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1-2

 

德克萨斯南部八月的阳光,仿佛由白焰汇成的精灵:火辣、耀眼,绽放着热情和希望。

在维卡市,第一家亚洲风味的大型自助餐馆“华美”的开业典礼已在艳阳下准备就绪。市长查尔斯、商业协会的会长艾丽丝和四十几名会员,“华美”的三十多个员工,近两百名客人,还有当地报纸、电视台新闻部的记者簇拥着“华美”的老板舒嘉雯聚集在餐馆门口。

嘉雯直发披肩,一双秀眸清澈,闪烁奕奕神采和暖人笑意。她身着质地柔软飘逸的纯纱裙装,脚穿细带高跟的黑皮凉鞋。长裙是V字领、紧腰身、宽摆,纯黑的底色上洒满雪白的雏菊和香草,外罩一件黑色对襟的立领无扣的短袖衫,线条简捷,而充满动感。

年轻的领位小姐蒙妮卡和企台小梅双双身穿粉红真丝唐装,拉着一条簇新的大红丝绸条带从餐馆里走出来。一个金发美女,一个东方佳丽,令在场的人眼前一亮。

蒙妮卡把一个铺着红布的银色托盘递到查尔斯面前,红布上摆着一把亮闪闪的“王麻子剪刀”。查尔斯一定不知道“王麻子”是何许人也,嘉雯想,中国人很有意思,不但让中餐馆在美国遍地开花,连王麻子剪刀都被摆到了台面上。

查尔斯温文尔雅,身上的米色西装使他显足绅士派头。他拿起剪刀,潇洒利落地剪断了红绸带。众人鼓起掌来了。

查尔斯对着新闻记者递过来的话筒说:“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庆祝‘华美’的开业,庆祝维卡市增添了一家独具特色的东方风味的餐馆。在此我想感谢‘华美’的老板和员工们的辛勤劳动,同时也祝愿‘华美’生意兴隆,前途无限!下面请‘华美’的老板舒女士讲几句。”

记者们立刻把话筒转到了嘉雯面前。她看了一眼站在骄阳下注视着她的肤色各异的人们,声调沉静而又深含热情地说:“对于一个移民,生活的意义似乎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劳动和幸存。我们‘华美’的这些中国人从东半球来到西半球,每个人都渴望实现自己的美国梦。我们落脚在维卡,不仅因为这里有商业机会,还因为这里的人们豪爽友好。我希望我们不只开创事业,同时也种植友情。”

热烈的掌声刹时季风般滚过,卷动了半空中猎猎飘扬的彩旗。

嘉雯眯起眼微笑了。在那一刻,她的美国梦正如她面前的红绸带,鲜艳明丽,而又伸手可及。

    查尔斯和艾丽斯在“华美”吃过午餐后和嘉雯握手告别。

“嘉雯,我必须告诉你,你们的饭菜味道非常好。我吃得太多,担心今天下午我的工作效率会很低。”查尔斯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很快还会再来的。”艾丽斯说。

下午三点钟左右,原本是绝大多数餐馆生意最清淡的时刻,但“华美”的餐厅里还有很多新来的客人。

嘉雯的男朋友夏晨瑞,在寿司台后面忙了整整一个中午,早已汗流满面。他端了两杯冰茶走到柜台前,把其中的一杯递给了正在填写货单的嘉雯:“休息一下吧,嘉雯,你还没吃早饭吧?”

“你也没吃吧?看你满头的汗。”嘉雯拿起一张餐巾纸,隔着柜台给阿瑞擦汗。

阿瑞穿一件白色的保罗牌T恤衫,一条深蓝的牛仔裤,英俊洒脱,充满活力,似乎还和五年前她初见他那天一样。

“哇,这么亲密!”一个年轻瘦高的中国男人走进了餐馆,大声嚷道。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留平头的男人。两人一律背心、短裤、拖鞋。显然为对付德克萨斯的酷暑,他们已把自己的服装减到了最少。

阿瑞笑了起来,拍了一下来人的肩头,“今天怎么有空?”

“ 来给你们道喜,今天是你们开业大吉呀。” 瘦高的男人说。

“嘉雯,这是我的老乡阿祥,另外一位是他的表弟李威。”阿瑞向她介绍。

“你们好!你们从哪里来?”她问。

“从纽约。我们到德州来找开餐馆的铺位。听说这里的中国大型自助餐馆不多,开起来都会发达。” 阿祥的声调里有无法掩饰的兴奋。

“没这么夸张吧?不过选一个好的位置非常重要。” 嘉雯说。

“你经验比较多,以后有很多问题还要请教你。”

嘉雯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给了阿祥,“不要说什么请教吧,大家互相帮忙。你们先找个座位坐下吃点东西吧。”

“我们吃过午饭了,”阿祥说,“阿瑞,你先带我们参观一下,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到太阳城的两家中餐馆看一看,晚上回来再吃饭。”

嘉雯开始打电话叫货,联络修停车场的事,随后匆匆忙忙地吃了点饭。

晚餐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了,大群的客人很快涌了进来。嘉雯带位、收钱、接电话,帮企台照顾客人,回答客人们没完没了的问题,忙得不可开交。

终于接近了关门的时间。阿祥和李威已从太阳城回到了维卡,并在“华美”吃了晚饭。

白日的喧嚷渐渐归于平静,餐厅里只剩下了廖廖的几个客人。嘉雯望望窗外,忙碌之中不曾留意太阳什么时候从天空消失了,甚至也寻不到一丝晚霞的痕迹。街上的车辆已变得稀少,小城维卡即将睡去了。

  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黑头发、棕眼睛的西班牙裔男人走到柜台前付钱。男人着一身黑衣,带一顶黑棒球帽。

  “一切还好吗?”她微笑着,照例礼貌地询问。

  他沉默不语。看起来是个怪人,她想,在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的客人都会客套两句,赞扬餐馆的饭菜或服务,而这个神色沉郁的男人并不正视她。也许他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

  “晚安。”在他临出门的时候她说,心里对他无缘由地生出了一些同情。

他并没有回头。

她看不得沉郁的人。生活已然沉重,再把沉重挂在脸上,岂不等于压到别人的心头?好在他只是一个陌路人。

  随后剩下的几个客人也离开了。

她离开了柜台,去检查厨房里的炉子和烤箱是否已经关掉,看看冰箱和冷库的门锁好了没有,又把餐厅的角角落落都巡视了一遍,嘱咐企台们把肮脏油腻的地方重新打扫一下,直到她满意了为止。

从早晨八点起床,她已经工作了十五个多小时。因为结算小费和信用卡的账目,她没顾上吃晚饭,现在连数钱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把当天收到的信用卡收据,现金和支票都放进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准备带回家。

“做餐馆真的很辛苦,这么晚才收工。”阿祥走近柜台对嘉雯说。

“没办法,为了谋生糊口。”

“不要说得这么凄惨。‘华美’生意这么火爆,再过一两年,你就不用再做工了,回家做太太。”

“你知道我这个人天生的劳碌命,真的有一天回家做太太了,我恐怕也会生病。”

李威走了过来说:“那你就和我们合作,再开一家餐馆。”

“现在千万不要和我谈这个话题,我从装修‘华美’到今天已经连续工作五个月没有休息过了。”

“我看你是累了,我们明天再谈吧。” 李威说。

嘉雯终于可以回家了。当她走出餐馆的时候,阿瑞追到了门口,对她挥挥手:“嘉雯,先回家等我,一会儿见。”

她忍不住笑了。阿瑞收工后将开上“华美”的红色“福特”面包车,把工人送到他们住的公寓,然后就回他和嘉雯的家。再过十几分钟又见面了,何必还要告别一下?阿瑞总有这么多温存的罗嗦。

她退车时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装饰雅致的“华美”,竟轻叹了一声。“华美”的生意无疑是兴旺的,但在美国当一个中餐馆的老板从来都不是她的梦想。生活象一座迷宫,让人无法预料命运会把自己引导到哪一条曲径上。她突然想起电影《阿甘正传》里阿甘和他母亲的一段对话:

阿甘母亲说:“我相信人创造自己的命运。你要把上帝给予你的天赋发挥到极处。”

阿甘问:“妈妈,我的命运是什么?”

  阿甘母亲回答:“你必须自己去发现。生活是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将拿到一块什么口味的巧克力。”

  嘉雯把车开出了停车场,把这些关于生活和命运的沉重问题抛到了脑后。此刻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浴缸里安安静静地躺上半小时,然后换上舒适的睡衣,吃一碗热滚滚的烧鸭面,上网读读当天的新闻。

她打开了公寓的门,径自进了洗手间,甩掉了脚上的高跟凉鞋,拿起了梳子开始梳头发。多年来养成了习惯,她总是在淋浴之前把头发梳得顺顺的。头发刚梳了一半,她的手提电话响了。她无奈地从皮包里翻出了自己的电话。

电话是阿祥打来的。他和李威开车在“罗格超级市场”门前被警察拦住了,因为不懂英语,想请她去翻译,替他们解释一下。她只好又穿上凉鞋,拿起皮包,开车到了“罗格超级市场”附近。阿祥的车被前后五辆警车拦截在路边,可怜兮兮的象个被众人围攻的孩子。她不免觉得维卡的警察有些夸张。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交通违规事件嘛,何必这么小题大做?

  她把自己的车停进了“罗格”的停车场,走近了阿祥的车。一个矮壮的剃了光头的警察迎面走了过来,对她说:“我拦住他是因为他换线没有闪灯,他只给我看了他的驾照。你问问他有没有其它证件?”

阿祥说他没有任何其它证件。她如实把阿祥的话翻译给了警察。当她问到李威时,李威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国际驾照。

  “那么你有证件吗?”警察突然掉转话头,问她。

她从钱包里掏出了自己的驾照,递给了警察。他拿了她的驾照立刻就向路边的一辆警车走去。大概是要查查驾驶记录吧,嘉雯想,她开车七八年了,连个违章停车的罚单都没有吃过,有什么可查的?

她站在街边,有些百无聊赖,困乏得甚至连睁开眼睛都有些吃力。街上暗黝黝的,警车上的转灯便格外地刺眼。这个夜晚突然变得不真实起来了。“我为什么飘洋过海,落脚到德克萨斯的这么一个安静、陌生得令人窒息的小城?”这个念头一旦从脑海里闪过,竟使她莫名地忧郁了起来。

她希望警察早一点给阿祥和李威放行,她也好回家洗澡,然后躺进阿瑞的臂弯,好好睡一觉。在认识阿瑞之前的几年里,她一直有失眠症。自从和阿瑞同床共枕之后,她的失眠症竟不治而愈。“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的安眠药。”她不止一次地在早晨,从酣睡中醒来,反反复复轻吻他的手臂说。

过了大约一刻钟,一个黑衣男人从不远处的黑暗中慢慢走近了她,对她扬了扬手里的一张印着黑字的白纸:

“嘉雯·舒,我是移民局的特工迈伦·鲁滨。你的H1B1技术人员工作签证只允许你为英伦顿的‘神创公司’工作,而‘神创公司’去年宣告倒闭,你在美国已属非法停留。我现在以美国移民局的名义逮捕你。”

她突然认出这个自称迈伦·鲁滨的人就是一小时前在“华美”吃饭的那个面色沉郁的男人,她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她猜想迈伦让警察拦截阿祥的车检验驾照只是借口,搜查身份证件然后实施逮捕才是他的真正目的,而他手里的逮捕证也说明他是有备而来。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行动,看来今夜她是在劫难逃了。

“在我给你戴上手铐之前,你要不要打电话找一个人把你的车开走?”迈伦问。

一小时前,嘉雯还对这个名叫迈伦的男人心生同情,现在才发现真正需要同情的是她自己。

她从皮包里找出手提电话,试着拨通阿瑞或在“华美”做工的其他人的号码,可是没有一个人接电话。这个黑夜变得愈发蹊跷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四下望望,似乎想找到一个熟人。这时她突然看见在“罗格超级市场”的停车场中央,“华美”的红色的福特面包车也被警车团团围住了。警察正给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一一戴手铐。阿瑞走在最前头,在他身后是炒锅老关,还有在“华美”打工的两个墨西哥人。

她的心狂跳了起来,似乎在暗夜无意中走近了一座悬崖,刹那间看清了自己面临的万丈深渊。此刻她的车已变得无足轻重,而最至关紧要的是给住在弗斯克的阿坚打一个电话。

幸运的是,她顺利地拨通了阿坚的电话:“我和阿瑞、老关,还有在我们餐馆里打工的两个墨西哥人现在要被移民局带走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阿坚的语调中流露出明显的不满。

“老关和那两个墨西哥人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我猜想他们没有身份。”

“我在弗斯克的餐馆用的都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送来的工人,怎么从来都没有麻烦?”

“也许因为你运气好吧。长话短说,你明天要到‘华美’来开门。”

“现在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了。从弗斯克开车到维卡,要五、六个小时,我今天夜里不要睡觉了?”阿坚刻意加重了声音中的睡意。

“你必须马上起床。如果你今天晚上不来,明天‘华美’就只有停业了,后果不堪设想。” 嘉雯的语气十分坚决。

“好吧。”阿坚终于答应了。

这时迈伦走近了她:“我现在必须拿走你的电话和皮包,给你带上手铐了。”

  她默默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仿佛准备走上祭坛的羊羔。

  “我拷过几百个人了,你是我见过的手腕最细的一个。”迈伦说。

  “我想我大概生来是戴首饰的,而不是戴手铐的。”

“真不幸。”迈伦低声说,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给她戴上了手铐。

嘉雯在黑暗中打量着手上的手铐,脑子里如德克萨斯的荒野一般空旷。这想必是一场恶梦,或者是这个名叫迈伦·鲁滨的男人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她的生活怎么会,怎么可以和手铐联系起来?

原来生活并不象一盒巧克力,因为不管夹什么样的心,巧克力毕竟是甜的,而当啷入狱的滋味却无论如何也不是甜蜜的。

迈伦命令阿祥和李威从他们的车里走出来,给他们也戴上了手铐。一辆长长的囚车停到了嘉雯身边,从囚车里走下来了五个全副武装的监狱警察。

这时阿瑞和其他三个人也被押过来了。嘉雯和阿瑞相视了短短的一秒。他们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又有了自己的事业,以为从此可以平安,可以少一些挣扎的苦痛了,但在这样一个暗夜,他们却双双被戴上手铐,相对立在一辆漆黑的钉满了铁栅栏的囚车面前。

等待他们的是同样漆黑的未知。

那一秒似乎长于百年,万语千言都化作了无底的沉默。

上了囚车,他们就被分开了,她坐在前排,他被勒令坐到了最后排。囚车的马达仍然发动着,但冷气并没有开,所以车里闷热无比。

“阿瑞,你怎么不开车回家,却到这里来了?”她问。

“他们几个人要到超级市场买东西,但没有车,我当然要载他们来。买完了东西我看到你在路边和警察说话,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情,就站在停车场看你。没想到警察就走过来了,说是要查每个人的证件,结果发现那两个墨西哥人和老关都没有身份。”阿瑞说。

“你们不许说话。”坐在驾驶座上的狱警吼了起来。

几分钟之后,囚车驶进了位于维卡市中心的监狱。监狱原来就坐落在弗兰克林大街上,在市政府对面郡政府旁边。嘉雯以前去市政府和郡政府办事多次,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一个小时前,在维卡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中,风采焕然的她还在讲述自己的美国梦,而此刻,她已被锁入了维卡古老的、窄小而昏暗的监狱,沦为了阶下囚……

嘉雯、阿瑞一行七人在狱警的监视下走进了监狱的电梯,一个高大肥胖的西班牙裔女看守早已双手插腰站在里面等候了。女看守身穿深蓝的狱警制服,脚踏一双半高筒的牛仔靴,一头粗硬的褐色头发被高盘在脑后,看上去有几分威风凛凛。

嘉雯注意到她的胸牌上刻着的名字是“克莱拉”。

“真是倒霉,半夜三更的,我都得不到休息,” 克莱拉嘟嘟囔囔,“移民局的特工在哪里抓到你们这些瘦骨嶙峋的家伙?”

无人理会克莱拉的提问。

“你们,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去,把脸都冲着墙。” 克莱拉叫嚷,接着又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所有的人都按她的命令做了。

嘉雯盯着油漆斑驳的灰黑的墙壁,竭力想让自己震荡的情绪平缓下来。电梯停在了三楼,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电梯,脱掉了鞋子,面对着墙壁一字排开了。

克莱拉开始对他们逐一搜身。轮到嘉雯时,克莱拉命令嘉雯把双手扶到墙上,把双脚分开,然后用两只大手把她的全身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她清晰地感觉到克莱拉的双手粗暴地游动在自己的身上,浑身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廊上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了两台电脑,是专门为登记新囚犯用的。克莱拉让嘉雯靠着墙壁对着电脑上的镜头站定了,“咔嚓”一声给她拍了照。她瞥了一眼自己被定格在电脑屏幕上的五官变形了的脸,耻辱感就涌了上来。平常她如果对自己的某张照片不满意,就会毫不犹豫地扔掉,尤其是那些看似囚犯的照片,但是今天,她的照片已被完完全全地输入了电脑。她没有权利把这张自己作为囚犯的,记录了她平生最丑陋瞬间的照片扔掉。

监狱在半个小时之内就毫不怜惜地剥去了她的美丽。

接下来是做手印。克莱拉站在她背后,抓起她的手,把她左手的拇指在墨盒里按一下,然后把她的拇指的指纹印到一张卡片上去,随后依次印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和手掌。她不能习惯克莱拉的摆布,手指一根根地变得僵硬。克莱拉粗重的呼吸一阵阵地吹着她的脖子,让她很不舒服。

“你可不可以放松一点?”克莱拉有些不耐烦。

“试试看吧。你知道在监狱里放松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既然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犯罪?”

“我是否犯了罪还是一个问题。”

“我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还有六个人的手印要做,可是我已经很累很困了。” 克莱拉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也很累很困了,” 嘉雯想,“我真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希望回到自己舒适的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手印做完之后,她走到洗手池前去洗手。涂了许多清洁液,反反复复地洗,手指上还是留有黑墨的印记。她把热水开大了,更用力地去揉搓,仍然无法把手恢复到原来的颜色。

她端详着自己小巧秀气的双手,这双曾经写过情诗,抚过恋人的嘴唇,设计过网络人工智能人,也曾洗过中餐馆的厕所,打扫过垃圾,搬运过沉重货物的手,在今夜,被冰冷的手铐锁过,又被监狱里的油墨玷污过了。

一阵悲从心底起,眼泪竟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眼角冰冰地滚落了下来。

她清醒地意识到生活中的某几个瞬间是注定要改写她的全部历史的,而此刻正是这样的瞬间之一。

“嘉雯,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不知什么时候,迈伦站在了嘉雯背后,似乎有些诧异地看着正在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的嘉雯。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反问。

他指了指电脑桌旁的座位,让她坐下了,随后坐到了她的身旁,拿出一个笔记本开始记录。

“你是从那里入境的?”迈伦问。

“纽约。”

八年前那个入境的夜晚已经属于上一个世纪了,只是纽约拉瓜迪尔机场的咖啡、皮萨和玉米花的香气似乎还从记忆深处一缕缕地飘出来。

当时一个年长的仪表堂堂的海关官员在验明了她的护照和签证之后,把它们还给了她,笑眯眯地对她说:“祝你在美国好运!”

他赠给了她进入美国后的第一个美好祝愿。

“哪一年?” 迈伦接着问。

“一九九四年。”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美国?”

“F2,学生家属身份。”

“这么说你丈夫当时是大学学生了?”

“准确地说,是我前夫,他曾是纽约州雪色佳大学的博士生。”

“他叫什么名字?”

“这很重要吗?我和他已经有几年没联系过了,他对我现在的生活一无所知。”

“我并不是要调查他,我只是需要核实你说的话。”

“你看我象撒谎的人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嘉雯,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语调似乎温和了一些。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他叫韩宇。”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舒墨扬。”

“母亲呢?”

“蓝玉。”

很多年来,她都是父母的骄傲,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此刻正在监狱里接受审问,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你在哪里出生的?”

“中国黑龙江冰城。”

想必穿越冰城的凌花江在这样的夏日早已白帆点点,波光莹莹了吧。

“你把身份转成H1B1之前还转过别的身份吗?”

“转过学生身份,F1。”

“那你是什么时候转为H1B1的?”

“大约三年前。”

“你现在是‘华美餐馆’的经理?”

“不只是经理,也是老板之一。”

“你知不知道在你的餐馆里有三个非法移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你在雇用他们的时候没有让他们填过雇员表格吗?”

“他们是被职业介绍所的司机送到餐馆来的,司机说他们都是有绿卡的。他们刚做了一两天工。我这几天太忙了,没来得及让他们填表格。”

“你知不知道你是不可以以H1B1的身份在餐馆工作的?你在美国已属非法滞留。”

“我不工作,到街头去流浪吗?我要不要养活自己呢?”

“在你上庭之前我不想和你谈你的案情,因为你现在说的任何话将来在法庭上都可能成为控告你的理由。”

“那我们就到法庭再谈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在美国千百万人签证过期、非法停留,为什么只抓我一个?是谁告了我?” 嘉雯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我再说一遍,我不能和你讨论你的案情。你平静一点。”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有可能平静吗?”

“这我可以理解。”

“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到。”

“我真的不能和你讨论案情。现在我想请你帮个忙。因为时间太晚了,我找不到翻译,你也知道在维卡以及周围的城市中英文流利的人很少。我需要了解夏晨瑞和其他人的情况,你可以做一回翻译吗?”

嘉雯点了点头。

这时阿瑞和同时被逮捕的几个人被关进了走廊左边的一个类似动物园里的铁笼的拘留室。

通过她的翻译,迈伦把每个中国人的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入境日期和地点等一一做了记录。接着迈伦对阿瑞宣读了逮捕令。阿瑞的罪名是“有意收留和运送非法移民”,因为警察在拦截了阿瑞开的面包车的时候,三个非法移民:老关,墨西哥人候赛和查罗斯都坐在他的车上。

当嘉雯把逮捕令翻译给阿瑞时,阿瑞悲哀地望着她的双唇。她憎恨自己亲口把这么残酷的消息转达给他。

“现在我们怎么办?”阿瑞问。

嘉雯叹了一口气,“我脑子里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迈伦对嘉雯说:“谢谢你的翻译,你的英语真的很出色。你在中国学过多长时间?”

“我在中国没有学过,到了美国之后才开始学的。英语是我的第三语言。”

“真的吗?”迈伦惊讶了,“你知道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过许多外国人,我发现他们在美国生活了一二十年,还不能说流利的英语。”

“能说流利的英语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替你省下雇用翻译的麻烦,帮你把我更快、更顺利地投入监狱。” 嘉雯自嘲。

到了凌晨,克莱拉把嘉雯丢进了一间女囚拘留室,“咣当”一声在她背后锁上了铁门。

嘉雯茫茫然地站在狭小的拘留室中央,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我是在做梦吗?这是不是一场恶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