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拘留室没有窗户,四面都是沉闷的被漆成灰色的石头墙壁。一个墨西哥女囚披头散发地坐在靠墙的一条窄窄的铁凳上,铁凳的尽头是一堵半人高的矮墙,矮墙内有一个洗手池,一个不锈钢的马桶。一个监视器高悬在天花板上,象一只墨黑的眼睛,注视着室内囚犯的一举一动。
嘉雯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全身冷得一阵阵发抖。因为空调的温度被开得很低,拘留室里象冬天一样寒冷,使她已无法想象监狱外面是德克萨斯炎热的夏天了。她坐到了同样冰凉的铁凳上,立即用双手抱紧了膝盖,想使自己暖和一些。
墨西哥女囚转过脸来,饶有兴趣地用英语问她:“你是中国人吗?”
她勉强点了点头。
“我叫芭芭拉,你呢?”
“我叫嘉雯。”
“为什么进来?”
这大概是监狱里最常见的问题吧,嘉雯想,“签证过期,”她不太情愿地回答。
“就这些?” 芭芭拉耸了耸浓黑的眉毛。
“还要更多原因吗?”
“身上没有可卡因?” 芭芭拉压低了声音。
“连见都没见过。”
“不是开玩笑吧?”
“你看我有那份开玩笑的心情吗?”
“我发现中国人很本分,只知道干活。我八年前刚到美国的时候,在一家中餐馆洗过盘子,只洗了一天我就辞工了。”
“为什么?”
“太辛苦了,忙得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险些尿了裤子”,芭芭拉大笑了一声,接着说,“我又是生手,一天之内被老板骂了几回。天哪!真不是人做的事。”
“那后来你做什么呢?”
“当然是贩毒。有什么比贩毒更轻松赚钱更快的事呢?”
“你这是第一次被抓到吗?”
“是第一次。被警察抓到的时候我对上帝发誓这是我第一次贩毒,这样我的麻烦会小得多。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被抓到了,都会说自己是第一次,就像妓女每次和客人上床都说自己是处女一样。”
“贩毒不是什么好行当,坐监狱的滋味也不那么好受。”
“你看上去很纯,可是你也进了这里。” 芭芭拉的语气突然变得讥诮。
嘉雯无言以对。她有什么权力评价芭芭拉的生活选择呢?尽管在过去的八年里她一直通过艰辛的劳动谋求生存,而芭芭拉以贩毒为业,但是此刻她们同处一室。如果命运不是惩罚她,就是戏弄她了。中国人喜欢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么“朱”和“墨”贴近会变成什么颜色呢?
嘉雯饥寒交迫,无法入睡。她希望今天夜里猝然发生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天亮以后,她就会找一个律师,先把自己担保出去。如果每一个签证过期的人都要坐牢,美国还要修建多少座监狱呀。
到了早晨,克莱拉打开了拘留室门上的一个窄窄的铁窗,给嘉雯和芭芭拉递进来了两个盒饭、两罐牛奶。到了中午,拘留室的铁门又被咣铛铛地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戴金丝边眼镜的名叫萨莉的女看守把嘉雯叫到了门外。嘉雯看到迈伦站在走廊上,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
“嘉雯,我必须对你宣读这个刑事犯罪逮捕令,现在维卡的检察官以‘窝藏非法移民’的罪名起诉你。”迈伦说。
“刑事犯罪?” 嘉雯的声调震颤,似有五雷轰顶。
“现在案件调查的结果对你很不利,我发现昨天被捕的三个非法移民全都住在你租的公寓里。” 迈伦的表情逾发严肃。
“我租那个公寓是在四个月前,那时‘华美’还没有开张,而那三个非法移民是前两天才住进去的。我租公寓并不是为了窝藏非法移民,而是给‘华美’的员工提供住宿。”
“华美’雇用非法移民,将要被勒令关门的。”
“你不是已经把‘华美’所有的非法移民都抓进监狱了吗?剩下的人都是合法的,况且还包括四个美国员工,你希望他们在一夜之间都失业吗?你昨天晚上在‘华美’吃过饭了,平心而论,饭菜的味道怎么样?”
“味道不错,几乎可以说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中国餐。”
“我想维卡的很多市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你真的忍心剥夺他们享用中国餐的快乐吗?”
“我会考虑的,”迈伦沉吟了一下,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你说的任何话都可以被用来在法庭上指控你。你有权在审讯过程中让律师代表你。如果你雇不起律师,你愿意的话政府会给你指派一个免费律师。现在麻烦你签个字。”
嘉雯麻木地在逮捕令上签了字。
“我后天必须把你送到南德州的高级法院去上庭,尽管那里的政府律师很糟糕,可是我没有选择。你有什么其它问题吗?”
嘉雯转身回到了拘留室,沮丧地坐回到长条铁凳上。因为一夜无眠,她身上的每一块筋骨都痛,而脑子似乎已完全停止了转动。她仿佛一个遭遇了暴风雪的旅人,迷了路之后,又失足坠入深渊-寒冷而黑暗的深渊。
过了不知多久,拘留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眼圈乌黑、头发染成了杏黄的墨西哥女人被推了进来。女人上身穿白色透明的紧身衣,无忌地暴露出肥硕而松懈的乳房;下身裹一条牛仔裤,牛仔裤的拉练已被挣裂,露出了里面暗红的内裤。女人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很快便呼呼睡着了。
女人呼吸中透出的浓重酒气在室内肆意弥漫着,令嘉雯一阵阵恶心。过了一会儿,嘉雯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儿。原来女人在睡梦中小便失禁,尿水流到了水泥地上。女人终于醒了过来,在尿水里扭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发出令人心悸的嚎叫:“我要一口烟抽!你们这些狗屎,为什么把我的烟拿走?还把我关到地狱里来?”
显然她不只是一个酒鬼,还是一个吸毒鬼。
女人坐在拘留室中央的地上不停地扭动着、吼叫着。
嘉雯缩在角落里,像一只绵羊惊恐万分望着一只疯狂的母狼,看女人做尽丑陋的动作,听女人骂尽英语中的脏话。她被一个残酷的事实痛苦地折磨着:那就是她和一个酒鬼兼吸毒鬼身处同一屋顶之下。她不抽烟、不喝酒,更没有见过毒品,甚至连一张交通违规的罚单都没有吃过,但此刻也许在世人眼中,她和这个酒鬼女人都是囚犯,她们之间并无区别。她多年培养起来的洁身自爱的骄傲在瞬间就被粗暴地蹂躏了。她无法在忍受这样的现实,她要离开监狱,清清白白地离开。
她按响了墙上的对话器,里面传来了看守萨莉冷冷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我要打电话找律师。”
“你呆的拘留室里有电话。”
“可是我没有律师的电话号码。”
“那你只有等法庭给你指派一个律师了。”
“我不想等下去,我要尽快离开这里。你们不是声称保护人权吗?谁来保护我的人权?”
对方沉默了。过了大约三分钟,萨莉打开了拘留室的门,以几乎温和的语调对嘉雯说:“我带你去打电话。”
萨莉带嘉雯走进了一间办公室,递给她一本当地的电话号码薄:“你自己找吧。”
她拨通了一个名叫亚历克的移民律师的电话,对他讲明了自己的现状,希望他能到监狱来替她交涉。亚历克说:“你现在卷入其中的案件既有刑事犯罪案件,又有移民案件。你首先要解决的是刑事犯罪案件,这我恐怕无能为力。我建议你等到见过南德州高级法院的法官之后再去请律师,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也许法官会给你指派一个不错的政府律师。”
她失望地放下电话,眼泪不知不觉地又落了下来。看来她必须等在监狱里,可她不愿回到那间腥臭的拘留室,和那个疯狂的墨西哥女人厮守在一起。想着想着,她哭得出了声。
一夜的监狱生活已把她的平静完全打乱了。
这时萨莉小声问她:“你是不是很苦闷,很想伤害自己?”
“我是很苦闷。这里太冷了,和我关在同一个拘留室的那个女人的嚎叫让我快要疯掉了。”
“那你先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吧。”
她坐到了走廊的椅子上。
“嘉雯,”阿瑞轻轻地在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到阿瑞站在对面的动物园的笼子一样的拘留室里,双手扶着灰暗的铁栅栏,满眼疼惜地望着自己。
嘉雯忍不住又是一阵泪如泉涌。
这时萨莉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如果你对医生说你有轻生的想法,今天晚上医生会把你安排到单人病房里,那里很温暖,很舒服。”萨莉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并对她挤了挤眼睛。
嘉雯似乎明白了萨莉的神秘暗示,对萨莉立即心生感激。住到单人病房里,这对嘉雯太有诱惑了。她已经在拘留室挨过了十几个小时,早已疲惫不堪。她渴望远离其他囚犯,睡一个长觉,于是便说:“我是有轻生的想法。”
萨莉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阿瑞:“他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是。” 嘉雯点了点头,她希望阿瑞也能住进温暖的病房。
萨莉很快找来了一位年老的女医生。女医生对嘉雯的心理状态做了笔录,然后又通过她的翻译了解了阿瑞的身体和精神状况。
“医生问你有没有自杀的想法,你就说有,这样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安排到暖和的病房里。”嘉雯对阿瑞说。
阿瑞点了点头。
半小时之后,萨莉把嘉雯带进了一个小浴室,让她洗了淋浴,换上橘红色的囚服。房间里没有镜子,嘉雯不知道自己穿上囚服是什么样子,但她已经不在意了,毕竟帆布做的囚服比她的纯纱裙装要暖和得多。
萨莉在一张表格上填上了嘉雯的名字,然后问了嘉雯一系列的问题:
“你有什么病?”
“没有。”
“你最近服用任何药物吗?”
“没有。”
“你对任何药物过敏吗?”
“不过敏。”
“你抽不抽烟?”
“不抽。”
“你吸过毒吗?”
“从来没见过毒品。我想你对你的所有的问题的答案都是NO,这样是不是可以快一点?”
萨莉填完了表格,把嘉雯带出浴室。嘉雯长吁一口气,终于可以躺下睡觉了。先不去想什么刑事犯罪,或者非法滞留,她只渴望睡眠,哪怕是在高墙、铁网、铁笼之内的睡眠。
等到萨莉给嘉雯打开了她所谓的单人病房的门时,嘉雯完全惊呆了:牢房大概只有六七平方英尺,却被天花板上悬着的八盏日光灯照得雪亮。靠墙有一张大约三英寸高的空荡荡的铁床,正对着铁床的那个墙角挂着一台黑森森的监视器。
“把你的所有衣服都脱下来,” 萨莉的语气突然变得冷酷凌厉。她打开牢房门口的一个壁橱,从里面拿出一件医院给病人体检用的白纸做的短袖睡衣,和一条宽大的纸短裤甩给嘉雯。
嘉雯迟疑地接过睡衣和短裤。
“还不快脱?你还等什么?” 萨莉叫嚷起来。
嘉雯在萨莉的监视下脱掉囚服,换上纸睡衣纸短裤。刚刚换完,她全身就打起了冷颤。她把腰间的一条窄窄的白色塑料带系紧,这样睡衣看上去才勉强遮体。
“把你腰间的那条塑料带子还给我,免得你用它自杀。”萨莉讥讽地说。
她没有想到外表斯斯文文的萨莉居然有蝎毒般的心。
她把白色塑料带解下来还给萨莉,睡衣立刻在胸前松开了,她慌忙用手去遮掩,结果睡衣从腋下裂开了。
纸做的衣服毕竟太薄了,仿佛她的自尊,是一触就会碎裂的。
当萨莉在她背后重重地关上了铁门,她就被彻底锁进了人间地狱。她几乎赤身裸体地被抛在了这间象餐馆的冷库一样寒风刺骨的牢房里,颤抖着,被羞耻感折磨着。
她开始敲打沉重的铁门,一声声地喊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没有人理会她。她仍顽强地敲着,她可以想象此刻萨莉正坐在监视屏前欣赏着自己痛苦的表情。
终于铁门上的一个小小的窗口被打开了,萨莉探进来了她的躲在金丝边眼镜背后的冷酷眼睛:
“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
“你让我离开这间牢房,这里太冷了,我受不了了。”
“你知道你现在呆的是自杀监视室,你不是想自杀吗?这里最适合你了。”
“我不是真的想自杀。”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
“让我离开这里。”
“可惜呀,太迟了!你已经无权修改你在医生那里留下的记录。” 萨莉故意拉长了语调。
“可在这里我今晚会被冻死的。”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想警告你,如果你再砸门的话,我就让你尝尝电椅的滋味。”
“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不是要人权吗?隔离有自杀倾向的人,帮助你战胜自杀的念头,我在保护你的人权呀。”萨莉冷笑了一声,用力地关上了铁窗,把她和外界又一次彻底地隔绝了。
她绝望地坐到冰冷坚硬的铁床上,脊背靠到了同样冰冷坚硬的墙上。
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开始了……
四
嘉雯在自杀监视室里枯坐了几个小时之后,一个名叫肯特的男看守打开了铁门,把她的囚服扔给她说:
“跟我到楼下去,我需要你帮我翻译几句话。”
她换上了囚服,随肯特下了楼。当肯特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铁门时,她看到阿瑞坐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穿的也是早已变得破烂不堪的纸衣服。阿瑞听到开门的声音就转过了头来,他们的悲哀而痛楚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了。几小时不见,他已变得两眼凹陷,形容憔悴。
刹那间似乎有万箭穿透了她的心。
这间自杀监视室足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墙壁也被刷成了压抑的灰色,而里面全部的设施就是一条窄窄的铁凳。从空调出口吹下的冷风呼呼吼叫,仿佛严冬雪原上的厉鬼正在嘶嚎。
她恨不得一头撞到面前的石墙上。由于她的轻信和无知,他也遭此劫难。
在她和他相守这几年里,她是他与周围的英语世界交流的桥梁。她不止帮助他,还帮助过许多中国人写账单、打电话、读文件……她习惯于自己的业余翻译的角色,并以这个角色而骄傲。但是这一次,她却因为会讲英语而害了他。
“你告诉他,不要再砸门了。如果再砸下去,我必须让他坐电椅。” 肯特说。
她把肯特的话翻译给阿瑞听了。
“我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我实在受不了,这里太冷了。”阿瑞说。
她向他走过去,要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但她被肯特制止了:
“你不可以走过去!”
她低声恳求肯特:“求你把阿瑞搬到普通的牢房里吧!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的话都是我翻译的,他从来都没说过他想自杀。”
肯特说:“等明天早晨医生来上班之后,让医生来决定他有没有自杀倾向,现在我没有权利把他搬到别的牢房里。”
阿瑞看到她流泪就站起身,准备奔过来。他不能坐视她的眼泪,她是他的女人。
这时肯特叫道:“站在那里不要动!”
“忍耐一下吧,阿瑞。天亮以后,我会要求医生把我们换到普通的牢房里。”她一边擦泪一边说。
肯特说:“好了,现在我带你回去。”
“你多保重!嘉雯!”阿瑞喊道。
嘉雯早已泪流满面,只艰难地向阿瑞挥了挥手。
她又被押回到自杀监视室,被强迫换上七零八落的纸衣服。眼泪象决堤的洪水,洇湿了衣服。她长久地抱膝坐着,尽量保持同一姿势,因为稍一转动,身上的衣服就会碎裂不堪。
温度越来越低,她的身体似乎变成了朔风里的一片枯萎的落叶,不住地颤抖,挣扎着幸存。
铁床上的灰油漆有些剥落了,露出了红的底色。看来这张床从前是红色的,让人发疯的颜色,后来又被涂成了阴沉的灰色。是不是颜色也可以用作惩罚罪犯的手段?
“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死亡之途?”她问自己。
她用指甲在铁床上慢慢地刻出了四个字:“死亡之途”,以此来消磨这无眠的长夜。
天亮之前还有多少个小时?天亮之后医生会让她和阿瑞离开自杀监视室吗?
她蜷缩着躺倒在铁床上,蜷缩成在母亲腹中胎儿的形状。恍惚中她变成了一个婴儿,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蹒跚学步。
她是阴历七月初七出生的,传说中牛郎会织女的日子。那天被打成“黑帮”的父亲站在卡车上,脖子上挂着一个黑板,在全城游街。姥姥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把她抱在了怀里,可她并没有停止哭泣,仿佛并不情愿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孩子,在这么动荡的年月出生,又偏偏挑七月初七这天,看面相浪漫嬴弱,太重情,泪又多,恐怕是生活多折磨,但愿不要红颜薄命。” 姥姥叹着气说。
嘉雯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父亲舒墨扬就抱着她坐着牛车去了他劳动改造的农场,一个名叫“峻岭”的小山村,把她寄养到一位农民的家里。峻岭只有几十户人家,村民们世代以种田为生。在六十年代那里还没有电灯,又缺少清水,自然条件十分艰苦。他的养父、养母只能用玉米和小米粥喂养她。
在一个夏日,当她穿着姥姥给她做的白底儿印有粉红喇叭花图案的衣裤,在杨树下学走路,坐在地头休息的舒墨扬和其他十几个“臭老九”都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注视她是怎样在那个混乱的世界、艰辛的年代里勇敢而仓促地迈出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步。他们叫她“劳改之花”,因为她是他们灰黯的生活中的色彩、美丽和希望。
后来她为什么站在了众多的的大人中间?那是万人集会吧?那个站在高台上的人是谁?那是父亲!
为什么那个穿绿色制服的男人给父亲戴上了手铐?说他是“现行反革命”?说他书写反革命书信,替邓小平翻案?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向囚车,他在临上车的那一瞬回头在人群中寻找她,可她小小的脸庞被人群遮住了。
她拼命想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大人,冲到囚车旁边,和父亲说一句话,但是千百个人在她面前形成了一座移动的墙,一道厚实、高不可攀的墙,让她无力冲破。人群开始激动、攒动,一次次发出不可思议的震天叫喊。她的耳膜几乎被撕裂。她叫嚷着,喉咙嘶哑,小手不停地试图在墙上挖出一道缝隙。她被推倒在地,千百双草绿色的胶鞋从她瘦小的身体上迈过去、迈过去……
人群散尽之后,在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头发凌乱,脸上被抓出了几道血印,鞋子也跑丢了一只……
后来她和母亲去探监。她们顺着监狱的高墙走了很久,才到了监狱门口。监狱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铁丝网,还插了许多尖尖的碎玻璃。
监狱里面是什么样的呢?她很想问问母亲。
她和母亲被看守拒之门外,因为政治犯是不可以被探视的。她们又顺着监狱的高墙走了很久,回到了公共汽车站。
“我听别人说,我爸爸会被判刑,是真的吗?”她问母亲。
“我不知道。不要去听别人说什么。”
“我爸爸在监狱里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一定的。世界上没有比监狱更可怕的地方了。”
“我要是被关进了监狱,我肯定会每天哭个没完。”
“胡说什么,小孩子怎么会被关进监狱呢?”
“即使我长大了,我也要小心,不要被人关进了监狱去。”
“你不会的,你是这么懂事的孩子,长大了也不会惹是生非的。”
“妈,我会一直一直都很懂事。”
她怎么开始奔跑了?路边卖烤红薯的小摊,戴着黑色绒线帽的修鞋老人,还有街头矮矮的挂着棉布门帘的小商店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赤着脚在积雪的马路上奔跑,身后有很多同龄的孩子在追赶,他们手里拿着木棒、钢鞭和铁铲。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和一条单薄的长裤,她的全身很快就被冷风穿透了。
追赶她的孩子们越来越逼近,他们把雪团打到她的身上、脸上、脖子里。雪团在她背后很快化成了水,顺着她的脊背流下来,又结成了冰。
她摔倒在马路中间冷硬的冰凌上。马车从她身边辘辘碾过,一串串自行车圈在她眼前掠过。她终于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粗壮的男孩向她举起了手中的铁铲……
是谁在亲吻她?他的嘴唇冰冷,双手如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了他,撕裂了层层衣衫。
“你是谁?”她问。
“我-是-死-亡。”他一字一顿,脸上毫无表情。
她心一悚,霎时从他的脸上她却看清了生命的容颜。花儿无声地绽放,秋月前所未有地圆满,甚至连风掠发梢、细雨沾唇都写满了留恋。
她哭泣了起来。
鸟儿似乎在远方呼唤,海洋也在远方呼唤;春还会煦暖,夏还会明灿,她不可以从此永远许身于黑暗。
终于她在空无一物的苍茫的地球边缘坐下来,和死亡谈判。
“你已一无所有何必空留躯壳在人间?我的世界才是你的归宿。”死亡的声音冰冷如刃。
“我还有斩不断的尘缘。”
死亡狞笑:“十个女人中有九个这样说。”
“也许有的女人还要求豪宅、名车,我只向往简单的生活。再给我一段时间,我还想体验人间的情感。”
“我可以放过你,但你必须明白,从此荣华与你无缘。”
“我没有了虚荣,也就没有了锁链。”
“你的生命将在缺憾中完整,在完整中缺憾。”
“完整只是过程,缺憾才是永远。”
“你要记住,你和我只是暂说再见,没有人可以逃离我的世界。下一次当我把你带走的时候,我希望你对尘世能做到无悔无怨。”死亡用冰冷的手掌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遣回了人间。
她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浑身依然是彻骨的冰寒……
她慢慢地打量着自杀监视室里的每一面墙壁,似乎要解读出其中隐藏的秘密。
监狱对于她是完全陌生的世界。以前她每次在电视里看到有关监狱的镜头,她都会立刻转换频道,因为她不愿意看到罪恶与丑陋。现在她没有选择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已置身于罪恶与丑陋之间。她必须正视现实,出演她从未梦想过的囚犯的角色。
她想起以前在一本书上读过,在美国如果一个人有自杀倾向,就应该受到惩罚。她责怪自己这么迟才想到这点,让阿瑞也受到牵连。她原以为她可以博得外表斯文的女看守萨莉的同情,从而得到好一点的待遇,岂不知却落入萨莉的陷阱。
萨莉给她上了她到美国之后最深刻的一课,那就是:“如果你不懂得游戏规则,就不要轻易游戏!”
尽管此时她的身体和精神与死亡如此贴近,但她找不到自杀的办法,即使找到了,她真的会选择自尽吗?人生中最令人难以承受的伤痛之一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怎么忍心把这种伤痛强加给她的父母?还有阿瑞,如果没有了她,他还有勇气面对自杀监视室里冷酷的四壁,忍受蚀骨的孤独吗?
当精神变成一堆灰烬,在灰烬中总还会留下几点爱的火星,而这几点火星就足以将她的整个生命重新点燃。
她知道面对监视器的镜头,此刻的她象一个悲哀的白衣小丑。她擦干了残留在脸上的泪。在监狱里眼泪并不会引人同情,反而遭人耻笑。任何的自怜和精神上的逃避都无济于事。脆弱似乎从她的身上慢慢消失,意志又恢复了它本身的力量。
她已别无选择。不是恶梦摧毁她,就是她打碎这场恶梦。
不管她所陷入的是怎样的暗不见底的深渊,她发誓要清清白白地走出这间自杀监视室,走出这座监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