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阿瑞出狱之后,就到克里斯蒂的一家中餐馆做厨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李威、阿祥、还有老关都先后被保释出狱。老关和阿祥去了纽约,而李威去了洛杉矶。嘉雯在“鸿运餐馆”开张之后,和阿福在克里斯蒂和德州西部的罗伯克同时承包了两个餐馆装修的工程,开始在两座城市里奔忙着。
罗伯克地处荒山荒漠之间,四季风沙弥漫。从克里斯蒂到罗伯克大约六百英哩,中间又有许多山路,开车需要大约十一个小时。
三月的一天,嘉雯从罗伯克回克里斯蒂,开车经过一段鲜有人烟的山区。她的前后都没有车辆,手提电话失去了信号。她已经连续开了八个小时的车,身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她发现自己似乎已被世界放逐、遗忘,开始怀疑厌倦自己的生活。她如此奔波,仅仅为了谋一个生存,一个永无保障的生存。
而怀疑和厌倦的情绪正如水库中的水,一旦堤坝被打开缺口,便肆意蔓延了。
她打开了收音机,幸运的是收音机还有信号。当天的最大新闻是美国移民局正式并入国土安全局,从此移民局这个名字将成为历史。
嘉雯听到这条新闻时不禁微笑了。从美国移民局在历史上几次改变其归属单位不难看出国家和社会对移民的态度的变化。美国移民局从最初成立以来,在历史上的不同时期分别归属过不同的部门。开始是归属联邦财政部,到四十年代归属于商务部,后来是劳工部、司法部,最后到此刻归属到国土安全部,由此可见在美国人眼中移民从此不再是劳工、家庭成员、贡献者或逃避迫害的人,而是国家潜在的威胁了。
在同一天,嘉雯收到了加拿大使馆给她寄来的技术移民签证。
第二天傍晚,嘉雯和阿瑞来到了克里斯蒂的海灘。海滩上的棕榈伴着风的旋律,随着海浪的节拍轻轻摇曳,把一个普通的春日傍晚装点得有声有色。他们可以看到不远处克里斯蒂高级法院的大楼,在那里他们曾戴着手铐脚镣一次次走过漫长的走廊,一次次地坐在被告席上接受审讯。
“如果我决定去加拿大,你会怪我吗?” 嘉雯问。
“为什么要怪你呢?你继续呆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快乐,我有什么理由强留你呢?”
“我知道我再无法快乐起来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其实不然。我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恶梦,梦见我一个人开车在深夜穿过德州的一个个小镇,天黑漆漆的,我看不清路牌,迷了路,不知怎么的就开到了荒野中的一条小路上,前后都没有人影。我怕极了,就哭起来,后来就哭醒了。”
阿瑞轻轻地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你需要换一个环境,需要忘记这些恶梦。”
“也许成长都是有代价的。付出了这么高的代价,才知道安定对我有多重要。我的梦已断,何必在德克萨斯留一个躯壳?遗憾的是我还要付出和你分离的代价,但你要明白这种分离是暂时的。”她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放进他的手掌里。
“以前我总觉相守才意味着相爱,其实两个人分居两处也可以相爱。”
“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离开。”
“你到了多伦多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立刻找到工作,我要继续留在美国打工,这样才有可能给你经济上的支持。”
嘉雯很快便委托麦克·本奇向太阳城移民法庭的法官递交了申请,要求自动离境。很快法官便批准了她的申请,算是了结了她的移民案件。
一个月后,她结束了自己在罗伯克承包的工程,开车回克里斯蒂。路过太阳城时,她在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加油,感觉似乎背后有人注视她,就转过了身,看到迈伦正站在后排的油泵旁加油。迈伦对她挥了挥手。待他加完了汽油,他就向她走过来,一边问好,一边伸出了自己的手。
嘉雯略微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伸出了手,和他握了一握, “你今天大概就不必把手拷拿出来了。”
他微笑了,“你今天看上去风采照人!”
“当然比从前的那个囚犯要受看得多。”
“我知道你很难忘记那段经历,不过我很希望你能忘记。”
“为什么要刻意忘记呢?留下的并不全是噩梦般的回忆。”
“真的吗?”
“真的,至少我对人心的善良多了一些信心,对人生的苦难多了一些认识。”
“你这样说,会让我觉得心理上轻松一点。”
“你知道我的名字‘雯’在中文里什么意思吗?是‘彩虹’。如果没有经历过暴风雨,怎么能珍惜彩虹呢?”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
“下一次如果你遇到一个和我经历相似的中国女人,在你把她关进监狱之前,请你手下留情。”
“我会记住你的劝告。”
“顺便告诉你,我三天以后就移民加拿大了。”
“是吗?”他似乎很惊讶。
“很出乎意料吗?”
“有一点儿。”
“你可能在心里想我是一个很愚钝的人,因为你见过许多外国人想方设法,用尽五花八门的手段,以金钱,肉体等等做交换,得到了在这里的居留权,而我却选择了放弃。”
“你真的准备离开美国吗?那你以前的这些努力不就白费了?”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在赌场输了很多钱,你还会再拿出钱来,花很多时间和精力继续赌下去吗?”
“也许会的,我要把本钱捞回来。”
“可是如果你真正赌过,你就知道你极可能会再次输得身无分文,而且还浪费了时间。”
“万一我又赢了呢?”
“我已经到了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万一’上的年纪了。我承认我是一个输家,所以我能够战胜赌场的诱惑。美国就是一座灯红酒绿的赌场,我惊讶自己可以抽身离开,可以到一个新的国家去从头开始。放弃不等于怯懦,放弃有时也需要勇气。”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要有精神准备,你到一个新的国家还会遇到许多新的困难。”
“放心好了,我不会在多伦多的街头流浪的。九年前,我入境美国的时候,身上只有五十美金,我幸存下来了。我一向都相信一点,如果一个人有头脑,又勤奋,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生存下来的。”
“祝你好运!”这最后的一句迈伦是用中文说的。
“再见!”
德克萨斯的八月,又一如既往地灼热热地铺展开了。骄阳流火,空气中并无一丝风的呼吸,草尖已开始发黄。
阿瑞开车送嘉雯从克里斯蒂去休斯顿飞机场。一路上,收音机里播放的乡村音乐时而粗犷激昂,时而婉转忧伤,把嘉雯的思绪拉得悠长。
“不知道这次你走了以后,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阿瑞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不信奉海誓山盟的,所以在此刻许诺是可笑的。我只是很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真有一种力量可以强大到把我们分开,因为失败和监禁都没能把我们分开。”
“即使你一去不回头,我也不会怨恨你。”
“为什么?”
“因为你受了这么多教育,走了这么多弯路,你应该换一个环境,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你生来不是做餐馆生意的,尽管你可以做得很好。我不想这样把你拢在身边,免得若干年之后你怨恨我的自私。”
“我以前不知道命运会敲两次门,但现在知道了,而且我很清楚这是第二次敲门,如果我不把握这个机会,也许我的生活再也不可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我会非常想念你的。我不敢想象下去……”
“这几年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你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孤独。”
“勇敢一点。”
在机场的安全检查口,他把她轻轻地拥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当他的唇触到她的,就几乎吻去了她全部远行的勇气。她渴望在生命中重复一个个接近完美的早晨:缱绻在他的臂弯,倾听他的心跳,注视阳光在他的脸上舞蹈。
她的眼泪滴到了他的唇上。他们的吻刹时变得湿润,浸满分离的苦涩。这一别,她和他之间就隔了一道国界。她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申请到一张签证,与他相聚,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
这时一个手里提着检测棒的身材高大的安全检查员有几分不客气地问她:“你是走还是不走?”
她已经无法再拖延。她将要搭乘的飞机即将起飞,而她必须在当天登陆加拿大,否则她的移民签证就会过期。
去,是心碎而去;留,却又无法安宁。命运是一个多么冷酷的巫师,只发给了她两张牌,一张是爱情,一张是自由,而她必须在这两张牌中间做出选择。
她去留两无奈,却是一样伤情。
他终于放手让她离开。当他的指尖脱离了她的,她的心却留在了他的手上……
通过安全检查口的短短几步路,她披枷戴锁般,走得缓慢而沉重。
她走上了飞往多伦多的客机,透过舷窗俯瞰德克萨斯博大的草场,碧蓝的海水,还有高高低低的建筑。因为在绝望的时候没有放任自己的绝望,她才有机会再欣赏这样的风景。
她的美国之旅,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不过在最纷攘的红尘中,做了一场梦。她真要为此扼腕叹息吗?人来到这个世界,哪一个不是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呢?生活归根结底是一个过程,她为什么要刻意寻一个结局?
她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受天神惩罚,必须把一块巨石从山底推到山顶。每一次当他费尽千辛万苦把这块巨石推到山顶时,巨石就自动滚落到山底。他又从山底开始推起。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西西弗斯,整个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推动的过程,他是否想到过放弃呢?
生活总是给人太多堕落的理由,因此她时时刻刻需要寻找一股促使自己的精神上升的力量。幸存下来的不只是她的身体,更重要的还有灵魂,一颗永远看重辛勤的劳动,真诚的热爱和精神自由的灵魂。
當她走出多伦多国际机场,夏日习习的晚风扑面而来,四周的点点灯火燃起新的希望。她在过去的几千个日日夜夜里所经历的,只是一场焚烧,而一个全新的她终于蝉兑而出……
她在多伦多很快找到了一份白领工作,并在安大略湖畔租了一个公寓安定了下来。黄昏的时候,她会在碧水边坐下来,守着青草、红枫,享受生命中的宁静。这时她会常常吟咏泰戈尔的诗句:
“静静地坐着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尾声
一年之后,嘉雯乘飞机到北京,又从北京搭火车到故乡冰城探望自己的父母。
那是八月里一个明丽的日子,铁轨旁铺满了芳草和野花。当火车慢慢驶近冰城,嘉雯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站在铁轨旁守望火车,神往外面的世界的小女孩。
岁月如流水,而往事成尘……
火车进入了冰城的小火车站,行驶得越来越慢了。列车员打开了车门,让她站在门口,这样她可以早一些看清火车站内的一切。
她看到了她父母苍老的面容,看到他们挥着手踉跄着向她跑来,仿佛跑得快些,他们就会把十年分离的光阴缩得短些。
当火车完全停了下来,她走下火车,双脚终于踏到了故乡的黑土地。她庆幸自己在戴着脚镣走过了德克萨斯南部小城昏暗的监狱之后,又感受到了故乡土地的厚实和温暖,找回了意志和力量的源泉。
她突然蹲在了地上,泗泪横流,哭得像个迷路了多年的孩子。
她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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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得克萨斯》,繁体版连载于《世界日报》副刊2006年11月至4月;
简体版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2005年长篇小说专号;
单行本由2006年1月百花文艺出版社,被列入《小说月报》金长篇丛书,后更名为《白日飘行》2010年3月由法律出版社再版
曾晓文
加拿大华语作家、编剧。南开大学文学硕士、美国雪城大学理学硕士。旅居美国9年,从2003起年定居多伦多,现职IT总监。著有长篇小说《梦断德克萨斯》《夜还年轻》《移民岁月》,小说集《重瓣女人花》《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爱不动了》,散文集《背灵魂回家》《属树叶的女子》《背对月亮》,电影剧本《浪琴岛》,译作《绿山墙的安妮》以及英文原创小说等。还担任30集电视连续剧《错放你的手》的编剧。作品被收入海内外多种文集、多次转载、翻译成英语,还被列入中国和加拿大的中学、大学教材;《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上榜“2009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金尘》上榜“2017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中篇小说排行榜”。曾晓文获中央日报文学奖、联合报系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华侨华人文学奖、北京广电局优秀剧本奖、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奖、新移民文学优秀创作奖、海外华文著述奖等。曾任加拿大中国笔会会长,现为美国中文作家协会顾问、北美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