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早晨,嘉雯听到睡在自己下铺的阿尔玛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你怎么了?”她下了床,问。
“没什么。不要管我。”
“阿尔玛,如果你不舒服,我可以找看守去拿药。”
阿尔玛呻吟得更厉害了,她喃喃地说,“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说些什么呀?你是不是吸了毒了?” 嘉雯问。
“没有,我只是喝了漂白水。”
“你真愚蠢!”
嘉雯叫来了新来的看守劳拉。劳拉把阿尔玛拉出了牢房,送到了监狱里的急诊室。
“可怜的女人。”阿琳娜说。
“她为什么这样?”
“几个月前警察在高速公路边上截住了她和她老公的车,在车上发现了毒品。她把罪名全部承担下来了,因为她老公刚刚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她太爱他了。况且他老公已有前科,如果再进一次监狱,就会罪加一等。”
“我可以理解。我很希望能替我男朋友顶一份罪名。”
“但是我想你不能理解的是她在监狱里还不到三个月,他老公就另有新欢了。”
两个小时之后,阿尔玛从急诊室回来了。
“谢谢你!” 阿尔玛对嘉雯说。
“为什么谢我?你不是信上帝吗?是上帝不让你走。”
“我真愧对上帝。”
“如果这世上没有许多迷途羔羊,上帝不是要失业?”
“上帝为什么不惩罚那些背叛的人?”
“不要这样气愤了,还是先躺下休息吧。你从此有一副非常干净的胃了,现在你还需要有一颗空荡的心,人在监狱里,有越少的牵挂越好。”
几天之后,移民局遣送官杰夫把嘉雯和一群刚刚偷渡来美国的一群墨西哥人一起从太阳城监狱押到一辆囚车上,送他们去移民局受审。
嘉雯刚刚在囚车里坐下,就看到阿祥走了进来。阿祥形容憔悴,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
“你没事吧。”她问。
阿祥带着哭腔说:“我弟弟出事了。”
“怎么回事?”
“他和我的同乡的二十几个人藏在一条南韩渔船甲板下的暗舱里,准备偷渡到美国。船开到黄海附近的时候,押船的小蛇头怕被海上巡逻警看出破绽,就用一大捆渔网遮住了暗舱的舱口。他们在里面闷得喘不过起来,就拼命地敲打舱口,可是船员们听不到,结果他们没有一个活下来。”
“这真太惨了。”
“蛇头为了不留痕迹,把他们全都丢进了海里。”
“你弟弟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呢?”
“村里的男人几乎都来了美国了,我弟弟聪明,又要强,几年前就开始想方设法要来美国了。我可怜的弟弟,刚刚结了婚,丢下了一个二十二岁的新娘。” 阿祥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呢?我妈妈已经哭昏过去几回了。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表姐,她告诉我说,我妈天天打电话找我,找不到,她现在太需要我的安慰了。”
“你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现在在监狱里,那样对她真是雪上加霜。”
“我已经嘱咐我表姐了,还求她替我给我妈寄钱,让我妈给我弟弟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白发人送黑发人,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被移民局遣送回去,如果我被送回去,我哪里有脸面见我妈呢?”
“移民局不会轻易就把你送回去的。再说,即使回去了,有什么不好?你没听说前一段时间,从三藩市起飞的飞机上,整个机舱里都坐满了‘海归’的华人?”
“留学生可以归,我们是没有回头路的。回去接着种地吗?地早都荒了。”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一定要保重身体。”
囚车停在了太阳城移民局外的停车场上。囚犯们陆陆续续地走下了车,在移民局的大楼门前的台阶上自动派成了一行。嘉雯站在队伍中间,从移民局的玻璃窗中看到了自己:面色苍白,形销骨立,两只细小的手腕被卡在手铐之间,似乎在太阳下无声地哭泣。
她被杰夫带进了移民局大楼里的候审室,用手铐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困倦、疲惫、寒冷、悲哀、绝望,她不知道哪一种感觉更强烈一些。这些感觉循环袭击着她,让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宁,让她一点一点地变得脆弱。
在监狱里呆得久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低沉和绝望的情绪,但是无休无止的等待剥蚀了她的耐心和信心。当不可知的未来折磨着她,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次次跌入绝望的深渊。
过了大约一小时,迈伦走进了候审室,开始了对她的审问。
“你是在哪个大学毕业的?” 迈伦问。
“雪色佳大学。”
“后来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在神创公司。”
“你在神创公司做什么?”
“设计人工智能人。”
“你的上司是谁?”
“韦德。这些都和我的案情无关。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这么多中国人在德州开餐馆,为什么偏偏抓我?”
“我们接到了举报电话,我的上司就派我去跟踪调查你。我们当然要现抓了你再说,杀一儆百嘛。”
“是谁举报了我?是不是‘港珠’的老板庄东平?”
“我不能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我就触犯了法律。”
“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得到那么准确无误的消息?阿祥和李威只是偶然来访。是不是‘华美’有人通知了胜强,而胜强告诉了庄东平?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人心太难测了。”
“不要去猜测了。”迈伦说,“我只想问你,阿祥是不是纽约黑手党成员?夏晨瑞和黑手党有没有联系?”
“我对阿祥的背景不了解,但是我和阿瑞同床共枕了几年。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告诉你,阿瑞和黑手党毫无关系。他除了做工的收入之外,从来没有过额外收入。你听说过这世上有人自愿为黑手党服务而不拿任何报酬吗?”
“我没听说过,加入帮派的人大多数为了牟利。”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既然你跟踪调查过我,那么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忙于谋生而已。”
“我大概是命该如此吧。我千里迢迢来到德州,以为在这里可以疗养我的伤口,没想到会受伤更深。”
“是什么促使你搬到德州来?”迈伦问。
“因为神创公司倒闭了,我失掉了工作。当时阿瑞在弗斯克的一家中餐馆打工,我就到这里来找他。”
“我很难想象你是如何一次次渡过了难关的。” 迈伦说。
“我从诚实的劳动和美好的情感中汲取力量。”
“我希望监狱的生活不会使你太沮丧。”
“监狱不是坟墓,它不会埋葬我的理想和骄傲;它只是炼狱,会使我在焚烧之后重生。在美国这八年来,我经历过很多:文化休克、语言障碍、学业挑战、离婚、失业、生意失败,我都走过来了。我庆幸我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恪守自己的做人原则。我常常想,等我离开了监狱,我会不会改变自己?如果我改变,我已经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么我的付出就变得毫无价值。可是如果我不改变,生活会不会对我进行更残酷的惩罚?”
“这真是一个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很对不起,我必须把你的案子送到移民法庭上。”
“我只是一个囚犯,你不需要向我说对不起。”
“因为你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非常聪明而勤奋的人,你应该得到我的尊重。”
“你不是为了表示对我的尊重才把我投入监狱吧?”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只是做我的工作。”
“移民局准备把我递解出境,对不对?”
“我相信移民法官会让你留下来,你不必太担心。”
“我并不担心。也许我也应该离开这个国家了。为什么要把生命理解为一次目的地明确的旅行,而不把它看作是一场漫游呢?”
她是天生的漫游者。
也许这世界上的人可以简单地分成两类:漫游者和守候者。漫游者是在漫游中理解生活的,他们陶醉于置身新的环境,结识新的面孔,永远憧憬未来;守候者却向往停留在熟悉的环境中,通过媒介理解世界,专注于成家立业,永远面对现实。
迈伦的问话结束了。他打电话叫移民局的遣送官把嘉雯送回监狱。到了移民局楼下,她看到在囚车旁停着一辆移民局专用的巴士,里面坐满了将被遣送的墨西哥人。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候塞和查罗斯对她挥了挥手,候塞还对她大声喊了一句:“我们还会回来的!”
她不禁微笑了。太阳城移民局几乎每天都要遣送一车墨西哥非法移民回墨西哥,但是几乎每天又都有墨西哥人穿越边境到美国来。有一个墨西哥人曾被移民局遣送过八次,但仍然偷越边境,最快的一次他在被遣送回去的第二天深夜就返回了美国。
一个美国梦,真的就值得让人们如此不屈不挠地追逐吗?
在坐囚车回监狱的时候,由于囚犯太多,座位不够,杰夫就破例让嘉雯坐到了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杰夫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老的西班牙裔人,留着一大蓬络腮胡子。
嘉雯发现阿祥不在囚车上,就问杰夫:
“请问你见到了那个年轻的中国男人了吗?就是早晨坐这辆车的那个?”
“他被送到另一座监狱了。他早晨哭得很难过。”
“因为祸不单行。”
杰夫开动了囚车,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嘉雯坐在乘客的座位上,透过车前窗看外面高高低低的建筑,视野骤然宽阔了许多。
“今天天气不错。” 杰夫说。
“可太阳是属于自由人的,不属于我。”
“你是怎么惹上这些麻烦的?”
“一言难尽。” 嘉雯叹了一口气,简短地讲了自己卷入的刑事案件和移民案件。
“你来美国几年了?” 杰夫问。
“八年了。”
“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打工,读书,工作,做生意,忙忙碌碌,虚度光阴。”
“为什么不早一点找一个公民结婚?至少可以免受今天的牢狱之苦。”
“你这个问题很有趣。作为移民局的遣送官员,难道你在鼓励我做假结婚吗?”
“做假结婚的人千千万万,即使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第一代移民嘛,总是要用一点特殊手段先在这里扎下根来。”杰夫耸了耸肩膀说。
嘉雯在心里问,美国,你真的是一张情网吗?让人越陷越深越迷惘?
十八
在移民局受审之后,嘉雯被杰夫送到了太阳城外的火特鲁监狱。火特鲁监狱的看守不知道迈伦转天是否还要提审嘉雯,就索性扔给她一个薄薄的毯子,让她在铁笼子一样的拘留室里过夜。
夜深了,整座监狱都沉寂了下来。她躺在水泥地上,像象一只跌落进冰谷里的羔羊,心里一刻不停地凄凄哀叫。一个高大威猛的巡视看守偶尔从她面前踱过,他的沉重皮靴似乎一下下地踏在她的脸上。
而睡眠无论如何不肯光顾。
她的生命似乎分裂成了两个:身体与精神。她的身体脆弱如被暴雨抽打过的花儿,濒临凋零毁灭,而精神却茁壮如野草,顽强地滋生。精神和身体又仿佛一对逃亡的姊妹,在灾难重重的路上,精神跌跌撞撞地搀挽着身体,寻找着黑暗中的曙光。
她将幸存下来,并不是因为她身体渴望幸存,而是因为她的精神以不可思议的不可言喻的力量拯救了她的身体。她知道在生命的终点精神将屈服于身体,屈服于无边无际的黑夜。然而不是在此刻。
此刻她的精神才刚刚理解生命!
第二天早晨她又被送回了太阳城监狱。因为移民局新近捉拿许多中东移民,每间牢房都人满为患。看守发给她一张折叠床,把她塞进了4B牢房。
牢房里唯一的可以放得下一张折叠床的地方只有过道了。她只好把折叠床靠着过道上的一堵矮墙支上了,矮墙的后面就是马桶。
她觉得自己象睡在厕所里。而其他的囚犯在自己的床边走来走去,让她一分钟都无法安宁。
“你知道吗?你睡的那张床和医院里拖死尸的床一模一样。”一个高大粗壮的名叫珍妮特的黑人女囚说。
“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你的意思这间牢房就是停尸房了?” 嘉雯反驳她。
“和停尸房有多大差别?”
“那么你认为自己是死人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你才是死人!你知道我很讨厌你们这些移民!”
“噢,原来问题在这里!你以为我们这些移民很喜欢你吗?”
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在监狱里的两个月以来,她在水泥地上,木头的、塑料的、铁的、不锈钢的椅子上,戴着手铐脚镣都睡过了,何况现在还有一张折叠床。既然是下地狱,何必在意自己是在第十七层,还是第十八层?何况她身在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是全美国惩治犯人最多的一个州,全州人口的百分之四点八被各种各样的方式管制着:拘留所、监狱、缓刑、监外执行,而全州百分之一点三的人口都被关在监狱里。
世界给予她的空间缩到了最小,但是无人可以压缩她的精神空间。
她把自己藏进书中的世界。她常常设想,如果她在监狱里呆上一年或两年,她会不会疯掉?如果她每天只是象其他犯人一样,吃喝拉撒睡,会不会很快变成一个废物?同牢房的囚犯绝大多数是毒品贩子,而她从来没有见过毒品;她们渴望一夜暴富,而她多年来靠辛苦的劳动生存。也许她可以忍受失去自由的痛苦,可是她无法忍受与她们朝夕相处的耻辱。
她最近一两年多来很少有时间读书,反倒是监狱给了她一份精神上的奢侈,促使她每天在书中寄托自己的精神。
在文学中有她永恒的安慰。
她以不可思议的热情读着一本本浪漫小说,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她惊讶自己还如同当年一样不由自主地为书中人物而激动、牵挂,甚至流泪。
时过境迁,她已不再是中国大学校园里风华正茂的天之骄女,而是被锁进异国牢房的囚徒。但不管怎么样,生活给了她一个机会,使她了解社会生活中罪恶的层面,了解人性黑暗的角落,和各种各样误入歧途的人生;使她体验了无比复杂的情感,同时也测试了她的忍耐和坚强。她知道这一次如果她幸存下来,就不会有什么灾难可以毁灭她,毁灭她的自信、尊严和她的信念。
到了傍晚,她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寻声而去,发现声音是从4A牢房里发出来的。两间牢房之间虽然隔了一条走廊,但是声音可以通过空调出口传过来。
“嘉雯,你在那儿吗?”是阿琳娜。
她踩着马桶,登上一个小小的洗手池,两手扶着墙壁,对着空调出口喊道:“我在这儿!看守只发给我一张折叠床,我睡在过道上。”
“噢,可怜的baby!你现在就给监狱长写信,要求搬回到我们这间牢房里。”
“看守长不会理会的。”
“那你也要试试。”
“好吧。”
“你一定要写!我想念你!晚安,Baby!”
“晚安!”
嘉雯慢慢地从洗手池上回到地面上,感觉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安慰,有时只有一点点,就可以打动她的心。
两天之后,因为芭芭拉被保释出狱,腾出了一个床铺,嘉雯又被转回了4A牢房。
嘉雯在走廊上遇到了芭芭拉。两人都抱着自己的毯子,只不过芭芭拉将把自己的被无数个囚犯用过的破旧的毯子丢回监狱的仓库,回到自由的世界中;而嘉雯只是挪换一个牢房铺位而已。
“你居然还没有出去?” 芭芭拉惊讶地问。
“你觉得很奇怪吗?”
“只是为你感到遗憾。”
“连我都为我自己感到遗憾。”
“我丈夫是美国公民,他出面保释我了。”
“那就去享受你的自由生活吧。”
芭芭拉在一张小纸条上匆匆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塞给了嘉雯:“这是我家里的电话,等你出去了,给我打电话。我会帮你介绍一个美国公民做假结婚,你要白人要黑人,还是墨西哥人,随你挑。价格优惠,只要一万块。”
芭芭拉开心地走上了电梯,末了还大声喊了一句:“别忘了给我打电话啊!
嘉雯进到牢房之后,阿琳娜第一个跑过来拥抱她,“Baby,欢迎你回来!”
“我真不想见到你。” 嘉雯微笑着说。
“噢,你这个甜蜜的撒谎的人!”
嘉雯把手上的纸条撕成碎片,丢进了马桶,然后用水冲走了。
她半生为真实的东西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现在再回头去追逐虚假,这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愚蠢的。
她躺到芭芭拉的床铺上,很快就睡着了。
“嘉雯,和我们一起去教会吧。”阿琳娜叫醒了昏睡的嘉雯。嘉雯睁开眼,看到了阿琳娜浓妆艳抹的脸。
“你没有搞错吧?你是去聆听上帝的教诲,不是去参加晚会,何必这么精心打扮?”
“可是在去教会的路上会遇到男囚犯。”
“上帝呀,你为什么就不能让阿琳娜清心寡欲一点?”
“不要再说了,赶快起床。”
“不想起来,睡眠是最大的幸福。”
“你错了,接近上帝才是最大的幸福。”
“真的吗?”
“我刚进监狱时精神上非常低沉,但自从我开始去教堂以后,我的精神就有了依靠,因为我把我的罪过和悔恨都交给了上帝,上帝会倾听我的心声,我的请求。到下个月我就要被判刑了,我要多祈祷上帝,这样法官就会给我减刑。”阿琳娜说。
“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女囚们在看守的监视下,接连离开了牢房,到监狱里的教会去做礼拜了,牢房里只剩下了嘉雯和贡。
嘉雯问贡:““你在美国有亲人吗?”
“没有。原来我和我妈一起生活,三年前她去世了。”
“你为什么被关进来呢?”
“因为贩毒。其实我只随身带了一点点毒,但倒霉的是被警察抓住了,后来因为是初犯,我只被判了一年的徒刑。到了我应该被释放的时候,移民局却扣留了我,说是要把我遣送回越南,可是越南并不接收任何从美国遣送回去的人,我就一直被关在监狱里,到现在已被关了五年了。” 贡眼神木然地盯着地面。
“五年?!” 嘉雯惊叫了起来。
她不能相信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服满了刑期的人就这样被无缘无故地关了五年!她的全身开始发冷,原来她所面临的深渊比她想象得还要恐怖。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狱,我连想都不敢想。” 贡接着说。
“你没有找律师吗?”
“我没有钱雇律师,我妈去世以后就没有人再寄给我一分钱了,我连买洗发水的钱都没有。几年来,我都是用监狱里发的小块香皂洗头发,我的头发已经变得很糟了。有时候我想吃巧克力都想疯了。”
“如果让我吃五年这座监狱里的饭菜,我也会疯的,” 嘉雯说,“你应该想想办法,不能这样坐等。你有没有找过免费的律师?如果你运气好,也许会碰到一个很好很有能力的律师。”
“我找过了,我的律师也为我和移民局交涉过很多次,可是移民局不肯放我。我很希望能被遣送回去,但越南不接收,我是没有祖国的人。”
嘉雯无言以对了。成为一个没有祖国的人,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之一吗?用什么样的语言能劝慰她呢?
一种法律程序一旦被固定,执法的人往往僵硬地恪守法律程序本身,而人性的因素就被忽略了。更何况她们是外国人?一旦落入监狱,她们就如草芥一般了。
嘉雯越发坐立不安了,她仍旧不知道自己上庭的日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漫长的牢狱生活?还是每次想起都让她心痛的自由生活?
等到麦克来监狱探望她,她才知道自己的案件还没有从移民局转到移民法庭。
“你知道移民局的卷宗堆积如山。”麦克说。
“我的忍耐几乎已经达到了极限。”
“你必须耐心一点,坚强一点。 9·11之后整个美国都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状态。美国人对外国人开始恐惧,想把他们都铲出去。很不幸,你赶上了这个最糟糕的时刻。”
“可是美国本身就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呀?把外国人都铲出去,是不是只有印第安人才有权利留下来?逾期滞留的人千千万万?为什么偏偏投我进监狱?”
“我为你感到遗憾,嘉雯,我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坏事发生在好人身上。我做律师做了几十年了,你是我所有的客户中最无辜的一个。我为大毒贩辩护过,为杀人犯辩护过,甚至帮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脱罪,如果我不能让你清清白白地走出监狱,我会谴责自己的。”麦克最后说。
见过了麦克之后,一个高大肥胖的女看守把嘉雯带到了一间非常窄小的牢房里,对她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她猜想看守是要搜她的身,看看她的律师有没有带给她任何可疑的东西。
她慢慢地脱着衣服,希望看守能改变主意,简单搜搜她的身了事。
“继续脱。脱下你的圆领衫,胸罩和内裤。”看守的声音冷酷而不容置疑。
看守上上下下地审视着嘉雯。她的审视像无数把尖利的小刀,刺痛了她的肌肤和她的自尊。这个相貌粗俗、态度蛮横的女人,这个和自己的生活毫无关联的女人,却看到了她的裸体。
当她在自由的世界里,只有当她的心被爱充满,当她渴望与自己所爱的人无限地接近,渴望赤裸自己的激情时,才会脱下全部的衣服,但是今天,在这间窄小的牢房里,面对一个粗鲁陌生的女人,她却迫不得已变得一丝不挂。
那一瞬间她心中的一种美好的东西被蹂躏了。
在看守的准许下,她匆忙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回到牢房后,她又用毛毯把自己包裹起来,紧紧地包裹起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在心里一直重复着。
她找到了一块小小的破旧的镜子。镜子不知被从前多少女囚用过了,镜面上的水银早已脱落了许多。她在这块变形了的镜中看清了自己:没有红润的脸,失去了光彩的眼睛,还有缺少光泽的头发。
监狱每时每刻都在剥蚀着她的美丽,折磨着她的自尊,摧残着她的信心。
等待是无休无止。外面的世界似乎一天天地变得遥远。对外面的世界她究竟还有多少牵挂?回忆算不算是一种牵挂?
监狱使她摆脱了一些杂念,一些尘缘。从前她付了昂贵的学费,获得了一张硕士文凭;这一次又付了昂贵的律师费,学到了刻心铭骨的课程。
等她离开监狱,她将避免一切有可能牵涉违法犯罪的行为,哪怕只是开车超速。她知道了坐牢的痛苦,知道了以自由去换取世界上任何的东西都是愚蠢和疯狂的,因为万物有价,而自由无价。
在监狱里最受令人向往的词莫过于B&B了。第一个B代表 Bed roll(床垫), 第二个B代表Blanket(毛毯)。囚犯们刚进监狱时每人会领到一个床垫,一床毛毯,当囚犯离开监狱时,需要床垫和毛毯卷起来退还给监狱,那么卷铺盖卷走人,常常意味着被转移到其它监狱,或者获释出狱。已经被判了刑的囚犯盼望着被转移到条件好的监狱,而嘉雯盼望的是回家。
回家就意味着她可以去看望阿瑞。
她被困在这个铁笼子里,几乎快要疯掉了。她向往一个出口,一个通向阳光的出口。
她是在监狱里重新理解了时间的。在这里她刻心铭骨地知道了一周有七天,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而一分钟有六十秒。而对于失去了自由的她,每一秒都是漫长的。
自由,是让她每一想到就不由得哭泣的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