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7-8


嘉雯戒掉了赌博之后,在“金阳餐馆”找到了打工的机会,在那里认识了善解人意的阿瑞。在她看来,她和阿瑞的生命轨迹只是暂时交叉,她将和其他的陪读夫人一样半工半读,以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脱离餐馆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她生了一场病,她才发现其实她的生命轨迹已经被悄悄地改变了。

那天晚上,她头晕脑胀,混身酸痛。打扫完卫生之后,她的白衬衣已完全被汗水浸湿了。她走出餐馆门时虽然穿上了外套,但被冷风吹一下,浑身还是冷得发抖。她很希望能立刻回到家躺倒在床上,可一想到家里冰箱已经空了,韩宇大概还在等自己做饭,就忍着痛到超级市场去买菜。

等她买好了菜回到车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汽车发动起来。她在车里等了一会儿,猜想自己的发动方法有问题。车里很冷,她清楚地看到自己嘴里呼出的热气。过了十分钟,她小心翼翼地再去发动,可是车子仍旧毫无反应。她只好回到超级市场,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韩宇听出是她的声音立刻就问:“你怎么还不回家,我还没吃饭呢。”

“汽车发动不起来了。”

“你一定是胡乱鼓捣,把车搞坏了。”

“别忘了,这辆车已经老掉牙了。”

“为什么在我手里就不会坏?”

“我现在不想和你讨论这些。你可不可以想办法找个人开车先接我回去?”

“这么晚了,我去找谁?”

“好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她打电话向露丝求助。露丝很快就开车来接她了,还帮她给拖车公司打了电话,让拖车公司的人把她的车拖到了邻近的车行去修理。

嘉雯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家里,见韩宇正在上网,也没有和他打招呼,一头栽倒在床上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到了凌晨两点多,她咳嗽了起来,就再也无法入睡。接着她就开始发烧了,全身上下都是热的。喉咙似乎被一团慢火烘烤着,灼热干燥,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韩宇抱怨她:“因为你总咳嗽,我睡不着觉,我明天还要早起去上课呢。”

“可是我止不住,如果你嫌我吵你,我到客厅里去睡好了。”

她在客厅里的一个又薄又旧的床垫上躺下了。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她仍然无法入睡。她的口渴得厉害,可她没有力气爬起来。她隔着卧室的门叫韩宇,但是他没有回应。

她多么需要他能在她生病的时候端给她一杯水!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弱,弱成小小的一团。她的身体似乎不断地缩小,只剩下了一颗大大的悲哀的心,呼之欲出。

第二天早晨她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去做工。进了餐馆,她愈发觉得头重脚轻。她装满了一桶冰块,准备把它倒进饮料机的冰盒里。冰盒很高,她踮起脚尖还是不能把冰块倒进去,却险些把整桶的冰扣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时她手里的冰桶突然变得轻了,轻得如一片羽毛。一只男人的手托住了桶底,同时一股温暖的呼吸吹拂着她的脖颈。

她的后背已感觉出了阿瑞。“谢谢你。”她转过头来,头发几乎撩到了他的脸颊。他离她如此之近。

“你生病了,就休息一下吧。”他说。

她在餐厅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虚汗慢慢地浸透了她的衬衣,她的全身又开始发冷。

“我给你煮了一碗鸡汤,你喝了会感觉好一些。”他把一碗撒着姜片和翠绿的青菜叶的鸡汤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看着碗里的青菜。终于眼泪一滴滴地打落到青菜上,很快和热汤混在了一起,使那碗汤的味道特别了许多。

晚餐出人意料地繁忙。客人大批地涌进来,又大批地离去,留下一大片杯盘狼藉的餐桌,可门口还有客人在等位置。她把一堆脏盘脏碗和垃圾装进一个大塑料盒子,刚一端起来,手臂就发抖了。

这时阿瑞走过来,轻轻地说:“我来帮你吧,”就从她手里接过了沉重的塑料盒子。

她站在餐厅中央,有些不知所措了。多年来她生活在对自己的误解之中,或者说是对自己的坚强的误认之中。她似乎习惯了没有关怀的日子,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坚强来克服生活中的困难,其实在潜意识中她一直渴望他人的关怀。在餐馆里奔忙穿梭的日子里,关怀是太奢侈的东西。但突然有一天,一个大男孩,一脸真诚一脸阳光地站在她面前,轻轻地说:“我来帮你吧。”她眩晕了,她的坚强受到了打击,她的双腿完全软了下来,就象在万米长跑时,见到了冲线的一道白光。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复杂的女人,读过许多书,中国的、外国的;文学的、哲学的。以为自己爱的是深奥的男人,而深奥意味着学识。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女人,需要所有简单女人需要的柔情、呵护和欣赏。尤其当她终日穿梭在残羹冷炙中间,她只对一切温热的东西敏感,而深奥的学识在她心目中却无可挽回地残冷了。

现在终于有人给她,她渴望了多年的呵护。

那天阿瑞几乎帮她服务了她的所有的客人,擦了桌椅,吸了地。收工的时候,他陪她走到了车旁。

“你能开车吗?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那你怎么回来呢?”

“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回来。”

“不用麻烦了。我可以开,真的。”

“那你慢慢开,好不好?”他象是恳求她,“明天你就在家休息吧,因为明天轮到我休息,我来替你做工。”

第二天傍晚,她听到有人敲门,她打开门,来人却是阿瑞。他递给她两盒蛇胆川贝液。

“我托人从纽约唐人街带回来的,治咳嗽。”

“进来喝杯茶吧。”

“不用了,我还要赶回餐馆做工。”他说,随后就转身离开了。

她站在窗口,看到他的身影从自己的视线里慢慢消失,眼前的白茫茫的雪地突然变得无法忍受地空旷了起来。

生活中有许多细节是值得留意回味的,只是很多人因为太奔忙、太粗心,就错过了这些细节,使生活变成了简单的衣食住行。许多关切的眼神,别人撞到了,也就忽略了;许多微小的关怀,别人感受了,也就遗忘了。而她偏偏是敏感的一个人,就捕捉到了这些眼神,就体味到了这些关怀。她是慢慢地用这些眼神和关怀织一张网,等到某一天骨肉俱痛,而又激动不已,才知道自己已被锁在网中央了……

她病好了之后就立刻去打工了。因为刚刚淋浴过,她没有像平常那样把头发束起来,而是任由自己一头又浓又密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进了餐馆,正撞上阿瑞等待的眼神。

等她到饮料机旁给客人装饮料时,他也正巧走过来,就站在她的背后,嗅着她的发香。他的唇似乎已触到她的头发,他温暖的呼吸让她几乎不能自持。

那一刻究竟有多长?一秒、两秒、五秒,还是十秒?

“你病好了,我很开心。”他几乎耳语似的对她说。

可乐从杯子里溢了出来,她才惊觉了过来。

“是吗?”她轻轻地问。可乐顺着指缝流淌下去,彻骨般冰爽。

“明天我们休息,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庆祝一下好不好?你七点钟在‘辣味牛排店’等我。”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愿意把她身体康复的日子,当作他生命中的节日来庆祝,她忍心拒绝吗?

当嘉雯在“辣味牛排店”门口见到阿瑞时,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平常他做工穿的永远是白衬衣黑裤子,而那天他穿的是银灰色的滑雪衫,米色的卡其裤,看上去潇洒活跃。进了牛排店之后,他脱下了滑雪衫,露出了米色的毛衣。他的毛衣和她身上的羊绒衫的色调完全一致。

“你看上去和在餐馆里做工时不一样。”她说。

“你也是。”

“如果我们不在休息的日子见面,也许我永远看不到你的另一面了。”

“我很担心你不会来。”

“我也以为我不会来,但还是来了。因为我有一种想跟你谈谈的愿望。”

“谈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在美国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的生活一直都是没有目标的,就是打工谋生呗。好在刚来的时候,请律师帮我办了一张工卡,总算可以自由打工。”

“我的目标就是在美国拿一个学历,不然我就永远做家庭主妇了。”

“我不能想象你做家庭主妇的样子,你那么能干,永远做家庭主妇太可惜了。”

“你是因为我能干才对我印象深刻?”

“不是,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善良的东西,这种善良和你的孤傲气质结合在一起就使你显得很特别。”

嘉雯突然无言以对。过了几分钟,她似乎刻意要转移话题,就问:“你当初是怎么到美国来的?”

“几年前我原本是到莫斯科做生意的,但到了莫斯科正赶上前苏联内乱,我病倒在了红场边上的一家小旅馆里,躺在床上昏睡了十几天。几次警报响起来,同屋的人拖我起床出去躲避,我都拒绝了。我只想一直睡下去,因为只有睡眠能给我安慰。”

“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生病,你当时一定很绝望。”

“等我有力气爬起来,我就站到了房间的窗口旁。窗户很小,但从里面可以望到红场的一角。我看到几只鸽子,用嘴一下一下地啄着地面上的弹片的残骸。等我再多一点力气的时候,我就挣扎着走到了广场,坐到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面包,一点一点地喂那几只鸽子。广场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偶尔可以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沉重的黑皮鞋的警察巡视而过。即使太阳升起来,太阳也是面色苍白的。”

“人到了国外,才会真正 理解流浪这个词儿。”

“我总会想起我老家门口的那条暖暖的河,河的尽头接着海,我一直不知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样的景象。我辗转欧洲很多个国家,德国、法国、英国、荷兰,最后才到了美国。每一步的流浪都好像是因为命运的牵引。我就象在海上漂泊了多年,周围永远是一层不变的海浪和天空,而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座美丽的岛屿。一个好女人就是一座令人心醉的美丽的岛屿。”

“好女人在哪里?”

“你就是我说的好女人。”

她沉默了。

她是好女人吗?可她是别人的女人,一个别人并不珍惜的女人。小时候上图画课的时候,她总是紧张,画得很糟糕,但是在换了一张白纸,画第二次时她就会画得好得多。她可以重新开始吗?她有没有权利向生活再要一张白纸,来重画她的爱情?

“我以前在大陆有过一次婚姻,”阿瑞接着说,“那时太年轻,糊里糊涂地结婚,后来分居两国几年,彼此的记忆淡漠了,也就分手了。这几年我一个人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空落,直到认识了你,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等待你。”

吃过了饭之后,她和阿瑞走出了牛排店,发现雪已经落了几寸,把她的车整个盖住了。他们没有急于去扫雪,而是坐进了车里。

车里的温度慢慢地升高。他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嘴唇探到了她的唇。他的唇充满着壁火般温暖的气息,把她迅速地笼罩了。她的坚强外壳一片片地碎裂,裸露出孤寂的身体和无助的灵魂,渴望着被怜惜、被爱抚、被恋慕。

这样的热吻她已很久不曾体验过。

在她和韩宇的婚姻中,接吻似乎是多余的,而在最近的一两年,做爱也可有可无。她并不是作为一个女人和他生活在一起,而是作为一个共同应付柴米油盐的伙伴。当这个念头一旦从脑海里跳跃出来,她便委屈万分了起来。她的身体是被遗忘在空谷中多年的一株幽兰,现在终于有人涉水千里寻到了她的芳踪。

阿瑞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车的后座。她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和他的无限地接近。她放任自己,完全陶醉于这种接近之中。

而此时此刻放任是多么痛快、多么销魂啊。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的肢体存在着,但只是机械地组合在一起,麻木、沉睡。他的手每抚到一个部位,便点醒了那个部位,使她的全身活跃灵动了起来,欢欣兴奋了起来。他的爱抚有着无可抵挡的魔幻的力量,把她重塑了一次,使她柔软,使她妩媚,使她的生命之花在欲仙欲死的巅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美丽。

她在快乐的叫喊中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她在生命的燃烧中如凤凰涅磐之后重生。

车窗外的白雪又纷纷扬扬了起来……

 

 八 

嘉雯和韩宇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她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把自己的衣物装上了车,准备搬到一个新的公寓里去。韩宇下课回到家,拿起了她的最重的一只皮箱。

“我自己来吧。”她说。

“让我最后帮你做点什么吧。”

他帮她把皮箱搬到了车上。连续几夜的失眠,使原本瘦削的他看上去更单薄了。雨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楚神情。

“对不起,”她说,“我们还是没能白头偕老。”

“何必说对不起呢?”

“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做朋友,我们会成为终生的朋友。”

“我倒不悔做了一段夫妻。”

“就算相随着走了一段路。很多夫妻不都是‘因为误解而相爱,因为理解而分手’吗?”

“祝你好运!”

“我也祝你好运!”

她开车离开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还湿漉漉地站在远处,就打开了天窗,伸出手,对他挥了挥。

在大陆时他们的爱情在清贫的生活中幸存下来了,没料到在美国这个许多人向往的乐园他们却做了陌路人。是不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培育起来的爱情之花到了美国就很容易枯萎呢?是环境改变了她和韩宇,还是他们改变了他们自己?或许只是他们对彼此的期望改变了?

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因为她撕毁了爱的诺言。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一致的观点,可以平和地相处,但就是缺少一种心疼,一种牵挂,一种难以泯灭的激情,因此而成了陌路人。

她自问是否会怀念这个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六年的人。这是一个难题。永不回首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对一个相守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人,但是记忆中的人与现实中的人似乎已毫无关联。她回望的是那个曾给她惊喜的人吗?还是那个每时每刻为这个人牵肠挂肚无怨无悔的她自己?难道她怀念的不是她的曾经年轻的岁月和曾经鲜润的对爱和婚姻的梦想吗?

她不能怪罪他。她渴望他的安抚,撑持,而他疏忽了,由此便注定了他们无法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是令现代人最困惑的一个神话。

两年之后,嘉雯拿到了雪色佳大学信息科学专业的硕士,并在一家金融公司找到了工作。阿瑞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贷款买了一辆旧卡车,开始做给中餐馆送货的生意。由于旧卡车的车轮着火,再没有修理的价值,阿瑞只好贷款买了一辆新卡车。为了降低生意成本,扩大生意规模,嘉雯和阿瑞决定在雪色佳开一家东方食品店,并给食品店取名为“华美”。两人自己动手装修店铺,每天工作到深夜。

在开张前一天,阿瑞从纽约唐人街买好了货,开卡车回雪色佳。他已经很累了,很想把卡车停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区里,躺在卡车里好好睡一觉,哪怕睡一个小时也好。但他没有时间,他必须在餐馆关门之前把货送到,更何况食品店里的货还要整理。

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就闭了一下眼睛,等意识到自己闭了眼睛,又急忙睁开,出了一身冷汗。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保持清醒,把卡车顺利地开到家,嘉雯在等着自己。前面的一段路很黑,他拼命睁大了眼睛,想辨清路上的白线。

他想把卡车换到左边的那条线上去,但是因为刚刚下过雨,路很滑,他控制不了方向盘,卡车在高速公路上突然象一个疯狂的庞然大物,左倾右斜,最后倒栽葱跌下了公路旁的山坡,翻了一翻,最后大头朝下撞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停了下来。

卡车的驾驶仓深深地陷在淤泥里,阿瑞头朝下被困在驾驶室里。血全涌到了头上,阿瑞头痛欲裂,眼前变得漆黑一团。

“嘉雯,嘉雯,来救救我,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他呻吟着。

驾驶室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了,阿瑞慢慢地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用头顶着驾驶仓的顶棚,扭转着自己的双腿,一秒、两秒,一分种、两分种,他把双脚转向了自己左边的窗户,用尽全力,踢碎了窗玻璃,从窗口爬了出来。

嘉雯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还以为阿瑞已到了店门口。他总是在店口打电话给她,让她到驾驶室里拿一些报纸之类的散货。她欢喜地抓起手机,但是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请问你是夏晨瑞的女朋友吗?”

“我是。”

“我是警察,夏晨瑞刚刚在纽约州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希望你能立刻赶到现场。出事地点靠近二十八号出口。”

“他人没有受伤吧?” 嘉雯焦急地问,心几乎跳出胸口。

可是电话已经断掉了。她回拨警察的号码,却听不到接通的讯号。她奔进车里,以最快的速度向出事地点开去。她的双手颤抖,似乎无力把握方向盘,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撞到旁边的汽车。公路上雨雾弥漫。她加快了雨刷转动的速度,眼前依然是模糊的暗夜。生命中的黑暗就这样无所顾忌地扑面而来。似乎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真正遮挡自己视线的是她的泪雨。

她在心里祈求,向这世界上所有她可以叫出名字的神:上帝、玉皇大帝、观音、圣母玛丽亚……祈求阿瑞的平安。

远远地,她就看到三辆警车停在二十八号出口附近。警灯有节奏地闪动着,照亮了阿瑞的完全陷入了公路旁的泥坑的卡车。

现场的警察指挥她把车停在了警车后面。她跳下车,看到只穿一件单薄的牛仔衬衣的阿瑞站在风雨中发抖。她的心突然安稳了,她已不在意卡车或者“华美”的开张,她只要一个完完整整的阿瑞。

“他很幸运,他只有百分之一幸存下来的可能,但是他幸存下来了。”警察说。

她冲过去把阿瑞搂进了自己的怀中。她发现他突然瘦了许多,在她的怀里全身发抖。他的手掌被车玻璃割破了,鲜血直流。她抓起他的手掌,不知所措地用衣袖替他止血,可是血还是不停地涌出来。她就用嘴去阻挡,这时她的泪奔涌而出,和他的血融入了一处。

“我什么都没有了。”阿瑞说。

“你还有我。”

“我从卡车里爬出来那一刻,我就想我不能把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世界上。爱你,就是我下半生全部的意义了。”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我刚才一路上祈求所有东西方的神保佑你。”

“其实是你的爱保佑了我。”

这时救护车到了,一位救护人员开始为阿瑞包扎伤口。

阿瑞的整车的货都被卫生局贴上了封条,因为翻车,鲜货和干货混在一起,相互污染,这些食品已不容许再被销售。在警察和保险公司写了报告之后,“乔治拖车公司”派车来把阿瑞的卡车和货一起拖走了。

“他们拖走了我的卡车,就等于拿走我的全部生意。”阿瑞的声调绝望。

“不要想这么多了,先去医院检查身体。”她劝慰阿瑞。

嘉雯陪阿瑞做了身体检查。阿瑞除了手掌上的外伤,一切正常。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嘉雯和阿瑞回到家时,已过了午夜。他们不约而同地恐惧天亮,恐惧“华美食品店”开张时刻的到来。可是广告已经做出,他们无路可退。如果不按时开张,他们也要照付房租、水电、人工等费用,经济损失会更大。

嘉雯在心里暗自感叹,人生是多么变幻无穷啊!在一瞬间,灾难就取代了喜庆,眼泪就覆盖了欢喜。

那一夜,阿瑞几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仍然驾驶着沉重的卡车,身不由己地向山坡下滑下去,滑下去……

嘉雯把他拥在怀中,一遍遍地柔声地告诉他:“你现在已经安全了,你在我们的家里。”

她用颤抖的手指慢慢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想使他安静下来。他终于重新沉入了梦乡,但她却无法入睡。她似乎也曾坐在阿瑞的翻滚的卡车里,向泥泞的山坡滑下去,她恐惧地预感到她和他的一部分生命正在缓缓地塌陷……

第二天“华美食品店”开张,顾客对空荡荡的食品店十分不满。不久,当地的另外一个中国人开了一家比“华美”的规模大几倍的东方食品店,并用尽手段打击“华美”的生意。“华美” 在竞争中失败,终告倒闭。阿瑞心情烦闷,与嘉雯发生争吵,而嘉雯在气愤之余对当初选择阿瑞流露出悔意。阿瑞伤痛万分,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尽管嘉雯四处打听阿瑞的下落,但一无所获。

半年后,嘉雯被英伦顿专门设计网络人工智能人的“神创公司”聘用,离开了留给她无数伤情记忆的雪色佳。

夏天的时候,嘉雯自告奋勇去位于德州太阳城的一家保险公司做产品测试和培训工作。在离开德州的前一天,嘉雯和几位同事到当地有名的“金中国酒楼”吃晚餐。在晚餐即将结束的时候,酒楼的几位企台捧着一个插满了五彩蜡烛的生日蛋糕向她走来,并为她唱起了生日歌。嘉雯惊喜万分地发现其中的一位企台正是她思念已久的阿瑞。那一夜,她又一次牵起了他的手,因为他是她爱的宿命……

 

生活很快又把严峻的一面转向了嘉雯,神创公司公司倒闭了,她失去了职业。从前因为生意失败欠下的债务还没有还清,现在又失业,而当时正值全美国的计算机行业纷纷裁员,再就业的希望十分渺茫。

阿瑞的朋友阿坚在德克萨斯的弗斯克新开了一家自助餐馆,阿瑞便去了那里做工。嘉雯渴望回到阿瑞的身边。躺入他的臂弯,对她,是如此难以抗拒的诱惑

她决定开车从英伦顿到德克萨斯州,全程大约两千英哩。也许她有二十份烦恼,那么每开一百英哩,她会抛开一份烦恼,等到了德克萨斯,她就会一身轻松了。旅行是快乐的。没有信用卡公司的催债电话,没有没完没了的求职信,没有自尊一次次受挫的烦恼,也没有了无所事事的自怨自艾,她视野里只有蓝天,绿树,草场,和笔直的高速公路。

她在太阳初升的时候上路。正是雨后初晴,路两旁的树和草铺展出纤尘不染的碧绿。草地上有一簇簇的野花,大多数是黄的和白的,生气勃勃地绽放着,偶尔也有一两丛紫色的,清丽脱俗。

旅途是漫长的,而景色似乎是重复的。在别人眼里,这一味的重复也许单调,但在嘉雯眼里,这景色却是一味的明快和悦目。

世上原本有看不厌的风景。

她热爱这样一种单纯,无边无际的单纯;热爱这样一种纯粹,毫不造作的纯粹。

她很少降低车速,因为她喜欢风景在自己的视线里一掠而过的感觉,喜欢体味那种短促的美丽。心,无论有过多少伤痛,都还能享受日出,享受自然的宁静和温存,能够在自然的怀抱得到抚慰。

嘉雯只是一味地开着,十哩、二十哩、五十哩、一百哩……她穿过了麻省、康州、纽约州、弗吉尼亚,她还继续前行。她想起了电影《阿甘正传》里阿甘的长跑。阿甘说,他开始了他的长跑,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因。也许他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只不过在他出发的那一瞬间他并没有领会到。他穿越一个个城镇,从一个海洋奔向另一个海洋。长跑使他的痛苦得到了宣泄,他通过征服山川河流征服了他内心失掉情人詹妮的痛苦。

而对比阿甘,嘉雯是幸运的。阿甘的长跑并不能使他重遇詹妮,而嘉雯的旅行却使她越来越接近阿瑞。

当厌倦了长跑的阿甘转过头,面对着自己众多的追随者,他的追随者以为他会吐出发人深思的至理名言,他却只是说:“我累了,我想回家。”

嘉雯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阿甘。此刻她没有了家。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地址属于她。“家”,永远是流浪者心底最不可触动的一根弦,触动了,就会有生命中最悲情的音乐流淌出来,淹没了全心……

她一路南下,与其说是因为向往一份工作,不如说是向往一个家。

当她进入了阿拉巴马时,车窗外荒凉的草木从她眼前一一闪过,阿甘奔跑的身影似乎就在不远的天际。

她一遍一遍轻轻地念着阿甘的台词:“我累了,我想回家……”“我累了,我想回家……”

嘉雯终于进入了德克萨斯。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加油站停下来,走下车,脚下就是德克萨斯的土地了。骄阳似火。太阳照射到她裸露的手臂和腿上,肆无忌弹。原来太阳也会咬人。

当她汗水淋漓地站在阿瑞面前,两千英哩的长路已经被她留在背后了。那一夜,她躺在阿瑞的臂弯里,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在失掉了许多东西,包括生意、金钱、职业之后,至少还拥有彼此。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