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文长篇小说缩写《梦断得克萨斯》5-6

  第二天早晨,萨莉以记录嘉雯和阿瑞的精神状况的医生有事请假为理由,拒绝了他们的转换牢房的要求。到了第三天的上午十一点,嘉雯和阿瑞分别在自杀监视室熬过了四十个小时之后,终于被带了出来。

  全副武装的迈伦给嘉雯和阿瑞戴上手铐和脚镣,还把手铐连在了他们腰间的铁链上。迈伦把给嘉雯戴的脚镣扣到最紧的一环,脚镣还是松松地挂在她裸露的脚腕上。

  “不必担心啦,我不会跑掉的,” 嘉雯冷冷地说,“既便你给我一个机会,我都不会跑掉。如果我企图逃跑,我岂不是由无辜变成了有罪?”

  “嘉雯,你没事吧?”阿瑞轻声问嘉雯。

  “下过了一回地狱了。” 嘉雯说。

  “你们两个主犯之间不可以交流案情。” 迈伦立刻制止他们。

  “我并没有和他交流案情,”嘉雯有些恼怒了,“我们无需交流,我们只要在法庭上陈述事实就足够了。”

  随后迈伦又给老关、墨西哥人侯赛、查罗斯戴上手铐,准备把他们作为人证和嘉雯,阿瑞一起押送到设在克里斯蒂的南德州高级法院受审。与此同时,迈伦的两个同事将把阿祥和李威押送到太阳城的监狱,开始对他们的审讯过程。

  临出门时,嘉雯看见那个肥胖的酗酒吸毒的女人已换上了囚服,面无表情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被押上法庭。

  在躁狂和挣扎之后,无论吸毒女人,还是自己,都恢复了平静,嘉雯想,也许吸毒女人的平静是酒劲、毒劲退去之后的麻木,而自己的却是经历过内心风暴的理性克制。

  囚车穿越德克萨斯南部枯黄的旷野,渐渐地靠近了风景旖旎的海岸。嘉雯贪婪地流览着碧蓝的海,奶酪色的沙滩,还有海边随风摇曳、风情万状的椰子树,似乎要把这道风景深深地镌刻在心底。

  当她失去领略自然美丽的自由,才发现这种美丽如此令人心动。这一天原本是她计划和阿瑞到海边度假的日子。而此刻,她和他却双双戴着手铐脚镣坐在囚车里,陷入了悲哀而绵长的沉默。

  她只有感慨美国的红尘中充满了戏与梦。对人生再周密的计划,再精心的安排,都抵不过红尘的一场戏弄。

  囚车在座落在海滨上的南德州高级法院的车库里停下了来。从法院的边门到法庭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嘉雯拖着沉重的脚镣,每走一步,脚腕就被割痛一次。她很想停下来,抚摸自己的伤痕,但在她背后,全副武装的法警正严密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是漫长的一条路。她还未走完一半,两只脚腕都已被刚硬的镣铐磕碰出两道深深的血印,钻心地痛。

  这条路,是不是就象我的人生路?她在心里问自己,还未到半途,我便已经伤痕累累……

  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搜身、登记、拍照、印指纹,她和阿瑞等人被押进了法庭,坐到了被告席上。四五个法警在宽大的法庭里踱来踱去,警觉地注视着每一个被告。她似乎坐在沙漠中的一株仙人掌上,浑身被刺痛,喉咙干渴。

  整座法庭,甚至整个克里斯蒂,整个德克萨斯,在她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似乎正慢慢沉入沙土。

  她到哪里可以寻到一杯清冽的水?

  大约一刻钟之后,从法庭隔壁的办公室里传出暂短的铃声,一名法警高喊一声:“全体起立。”

  法庭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一位五十几岁,一头银发,戴一副黑边眼镜的女法官走了出来。女法官名叫米歇尔·皮特森。她宣读了维卡检察院的检察官马丁·汉克斯对嘉雯和阿瑞的起诉,如果他们的“窝藏和运送非法移民”的罪名成立,他们最高有可能被判十五年徒刑。

  十五年!仿佛有人在嘉雯的脑后猛敲了一闷棍,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抱紧了自己的头。脚下的大地在摇晃,天花板即将坍塌。她怎么可能在监狱里熬过十五年?她在监狱呆了三天,就已经憔悴不堪。如果在十五年之内她不能幸存,她大概只有求人把自己的骨灰送回大陆了。

  米歇尔法官宣布下星期二再次开庭,到时候她将决定是否允许嘉雯和阿瑞被保释。由于阿瑞表示他在自己的银行账号上并无存款,法官将为他指派免费的政府律师。

  “舒女士,你的银行账号上有存款吗?”米歇尔问。

  “大概有三千吧。”

  “那么你希望法庭为你指派律师吗?”

  嘉雯犹豫了。迈伦前一天已经对她说过,南德州高级法院的律师有些很糟糕,可她又没有把握在四天之内给自己找到一个出色的律师,姑且先让法庭指派一个,聊胜于无。

  “是的,法官。” 嘉雯说。

  “那好,我就为你指派政府律师,但你银行账号上的存款将用来支付政府律师的费用。” 米歇尔最后说。

  散庭之后,嘉雯、阿瑞、老关、查罗斯、侯赛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进了克里斯蒂城外的辛顿监狱。

  辛顿监狱大约已有七八十年的历史,比维卡监狱更为窄小昏暗。这里的看守大多来自小镇辛顿,似乎比维卡监狱的看守朴实而友好得多。给他们登记注册的是一个年长的名叫乔瑟夫的看守。他留着花白胡子,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

  “维卡监狱写的医疗报告上说你和夏晨瑞有自杀倾向,我必须把你们关到自杀监视室去。”乔瑟夫说。   

  “我们并不想自杀,请不要把我们放到自杀监视室去。” 嘉雯恳求乔瑟夫。

  “我必须照章办事,再说我也是对你们负责。”

  “那请你不要把夏晨瑞关到自杀监视室里,他从未想到过自杀。在维卡监狱是我替他做的翻译,我原以为自杀监视室会象病房一样温暖,就代他要求到自杀监视室里去。”

  乔瑟夫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我把他放到普通的牢房里,但你必须进自杀监视室。”

  她无力再争辩。从被捕的那天夜里到现在,她几乎三天三夜没有睡过,偶尔睡一会儿,也是被噩梦缠身。现在即使是被关进真正的老虎笼,她也会倒头大睡的。她终于说,“没有问题,只要你给我一条毛毯。”

  “我会给你的,而且我希望你能睡个好觉,你的脸色太不好了。虽然你是在监狱里,你也要爱惜自己。你记住,这不是世界的末日。”乔瑟夫的声调十分温和。

  “我对自己发过誓了,我健康地、清白地进来,就要健康地、清白地离开。”

  她走进自杀监视室,意外地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她一头栽到在床上,用毛毯裹紧自己的身体,很快便坠入了黑沉沉的睡谷。

  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乔瑟夫和一个黑人女看守打开了牢房门上的一个小小窗口,给她递进来一个汉堡、一杯颜色腥红的饮料。

  “你们这里没有水果吗?”她的嘴唇早已干裂,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黑人女看守立刻扯着嗓门叫道:“你把眼睛睁大一点,你以为你在什么地方?假日饭店吗?”

  是的,这是监狱,而不是假日饭店,嘉雯暗暗提醒自己,这是她无法扭转的现实。

  她吞下了汉堡,喝光杯中的饮料,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些,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她环视周围,发现自己夹在深灰的四壁中间,仿佛陷入了一个压抑的昏暗的洞穴。她注意到空调的冷气出口有几处被以前的囚犯用手纸糊住了。在她之前不知有多少囚犯被关进这间自杀监视室,不管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都曾在这里忍受过同样的寒冷和绝望。

  她心痛地向往着暖风、海洋和所有自然界的美丽。当别人正享受着德克萨斯阳光璀璨的夏日,她却在监狱里忍受着生命中最残酷的严冬。

  这是苦难的开始,还是苦难的延续?

  一颗黑黑的甲虫,在墙上活跃地奔来走去。她把脸贴在冰冷的墙上,长久地注视着甲虫。不知它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也不知它会从哪一个小小的洞口离去。甲虫比她幸运,因为它拥有她所没有的自由。甲虫不会是象她一样,怀着青葱的梦想远渡重洋,在美国八年辛苦劳作,最后停顿在德克萨斯荒凉小镇的一间窄窄的牢房里。

  时间似乎停止了呼吸,墙也沉默无语。

  从这里,她将走向自由,还是坠入地狱?

  如果说世界是一个赌场,那么美国是其中最庞大最喧嚷的一座。她在美国的生活仿佛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赌博,而此刻的她,是一个输光荡尽的赌徒。

  如果说她有罪,那么她的罪过是她的梦,她的美国梦。而有罪就是要赎的。她不是在清心寡欲的修道院,也不是在神秘莫测的忏悔室,而是在被高墙铁网环绕的监狱,在森冷阴暗的自杀监视室里赎罪。

  人生戏剧的每一幕,都是可以重演的,只不过重演是在记忆中。而记忆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它就象一只魔瓶,把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密封在里面。现在她一旦打开这只魔瓶,她的每一缕微笑,她的每一滴眼泪,甚至她所见所闻的所有的声色气味,都飘溢了出来。

  终于,她被记忆淹没了……

 

 六 

  十年前,嘉雯在海津大学读中文系的研究生时认识了物理系的研究生韩宇。韩宇生得白净斯文,颇有儒雅的学者风度。她常常在他的实验室看自己的专业书,陪他做实验,看他专注地把各种光学仪器摆来摆去,然后在梦一样暗红的光线下拍出让他自己满意的图片。对于她,他所研究的课题陌生而神秘,而这恰恰引起了她的好奇和爱慕。他们完全陶醉于艺术和科学的世界中,而现实中的很多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半年之后,她和韩宇结成了夫妻,毕业后又一起到了北京工作。他们没有住房,两人分别住在自己单位的宿舍里。苦于聚少离多,他们在韩宇工作的研究所附近租了一间九平方米的平房。平房里没有暖气,冬天要烧炉子取暖;也没有厕所,要走十分钟路去公共厕所。韩宇在这间平房里准备他的托福和GRE考试,嘉雯替他准备一日三餐。

  两年后韩宇到美国纽约州的雪色佳大学攻读博士,随后嘉雯以陪读身份来美。嘉雯由于在读书时外语学的是俄语,到美国后根本无法和周围人交流。她只好进入了一所位于名声不佳的黑人区的免费英文学校,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学起。韩宇因功课繁忙,从不开车送她,她只好在风雪天一次次走路去上学,由此两人的感情渐渐疏远。

  嘉雯为了存钱交学费,开始到中餐馆打工,没料到老板娘只肯让她做学徒。她辛苦劳动了两个星期,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却没有赚到一分钱。后来她终于得到正式做工的机会,开始靠自己的体力生存。虽然她把菜单带回家背了又背,但客人说的话她还是常常听不懂。有一次她点错了菜,而大厨不肯帮她重炒,她一怒之下,便自己动手给客人炒了一盘,因此得罪了大厨。转天她就被老板娘炒了鱿鱼。她又开始四处找工,可是很久都没有结果。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嘉雯去了一次赌场,不料却赢了钱。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常常出没于赌场,希望能赚到学费。渐渐地,她变成了一个熟练的赌家。运气好的时候,她会赢上千;运气衰的时候,她就把赢的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赌场,有时还会陪上一些本钱。但她不可能在赢钱的时候停手,因为她的目标是赢够两万块,凑足读硕士的学费。

  赌场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独的世界。从每一个赌家的穿着、举止、神情上多多少少都可以猜测出他们在赌场之外的生活。按嘉雯的总结,常在赌场里逗留的人大概分三种类型:职业型,冒险型,和娱乐型。

  职业型的赌家沉着老练,以赌博为职业,并不幻想靠赌博一夜暴富,但常常赢钱而归;他们嗅觉灵敏,冷静地下注,在运气糟糕的时候能够及时收手,尽量减少损失。

  娱乐型的赌家大多拥有稳定的社会地位,正式的工作,和睦的家庭。他们周末在赌场里消遣,除了赌博,还悠悠闲闲地吃饭、购物、听音乐、会朋友。尤其在冬天,天寒地冻,风雪连天,许多户外活动都被迫停止了,赌场里温暖如春,灯火辉煌,且常有歌舞演出,所以对他们来说赌场不失为一个颇有吸引力的娱乐场所。他们总是下最小的筹码,以最小的代价购买快乐和刺激。如果他们赢了三、五十块,他们会开怀而笑,和朋友连连拥抱;如果输了三、五十块,他们也会很快忘掉。

  而冒险型的赌家,常常生活不稳定、不规律,也许没有正式身份,没有固定收入;也许因为生意失败,渴望在赌场里弥补损失;也许因为精神空虚,需要在赌场里寻求刺激。当然也有少数人腰缠万贯,以赌为乐;他们喜欢狂赌,不惜血本。他们容易感情冲动,越在手气不好的时候越会下大筹码,最后常常落得身无分文。而经常出没于赌场的亚洲人几乎都是冒险型的赌家。

  那天,她一坐上赌台,运气就很坏。那个挺着啤酒肚的陌生的庄家总是赢她,而且在她非常有把握他会“爆”掉的时候,他反倒拿到高点数的牌。她的筹码一次次地被他毫不留情地掠去,就像秋风卷走落叶。她一次次站起身去自动取款机取钱,又一次次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赌台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而她是一颗渺小的铁钉,无法抵抗赌台的吸引。

  她突然开始憎恨周围所有的人,憎恨手上包着血迹斑斑的纱布的西蒙,憎恨挺着啤酒肚的庄家,憎恨在不远处舞台上的那个头上扎着红头巾的正疯歌狂舞的摇滚歌手。

  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沉落,也不知月亮什么时候升起。她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她想吐,又想哭,但她没有力气从赌台旁站起来,不能抗拒那些红红绿绿的筹码的诱惑。

  到了午夜时分,她输掉她的全部财产四千多美元,面前只剩下了几个筹码。庄家在发那一局的最后一轮牌之前,用手指点了点她面前的赌台上的圆圈,提醒她下注。她纤弱的手颤抖不止,迟疑着把自己剩下的全部筹码都推进了圆圈里。她的眼眶里突然蓄满了泪。她押下去的五颜六色的不是筹码,那黑色的是学识,白色的是纯洁,绿色的是青春,红色的是热情,而蓝色的,是她所有的希望啊。

  她的牌是二十点。她会不会由此起死回生?

  庄家的牌被揭开了:二十一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眼前的五彩缤纷被轻巧巧地收走了。她把自己积攒了半年的工钱在一夜之间几乎都送给了赌场,口袋里还剩下三块钱。

  她退下了赌台。在赌场里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像一个在坟场里逡巡的孤鬼。如果她还有一个五块的筹码,她就有理由继续赌下去,在梦境中再多停留一分钟,从而逃避外面的世界,但她买不起一个筹码了。

  赌场里的的一切就象演戏、作梦。赌家们忽而开怀大笑,忽而默然无声;忽而被推上兴奋的顶峰,忽而又跌入沮丧的深渊。在短短的时间里,得与失、悲与喜都被充分淋漓地体验了。

  人在赌场里,每分每秒都在和自己的弱点与贪欲搏斗:在输的时候却没有勇气承认,总幻想拯救残局,结果输得更惨,陷得更深;在赢的时候,又渴望赢得更多,结果在许多个回合之后,不但把赢来的钱如数奉还给赌场,最后还赔上血本。赌博,其实就是在刀刃上舞蹈,很少有人不是鲜血淋漓地退下阵的。

  在这里钱与筹码直接对质。任何一个赌家的钱都是有限的,而赌场的筹码却堆积如山,所以这是弱小与强大的对质。赌场的可怕还不仅在此,赌场的最可怕之处在于她的造梦本领。她所创造的豪华的环境使每一个赌家都误以为财富伸手可及,岂不知他们所望见的只是海市蜃楼。

  赌场象一个花枝招展,风情万状的妓女,满面带笑,其实内心冷酷,两眼只盯着赌家们的钱袋。赌场刻意地营造一种灯光闪烁、音乐弥漫的柔和,但这并不能掩饰她骨子里的的冷酷。她冷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赌家的悲欢忧喜,注视着他们因为赢了一个筹码而手舞足蹈,因输了一个筹码而沮丧万分;赌场看过无数女人因盘桓一夜而花容失色,无数男人因输光荡尽而两眼充血……但赌场无动于衷。

  初涉赌场的人是多么容易被她的妩媚所迷惑!但有当某一天被她吸干榨尽,恨然离去的时候,赌场的梦境和输赢起落的刺激又使人顿感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

  赌场到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最安静的时刻了。赌客大多已经散尽,只剩下惯赌的几十个还腥红着眼,心随着筹码翻腾着。嘉雯坐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吧台边。音乐早已歇止了,唯有霓虹灯的闪动还带有几分节奏。一些庄家闲站在赌台后面,两眼半睁半闭地打盹,原本穿着红色超短裙的服务小姐也换上了牛仔裤准备回家了。

  她要了一杯不加糖和牛奶的免费咖啡,拿出两块钱给服务小姐做了小费,留下一块钱在回家时做高速公路的过路费。她暗自嘲笑自己,无论怎样在赌场里赌得昏天黑地,她都不会忘记给自己留下过路费。

  外面的生活把她赶进了赌场,而赌场又很快把她踢回到外面的生活中去。此刻生活似乎洗尽铅华,露出了她赤裸真实的一面。

  赌场里的常客老查理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也要了一杯不加牛奶不加糖的咖啡。

  “什么都不剩了?” 老查理耸了耸粗重的眉毛。

  嘉雯有些自嘲地微笑,“难道这不是绝大多数人的共同结局吗?”

  老查理给自己燃了一枝烟,目光随着烟圈飘出了很远,最后终于收了回来,看定了嘉雯的眼睛,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不属于这里。”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不,不,你属于赌场外面的世界。我已经老了,赌场外面没有和我亲近的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吸引我,所以我每天到赌场里来工作,”老查理禁不住笑了,“我从这里就直接进坟墓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美丽,外面世界还有很多的精彩在等待你,学场、商场、情场……那里还有许多事情你从未尝试,从未领略过,你何必在赌场里度过这么冷清无聊的长夜,使自己的红颜衰老,最终一事无成?”

  “我今天才知道在赌场里我无论如何都是输家。如果我赢了,我会把赢的钱再送还回来;如果我输了,我就会不停拿出钱来买筹码,直到输光荡尽;即使不输不赢,我还是输掉了时间。”

  “到了你离开赌场的时候了。回到家睡个长觉,然后洗一个热水澡,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再从头开始,你又有一个新的白天。”老查理揿灭了烟蒂,喝干了咖啡,轻轻拍了拍嘉雯的肩头,“祝你好运!”他顿了顿, 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在赌场外面。”

  一星期以后,嘉雯无法控制自己又去了赌场。乔尔一见到她,就告诉她老查理上个星期去世了。嘉雯上次见到老查理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赌场了。

  赌场里的乃至人生中的输输赢赢都和老查理没有关系了,死原来是一种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解脱。

  她回到了家里,疲惫地栽倒在床上。韩宇面无表情地说:“你终于输光荡尽了,现在你可以安心地呆在家里了。”

  她有些困惑地看看韩宇:“你是为我难过呢,还是为我高兴?”

  “我为我自己难过!我回到家看到的是冷锅冷炉!”

  “我做了几年饭了,你自己做几顿都不可以吗?”

  “那你现在不想做饭,还想做什么呢?”

  “在你眼里,我的全部价值就是给你做饭吗?”

  她站起了身,拿起车钥匙出了家门。她还能做什么?她还留恋什么?没有学业,没有工作,而婚姻只成了一种形式。

  她开车一直向北,上了高速公路,又转上盘山道,进入了纽约上州的安德烈山区。这时满山的树叶就热烈地扑面涌来,橙红、玫红、烟色、杏黄……几乎所有自然可以创造出的斑斓色彩都在这里聚齐了。山中有连接在一起的两个湖:碧湖和翠湖。十月的碧湖和翠湖仿佛是一双妩媚的眼睛,流光溢彩,魅惑动人。嘉雯把车停在了湖边,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湖水。

  蓝天、白云、碧水,五颜六色的树叶,构成了一副让她心仪的图画。

  一个美丽的死。留下后半部红楼给别人去写。

  此刻,死亡对于她,并不是生命的绝唱,而是对生命的一次最哀婉的覆盖。既然人间快乐已无可求,无能力再求,一个美丽的死将如这潭碧水,掩藏所有失望的水草和丑陋的淤泥。

  她脱掉了鞋子,走进了湖水。湖水已经有些凉了,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但随后就习惯了。脚底触到了柔软的沙子,沙子亲密地挤在她的趾缝之间。

  她和自然如此贴近。

  湖面上星星点点地浮着树叶,鲜艳而醒目。

  正当她准备向湖水深处走去的时候,一只海鸥飞到了她的头顶,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她眼前的水面上,两脚恰好踩在了两片红叶上。海鸥望着她,期待着她的注意。

  她被这种期待感动了。

  也许不仅仅这只海鸥,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在期待着她,她的父母期待与她重逢,她的朋友期待与她相聚,甚至陌生人,也许正期待与她因一个偶然的机缘而相识。

  她忽略了人生中许多美好的期待。

  一个生命的存在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需要以成功作为前提。

  生存永远比死亡更美丽,哪怕是孤独、苦痛和挣扎的生存,因为在孤独、苦痛和挣扎之中永远都有温情和喜悦。

  她慢慢地从湖水中退了出来。

  那只海鸥仍旧站在两片红叶上,注视着她,直到她一步三回头地开车离开,海鸥才起飞,在她的车窗前盘旋几圈,似乎和她说再见,最后才慢慢地向湖水的深处飞去。

  这时她才允许自己的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

  她还有时间,还有热情、能力、精力、体力,她可以输掉最后一分钱,但她不可以输掉最后一份信心,最后一线希望。

  “回到家睡个长觉,然后洗一个热水澡,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再从头开始,你又有一个新的白天。”老查理说。

  老查理不再有新的白天了,可还有很多新的白天在等待着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