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华美”开张第二天,阿坚的表弟胜强从纽约来到了“华美”。胜强生得瘦骨嶙峋,脸色青黑,两只眼倒灵活,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象是森林中一只饥饿了很久的狼在紧张地寻找猎物。
“就让胜强在这里当厨师吧,免得阿瑞忙不过来。”
“你带人来做工,也要事先和我们商量商量,我已经雇了厨师了。” 嘉雯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胜强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姑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了,胜强走投无路了,来投奔我,我怎么能拒绝呢?”
“我们是做生意,又不是开避难所。”
“现在‘华美’刚开门,厨师多一个也没关系,过一个月如果觉得人手太多,就把你雇的那个炒掉。”
“这不太合理吧?到时也要看哪一个做的不好炒掉哪一个。”
“到时候再决定吧。”阿坚说。
嘉雯每天在餐馆关门之后就把当天营业的所有现金,支票信用卡收据锁进餐馆办公室里的保险箱,第二天早晨等银行开门后再存到银行,有时太忙,就会隔两三天才去银行存钱。另外她常常要支付现金给休斯顿的中国人送货公司,所以保险箱里常常有三四万现金。
有一天深夜,胜强和一个小个子男人撬开了餐馆的后门,并且熟练地把密码输入警报器中,使警报器停止了工作。两人用一个小推车把保险箱推出餐馆,装入了他们的面包车里,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胜强并没有想到他和他的同伴的一举一动都被躲在灌木丛中的嘉雯和阿瑞录了下来。当他们砸开保险箱之后,发现里面只有一堆白色的塑料袋,顿时目瞪口呆了。
原来胜强一两个星期以来频繁地在餐馆里打手提电话,已经引起了阿瑞的怀疑。有一次他躲在仓库的角落里给他的同伴打电话,商量抢劫“华美”的办法,被到仓库里拿货的阿瑞听得真真切切。前几天胜强又溜进办公室翻找餐馆的文件,猜想他是想找到写在警报器手册上的密码。
阿瑞在胜强偷走空保险箱之后,就打电话给阿坚,告诉了他事情的前后。
“我和嘉雯准备把录像带交给警察局,至于警察怎么处理,那是他们的事情。”阿瑞说。
“还是不要送警察局了吧,他也没有偷到钱,就放他一次算了。他是我的亲戚,如果我们送他进监狱,我老家的亲戚们都会骂我的。”阿坚说。
“那我们也再不能留他在这里做工了。”
“我不知道他离开‘华美’,能不能找到做工的地方。”
“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开收容所。”阿瑞有些气愤了。
当若无其事的胜强来到店里做工时,嘉雯给他算了工钱,让他立刻走人。
“你会后悔的,” 胜强说,“你将来会因为炒我的鱿鱼而后悔的。”
嘉雯并不理他,只是去忙自己的事情。
胜强离开“华美”当天就去“港珠”做工了,并且很快和老板庄东平称兄道弟,发誓要置“华美”于死地。
一个多月之后,“华美”的生意走向正轨。嘉雯和阿瑞择定在八月八日,一个他们心目中大吉大利的日子,举行隆重的开业典礼。
八日那天早晨,是在收音机里传出的美国乡村歌手菲丝·海尔感性深情的歌声中开始的:
“我看到阳光在你的脸上舞蹈,
我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澎湃如潮。
当我缱绻在你的臂弯,
所有的思绪似乎都不再飘摇,
整个世界已然云散烟消,
我能听到的只有你的心跳。
我感受着你的呼吸,
你的呼吸席卷我,
让我顿然融入你的怀抱……”
舒嘉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心绪在歌声中舒展着,仿佛夏日的莲,欣欣然地开在一片温存的碧水中了。
躺在她身边的阿瑞还在酣睡。阳光透过月白的窗帘,在他长的睫毛,挺直的鼻子,还有线条清晰的唇上舞蹈。他的神情安静,没有疲惫,也没有烦恼,他的手却紧紧搂着她的头,唯恐在睡梦中失去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刹时弥漫了她的全心。她把头更深地埋入他的怀中,倾听他的心跳。在那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向他托付,而他,无比珍惜这种托付。
微笑似歌中的最后一个音符,悠然划过了她的嘴角。
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瞬间:德克萨斯,八月的艳阳,乡村音乐,他的臂弯和心跳,还有她的感动和微笑。
在歌曲之后,德克萨斯州维卡市广播电台开始插播商业广告。男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充满了热情:
“让维卡市民无比瞩目的‘华美大型自助餐馆’在经过一个多月的成功试营业后,将在今天上午十一点举行正式的开业典礼。我们的市长查尔斯·科恩将亲自到场剪彩!不必经历旅行的千辛万苦,在维卡,你可以领略东方文化;不必走遍千山万水,在‘华美’,你可以尽享亚洲美味。”
嘉雯从阿瑞的怀中探出头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睡了五个多小时,又要起床面对一个忙碌的白天。作为“华美餐馆”的开办人,老板之一,她是今天的开业典礼的主角。
她用手指点了点阿瑞的肩头,他纹丝不动;又捏了捏他的鼻子,他终于哼了一声,含糊地说:“让我再睡一会儿。”
“今天上午在开业典礼之前,你要做很多事情。先打电话给休斯顿的食品批发公司,叫他们再多送一些货,因为昨天晚餐把备好的货几乎都用光了。在十点钟电视台来拍广告之前你要把寿司包好,今天至少要包出十五种花样来。你还得把彩旗挂到停车场上,制造一点喜庆气氛。”
“我知道了,你先去洗澡吧。”阿瑞说,闭着眼睛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
嘉雯淋浴出来,阿瑞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半倚着床头坐着。
“我真希望能蒙头睡上一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和阿坚已经商量过了,下星期让他来打理餐馆,我们到墨西哥湾海边休假几天。”嘉雯说。阿坚也是“华美餐馆”的老板。
“我在美国的全部生活就是‘白天炉头,晚上枕头’,不知道在海边休假是什么感觉。”
“很快你就知道了。我现在必须出门了,我今天早晨有很多事情要办。” 嘉雯走近他,在他的脸颊上匆促地吻了一下。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
“把热烈的留到晚上吧。” 她微笑着出了门。
门外已是艳阳高照。在夏日的德克萨斯,太阳总是勤心勤力地早早爬上天空,然后就一无反悔地悬到黄昏。在中国北方长大的嘉雯一直对德克萨斯的高温无法适应,但每天还不得不在酷暑下四处奔波。
她开车到城南的印刷公司取了“华美餐馆”的礼券,又到城东的报社预付了两个月的广告费,然后就上了维卡的主要商业街格兰特大街。
维卡大约有六万多人口,在德克萨斯算不上经济和商业发达的城市,只有一座购物中心,一个沃尔玛商场,两三家医院和银行,屈指可数的几家超级市场,但因为地处交通要道,过路车辆繁多,餐饮业的生意十分兴旺。这里有大小上百家餐馆,美国餐、意大利餐、墨西哥餐、亚洲餐、中东餐,应有尽有,而这些餐馆大多集中在格兰特大街上。
嘉雯顺着格兰特大街向西,在经过了当地著名的翰尼卡瑞诺意大利餐馆、金栅栏牛排店、罗格超级市场、本尼堪烧烤店之后,远远地就看到了“华美大型自助餐馆”的红砖建筑,和房顶上硕大鲜艳的氢气球。气球上贴着一排醒目的白字:“Grand Opennig”(开业典礼)。
看来租借公司的人已按预定的时间今天早晨八点半把氢气球挂好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她不愿有什么意外,或者出什么差错。她和阿瑞倾注了很多心血在“华美”上,任何的意外和差错都会让她难以承受和忍受。
进入“华美”的停车场,她看到阿瑞正站在梯子上挂彩旗。他把彩旗的一端拴在树上,另一端拴到房顶的招牌架上。
她特地把车泊在了停车场尽头的一小片荒地上,因为要把好的车位留给客人。“华美”虽然已有八十几个车位,但因日日宾客盈门,仍然面临着车位不足的问题。客人们常常会把车停到草坪上,或者隔壁家俱店的停车场。家俱店的老板,一个红头发的中年男人,已对嘉雯抱怨了几次,害得她不得不再三向他道歉,还请他在“华美”吃了几顿免费的午餐。
她打算在开业典礼之后请人把停车场尽头的这片荒地铲平,浇上水泥,修成停车位。装修餐馆的时候她以为开始营业之后便可以轻松许多,现在看起来她要处理的事情依然是千头万绪。
十点三刻,维卡市商业协会的会长艾丽斯陪同市长查尔斯来到了“华美”。艾丽斯显然精心装扮过,她穿一套高档的大红裙装,把一头淡褐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嘉雯和他们先后握手:“谢谢你们在百忙中光临。”
“‘华美’开张是维卡的一件大事。你们试营业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听到了许多客人的赞扬。百闻不如一尝,我今天要好好品尝你们的饭菜。” 查尔斯微笑着说。
“欢迎你加入我们商业协会!你的简历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艾丽斯说。
“只不过多读了几年书而已,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嘉雯的语气有些平淡。
“当然是幸运了,至少你打开了眼界,可以和周围的人交流。我一直很希望本地的几家中餐馆的老板能成为商业协会的会员,尤其是“珠港”的老板庄先生。我和他谈过几次,他都没表示出任何兴趣,也许他有比较大的语言障碍。” 艾丽斯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中餐馆对比十年前开张的中餐馆面临更多的挑战。人们对中餐已不陌生,要求更高,口味更挑剔。中餐馆的经营者应该走出中国人的狭小圈子,和其它公司和餐馆的管理人员交流,而商业协会恰恰提供了这种交流的机会,所以我认为加入商业协会将使我受益。”
“维卡餐馆众多,一家新餐馆要在竞争中立足并不容易。你认为‘华美’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查尔斯问嘉雯。
“目前最严重地威胁美国人身体健康的因素是体重超重,所以一个新概念的中餐馆应该为顾客提供健康食品。‘华美’推出的日本寿司、蒙古烧烤、减肥蔬菜色拉,还有各色时鲜水果,都是非常健康的食品,因此拥有不容忽视的竞争实力。” 嘉雯说。
开业典礼开始了,接下来宾客盈门。希望的阳光射入了嘉雯的曾一度因失意、失败而紧紧关闭的心窗,然而阳光的照耀是短促的,她的心转瞬就坠入了更深重的黑暗……
十二
“嘉雯,到晚饭时间了。”乔瑟夫打开了自杀监视室门上的小小窗口,把嘉雯从漫长的回忆中拉回到监狱中的现实。
她下了床,从乔瑟夫手中接过了饭盒和饮料。这时乔瑟夫又偷偷递给她一个白色的塑料小碗,里面装了几片削了皮的苹果。
“谢谢你!”她说。
“你还好吗?”
“幸运的是感觉自己还活着。”
“看你神情恍惚的,是不是想家里人了?你的牢房里没有电话,如果你想给家里人打电话,我可以让你用走廊上的那部电话。”
“我家里人都不在美国。”
“真的吗?可怜的孩子,你现在的处境这么困难,又没有亲人在身边。”
“我现在急需的是找一个出色的律师,帮我摆脱困境。”
“在克里斯蒂,最出色的律师莫过于麦克·本奇了,但是他收费很高。”
“我不在意费用,即使借钱,我也要请一个最出色的律师,因为金钱有价,自由无价。你知道麦克的电话号码吗?”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帮你从电话号码簿上查到。”
“那太感谢你了。”
乔瑟夫很快就帮嘉雯找到了麦克办公室的电话。嘉雯用走廊上的电话拨通了麦克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位声音甜美的女秘书,女秘书告诉她麦克去外州出庭了。由于是对方付费的电话,嘉雯尽量用简短的语言讲述了自己的案情,请求女秘书转告麦克,希望麦克能尽快到辛顿监狱来和她见面,准备为她出庭,出庭的时间是星期五的下午两点,地点是在南德州高级法院。
嘉雯回到自杀监视室后,吃了三维治和苹果。那简直是她平生吃过的最香甜的苹果了。她在经营“华美”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对自助餐台上的红红绿绿的苹果似乎从无兴趣,她只喜欢新鲜的草莓和樱桃,而此刻,这几片苹果却给她留下了无穷回味。
环境变了,每一样东西的价值都变了。也许只有当她进入了极端的环境,才会静下心来,重新审视周围事物的价值,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和梦想。
到了第二天早上,乔瑟夫对嘉雯说:“很抱歉,我们必须把你送到太阳城的监狱去,因为辛顿监狱不能收留联邦政府的女囚犯,我们留你这几天已是例外。”
“请不要把我送走,你对我这么友好,我不愿意到别的监狱去。”
“你不用担心,像你这么文雅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善待的。”
“可麦克有可能到这里来找我的。” 嘉雯忧心忡忡。
“如果他来了,我会告诉他你的情况。”
“阿瑞也会被送到太阳城监狱吗?”
“不,他还要被留在这里。”
“这样我会很担心他的。”
“不用担心,他的精神状况还好,”乔瑟夫安慰她,“男人总是比女人坚强一些。”
从太阳城监狱赶来的押解看守利兰,一个身材健壮的西班牙裔女人,很快给嘉雯戴上了手铐、脚镣。
乔瑟夫说:“你多保重,上帝保佑你。”
嘉雯几乎要走到门口了,感觉乔瑟夫的目光还暖着自己的后背。她转过头去,看到他一边吻着胸前的十字架,一边挥手向她告别。她鼻子一酸,泪就涌了出来。
在这个她被称作囚犯的地方,点滴的关怀和尊重,就足以感动她的全心了。
两个多小时之后,囚车载着嘉雯缓缓地驶进了太阳城监狱的车库。太阳城监狱位于市中心,是一座八层楼的老式建筑,在它的背后是一家著名的银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罪恶与金钱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刚一进监狱,嘉雯就看到墙上有一幅招贴:
“Life is a series of special moment, don’t miss a single one.”
(生活是一系列的特殊瞬间,不要错过其中任何一个。)
也许生活中的某些瞬间比另外一些更特殊,比如此刻,嘉雯想,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因为此刻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刻骨铭心。
在一楼的大厅中间有一个柜台,柜台面对着三个铁笼子一样的拘留室,其中两个用来关男囚犯,一个用来关女囚犯。新来的犯人一律先被暂时关在拘留室里,等办完了所有的入狱手续,才会被押到楼上的牢房里。
那天正巧移民局的遣送官送进来一车大约四十几个墨西哥偷渡客,把他们一古脑塞进了拘留室里。偷渡客们用西班牙语高声叫嚷着,交谈着,令嘉雯觉得仿佛又出了一回国,到了墨西哥。
两个年轻的男看守要登记囚犯随身带的每一样东西,对每一个囚犯做健康情况和精神状态的调查,再加上他们俩说说笑笑,办事拖拖拉拉,使办理入狱手续的过程变得十分漫长。
嘉雯被拍了照,做了指纹,然后又被关回了拘留室。
到了晚饭的时候,拘留室里的囚犯们每人领了一份三维治,一杯颜色猩红、味道怪异的饮料。嘉雯咬了一口三维治,面包立刻粘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如果在这里可以买到一份地道的中国餐,嘉雯相信自己肯出上百元的高价。
在拘留室里又冷又饿地挨过了十个小时之后,一个三十几岁年纪,梳黑色短发,身材矮壮的西班牙裔的女看守打开了拘留室的铁门,直着嗓子嚷道:
“谁是嘉雯·舒?”
嘉雯从长条凳上站了起来。
“我是你的看守菲比,你跟我来。
嘉雯随菲比走进了储藏室。
“你是联邦的囚犯还是移民局的囚犯?” 菲比问。
“两个都是。”
“看来你的麻烦还不小。那你先上哪个法庭?”
“联邦法庭。”
菲比拿出一套小号的深灰色的囚服和一套白色的内衣裤让她换上,告诉她联邦囚犯穿深灰色的囚服,移民局囚犯穿墨绿色的。嘉雯又领了一床深灰色的破旧的毛毯,一个深灰色的粗布做的枕套,一张白色的床单,一套白色的内衣裤,然后就随菲比走进了电梯。她下意识地在电梯里寻找监视器。
“脸冲着墙站好,”菲比说,“不要东张西望,你以为你是来参观的吗?”
电梯停在了三层。菲比打开了一间储藏室的门,叫嘉雯拿一个床垫和一个枕头。嘉雯拖着沉重的床垫,抱着枕头又回到了电梯。到了四层,嘉雯和菲比走出了电梯。菲比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长长的钥匙,打开了走廊右边的4A牢房。牢房窄长,靠墙摆满了上下铺,可容纳二十四个囚犯。西边的墙上有一排被涂满了灰色油漆的窗户。
菲比指了指靠着东墙的一张空着的上铺说:“你睡22号床铺。”
这时嘉雯看到芭芭拉和另外三个女囚正坐在一张长方形的不锈钢桌子前玩牌。
“你也来这里了?” 芭芭拉有些兴奋地说,随后向其他三个女囚说:“她叫嘉雯,我在维卡监狱认识的。好,我来介绍,这是阿尔玛,她也是一进宫,和你一样有点多愁善感。” 芭芭拉指了指坐在她左边的一个瘦弱的西班牙裔女人。阿尔玛对嘉雯点了点头。
“这位是波霸苏珊小姐,太阳城夜总会的最火爆的小姐,她不穿胸罩不是因为她特地要诱惑人,而是因为在太阳城监狱里根本找不到合适她的尺寸的胸罩,最重要的是她的波绝对是真材实料……”
“闭嘴吧,你!”苏珊不客气地打断了芭芭拉的话头。苏珊是白人,有一头金发。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纯棉套头衫,无所顾忌地显露出庞大的胸部。苏珊问嘉雯:“你们中国女人为什么都这么苗条?你们保持身材苗条的秘密是什么?”
还未等嘉雯回答苏珊的问题,桌旁的另外一个西班牙裔的女人迫不及待地大声做了自我介绍,“我叫阿琳娜,欢迎你加入我们的俱乐部!” 阿琳娜大约四十几岁,身材矮胖,有一双黑眼睛和一头棕色卷发。
“你们看上去在这里日子过得不错。” 嘉雯说。
“噢,亲爱的,在这里你必须学会给自己找乐,” 阿琳娜说,随后指了指一个坐在牢房角落里的有着东方面孔的女人说,“不要象贡那样,整天傻呆呆的。”
那个被叫做“贡”的女人脸色黯黯的,眼神散漫,一头又粗又硬的头发被胡乱地挽在脑后。也许是在监狱里呆得久了,她的整个身体似乎变成了牢房里的一件家具,而她灰黯的神情和牢房的色调已经非常协调了。
嘉雯在牢房里还没有坐定,女囚们就让她把她们的名字,她们的丈夫,孩子的名字都翻译成汉语。她们立刻对中国字着迷了,纷纷说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象图画一样的字。阿琳娜还表示她一出狱就要在手臂上刺一个中国字的纹身,她要刺一个“爱”字。嘉雯只好在阿琳娜的横格本上替她写了个大大的“爱”字,还对她解释说:
“中文繁体字的‘愛’是由‘受’和‘心’两个字组成的,爱,就要用心去感受。”
“哇,中国语言好深刻!”阿琳娜惊呼了起来。
嘉雯不禁自嘲,她没想到自己在大学里专攻中国语言和文学,多年来并无用武之地,现在却在美国的监狱里传播中国文化了。
到了午夜时分,阿琳娜站在牢房中间,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伴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载歌载舞。阿琳娜虽然身材矮胖,但动作灵活。她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时而像天鹅湖边纯情的少女,时而又像夜总会里放浪形骸的脱衣舞女。女囚们随着音乐的节拍为她鼓掌,而当她模仿脱衣舞女的时候,还起劲地冲她叫喊:“快脱吧!快脱吧!”
苏珊按捺不住也开始跳了起来,自然她的舞姿比阿琳娜要专业得多。
女囚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监狱,恍然置身于灯红酒绿的夜总会。
“阿琳娜,你出监狱之后第一件事做什么?”有人高声问。
“和汤姆上床。”阿琳娜响亮地回答。
“汤姆是谁?”嘉雯问。
“汤姆是我的狱中情人。”阿琳娜停止了舞蹈,喘着气说。
“你在监狱里认识他的?” 嘉雯问。
“是啊,我在克里斯蒂监狱里认识的。他的牢房的窗口正对着我的牢房窗口。”
“中间大约隔多远?”
“十五英尺。”
“你们大概都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 嘉雯更惊讶了。
“我们互赠了照片。”
“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克里斯蒂监狱。”
“可是你们都没有交谈过。”
“我们交谈过。我用口红在玻璃上写字,我写了‘我爱你’,他对我喊话,我听得到的。”
“天哪,真是监狱浪漫曲。”
也许人有时是需要制造一些幻境的,通过幻境来对抗现实,寻求快乐,嘉雯想。
“哎,嘉雯,” 芭芭拉冲着嘉雯喊,“要不要我帮你在监狱里介绍一个,我弟弟就被关在六楼,他是美国公民。”
“闭嘴吧,你,我还没倒霉到要嫁给你弟弟的地步。” 嘉雯也冲她嚷。
“我弟弟很帅的。”
“帅有什么用?我可没钱给他买白粉。”
“你怎么知道他抽白粉?” 芭芭拉很惊讶地问。
“我只是推测罢了,因为你抽白粉,你弟弟也许受你影响,十有八九贩毒吸毒。”
“你很纯洁,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芭芭拉并不客气。
“好了,不要吵了,”阿琳娜停止唱歌,冲她们喊了一声,“嘉雯进来是为了和我交朋友。”
嘉雯无声地笑了。这倒是一个别致的角度。即使她不能在监狱里交朋友,至少也了解另外一种人生,一种黑暗的、扭曲的,充满悔恨的,但又不乏希望的人生。
阿琳娜唱得累了,跳得乏了,就在嘉雯身边坐了下来。
“我很想见到汤姆。”
“可以理解,隔窗相望有点令人痛苦。”
“你会不会写情书?可不可以帮我写一封?你知道我只会说英文,不会写。”
“我读高中的时候曾替我的女朋友们写情书,写得还挺有杀伤力的,收信人无不一一中弹”。
“哇,太好了!我去拿纸和笔。”
阿琳娜把汤姆的照片拿给嘉雯看。
“他看上去很年轻!”嘉雯惊讶地说。
“他比我年轻十岁!”
“你有没有搞错?你和他会有很多共同语言吗?”
“噢,亲爱的,你不懂爱情。爱情是不论年纪的。爱情发生了,就象飓风,要把两个人都卷到天上,从此你就不再顾及地面上的事情了。来吧,开始动笔吧。”
嘉雯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在监狱里替别人写情书,而且写得投入、专注。有什么能比多情和浪漫更能对抗铁墙、铁窗、铁栅栏内无情的现实?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阿瑞是否还在辛顿监狱,不知道他是怎样熬过漫长的白天和黑夜的。她多么希望能见到他,或者听一听他的声音,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可能给对方打电话。这种隔绝让她无法忍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