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15-16

十五

 

星期五下午,嘉雯刚一进法庭,就看到迈伦独自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听众席上,对她挥手,微笑。他的微笑似乎是真诚的,还夹带着模模糊糊的同情。虽然他坐得离她很远,但他的真诚和同情还是穿越了空气,传给了她。

她坐到被告席上,并没有回应他的微笑,也没有正视他。所有的冤屈突然象乌云一样在心头大片大片地聚集起来,随即眼泪滂沱大雨般哗哗地落下来。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秒,他的微笑,她的眼泪。

那天下午法官只审理她一个人的案子,所以当时法庭里只有她、麦克、迈伦、检察官和三个法警,偌大的法庭显得格外地空旷。

迈伦是被检察官请来做政府证人的,但是在他作证她的所谓的罪行之前,先见证了她的眼泪。

她的手边没有面巾纸,她只好不停地用手指抹着眼泪,然后把眼泪涂到自己的胳膊上。

坐在对面律师席上的麦克,看到哭泣的嘉雯,远远地询问她,并没有问出声,只是做出“你还好吧”的口型。她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做了个“OK”的手势。她的手指上还挂着泪珠。

这时女法官米歇尔从法庭的侧门走了进来。法警喊了一声“起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嘉雯的心跳突然加速了,因为米歇尔今天下午将决定她是否应该被保释。她是否可以离开监狱,回到日常生活中,回到德克萨斯灿烂的阳光之下,完全在于米歇尔如何地一锤定音。

米歇尔首先请检察官马丁·汉克斯陈述他对嘉雯的起诉。马丁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他的声调森冷,在空荡的法庭里卷起了阵阵凉气。他一再强调嘉雯“有意识地窝藏和运送非法移民正昆、候赛和查罗斯”。

麦克请求米歇尔法官允许他向官方证人迈伦·鲁滨提问。迈伦坐到了证人席上。

米歇尔说:“请你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叫迈伦·鲁滨,曾做过三年边境巡警,后来调到移民局太阳城分局做特工。” 迈伦说。

“鲁滨先生,在你逮捕舒女士的时候,是否问过她关于华美餐馆里的三个非法移民的情况?”麦克问。

“我问过。”

“她怎么回答?”

“她说她不知道。”

“既然她不知道,你逮捕她的法律依据是什么呢?”

“我在调查中发现,这三个非法移民所住的位于松树街500号的公寓是由舒女士租下来的。”

“请问舒女士是在什么时候租下那个公寓的?”

“四月份。”

“华美餐馆是什么时候开张的呢?”

“六月底。”

“那三个非法移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华美餐馆的呢?”

“八月初。”

“就是说舒女士在四月份租这个公寓的时候并不知道谁会住在里面,她只是替餐馆租一个职工宿舍而已,那么她的‘有意窝藏非法移民’的罪名并不成立。法官,我的问题问完了。”麦克说。

迈伦走下证人席,坐到了检察官马丁的旁边。

“你想为自己作证吗?”麦克小声问嘉雯。

“是的。” 嘉雯的语气很坚决。

随即麦克对法官说:“尊敬的法官,我的当事人请求为自己作证。”

“她的请求被批准了。”法官说。

嘉雯坐到了证人席上。

“正昆·关,候赛和查罗斯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华美做工的?”

“正昆·关和候赛是在我被逮捕的三天前,也就是八月一日开始做工的,查罗斯是在八月三日开始的。”

“你是怎么雇到他们的?”

“他们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开车送来的工人。我打电话给职业介绍所时,特别强调我们需要有工卡的工人,没想到送来的却是非法移民。”

“他们到了餐馆之后你和他们交谈过吗?”

“没有,我实在没有时间。餐馆刚开张,又缺少人手,我每天都非常忙。介绍所的人把他们送到餐馆,他们就立刻开始在厨房里工作了。”

“你能证明他们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送来的吗?”

“我可以证明,因为我还保存着 ‘新大陆职业介绍所’收取介绍费的收据,上面写着正昆·关,候赛和查罗斯的名字。”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补充的吗?”

  “我只是想说,我可以理解在德州外国人这个词很容易让人和犯罪两个字联系起来,其实我们外国人和美国人一样,同样看重诚实,和辛勤的劳动。我们并没有从这里夺取什么,我们只是做一点生意,谋生糊口,为自己创造工作机会。”

嘉雯说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马丁站起身说:“舒女士在美国已经是逾期停留,触犯了移民法。”

“她的逾期停留是有其特殊原因的,我想我会在移民法庭上陈述她的理由,但是作为一个从无犯罪记录,甚至连一张交通违规罚单都没有吃过的人,我认为她有资格被保释。”麦克立刻站起身反击。

“可是她在监狱之外没有房产、丈夫、子女,她很有可能立刻搬家,从此杳无踪影。”马丁并不示弱。

米歇尔法官的脸上现出了疑虑重重的神情。

麦克走到了米歇尔面前说:“尊敬的法官,虽然嘉雯没有房产、丈夫、子女,但是她并不是社会危险游离分子。根据美国法律,如果有美国公民愿意为她担保,做她的监督人,她还是有权获得保释。我平生从来没有替我的当事人做过担保人,但是今天我破例了。我请求法官允许我做舒女士的担保人。如果她在保释在外期间出任何差错,我会承担法律责任。她今年三十六岁,我六十岁,我看待她就像看待我的女儿一样。她是一个有梦想,有教养,勤奋自立的人。我们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我们难道不应该保护每一个外国人的梦想吗?请法官再给她一次机会,也许她还会有光明的前途。”

坐在被告席上的嘉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奔涌而出的眼泪。在监狱的这些日子里,她的自尊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了,现在终于有人在庄严的法庭上,给了她人格的肯定和充满了人间气息的同情。

米歇尔法官似乎也有些动容了,她说,“下面我将宣布我的决定。本庭允许嘉雯·舒被保释,保金为一万美金,但是因为嘉雯·舒现今居住在维卡,本奇先生,你必须在维卡找到一个美国公民和你同时做担保人。”

散庭之后,麦克问嘉雯:“你在维卡有没有朋友或者熟人是美国公民?”

“我在维卡住的时间不长,只是和华美餐馆的房东兰迪·史密斯比较熟悉,也许你可以和他联络一下。”

“我会尽快和他联络。”

嘉雯不知道兰迪愿不愿意为她做担保人。三天之后,她惴惴不安地拨通了麦克办公室的电话。麦克的秘书告诉她,兰迪已答应为她担保,麦克正在和法官交涉,希望能保她出狱。

她的心安定了许多。也许这场恶梦会很快结束,她还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她疲惫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同牢房的囚犯的嘶喊声和尖叫声似乎渐渐地远去了,她沉入了梦幻的世界。在那里,有自由的风,清新的空气,有优雅的人们的问候和微笑。

到了法庭对她的案件举行听证会那天,马丁、迈伦当着麦克、嘉雯、法院的书记员的面,逐一审问了关正昆、候赛和查罗斯。正昆·关,候赛和查罗斯的证词只证明了他们在“华美”见过嘉雯两面,既不知道她的姓名,又不了解她在“华美”的职位。嘉雯与他们三人之间没有个人交流,又不曾从他们那里收取任何金钱,使得马丁对嘉雯“窝藏非法移民的”控诉变得毫无证据。

在听证会后的第二天早晨,当嘉雯还在沉睡中,看守菲比走到了她床边,叫醒了她:“起床了,你要离开这里了。”

“真的吗?他们会让我回家吗?”

“不知道。我只负责看管囚犯,至于你们的案件怎么被处理,那是法官的事情。”

嘉雯又被押进了囚车。

囚车行驶在笔直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公路两旁的草场像两幅无边无际的画轴起起伏伏地舒展开来了。远远望去,夕阳下的草场宁静而柔和。草茎是翠绿的,而草尖却是金色的。戴着手铐脚镣的嘉雯坐在四面封闭的囚车里,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外面的风是轻柔的,而草尖曼舞的韵律正吻合着风的旋律。

自然有时美得让人只想哭泣。

她想起了爱因斯坦的为解释相对论而举的例子。他说,在美女身边坐一小时就像一分钟那么短暂,在火炉上坐一分钟就像一小时那么漫长。此刻她对相对论有了更深的理解。在囚车里浏览自然的美色,一小时就像一分钟那么短暂;而坐在监狱里,一分钟就像一小时那么漫长。

她多么渴望躺倒在那夕阳下的草场上,哪怕只躺五分钟,渴望草场以它博大的怀抱包容她、安慰她。

她真的可以很快走下囚车,走入自然的怀抱吗?

嘉雯被看守送回到了克里斯蒂高级法院的候审室,接着又被押回了维卡监狱。她的发梢似乎还有草尖的影子,她的唇边还有夏风的气息。

她重新坐回到了维卡监狱的拘留室,平静,忍耐。后来她躺在拘留室里熟悉的铁凳上,沉沉地睡去了。

一辆火车远远地驶过来,火车散出的黑烟让冰城夏日的天空变得阴郁了。小嘉雯经常站在家乡冰城的小火车站里看火车。火车可以把她和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而她是多么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

站在铁轨旁的小嘉雯突然惊悚不安了起来,因为她看到了一朵白色的雏菊在铁轨中间伸出稚嫩的脸来,在太阳下安心地微笑着。如果她扑过去摘下那朵雏菊,它就会在她的手中慢慢枯萎;如果她让它继续留在铁轨中间,它就可能会被奔驰而来的车轮碾得粉碎。

总之那朵白色的雏菊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开放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而它的美丽只留给她一声叹息。

当火车开过来的时候,她小小的心颤抖了。她闭紧了自己的眼睛,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火车停下来,又开动。当火车在她的视线里渐渐消失的时候,她慢慢地睁开眼,她看到那朵白色的雏菊在车轮卷起的风中微微摇动着,完好无损地安心地微笑着。

嘉雯在含泪的微笑中醒来。也许她的生命就仿佛铁轨上的那朵雏菊,既然此劫难逃,那么就从容走过,她相信自己将在奔驰的车轮下幸存下来。

生命中永远有不可碾碎的东西:执著的信念,意志的力量,和永不悔改的心灵的美丽……

 

十六

 

转天嘉雯被关进了维卡监狱的牢房。她在牢房中拨通了麦克的电话,得知自己的刑事犯罪案件已被维卡检察院取消,但是她仍旧不能被释放,因为太阳城移民局还要扣留她。

一个星期之后,移民局的遣送官杰夫到维卡监狱把她带走了。他们没有给她一秒钟的时间,让她享受一下自由的空气,就把她关进了移民局的拘留室。到了傍晚,她又和一群刚刚从墨西哥和洪都拉斯偷渡来美的妇女一起被送回了太阳城的监狱。

在楼下的大厅里,她遇见了菲比。

“你怎么转头就回来了?”菲比问。

“没办法,身不由己。”

“这一次是什么麻烦?”

“移民局还要扣留我,因为我逾期停留。”

“成千上万的人都逾期停留,都抓进来恐怕太阳城还要再盖几十座监狱。”

“我大概是非常幸运、非常特殊的一个。”

嘉雯在拘留室里等待被重新注册入狱。等待似乎是无休无止的。拘留室里依旧是冷风袭袭,身穿纯纱套裙的她浑身冻得发抖,只好不停地来回踱步,以此来驱逐寒冷。看守慢条斯理地登记囚犯的信息,彼此间还不停地闲聊。他们不在意囚犯们的冷与热、饱与饿。对于他们,囚犯有罪无罪,并没有很大意义。他们就像排版工把一个个铅字摆到相应的格子里,机械地把一个个囚犯安置到牢房里。

晚餐的时候,尽管嘉雯对那无滋无味的三维治痛恨不已,她还是强迫自己把它吞了下去。她知道监狱是不同情病弱,不接受眼泪的。她必须维持自己的健康,把握自己的情绪,否则她就难以熬过漫长的黑夜和白天。

她多么渴望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躺在自己舒适的床上,睡一个没有噩梦的长觉。在监狱里,日常生活中极普通的享受无一不变成了奢侈的向往。

巧合的是她又被关进了原来的4A牢房。她进了牢房,所有的囚犯都睡熟了。她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分给自己的上铺。

一个新的漫长的黑夜又降临在了一间旧的熟悉的牢房里……

她在监狱里生活也和在外面生活一样,在精神上有高涨和低落。精神高涨的时候,她会读小说、写小说、看电视、参加体育活动,和其他囚犯聊天。她要积极地活着,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监狱生活只是暂时的,自由却是永远的;而在她精神低落的时候,她只是整天整夜地躺在床上,对牢房里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把自己最大限度的封闭起来,顽固地拒绝着身陷囹圄的现实。

她早已习惯于和自己交谈。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她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真正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真诚与真实,虚荣与虚假。现在她没完没了地和自己交谈。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座偌大无比的舞台,而她在演一出独角戏。世间的任何神秘都失掉了吸引力,她要探究的唯有自己内心的神秘。

她无论如何不肯把自己和囚犯这个词联系起来。坐监狱的都是些什么人?杀人犯、抢劫犯、毒贩子、伪钞制造者……而她为什么必须和她们生活在同一屋顶之下?她感到耻辱和愤怒。

她尽量压抑自己的愤怒,因为愤怒是危险的火焰,会把她的忍耐和希望燃烧成灰烬。她不知道如何排遣自己的愤怒,她无法读书,无法看电视,无法做任何事情,只恐惧着即将来临的每一分钟。她希望能拿到一种药,让她入睡,让她暂时停止呼吸,一直睡到她可以出狱的日子。

如果没有自由,呼吸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对监狱里所有的一切无比厌倦,厌倦里面一层不变的铁窗、铁栅栏、铁桌椅和铁床。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冰冷的,坚硬的,没有温情,没有色彩。她厌倦那一层不变的三维治、热狗、罐头食品。她的饭量一天天减小,她的睡眠一天天减少。她逾发消瘦,而勇气慢慢地从她身上离去,她变得脆弱敏感。

在这世界上,医院是可怕的地方,比医院更可怕的地方是监狱,而比监狱更可怕的地方是墓地;没有金钱是悲哀的,比没有金钱更悲哀的是没有爱情,而比没有爱情更悲哀的是没有自由。

她不敢陷入回忆,不敢回忆曾经历过的美好瞬间,不敢回想外面的世界,因为回忆一旦被触动,泪腺也会被触动。

  日子一天天流转得很慢。

早晨七点,轮到她所在的牢房出外活动。大多数囚犯还在沉睡,只有廖廖的几人要求到阳台上活动。

她觉得气闷,很想出去走走。在经过了一番繁琐的登记、搜身之后,她终于来到了阳台上。她突然嗅到了清爽的气息。徐徐的风拂在她的脸上,象情人最轻的吻。

对比监狱一层不变的生硬和冷酷,任何一种柔和都会让她感动。她向往着世间所有温柔的东西:舒适的床,温情的低语,轻柔的亲吻和爱抚。

她恍然醒悟了过来,她在监狱里已经由夏季等到了秋天。

从罩着铁网的阳台上,她只能望到方方的一块天空。晨曦慢慢地遮盖了灰暗的云层,接着一轮太阳缓缓地升起来了,由绯红转为璀璨。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仰着头,感受着太阳和微风。当她身处自由的世界时,自然的变化很少引起她的惊奇;而此时,当贴近自然变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求,自然的点滴变化都会拨动她的心绪。

楼下马路上的汽车的声音渐渐增多了,太阳城开始了它繁忙的一天。

监狱规定在户外活动的时间只有四十分钟。那么再过一会儿,她将重新回到牢房,回到睡梦中。

话剧《日出》中的一句著名的台词突然涌到了她的唇边:“太阳升起来了,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每天的上午似乎过得很快,因为嘉雯的上午几乎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下午吃顿午饭,洗个澡,读几页小说,似乎也不难度过。

而最漫长的却是黄昏。

晚饭过后,牢房里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女囚犯无论怎样地吵闹、宣泄,总有疲惫的时候。嘉雯一向都是以静制动的,她不会嘶喊、嚎叫,她已经学会了缓解自己的情绪,而且领悟到如果她要扭转生活中的危机,就必须先消除精神上的危机。

她常常坐在床上,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透过密密地罩着铁丝网的窗户,望着天空的颜色一点点由明转暗,晚霞由绯红变成烟色。

黄昏透过铁窗弥漫了进来。

白日是不属于她的,她在昏睡,唯有在黄昏,她是无比清醒的。白日的明丽渐渐消失,而即将进入的是无法抵抗的黑夜。

这难道就象她的人生吗?从此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她时而是坚强的,相信自己可以把握未来;时而又是脆弱的,恐惧着未来的无法捉摸。她不敢设想未来,她知道有无数困难在等待自己。

她一再自问,这场牢狱之灾究竟使她失掉了什么?也许她多年来都是一个囚徒,只是她没有觉察到。她把自己囚禁在一座精神的监狱里,被金钱、地位、荣誉的手铐和脚镣束缚着。她的心灵是否是不染功名利禄的尘埃,是否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也许命运给她制造了一个契机,强迫她自省。当她体验了冰冷的手铐脚镣的残酷束缚时,她精神上的手铐脚镣却悄然松解了。她没有预料到自己心头的锁链会被一把偶然的钥匙解开,虽然这是一个残酷的偶然。

生活在剥夺的同时永远都在给予,关键就在于她有没有这样的悟性。

监狱无疑是一个让人清心寡欲的地方。在这里金钱是没有很大的意义的。监狱除了允许囚犯购买一点基本的生活用品,是不允许囚犯消费的;荣誉似乎也无足轻重。无论某个人在外面的世界如何受人欢迎,受人尊重,在监狱中他与他人的区别只在于囚犯号码;而美貌在被囚服遮盖之后也不被注目了。

所有的欲望与美都被压抑了,被控制了。唯有精神,可以在监狱里生出翅膀。

她尽量让自己的精神停留在内心世界里,这样虽然她失掉了身体的自由,她还拥有精神上的自由,而此时此刻精神上的自由是多么奢侈,多么令人陶醉。

她在监狱里的一本书上偶然读到这样一段话:

“The three great essentials of happiness are: something to do, someone to love and something to hope for.”(构成快乐的三个要素是:有事可做,有人可爱,有东西可盼望)

在监狱里她可以读书写作,她爱着思念着阿瑞,而且她盼望着自由。原来她也可以是快乐的,而快乐的感觉也可以有泪。

回忆是她仅有的财富。在牢房的清寒中,她以回忆温暖自己。

她几乎把她半生中所结识的每一个曾给予过她关怀的人都回想过了,所有柔情的瞬间都被细细品味过了,哪怕只是一句问候,一抹微笑,一个关怀的眼神。她怀念和他们一起野餐、旅行、看电视、吃饭、打球、玩牌,怀念着自己的与他们的生命曲线交叉时所留下的点点滴滴的友情与温情。

她如此渴望温情,因为温情给她力量,使她坚强;温情使她丰富,也使她生动。

监狱生活竟使她变得温柔,而不是冷酷。也许人只有在极端冷漠的环境中,才懂得珍惜温情。如果没有外界极端环境的刺激,也许她的头脑永远不会这么活跃,感情永远不会这么细腻,而回忆也永远不会这么生动。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似乎坐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永远是行色匆匆,永远奔向下一个不知名的驿站,无暇停留,无暇回顾。现在她被甩下了马车,摔到了地面上。尽管摔得疼痛,伤得惨重,但她却有了许多时间回味过去。

她不知道这样安静地坐看黄昏,是生活对她的惩罚还是给予?

嘉雯特地选择在白天睡觉,这样时间似乎过得快些,又可以避免和其他囚犯冲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可以守着牢房门口的灯,读读小说,想想心事,在世界上最没有空间的地方给自己创造一小片精神的空间。她坐到了牢房门口的不锈钢桌子边。西班牙裔的女囚阿丽达坐在桌前摆弄着一副扑克牌。阿丽达年近五十,身材早已变得臃肿,但眼睛却黝黑晶亮,充满神采。

“会算命吗?”嘉雯问。

“怎么?感到迷惑了?”

嘉雯无力地点点头,“前所未有地迷惑。”

阿丽达说:“我替你看看手相吧。”

阿丽达捧起她的手,在仔细辨认了她手掌的每一条纹路之后说,“你生命中有一个非常爱你的男人。这个男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是属于你的。无论你与他分离,还是相聚,他对你都是始终如一。爱你是他的宿命。你现在面临许多危机,当然你所有的危机都会被扭转,但你必须耐下心来。”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本命年多烦忧,可我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命运并不是要惩罚你,只是想完成对你的塑造。当你离开监狱的时候,你会更丰富、更成熟。”

“你看我还会留在美国吗?”

“不太可能了,你注定是要漂泊许多国家的。”

她没有想到,在美国德克萨斯的太阳城,一个与自己的肤色、文化背景、经历迥然不同的女人,竟在短短的瞬间解读了她的命运,还传达给她一股难以言喻的精神力量。

囚禁让她理解了自由,失败让她懂得了放弃,而从不曾幻灭的人生也许是乏味的人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