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23-24

二十三

 

嘉雯在阿瑞被移民局带走的第二天,得知阿瑞的刑事案件已被维卡检察院取消,而太阳城移民局还要扣留他,调查他与阿祥的关系。嘉雯立刻替他请了出生于香港的移民律师金全。金全答应嘉雯立刻和移民局交涉,争取保阿瑞出狱,但是嘉雯需要先付四千元律师费。嘉雯从“华美”预支了自己的当月的工钱,卖掉了家具、电脑、音响、电视、录像机,还有自己的手饰,凑足了阿瑞的律师费。

嘉雯象一个出海打鱼,被风浪掀翻了船的渔夫,在海中几沉几浮,终于爬上了岸,所剩的只有一张千疮百孔的渔网。她必须再一次拿出她的全部勇气和耐心来,补缀这张渔网。她不可以因此沉沦,阿瑞还在海中漂浮,她是他唯一可以看到的灯火和希望。

她带领“华美”的员工把餐馆里里外外重新彻底打扫了一遍,除掉了花园里的杂草,使“华美”焕然一新。阿坚把许多档次较高的菜都取消了,她又把它们恢复了,使许多熟悉的客人又重新登门,生意开始回升。

“港珠”自从“华美”开门之后,生意每况愈下。最近“华美”重整旗鼓,把“港珠”的最后一些客人也吸引了过去。“港珠”终因入不敷出而倒闭了。

阿坚听说了“港珠”倒闭的消息,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了,“现在谁还可以挡住我发财?”

嘉雯和阿坚在雇人的问题上再已无法取得一致的意见。阿坚为了节约在人工上的开销,仍继续通过“新大陆职业介绍所”雇佣廉价工人。

“阿坚,你不能再雇用没有身份的墨西哥人了,阿瑞还在监狱里,‘华美’没有被移民局关门已经算是侥幸了,以前是不知者不为罪,现在却是明知故犯了,你这不是拿我们的生意,拿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开玩笑吗?”嘉雯生气地说。

“你能找到比墨西哥人更便宜的工人吗?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你以为我们开慈善机构呀?”阿坚并不理会嘉雯的愤怒。

“可是即使雇有身份的人,也同样可以赚钱,只不过赚得少一点。”

“少一点?少得多!一个月少赚几千块,你算一算,一年少赚多少?”

“我们可以在其它方面精心打理,比如说减少一些浪费,兼做送餐的生意,增加销售,这样也可以多赚钱。”

“做什么都不如在人工上省钱。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我看你是没有尝过坐牢的滋味。”

“德州这么多中餐馆和墨西哥餐馆都雇用没有身份的工人,偏偏你们被抓,那你们只好认倒霉了。”

“你没有被抓只是因为你那天晚上不在维卡现场。”

“现在不要说这么多了,个人有个人的命。我正好也要跟你讲一下,你在监狱里付律师费,保金,最近又付阿瑞的律师费,前前后后从餐馆里借了四万多美金了,你要么每月按百分之二十付利息给我,要么把你的股份让给我。”

“怎么个让法?”

“原价让给我了,现在餐馆的生意也不好,股份也值不了多少钱的。”

“你问问自己,为什么餐馆的生意不好?你既不注重服务,又不注重卫生。我进监狱之前‘华美’的股份值原价的三倍,现在虽然生意不如从前,但你却要以原价买我的股份,你不觉得有点太过分了吗?”

“你不愿意卖,就每月付利息好了。”

“你这不是明显地放高利贷吗?当初你贷款给我,并没有说我要付利息给你。如果你说了,我也许找别人去借,我不相信人人都像你这样趁火打劫!”

“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

“那是因为你说出的话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你和阿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阿瑞现在还在监狱里!”

她转身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两天之后,阿瑞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给他讲了她和阿坚的争执。

“既然如此,我们就放弃了吧,命中没有莫强求。”他说。

电话里传出了阿瑞同牢房的囚犯野狼一样的嚎叫和疯狂地敲打铁门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问。

“昨天关进来了一个神经病。”

“我想你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安静了。”

“我觉得外面的事情离我越来越远,做生意呀,赚钱呀,终归都是一场折磨,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现在对你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体,什么都不要想。”

当天晚上,嘉雯主意已定。她对阿坚说:

“我再没有任何心情和你合作,我把我的股份原价让给你,你算一算,我是不是还欠你的钱,我们这个周末就结清吧。”

到了周六那天,阿坚把账目算清了。嘉雯把自己的股份让给了他,还反欠他两千三百元。阿坚就把这两千三百元从嘉雯当月的工钱里扣除了。

嘉雯走出“华美”的时候,身上的全部财产是五十美元。她没有了家,没有了车,没有了生意,从零回到了零。

她在停车场又一次一一端详兰迪全家人在水泥地上留下的脚印,然后就在初冬的清寒中枯坐。匆匆地,她即将离开这座南德州的小城,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印下一个脚印……

这时一辆灰色的BMW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从车里走下来了一身红衣的艾丽斯。

嘉雯站起身,和艾丽斯拥抱了一下。

“我看到你坐在这里,就把车掉头转回来了。我听说你要离开‘华美’了。我真为你的遭遇感到遗憾。你为维卡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你把整个餐饮业都震动了。”

“可是我将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维卡。”

“你是我见过的移民中非常特别的一个。”

“准确地说,我不是移民,我只是一个过客。无论在维卡,在德克萨斯,还是在美国,我都是一个过客。”

“你这么聪明能干,将来会有一个光明前途的。无论你去那里,我都希望你能有好运!”

艾丽丝离开了,把一番祝愿留给了她去慢慢咀嚼。

她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疲惫又惶惑,无法对自己的未来做出决定,因为她缺少促使她做出决定的一个最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她将身在何方。她培植了八年的根已被拔起,也许从此她将由一个渴望安定的女人变成一个十足的漂泊者。

转天她特地请兰迪吃了一顿午饭,算作道别。兰迪还像以往一样热情,幽默。

“谢谢你,” 嘉雯说,“当我在监狱里听说你肯替我担保的时候,我非常受感动。你和我几乎是素昧平生。”

“最初我也有些犹豫,因为我有六个孩子,如果你出什么问题,我担不起法律的后果。可我还是同意了,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观察和直觉,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一个整日辛苦劳动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我昨天在‘华美’餐馆的停车场坐了很久,把你们全家人的脚印逐一看了一遍。我曾希望能让‘华美’兴旺,然而我让你们失望了。”

“你不必这么责怪自己。你知道我当初失败得很惨,但是生活总是在继续,我的儿女们都长高了,脚也长大了。他们以后会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不希望他们被我的失败的阴影所笼罩。”

“我也常常想,我的经历大概是命运给我安排的课程,这样我的心灵才会成长。尽管我受到了惩罚,但我庆幸自己依然初衷不改,我没有变得绝望或者疯狂,依然看重真诚的感情和辛勤的劳动。”

“上帝会保佑你的。”兰迪最后说。

嘉雯租了一辆车,开车在维卡的几条主要街道上转了几个来回,似乎告别每一处熟悉的地方,然后就把自己的衣物和行李放上了车,离开了维卡。

从此,在她的记忆中又多了一个令她悲伤的名字。

傍晚,在七十七号公路上,她接到了阿瑞打来的电话。于是她就把车停在了路边。

“我已经离开‘华美’,离开维卡了。从现在起,‘华美’这个名字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不想再提起它。”她平静地说。

“生意没有了,我也不觉得多么可惜,到底是身外之物。”

“现在我反倒觉得轻松了一些。打理餐馆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每天对几百个客人微笑,而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哭泣,我的精神也有些受不了了。”

“我只是太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

“你的意思是我在监狱里还更安全?”

“哪里有安全的地方呢?”

“只是因为我们失掉了安全感。我真怕你呆在里面精神上受不了,你不要太担心我。 ”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你现在怎么生活下去呢?”

“我联系好了去达拉斯打工。有一个叫阿福的老板在达拉斯装修一家名叫‘鸿运’的大型自助餐馆,请我去管理。”

“那我就放心一些了。以后如果有人表示爱你,你就要接受。我知道女人在孤苦无助的时候,太需要别人的关心。”

“你在胡说什么?”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眼睛却开始潮湿。

“在这样的时候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怪你。”

这时电话里响起了电话公司接线员自动提示的声音:“对不起,你只剩下一分钟通话时间了。” 嘉雯这才想起她该预付电话费了。

“这个电话再过一分钟就要被断掉了,不多说了。以前都是你给我唱歌,今天我也给你唱一次我们的歌,”她说,并低声地唱了起来:

“给你我的全部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
只留下一段岁月 让我无怨无悔全心的付出
怕你忧伤 怕你哭 怕你孤单 怕你糊涂
红尘千山万里路 我可以朝朝暮暮……”

电话已经断掉了,但她相信阿瑞还是可以听到她的歌声,并且会在心里和她一起唱:

“给你一条我的路 你是我一生不停的脚步
让我走出一片天空 让你尽情飞舞 放心的追逐
爱是漫长的旅途 梦有快乐 梦有痛苦
悲欢离合人间路 我可以缝缝补补……”

路上车辆稀少,眼前是一片无垠的荒野,偶尔有一只反舌鸟飞过。

她的歌声在荒野上传出很远。天地苍苍,似乎只为了陪衬她此刻茫茫的孤独。她的车轮慢慢碾过德克萨斯的荒原,荒原默默地延展。原来漂泊的颜色就是荒原的颜色。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她终于见到了达拉斯的万家灯火。她找到了老板阿福,立刻开始打理装修事务,筹备“鸿运”餐馆的开张。

新年到了。这大概是嘉雯有生以来唯一的独自度过的新年夜了。没有聚会,没有音乐,也没有美酒。当喧闹已形成精神上难以承载的压力,独处却是一种轻松的享受,同时任由思绪在德克萨斯无雪的冬天纷纷扬扬。在此刻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异乡客无意中谱写的心之音乐?何况在穿越了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隧道之后,她已学会了化解愁闷,无需以酒来忘忧。

嘉雯就这样一个人,拉上窗帘,让世界慢慢地淡出自己的画面。这时她仿佛既不在故乡,也不在异国,只是置身于一个被时间和空间暂时遗忘的角落。

房间里大部分的行李都没有打开,也无意打开。她认定了自己在达拉斯只是一个过客,又何必去劳心劳力?

这便是漂泊者的不幸与无情。

漂泊是不是一种毒,染上了,就难以戒弃?

终于到了午夜十二点。她只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就让自己的生命滑到了新的一年。没有像往年的新年夜定一个新年计划,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未知……

 

二十四

 

二月里的一个早晨,沉睡中的嘉雯被自己的手提电话的铃声叫醒了。

“嘉雯,是我!”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阿瑞兴奋的声音,“移民局的法官同意让我保释了,我马上就要自由了,马上就要见到你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真的,嘉雯,是真的。我不能在监狱里再坐下去了,我快要疯掉了。”

“我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了。快告诉我你需要付多少保金?”

“一万元。”

“我现在只有一千元。”

“你今天有办法凑够吗?

“我立刻就找人去借。”

“你尽快到移民局来保我,好不好?”

“我会的。我坐过监狱,我知道在里面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折磨。不过我听说要美国公民去担保你才可以。”

“我刚才问过了我的律师金全,他说不一定非要美国公民。”

“那我今天晚上就去太阳城,一定在明天早晨八点钟赶到移民局。”

“我真庆幸有你。”

“留着你的甜言蜜语,到出了监狱以后再说吧。”嘉雯轻轻地笑了,这几乎是她半年以来发出的最由衷的微笑。

她挂断了电话以后,就立刻动身到“鸿运餐馆”去找阿福,从他那里预支了两千工钱,又借了两千。

“我现在手头也很紧,你再找别人凑一凑吧。”

在餐馆里装修的工人四川人永良,福州人明叔,还有刚刚来美国的,帮工人煮饭的福州人小梅,听说阿瑞可以保释了,都围了过来。

“这下可好了,你们两个人总算又可以在一起了。” 小梅说。

“我知道阿瑞不会被扣留很久的,他又没有任何犯罪记录。” 永良说。

“我还以为你不会等他的,以前总觉得北方的女人不可靠,其实北方也有可靠的女人。” 明叔说。

阿福打断了明叔的话头,“好了,别说没用的了,嘉雯她急着凑够一万块的保金。”

“我身上还有两千多块,上个月发的工钱,还没给我老婆寄去,你先拿去应急。”永良从钱包里掏出了钱,细细地数了数,一共两千四百五十块,全交给了嘉雯。

明叔也拿出了自己身上的一千二百块,“前两天还有四千多块呢,因为儿子要买车,就给了他三千块,这些先给你。不够的话我会给我在休斯顿的亲戚打个电话,帮你再借一点。”

“我只有三百块,你也带上吧。”小梅从自己的粉红色的小钱包里拿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三百块钱。

“我怎么能借你的钱呢,你刚来美国,做工赚的钱都要拿去还欠债。” 嘉雯说。

“没有关系了,先把阿瑞保出来更重要。”小梅说。

嘉雯把他们的钱小心地放进自己的钱包里,生怕出什么差错。

“谢谢你们。”她低着头说,然后转身急忙走了,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眼泪。

下午,嘉雯租了车。她又从壁橱里找出阿瑞的毛衣,衬衣和长裤,把他们折叠得平平整整地放进了一个旅行包。到了晚上九点多,她把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就开车上路了。到了午夜一点,她已经疲乏得不能再坚持了,只好在高速公路边上的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躺在车座上睡着了。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她从睡梦中醒来。四周一片安静。除了加油站里那个坐在柜台后打盹的褐色头发的中年男人,她见不到一个人影。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偶尔会有一辆车开过。

在缺少参天绿树和四季花卉的德克萨斯,空芜便是它的风景。如果要体验孤独,这里大概是最理想的去处了。她的脑子里也如四周的风景一般空芜。“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她问自己,一遍又一遍。

她走进了加油站,叫醒了柜台里的那个中年男人,买了一杯芳香四溢的法国咖啡。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疲累和孤独,在她临出门时对她没有说“再见”,而是说:“照顾好你自己。”

“照顾好你自己。”一个陌生人的一句关怀,竟使她的眼眶湿润了。

当她重新坐到了车里,喝着暖暖的咖啡,似乎蜷缩了的身体和灵魂都慢慢地舒展了。她突然庆幸了起来。当她在与孤独和困苦的这一场持久的搏斗中几乎败下阵来的时候,阿瑞却可以出狱了。

只有他,拥有撑持她的力量。

 

早晨八点整,她就到了太阳城移民局的保释办公室,要求为阿瑞担保。接待他的官员是一个西班牙裔的五十几岁的粗壮的男人。

“对不起,你不能为夏晨瑞担保,因为你不是美国公民。”

“可是夏晨瑞的律师金全告诉我,对移民局的囚犯,谁都可以来担保的,你不就是要收保金吗?”

“这不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作为担保人,你要有稳定的房产,稳定的工作,你要保证他能按时到移民法庭来见法官,连你自己都是漂浮的,我们怎么能相信你的担保?你去找夏晨瑞的律师出面担保吧。”

“可是他不住在太阳城,即使我联络到他,他今天也来不及办理担保手续了。”

“那就明天再办吧。”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那就意味着夏晨瑞还要在监狱里多呆一天。”

“既然他半年都呆了,也不在乎多呆这一天。”

“你说得好轻松!你有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过一分钟?”

“我见得太多了。我劝你还是早一点去联络夏晨瑞的律师吧。”

她走出了移民局,立刻打电话给阿瑞的律师金全,对他讲明了事情的原委。

“你把保金寄到我的银行账号上,再付五百手续费给我,我今天下午找时间去移民局办手续。”

“你去填一个表格,付一下保金,还用不上一小时的时间,况且我已经付了你八千多元的律师费,你还要收这么多钱?”

“你来美国也七八年了,难道还不知道律师的劳动有多值钱吗?如果你嫌贵的话,就另请高明吧。”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到哪里去找一个了解阿瑞又肯替他担保的美国公民呢?她立刻说:“五百就五百吧,只是我今天没有这么多钱,你先去把人保出来,我回到达拉斯立刻寄给你。”

“我今天不收到这五百块钱是不会去担保的,你可以找人去借嘛。”

“我在太阳城没有什么熟人。”

“我看你也算聪明能干,五百块钱会把你难住吗?”

聪明能干有什么意义呢?挡得住命运的作弄吗?此时此刻一分钱都可能把我难住的,她想,但嘴上却说,“好吧,我今天下午一定把钱寄给你。”

在银行关门之前,她用自己的信用卡取了五百块钱,连同阿瑞的保金一起通过银行电汇给了了金全。

金全在休斯顿移民局关门之前签了保单,交了保金,但等他把保单传真给太阳城移民局的保释办公室时,保释办公室已经不再受理当天的事务了,所以阿瑞最早要到第二天才有可能被释放。

剩下的时间嘉雯无事可做了。她便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转,像一个车轮上的孤魂。

她一直期待阿瑞打电话给她,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打。也许他昨天从移民局法庭回到太阳城监狱后被关进了拘留室,或者被关进了一间没有电话的牢房。

他在监狱该会多么焦灼不安啊。他一定以为今天就可以出狱了,他能料到她受到了阻碍吗?他会不会怪她不抓紧时间呢?他离自由只有一步了,而这一步却这么难以跨越!

她不知不觉中竟然开到了太阳城监狱的露天停车场,她索性把车停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座监狱的外面打量它。几个月前她被关进押出的时候,囚车总是直接开进监狱的地下停车场,所以她从来没有机会看清监狱的外貌。

监狱的建筑并无特色,只是顶层阳台上所环绕的高墙和高墙四周的铁丝网使它和周围的建筑区别开来了。她知道顶层的阳台有一个排球场,一个篮球场,她曾经在那里打过排球,仰望过上空的一小片蓝天,曾经痛不欲生地向往过自由。

她又看到了那幅她在牢房里看过无数遍的硕大的法国葡萄酒的广告,看到了广告上那一对穿著优雅含情脉脉的情侣。

在监狱里的每一个白天和黑夜似乎都无比的清晰和真实,她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脸孔都还在记忆中:阿丽达,苏珊,阿琳娜,阿尔玛……

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竟然会在这里交汇,但她立誓她的生命轨迹将不会在这里重复。

让她无法忍受的现实是阿瑞还在这座监狱里面,他的每一种痛苦的感受,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对于她,都无比地熟悉。

时间似乎停滞了。

等她离开了太阳城监狱的停车场,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后,也只不过才下午六点钟。那一夜她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不知自己是身在狱中,还是在自由的世界里。

第二天嘉雯一直恍恍惚惚的。尽管她从中午就等在了移民局的停车场,打了几次电话询问,可接电话的遣送官查不到阿瑞的资料,也不知道阿瑞究竟是被押到了移民局,还是仍然被扣留在太阳城监狱。

她以为移民局这一天不会释放阿瑞了,几乎绝望。

到了下午三点半,她的电话响了。她看到显示屏上的号码是移民局的,心立刻狂跳起来。

对方说,“我是移民局的遣送官杰夫。”

“杰夫,你好!”她还记得这个留络腮胡子的遣送官。

“夏晨瑞给了我你的电话,你可以到移民局来接他了,他自由了!”

“我就在移民局的停车场。”她兴奋地叫喊了起来。

“好吧,我马上让他离开拘留室。”

五分钟之后,阿瑞推开了移民局大楼沉重的玻璃门,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踌躇了一刻,仿佛刚从一个黑暗的洞穴中走出到地面上,有些吃力地要辨清眼前的人与景物。

嘉雯奔过去,声音沙哑着叫喊他的名字。

他终于看见了身穿杏黄紧身毛衣的嘉雯,黯淡的双眼里立刻跳越出两点欢喜的星光,他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这个他在监狱里梦想过无数回的重逢瞬间终于变成了现实。

她扑进了他的怀里,立刻用双手把他搂紧。红尘世间,芸芸众生,唯有他,和她的生命紧密联结,痛着她的痛,感动着她的感动。

他们在分别穿越了地狱之后,终于又在人间相聚。路边所有行驶着的车辆似乎都减慢了速度,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悄然无声。

在他们被逮捕的那个晚上,在她临出“华美”的门之前,他追出门去,对她说,

“先回家等我。一会儿见。” 她没有料到这“一会儿”竟演变成了整整一百八十天的隔绝。

“如果你今天再不出来,我就疯掉了。”她抽泣着说。

“怎么会呢?你这么勇敢,这么忍耐,要疯掉的是我。”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长发中,“我想念你头发的气息都快要想疯了。”

德克萨斯二月的风十分冷峭,她感觉到他在发抖。他身上穿的还是被逮捕时那套衣服:短袖的白色T恤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她跑到车里,拿出他的毛衣帮他穿上。他消瘦了很多,毛衣就显得宽大了;脸色苍白,眼中却多了几分经历过沧桑的成熟。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让她清楚地看清了中间零星的白发。

“你瘦多了。”她心痛地说。

“我太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担心你的安全,担心你的健康,所以在监狱里每天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我不是很好吗?可惜到了你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没有关系,只要有你,我就永远有家。”

她把车钥匙递给他,“你来开车吧,享受一下自由的感觉。”

阿瑞开动了汽车,迅速地上了高速公路,神情比刚走出移民局大楼时活跃了许多。“现在才知道自由有多么可贵。”他把音响开大,又加快了速度。

高速公路两旁的广博的田野飞快地掠过。

“你放慢一点速度,你不想掉头再回监狱吧。”她说。

他放慢了车速,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握住她的手,“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流行歌曲歌词,用来形容你我很恰当。”

“什么歌词?”

“我用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

晚上,在太阳城外的假日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他们久久地、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在那些在拘留室、候审室、牢房、自杀监视室度过的日日夜夜里,他们最渴望的就是这样相拥在一起。

两个幸存者,躺在沧海中的一叶帆板上,以彼此的生命取暖,四周晓雾弥漫。地球停止转动,时间屏住呼吸,所有世间的成败荣辱刹时失掉了意义。

在激情过后升起来的是漫天漫地的柔情。

只有当阿瑞拥着她,吻去她所有旧日的伤痕;只有当他以年轻的激荡的身体冲撞她,才能撞碎一直束缚着她的手铐和脚镣,使她在混合着泪水的微笑中,获得淋漓尽致的释放和真正的解脱。

命运一次次地试图把他们分开,结果却一次次地将他们向彼此推近,但命运不会停止对他们的折磨,他们也不会放弃对命运的挑战。

由此便构成了他们的人生戏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