在美国千百万人签证过期、非法停留,为什么只抓我一个?是谁告了我?” 嘉雯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我再说一遍,我不能和你讨论你的案情。你平静一点。”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有可能平静吗?”

“这我可以理解。”

“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到。”

“我真的不能和你讨论案情。现在我想请你帮个忙。因为时间太晚了,我找不到翻译,你也知道在维卡以及周围的城市中英文流利的人很少。我需要了解夏晨瑞和其他人的情况,你可以做一回翻译吗?”

嘉雯点了点头。

这时阿瑞和同时被逮捕的几个人被关进了走廊左边的一个类似动物园里的铁笼的拘留室。

通过她的翻译,迈伦把每个中国人的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入境日期和地点等一一做了记录。接着迈伦对阿瑞宣读了逮捕令。阿瑞的罪名是“有意收留和运送非法移民”,因为警察在拦截了阿瑞开的面包车的时候,三个非法移民:老关,墨西哥人候赛和查罗斯都坐在他的车上。

当嘉雯把逮捕令翻译给阿瑞时,阿瑞悲哀地望着她的双唇。她憎恨自己亲口把这么残酷的消息转达给他。

“现在我们怎么办?”阿瑞问。

嘉雯叹了一口气,“我脑子里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迈伦对嘉雯说:“谢谢你的翻译,你的英语真的很出色。你在中国学过多长时间?”

“我在中国没有学过,到了美国之后才开始学的。英语是我的第三语言。”

“真的吗?”迈伦惊讶了,“你知道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过许多外国人,我发现他们在美国生活了一二十年,还不能说流利的英语。”

“能说流利的英语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替你省下雇用翻译的麻烦,帮你把我更快、更顺利地投入监狱。” 嘉雯自嘲。

到了凌晨,克莱拉把嘉雯丢进了一间女囚拘留室,“咣当”一声在她背后锁上了铁门。

嘉雯茫茫然地站在狭小的拘留室中央,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我是在做梦吗?这是不是一场恶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