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嘉雯在睡梦中听到看守菲比叫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叫她去上移民局的法庭。
对比克里斯蒂高级法院的法庭,太阳城移民局的法庭要小得多,也少了很多威严气势。移民局的律师霍默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和牛仔裤,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翻着卷宗。
在进法庭前五分钟,嘉雯才知道麦克并没有接到出庭的通知。如果她推迟上庭的话,恐怕还要在监狱等几星期才有上庭的机会,因为在太阳城移民局的移民案件积压十分严重。她决定独自上庭,相信自己的英语和法律知识足以应付场面。
法官理查德是一个六十几岁的白人,有着良好的教养。
“你到我面前来。”法官理查德对嘉雯说。
嘉雯走到了他面前。
“你会说英语吗?”
“会。”
“你真的会说吗?法庭有翻译,我可以叫他出来替你翻译。”
“我不需要翻译,不过谢谢你。”
“你是从哪一所大学毕业的?”
“我毕业于雪色佳大学。”
“从东海岸到德克萨斯,漫长的旅途,巨大的变动。我猜想你很喜欢德克萨斯,才搬到这里来。”
“此刻站在这个法庭里,说喜欢似乎有些做作,终身难忘大概是最恰当的词了。”
理查德微微笑了,摇了摇头,“那好吧,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吧。”
随后法官理查德宣布开庭,例行公事地读了移民局律师霍默对她的起诉:
“嘉雯·舒,因替你申请H1B签证的‘神创公司’已经倒闭,你在美国已属非法停留,我将把你的案件移交太阳城移民法庭,移民法庭将在明年五月开庭审议对你的遣送。”
“你有什么问题吗?”他俯视着她,声调中有一种长辈的温和。
“我希望法官在我上移民法庭之前给我保释的机会。”
“你想在你的律师没有出庭的时候讨论保释问题吗?”
“是的,法官,因为我在监狱里度日如年。”
“可是你这样做很冒险。如果我今天做了不利于你的决定,你的律师就很难改变我的决定了。我建议你还是等到你的律师出庭的时候再讨论你的保释问题。你认为呢?”
“我想我还是等等吧,”我不可以疏忽的,嘉雯想,自己是在踩钢丝,稍有疏忽就很可能坠入更可怕的深渊。如果她得不到保释的机会,她就要坐在监狱等半年,才有机会见到太阳城移民法庭的法官,于是她恳求地问,“我可不可以请求法官早一点为我开一次保释庭?”
一个东方女人,飘洋过海来到美国,受过良好的教育,说着相当流利的英语,穿着飘逸优雅的套裙,安静地坐在被告席上,面色虽然苍白,可不失清丽,看上去与其他刚刚在边境上被移民巡逻官逮捕的,浑身泥泞的,对美国一无所知的墨西哥移民完全不同。她眼神殷殷、泪光莹莹地仰望着法官理查德。
理查德读懂了她眼中的期待-对自由和恢复尊严的期待。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今天是星期三,我这个星期五就给你开庭吧,你在这个国家的任何其它移民局的法庭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上保释庭的机会。”
“非常感谢。” 嘉雯说。
嘉雯被押出了移民局的法庭,重新坐进了囚车。她从车窗望出去,看到了太阳城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在每一辆车里都有一张不同的脸,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年轻的、年老的;焦灼的、平静的、兴奋的、沮丧的。他们应该也有痛苦吧,她想,但是对比失去自由的痛苦,他们的痛苦也就太微不足道了。
再有四十八小时,法官理查德就会对是否让她保释做出决定。
这将是多么漫长而又充满希望的四十八小时啊。
回到太阳城监狱,因为一个精神有些失常的女囚被关进了她的单人牢房,而临时牢房里已再不可能多塞下一张折叠床,她又被送回了4A牢房。
第二天正巧囚犯们通过监狱购买的日常用品和零食被送到了。嘉雯特地为贡买了洗发精、浴液、方便面和巧克力。当她把这些东西递给贡时,贡呆滞的眼睛转动了几圈,竟漾出了泪光来。
“谢谢你。” 贡小声说。
“不用客气。”
“我在这间牢房里呆了几年了,还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任何东西,别人只是嘲笑我、讨厌我。象你这么好心的人应该有好运的,明天法官会同意让你保释的。”
“不是好人都有好运,如果我有好运的话,我就不会进到监狱里来了。但我不会因为厄运就改变我对别人的态度。” 嘉雯说。
移民局的遣送官在每个囚犯上庭的日子,都会让他们换上自己的衣服,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监狱,因为他们无法预料囚犯们在上庭之后将何去何从。囚犯们也许当天就被遣送回国,也许会被当庭释放,被保释,或者被送回监狱。
在嘉雯上保释庭的那天早晨,阿尔玛和阿琳娜帮她把沉重的床垫拖到牢房门口。待嘉雯走出了牢房门后,看守就立刻就把铁门锁上了。
苏珊躺在床上,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她的脖子,对嘉雯说:“祝你好运!”
贡刚刚洗过头发,头发显得浓密而光滑。她坐在角落里向嘉雯挥手,嘉雯微微笑了一下,贡也破天荒地笑了,笑容使她看上去年轻了很多。
阿琳娜隔着铁栅栏兴奋地告诉嘉雯:“汤姆已经出狱了,我和汤姆马上就要结婚了!”
“你人在监狱里也可以结婚?”
“当然,我只要花一美元在监狱里注册一下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你做好精神准备了吗?做汤姆的四个孩子的母亲?”
“准备好了。我会好好爱他们。”
“我早听说过爱情是盲目的,但我没想到会盲目到这种地步。你还从来没有清楚地看过他。”
“我告诉过你,我们是通过书信相爱的,爱情以什么方式发生难道很重要吗?”
“我大概是真的不懂爱情了。”
阿尔玛从铁栅栏的缝隙中伸出手来和她告别。阿尔玛说:“我相信你今天一定会获得保释,祝你好运!”
嘉雯握住了她的手:“多多保重!”
嘉雯又被押上囚车,送进太阳城移民局一楼的候审室。在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忐忑不安的等待之后,她终于走进了法庭。
嘉雯看到麦克已经等在法庭里了,她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谢谢你准时出庭。”
“希望今天我能带给你好运,不过今天这个代表移民局出庭的律师看起来很难应付。”
嘉雯把目光转向了移民局的律师。移民局的律师是一个和嘉雯年纪相仿的美国女人。她的脸孔窄小,鼻子尖尖的,表情严肃。
“我也有这样的预感,但我们得战胜她。” 嘉雯低声说。
这时法官理查德走了进来,法庭里的每一个人都站起了身来,“请坐吧,”理查德说。
接着麦克和政府律师分别作了自我介绍,原来这位脸孔窄小的政府律师名叫谢利·道格拉斯。
麦克开始陈述保释嘉雯的理由。麦克说:“舒女士八年前来美国,一向维持合法身份,而前一段时间滞留美国,实在是因为她早在两年前已开始申请移民加拿大,等待加拿大驻洛杉矶使馆的面试,面试通过后又等待签证,我希望法官能够根据舒小姐的具体情况,考虑她的案件。舒小姐受过良好的教育,多年来辛苦地劳动,从未有过犯罪记录,我请求法官允许她保释出狱,我相信她不会成为社会上的危险游离分子。”
这时谢利一边飞快地翻阅着卷宗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反对让嘉雯·舒保释,因为她曾卷入一起运送和窝藏非法移民的刑事案件,在她名下的公寓里曾住过三个非法移民。”
麦克立刻针锋相对,“我正是舒女士的刑事案件的辩护律师,我了解整个案情。两个月以前维卡的检察官就已经撤销了对舒女士的起诉。”
理查德说:“既然案件已经被取消,我们就不必在本庭再讨论了。”
谢利仍旧紧追不舍,“嘉雯·舒在过去的几年里,多次搬家,她在美国既没有丈夫儿女,又没有房产,如果法庭一旦放她出狱,她很有可能又会四处逃窜,不知去向。”
这时嘉雯举起了手。理查德问道:“你有话要说吗?”
“是的,法官先生。我的确多次搬家,可是一个外国人初到美国为了求学求职,生存发展,几经迁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我没有丈夫儿女,那只是我个人生活的选择,并不说明我是危险的女人;我虽然没有房产,但我仍是在维卡的‘华美餐馆’的老板,现在‘华美餐馆’的生意每况愈下,那里还有十几个特地从加州,纽约搬到维卡的工人,他们希望我能尽快出狱,维持餐馆的生意,使他们不至于失业。我恳求法官再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保释出狱。”
理查德注视嘉雯足足有五秒钟,似乎在判断她的真诚程度,随后说,“好了,现在我来宣布我的决定,嘉雯·舒可以被保释出狱,保金一万五千美金。”然后他问麦克:“麦克·本奇先生,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想不想等几天再上一庭,要求降低保金,一万五千元不是一个小数目。”麦克低声问嘉雯。
“不要,我想今天就离开监狱。”
于是麦克提高声音对法官说:“我对法官的决定没有异议。”
“谢谢法官。” 嘉雯说。
“以后不要再惹麻烦了,”法官以长辈对待儿女似的慈爱语气说,“祝你好运!”
嘉雯眼泪又一次泉水似的涌了出来。终于在九十八个昼夜的非人间的生活之后,有一位年长威严的、有教养充满人情味的人对她说:
“祝你好运。”
八年前她在底特律机场入境美国,那个验证她的签证的年长的海关官员,也是这样以一种慈爱的语气对她说:“祝你好运”。
这一句话使她嗅到了人间的气息。
二十二
到了下午三点三刻,在移民局保释办公室关门前十五分钟,麦克替嘉雯付了保金,签了保单。
几分钟前,嘉雯还在移民局的冰冷的拘留室里困兽般焦灼地踱来踱去,而此刻她已经坐在麦克的昂贵的红色跑车里,浏览德克萨斯的洒满夕晖的草场了。
她打开天窗,站起身,从天窗里伸出头,让舒爽的风尽情吹散自己的头发。秋风许许,而自由如风,从此,她又可以在天与地之间舞蹈。
原来囚禁与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在整个坐牢的过程中,她经历了一生中最难忘的最复杂的感情。尊严与耻辱,希望与失望,爱恋与怨恨,排斥与感激……极端的环境,激烈的情感,使她焚烧,又使她冷静。
她被手铐脚镣锁着,被监视,被喝斥,被一次次送上法庭,又被一次次押回监狱;不断地拍照,按手印,体检,接受精神状况调查。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麻木,精神却一天比一天清醒。
她叫喊、诅咒、微笑、哭泣、恳求、辩解,千情万绪都在短短的时间里宣泄了,抒发了。
生活给她酿了一杯酒,一杯她无法推辞的酒,苦涩、醇正、浓烈,令她苦不堪言,头晕目眩,却又回味无穷。
她是流着眼泪拼却一醉。
浓睡不能解酒,嘶喊不能消愁。
她不知该感谢命运,还是抱怨命运。如果没有这杯酒,她也许永远不知道生活有时会如此令人心如刀绞,也永远不会懂得爱情、友情、同情、尊重和爱护会如此令人心醉。
当麦克把他的跑车停在“华美餐馆”的停车场时,嘉雯却无力拉开车门。九十八天的监禁生活中累积下来的疲惫,身体上的和心灵上的疲惫似乎同时向她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五秒,十秒,还是一分钟?
麦克替她打开了车门。
她慢慢地下了车,走进了她为之付出了心血和自由的代价的“华美餐馆”。
餐馆内依然灯火辉煌,而那个她被逮捕的八月的夜晚仿佛只是一场恶梦。
餐馆里的员工早已换成了新面孔。他们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她,似乎想把眼前这个面孔苍白、弱不禁风的女人和传说中的人蛇案的主犯联系起来。
屋还在,人已非。餐馆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似乎还留着阿瑞的气息和笑声。她站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各色食品的香气扑鼻而来。想起此刻阿瑞仍身处灯光昏暗的监狱里,重获自由的欢喜又被悲哀所代替。
这时阿坚走了进来,并未对她的出现表现出任何的欣喜。
“正好你回来了,”他冷冷地说,“这些天把我累死了,工人跑掉了很多,很多事情都要我做。”
“那辛苦你了。”
“现在轮到你来收拾这个摊子吧。”
“我当然会尽我的全力。”
这时餐馆的电话响了。阿坚接起了电话之后,立刻把话筒递给了嘉雯。
“嘉雯,”电话的另一端传出了阿瑞熟悉的声音。
“阿瑞,” 嘉雯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的律师今天到维卡监狱来看我,我听他说你被释放了,我真的很高兴。现在至少我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了。”
“可是你还在里面……”她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关系的。我一直担心你会生病,你瘦多了吧?”
“瘦是瘦了,不过体重很快就会恢复的。你呢?”
“我每天在牢房里做操,身体还好。”
“真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的牢房的窗户就面对弗兰克林大街。如果我们约好时间,你站到监狱对面的城市银行门口,我就可以从窗口看到你。”
“可是那样我们无法面对面讲话。我要去看望你。维卡监狱星期几可以探监?”
“明天早晨八点半就可以。”
“我明天去看你。”
嘉雯挂断了电话,心里觉得安慰了许多。至少她和阿瑞之间的完全被隔绝的状态结束了。
接近午夜时分,小城维卡变得更安静了。当她开着“华美”的红色福特车路过“罗格超级市场”时,回想起她被逮捕的夜晚,回想起她在监狱的又冷又硬的床上度过的所有无眠的夜晚,眼泪不由得就涌了出来。她半生陶醉于艺术、文学、浪漫爱情、真诚友谊,热爱太阳底下所有美好的事物,如今却不得不每天和不同的监狱、法庭、政府部门、移民局以及律师打交道,不得不扮演一个坚强的角色,尽管她的内心从未停止哭泣过。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对生活的要求非常简单,她只渴望枕着阿瑞温暖的手臂,安安稳稳地睡一夜,没有哭泣、没有恶梦的一夜。
她回到家里,锁好了房门,首先脱掉了跟随她辗转了五座监狱的裙装,走进了浴室。浴室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装在一个透明玻璃碗里的干花散发着熟悉的馨香。她拿起了梳子,开始梳理她在被捕的夜里未梳到的另外一半头发。
镜中的她。长发已经过了肩头。
在她两次在这间浴室里梳头发之间,隔了九十八天。
她端详自己的面孔,似乎要找出与从前的不同来。憔悴、苍白、疲惫……这些都不是根本的改变,而根本的改变是什么呢?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似乎多了几分淡定,还有几分决然。
她无论如何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她终于洗了三个多月以来最舒服的淋浴,随后她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因为身边没有阿瑞熟悉的气息,睡眠却始终不肯光顾,
没有自己所爱恋的人,自由也失掉了份量。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越来越低,她昏沉沉地起身,准备推开卧室的门到客厅去调高空调的温度,但是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了。她开始砸门: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黑暗中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黑衣女人走过来,厉声对她说:
“如果你再砸门,我就让你坐电椅,坐电椅!”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如水的月光从窗户漫进来,她伸出手,抓到了一个雪白柔软的枕头,阿瑞的枕头。
原来是一场恶梦。
第二天,嘉雯很早起床,在壁橱里挑选了许久,不能决定穿哪一件衣服去探望阿瑞。起初她打算穿那件白色的绣着雏菊的连衣裙,就是她与阿瑞在德克萨斯重逢时穿的那一件,可又担心阿瑞睹物伤情,无法正视两人被监狱隔绝,无法相互依偎的现实。她换了一件黑色丝绸的衬衣,又怕自己已然憔悴的面容被黑色衬得更加黯淡,让阿瑞难过。最后她选择了阿瑞送给她的一件纯棉V字领的浅黄色连衣短裙,并用一条真丝的黄手帕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因为黄色是等待的颜色。她记起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女主人公在自己家门口的树上挂满了黄手帕,等待男主人公出狱归来。
她开车来到了维卡监狱。探视的时间还没有到,她就在探视室的门口,排在了一群年龄不同、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之间。
刚刚离开监狱一夜,转头又来到了监狱,她暗自叹息,这场恶梦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到了八点一刻,探视室的铁门被打开了,等待探视的人们鱼贯而入。探视室是狭长的,在左侧有一个办理探视手续的窗口,窗口后面坐了一个瘦小黝黑的女看守。探视的人们在窗口递上证件,登记之后,就坐到被看守指定的窗口前等待。轮到嘉雯的时候,她递进了自己的驾照。女看守在电脑上查了一下,立刻把她的驾照退了出来,“你不能探望囚犯。”
“为什么?”
“因为你在六个月之内曾在这里被关押过。”
“可是我的案件已经被取消了,我是无罪的!”
“你是否有罪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照章办事。”
“求求你,让我见见我的男朋友吧!”
“我真的帮不了你的忙,我必须让你离开这个窗口,因为后面的人还急等着办手续。不过,你可以找监狱长谈一谈,也许他会给你一个特别许可。”
“那我现在可以见见监狱长吗?”
“他今天休假,再说你想见他,也要打电话预约。”
嘉雯委屈地走出了探视室,来到了监狱对面的街上。如果阿瑞没有听到看守喊他的名字,他该多么地焦灼不安,多么地失望啊,他能够猜到自己被拒之门外了吗?
她找到了二楼牢房的窗户,然后退到街对面,希望站得远一点,就可以看清他的窗口。
她仰起脸专注地望着,期待着他的出现。
而他真的出现了。可惜牢房的玻璃是茶色的,阳光又太强,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辨出他的身影,看到他向自己挥手。她立在异国小城的这条清冷的毫无色彩的街道上,任眼泪横流。街道因为没有树的遮拦,萧瑟的风无忌地穿行。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当街痛哭失声。
他们就这样遥遥面对着,一个在楼上,一个在街头;一个身陷囹圄,一个刚刚获得自由。
时间似乎停滞,空气似乎凝固了。
她在美国辛苦奔波这么多年,既没有置下房产,也没有存下钱财,阿瑞的爱情是她唯一的拥有,而此刻她与他虽是一窗之隔,却是咫尺天涯。
她哭得累了,就坐在了身后“城市银行”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她发现自己在命运面前从未像此刻这么伤情、这么无奈过。命运让她出演的角色早已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阿瑞向她摆手,示意她离开。她终于站起身,一边挥手向阿瑞告别,一边用手背不停地擦着滚滚落下的眼泪。
原来自己也是水做的女人,她想。
她回到家里,立刻从相册里找出阿瑞最喜欢的几张自己的照片,连同一张两百元的支票一起给他寄去,又打电话替阿瑞订了一份《世界日报》;她寄钱给专门给监狱提供电话服务的公司,为自己的手提电话预付几百块钱,这样阿瑞想打电话给她,就随时都可以找到她了。如果阿瑞有她的照片可看,有中文报纸可读,还可以随时听到她的声音,那样监狱里的生活也许就不那么难熬了。
随后她打电话给警察局寻找自己的车,这时她才知道车早在她被逮捕的当晚就被当地的“山姆车行”拖走了,而她已经欠下了车行两千多元钱的拖车费和存车费。她打电话给车行,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沙哑的老年女人,待她说明了原委之后,女人问:
“那辆银色的丰田车是你的?”
“是。”
“你有几个月没付贷款了?”
“三个月吧。”
“你的车昨天刚被拍卖,卖的钱已经还给银行了。”
“这么快?”
“你车里的一些东西现在还在我们的车行里,你来拿吧。”
嘉雯在市郊一条荒凉的街道的尽头找到了“山姆车行”。刚才接电话的那个声音沙哑的美国女人拿出了两个纸箱:“你打开看看,有没有缺少什么?”
“不必看了。车都没有了,其他东西又有什么重要呢?”
“这是我的责任,你得配合我完成我的工作。”
嘉雯打开了纸箱,里面有一本CD夹,两本地图,两幅太阳镜,一个夹保险单的笔记本,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嘉雯捡出了一个曾挂在后视镜上的小小饰物:一串木制的珠子,中间坠了一个玻璃做的小酒瓶,瓶里装满了红色的液体,象酒,也象血。
饰物是阿瑞送给她的。他当时对她说:“如果你给我一杯水,我会还你一杯酒;如果你给我一杯酒,我会报以一腔热血。”
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你没事吧?”美国女人问。
“没事。”
“那就麻烦你在这张签收单上签个字吧。”
嘉雯胡乱签了个字,就抱起纸箱离开了车行。
“照顾好你自己!”女人对着她的背影说。
不知道怎么才能照顾好我自己,嘉雯想,车没有了,阿瑞还在监狱里。
第二天,嘉雯到维卡监狱去求见监狱长文森特。文森特是一个矮壮的白人,大概六十左右年纪。
“你就是那个几个月前被移民局抓走的中国女人吧?我见过你。” 文森特说。
“是吗?在哪里?”
“在监狱的走廊上。那天你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掉眼泪。”
“因为我当时觉得委屈,我是无辜的。”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在这座监狱工作了三十几年了,我只要一看某一个囚犯的眼神,就知道这个人是无辜还是有罪了。”
“那我很欣赏你的鉴别力。”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我男朋友夏晨瑞还被关在这里。昨天我来探望他,可是被看守拒绝了,因为我离开这座监狱还不到六个月。看守说,只有你有权力给我一个特别许可。”
“原来是这样,”文森特微微笑了,“你有驾照吗?”
嘉雯连忙拿出了驾照递给了他。
文森特坐到了自己电脑前,在键盘上敲打了一阵,最后转过头来,把驾照还给她:“好了,我已经取消了对你的驾照号码的控制,你星期五可以来看望你的男朋友了。”
“非常感谢,” 嘉雯说,“你终于使维卡监狱在我的记忆中有了一点人情味儿。”
星期五早晨嘉雯比规定的探监时间提前半小时到了探监室,排到探监人的队伍里。接待她的还是那个瘦小黝黑的女看守。女看守把她的驾照号码输入了电脑,很快又把驾照退还给了嘉雯。
“夏晨瑞已经在半小时之前被移民局带走了,去了太阳城监狱。”
“不会这么早吧?”
“电脑会撒谎吗?”
“如果有病毒,电脑也会说谎的。”
“别罗嗦了。”
嘉雯悄悄走到监狱地下室的停车场,希望能找到移民局的囚车,但是囚车早已了无踪影。她疲惫地坐到了监狱对面的台阶上。阿瑞曾站立过的牢房的窗口空无一人。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她面前飞过。
爱情是心海上的一只不死鸟,只要她的心还在跳动,她就会听得到它婉转的歌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