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文化美学的时代奇迹 ——《古巴随笔》的随笔

·论说文·

 

贾 非

 

 

       文学的审美使命是崇高的。

        这句“别林斯基式”的古老话语,在当今崇高与使命被淡出娱乐化生活与大众传媒的病态时尚里重提,确有悖“潮流”。然而,这一使命之心旌神帜,却被黄卓才教授一个传奇式的跨国行动无声地摇动了起来。一卷《古巴随笔》,改写了我中华大国“海内”与“海外”血脉亲缘、生死相隔的那段悲苦历史。在大时代的福波里,他从曾经的历史封闭里走出,突发亲情文化灵感,天开异想地自行邀集了身居美、加、华的子孙眷属,自行组织一个家庭跨国古巴访问旅游团。且以自助游的方式寻巡、探访先人家父当年跨越加勒比海到古巴谋生的华人历史足迹。生动地展现出难得一见地华人先辈所经历的苦难岁月、为所在国和故国所创造的文化与精神物质财富遗产,赢得了古巴人民于加勒比海岸书写出“可敬的中国人”的山海强音。

       身居“海外”的华人先辈,以自身于苦难中昭示出的亲情、爱情、义情,赢得了海外国度举世仰慕的友情。令当代人间凭添华夏子孙的豪情,冲撞魂魄。这是第一等的审美感受。

       黄教授令尊大人于三十年代初,出于国境、家境的历史原因,历史性的随同边海华族群体,告别故乡——台山,飘泊出洋,辗转加勒比海,到达古巴茹苦谋生。时隔多半个世纪岁月,历史的氤氲使得古巴成为台山“侨乡”,台山亦成为古巴的“侨乡”(见《 万里情牵哈瓦那》——访台山“古巴华侨村”、再访“古巴华侨村”)。侨乡,这一特定的国际移民概念,在当代中国人的生命与生活中,被焕发出了历史性的时代光亮。走出“国门封闭”与“海外关系”灾难的中国人,第一次可以到海外的先人所在国度,去寻踪问祖,链接“双重”侨乡的亲缘信息与灵脉。此乃中国改革开放国策时代赋予国人的亲情灵感与机缘。作者的海内外家族跨国旅游古巴先人考察行动,盖源于当今这个崭新的时代。

       黄卓才教授悉存有黄老令公在1952年至1975年间写给他的 40多封家书。以此为往事叙解的基本史料,曾以长篇报告文学《鸿雁飞越加勒比——古巴华侨家书纪事》为题,生动成书(暨南大学出版社版)。旋即又于此番跨国古巴行动之后,又成书此卷《古巴随笔——追寻华人踪迹》(广东高教出版社版)。并以此隆重纪念中国人到达古巴170周年(1847—2017)。

        作者的父亲黄宝世(1898—1975)。是古巴一位地方侨领。

       黄教授于2014年携夫人及生活在中国、加拿大、美国3国的儿子、女儿和外孙女一起组成“跨国家庭访问团”走访古巴,专门到他父亲生活和工作过的大沙华(Sagua la Grande)和古巴首都哈瓦那等地“纪念先侨,追寻龙迹,了解古巴。”寻根访祖之行结束后,他满怀深情地写出并出版了《古巴随笔—— 追寻华侨华人踪迹》一书。

       这是一本以“关注拉美战略伙伴,追寻古巴华人踪迹”为主旨的纪实散文集。全书计含随笔“古巴情结”、访问记“探寻之旅”、人物速写“丽岛友朋”三个单元,并配有200多张相关图片,翔实记叙了作者率领“跨国家庭访问团”在古巴实地访问的生动情景,揭开了位于古巴中部的“广府华侨乐土”大华沙神秘的面纱。

       黄教授是古巴侨属学者。生活在一个五代华侨家庭。他长期观察研究古巴,善于以文学笔法描述见闻、表达思想和观点。其首卷著作《鸿雁飞越加勒比——古巴华侨家书纪事》一书,无疑独具形象的古巴侨史价值,同时以其生动的文学构思和话语本色,获颁《中国作家》第二届中山杯华侨华人文学奖项。

       《古巴随笔》一书的侨史、学术价值自不待言。其亲情文化的美学价值,尤为当今缺位了的中华主流文化添加声色。鸣响出了一曲动人心魄的国际亲情美学旋音。其亲情文化美学氛围之宽泛、浓烈,为一般文史著作所难以囊括。该书从先人血与泪的行走、世界风与云的人间,到国际山与海的情缘、子孙情与智的流脉。都有萍踪履迹的忠实采集与描绘。

       作者通过万里寻踪,在结识友人的帮助下,寻找到其父亲生活和工作的轨迹和有价值的文物资料,并与认识其父亲的当地市民进行攀谈。尤令人感怀的是书中描绘作者及其家人到“敬爱的父亲、爷爷、曾祖父”墓前扫墓,用从广州带来的香火、一块钢板刻字的墓志铭、一本《鸿雁飞越加勒比》新书和糖果,拜祭黄宝世先生,并饱含深情地行三鞠躬礼的亲情场面,感人至深。其民族心神美德、祖系亲情灵脉,光耀海天之外。同时也拉近、连紧了异国“乡情”与本土“乡情”的血缘、亲缘至爱。令作者发出真情地感叹:《古巴,我的拉美家乡!》

       旋即作者又到哈瓦那唐人街去拜访中华总会馆和《光华报》报馆,到“旅古华侨记功碑”去瞻仰。又细致考察当地居民和新老华侨华人、土生华裔的生存情况。书中以“探寻之旅”、“丽岛友朋”等为专题章节,详细记录并多侧面描述了加勒比岛国古巴及其华侨华人的现状与历史。结识了诸多古巴朋友。诸如人物专题中广东女孩杨素明的古巴传奇、“千里单骑”走古巴、搜寻华人资献筹建博物群的陈建洪等等,都深情地展示了他《难解的古巴情结》。

        《古巴随笔》以平实的散文记事语言,娓娓亲切的叙事风格,不着雕饰夸张,或访谈、或探寻、或纪实、或感发,笔运灵活,天工自然。偶有幽默,不露声色。展示出他匠心独运的才气。这些都构成他将本书的亲情、情结升华为审美感受的文化能量。

       黄卓才的家族跨国旅游寻祖活动,开创了一个独有民族心理特征的时代奇迹;同时,其作品《古巴随笔》在开启亲情文化情境上,又成为一个美学奇迹。“亲情”一般不被学界认为是美学范畴的话题。他只是人脉关联中常见的伦常关系。在现当代文化文学艺术作品中尤其如此。该两部作品的独创性、独到处,恰在于与此相反。

       他以众多人物的追寻描绘,在读者产生心灵共识与震撼的同时,凝铸成了独特的文化美学情境。并升华至《巴—中国紧相连》(记华裔画家陈国成语)的重大“家国”关系话题。同时,被学界誉为“填补了古巴当代华侨史的空白”。

       正如作者在书跋中写道,“这仅仅是追寻古巴华侨华人踪迹的第一步,我没有理由就此歇息。我虽无“雷霆不移”的“仁者之勇”,却有“广其学而坚其守”之心。我必须继续前行,到侨乡去,到古巴去,到友朋中去,到书丛中去,追溯,寻觅,挖掘……”

       作者在古巴的寻访期间,以其卓越的民间外交才能,广泛接触各界名要,结友甚多。文化使领官员、华裔侨领、知名作家、学者、艺术家,皆得其友善之情的深切交往。作者在其著作中也有言道,愿以此为中古侨界开启的文化交流搭建一个新平台,开展创意性工作。

       2016年曾是中国与拉丁美洲及加勒比地区的“中拉文化交流年”;2017则是中国人抵达古巴170周年纪念年。本书得以在此期间面市,必将承接一定的社会使命。愿黄卓才教授彰起的古巴亲情文化热,为中国主流文化美学的复兴,掀启新的更为绚丽、开阔的篇章。

                            

           2016岁尾——2017元月

                                                              于暨南园

 

 

 

 

《你从梦中来》

      

· 小 说 ·

 

                               贾 非

 

1

      少女、少男,都有自己的青春梦园。她叫方小卉——人称阿卉。 貌美,人见了都会说她惹人心动。在一次回龙村看姥姥返城的火车上,她与他——一个沉默寡语、莫名其妙的男人不期而遇。

      他目光深邃,一副阴沉冷峻的脸长满了络腮胡须。才三十几岁,却让人难以琢磨,又有些生畏。她对他那双深藏冷峻的目光没有一丝好感。

      她虽然有意着了布装,把长发绻入高球帽子里,但她天生的秀美无法遮挡,仍是招徕许多的目光。他对她的好感尽量不露声色。

      她发觉自己的手袋被人悄然掠走、焦急求救;他窜出坐席,在过道上揪住扒手的领子,夺过钱袋返身抛向她的怀中。

      他把扒手交给了乘警,自己也作为“证人”,被乘警一同带进了另一节警务车厢。

      回到城里。她发现手袋里的钥匙串可能在抢夺手袋的过程中遗失,偏巧从未谋面的邻居正好上楼开门。

      竟会是他——火车上的那个见义勇为的男人!

      火车上的意外奇遇,楼道里的“狭路相逢”。说不清人间还会有什么奇亊发生。只是一个忙在外边很少归来入住,一个只顾整日闭门制图,他们从未正面相遇过。

      他打开自己的房门,请她进了独身男人的房间。这是一间堆满各色石料和雕凿工具的作坊。她在他的案台上见到一座奇异的石雕女像,大为震惊——简直就是她的肖像!他说这是他几年前雕的,那是他不止一次做过的一个梦。他说那天火车上见了她,他就被惊得发呆。

      她半信半疑。

      说话间他弄了一根铁丝,好像还剪开了一个空矿泉水瓶,并在她阿卉的房门折腾一阵子,门就被开了。

      他又特地到楼下物业买来一把新锁为阿卉换了并交了钥匙。嘱咐她挂在项串上一把,免得再丢手袋进不来门。

      她也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在房间里见到的是一座童话般小镇模型的巨大沙盘。那水、那山,明明就是龙村的龙石、龙河——是家乡、又不同于家乡。

      “这是我的梦。”阿卉说:“你也是第一个走近我这梦里的人。”

      他又为之一震,原来她的邻居是搞建筑设计的。这梦、这镇、这村。这只是他生命岁月里初始往事的记忆。如今的城市化开发,已令它不复存在。

      小镇模型沙盘,将两个人对龙村的记忆打开。

      方卉家境不好,并不是贫困,只因她6岁时母亲去世,身为医生的父亲方远娶了继母林玉,并带进来刘姓双胞胎姐弟俩,从此阿卉的命运真的就跌落为少年“灰姑娘”的凄凉境地。她7岁躲到龙村的姥姥家。

      姥姥供她读书,滋养了她少女心中美丽的梦想。而后她回到城里读完大学的景观建筑设计专业,又留在了这座翻造一新的城市里工作。龙村,也被变作了大城的区镇城乡结合部,一夜之间就成了房地产开发商的高楼盛宴。而她热情洋溢寻求的梦幻只变成了她心仪中奇妙景观的设计方案。她的设计却因人与环保而无人问津。

      他震撼、惊异、感动。她的梦境引他回到了自己的过往。

      他本名龙歌,人们却喜欢称他龙哥,是二十年前从那梦一样的远乡——龙村走出来的人。当年他是一对下乡知青留在龙家门前的“弃婴”。 冬天里,包着他的襁褓里有不具名的字条和二十元人民币。龙家老夫妇收养了他,他的哭声象唱歌,龙家父母就给他取名叫龙歌。不久他家就搬到不知多远的外地龙乡老村。

      7岁的方小卉刚进龙村到姥姥家那年,还听到过当年知青弃婴龙歌的传闻。后来这龙村的人也就把龙家的事给淡忘了。

      龙歌做过石匠学徒,当过兵。在部队就喜好读书,转业后自谋生路办石雕小厂,后来竟被称作石雕家,成为城郊龙歌石雕公司年轻的老板,顺带又读了两个业余的成人大专。他在城里办企业,他就把龙奶奶留在远乡的龙村。

      龙歌和阿卉相差10岁。她视他为兄长;他视她为小妹。日久的相互依托中,他发现自己对她产生了爱意。但是,他把自己陷入“禁城”。他只在心里隐藏着这份奇情。

 

2

      两个人都是网海的“行者”,千村一梦——远乡长足。他们网上神交已久。就都简化为“一梦”和“长足”。他们成为兄妹相待的邻居,却不知对方就是神游甚笃的长足和一梦。

      但他很快就从她的设计模型、电脑草图、投标设计说解、信函的语势习惯等等信息源判断——她就是千村一梦。

      他依然只是默默地、悄悄地帮她做事。

      她虽然被城市设计院接收,可是半年多过去,她的景观设计方案都因难度大成本高不被认可、从未中过标。她面临着一年试用期已满、就要与单位解除合约、自付房租、另寻出路。

      龙哥以他自己龙歌公司“自有设计”的名义,冒着亏老本的风险,以降低35%的极限价位一举在他的合作企业大华公司为她首次夺标,拿下3500万的景区《龙园》工程项目;由他龙歌公司亲自施工建造,节约各项开支,降低成本,追求工程的高标准。有卉姑娘的精巧设计,有龙歌公司质高价低的施工保证,深得众多房地产和园林工程公司的青睐。龙哥又把价位调整到微利,从此工程项目源源不断。加之所有工程全由龙歌公司亲自开料、采料、购料,以苦干降下成本,反倒赢得了大块的利润空间。

      忙坏了方小卉。火爆了龙歌公司。她度过了难关。人也有了笑脸。但她并不知这一切都是龙哥为了她在冒险、茹苦所为。

      方小卉的园林设计声名鹊起;龙哥却累得一病不起。

3

      在大华集团答谢合作单位的盛大舞会上,石老总亲自把《龙园》系列的设计师方小卉介绍给大家。没料到石总的那位多情公子石喜竟对阿卉一见钟情。与她双双起舞引来满场的妒羡和关注。他约她夜宵店、咖啡厅单独见面。

      好多围着石喜转的女孩,对阿卉投过来妒火燃烧的目光。

      没过几天石公子向她急切示爱了。

      她拒绝了他。理由是她习惯于我行我素比他这大老板的公子还任性,所有的男人都会吃不消的。石喜被她搞得甚为尴尬。

      几天之后,一件意外的事叫阿卉改变了主意。

      她几年不见了的妹妹——后娘带来的刘澜突然来找她。原来模特出身的刘澜,早已经是石喜的公关助理兼“小蜜”。

      刘澜要挟阿卉不准抢她的男人,并扬言她再不放手就要雇凶制裁她。

      这让阿卉回想起童年时那许多饱受继母和这位刘澜妹妹合手欺凌的日日夜夜。那是中国式的二房婚姻给幼小生灵带来的涂炭。她们夺去了她生命中最具奇幻色彩、最为宝贵的童年心志和美梦。

      她排除自己不做复仇女性的诺言。报复那一双母女的机会找上门来了,她决定要在情场上把那石喜拿下, 以假克真。

      当夜,她千村一梦在网上与大漠长足彻夜长谈。

      经历了几番与刘澜姐妹间的风波,龙哥真的出面帮了她阿卉,意在要她休止报复行动。他直接找到大华的老总石东方,说服他乘势提升大华的名声,撑起大华龙园设计中心的旗号,接受方小卉过来任首席设计师。龙歌公司虽然占了一份龙字名号,但他不要股份,目标是与大华结成协作体平台化运营。他只要龙歌公司出料、施工、制作的全份额。石总很高兴地答应了。次日方小卉就成了大华公司的首席园林设计师。没料到石总竟依着儿子心意派石喜与阿卉一道外出——特批了一个商务旅游长假——迫使他们公然地“恋”到一起。

      没想到阿卉放弃了。竟一个人朝着她梦中的远村龙乡潜行而去。

      石喜换了装束在后悄然跟踪着她。刘澜也在暗中尾随着他们。

      在刘澜的蓄意谋划下,阿卉竟在她美丽的童话梦园里,亲眼撞见了刘澜与石喜“久别”后的偷偷约会、赤裸做爱的一幕……

      “石喜不是你阿卉所能要的那种男人”刘澜明挑了,“他不会为了一棵树,舍弃一片森林。他其实有好多女人。”

4

      方小卉陷入从未经受过的孤独。对面龙哥的房门一直紧锁着,人不知去向。

      电话没人接,手机关着。她连发几封“伊妹儿”给龙哥,都不见回复。她想在网上呼叫大漠长足对话,一解心忧,长足也杳无音讯。直到她的弟弟刘晟意外地来临,才知道龙哥三天前住进了医院。

      “龙哥一直在他的三水基地抓代号006的建筑材料研发、投产,不知为了什么大项目。他已经作了数千万元的投产开发计划,现在正在往外抵押转让他的龙歌公司。”弟弟说。

      弟弟刘晟虽然与刘澜是“双胞胎”亲姐弟,但他自小就一心向着受气的小阿卉。同情着这个“灰姑娘”似的小姐姐,在这个家庭中是她唯一的小“死党”。长大了之后依然不变。他读的是化工建材专业,因为发表过一篇006的论文,没走出学院的大门就被龙哥给拉到他的基地来,搞那个006的试制研究。

      她当即随弟弟奔到医院去看护龙哥、阻止龙哥。可是到了医院,病床空着。护士说“龙哥逃走了”。瞬间,她感受到一旦失去龙哥该有多么可怕!

      这种恐惧和悲凉的深处潜藏着的是什么?她无暇审问自己。直到找到他的秘址三水基地——见到了龙哥,她竟然欢跳地流着泪,忘形地抱住他的脖子。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确实爱上了龙哥!

      在那里她看到的是她那个被放大了的“童话城堡”设计的几套童话别墅模型——它们变成了半人高的彩色积木式组合。按动电控阀门,丹麦动画式别墅小房就自动轻轻移动变形,组合成冰雪式的猎人小屋、歌特式的森林之家...每幢房可以变构六种,任由游人自行创意组合……

      “魔方!魔方!”她由衷地感叹。

      这就是006号水泥轻胶之于童话城堡的妙用。龙哥开发她梦园的大动作把她推进新的梦境,并成功地回到人间现实中来。她再度落泪。

5

      大华石总——石东方夫妇自打接触龙哥以来,赞赏他的才气之余,总是对他心有另类感觉。尤其是石夫人总从他龙哥的动作、声音、个性、长相、处世的心意等等,感觉到他特象当年的石东方。当年龙村的伤怀往事一直袭扰着她。

      他,或许就是当年遗留给龙村的那个孩子?

      石总这些年为此也多次去过龙村,均未见到当年的龙妈。知道些龙村根底的老户人都说,龙妈一家早些年就搬走了。无从问讯孩子的去向。

      30多年过去了,现在石总希望龙哥是他的龙儿,可是负罪感使他不敢刨根问底。

      而此时龙哥由阿卉陪护着又回龙村规划地形,顺便看了两个人的老辈人。如果方小卉的梦想设计能由龙哥接纳为大项目,立项在龙村,而且市里的高速路规划正要经过这里,这个项目就变成了旅游地产项目、儿童智慧乐园项目。可是,原有的石氏大华的废旧楼盘,残骸般占据着这里。

      不久后,石东方叫去阿卉——让她和龙哥一道来出席“大华龙”项目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会上,石总找不到龙哥的人影,于是把方小卉推到了灯影花彩中的摄像机前,以本市首位最年轻的旅游地产项目总工、总设计师的身份推介给媒体记者。石总当众宣布:同意龙歌公司的转卖方案,以大华15%的股权,抵龙歌公司作价9000万——说是他卖了龙歌,实际是他龙哥收购了我大华的股份!双方共同投资、组建龙村梦园山庄——简称“大华龙”项目。同时联合开发006特异建材的批量投产和专用市场。

     会后石总借着酒意告诉小卉:我的儿子石喜没有跟你在一起的福分,这怨他自己。龙园设计是龙哥特意为你夺的标,“大华龙”出世也全是龙哥出手资本运作的结果。我石氏集团的接盘人无疑也是他龙哥!”

6

     当阿卉从传媒的追踪中走出来,龙哥又被“绑架”着回到了病床上。阿卉无限爱意日夜守护他龙哥时,医生宣布了龙哥患的是白血病——病原发自婴幼儿期、发病诱因是长期心力劳损过度,现在急需做骨髓移植手术。否则属于他的生命时间已经不多。

     名医方远是这座城市此类血液病移髓手术的顶级专家,他遣小卉东奔西跑寻朋找友忙了几天,均未找到HLA相吻的髓本。

     石东方得知了这个消息心中为之一动——他明白直系血缘族群才易寻得HLA的相吻者。他与石夫人动员儿子石喜去作HLA检验,既为救人,也好旁证龙哥的血缘来历。

     父母连日来关于龙哥的话言话语,已被他石喜听到。这个优秀的龙哥有可能被认做他石喜的亲大哥吗?他想去作检验,被刘澜截了回来,“你石喜想引进一个外姓的陌生人作你石氏的长子、入主大华?倒是你们爷们需要换换骨髓啦……”

     石喜果然没有去做检验,向老爸谎报了个“不相吻合”了事。

     石总将信将疑,救子心切的冲动令他亲自到医院去做检验——HLA与之相吻。HLA的结果让石东方确认他龙哥——龙歌就是他当年被遗弃的的宝贝!儿子有救了!

      名医方远一辈子最亏心的,就是再婚娶了林玉害苦了自己的女儿方小卉。林玉带来的双胞胎姐弟中的刘澜,比小卉小,却一心在家里称霸。小小年纪就能做出许多祸害人的狠毒事来。

     不甘受气的小卉在幼年就离开爸爸,自己逃回了龙村,方远为自己落下了一辈子的愧疚。他带着赎罪的心情,发誓要将龙哥治好。

                                   7

     “大华龙选定龙歌为接盘人”、 “石老板找到了自己当年抛弃的孩子。” 一夜间在坊间疯传;即将做手术的龙歌,却再度失踪!

     方卉惊呆了,继而她飞车而至龙奶奶家。

     她紧紧地抱住龙奶奶。老人家告诉她,昨天夜里龙哥回来过,今天一大早就走了,说要去好远的地方,办很重要的事情。

     电脑里,她看到了龙哥发给她的信——

     卉: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人生能背负着一种伟大的爱,是最大的幸运者。尽管我曾是最大的不幸者。你给了我人间最为难求难遇的一切,足够了。我知道将会发生的一切,所以我及早走开,但并不意味着放弃。你知道我是个被慈母收养的孤儿,没有血缘的亲族。我不想找到HLA相吻的献髓人,尽管我已知他在哪儿。我不想由任何人为我承担最后的痛苦。乘生命有限之日,莫如远走关山,采撷祖国名胜景观的运营精髓。我将随处在网吧发E-MAIL回来,为你的童话城堡《梦园山庄》补充智慧元素。此生虽然过于短暂,但能幸遇同梦人,今生足矣。我无需做任何接盘者、继承人。我把全部的梦境留给你。”

     阿卉伏案长泣。她擦干眼泪对龙奶奶说: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让梦想成真!

     天地有音,放佛是她心歌语絮:  我从梦中走来,

                                                   你在梦中离去;

                                                   重聚否   重聚否?

                                                   问天地   问自己……

 

古体诗 长江古韵

 长江古韵

  贾 非

此为1994年中国三峡工程启动前数月之旧作——告别三峡,留一份千古三峡旧梦,以誌情怀。

 

                    三峡感怀

          长江一个梦,

          三峡一曲歌;

          送走一万年,

          后世谁人和?

 

                      巫山行

                  借得长江水,

                  偷来巫山云;

                  珠墨浓且淡,

                  放笔画梦魂。

 

                     黄鹤楼

                 诗中知黄鹤,

                 楼前云影多;

                 人间何处觅?

                 江月伴酒歌。

 

                     江与山

                 川江一条龙,

                 长卧笑险峰;

                 本自云天来,

                 同心在苍穹。

 

                     风与云

                 云过鸟知音,

                 风来潜入心;

                 俗子吟三峡,

                 身后无二人。

 

                    白帝城有感

                 刘皇托孤白帝城,

                 孤城汉魂千千声;

                 水漫孤峰城安在?

                 不断环球大汉情。

 

                   过巫州

                  雾掩星河过巫州,

                  泼墨勾银画中游;

                  风驰千山皆是梦,

                  天光一线大江流。

                     

                 游小三峡

               长川逆水万古风

               倘徉先朝觅世情;

               险崖唯留栈道迹,

               不尽撕掳动心容。

 

                  进小小三峡

               小小三峡新洞天

               艄公长蒿入古玄;

               秘守深川三千载,

               李杜之外有诗传;

 

                       楚歌魂

               楚歌湘魂今何在?

               大江兀立黄鹤楼;

               窃喜汉阳天下客,

               洗却烽烟展风流。

 

                     入巴峡

               雾起巴峡云载舟,

               万山齐拥一关头;

               自古川江游子泪,

               而今长歌伴神游。

                 

                     蜀桔谣

                千重巚下无数田,

                百障路陌游炊烟;

                洋桔巧结神女意,

                注:长江两岸由联合国投植有十余万株柑橘树,是年已结硕果。

 

                     长江感怀

                天降天水入天边,

                云出云入去云间;

                浩渺烟波无涯际,

                尤憶东吴万里船。

 

                    感怀三峡山

                险尽雄绝三峡山,

                神工鬼斧势巍然;

                万峰拥断奇渊处,

                接过天流汇神川。

 

                    过川东感怀

                湖语娓妮川歌炫,

                峡关上下两人间;

                一脉险山隔世界,

                九曲长江一片。

                注:出三峡过宜昌入川东,则东西川音大异,如入奇域。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十章 尾声

 

并未结束的尾声
 
    “镇长又走了!”
    “带着秀女私奔了?”
    这言语自然又同滚油锅里撒了盐,一时间传成爆炸性奇闻。当事者也自成为口传新闻人物。奇闻越多,游人探奇者也许就旺了许多。有人认为风流岭下日后游客顿增的原因,不可能与此无关。甚至有几家小报传媒竟然相互转载了一条“最新”的企业“谋略”消息——农民企业家王也,独创“当代私奔奇迹”旨在创新闻效应,炒爆了小镇旅游旺业云云。或许不久可能出版的某种企业“谋略宝典”,也会录入诸如此类的热闹条目。
    但知其事者、晓其情者,却一向没有传闻这类奇言妙语的兴致。他们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与这个真实世界有着实实在在关联的一些事情。
    数月后的旅游旺季,络绎不绝的游客群里,又一次走来了上县、下县的有关领导人士,陪了那巴西归来的童雁女士,还有她的爱女燕子、爱女的同窗小友甜甜,一道来到了金川湖度假村。出面相迎的,自然是山老大为首的一伙本土人士。有阿雪、桃儿,也还有“快脚王”和重新穿戴了那身黑色礼服,又现出“人模狗样儿”
来的棹工。此外还有已经进了别墅小楼的刘老教授以及以雪桃园为家了的双月。
    此行,已不再是搞什么庆典、公众宣传之类的热闹事。小镇里的风吹风、浪涌浪,已经够热闹。甚至连王也的居住地、镇长王也碑、秀女出走坐过的古旧马车、小黑狗、小黄狗和小白狗也成了向某些有兴趣的游人推荐的景点、必赏的宠物。且总会有人现场即兴,说解出一节节断断续续、饶有风趣的故事传闻。继之而来,那隐座后山的山老大石屋,那十八年来的十八幅雕景,也被本镇人传说成本地的风流奇观,吸引了某些游人的脚步。继而也波及阿雪,有涉着燕子……气得山老大好多天里铁青着脸,在各园头行人的干部会上,怒气冲天地吼骂了多回。才在几处路口挂了“游人止步”的封牌。这一封不打紧,封了路口却封不住人口。欲览而无缘者反倒添加了问个究竟的好奇兴头,私下里的说解和描绘,就更加版本多多,细节离奇,翻腾出各色花花样儿来。这又是一番云山雾海的话本景观。致使该镇、该村、该山、该水的方位、地址,至今还在地球上保着密。
    当来此休闲或游走的人们,喝过那鸟儿峰下的药泉神水,必援了石阶翻过北岭,游观那虎儿峰奇景。这里却成了修聋一新、颇有些庄重氛围的“虎山园”。那场灾害留下的垃圾和遗迹,早已被清除。唯有那高高的虎儿峰,已被当日爆剥得只成了半壁绝崖。远远地就可望见万山葱宠碧翠中,有半壁白峰耸立,有如伤残后的裸骨,与这大自然的谐美天韵极生反差,令人顿起痛惜伤惋之情,无不咒斥那挥金动士、大兴破毁山体神姿者的罪孽。所幸有山老大的天工神斧,将那斑剥的伤残处略施雕凿,就着那峰形走势,顺乎天然地巧饰出猛虎啸月的巨身雕形。那整个半壁石峰,顿然化作一只长躯仰天、昂首阔口、呼风啸月、威荡群山的巨身白石猛虎。神韵生动,意象逼真。观者无不为之赞不绝口。虎峰下有多条石阶小路曲曲通向园口,园口的小广场处立有一人高、二丈长的横碑。碑上雕有碑文,题曰“虎峰”。碑文简短,大略记述了虎峰山所遭遇的现代磨难,告戒世人不可以与天地山川为敌为害等可以传颂的警语。
    至此,这风流岭一带就更为声名远播。那风言流语也自不免又添加着更多的玄述内容。无非是奇兆连出,奇象环生之类。竟使那场人为的灾害也变成了雷公伟力,高峰开裂,虎神显形。又引得诸多休闲饮泉、养生就医者,不断地前来烧香求祷,祈盼好运。
    民风世俗之类,多半无关大局,由着小民们去热闹,去自我陶醉也便罢了。而成就过小镇种种业绩的人们,却于默默之中关注着王也、秀女、古峰等一时不知去向了的人们的真切消息。包括前来采访的好多新闻记者,也时常转弯抹角的问讯到这种话题。
这一日,小镇从山路上驶进一辆烈豹牌越野吉普车。“千里走单骑”,从广州驱车而来,却只是他一个人——神园大饭店总经理陈玉出的首席秘书阿郭。他先问着了老镇长家领了阿桃,又同去石匠山老大家拜见了阿雪,尔后才去小宾馆公开露面,又正式见了新任总经理山老大和董事长童雁等众多人士。
人们见他随车携带行李辎重甚丰,大有一副来此长居的阵式,大伙已先就猜度出他公布的消息——本人奉陈总信赖和委托,来此就任广东神园国际旅游公司驻金川湖办事处主任之职。举贤不避亲,经本人提名,陈总决定聘任阿桃小姐为电脑系列主管。其他工作人员由
本人按总公司用人原则自行就地聘任。
一句“举贤不避亲”,明确了他与阿桃的确实关系。并且要在风流镇常住下来。
    酒桌上,阿郭则透露了另一条人们关注的消息——王也一直在陈总的配合下,搞出了西部山区古地沙海的全新旅游观光开发方案。那沙海实在已是万架大山里的一道神奇景观。刘教授的规划方案都还没有涉及到它。王也却要在那建造“沙海古国谜城”。这是对风流岭山区自然保护开发方案的承续和延伸。陈总已经请过几位专家从上水县那边去过沙海,都说王总的方案具有开创性,文化品位很高,又不破
坏大自然,反倒增加了绿化面积,经济效益也会很好。
酒桌儿上的人们似乎忘记了吃喝,都在等待着阿郭深讲王也的第一手新闻,他却先举杯,让了众人同饮。唯有燕子却似预先知晓一切般的只是在暗笑。童雁提示请郭先生继续说那“古国谜城”。
阿郭就说,太具体了我也说不清,没学过这方面知识。陈总倒知道王总爱看书,我们陈总也读过好多书,他俩都能想到一块儿去。大概意思哩,就是人类是从山林里走出来的,当初炎黄先祖们出世的时候,黄土高原上也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后来哩,人类生存就大量破坏山林,于是就成了大西北的黄土高坡,“大风从门前刮过”哩,歌儿里就这样唱。炎黄子孙就得沿着黄河向东走,大移民。其实黄土里就埋了不少古城。中国就没有人发现过。在南美洲人家就发现了,当初那儿有个印加帝国,文明程度好高的。可是破坏了自然环境,帝国就被埋进黄沙里哩。如今那儿就是一大片沙海,连一棵草都不长、墨西哥有个玛亚人古城,也是这么回事。其他还有巴比伦啦、古埃及金字塔啦,也都是从很高的文明阶段,走进了大沙漠。人类这一条路就很可怕。总是破坏地球,人类不就会全被埋进沙漠里?王也那方案就是把中国的、世界的、现有的沙漠、黄士中的古城遗迹,经过标志化的组合,由专家用电脑模仿、复原,重新设计,仿制在白沙镇那15平方公里沙海的周边,实际上是一座人类古城文明的天然博物馆。有金字塔、古旧城堡、君主陵墓、玛亚石雕、教堂、祖庙等等,按不同国度搞成仿古的遗迹小群落,依山建造,不伤害自然,公路围绕着,可以双
向行车,也有小宾馆、小酒楼、休闲地、康复中心之类。中间是那大片沙海,沙海的中心本就是那片2平方公里面积的白沙湖,周边种植胡杨树、沙枣树,完善沙漠景观,也有游泳区,兼着日光浴和月光浴,推拿、按摩、气功、针灸,全有。沙海一边有骆驼赛场,湖岛中间有水上飞机……哈哈,真是个沙海神秘小世界……
阿郭讲说得好来劲,众人也听得似在发傻。
    童雁激动得按捺不住兴奋,连声赞许着王也的方案是高层次的,且把风流镇连成一线,本身就是一体化的构想。她甚至要急于去见王也,去看那片从未听说过的沙海和白沙镇、白沙湖。她也怀疑着陈玉出一份资金,一时撑不住这项建造工程。
阿郭却说,你们猜,是谁和陈总联手给王总撑了腰的?
    “郭秘书,还是暂时保密的好。”燕子从旁拦下了他的话头,“来喝着,吃着才像回事嘛。”
    众人吃了,喝了。
    “究竟是哪个有眼光的主儿把资金插进来了呢?”童雁又急不可待地发问。
    “这……”阿郭看了一眼燕子。
    “妈咪吔,这事儿你就没必要问了嘛!”燕子娇嗔地望着童雁笑。
    童雁也望了女儿,说不清她在玩着什么古怪。
    “阿姨,不可能是别人嘛。”甜甜手里捻弄着杯子,“就是古峰先生喽!”
    众人皆怔在那儿。
    “怎么会是他?”
    “虎儿峰劈去一半儿,就是他干的嘛!”众人在嘀咕。
    “确实是古总。”阿郭说,“是我们陈总有意把方案透给他,他当天就把资金从下水镇调到了上水县,填了王也银行户头的第一笔投资。”
    “而且划款人说明书的签字,是你童雁女士的大名。”甜甜说。
    “他,他古峰为什么要这么做?”童雁不解地说。
    “这是古峰老爸举手投降、向老娘表示诚意的唯一机会和方式。”燕子不无玩笑地说,“老爸说,虎儿峰出了奇景,却记下他的过错。从此他就洗手不干了。将功补过。
那工程完成了,他就在沙海里选一处古教堂或者古庙宇,进去当和尚、当住持……”
    燕子说完,笑了偷看着童雁。
    “小丫头,还不住嘴。”童雁竟低了头,脸儿就悄悄地红了一阵。
    山老大一直左观右顾地听着,越发觉着心里在为王也高兴,也在为秀女高兴,就说:“王也又成功哩。咱们、为王也,为秀女,干一杯,来!”
    众人笑着举了杯。
    刘老教授一直笑着,插进来一句话。“确切地说,是大家都成功了,也为大家继续成功干杯!”
    “好。干!”
    众人干了酒。正在抄起筷子,甜甜却说:“其实呀,是燕子的阴谋诡计成功哩。”
    燕子吃着菜,在下边就蹬了甜甜一脚。说:“少说嘛。还没到福尔摩斯综合解释全盘案情的时候。暂时保密。”众人用酒后兴奋的笑眼,望了人小鬼大的燕子。
    酒饭过后,双月——甜甜、童雁——燕子,双双母女去金川湖边散步。双月就不住地叮问燕子,想知道她那小小的阴谋诡计到底是什么意思。
    燕子先说秘不授人。但被逼不过,却也不想说得很细,就应道,其时你稍微思量一下,这风流镇里发生的桩桩件件、前前后后,就不难明白这内中的一切。其实这天底下人间世事,就好比一盘乱麻麻的黑白围棋。爹妈在哪儿生下了你,就是把你摆在了哪儿。你不是个黑棋子就是个白棋子,天地间就数人最多,没准周边说不上啥时候就多出了一堆子儿,黑白全有,就把你围了,这辈子你就动弹不得。男男
女女之间也是这样。天底下大世界,地面上小社会,没有一只手伸出来摆动它一下,一万年都是一盘死棋。我燕子、她甜甜,就是伸了这只手。我们是坏事绝对不干,尽量少帮倒忙。我们这辈人多数都是自个会摆布自个棋运的活人,不是死棋子。运好运坏在天意,总要自我运转。你们不行,虽然并不老,可是在命运上你没力量摆好自个的棋位,也走不出可以出围的运程,误了自己,也帮不了他人。只有怨叹,
结果是颗生了锈的“螺丝钉”。王也和阿雪、老大和阿雪、棹工和秀女、王也和秀女、俺爹和俺妈……没有我们这只无形手、没有我等的小小“阴谋诡计”,这盘棋就走不开,就出不来今天这阵式。至于大事方面,利用机遇条件,调动社会力量,攻守钳制,退一步进两步之类,也自不必细说。跟谁学的哩?全是你们这辈人逼出来的。
想吃又怕烫,我们看了着急。一番似玄非玄的话语,倒听得双月和童雁都哑然无应,沉默了好久。望着夕阳下的金川湖、鸟儿峰、虎山园、平静下来了的风流小镇   
她们不由得想到那同在夕阳下的远处沙海。想到王也,想到秀女……
    唯有双月独藏着沉沉的心事。雪桃园固然可以做为自己独处的乐土,而“小男人”却一直没了音讯踪影。说不出他正在何地何乡惹是生非着。双月倒真想那燕子的“小小阴谋诡计”、那只无形手儿,早一天也伸向自己的这盘棋。
    ……
                                    
 
  1995年9月1日--1996年2月29日
                              竣稿于暨南园·半山居

2006-元月-12日录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十章(3)

3   
    店主走进王也的房间,王也还在灯下看着什么材料。当店主悄声告诉他“夫人连夜赶到了”时,王也猛然一惊。阿雪?她怎么会赶来?店主诡谲地一笑退出房门,走进来立在那儿的却是秀女。
    王也呆傻傻地站立在那儿。
    秀女却怨中含笑,笑中有怨地望着他。两个人对望了好久。
    “意外吗?”秀女终于开口了。
    “……没想到……”王也憨憨的声音。
    两个人还自顾站立不动。
    “……是没想到我会来,还是不想让我来?”
    “……是……是你不该来!……”
    秀女还是平静地望着他。他重眉拧成了一堆,眼里放出炯亮的奇光。
    秀女心里莫名其妙地抖动了一下。把王也的衣袋放在桌儿上。
    “那好,不打扰了。我可以走回去。”
    他转身出了门,冲出了走廊大门,直朝院门跑去。
    “秀女!”王也失控的喊叫着。变了声音,追赶着跑出去,竟弄得木门一阵阵咚咚乱响。惹得灶傍的店主急忙探出头窥望,口中叨咕道:“小两口子,半夜寻夫不亲热,见面就崩哩……”
    王也急步追至院心,见秀女正一歪一拐地奔跑着。他窜上前一把拉住秀女,就势揽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放松。直把她搂得紧紧,紧紧。
    “秀女……秀女……谢谢,谢谢你赶来哩,我……再也不能没有你……”王也积满心窝子的爱意化作苦泪,流满腮颊,顺着鬈须滴落在秀女仰起着的脸蛋上,那张比淡月还明媚的秀脸上,溶汇着两个人的泪水。
    他俯下脸来,轻轻地、轻轻地吻着她。那好看的前额,清秀的弯眉,泛红的脸儿,火热的丹唇……
    他横揽起秀女的双腿,把她双手托抱在胸前。
    蓝天下,山地上,高远的清月为他们映照出神奇的影子。
    他揽抱着秀女走进店房,不在乎店主那古怪的目光,一直回到自己的小小房间。
    桌儿上有正在冒着热气的东西。店主为他们泡好了茶,烫了酒,炒了菜。他们坐下来,头一回这般放开胆子深情地互望着,望着。
    店主敲了下门,又送进来半桶热水:“请夫人洗面。对饮一点接风酒。小店条件太差,王总多多包涵……”
    “谢谢。”王也说着。
    店主殷勤地点了头,退出门去。秀女打开提包,换下马夹,洗过脸,又用热水烫着那疼痛的双脚,王也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一时苦辣酸甜思绪万千,心里不住地叨念着:“秀女,苦了你啦,谢谢你……”秀女烫过脚,换上了自带的那双红艳的拖鞋,顿觉轻松舒适了许多。王也上前抱住她,吻着她……又一起坐在木桌前
喝那热茶,对饮白酒。
    “……王也,我有点儿发疯,是不?”
    “是。不过,是我先疯的。”
    王也说着,接了秀女盯视的目光,却又举过杯来。
    秀女的杯却一直停在鼻尖儿下边,媚妩深情地笑。两人对望着撞得酒杯叮当一声脆响。就又干下了一杯。秀女夹了一块炒蛋,送到王也嘴边,他张开盘满鬈须的嘴巴吞了。那样子又像个天真的孩子。二人又是一笑。
    “秀女,你为啥不顾命似的赶了来?”
    “……想跟你在一起,早就想,不过那会儿不行。”
    “现在就行哩?你这一赶来,小镇里又会满山是舌头,满河是嘴巴,够人们讲说上几年的……”
    “我不管,活着不是为着别人说什么,行事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百姓良心就是,管他别人胡诌什么?”
    “小镇是个风言风语的发射台,到处都有转播台。你不怕总有鬼怪似的影子跟着?”
    “所以你说我不该来,是吧?我不怕,你若怕了,就一个人回去好了。”
    “那你哩?”
    “我属于另一个世界了。它离开小镇已经好远,好远。”
    “你不怕跟我受苦?”
    “不怕!我跟定了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你到那儿,哪怕是天涯海角。”
    王也深情地望了一眼秀女,端起酒一口干了。他拉住了秀女的手,那双柔柔的小手,也攥得他好紧。好像两个人的世界在重叠。他抱住她轻吻了一下,深情地说:
“上床去睡吧,你累坏哩……”秀女“嗯”了一声,闭了双眼应着,这感觉就像蜜,甜甜的。20年,20年的爱终于等来了。
    已是午夜零点,按这里的惯例零点一过电灯就关了,屋里一片黑暗,只有一弯残月从窗子外射进清辉。他们草草地脱了衣裤,恍恍惚惚上了床。相互紧紧拥载着、亲吻着属于自己的那另外的半个世界。
    她柔柔地抚摩着他硕健的躯体。他闭了双眼,舒展地翻转一下仰卧在那儿、承受着来自温柔世界的抚爱,像一个受了创伤的孩子,饱享着天地甘霖的调治和洗礼。
他飘飘荡荡间进入了似梦非梦的云海,他轻漫而舒适的浮游着。
    “王也……”她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读过一本书,它说人生本是一次旅行……都从自己的世界走入另外一个世界。在另外一个世界遇到一起,并且合成一个新的世界的人。才会有真正的幸福……”
    王也闭着眼,点着头。
    “你是个只知奔跑辛劳的男人,为好多人创造了世界,却没了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王也紧闭了双眼并不睁开,只是颔首应着。
    “你太累了,王也……”她轻缓的语音,似也在梦中游动。
    恍惚中他感觉到一股柔幻般温热和芳香在弥漫,顿时他被一朵轻烟似的云儿笼罩着。让他进入那个柔润的世界……他似回到了一个以无限爱意围裹着他、吮吸着他、含吻着他的母体里,去做生命的原初游荡。不尽的生灵之光,母性的玄迷瑰彩,涌注着他周身的血液。迸发出充满热力的雷霆和闪电,直至那骄阳似的激情冲破着天、地、云、雨的漩涡,一跃跃地喷薄而出。
    他们终于在属于一男一女心灵重合的天地里,甜美的睡熟了。
他们的梦,飞到了那片洁白的沙海。
希冀着新的生命消息。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十章(2)

 

2
 
    当秀女跟着小黑狗走上一道远远的坡梁,就消逝了月下的影子。
    山路上秀女不住地环顾着夜色里的山野,月光下的流金河,一切都给金黄与幽蓝的深夜色彩所笼罩。
    无限的阔远。
    无边的空旷。
    无声的寂寥。
    她仿佛从此走人一个无人的世界。一个缥缈的天宇。一个神奇的地带。
    她没有一丝孤独的感觉。因为她有可靠的伙伴,小黑狗引路,正踏着他刚刚走过去的足印,追寻着她心里埋藏20年了的——那高高的身量,倔犟的重发和鬈须,那位憨直得叫人哭笑不得的笨小子。
    她脚步很轻,很急,山里刮来的夜风也就在耳边发出呼啸的低语。时有夜鸟的三两声啼鸣,像是在呼唤它远离的伴侣。
    她又想到了王也, 铁石般壮健的硬汉,心里涌动出苦涩的东西。说不清是热力还是寒意。他不可以自寻孤独。他可以别了阿雪,却不可以没有秀女。
    她也想到棹工。那只是一场二十多年的误解。他不只是个山里的花心公子,更是个表面听话,背地里耍蛮玩邪的孩子。
    她忽然觉得身后的小镇远去了。而前边的王也哩?却可能正朝她不知所向的更遥远处奔走。
    她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急切。
    她又加快着脚步,紧随了小黑狗疾步走了一阵。
    她喘息了,冒汗了。
    两条腿酸重了。
    但她还是咬着牙朝前走去。只是那脚步渐渐缓慢了下来。一只脚也忽然觉出疼痛难忍。
    她还是拼了力再走,向前走。
    一道好高的坡岗,她上去了。
    小黑狗却又蹲坐在前面的岔路口。小黑狗见女主人跟了上来。就又摇了摇长尾,左右寻嗅了几回,直朝那条细小的岔路上跑去。秀女立在那喘息一下,她明白那条公路是通往上县县城和上水小镇的,小镇本该不远,估算着已经走出了一小半的路程。天亮之前,走得再慢也会赶到小镇,王也下午出走,到达小镇刚好吃晚饭,住下来。明日上午有车或者船才可去上县县城。而小黑狗告诉她王也走入了那条奔西北方向的小路,竟令她糊涂起来。那里是一片深山老林,一向少有人迹到过的所在。也是少有人谈论过的去处。他王也究竟在做什么?她忽然想起赶车的老公爹有一回夸海口时说过,西北方向有过一个白沙镇,那是久远的古代事,几百年来在这万山丛中它是一片稀奇古怪的白色沙海,古时有镇,说不清哪朝哪代成了古战场,小镇夷为平地,城址埋入白沙深处,那里曾经尸横遍野,猛兽出没……王也奔向那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
    秀女急得要哭出声儿来。
    她随即唤回了小黑狗,顺势坐在沙路上,抚着他的脖颈,叨念着:“小黑狗,好好用你的鼻子嗅嗅,仔细辨清楚,他不会是走了这条路吧?嗯?你再试试看嘛……”
    女人到了哀求小黑狗的时候,多半是把心愿推到了理念的上风。她盼望着小黑狗能一转身就又朝通往上水镇的大路上跑去。
    可是小黑狗好令她失望,反倒用嘴巴叼了她的挎包一角,硬是朝那闪着白沙光泽的小路上拉着。秀女不得不跟了它缓缓地朝那片黑黝黝的林莽方向走去。
那山好高,是一座座怪怪的影子;
那谷,好深,像一处滑落着的洞穴。
    秀女毕竟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不为这险山峻岭所恐惧,只是为着王也走了这条路而心忧。或许是他不明路向,误入了这种不该去的地界,那么他……
    她索性坐下来,缓解一下疲劳。开了那瓶矿泉水,喝了几口。给自己充添着力气。她想,只要跟定小黑狗走下去,即使他王也被困在哪儿,睡在哪,也总会找得到他。一不做,二不休。走!
    她正站起身来,忽听得夜风从远处送来隐约的金属响音。
    是耳朵听邪了,还是远处有山泉敲击岩石?她无心多加理会。只是跟了那小黑狗走去。
    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是铜铃的叮咚响声,而且越来越近。
    很像那赶车的老公爹扬鞭飞马时所带起来的车马铃声。
    秀女停下脚来。
    那声响来自她走过来的山路上。而且是颠跑着的节奏。
    近了。近了。
    树丛里一阵哗哗作响,蹿出一只白毛猎狗。
    “小白狗!”秀女惊喜的呼叫着,果然是小白狗——赶车老前辈的爱犬。他径自扑向秀女身前身后兜了几个圈子,亲热地跳了几回,就又奔了那小黑狗去厮咬亲热。又折回头,追风似的朝那岔路口飞跑而去,迎来的是那辆套了双马的古旧花轱辘老车。
    车老板并不是赶车的老公爹,而是肥头大耳的棹工。
    “吁——”棹工一拢绳,马车就停在了秀女的身边。
    马儿在踢踏着四蹄,喘着粗气。
    棹工盘脚坐在车辕板上,只顾抱了鞭杆儿,动也没动。
    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
    秀女很是感动。
    “上车吧……”棹工唤着她。
    秀女提了小包,上了马车。
    “往前些坐,免得跑起来颠得慌。”棹工说着,一摇鞭子,那马车就悠悠然又朝前走去。小黑狗、小白狗有了伙伴,就精神倍添,蹿跳着到前边去引路。
    两个人的沉默。
    “棹工,你怎么会赶来?”
    “……我知你去找他的,我咋会不来送你?全怪你不肯告诉我,咱家……有这辆破车嘛!”
    “……你这才像你爹的儿子。”
    “秀女,我知道俺对不住你,配不上你哩。你真的就不再回来吗?”
    “其实,夫妻间的事,不是谁对得起、对不起谁的事,咱们过了二十多年,你该懂得女人的心。”
    “我刚懂。可是……晚哩。”
    “不晚。回去多帮山老大干点正经事儿,好女孩多的是,会有看上你的。”
    “我不敢那么想,一旦他对你不好……你可别忘记回来……”
    “……谢啦!”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棹工紧摇了几下鞭子,喊了几声“驾”,那马儿就又放起四蹄奔跑。那铜铃儿也就随了那飞跑的车在山林间一路脆响。
……
 星光快要隐退的时候,车马也缓慢了下来。前方山影深深处传过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犬吠声。
    “到了白沙镇。”棹工说,“这儿只是一家客栈,十几户人家。他准是住了这儿。”
    “你怎么知道?”
    “狗儿认定了他走这条路,他就没别处住。这儿离沙海还好远,在山那面。进了沙海再走出去,都得一天多的路程才有人家。”
    说话间车马已走进老树林边的一个篱笆院落,门上果然挂着白沙客店的木牌。店主先是听了狗吠,后又听到车马进了院门,就揉着睡眼迎出屋门。
    “老板,这儿来没来过一位姓王的客人?”棹工问。
    “先生,叫王也的。”秀女跳下车说,“高身量,刚从风流镇来的。”
    “唔——是他。”店主回身一指,有一间房的窗子还亮着灯。又说,“可是,你们只好将就着住一块儿了,没空房哩。”
    “没关系。她有地方住就行,我要连夜赶车回去。”棹工把秀女的挎包、提兜拿下车,交给秀女。
    “慢着。”店主打量着秀女,“……这位小姐和王总经理是啥关系哩?”
    秀女一时给问得难于回答。
    “是他老婆!”棹工轻吼了一声。
    “噢噢,王太太驾到……请跟我来……”店主转身先就进了房门。
    秀女一阵心里发热,提了包,立在那望着棹工。
    棹工拨转马头,调了车:“我把小黑狗给阿雪带回去,行不?”
    “谢谢。棹工,一路小心……”
    棹工坐上车辕板,一甩鞭子,一阵叮叮咚咚铃儿满山响,两只狗儿也追着那马车跑入了黝黑的山影里。
秀女呆立在那儿,看了好一阵子。
她的心里好热。好热……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十章(1)

 

1

 
    “镇长活着回来了!”
    这消息从石匠父子的楼院里传出,不似一声雷,恰是一道闪电,划破了所有的阴霾和忧惧。小镇差不多呆傻了一个时辰。而后又是交头接耳、唧唧咕咕,渐渐泛出风走云闹的哗然。
    “不是鬼。真的不是闹鬼哩!”
    “风流镇不会完蛋哩,风水还在的!”
    “这要托山老大的福喔。”
    “王也更不能祸害小镇嘛,他活着回来,小镇就安然哩!”
    “哪个最先见的鬼?”
    “是棹工嘛。”
    “混蛋王八蛋……”
    “秀女早该蹬了他!”
    “他俩早就完哩!”
    “活该!”
      ……
    然而,人们并没有见到镇长王也的影子。
    “他许是进了医院,陪伴着阿雪哩!”
    “他这么些日子在外边,肯定又和那小妖精在一块儿……”
    “阿雪归了老大。”
    “十八年才走到一块,不易啊。
    “可是王也呢?”
    “那小女子,不会真心待他。”
    “真是可惜了哟!”
    “老的恋着他,他却得了小的。”
    “老的咋办哩?”
    “嗨,人是怪物,尽出怪事儿!”
    “自作自受。还是那句话——活该!”
    ……
 
    天空晴朗起来,灾害的阴影也早悄悄退尽,鬼怪的风传也于一夜之后停止。
    小镇复活了。
    人们最先恢复功能的,还是练嘴巴,饶舌头。制造出许多新的好听的、难听的风言浪语来。这也是一层风雾。人间自制的风雾。遮盖着小镇——风风、流流
    人心过分晴朗,活着就难受。有了这许多风言风语,人活着才有味儿。不然见了面说啥哩?只剩下“吃了没”——“吃了”,或者“没吃”。多没趣儿!
    就在这一天的中午,晴晴朗朗的大太阳底下,清清亮亮的流金河上,驶来了两艘快艇。载来了上水县、下水县、南省老城和上下两镇的有关领导和代表各方来这儿参加现场会的人士。
    领头上岸的是那10位着了奇异时装、佩了金黄艳红彩带的礼仪小姐,细看却多是风流镇里前时走出的一拨桃花女儿。袅袅娜娜走在人群前头,入了那小宾馆的院落,纷纷扬扬的彩旗、气球随了她们,随了那风,喜笑颜开的飘舞着。
    人们又是一阵阵惊喜。
    山里人的视野里,不只出现了这伙艳丽的桃花女儿们飘动在彩云的虹雾里,为那些城里来的体面人士作先导,成排成阵地游走在金川湖畔、鸟儿峰下,观看了小镇楼院整洁的街道,观看了四围桃林、休闲村、耕植园、渔猎园、淘金园、雪桃园,也观看着这里的山河、川谷林木,和周边的一切幽美的自然景色,也去观看了那山后曾经发出着轰轰巨响、飘散过浓烟的虎儿峰下的一切。人们也见了秀女、桃儿、
那位被称作小人妖的燕子,跟在队伍的一左一右、人前人后地奔忙着。
    山老大也在人群里。他只是随了外来人士的后边,那位刘教授总是与他相伴。
    领路在前,左右解说的,多半是那秀女和那位看得人们目光灼热的燕子。她们也和那些高高俊美的桃花女儿们一样,盛装奇服,施粉抹红,一个个棒得如同仙界临凡的仙女。
    风流小镇自古以来,这是头一遭如此红火、热闹,如此令人不得不想到已经改换了一个天地,也在改换着一个男男女女们合成的人间。
    然而正在千奇百怪勃发着兴头的山里人,此时却忽略了这行现场视察的人群里,缺少了那位高身量的“镇长”——王也。
    “老大,王也在哪?”秀女有意落在现场参观考察人群的后边,与山老大在低声交谈。
    “昨天夜里,我把他拉进我家,喝了一夜白酒。”山老大脸上一直蒙了一层暗色,“好说歹说他都不允,硬说他已经有了去处。”
    “他人呢?”秀女问。
    “他既然不出面应事,我见他乏得不行,就把他锁在房里逼他睡觉。酒醒了再说。”老大心里沉沉的,“你秀女去劝劝他,也许会听……”
    “……劝说是没用的,老大……”秀女咬了一下嘴唇,说,“你得像个主事人的样子。老大,现在不能寻思别的。前边这一群,是各方领导和代表人士,人群里的燕子,现在的身分很明确,是投资方童雁的代表,是法定的受委托人,也是这次保护度假村行动的总策划,你山老大是度假村的全权代表,王也在下水镇就已经给县长留下了书面委托,并且有了童雁和她的代表燕子的确认。今天这里三方将要公
布重要的方案决定。古峰的资金已经抽走,那位姓于的副镇长已经调离下水镇,从今往后风流镇就是一个企业,一个以度假村为中心的风景旅游基地。行政上由下水镇一把手直接管,企业上的事儿有刘教授的总体规划,风流镇董事会有自主权。肯定要你挑头主事了,你不能总是躲在人家的后边嘛!
    “那……王也哩?他不该死活不再出来嘛!我……一个石匠,咋会替得了他……”
老大露出诚挚的哀怨。
“这你就不用愁。你不替他,也只会有人替他。”秀女说。
“谁呀?为啥现在不出来?”老大横着叮问。
“只是个上方讲究的程序问题。”
“问题?”
“说对了。听说上边已经决定了,风流镇不能白叫镇,要设立一个真正的镇一级政府。会下派一拨真正的镇长副镇长什么的。”
“安排一批小官员?正应了老辈人说的——牛打江山马坐殿。那把王野往哪儿摆?镇长有他的份儿吗!”
    “你还不能马上理解他。三年以后也许你会……”
    “用不了三年,我也会窝囊死遭人唾骂。我知哩。”老大轻吼了:“人——就是这样!”
    “埋怨太早,没有用。人们会当他王也死去了的……”
    “那,还不如我先去死!”
    秀女推了老大一把:“少说丧气话,跟上去,该做啥就去做啥!”
    老大经她这一推,倒真的紧走几步追了上去,先是同燕子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就替了秀女上前引路了。
    秀女望了他硕壮的背影,仿佛松了一口气,但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又在寻思些什么。
 
    午宴开得很晚。
    现场会也自在小宾馆的宴会厅上同时举行。
    秀女一直忙前跑后地张罗着。
    她几乎成了一个大主持人。
    酒宴结束,现场会也即结束。
    那时夕阳已经落山。
    鸟儿峰下的小广场上已经坐满了小镇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说笑笑,嬉嬉闹闹,比有史以来任何一个大节大年还要热闹。水银灯聚亮了一个表演区,左右有投影银幕,播放着今日午宴和现场会议的录像片。表演区有10位本土出产的亮丽洋派妞儿在配合载歌载舞。镇民们看到了自己的人和自己的小世界上了电视,映在
了宽大的投影银幕上,许多人还看到了自己那副帮腔随唱的身相和尊容,不免哄哄然发起一阵阵欢笑声。
    人们也看到了山老大在午宴上讲说着什么,好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在和他握手。
    也看到了穿梭引线似活跃着的秀女和燕子;也看到了一个个桃花女儿们那俏眉秀目的大特写。
    小镇欢笑着。
    小镇狂舞着。
    然而,人们没再见到那高身量王也的影子。
    当镇民们在溢光流彩中欢声笑语庆贺度假村复生时,外来人士的汽艇早已载着他们离岸飞驰而去。只有秀女回到小宾馆的休息间里,喘息了一会,她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李,换了那身便于行走的牛仔装和登山鞋,又提了王也留下来的小提袋,交待好了值班部长一些料理小宾馆的事情,她先去镇医院看了阿雪,阿雪说她已经没事,明天就准备去小宾馆照看着,给秀女腾出几天休息的工夫。
    秀女说:“王也走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我能想到的。”阿雪很平静。
    “你不想去找他?”
    “……已经没必要了,听说他死,我心里很难过,人都有良心。他既然活着,就该活得比我更好……”
    秀女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阿雪好好养病,一切都过去了,度假村的日月会越过越光明。阿雪要送她,她把阿雪按到床上,等医生来打最后一支药针。秀女就疾步出了医院院门直奔他王也的楼院——这是阿雪的、也是桃儿的、也是老镇长和她秀女的家。楼院是空着的。楼屋里黑着灯。只有小黑狗和门里来来回回蹿跳着,
焦急地打着响鼻。她知道,老镇长正伙了那几位老前辈坐在华灯下的人群里。桃儿也随了燕子在那鸟儿峰下的表演区里忙前忙后。
    她心里暗生出一股酸楚的滋味。她,随手摸出衣袋里的钥匙,开了大铁门,放出了小黑狗,又锁了院门,直朝西头的石匠楼院走去。楼院门前立着人影。
    “老大?”秀女轻声问着,走至近前。
    她见老大一身行路装束,又问:“你,想做啥?”
    “出去找他。”
    “去哪里?”
    “不知道。俺爹说,他下午装了几块干粮就走哩。”
    “你找不到他。”秀女说,“找得到又咋样哩?他若肯跟你回来,就不会走哩。”
    秀女说着就往镇外的大路上走。
    “秀女,做啥?”老大追问着赶上去,“深更半夜,我陪你“同去……”
    “老大,山里人走山路,走夜路,平常事儿嘛!天一亮度假村有好多事要由你老大去做,你不能去!”秀女唤过小黑狗,把王也的鞋子从他那衣袋中取出来,给它嗅了,说,“小黑狗,领我去找到你的男主人。”小黑狗,摇了摇尾巴,打了几下响鼻,欢快的嗅着路径,向前奔跑了。
    正是那条沿着河岸西行的大路。它一直通往上县的县城。
    老大紧跟过几步,呼哧带喘地叫住了秀女。把他挎包里那盏电池灯拿出来,塞给秀女手中。他知道,秀女也是个拦不得、劝不住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和王也出奇的相似。
    秀女接过电池灯,用手一捻,雪亮的光柱就射出好远。她又关掉了它。她认得出,这是阿雪的灯。那个风雨夜晚她就是提了它,翻过北山,去迎接山老大。
    今晚她要提了它,去追寻他王也,心里涌动出说不出口的味道。她又想到了阿雪。
    “老大。”秀女说,“好好照看阿雪,他心里——只有你了……”
    “我知。”老大说,“你照管好王也,你心里——也只有他哩……”
    秀女不再言语。
    月色里,小黑狗已经跑出了一段路程,又跑回来蹲坐在前边的路口上等待着秀女。
    秀女转了身,向那弯弯的夜路上大步走去。老大望着她雪白的内衫罩了红色的马夹,两只宽松的蝙蝠袖给夜风鼓起来,波式的长发也随风向后一扇一扇的飘舞着。像一只飞翔的夜鸟儿,在朦胧月色下的山路上远去,远去……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九章(4)

                  4
 
    “镇长死了!”
    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镇长失踪了”之后又在小镇里传开来,令风流镇在那濛天的尘埃、塌山的暴雨带来的惊心抖颤中,又添加了不可抗拒的寒
    风流岭真的风水到头,气数已尽吗?
    人们在哀怨与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中,又开始用嘴巴、舌尖编造出好些预兆多多,命里该然的闲话故事。
    那一天,风过雨晴之后,流金河的石岸上停了一只公安快艇,下来两个干警装束的年轻人,见了秀女和山老大,讲述了那天上午从老城开来的列车,在进下水县城之前的一个小村子外,突然有人跳车,头部受了重伤。面容也毁了,当场就死去。公安人员整理所携带的物品,发现了王也的身份证和名片。职务是金川湖农民度假村董事总经理。1950年出生,家住下水县风流镇。并交回了他的一袋物品——那身洗过的工装、43码的登山鞋、公文夹,还有那叠复制的风流岭自然保护区旅游开发规划书……
    秀女一见那些遗物,就确认那实实在在都是王也的东西。她就先自流出了眼泪。
    山老大自那日接了童雁从巴西圣保罗打来的长途,说王也提议要山老大作副总,
并在王也在外奔忙期间由他主持度假村的一切里里外外的实务工作,那心里本就上下悬空着没底儿。这又突然传来王也跳车暴卒的恶信儿,真是叫他心痛万分。一时间竟呆石胎,沉默无言半晌,一直猛吸着山里人的烟草。还是秀女悄悄抹干了泪,提醒着他:“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要起来主事才行!”
    此刻老大再也无法希冀王也能赶回来做他的靠山,他只能以当家人的姿态进入主事人的角色,定了下神儿之后,冷静的操持诸事,主持度假村的一切。
    当下,老大让秀女接了王也的一包遗物,决定先不告诉阿雪。先派人叫来他们的女儿阿桃,由秀女慢慢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然后再由几个人陪了阿桃去下水县城确认一下遗体,处理好后事。老大要亲自领阿桃前去,秀女说度假村的事正多着,你离不开的。秀女决定由她陪阿桃去就最合适。老大觉着秀女说得有理,且外场内场的大事小情都难不住她秀女,就同意秀女代表度假村陪了阿桃,登上公安快艇同去了下水县城。
    山老大正为难着这噩耗怎样告诉阿雪,才不至于伤重了她正脆弱着的心,而风传却早把消息刮入了阿雪的耳朵里。她像一只木鸡痴呆在自家那座封顶盖的半截子楼屋里。望着那往昔的一切旧物,思念起高身量王也进山以来的前前后后,尽管后来出了一起又一起令她气愤得发昏的事端,可是此刻都云散了,记忆中只闪亮着往昔那一幕幕恩爱事、甜蜜事、开心事和惬意事。而冲散这一切笑意、美意的,只是那个突如其来的早晨,那燕子,那王也,同床睡得那般香甜,偏偏就让她阿雪给撞着了,那以后没几天,他们就一先一后不见了人影儿——“镇长失踪了”!
    她阿雪痛骂着他。
    她于孤独怨恨之中,扑入了山老大空落了18年的怀抱,承诺了他空等了18年的夙愿。
    可如今哩?
    ——“镇长死了!”
    前后没几天,他咋就跳了火车?捎回一袋遗物哩?
    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八九年的苦度日月,那高身量与她阿雪是血脉相融过的。不管谁有什么过失,谁都不该这种时候断然去死。抓把灰就比热。20年来一家人,死后还得坟靠坟。你王也永远是桃儿的爸……
    阿雪的心似被几只铁爪给夹住,疼痛得放起声儿来嚎陶大哭。
    她大哭了好一阵子。一直到没了气力,没了泪水,才渐觉得心口窝里的疼痛在缓解。
    而此刻她的楼院内外,却围满了前来关心劝慰的乡里乡亲们。一家有难,众人帮衬,这是国人的祖传乡俗,更何况是老镇长家、年轻镇长本人摊上了这等不幸。
    闲居“休闲村”的几位老前辈们伫立在人群中间,依然还是赶车老人显示出一副总指挥的架式,在与老石匠、老镇长、老舵工们俯首低语,时而比比划划,在商议着什么大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古语不只言中了“将死”者本人遗言句句与人为善,也言中了面对“将死”或已经死者的众人,也开口多言其善。此时此刻,小镇里平素可以刮风的几百张嘴巴,可以掀浪的数百只舌头,都在谈论着王也的好处,王也的德处。咿咿呀呀地悲叹着,“呀!那么年轻,多可惜吔!”“嗨,多么好的一个镇长啊,往后可上哪儿去找他哩……”“七尺高的汉子,有啥想不开哩?……”
    许多人听了那阿雪的悲泣声,见了老镇长那可怜的老迈相,暗自就抹了泪滴。
    这时忽见满天的云朵飞动,满山的树影摇晃。山外刮来一阵爽爽的春风。那封闭小镇谷地多日的灰暗烟尘也随了那阵山风消散了。那时常作响的开山炮声也早就停息,小镇的山野、河川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人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宁静给凝固了。
    人们仰头望着天。
    彼此望着脸。
    鲜丽的太阳又把这明亮而炽烈的光,泼洒给这片风流岭下的小小人间。
    这又是一种什么征兆嘛?
    人们犹疑着,心中依然藏着惴惴不安。
    山老大步履匆匆,但比往日添加了沉重,从镇街上走过来。他脸色阴黑得像一块铁。
    赶车的老前辈对着众人也像是对着自己开口了:“现在风流镇只有指望着山老大了。是王也建的议,童雁从大老远的巴西国打来的电话,委托他老大领着大伙干事情的。王也这小子提早走了,咱们往后——对了,打今儿起,就全听山老大的。
我们几个老家伙商议过了,我车老板再委任一回,风流镇的镇长就是他山老大了……”
    “别,别再乱说哩。”老大走进人群,住了赶车老前辈的话:“如今咱度假村是企业哩,要由董事会开会拍板。”
    “……”赶车老人拍了一下脖子,白色的须发给风儿一阵阵飘了起来。
    “大家先回去,往后的事,开了会再”老大于无形之中已进入了主事的角色。
    人们逐渐散去,院里只有几位前辈长老们围着山老大,听着楼屋里阿雪的动静。
    “老大,我们商议好哩,给王也立座碑。”赶车老前辈说,“鸟儿峰顶,是老老镇长的宝位。斜坡上哩,是我们老哥儿几个的位。山脚下的那片青石高坎,正好在桃花林的边上,那是王也你们这辈人的位。辈分不差的,明天就造,由我们老哥几个动手。”
    “莫急,我已经安排好哩。”山老大说着,就领了几位老人家进了楼屋,去安慰那伤怀不已的阿雪。
 
    秀女领了阿桃进了下水县城,找到了公安的太平房,那里已空无一人。值班人员说,那死者的家属和单位来了3个人,昨天就把尸体认走了。
    秀女、阿桃听了,很是蹊跷,她们是唯一得了消息就代表单位和家属前来的两个人,哪里又会生出一伙子人来?桃儿年轻,没经过这种事面,只顾哭得像个泪人儿。秀女却悲痛中从不失却冷静,要来领尸单,看了那上面的亲属签字,死者并非王也,而填着张大力的名字,现年33岁,工作单位是汕头市江海公司,职务是司机,领尸人签字很潦草,隐隐约约看得出是蔡小莲之类。秀女又是一阵头晕,嗡嗡地响了好一阵。
    她反复追问,这张大力是否就是那位跳车人?
    “没错。”值班员千真万确地回答:“从接到车站通知到赶赴现场,清理他的遗物,到放进这太平间,我都在,错不了,没有第二个跳车的死难者。”
    “你们是……”值班员又说。
    “我们是风流镇的……”秀女接过说。
    “是王也的家属吧?”值班员解释说:“是这样,在死者现场发现两个包裹,两个身份证,我们就派出两伙人……”
    秀女听罢,由是断定,那死者绝不是王也,而是江海公司古总的那位热情可亲的司机!
    他一向开着小轿车,在那片天蓝色的海湾、洁白的沙滩,迎过她。送过她。他与古总那么密若心腹,为什么跑到这下水县城来跳车,来寻死?
    他手里为啥又会提了王也的提包、王也的衣物和皮夹?他们之间究竟在发生着什么遭遇?王也究竟又遇到了什么不测?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一连串怀疑袭上秀女心头。
    秀女决定先住在公安的小招待所,一步步寻探出个究竟来。秀女一连间过几个处理这件事的公安干警,所得结论是一样的,来自铁路公安值班部门的移交手续,既无失盗的报案,也无遭劫的报案。但有乘务员目睹,死者是属于违章车意外伤亡。只能记录伤亡过程,备案存档,负责找到并通知死者家属和单位处理后事。别无其它案情可谈。
    秀女不再去追问案情。她最关心的是王也。死者不是王也,已经确认无疑了吗?会发生有人错把王也的遗体认走去火化的事吗?不会的,张大力、古峰都是和度假村有着利害关联的人。于是,王也的提包和资料到了古峰手下人的手里,并不奇怪,偷了去,抢了去,跳车溜掉,伤重至死……
    秀女终于想出了一条可以理得顺的脉络。她要迅速打听到王也的下落。他会不会遇害?他会不会处在正需要人救助而却无人知晓的危境之中?
    王也没有死!
    这倒令秀女心急得如同火上又浇了油。
    去哪里问?
    去哪里寻?
    秀女忽然想到那份资料,出自老城的刘教授之手,王也北来之前必定在刘老家。刘老应该知道王也到下水县的去处和目的。于是她立即挂长途给自己度假村的小宾馆,叫人去找雪桃园里的双月,拿到了老城刘老的电话号码。又一个长途挂通了老城刘老家,刘老告知了王也正和燕子同在下水县迎宾馆折腾着度假村的事。秀女放下电话就领了桃儿连跑带颠冒着夜雨赶到了本县的迎宾馆。风风火火地找到了燕子,说出了前前后后这一切凄凄惨惨、风风雨雨的事情。
    燕子却咯咯地笑个不停。
    一直笑过了劲儿,燕子才说:“告诉你吧,秀女,桃儿,王也不会死。他更不会去跳车。他活着。活得越发的来精神。这几天他一直和我们同住在这间宾馆里……”
    秀女听了燕子的话,才算一颗心落了体。瘫软了身子,跌坐进沙发里。阿桃说不清是意外惊喜还是连日积满了委屈,竟呜呜咽咽放出声音哭了好一阵子。
    待他们消停平息下来,燕子才又说:“跳车人确是偷走了王也的包,他进站前跳车想逃,却摔死了,王也竟然什么也不知道。等我发现他空着手儿进宾馆,要为他登记房间没了身份证的时候,他才说起站外停过车,他的包不见了这当子事儿。
嗨,这人——憨笨得好可爱喔……”燕子说着,特意用秀目盯注了秀女。
    秀女遇了燕子的目光,脸上一阵发热,却把眼帘垂了下来,她在心里暗自谢着天,谢着地。一股潜藏着的又悲又喜的苦泪,没有任它涌出眼角,却强行吞咽到肚子里。
    “不过哩,在下水县的县城里你们见不到王也了。”燕子又说,“这个急性的人,今天中午就搭汽车去了下水镇。三两天内他肯定就赶回度假村的。今晚你俩就搬过来住,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秀女和桃儿说的。”
    于是,秀女要往风流镇的小宾馆挂长途,通知山老大和镇中人,告诉他们王也还健在的消息,可是拨过多少次还是拨不通,最后才出现接线员的声音:“由于线路故障,您要的电话无法接通。”故障来得也真够及时,一个小时前还通过话,怎么现在就……她也只好作罢。
    “可是全镇的人,都在准备为王也办丧事哩!”秀女说。
    “那也只好让人家去办”燕子说,“假如镇里人不怕活见鬼,王也就会有幸在活着的时候参加一回自己的丧礼,也算得风流镇里的又一大奇闻嘛。”
    三个女人都想笑,却是心里沉沉的,闷闷的,笑不出来。
    ……
 
    第三天的初夜将临,满天阴云被山风聚拢在风流岭的上空。遮住了亮星,也遮挡着时出时没的一轮明月。
    流金河上汽笛长鸣,由下水镇开往上水县县城的飞翔号客船,正在向小镇的石岸码头靠拢。晚饭后的镇中闲人们照例走出楼院,围向河岸,围向码头的道口,观看着船员们抛缆绳、转舵轮、降铁锚,搭跳板,然后是一伙伙服饰新奇、面孔陌生的游客下船,走跳板,上了这岸;岸上的旅客排着小小的行列上跳板,进了那船;再之后就是卸货、上货,直到那白色雕栏的客船一声长笛巨响,震荡得那南山北岭间传递着美妙的回音,河里一阵阵大浪成排的翻滚着,推着那船儿缓缓远去。这是小镇里多数人都不会放过的观赏机会。此刻,人们都把目光盯着水银灯照射下正在跳板上行走、登岸的人群。
    这班船没下来几个人。跳板上就空荡荡了。围观的人有几分扫兴。正期待着会有另一股人流涌出,好多多看看新奇,隔了好久,却只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高身量的男人。
    有人眼尖,一下就辨认出来,“那不是镇长吗?”
    “王也活啦?”
    “闹鬼哩!”
    “哇——不得了……”
    那三两个人转身撒腿就跑。
    有的人影影绰绰看了,虚虚实实听了,也不再敢细看,跟了就跑。
    什么也没有看清、也没有听清的人,见了那奔跑逃散的人潮,也自随了疾步飞逃。
    明月虽然跳出云层,一派清辉朗朗,惊恐奔逃的人群却卷动起阴风。
    静夜里有孩子哭、老婆叫的声音。
    “活见鬼啦——”
    这句喘息中漂动的惊恐声音,也袭进了王也的心里。
    王也登上石岸的时候,长堤上已经空无一人。一阵阵袭人的冷风,带给他彻骨的寒意。一堆峰阵式的乌云,遮挡了皎洁的圆月。
    船儿载着明灭的灯火远去。河堤又埋入一片夜的黑暗。
    他想看到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然而他无法见到自己的影子。他自身便是一条黑色的影子,他心里明白,此刻他正似一具幽灵,行走在小镇的夜街上。
    “闹鬼啦!”他心里禁不住发出一声苦笑。他揣测得出小镇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怪事。果然又是燕子没有说错,小镇里又闹出好戏来。
    他走进小宾馆的院落。
    院里一片寂静漆黑,只有楼正门处的整扇大玻璃透出一片微弱的灯光。他走上石阶,进入玻璃门前的光区,门却不再自动开合。用手推一下,门早就给从里面上了铁栓,锁闭得紧紧。他按了按门铃,两个值班小姐从值班台上走过来,隔着门玻璃见了他的面影,一个小姐突然啊的一声转身就跑,另一个小姐愣愣的一脸惊吓,一步一步向后退着,随后也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得不知了去向。
    他猛捶了一下自己的头,不得不悻悻然步出门前石阶,在那石碑前的池塘边上伫立了一会儿。他点了一支烟猛吸着。
    云破月来之间,皎月洒落出清冽的光辉。他看清了自己孤零零的影子,那是一片清幽。他给人们带来的是无端的恐怖。
    人啊人!
    王也——孤魂野鬼吗?
    他信步走出了小宾馆的院落,弯向金川湖的堤岸。
    深夜中的湖水,在时明时暗的风云月色里,像一片沉睡的梦境,包藏着一个永世也无法解透的谜团。那湖,都是他王也动手领着乡民们建造的。然而,他却说不清那梦、那谜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走到了小水电站的悬桥上,见那门紧闭,早早没了灯光,他就不再去敲门,转身走下堤岸。不知不觉间穿越了几道宽敞平坦的镇街,那规整的水泥路面,那闪着雪白光亮的整齐楼街,看了真叫人舒心,然而家家都不再有灯亮,
    一片死街吗?
    他在自己家的那道楼院门前停下了脚步。那里藏着他18年来的温热与欣喜。那里一直开放着那张花朵似的温柔笑脸。
    他的情。他的梦。他的心,他的命。
    然而楼屋里也是一片漆黑。
    是一切都离他而远去?还是他离开那一切而远去了?
    总之,他不再属于这个家,这个家也不再属于他。
    他不可能再去惊动阿雪。
    正如幽灵无法再与人世间对话。
    他终于离开了这里。
    小黑狗兴许是听闻出了旷别已久的男主人的气息或脚步。急得在楼院里扒墙、撞门,哼哼地叫着。
    十八年来家小亲人的呼唤声,一齐涌塞他的心窝子里,他禁不住这声音的凄惨呼叫,他猛回身,疾步跑了回来。
    门里的小黑似乎在摇着尾巴,哼哼地啼笑着。
    一腔苦水,伴着心底的怜爱,涌上了喉咙,他强忍割舍之情,又吞咽了下去,翻作几滴苦泪,涌出了眼角。
    他终于还是走开了。匆匆的脚步,却迈得轻轻,走得远远。生怕再惊扰了任何惊恐中沉睡的人家。
    ……
    这是那片谷中的桃林。
    又是一片叫人伤心的地带。
    他不忍心再走进去。那些羞闭在月色中沉睡的桃花,白日里一定开放得十分俏丽。夜风中也更有安睡的美韵。可惜,他不再有夜赏的心绪。他信步登上石坎,却忽见这里新立了一座高高的石碑,用手触摸了一下,水泥粘合的石基还没有干透。他借了偶尔露面的月光,看那正面,正雕凿出崭新的几个大字:
    镇长王也碑。
    周边是虎形的图纹。
    他认得出这是山老大还未完工的精心之作。
    他在生前见到了自己死亡后的墓碑,该算是绝无仅有的一个超前者。他心头一阵灼热。竟然怦怦怦地猛跳了起来。一向不是易冲动的人,很少体味到这种心跳的感受。跳得自己发慌,跳得周身在抖颤,甚至一阵阵提心着自己真的会躺倒在这座新立起的石碑脚下,悄然地死去。
    那倒也好——落得个名符其实。他想。
    可是,他偏偏能站立着。站立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行走。
    行向何方?走向何处?
    自然是可以立得另一座碑的去处。
    他转身要走,但深夜茫茫,却不知有何去处。正茫然空旷之间,唰唰唰一阵草响,一个黑影子猛蹿过来,围了他的身前身后蹿着高儿欢跳着。
    “小黑?……”
    听了主人的呼唤,像是讨了许诺,小黑狗才欢快地扑到他的身上来。
    他蹲跪在石地,搂抱住他的脖颈,亲着他,摸抚着他光滑的皮毛和壮实的腰身。
小黑狗也哼哼欢叫着,挥舞出火热的长舌,舐着主人的胡须、脸颊。
    王也头一遭这般情长意深地亲热着小黑狗。
    小黑狗翻身打滚儿地亲热过一阵之后,起身就叼住主人的裤角,向后拖拉。王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身向石坎下走了几步,正见一个人的影子立在那片桃林的边儿上。一言不发地盯望着他。
    月光映照出他矮壮的身材,黝黑的面影。
    “……老大?”他轻声呼叫着。
    “……王也?”他的声音在抖颤着。
    他几步奔扑过来,一双石匠的大手,牢牢扳住了王也硕健的肩膀,生怕他像梦一样给一阵风儿吹散了。
    他看得出老大的双眼湿了。
    王也又一次强吞他喉咙里涌上来的苦水。
    两个壮男相见,只有经历这死去活来之后,才会生出这般心弦震撼的情景。
    “王也,走,回家去!”石匠那沉沉而爽快的声音,打动着王也。
    “……”王也只顾听,没有反映。
    “前天县公安来的人,送来你的遗物,说你王也跳车死哩……”老大说,“全镇人都信了。阿雪哭得不行,当天就住进医院,今晚又听说王也的魂、下了船,一片闹鬼声……我不信,就去你家放出了小黑狗,要他引我找到你……王也,走……”
    “……老大,谢你了……”王也还是站立着不动。
    “啥破话哩?”老大吼叫了,“大哥,看得起老弟,就跟我山老大回家。我那
儿、备了好酒,好菜。咱们喝上一宿到天明。我有话说。好多话,好多……”
    山老大不容分说,拉了王也的手,就朝他石匠的楼院街前走去。
    小黑狗蹿前跳后地撒着欢儿,夜里的山野、小镇,如同王也没有死,也渐有了醒活的气息。
    王也也忽然间就牵挂着了许多人世间的亲缘情愫。他的“死去”会伤痛着许多人。阿雪、桃儿、秀女……而他“活来”以后呢?
    心,又沉入这忽明忽暗的夜。
    人鬼难分的夜。
    他吐出了一丝苦笑。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九章(3)

 

3
 
    大雁北飞。
    每年这个季节,他王也都会看雁群从这里起飞。在碧空中盘个大圆,组成了雁阵,向北方飞去。那正是北方春暖、草地生绿的时节。冰雪埋藏一冬的土地开始裸露出残留的稻谷和野地种实。候鸟们会准时地迎着季节飞落遥远的北方,在春意鲜明、强烈的季节里,采撷英实。寻了湖岸草丛,产蛋孵卵,生化出小雁。雁仔经过
夏秋的成长、学飞,在北方落下冬雪的初寒季节,又排成雁阵,掠过烟云,在蓝天里排就一个大写的“人”字,越过江河山岭,又飞向南方来。渡过温和的冬季。等
待着春来,又会成群结队飞向北方。
    然后又是北方落雪,大雁南飞……
    南飞、北去,北去、南飞。
    年复一年,雁鸟们总是重复着这种顺天应节的循环。总是在空中用结队的飞行不断写着那个铺进云天的“人”字。
    而人类自己呢?
    王也离开小镇的时候,在流金河的船头上,他见过雁群从他头顶的高空中向北飞过。到了下水镇转了汽车越过那片山岭去下水县的路上。他也见过雁阵北去的音影。
    然而他王也,此时正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是孤雁失群吗?
    他从下水县上了火车。两宿一天的路程,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到达南省的老城。他就再也见不到群山林莽、野岸和草地。再也见不到云天、雁影,也见不到雁阵的飞翔和排空组合的“人”字。只见到满街的人群,车龙和楼宇。
    然而,他依然是一只单飞了的孤雁,补写着那个已经不够完整的“人”字。
    其实——他想,这本与雁群无关,而是人群中的事。人群中反而出了那不够“人”字的事。由于拥挤和密集,人群已经写不好自己那一撇一捺的“人”字,却要由他这只“孤雁”来补写。
    人需要忍了一口气。憋出一股劲。——他提醒着自己。去做那维护人的好多事情,才好补得齐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字。
 
    他先扑到刘教授刘老的家。不是为着双月,但也不去避讳双月。因为双月从燕子和秀女口中得知了女儿甜甜的去向之后,就不再急着寻找她。一直在小镇的雪桃园里忙活着这里的雪蜜桃嫁接试验。王也此行“千里走单骑”,人不知鬼不觉,是他把一连串自认倒楣的事情和由此引起的家里家外的风风雨雨,全然抛到了脑后,他是忍了一口气,憋足了一股劲的。个人走运也好,倒楣也罢。自己承受就是。小
镇不可以倒运。金川湖、度假村不可以倒运。尤其不可以在外力有意侵扰的条件下,使十多年的辛苦泡汤。
    这事是他最先从罗工程师的口里得到的消息,正是在小水电站试车、他王也糊涂莫名地和燕子睡到一张床上、醒来走入真实的噩梦的那天早上。他跑到小电站。罗工告诉他,下水镇有个工矿用电计划,要从金川湖水电站多供几千千瓦过去。而
且开矿用电地点就在后边不远的虎儿峰下。
    他知道这是于副镇长的安排。
    几天之后,在发电剪彩,度假村一片光明的时候,他预想到一场灾害也会随之而来。于是,他在那光明中急三火四地走了出来。他要扑灭灾害。
    但他没有想到在他悄然走后的几天中,那灾害的怪影就已经神速地爬进了小镇。
    一路上他有了一套围棋和解围的方法。
    他没有事先挂电话联系。就摸进了刘老的家。刘老还是一个人坐在他的写字台前,见了王也突然来访,现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惊异的样子:
    “怎么你前脚派人把计划书拿走,你后脚又赶来,度假村到底出了什么事嘛!”
    “我没有派什么人来过嘛!”王也说,“谁来了?”
    “童雁的女儿——古小燕嘛!这种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王也被刘老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燕子抢先来到刘老家,拿走了计划书,并且是打着他王也的招牌,她究竟想作什么?他王也越发糊涂起来。
    “是她让我把风流岭自然景区开发计划改成维护发展计划,”刘老说,“她在这儿足足等了一天多我才搞完,这也正是我们原来的总体构想,我就交给她急急忙忙地拿走了。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
    王也一时想象不出燕子此番动作的用意。他又沉默下来。
    “她有没有说要做什么?”王也说。
    “我只说,这是一份从根本上抵制一切破坏风流岭自然景区的保护性计划。”刘老说,“只要上县、下县领导共同确认了这个计划,以金川湖度假村为轴心,维护这一带的自然景观,两县联手行动,就会得到省环保局和旅游局的支持。那个干扰性、侵害性的工程就会得到抑制和排除。否则,掠夺性的经济开发必然产生破坏生态环境的一系列恶果,也会破坏经济项目的均衡和生存。
    “可是,那件事正是她古小燕的父亲——古峰在背后搞的,是他投了上千万元人民币的巨资上马的项目。出面的是下水镇的——土地爷。她会不会把这计划给骗了去,彻底销毁了呢?”王也十分忧疑。
    刘老也一时陷入沉默。
    小女孩子能干出这种事来?
    王也难以估计。
    那边是她爸爸。
    可是这边哩?
    这边是她妈妈。
    她究竟要做什么哩?
    刘老和王也都糊涂了。
    但是,王也忽然间清醒起来。她认为燕子是个诡谲的女孩子。人小鬼大,行迹古怪,且无所不为。她的风流镇之行,她的同床惨剧,已经让他王也领教到家了。他觉得刘老那份全盘规划书给她套在手中,必将会生出意想不到的大事端,他不免一阵阵心急火燎。他决定要去追踪燕子。
    找到她,速速索回那份东西。并且要与她算一次总账。
    可是,去哪里找她?
    唯有先去她落脚的营地——广州,那家大饭店。她还带走了小镇里的8个女孩儿。为了赚钱,她只能先去那座大都会,然后可能去汕头,也可能用不着去汕头。在广州也同样可以约见古峰,把刘老那份计划书交给她的老爸,甚至会敲他一大笔现钞。王也这样判断着,嘱咐刘老两三天内再复制一套他的计划书。等他从南边回来,拿到手好去跑上县和下县。
    当天下午,王也直飞广州。
    他搭的士先去了大饭店,急着要见陈玉出,去问清燕子和江海公司办事处以及古峰可能传过来的一点什么相关的消息。而接待他的却只是那位年轻人阿郭。
    阿郭见是女友桃儿的爸爸来临此地,自是十分热情、周到。先就在大饭店里安排了下榻的房间,尔后告诉他,已和陈总通了电话,他忙完外边的事,赶回来陪他一道吃晚饭,这段空档时间,阿郭就陪他到那楼院内的“禅意静园”去看看。
    王也步入这园,就顿有回到了他的鸟儿峰下的感觉。只是那气韵,那景致,都紧缩进一个小小的方域里,而心野中的无限天地,却是开阔得无边无际。这就是山老大的大手笔了。王也心里想象得出。不由得对山老大那份乡情美意,发出由衷的赞许。
    而家中的鸟儿峰下,如今却可能没了此种静谧、阔逸的雅韵,他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黯然。
    于是,他急着问寻燕子的行踪,探听古峰的去向。阿郭说两天前燕子到大饭店来过。她并没有在这儿住下,因为正是她来的前一天,江海公司的那间办公室已退了房。说是搬迁。但没有留下地点。燕子取走了她的一些东西。说是她有个艺术团,与时美时装制作公司签了约,去策划时装表演,今后她是独立运转的,不再与古峰的机构有任何关联。她的古燕艺术团总共不过十余人,是游动型的。宾馆、酒楼或市镇的文化广场之类都可能是她们表演的地盘。这位燕子风风雨雨的很是能张罗,她说拿到与厂家的合约,就拿到一笔资助和服装。这就是她的注册资产和活动经费。内地、外地、大城、小城全演出,一律是商业性的活动。但这个小家伙好似很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她要通过文化的商业演出,不但赢得大利润,还要传播她的什么企业思想、文化精神。阿郭说得很多,可是王也总是追问她的可能去向。阿郭说那只有晚饭后找寻她的亲密伙伴甜甜,也许她能知道得多些。
    “甜甜在哪儿?”王也问。
    “西江月。”阿郭说。
    王也正说要先去“西江月”走一趟,陈玉出就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心急吃不了热包子——还是以前的王也嘛!”陈玉出欢欢笑笑说着,走近王也。他已是西装笔挺、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两个老同学重逢恍若隔世,紧紧拉住了双手。却只寒暄几句。仿佛彼此的一切变化都在想象之中。彼此的各自实业发展状态已断断续续有所听闻,并有了很紧密的接触,也自无须问长问短,一见面就一切接轨,各自照常行车便是。
    “走,先喝一杯再说。”陈玉出拉了王也进了二楼餐厅。
    要事压身的人,闲话自然极少。三句话不离本行,聊天也都扯到心里头正急着要办的事情上去。
    陈玉出说了好多“禅意静园”和风流岭鸟儿峰如何意境相连的事,也说了山老大在这期间,如何点亮了两地“禅”字一盏灯,搭起了南北两地旅游之桥的事,但王也此刻最急于知晓的,已不是这些正常情况下运筹的合作,而是如何在企业遭受侵害面前维护金川湖度假村,保住这片难得的自然景观问题,最现实的还是要找到燕子的去处,不使那份规划书落入古峰或下水镇的于某手里。
    于是王也草草饮了几杯啤酒,吞吃了些肉丝汤面和小小的油炸馒头,又吃了些青菜,便说要先去“西江月”找了甜甜再说。
    陈玉出说,那种地方你我不去为好。也不是那里怎样糟糕。而是西江月经营方式方面,一向名声不太好。他们又向来把有些社会影响的机构的头行人进了“西江月”抢拍或偷拍成照片,做吹嘘广告,而这些人也会跟着丢了几分名誉。如果要找什么甜甜。由阿郭出面约见就可以了。
    而王也已经顾不了这许多,尽快找到甜甜,问明燕子的去向是当务之急。
    这工夫,陈玉出的手机响了。他三言五语接完了电话,说:“王也,这类事急不得的。阿郭电话说,有人正急着要见你,在你的房间里等着,先见了他再说。后边的事,全由阿郭代你安排。”
    二人说着离了餐厅,向四楼走去。陈玉出去了他的办公室。王也朝楼道的转弯处走去。他的房间门敞开着。可以直视客厅里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
    王也晃着高身量走近房间。
    她用陌生而含笑的目光迎着他站起身来。
    王也停了脚步怔在那里,他几乎惊讶地叫出声来——“秀女?”至少他在心里这样惊呼了一句。
    那姑娘真的就如同当年初见秀女时那样子,那脸型儿、那眸子、那身材,那动人心魄的神色……真的就是同秀女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而她那波浪似的秀发,宽松而纤巧的现代装束,就更与当今的秀女如出一辙,年龄上的差异既能感觉得出,又可模糊成一体,令他王也一时处在当今与过去的迷离与恍惚之中。
    “是……王总吧?请坐,请坐。”她反客为主。轻悦的语气竟也似秀女,爽朗而不失轻柔。
    “唔……你请,你请……”王也与她对面坐了下来。
    她却将泡好了的一杯茶,递到他座前的茶几上。王也用手指轻扣几下台面示谢。他不再抬眼正视她,许是感觉到了自己那风尘仆仆的一身工地装束,多日来未曾修理过的浓发鬈须,与大宾馆的环境,与这面前的佳丽大为不调和吧,他又陷入一阵沉默。
    “小姐,有什么指教?”他终于开口。
    “……燕子要我来找您。”她用神秘的微笑盯注他。
    他仿佛被惊醒般从靠背上直起身:“燕子?你是谁?”
    “我是甜甜……”
    “唔!……我正说要去西江月找你!”
    “别找了,还是我来了的好。”
    “燕子去了哪里?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哩?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甜甜见他急匆匆的样子,只是慢条斯理地在笑。
    阿郭抱着一篮水果走进来。
    “唔,王总,你们见了面就会认识的。她是甜甜小姐,这是王总……”
    他把各式水果——香蕉、葡萄、苹果一样样装进陶盘,摆上茶几。
    “王总,这位是陈总秘书阿郭。”甜甜说。
    “我和王总早就认识了的。”阿郭说。
    “未必吧,恐怕还要我做深一步的介绍才行哩。”甜甜诡秘地一笑说,“王总,阿郭可是你府上千金——桃儿小姐,新交的男朋友噢……”
    阿郭一下红了脸,直起身来腼腆地望着王也,只是笑。
    王也扬了下重眉,盯了一阵阿郭,仿佛重新审视了这个年轻人。终于站起身,与他拉了下手。阿郭说,“王……王叔叔,您……真不好意思,您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阿郭匆匆走了。
    王也坐回沙发里,又是一阵小小的沉寂。
    他感觉到内心里已跳跃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信息——自己已经青春远逝。岁月的漂流,令他王也进入了另一段里程——人到中年。而又一代人好似刚刚从自己的摇篮里走出,便已经以各种怪模怪样的姿态登临了生活的舞台。历史的舞台。而他王也自己哩?
    在漩流中挣扎。
    在隘口中盘旋。
    等待他的,还有另外一种生活的空间吗?
    “燕子已经不在广州。”甜甜清越的声音。
    “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要她返回消息来才能说得准。不过,她是向北去的,要连续走几个地方的。”
    “……”王也看了甜甜一眼。
    又是沉寂。
    “燕子回广州只呆一两天。”甜甜说,“她领一支8人组成的演出小分队,多是您手下的桃花女儿,天姿明艳,非常轰动,陈总也挽留她在这儿演出,可是燕子却急于去外地奔波。”
    “她有没有说过度假村的事?”
    “似乎……有一份计划书在她手里。”
    “她交给什么人了吗?”
    “她说——古峰——她的爸爸也正想拿到这份东西,您王总也正想拿到它。而她却抢先拿到手了。”甜甜喝口茶。“她认为,这份东西无论先落到你们两个谁的手里,都不会如期发生什么效用,而且注定会惹起一场无法开解的麻烦。到了她手里,由她来安排一切,自会天下太平,一切都将迎刃而解。你和古峰,也都将心安理得,各得其所。”
    “……”王也似乎没有听明白什么。
    “她认为她的风流镇之行,超乎预料的顺利。她所要做的事,只在几个早晨和一个晚上就顺乎自然的完成了。一切也都将顺乎自然的发展,所有的人,不论是大局还是小局,都会按她预想的结果各得其所。”
    “……”王也似乎更为糊涂了。他弄不明白这个怪异的青年女子到底再玩什么鬼花样。甜甜这番话也说得神神道道,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看她那副嬉笑诡秘的样子,不是在故弄玄虚,就是要策划另一次恶作剧。而捉弄的对象,究竟是古峰,还是他王也?还是……
    女儿终不会捉弄自己的父亲。那么除了他王也之外还会有谁哩?
    不会有别人,只有他王也。
    王也认定这燕子已经凿毁了他家庭这艘飘摇的小船,还想凿毁他在风流镇的一切不成?
    其实,风流镇对于王也而言,已经不复存在这种“一切”。人们口中那“风”、舌尖上的“流”已经把他漂移了远远。王也对于风流镇已经可有可无。如果不是为着驱除那灾害的怪影,保住这片二十余年中情之所系的美好山野,他倒满可以顺乎那“风”、那“流”的力量一走了之。走得远远。
    天下如此之大。何处黄土不埋人?
    这句俗语名言,多被人们看作消沉遁世之辞。常与种种失意、不得志联在一起。是一种表述哀怨和愤懑的词语方式或行为方式。然而同一个“走”字,落在千古兵家手里,却成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走”得恰到好处,可以走得骄傲,可以走出新的天地……
    此时——王也只把心思贯注在追寻燕子手中那份东西上。他要跑完他要奔跑的那几处关键的地方,尽快消除那偷袭而来的怪兽的力量。
    “燕子要我转告你——王总。”甜甜削好了一只苹果,递给王也,又用她含笑的眸子望了一眼他阴沉的面孔说,“燕子她本来无心害你。她只是计划着把一切人际关系都迅速加温,加到一定火候催动事物的重新组合变化。人世间这种不温不火,造就着中国人几千年的优柔寡断,日子过得一直是不明不白,拖泥带水,哭不起来也笑不起来。明明有个亮丽的大太阳悬在头顶,可你们这一辈人却总是过着假阴天、连阴雨的日子。她也并未想到事情会出现如此爆响的局面。也许这是天意。不过这一来,以后的事情就都会出头了。你的灾难到顶了。想给你造灾的人,也没的可造了,消灾免祸的倒是你王也。再经燕子的一番运作,造灾给你的人将会自食其果。风流岭里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你究竟在讲什么胡话、鬼话嘛!”王也铁青了脸,轻吼着,“这不是你们女孩子家捉弄人、开国际玩笑的时候。”王也霍地站起身,开始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的踱步。
    甜甜见他焦急发火的样子,只是抿住嘴儿一阵阵浅笑。
   “告诉你,甜甜,她假冒我的名骗走了那份材料,还拐带了我们度假村的七八个女孩子!”王也急匆匆地说,“我必须立马找到她。你可不要看热闹。能帮你就帮我一下,不能帮,我真的没时间再听你扯谜语。”
    “肯定讲我帮不了你。”甜甜依然在笑,“只有燕子能帮你。其实她就一直在帮你嘛!她领了你的8个女孩不假,但她说过,绝不做越轨犯贱的事儿,也是为了帮你的度假村,造一点轰动效应而已。下一步哩,你找到她,还是找不到她,其实都是一样的。”
    “今天这是怎么哩,遇上了你这么个越说越邪门的女孩子……
王也又无可奈何地坐回沙发里。
    甜甜却咯咯地笑出声音来。
    阿郭提了一个大塑料购物包走进房来。取出一套崭新的男式内衣和外装。
    “王叔叔,这是陈总的意思。他认为您该换换那身山里的劳作服了。”
    王也经这一提醒,才抬眼向对面的镜中望了一眼自己。长出了一口气,喃喃地像是自语:“唉,我这副样子倒真像个犯。对不起,出来时走得太急,失礼了,失礼……陈兄真是个细心人。当年,我俩同桌念书的时候,就总是他提醒我——领钩没扣好,鞋带系扭了……阿郭,替我谢谢陈总……”
    “陈总说,请王叔叔冲个凉,就换了它,晚上他还要来见您。”阿郭说着,把购物袋放在茶几角外。
    “王叔叔,那套旧衣也该割舍了,脱下来就可放在这袋里,明天一早收垃圾的服务员就会收走的。”
    “唔,那可不行。这套工装我穿了差不多20年。”王也说,“有我老婆、有我桃儿补绣过的好多洞洞哩!这是我唯一的文物……”
    “那就请您装进袋里,由小姐拿到楼下干洗一下,10分钟就熨烫好了的。”阿郭说着。
    王也进了洗澡间。
    当王也走出澡间的时候,陈总已经等在客厅里,与阿郭、甜甜正在唠着什么开心的事情。他们见王也换了一身靓靓的衣装——紫光色宽松老板装、衬着洁白的尖领名牌内衣,金利来领带、得体的西装裤,须发也草草自行修理过——俨然一副很时兴的大老板模样儿,众人不由得“”的一声惊呼,拍起掌来。
    王也腼腆地咧了下嘴巴笑了。
    “山里人,头一回装蒜,托陈总的福。”王也坐了,说,“这身皮要上干元的,回头我把钱捎回给陈总。”
    “不必了,这算老同学重逢的见面礼,不值一提。”陈玉出说,“下一步我还有大笔资金跟定你王也走哩!”
    “我已听山老大说过陈总的想法,多支持小镇了!”王也说。
    “两个禅意天地,不谋而合,联成一线,合成一网,是旅游事业发展的主攻方向,是旅游企业自身的出路,是互帮互成喽。”陈总突然一转话锋,“王也,我刚刚接到巴西童雁的国际长途,她讲你提出由山老大担任度假村总公司的副总,你不在小镇期间由他代理一切实务。山老大本人同意吗?”
    “唔……”王也沉吟了一下,“是我走到老城的时候,在给童雁的长途中提出的,如果她认为可行,由她用电话通知山老大,他必会接受的。”
    “那么你想在外面呆多久?”
    “时间不应该很久。”王也说,“度假村遇了下水镇的侵袭,这件事就有很多麻烦。它是风流小镇的上级,又提了古峰的大笔资金作后盾,我不得不出来跑他的上级。既像打官司,又不能形成告状。主要靠刘教授的那个总体方案书,各级领导支持了这个方案,并且有了巴西的外资作后盾,就有了行政力量,我们下边再进行企业收购,给他一点钱,下水镇的破坏性企业才可搬家。这件事说来简单,可是没
有一年半载怕是跑不出头绪来,上水县、下水县、环保各部门咱都没接触过,过程会很长的。没有一个专人跑,度假村就会彻底被烟尘埋葬。
    “唔……”陈玉出思索了一下说,“童雁在电话里说,她已经接到了一份电传,好像就是那位刘老的方案书。她完全同意这全面保护风流岭总体环境的旅游开发计划书。”
    “这就奇了。”王也犹疑地说:“我还没有拿到刘老这份东西,是谁电传童雁的?……莫非……”
    甜甜在一旁又咯咯地笑了。
    “准是燕子!这个燕子。”王也急匆匆地说,“她既然传给了童雁,也必会传给古峰。我不能再耽搁,我马上返老城,去刘老那儿拿到复制的规划书,去施行我的计划……”王也说着,提了他的小包,一起塞进那个装了旧工装的购物袋里,起身就要走。
    陈总说:“还是那种风风火火的脾气。以后我会去你的小镇,至少阿郭先去一下。阿郭,你开车去送王总。”
    王也连夜登上了北飞的航班,深夜叫开了刘教授的家门,很顺畅地拿到了那份复制好的规划书。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没说上几句话转身就要奔车站,赶那班去上水县的火车。刘老起身把他按坐下来,要他听完了最新信息再说去哪里的事。
    王也不得不坐下来,耐着性子喝着刘老泡的那杯安徽毛尖新茶。
    “事情闹得很大啊!”刘老说:“两天前,你王也前脚刚走,省环保局、旅游局就先后打来电话,说是局领导看了我那份规划书,要我赶去参加一个新闻招待会。
你说玄不玄?你我都还没有把那份材料报上去,人家却就先看到了。而且还是以你王也和我老刘头的名义干的。当时我就想到这肯定是古小燕在折腾名堂。进了老城雁云宾馆一看。就更吓人一跳。两厢十来个礼仪小姐,披红挂绿,迎宾引座,满会议厅都是新闻记者、各地旅行社经理、环保负责人,主席台上坐着两局局长、上水
县和下水县县长,把我老刘头安在了两位局长的中间座位。两侧挂着一丈多高的投影屏幕,新式的幻灯和电脑放着你们金川湖度假村的照片,鸟儿峰、神水湖、小宾馆、陶金园、耕植园、雪桃园全有。我那张规划图也上了屏幕。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一男一女轮番朗诵,全是从我那规划书里摘出来的,还合辙押韵,有点儿像诗哩。中间还插着8个礼仪小姐的歌舞。两局局长先后讲话,调子定得很高——配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地球年计划,重点支持、搞好、完善人类经济开发与保护自然生态环境的天人合一关系。主持人让我也讲话,我只说了这套规划,是风流镇起步,王也开头,童雁给的支持。这又得到了上级政府的支持。会后是一顿自助餐,酒水管够。每个带嘉宾名签的,还发了两百元的小红包,说是到会者的交通费用。你说,这小丫头行了‘妖儿’不是?”
    ……
    一席话,说得王也听呆了。他想不清楚,燕子到底在帮谁?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能量?
    “这一阵折腾,我初算了一下,没有二三万元下不来。”刘老说。
    “这是现代童话。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王也喃喃自语着。
    “可不可思议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事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着。是一件大好事。是你王也头拱地也搞不成的大好事嘛。”刘老不无兴奋地说,“你已没有必要再跑什么上水县。燕子一直没有出头露面。我问过她的礼仪小姐,说她一直要演出到下水县、下水镇,要带着现场会议的批文和成员们一直开到风流镇……”
    “……”王也仍陷入不可名状的思绪里。
    电话铃响了。
    刘老接过话,应了几句,就把耳机举到王也这边来:“瞧瞧,燕子从下县打来的长途。这个小人精儿,她就料定你会在这……"
    王也接过听筒,和燕子对话,但王也只是以沉闷的声音嗯、啊地应着。刘老从旁可以听到话筒里不时传出一阵阵清越的笑声。
    王也放下听筒说,她要我尽速赶到下水县。
    刘老说,刚好,半夜12点有一趟车,明天上午就到下水。
    王也提了包就奔车站。
    次日中午,王也出了下水县城的站台,租坐了一辆三轮摩托,到了小城唯一的一家迎宾馆,在三楼的一间高档套房里找到了他追踪了一圈的古小燕。
    她神色有些疲倦。十来天不见,好似长大了好几岁。
    “我知道你会出来追赶我。”她懒洋洋地说,“你可能行走的路线我也大体没有估计错。这个时间差刚好避开你。我掌握得也比较准确。只是又急又忙,搞得我自己疲惫不堪。还好,我的计划都较为顺利如期达成了。今天请你赶过来是有一份度假村的报告书必须由你王也签字,才好作为正式批文的附件。一切都妥了,只要你签上王也二字就成了。”
    王也沉默了好久。
    “你……为什么要这样作……”
    这是王也纳闷了好久的一句问话。
    燕子瞟了他一眼,也默然了好一会儿。
    “我还没有想。”燕子说,“也许是出于高级动物的本能吧……看你们这辈子人做事、处世,就像看国产故事影片。进戏慢,节奏慢,解决问题就更慢。乱抒情、假深沉、表错情,编剧笨、导演笨、演员就更笨。好端端的一台戏,外国人能把假事给整真了,你们却把真事儿全给弄假了。我们看了着急,只要看清了‘好伙儿’的、‘坏伙儿’的,谁是‘东岗楼的’谁是‘西岗楼的’,我就忍不住伸一把手儿
进来,让你们的戏快些推向高潮、出个结局就是了。其实这是小事一段。我说过的,你们这辈人弄不明白的事,全要我们‘三下五除二’,一点、一拨、一运筹就解决了……”
    王也用深陷的目光盯注着她。
    “你哪儿来的活动经费?”
    “古峰的钱。”她直呼老爸的名字,“你要感谢他。是他赞助我拆他的桥。他的广州办事处刚好有3万元。”
    “你……一个疯丫头,凭什么调动那许多上上下下的头面人物?”
    “这一点你王也肯定做不到。”燕子说:“我有巴西童雁女士委托代理的传真委托函件,我有1000万美金的传真意向书。我自然要一步通向省市的最上层,你以为我会像秋菊打官司、赶个破驴车上县城吗?我有自己的宣传队、演出团,我有省市传媒界的同学在,我有足够的经费,租用、雇用全是一句话的事。更重要的是你风流镇、金川湖这一套,刚好中了国际、国内正走红的大气候上,这是你们的运气好。不然,神仙到此也不会一呼百应。你等着,3天以后,跟我一同杀向下水镇,转回金川湖、鸟儿峰。老娘自会让他姓于的副镇长瘪茄子,驱除你王也的一切灾难!”
    “……”王也依然无语,那目光幽深得难测深浅。
    “……不要以为我把你的个人生活投入了苦难。其实你的苦难已经开始,我只不过是让你的结局提前到来。本质上说,是提前了新的开始。所有相关的人的结局和开端都提前了。别担心,我不会从真正意义上再介入你的生活。有人会跟定你,并且形影相随的。”燕子看了王也一眼,又说,“走吧,我领你登记个房间。哎,你咋空撒着手儿呀?连个小包也没带?”
    “有,在火车上丢光了……”
    燕子笑了:“哼,我估计得出,是古峰——老爸的人在盯你的梢,偷走了你的那份规划书……”
    “还有衣物、身份证……”
    燕子咯咯笑了。
    他领着王也走下一楼总台。
    “车还没进下水车站,就突然急停车。”王也说,“乘务员说有人跳车。当场就摔死哩。十几分钟车又开了,我才发现,我对面铺上睡的人没了,我的包也不见了……”
    “嗯,还要有一出好戏哩。”
    燕子说着,为王也要了房。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九章(2)

2
    
他搂紧着她。
    她抽泣着,身子冰冷,微微地抖动着。
    他弯身捡起那只亮在雨路上的灯,又抱起阿雪,向一道峡谷的转弯处走去。
    这是他山老大在山里自用的石屋。
    篝火燃着了。
    石屋里就立刻辉亮,暖融融。
    当熊熊篝火的光和热,驱散他们周身的寒冷,阿雪开始站起身,上下左右打量着这间石屋。这是一道绝岩下的石洞,好开阔的。地面是人工铺就的一块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平砥得很,紧里边是一道很庄重的大石床。床头石沿上雕凿出石纹、图案,火光闪耀中看不太清楚。石床上铺了一张厚厚的草编蒲垫,熊皮褥、厚毛毯。
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儿,看不出单身汉常有的邋遢与龌龊痕迹。凿石的各种工具摆放得井井有条,炉具、炊具样样俱全。是一副严谨的过日子人家的整洁景象。再看四围高耸的石壁,全是他平素雕凿的各种好看的浮像。各种变了形态的兽、鸟、人、花和星、云、日、月。
    她好惊奇,好喜悦。她第一次走进了这位石匠的世界。
    这是个独立的个人世界,然而并不孤独。它如这群山一样博大,如这云海一样宏远。是一个火热而静,飞动而健朗的孤独男性世界。
    阿雪的寒冷早被驱散。
    她被这个世界所牢牢地吸引。
    “阿雪,这壁雕,刚好18幅,每年雕一幅,每幅里都有你……”
    阿雪虽然一时还看不明白,但这话语,这情景,令她心里涌动出热浪。她不由得张开纤臂紧紧搂抱住老大的壮腰,把脸儿贴紧着他鬈曲的胡须。老大双手捧起阿雪明媚的脸蛋儿,近近地盯视她紧闭的秀媚下涌流出一滴滴热泪。轻轻地吻她白净的前额,红韵的脸颊,用舌舐干着她的泪滴。
    唇与唇的对吻。
    舌与舌的吮吸。
    两团心火与一团篝火在对映;
    日与月、星与云。
    风和雨,雷和电。
    一切都在这吻合中、吮吸中衍化着新的生命,游动出新的运程。
    人类的这种吻合,往往改变着自己的命运。
    阿雪、老大也正是如此。
    湿淋淋的衣服,虽然已被一双肉体给烫成热乎乎的,但毕竟要把它烘于才是。老大扯过两把高背的木椅,放近篝火。先自脱了衣裤、鞋袜,晾开在椅背上,放在火边烘烤。一时间那身牛犍似的筋骨和肌肉,黑亮亮地展现在阿雪面前。那胸毛、腹毛,像一道密草丛生的丘岭,直通向下身……阿雪脸儿刷的一红,低了头。但又不忍不视。瞬时间就心儿惶惶地乱跳。
    老大又回身跑到石床边用手扑拉几下那张熊皮。铺开了毛毯。回过身来又在火边跳跶了几下,是要活动筋骨的架式。
    “阿雪,我有个习惯。”老大憨憨地咧着嘴说,“雨天里我要赤身在外头雨浴。给你半点钟时间,自己脱下衣裤放在火边烘干它。你要光了全身,靠近火,烤前胸,烤后身,要烤出热汗来。不然明天就感冒。山里人不吃药,就靠这法。然后你就上
床盖毛毯,自管睡觉。”说完,老大就地翻了个把式,跳到石屋外,在那唰唰响着的雨中跑步不见了身影
    阿雪惊异了好一阵,才忍不住暗自笑了。
    她脱下裹住身子的湿衣裤。学着老大的法子,搭晾在另一张木椅背上,移近火
边烘烤。也按老大的吩咐,将裸出的身子靠近火边,前胸后背的烘烤。顿时那灼烫,
那火热,令她暖透了身心。她借着远处雷电的闪光向雨地里看去,老大正赤身赤脚地在雨地里折腾着,是练武打拳?还是吐纳天霖?
    她说不清楚。
    只见他一会是一只俯冲翻飞的鹰鸟,一会儿是步履墩悍的猛熊;一会儿是狐步奔蹿的怪兽,一会儿又是行云流水样的轻烟。
    阿雪看得好入迷。
    她仿佛真的步入了另一个人生世界。
    差不多一个小时了,老大带着一身夜雨的光亮,走进石屋。
    “阿雪,咋还没去睡?”
    阿雪还是坐在火边木凳上,烤着,她只是不理也不睬地笑。
    山老大却惊呆了。
    他平生头一次目睹女性的胴体,而且是他生死不忘的阿雪。他先是慌乱了一阵。
而后才渐渐想起要平息自己。稍一平息,眼睛却看得更清晰。阿雪只比他多了一副胸前隆起的雪白乳罩,那一身女性赤裸的美韵,在忽忽闪闪的火光前,比他多次冥目忆想中出现的所有曲线都要丰润、甜美、动人心弦。他不敢再去凝视。
    “阿雪……快去床上,睡吧……”
    阿雪低垂了泛红的脸,凝视着火光,轻轻摇了摇头。
    “阿雪,去睡嘛……”
    “……”
    “怎么,你……病了?”
    “……”
    阿雪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臂里。
    老大慌了。疾步走近阿雪,站在她的身边。
    “阿雪……”他轻声唤着她   
    老大的赤脚缓缓向后移了一步。
    猛然间,阿雪伏过身子,双手紧紧攀援住他的双腿,跪在地下,吻着他的赤脚。
    老大像石胎般呆立在那儿。
    她狂热的吻着他的双腿。吻着他的阔腹、他的胸肌、他的下颏、他的胡须、他的唇……
    一双肉体的紧紧粘合。
    老大梦幻似地抚摩着阿雪。
    他抖颤。沉醉。呻吟……
    之后,是老大从上至下,舌与唇的舐吮。她的酥胸、她的隆乳,直至她的腿、膝、踝、脚……
    雷与电。
    风与雨
    光与闪。
    布满着这两个人的世界。好一会儿,他旋风一般抱起了阿雪,在石屋里狂狂地旋转了十数转,才把她轻轻放上石床,给她盖上毛毯。
    他却把自己的身子留在外边。
    “阿雪……”他伏在她的耳边,轻唤着她。
    阿雪甜甜地闭牢双眼,等待着他。
    “阿雪,听我一句话。”他又轻吻了一下她的唇,“你早就是我的。过些天,我就娶了你。好吗?”
    阿雪闭着秀目点头。
    “今晚……你就自个儿好好睡。行吧?……”老大撑起身子望着她。
    “那……你去哪儿哩?”阿雪还是眼不睁地问他。
    “我……在火边。石匠、会坐睡……”
    阿雪扑哧笑了。
    “傻老大,只要你心净得住,就进来一块睡……”
    “那……好好……”
    老大从枕边掏出一件干爽的短裤,在火边换了,又擦了擦身。
    石床上,毛毯下,又是一双裸身的紧贴与拥载。
    这无话的一夜,阿雪真正进入了老大的世界。
    梦一样的神奇。
    神奇一般的好梦。

    ……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九章(1)

 

1

 
    “镇长失踪了!”
    这个消息出现在金川湖小水电站剪彩发电之后。
    那一天,小宾馆张灯结彩,上县、下县、上水镇、下水镇的宾客、领导也来得好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之中,所有街道上新安装的花形路灯都齐刷刷亮了起来。发出或金黄、或水银一样耀人眼目的光豪。
    那一天,年轻的镇长、农民度假村的总经理——王也,依然是这热闹场面的核心人物。所有宾客、领导,无论在会场发言中,还是在酒会上碰杯时,都对他王也发出由衷的赞许。都对风流小镇发出良好的祝愿,都对农民度假村给予热忱的评价。
    那一天,出外支援的山老大领着棹工回来了;出外找寻桃花女儿们的秀女,领着阿桃、彩花、云香回来了,还都带来了广州方面大酒店陈玉出总经理的贺辞和八对五彩缤纷的花篮。
    然而,也是在那一天之后的正当午时,风流岭的后山不远处,也传来过几声礼炮似的轰鸣。人们以为那是远山对于风流镇喜庆的回响。没有谁去注意。
    也是在这一天之后,那山外来的燕子不辞而别。阿雪本再无心去过问她或寻找她。对这个一夜之间即毁灭了她全部希望的坏女孩,她已经恨之入骨。恨不得她立刻逃之夭夭。然而,她逃了,并且不只是她一个人。 有五六家的父母来小宾馆找人。他们的桃花女儿们不见了。只拎了个小包,跟了那只燕子,偷偷地飞走了。
    全风流镇又是一场风波,一阵阵议论。那铜锣嗓子就嚷得起劲儿,那“快脚王”也自东跑西窜得脚下冒了烟儿。
    也正是这工夫,镇长王也,高高身量的王也,也在小镇里消逝了身影。
    连阿雪也不得不认为,这人确实不见了踪迹。连任何一句可以瞄住他影的话儿也没有留下。衣服没换,东西没带,任何出门在外的迹象都没有。莫不是他真的死心塌地,跟了那小狐狸精远走高飞,又拐走了一伙可以弃良为娼的小桃花女儿们?
    ……
    阿雪深深地陷入痛恨与绝望之中。
    她时常想起那天剪彩的盛况;宴会厅上的盛况,心里就更加重着一种起落无常、跌峰坠渊的苦难感觉。
    那时,全镇的人都穿戴得漂漂亮亮,尤其是山老大、棹工、彩花、云香,还有自己唯一心爱的桃儿,刚从广州回来的那一帮,有的还受了童雁的特意装扮和洗礼,一个个都洋气十足的。
    电力充足了。
    能源雄厚了。
    风流镇眼见得更为“风流”了。人们的心劲高过那鸟儿峰了。
    而她阿雪的日子、他王也的日子,为什么就要越发地跌落进那峰下深渊的最底层?
    是命运的支使,还是神魔在作怪?
    每当王也那高身量被那臊狐狸燕子搂抱着,从她心海中远远离去,她就心痛得要嚎啕大哭;
    每当她心海中闪现出山老大那张黝黑、亮丽的脸,那温厚的笑意,也会令她心痛得要哭。
    阿雪痛恨着王也,更痛恨着燕子。
    她只离开家一个夜晚,他们就能赤身露体睡到一块儿去。看我阿雪好欺,是吧?
    嗤!那座小楼院成了她伤心地带。
    那间屋,那张床,她看也不要再看第二眼。她睡进了有自己休息间的小宾馆。
    而秀女哩?也出于同样的愤愤心理,从打回到小镇那天就不再理睬那见了女人就歪心的棹工,也住进了小宾馆。
    张家的两个女人,又成了小宾馆里同睡一张大床的知心难友。
    此时唯一缺少的就是童雁。如果她一旦也从那遥远的巴西国再回来。这三个女人又会同十八年前那样睡在一起。
    然而,她还会讲得出十八年前那样许多好听、美美的故事来吗?
    也许,她们会讲得出更多自己用亲身经历编织的故事。
    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用泪水浸泡出的故事;也都有自己用花环织出的、一次又一次欺骗着自己、也欺骗着他人的故事。
    而此时此刻的阿雪与秀女,却再也无心讲述什么故事。她们只能讲述真实的苦难、真实的心境。不再有期望,不再有向往,不再有温热与花环似的彼此安慰。只有痛恨着自己男人中的重新抉择与等待。
    她们心灵积存起来的一切善良与美好,都被自己的男人与另外一个或一些女人的行径给击碎了。所不同的是,阿雪所面对的事实,并非是真实的事实。然而这种事无论一万年前还是一万年以后,都是无法把它说清楚、无法让听的人相信它“真实”的真相。——一男一女睡在了一起。无论是天大的阳差阴错,已是铁铸的事实。更逞论干与没干那种事情?没人去听、没人去信,也没必要去讲。
    在这种意义上,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悲剧类型也是注定了的。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这是阿雪与秀女在灯下夜深时,共同得出的结论。然而,女人就都是好东西吗?或者男人就一律是坏东西吗?此时她们就无法去想。被痛苦与怨恨主宰着的女人或男人,都只能按照他们特定情境中的心路去思考问题,去做结论。
    偏激,有时能大快人心。
    但也有时是故意的。譬如后来,她们当着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儿,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时候。
    然而,阿雪与秀女都已是成年或中年女性,各自都有自己的一个心灵世界。苦难虽然相同,但内心深处所向往、所期待、所疚痛的也不尽相同。这种细微而又重大的心理差异,只有她们两个女人自己知道。所以,尽管有时可以彻夜不眠地交谈,但多数时候要自己沉落入自己的心事里。“自家有病自家知”。当她们为自己问“病”的时候,就回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孤独世界。
    孤独,是一种特殊的人生享受。
    这些天里,每当阿雪需要享受这种孤独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到那西山峡谷的桃林里去。到那桃林边、流金河的石崖上。去坐。去站。去游走。
    那里是她初恋时,常来常往的圣地。那里有她情窦初开时的美好记忆。
    石匠的儿子。
    大黄和大黑……
    终于,在那一天里,她遇见了脱去城市西装、又着了山里粗布装的山老大。十八年的两心夙愿复活。由天、由地、由心、由情,合成了一个长期等待着的吻……
    她心慌意乱了好些天。她见了秀女也不再有满心的话可说。
    秀女看得清,阿雪每天都要望一阵那西山,那桃林。那西山的南坡上,正耸立着石匠父子孤单单的小楼院。
    而这里,却没有属于秀女可以享受孤独的一点点领地。她跟棹工之间没有过恋情的美好。婚后不久高身量王也进了小镇。尽管那奇异的目光也多次不期而遇,在一起胶粘过,然而他们都不可以大逆不道。让那火热、隐秘的光束迅速燃烧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而今,他们又都成为一个个各自孤独的世界。而阿雪已经日渐移近那个十八年前的永恒王国。王也真的就会把自己的孤独插上了翅膀,随那燕子同飞了吗?
    阿雪并不相信。但也不寄什么心愿。
    她只是默默地担忧着他——那高身量的不幸男人!于是,她时常回到那座几乎是空楼院了的家——张家。常跟桃儿住在一起。那间屋里有他——王也留下来的一切。
    然而这楼院已经死寂沉沉。
    没有女人的家,就没有了一切欢笑;
    而没有男人的家,就如同为活人留用的墓穴,没有一点点活气。
    没有了“镇长”的小镇,就成了一条沉睡了的懒汉。只有无数只嘴巴还在闲言不止。
    那是睡梦中的呓语——永无休止的祖传声音。
    也许是为着与这声音相匹配,终于有一天,小镇里听到了另外一种奇异的怪音。
那是一种遥远的震撼,或者是发自地心深处的抖颤。
    来自于正北方向。
    是闷雷在天外滚动吗?
    是早年的官兵又向土匪开炮吗?
    是鸟儿峰以外的什么峰又要生出异象?还是山外的什么说不出的异象又要来寻找鸟儿峰哩?
    当天正午,大阳明明悬在天上,那日影就不见了。那雪白的、灰暗的烟气、雾气、灰气,就遮盖了鸟儿峰的上空。遮挡住了红亮的日影。一阵阵飘落下来细雪样的灰雾与尘埃。
    早晨人们起来,吃惊得心跳,一切绿的叶子、绿的草地都不见了。楼顶、街道都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尘粉。
    流金河、金水湖也不再明亮,漂浮着愁云吗?
    那声音还在不停地轰响着。
    人们觉察得出,脚下的土地也在不停地抖颤着。
    恐惧,慑服了小镇。
    灰色的阴影,罩笼了农民度假村。
    一道住进“休闲小屋”享了一冬一春清福的几位本镇老者——赶车“老前辈”、老镇长、老舵工们,自觉着福音不稳,走出门来向苍天膜拜,祈祷着神明开恩,难
道因了王也离了小镇,苍天就要断了鸟儿峰的风水不成?何以会天暗地昏、风灰四起,让镇民透不过气来哩?于是老人们骂了那些流言的传布者,别再用污言秽语蜚人,这会触怒上苍。请求神明护佑王也能够飞回来。
    然而一切依旧。
    这一日山老大穿了盘山找石的装束,带了干粮背了水壶,拎了探石拐杖,一个人上了山,看清了那灰烟起处、轰鸣震响的方向,一路盘山寻去。临出小镇路过小宾馆门口的时候,阿雪在窗子里望见了他的背影。她想追赶出来嘱咐些个话语,但见左右都是人,便又压下这个念头。她想他是有意在这儿绕过。老大家门外就有一条近路直通北山。有什么话要说吗?人已拐向北山,走远了。她只好看一眼时钟,
刚好早晨8点左右光景。她只有不时地望一眼那正北方向的群山老峰。划算着他应该走到了哪架山、哪道河。
    这一整天她几乎什么事都做不安稳。
    秀女心里看得明白,她不再劝慰阿雪什么话语。只是时常走过来帮着她做事。
灾难与忧患心理笼罩下的镇民们,不再见到笑容。仿佛真的已经大难临头,平时最图嘴巴痛快的人们,也都傻了,蔫儿了。
    风流镇突然间哑了。
    人们期待着山老大能带回个平安无事的消息。王也不在了,除了他山老大,还有谁敢出头露面哩?
    下午三四点钟时分,天阴下来了。
    正北方向先是一阵风起,刮得满天灰暗,呛得人们一阵阵咳嗽起来。接着,那黑鸦鸦的云层就随风疾跑,像一群野马,奔腾翻卷过来。一时间竟分不清哪是云阵、哪是山峰。大雨点子如同一串串铜钱落下来,击在那灰色的地面上溅起一股股白烟。一个时辰过后,便沟满壕平,满地成河,哗哗奔泻。
    那雨水,地面上的流水,全是浑浆浆的。
    人们打窗子从里向外看着,站在凉台下向外面看着。心里怵怵难安。
    这到底是咋哩?祖祖辈辈活过来的前辈们、后辈们,没见过这骇人的景象。
 
    傍晚雨还是不停。只是变成了连绵细雨。经了一过响的天霖洗涤,那弥漫一切的灰尘被冲刷得不知去向。山坡、草地、河流又呈现出原本如初的色泽。银亮亮的雨丝,碧澄澄的河水,又辉耀出迷人的幽光。
    天渐渐晚下来。
    山野沉入幽暗的梦幻。
    没有星,没有月,只有雨。
    青蛙的低吼声,遮漫着山野大地。
    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哗啦啦的怪吼。那是南山的悬石在滚落,斜崖在滑坡。树影在移动着,在翻倒着。
    窗前的阿雪一阵心凉。一阵肉跳。
    那位山老大是被雨隔在了什么安全的地方?还是冒着雨正在赶路?
    他不会歇脚,不会停留,更不会避雨。他只会赶路。山老大作事向来是风雨不误的。
    阿雪拿了雨伞和电池灯,急步走出小宾馆,竟没有和任何人打过招呼,连秀女也没有告诉。她头一回这样不顾一切地担心着山老大。
    她急步冒雨前行,连跑带颠地到了石匠家的楼院前。灯黑着,院门锁着。
    她心里一凉,急得就要哭出声来。北山也有几段险路,很难说,这场大暴雨会不会也有塌崖或滑坡。
    恐惧和焦虑袭满她的心头。
    那个高身量的男人已经不属于她了。他随了那有着翅膀的燕子飞得无影无踪了。这个唯一可能属于她的男人,若是老天再给她夺了去,她阿雪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
    她祷求着苍天佑助他。
    她沿着那条小路在雨中向后山走去。雨中的山路很滑。但这道山的上坡处,由石匠修了石阶。而翻到山那面,则又滑又泥泞。她解开一个衣纽,把电池灯上面的一个环套在纽扣上,再系好纽扣。然后就一步一把的扯着树枝,踏着草坯小心地往下走着。走着。
    半山坡处她滑倒了。人像坐了滑梯,一直滑到了坡下的石路边上。那雨伞却被风鼓起,随风旋转着,飘飘摇摇直落进山谷里。
    她冒出一身冷汗。再往左滑偏一步,她会像那雨伞一样,坠进山谷。回头看那山坡,好陡,好高。假如再让她攀回去,肯定是没了那份力气。四围是黑黝黝一片。只有暗淡阴沉的天光,衬出雨丝横飞的幽幽光亮。
    山风。山雨。
    在漫无边际的远处、近处,交汇成低沉的鸣吼。
    这是个令人恐惧的野山之夜。
    然而阿雪顾不得骇怕。她只期望能早早迎上那远山归来的男人。她摸了一下挂在胸襟上那支手提式电池灯还在。将它开亮拿在手里。一道雪亮的光柱为她壮了胆。雨丝在那越散越远的光柱里横竖飞舞着。而四周却越发显得一片漆黑。她不敢往更深更远的山里走。离开人烟更远的林谷里,会有猛兽出没。所幸,她于不知不觉中发现,她的爱犬小黑一直悄悄地跟在她后面。现在它居然跑到了主人的前边去,转来转去的四下里巡嗅着。阿雪好一阵心里发热。她总算有了一个忠实的伙伴。它长得好矫健,好出众,它本来对阿雪是寸步不离的。但后来阿雪到小宾馆或休养所去工作、住宿,它就很知趣,不再随形伴影地跟着主人。它自知那是些名人和嘉宾们的高雅去处,没有它合适的位置,因此它向来不掺掺合合地去混些吃喝。只是跟了阿雪,却远远避开,到近处的林边、谷地去扑它最喜欢吃的山鸡、鹌鹑之类的美味。狗通人性。阿雪想这话是千真万确的。今天在雨中急行,既没有路过家门,又没有记起四处唤它,它竟人不知鬼不觉地护驾在后,在主人孤单、惊恐之时,就高挺着隆起的胸脯,雄赳赳地出现在主人的一左一右。阿雪好生感动。
    老人们说,狗有夜眼,强光对狗的夜眼功能不利。阿雪就扭暗了电池灯。给小黑以更多施展功能的余地。而强光一暗下来,四围的山野渐渐显得明亮起来,那无底洞似的黑暗恐惧也在缓缓地减轻。
    她的衣服几乎淋透了。一处路边的小坡上,刚好长着一株古老的塔松,她依站在塔松下,可以避些雨,也可以放眼过去,让那一旦出现的人影。能老远就看得见这里有迎他的一盏微弱灯光。
    她站立着。站立着。任那淅淅沥沥细雨淋透她的秀发和周身。雨水沿着她的鬓发流过脸颊。
    她依然还是在路口上站立着,等待着。
    ……
    山老大并没有如她所想沿着原路返回小镇。几乎是在阿雪站立在这里的同一时刻,山老大搭了回上县的一艘快艇,从下水镇赶回了小镇的度假村宾馆。
    秀女见老大神色阴沉,一脸怒气。便问:“老大,咋样哩?”
    山老大一拍大腿,气呼呼地坐在木椅上,咬着牙低吼着:“气炸了肺!”
    秀女递过干毛巾,老大草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是下水镇在后边放炮开山,搞他娘的采石场、和一座很大的、石灰窑!把咱度假村,算、糟踏完哩!”
老大遇气就有些结结巴巴。
    秀女拧起秀眉,变了脸色。
    “就在那后山虎儿峰。离我们好近,好近。”老大说。“一面山炸开了,满处是白骨石。那石灰窑像座山包。烟气遮了天,顺着风朝这儿刮,风流镇完啦……”
    “存心和度假村作对?”秀女自语着。
    “问谁谁不知,只说是下水镇的新项目。我就不停脚,搭了拉石车。赶去下水镇。镇长们都在县里开会,只有秘书。”老大喝了一碗秀女送来的白开水,又说,“秘书说这是于副镇长亲自抓的项目,是本镇与外省合办的第一号企业。是他娘的、重点、工程……我说,这东西害了风流镇,坏了金川湖、度假村,那里有1000万美
金的外资,搞垮了,谁负责?小秘书悄声说,去找县委,或者,去找经济法庭起诉,
准成……”
    “看来,这不是三天两早晨就能有结果的事了。”秀女陷入沉思,又问,“有没有问清楚那家外省的合办单位是谁?”
    “还有谁?古峰——郭秘书说的是那位古峰!”老大又是一阵低吼。
    一声闷雷,轰击了秀女的头顶。
    她梦中的那片海,那场隐形中的风暴,果然袭击进了风流岭。那些怪异惊心的轰鸣雷响。那些吞没绿色的灰色烟尘,难道都是古峰——他的资金投放走向、他的实业发展脚步,施布给风流岭、加害给度假村的吗?
    巨兽的脚步。
    惨恐的怪影。
    爬进了他的心野,遮挡了她的心光。那片蓝色的梦幻,那梦幻中的雪白身影、蜜意的笑脸、宏亮的谈吐,全被粉碎。一丘丘的白骨石堆,满山野的灰烟尘雾……
    秀女惊呆痴迷了好一会儿。
    山老大一直盯望着她。
    她从激动与狂乱中走出,努力平息着自己。
    “秀女,咱们,招集所有的、部门主管,来商议办法。”老大说。
    “都在山里山外忙着,今晚拢不齐的。”秀女说。
    “可是,王也又不在,头儿不在,谁作主?”老大焦急着。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秀女沉沉地说,“有大伙儿,有你山老大,有上级,有国法。我们明天一道商议。”
    “好。哎,阿雪哩?她总该知道王也的去向。”老大站起身。
    秀女摇摇头:“阿雪?——肯定去后山——迎你……”
    山老大吃了一惊。
    窗外夜雨不停,风啸树吼的声音好大。他急步跑出小宾馆。
    镇长的楼院锁着门。
    自己家的院门前也无人。
    山老大急霍霍开了门锁,放出小黄狗,回身又锁了门,就疾步如风,直朝后山石路上走。
    小黄狗一个劲的往他身上猛蹿,高高兴兴地与主人亲热。老大就扶了他的脖颈,说:“小黄,去找你的小黑,领回他的阿雪。快,快跑……”
    小黄狗真就听懂了主人的话,一路放箭似的快跑,穿越过那道山岗。没了踪影。
    山老大自管用蹿山人的大步向前奔扑。
    夜雨。夜路。夜山。夜风。
    这一切对于石匠早已毫无阻挡。他很快就翻过山岗、弯过山咀。放眼那黑黝黝
的夜雨迷茫中,透道远去的峡谷石路,渐渐地,他终于发现了一点微弱的亮光。
    “阿雪——”
    他吼叫着,是为了给那孤零零的人儿一个知会儿,实际是在说着“别怕,别怕——我来了……”
    他呼呼地奔跑着。披带着满山谷的夜风、夜雨。
    那灯,突然捻亮起来。看得出在一步一步向这边移动。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噌噌噌,小黄狗、小黑狗撒欢放野似的连跑过来。又追跑过去,在两个逐渐走近的主人面前,蹿过来蹿过去。
    那电池灯光射住了他的身上,晃花了他的眼睛。
    奔跑。奔跑。
    他们面对面了。
    提那灯的手垂下来,雪亮的光射在流着雨水的石路上。
    “……阿雪……”
    她没有声音。只现出雨水中的影子。呱哒一声那灯掉在地上。一双淋透夜雨的纤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把脸儿埋进他湿淋淋的蓬须里,她竟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阿雪。阿雪。苦了你。我的好阿雪……”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八章(4)

                      4
    
鲲鹏击天。
    这是所有有些文化感悟的人,面对这座人工石山都会自然发出的赞叹。
    那只是几组异形巨石的随意组合。与五层楼高等齐,占据着这片园心的小广场。几乎没有经过几处雕饰,靠了那些巨身太湖石的自然垒砌,即合成为那只鲲鹏巨鸟。它纵身射向高天,冲击风云,搏驭雷闪。如闻风嘶在耳、雷吼天庭;如观卷云舒动,峰岚款摆。形象生动。跳跃出飞动之气,腾达之力。而整个巨鹏的头颅、长颈、躯体、两翼,竖立在那里又是一座奇异的石景群落。
    一座山。一只鸟。
    一组云。一阵风。
    一团雾。一声雷。
    ……
    这一切博大、静谧、有声与无声的情境,都会激发着你的感悟和联想,自然而然地在情境变幻之中交替呈现。给人以心力的充添,信念的鼓舞。而那根部怪张、羽端收拢的两翼,表现出巨大的弹性与冲击的力度,它的底托似一片海,一阵云。在波浪似的起伏翻卷中,延伸出强悍的生命形态与斑斓色彩。
    细看下去,那里隐匿着对称的两幅巨身飞天仕女;那巨鲲的胸腹部则是仿怀素体雕凿出的“禅意”两个大字,两翼正中各为一“静”字,一个“园”字。这几处点睛之笔,才把观者的心意儿,从云层与风雾里,引回到实实在在的人世间。
    陈玉出面对着这一座工艺组合的巨型山石雕群已经坐落在自己创意的“禅意静”的中心部位,激动得一天一夜无法安睡。
    “山老大,真是个了不起的山老大!”
    他一遍又一遍地口赞心颂这个其貌不扬的石匠之子。他对一个山里人出身的年轻人,怎么会有这般大手笔、大气魄的非凡构想,而且不出几十天就成为现实,百思而不得其解。
    这一天,他以大酒店总经理身分设宴答谢山老大以及他的“助手”——棹工。酒宴上陈玉出问山老大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思路、这么快的建造速度。山老大却总是憨憨地笑。被逼不过,才说了实话。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创意。”他说,“说实话,俺还担心、总经理会、认为山里人对你、不恭哩。”
    陈玉出被他不明头尾的话弄糊涂了。
    “这是一座、山雕。”山老大说:“不是别处,正是我们家乡——风流镇后山那座——鸟儿峰。离家在外,我总想念、那座鸟儿峰。它真就是一只大鸟,是它飞进我心里,从我心里就飞落到你这里……”
    陈玉出被这番话给逗乐了。觉得这位山里的奇人也真正是别有情趣。就说:“看来你这家乡也真正够奇,竟有这么好的山势山形、地容地貌,难怪会出你这样的奇人奇事哩。”
    “其实我,不算奇。”老大道,“奇人多的是,奇事好多多哩。”
    酒宴桌上边吃边聊,山老大竟把这风流小镇的来龙去脉、鸟儿峰的奇景奇象、近些年的奇人奇事、神水湖的奇观奇迹,从头至尾、里里外外说了个一清二楚。结结巴巴的语言描述,却朴实生动,倒别有一番绘声绘色的真实情境在。令陈玉出对这小镇的奇迹性变化赞不绝口。也令他体会了童雁二十年来不忘小镇,却从小镇慧眼识人、推荐给他的缘由。
    “其实,这才真叫缘分。”陈玉出感慨颇深地道,“我一直想在大酒店的空场地上建一座‘禅意静园’,刚好童雁从海外回到小镇,就发现了你山老大。你山老大就凭着灵慧之心,把一座神奇的鸟儿峰搬到了我这儿来,正巧就那么合我心意、适我所思。其实,听你一说,你那鸟儿峰、那风流岭、那流金河、那神水湖,不正就是一个天然的大禅境嘛?我早就曾邀了几位名家为我设想过方案,结果非道即佛,除了神就是仙。连妖魔鬼怪也出来了。这类民俗里的文化残迹,如今又已经满处都是。花样翻新也不过是陈渣泛起而已,由民俗滑落进了庸俗。早令游人倒了胃口。山先生能以大自然为怀,能以天、地、人、万物、兽象为融汇心境的契机,理解禅意,并且能找到准确的物象展现这种心境,陶冶人的性灵,把道德、风气、文化融铸为一体,展示出一种大气生动、安静恬怡、腾跃向上的精神力量,真正是与陈某的想法不谋而合。山桑,我敬你一杯。
    “陈总,过奖哩。”山老大举起杯,与陈玉出、棹工碰了杯,干下了一杯黑啤酒。
    “禅意二字,说起来我也、弄不太明白。童雁老师教我、读了好些书,她一走、这许多年,靠自学自悟,好多也不懂。”山老大说,“经陈总、这一番点拨,我倒明白了好多、过去的不懂。庆幸我山老大,没有领会错陈总的、意思。两座鸟儿峰,两个‘禅意静园’,联在了一起。这真就是、了不起的缘分。陈总,你是广东旅游行业的、企业带头人物,力量雄厚、威望又高,日后当把我们小小的风流镇金水湖农民度假村,当作你陈总、自家的事。一个禅字,可能写满太空、宇宙。可是,不能光靠一支笔。陈总,您说、对不?
    “不错。”陈玉出很为兴奋,“我才发现,你山老大还是个不声不响的攻关能手。以我的理解,旅游业是向人类提供更多、更好地向大自然——包括天然的风物景观、古迹中的人文景观——索取精神资源的机会的行业。通过丰富多采的游历、休闲方式,达成恢复心力、填补神髓、再造人生奇迹的效果,净化环境、净化心灵,步入禅境、获得禅意,升华出凌云飞动之气,该是旅游界追求的圣境。当然,旅游业的另外一个神圣使命是保护大自然的生态环境。人文景观的建设与开发,绝不能破坏生态环境,要维护、完善、发展生态环境。其他工业开发就更应该注意这一条。现在空气、江河污染、水流失、林木植被破坏十分严重,地球人类的生存环境已经十分危机。不但禅境将无存,连生命也将自入险劫。我扯得已经太远。山桑,说说看,你对我,或者贵度假村对鄙公司,有些什么要求呢?
    老大对陈总的一番侃侃而谈,听得入迷。但对他的发问,却极度概括地只说了两个字的意思:“一个字是‘线’,一个字是‘网’。”老大说:“陈总是……行尊。‘线’与‘网’的含义,不用我、多说哩。‘线’早在陈总的公司手里,国内国外的,山南海北的,分出一条,就把小镇联起来。再连下去不就结成了‘网’?不就写出了一个大大的禅字、圣字?”
    “嗯,又一个想不到,你山桑还是个出方略、谋管理的好能手!”陈总笑着,越发赏识起山老大来。
    “这方面,我真的是不行。”山老大说,“我们、度假村的王总——王也,才是真正能干的、好手……”
    山老大从来在背地里不说别人的坏话,尽管他心里一直忌恨着王也,牵挂着阿雪。但他总能从大局处,公正的去看人家的功过与是非。没有这个王也,风流镇很可能就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他时常发心火,心里咒着王也,可是这一条,就同他对阿雪的期待一个样,总是无法改变。
    “嗯,不错!”陈玉出笑眯眯地说,“你能这样看重王也,真的是不错嘛。我知道的,王也——娶了你山桑心爱的姑娘,你跟他多少年都很少讲话,是不是?可是行动上,王也却说,没有你山老大这位石匠的儿子,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风流镇。瞧瞧,你们实际上是最好的搭档哩!不计前嫌,这就对了嘛!”
    山老大愣愣地听着,心中十分纳闷,他怎么知道这种底细?
    “童雁临回巴西之前,简单介绍过你山桑的情况,自然也提到了王也。”陈玉出说,“其实,童雁、王也、刘双月、小男人——田达成,我们都是一帮老同学。当年我们对王也就都是很赞赏的。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没了联系。是童雁和你山桑已经把我们联成了一‘线’,还愁不成‘网’吗?今天就一言为定,风流镇的事,我就听你山桑和王也的一个招呼,我陈某马上就规划、行动。并且我还愿意此生第一——为你山老大作个月下老人——包你找个好媳妇,如何?”
    陈玉出的笑意让山老大红了脸。连摇头,说:“不敢、不敢、不敢……”
    陈玉出爽爽地哈哈大笑。
    山老大却只是憨憨地咧开嘴巴。他一向笑不出声音来。
    而一旁的棹工,却笑眯了眼睛,一边几口喝干了黑啤酒。
    当晚,陈玉出安排手下的一位郭秘书,陪了山老大、棹工一道去文化公园、南方大厦走走。购买些自己需要的物品。品视一下文化园林和珠江岸边的夜景风光。还想去什么地方,由秘书随时安排便是。
    秘书是潮汕人。很年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许是与祖上是冀、鲁游移而来的客家人血统有关,他一反广粤本土人士常见的矮瘦身量,是标准的细高挑身材。眉清目秀,宽肩笔挺,颇有北部中原种族多见的高大威猛之气。因是工余时间,原本与女友有约,不想被陈总临时抓来安排了任务,他就在车子里拨了手机,改约女友半小时之后到文化公园新建起来的宋城门口见面,陪客人一起行动。郭秘书收了手机说,我的女友肯定会认识二位。见了面会让二位大吃一惊。
    车里的棹工听了秘书在约女友,便用肘弯撞了一下山老大,脸上露出椰榆的一笑。
    山老大板着脸白了他一眼。棹工才又装作无事的样子,望着车窗外不住驰过的街景。
    华灯初上的广州,街面上虽然也是灯海车龙,但毕竟不如白日那般拥挤堵塞。他们的车子很顺畅地到达了文化公园。郭秘书看了表,还差15分钟才到约定的时间,就陪了山老大、棹工去看宋城。每一处雕像馆都有栩栩如生的人物,都是一段饶有风趣的历史故事。山老大看得入迷,而棹工却是东一头西一头只顾游来窜去,哪里人多就钻到哪里。哪里围观的女性多,他就情不自禁地随了去。郭秘书却不得不时常留心宋城的城墙门外。
    15分钟还差了一点点,郭秘书在山老大的耳边轻轻打了下招呼:“我去门口迎她。”山老大点了头,眼睛却还只顾盯在那雕像的许多生动处。郭秘书就去了宋城大门。
    女友刚好等在那里,身边却多出一位女人。郭秘书定睛看时,便认了出来,正是秀女。
    “唔,阿姨,你也来哩。”
    “是阿桃要我来的,说要见风流镇的人。”
    “正是嘛,我却没想到约你,亏了桃儿心细。”
     三个人进了宋城。
    那雕像馆里参观的人却少了下来。只有山老大还立在那儿,左看右看地端详着那些雕像,那些人物的情态和体态。
    个人见他十分投入的样子,就在身后悄悄站了几分钟。他还是不醒神似地细看,秀女才上前一步故意挤碰了一下山老大。
    山老大只往旁边让开一步。还是目不转睛。
    秀女又挤过一步。山老大这才转头瞄了一眼身边的女人。竟还没有认出来,又自顾去看那雕像人物。直到秀女忍不住笑出声,老大才转身认真看了这女人——
“哇!秀女?”
    山老大惊讶地叫起来。
    “哇——再看这是谁?”秀女学着他的腔调,把老大的目光引向阿桃。
    “桃儿?……这、这是咋回事?怎么、你们、还在这儿?”
    “你——大山不是也还在这嘛?”阿桃这辈人都习惯称老大为大山。
    “我,是公干。镇长——你那爹派来的哩。”
    “我是回去了,又出来找她们三个小丫头的。”秀女说。
    “哎,棹工也在这儿。秀女该见见你那位好老公哩。”山老大说着,便左右张望叫喊着棹工。
    已经不见了棹工的影子。
    “刚刚还在这,一转眼就不见哩?走,去找他。”老大说着同那三人一起在宋城里绕了几回。没有见到工的影子。又出了宋城大门,在文化公园内的人群聚堆处转了个遍,同乡里的人都知道他爱看热闹。可是热闹处、僻静处都没有见到棹工。说不定他一头又钻到了别人想不到的什么去处,估计他跑够了,准会找回宋城来。
郭秘书就在临近宋城的近处找了一家咖啡馆。四个人坐下来喝着咖啡,透过大玻璃窗刚好可以看清宋城门外和小广场前的来往行人。
    “郭秘书,你咋会、认识我们风流镇的小桃花女的?”山老大笑意地问他。
    郭秘书也只是笑,望着阿桃。
    阿桃说:“也是遇了难才巧遇阿郭得了救哩。”她喝了一小口咖啡,说,“本来跟秀女分手,送走她飞去汕头之前,我们就买好了去老城的火车票。三张卧铺有厢有号的,可是一上车检票,才知道是票贩子骗人的假票。重新买票吧,排队的人像长龙。一打听哩,车票都卖到三天以后去哩。再一看,我们的钱包早都让外地的小偷给掏走了,连裤兜和挎包都给割破了。身份证也没了。彩花和云香当时就哇哇哭起来。这可咋办吔!幸好在深圳时,秀女带我们去过江海夜总会,认识了叫燕子的,她留给我们一个广州的电话号码。也该着,我的上衣口袋里还有几枚一元的硬币,才挂通了电话,可是江海办公室没人接电话。就又挂总机,总机说这是大饭店的总机,江海公司只在大饭店有一间办公室。我就说我有很紧急、很重要的情况要向领导报告。总机就给接通了一个电话,只响了一声,里边就有人说话了。就是他——阿郭……”
    桃儿看一眼郭秘书,脸上才又挂满羞涩的笑意。
    “他自报是风流镇来的人,又是金川湖农民度假村的工作人员。”阿郭说,“已经知道有这么一处仙境似的度假村,想去看看还没来机会,这次来了三个人,又遇到意外,我就要她们先过来再说。”
    阿桃说:“我们进了大饭店,江海的人还没露面,他们包的那间卡拉OK夜总会,得晚8点以后有人。我们肚子饿瘪了,阿郭就掏腰包,请我们吃了盒饭,又安排我们在一间工作室里先休息。唠了好多风流镇的事。过了一个多小时,阿郭才用电话把燕子找到,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才急急忙、嘻嘻哈哈冒上来。领我们出了大饭店,走进一条很背的小街,进了一幢很旧的小楼,那三楼有一间空屋,正好3张空床,铺盖啥的也全有。就安排我们住在那儿。那层楼里五六间屋,住的全是女孩。而燕子和她们的工作人员却住在大饭店江海的办公套间里。她说让我们参加江海的培训,每晚去舞厅实习,不用交学费,还有钱赚。等赚足了路费,再回风流镇,那儿也需要开展这种业务,那时我们就可以当上部门经理、楼面主任什么的。
    “当天晚上一看才知道,就是陪人家跳舞、唱歌。一晚上能赚200多块钱小费。可我们三个不行,啥都不会,参加训练,学会了才能上场陪客。那几天我们只能给推车、端盘子、干杂活,每晚不到20块钱。白天倒没事。我就跑来大酒店找阿郭。我说不愿意干那个。他问我在度假村做过什么。我说我是宾馆餐厅的领台。阿郭说那好办,你先熟悉二楼夜茶部的情况,第三天你就可以上班领台。那两个人只好临时当见习员,端端盘子、收拾餐台。你白天没事的,可以去电脑中心学电脑。不用个人出钱的。由我向陈总汇报。可是彩花、云香嫌这边赚钱少,一个月还不到1000元,她那边10个晚上就赚2000元。她们不过来。我就自个过来大酒店。后来我就找不到她们俩。这都半个多月了。没有她们的下落,连江海办事处也不在大酒店了……”
    秀女插进来说:“小镇里等得急了,镇长、阿雪都快要发疯。我就又跑出来找她们。我直奔广州,先就往深圳给燕子打电话,也是没人接。总机说江海公司夜总会已经关闭。我才没往深圳去,不得不找到大酒店,来寻江海分公司的下落,真的就寻不到江海,也寻不到燕子。万般无奈,才找上大饭店的秘书办。也巧,就见了阿郭,一问阿桃的事,阿郭笑了。就把我领到她的住处。可彩花、云香却不知了去……”
    山老大听了,拢起了眉毛。
    他不喝咖啡,只喝白开水。就说:“两个桃花女儿没了,有人偷;这棹工也没了,莫非风流镇真的要丢几个人?”
    秀女说:“棹工是个大老爷们儿,丢到天外去也不会有人捡他。只会有人烦他。要紧的是那彩花和云香姑娘,总得有她们的下落才行!”
    阿郭说:“找到她们俩并不难。难的恐怕是江海公司下一步的资金去向,会不会伤害到你们风流镇。”
    还有比找人更急、更难的事情,那三个人一时就听不太明白。阿郭说:“据我们所知,由于江海旅游公司有许多不法行为,他们在深圳的夜总会已被工商局查处、封闭。它的骨干成员已转移来广州。而江海总部的古总很机警,早就让广州的办事机构撤出了大酒店,只留两个人偶尔接接电话,其余人员已经遣散,全部资金都已转入汕头总部。目前留在广州的,只有少量散兵游勇。它已不再和我们公司有任何往来。古峰本是淮北一个市府驻汕头办事处的副主任,后来以个人名义搞了江海公司,实际上是私营旅游公司,靠下属机构搞了走私和色情服务赚了一大笔钱。直接参与走私和黄色行为的人员都被政府抓了,统一送到一个海岛上去教养。现在总公司为躲避追查,资金有可能继续转移。”
    阿郭的话令秀女惊讶。她想不到古峰这样的人物,说大难临头,也马上就会摇摇欲坠。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更不希望这是真的。
    会不会是底下做了坏事,他并不知道,反害得他倒霉?秀女这样想着。
    古峰的深圳分支机构已不存在了,这一点是确实了的;他的广州机构也已遣散,这一点也是真的了。可是那彩花、云香又落到他们下边人手里,不知了去处,又会生出些什么希奇的事端来,秀女真的心中没底儿。古峰将如何渡过这些难关?将如何应对这些突变?秀女也暗自添加着无端的忧虑。而古峰的女儿燕子,也正该是他下面的“散兵游勇”之一,她又在奔跑些什么勾当?她有没有见到甜甜,见到她的母亲童雁?她会不会把风流镇的两个桃花女儿也拉进了“三陪”服务?郭秘书说的江海公司资金的走向会不会伤害到风流镇,又是什么意思?这一切都是她一时无法想清楚、无法看明白的疑难。
    灯火辉煌的夜城里,秀女却越发觉着是一头雾水。
    那片海,已经袭卷起风暴。
    那座山,也在爬动着阴云。
    “唉!棹工这混小子,又掉进什么坑儿里去了哩?”山老大等得不耐烦,嚷叫了起来。
    “干脆,我们去找吧!”桃儿说。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家,丢到哪儿去也不会吃亏遭害的。只要他不去坑别人。”秀女说,“还是去找寻那两个女孩子要紧。”
    阿郭说:“要找她们也不难,我领你们到‘西江月’去。”
    他们走出咖啡厅,绕过宋城,出了文化公园,已是夜里11点钟。秀女心中虽然急着找寻那两个女孩儿,可是对自己的夫君棹工的不翼而飞,飞得不知去向,也存了满肚子气。她想,日子一好,老实人的恶德也会露馅儿的。
    “此楼就是‘西江月’。”阿郭指了下前边,夜幕中果然在一片树影中立起一幢不算高的楼影。相去也并不算远。而走起来却绕来绕去弯过好多小巷。直弄得几个人已辨不清东南西北,才见了那片灯光明亮的街心广场,也见了那霓虹闪烁的“西江月”几个大字。一楼两翼是商场,已经闭店多时。阿郭领他们直上二楼。
    灯光幽暗。暗得如另外一处人间。
    领班台。吧台。
    小姐。高圆椅上的酒客。
    绕过去才是深远微光的舞池。
    阿郭与领班小姐说了几句粤语,他们进了一间卡拉OK包房。
    音乐放起来之后,他们4人刚好是两对,先去大舞池跳舞。山老大说他跳不来那玩艺,阿郭说让秀女带着你,就是走路也要走上几圈儿,目的是看遍所有幽暗处的座席,是在找你风流镇的人。懂了嘛?山老大哧哧呀呀地发着埋怨,唉,人活这一辈子,啥罪都得遭。嘀嘀咕咕,只好拉了秀女的手儿,装作是舞场老手,在那五光十色的转灯底下走了几圈儿,看遍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见要找的那两个桃花女儿。
    他们回到房间,阿郭又找来楼面主任关小姐,请她安排几个小姐过来。关小姐说,近几天公安局查得紧,几个小姐不敢来了。我们已不接受她们上楼来服务。停止了这种业务。郭秘书一笑说,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是大饭店的。我知道江海夜总会的一班子小姐和你们‘西江月’的关系。他们的古总、你们的方总,和本人都不是一般关系。今天我陪了这三位前来,不是玩玩的,都是同道上的大手儿,他们是看看你西江月小姐的水准,下一步有合作、发展的新计划,肯帮忙的话,几位老板自会答谢你关小姐喽。关小姐一笑,百媚尽出。说,既是一家人,这点小事好说。江海的妈咪还在这,先生不妨跟她谈一下。说罢,关小姐转身就出了房间。
三个风流镇人,都被阿郭这番半真半假、半黑半白的话弄得莫名其妙。阿郭说,她怕我们是来查她的哩。这是黑白两道难识难分的事。他们是得手就做,犯事儿就溜,专门有几支“黄色娘子军”,有空子就钻,在那儿打“游击”。
正说间,房门开了。
    进来的是一位风雅女子。着了一身很正规的工作西装、筒裤。
    山老大兀自愣了神儿。
    四个人也都好一阵惊讶。
    “甜甜?”秀女轻轻叫了一声。
    “秀女?”两个人又是嬉笑着厮搂了一阵。
    一大一小,说不清是两个甜甜还是两个秀女。今日两个人的衣着又是出奇的偶合,都穿了西装、简裤,只是颜色相反。秀女是一身深咖啡色,甜甜是一身浅调子米黄色。
    真的是“黄色娘子军”吧。
    几个人互相认识了之后,秀女就问她彩花、云香两个人的下落。甜甜说也巧,今晚她俩都在这儿。正在陪唱。过半小时收了场就领她们过来。甜甜望着阿郭。阿郭却只是在微微淡笑着。
    “郭秘书是老熟人、大忙人哩。今儿怎么得闲光临这小小的‘西江月’哩?”甜甜逗笑着说。
    “我是踏着你甜甜的芳踪而来。有人说小姐做了这里的‘妈咪’,又办培训又组织娘子军连,颇有大展宏图的意思。日后在下有想混口饭吃的人选,也请小姐关照一下喽。”阿郭又是说得云山雾罩。
    “哪里吔,燕子才是这件事的主管,我哪里会是什么‘妈咪’?现在风头这么紧,谁还敢顶着风上哩?孤岛上被劳教的那帮‘鸡’(妓),才是人们说的‘黄色娘子军连’,燕子搞的只不过是个面向酒店、歌厅以演出为主的小艺术团。我只不过是临时帮个忙,她去了风流镇,顺便招些学员过来。我们可是坚持不搞色情服务的。郭秘书,你的话我们可真是担当不起吔……”甜甜一番话说得清晰、甜润,内中隐含着争辩和自卫。
    “开句玩笑而已,不必过分认真喽。也算提个醒儿,别搞得红黄不分,到时候真假猴王难辨,反倒说不清楚。”
    “多谢郭秘书厚爱啰。我们自会有分寸的。”
    秀女插进话来:“甜甜,你们古总,到底怎么样哩?”
    甜甜略为思索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啦。上次我陪童雁过来,一直就没有回去。上边的情况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深圳和这里都是江海的下属机构,各自独立经营的。都归地方上管着。下边好多事情古总也未必知道的。出了问题都把帐算到他那儿去,这也是惯例。所以他也不得不出面收这个场的
    “那么他人,现在……”秀女问。
    “当然还在汕头总部。”甜甜说,“你也是知道的,上回他接待下水镇的人就说过的,要发展实业。‘空手道’式的公司没有生命力,上下左右没法制约,出了问题一条线,亏损起来一大片。转向实业才是根本。办工厂呀,出产品呀,这才是发展经济的正路嘛。”
    山老大只顾听他们在交谈。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他觉得这些人的话题是从寻找两个女孩子开始,却离不开那位远在潮汕的古总。而这位古总,又和童雁、秀女不但认识,而且有着关联。他觉得社会这东西很奇妙,经济社会就更奇妙。说不上谁和谁——哪怕本不相识、本不相关的人,都将要发生最直接的各种各样的关联。这种关联,都在你周边潜伏着,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你无法预想的。
    它像一张网,会携带你,也会套住你,牵制你;
    它像一片海,会浮载你,也会洗涤你,淹没你。
    山老大思索起来,是一副石雕似的严峻面孔。黑亮亮的眸子会闪射出惊人的光芒。甜甜说着话,竟把目光投注在这位始终不露声色的人身上。
    “哟,秀女!这位——好像是童雁照片中的人物。”甜甜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
    “不错,正是他。我们度假村的大能人山老大。”秀女回答着。
    “那么照片中有一位是秀女的得意郎君,应该也在的嘛。”甜甜问着。
    “……应该在的,可是……”秀女不愿多说下去。
    “唔,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那位棹工先生比你们早一个多小时就先来到了这里。”甜甜说。
    四个人一阵惊疑。
    会不会搞错,棹工怎会单个儿跑来这里?
    “我去找他!”
    山老大急不可耐,站起身就要去找棹工。
    “忙不得哩。”甜甜说,“我只是打了照面,觉得仿佛有点儿像他。没看清他进的哪一间,几十间屋不好逐个开门去找人,过一会儿就收场了,瞧见了吧,这屋刚好处在楼口处。开了门一过目,就漏不掉的。”
    说话间已经子夜0点0时,雅间里的人已经一拨拨相继从门口走过,下了楼去。紧里面还有几处响着乐曲,已经无人在吼唱。
    山老大急了:“……难道,要我们等到明天早晨太阳出来不成?”
    老大正满地转转着,楼下倒走上来三个壮汉。
    “里边”
    “在紧里边。”
    嘁嘁咕咕,脚步急急。
    个壮汉已奔入楼道的深处。
    少时,敲门声、吼骂声、吵杂声大起。有男人挨了打的嘶叫声,也有女人尖厉的嚷嚷声。
    楼台处清理着记事簿的小姐,却不闻不问,只顾慢条斯理地弄着她手中的事。
清理楼道的几个小姐,也似没发生过什么事。
    一个浓妆艳抹女子从门口匆匆走过,系着扭扣走下楼梯。
    “‘鸡’走了,鸡头找上门,里边又有吃苦头的了。”
    甜甜叨咕着。
    山老大觉着好不对劲儿,出了门自奔闹吵声处走去。
    楼道转过三道弯,尽头处灯是黑着的。只有最里边那间门是敞开着,有一片灯光。三个壮汉正围住一个衬衣短裤的男人,你一拳我一脚地踢来打去。口里不住骂着。那男人像是刚刚从床上被捞起来,抱头捂脸地躲着。
    山老大见仨打一,心里一气猛一跺脚,那个壮汉就停下手来。那被打的男人就跑过来拉住老大,口里不住叫着:
    “老大救我、老大救我……”
    “棹工?真的是你!……”老大才看清楚,确是棹工。
    秀女、甜甜、阿郭、阿桃也都跟了过来站在门外,看着那棹工的狼狈相。
    “你们想干什么?”山老大朗声地问。
    一个壮汉说:“他勾引我的老婆,睡了我的老婆,我要教训他,向他罚款,赔偿我的经济损失和名誉损失!”
    “别、别听他瞎说!”棹工上气不接下气、哭哭啼啼地说,“是那女人,在文化公园勾引的我。先说要我陪她坐一会儿,然后就搂抱我,再然后就要我到这儿来包房。来上床。讲好200元一小时。他们、他们就闯进来,要我2000元罚款……”
    “你的钱呢?”
    “全让那女人给套走哩……”
    “这是陷阱!活该!”山老大吼叫着。
    彩花、云香也不声不响地赶了来,站在秀女的身后。
    秀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气得脑袋嗡嗡叫,天旋地转了一阵之后,她再也不想看那缺德鬼棹工第二眼,一股劲儿地心里上翻,只想呕吐。她转回身,气冲冲、泪淋淋地就往楼道外面奔跑。阿桃、彩花、云香一语不发,互递了个眼色,急忙跟了秀女。生怕她冲动之时再出别的意外。
    “把衣服还给他,穿上!”山老大怒冲冲地盯视着那几个壮汉,心里燃着怒火。
    “哎,兄弟!既然你这么仗义,那就替他把钱掏出来吧!”三个汉子围了山老大。
    老大不慌也不忙,咧了大嘴笑了一下道:“想要钱不是吗?你们不问问,咱家是干啥的?我四处设线,今天总算、引蛇出洞。阿郭!”
    门外的阿郭也机灵,接了老大一个神色,就道出4个字:“通了——就来!”
    老大一笑,将壮汉的身子堵在门口。
    三个壮汉相互看了一眼,心里一阵阵发毛,不由得使出“三十六计”的最后一招,一齐冲了老大扑过来。老大有意一闪身,两拳一脚,刚好三个人都栽倒在门外,爬起身就咚咚咚跑出了“西江月”。

    阿郭对了老大一笑,说:“你真是个大智、小智全能的老大。”  老大说:“对流氓就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回看一眼衰草似的棹工,朝他后腚踹了一脚,骂了句:“ 贪色鬼!看你还有脸面去见秀女!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八章(3)

 

3
小宾馆的二楼娱乐室,还没有添置什么娱乐设备。室内的装修却是古朴的木屋兼石屋的感觉。四围是透红油亮的南柞板壁,镶嵌着青石板的浮雕,有各种山林中的变形动物、飞禽、还有双飞天的仕女。那全是山老大的杰作。
厅里好宽敞,只有一圈茶座、舞池、灯全是空旷的。这里一直作了小型会议室或临时接待室。这两天小宾馆很空,就给燕子作了招收歌舞小姐的接待室和考场。
自从在深圳的江海歌舞厅不期而遇秀女,也结识了桃儿、彩花、云香等4位风流镇的桃花女儿,就觉着这片“出美女”的远山远水水土异常,女容出众。不久她在广州又见了汕头赶来寻她的甜甜,得知母亲已登机返航巴西的前前后后情景,也心知其间的种种人际情感纠葛,灵机一动,才生出追踪生母足迹,走一趟远山小镇的念头。
燕子是个“潮流”型的小女性,柔媚中暗出诡计,开朗时近乎狂放。自幼失去了母爱,也未得过真正父爱,继母又是行政人员,过于冷漠、严峻,倒令她小小年纪就暗中我行我素,早早就会同甜甜几次出走潮汕、深圳,如今正式露面抛头闯世界,已成了小小的江湖老手。
她们不同于湖南妹、四川妹到了南方只作打工仔,她有父亲古峰在这一界的地位在,有江海的多处分支或股东机构在,到哪儿都是古氏公主、老总、小姐,任意游走,但她并不坐享其成,总要亲力亲为。娱乐场上、生意场上的许多女身实务也做得高人一筹。游刃有余之际,免不了干些恶作剧、游戏人生的事情。嘻嘻哈哈之间就来一把钱,令她们觉得有趣儿。于是,她已经形成了一套发展行业的计划,也有了来风流镇开棋布阵、一招解围的盘算。
    小宾馆娱乐厅里坐了十来个二十岁左右的桃花女儿。是经过燕子筛选后初步认定留下来的。计划着经过几日初步培训,诸如时装表演的模特步、平时行坐举止的仪态风范、衣着打扮、淡妆发式、献歌献舞的场规要点、不冷不热的深浅应对等等,然后就准备带了出去到几家大酒店,正规的歌舞厅去实习,边排练成套的节目或分散的小组合,便可在南国的娱乐界里正式出道亮相。
    这十几个经过挑选的桃花女孩,也真的就如同十几支枝头绽蕊的桃柳,经过燕子草草为她们个个换了合适的发型和妆束,立时就觉得很像一伙外来的模特队,个个就显出华美的气韵。在小宾馆里出入几回,就会聚拢好多惊羡、盯注的目光。但这天生丽质毕竟是苍天在上、厚土在下的阴阳属合的水上所成,山里人的心理状态令她们总是躲避人们的目光,羞怯怯地手脚局促,不知所措。所以燕子便集中些时间开导她们的心窍。
    “歌舞小姐,是商品经济潮流里出现的新行业。”燕子说,“我们是职业性的,卖艺不卖身。当然,这也需要更新观念。”
    阿雪安排好了午间的事,便也坐进来关照一下燕子的工作。她见燕子俨然一副女老板的态势,觉得这丫头气魄不逊色于当今的童雁。但对于把这些漂亮的女孩领出去做这类事,她心里总觉着没谱儿。小镇里没经着过这种事。把女人为男人去寻开心,这也当成职业。男人是什么兽儿都有,女孩儿们会怎么样哩?心里正犯着嘀咕。
    “服务行业深浅有度,分寸上要自行掌握。”燕子又说,“客户是上帝,你想拒绝,要拒之有礼。得罪了顾客,老板会炒你鱿鱼。但娱乐就是娱乐。客人对你有好感是正常的。但你必须学会几种巧妙脱身的方法,不能让他得逞,也不可表现出不友好……”
   
    阿雪好一阵心慌,觉得女儿桃桃她们在外边遇了燕子,是不是已经遇上了什么叫人难堪的事?但又一想,燕子已一再说过,她们是在江海的一家分公司里学习楼面主持,实习些天就可回小宾馆协助阿雪开展工作,有助于风流镇的业务发展,况且说过秀女既然去了广州,肯定会到她那儿找到她们。她只有期盼着秀女领着女儿早归。免去这份年轻母亲的悬心。
    正寻思着,一位穿了接待员服装的小丫头进来,伏在阿雪耳畔说,楼下有一个客人来看望她。阿雪起身下楼去,正想象不出会是什么人专门来看望她,却已见大堂里只站着一位女人。正冲着阿雪走来的楼梯口平和地望着。一身端庄文静气,令她感到早就相识,却是从未见过一面。那人年龄看上去会比阿雪大几岁,模样儿很有些像秀女。那清眉、秀目、蛋圆脸儿,都不逊色于秀女那般好看,只是神色略有些劳乏倦意。这倒增添了几分和悦和淑雅。
    “您是……阿雪?”
    阿雪微笑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她打量了阿雪一下,静静地微笑着,又开口道:“……我是双月。”
    那声音和淡淡的笑态,都似一轮新月,明朗朗、清幽幽。
    两个女人握了手。互相用笑意打量着对方。
    “我刚刚已经猜出来会是你。”阿雪说,“头几天就想去看你,可是总忙,加上——心里也没拿准主意。”
    “这不是我来看你了吗?拿不准的主意就别再费心思啦。”双月友好地逗着趣。一笑过后红了脸的倒是阿雪。
    双月随了阿雪走入侧厅咖啡廊选了个靠边边的圆桌,面对面地坐下来。服务小姐就送上来两杯热咖啡,一盘开心果和一盘窖藏的白雪桃儿。
    “加糖吧?”阿雪打开银杯式的糖盒盖儿。
    “谢谢,自己来。”双月钳了一粒方糖,放入杯中。
    “多加一点嘛。”
    “可以了,我喜欢苦的。”
    两个女人又对视一眼,各自微微一笑。
    “阿雪,你真是个好漂亮的女子。”双月说,“看上去你不过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怎么会哩?我女儿都18岁哩,难道我会10岁上生孩子不成?”阿雪也在用小匙搅动着咖啡。
    “你有那么好的丈夫和女儿,真是个好和美的家庭。”双月喝了一小匙苦味的咖啡,说,“可是我要深深地向你和王也表示歉意。”
    ……
    “我丈夫行为不端,冒犯了你阿雪,还当众胡说八道一通,弄得满城风雨,真假难辨。既玷污了你的人格,也伤害了你们夫妇的感情,这事儿搁到谁身上,也会气愤难平,可是你们并没有过分追究他的过错。”
    “……你丈夫说……我丈夫冒犯了他的尊严。占有了、占了他的老婆……”阿雪扫了一眼双月。话语很重,但声音轻得几乎很难听见。
    她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秋水。
    “其实,也扯不上谁占有谁。”她仍平静的说,“我丈夫很清楚我和王也早年是什么关系。这一点你也会听王也说过的。我对我丈夫之间从来就没有感情二字可谈。但恰恰要以法定的形式生活在一起。这是现实。我也是个面对现实、承认现实、维护现实的女人。当然,我也承认,自己是个很一般的女人,也不可能全部忘记和王也的过去,谁的心里都可能保留着一点美好的记忆。尤其是我们女人。但仅仅是记忆而已。王也那年去老城,是住过我爸爸家,可是没有发生小男人说的那些事。王也总是夸你阿雪好。我真的为他的幸福很高兴。要知道,小男人若不那样以攻为守,也就不是小男人。
    阿雪觉着双月的话充满了善意。尽管关键环节上,她编了一点谎,也是为着她阿雪与王也重归于好。正直的女人总是不喜欢别人编造一丝谎言,而在特定的情况下也会不希望听到百分之一百的真实直言。尤其这件事,阿雪就觉着双月能这样述说,也就算着比较好接受。这固然与阿雪根本就不希望丈夫与双月发生过这种事儿有关。但也总比闯来一个疯女人,大言不惭地声言“你丈夫占了我,我来要你离婚、要你丈夫”好得多。
    男人、女人都该有一点肚量。阿雪想。况且那真正又是三年多以前的事。自己的丈夫确是真诚的,小男人那事之后她就单独问过王也,王也悔恨之中认了有这事儿,但当时两个人都喝醉了酒,他就一直觉着是和阿雪在一起,别的,已经记不起来……这话虽然令人又气又恨,但也表明他心中没忘阿雪。她对他唯一不能轻易放过的,是他竟同另一个女人上床。一想起那状态……就犯着恶心,一直不再准王也碰一下自己。等时间再长一些缓过劲儿来也许……
    阿雪思来想去,觉得双月有这一片诚意也就够了。况且自己的心里,也不是没窝藏过别的男人。女人对女人,何必要水落石出呢?
    “大姐。”阿雪竟这样叫了双月,“我真的不会忌恨你。其实王也这么多年窝进山里头,心里也好苦,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你来帮风流镇,也别忘了帮帮我……”
    阿雪的话也很真诚。
    “见到你阿雪妹子能平下心来,我也算稳了神。”双月说,“可小男人这一通胡言乱语,却在风流镇刮了风。有人又加了雨,给送到天外边去,对王也今后的事情很不利。弄不好度假村都会受影响的。”
    “那也没办法。”阿雪说,“天意不可违抗。一个王也,能耐再大也架不住上下一块起哄。”
    “不过也没必要过分担心。只要王也继续把大伙的事情办好,群众自会分得清一个人的功过是非,上边也才刚刚知道有王也这么个人,就跟风流镇刚刚出了名一个样。对王也的真实了解,也得允许上边有个过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会从大局着眼,去公正评断一个人的。一时的风言风语,决定不了历史。个别人有什么企图,向来也成不了大气候。日子向上,人心自会向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攀不上的山。已故的毛主席就说过这样的话。阿雪,风流镇真是赶上了中国的好时候,一起步就跨过了半个世纪。这里会越来越好的……”
    阿雪只顾低着头听双月说这番话。她觉得双月的话很叫人心神鼓舞。就同喝着这浓烈的苦甜咖啡,叫人有些兴奋。
    “谢工程师吉言!”
    背后传来憨实而低沉的声音。待两个女人扬起脸来看时,正是那高高身量的男人——王也。他好似几天几夜没睡过的样子,眼窝下陷,眉毛倒耸起来,显得更加浓重。厚发像一顶长毛帽子,盘踞在额前,与鬈曲的胡须连成一圈,脸面上除了鼻准和颧骨,就很少再有露肉的地方。如同蹲过了几个月的牢狱。阿雪见了丈夫这等不顾命似地折腾在水电站上的辛苦相,不由得心里涌出一阵酸楚。
    王也怀里抱了两瓶酒、几盒鱼、肉罐头。他并没有放在桌面上,就坐在了两个女人中间空着的圆椅上。
    “双月工程师……”王也声音还是暗哑的,“这几天我光忙在工地上,没顾得上去桃园看你们。咋样,进度还行?”
    “这几个年轻人很灵,很认真,进度比预想的要快。”双月说,“如果雨水合宜,花季再授一次粉,秋季就应该见到第一代雪蜜桃。”
    “好。山里人都会记住你。不光会喝双月酒,还要会植雪蜜桃。”王也于疲惫中露出一丝兴奋神色。
    “刚刚我们姐妹俩交谈得很好。”双月看了一眼阿雪和王也说,“我对风流镇充满了希望,你们还应种植更多的林带。白桃已是稀有品种,雪桃是白桃里的精品,雪蜜桃如果培植成功,年年扩大栽种面积,获得丰收,这将是金川湖农民度假村的又一大奇迹。说心里话,王也,我好羡慕你的家庭,你有阿雪这样贤美的好妻子,为你添加了好多创造业绩的灵感……”
    阿雪听到双月的话,脸儿又悄悄地红了一阵,就说:“只要他别把身子骨累垮喽,过些年老了,当个好老头儿也就行哩……”阿雪说着,温良地瞥了丈夫一眼。
    这目光已是多日来少见。王也心里立时涌过一阵热浪。就说:“多谢两位吉言。我今日不能陪你们,我是过来拿夜里加班的吃食。明天上午小电站试车,如果电灯能亮起来,下个礼拜就正式剪彩发电。今天肯定又要突击一个通宵。那些师傅们最辛苦,我得赶紧过去。”王也说着起身就走。
    两个女人站起身来,目送了他摇晃着高身量,走出了小宾馆。临转弯,他转过脸来,看了一眼阿雪,给她留下一个笑意。
    中午饭是阿雪陪了双月在小宾馆餐厅开了一个小方桌。也特意叫来燕子。又让师傅把拿手的川菜、粤菜、鲁菜、京菜一样做一小盘,一大碗肉丝汤面,还有一瓶本地特产的白桃酒,一人一小杯,象征性地不断碰着杯,一口一口用舌尖咂着,“干”着杯。三个女人宾主坐在一起小饮,比不得男人们坐在一起那般口吐豪言壮语,声势气魄非凡,却也谈天说地,聊得开怀。燕子与双月、阿雪自是大有不同,她一口干掉一小杯果酒,干了三杯犹不觉过瘾,就要来一瓶“双月酒”,当即让服务小姐开了瓶,斟满了三小杯。并说,难得双月同在,今天必须同饮一杯“双月酒”。那两个人耐不过燕子逼劝,只得举了杯,真的就一饮而尽。双月轻咳了一声,阿雪却辣得眼里渗出一汪泪滴。燕子却自己又斟满一杯,装模作样地说:“半年没喝酒哩,今天老娘可要自斟自饮喝个够。”说着就一扬脖,又干了下去。忙中抄起筷子夹了一块菜填进嘴里,没想到那是川菜盘里的一块红辣椒,辣得她一口吐进碟里,哧哧哈哈地抽着冷气。服务小姐眼尖手快,送过一杯凉水给燕子,急惶惶漱了口,才捂着嘴巴不再张张罗罗。
    “活该!”双月笑着说,“是四川的辣椒不让你喝酒哩。”
    “哪儿吔,是野山椒呢,全世界最辣的玩艺跑进我嘴里来喔。”燕子说着,“没关系,咱们拿回家去,晚饭继续喝,好吗?”阿雪急忙挑了一筷子京味凉菜,放到她碗里:“快吃了,解解辣劲儿。”
    “晚饭要喝你和阿雪喝,我可不陪你。”双月说。
    “晚上只有燕子一个人在家闹腾哩。”阿雪又为双月拨着菜,说,“今天我值夜班。”
    “唉,真没劲。那只好我替你当一夜主妇,替你守夜看家喽。”燕子说,“哎,要不双月今晚过来跟我作个伴好吗?”
    “我才不去陪你。我要整理桃园的资料。”双月喝着汤。
    “嗯,那只好各自一夜孤独”燕子说着,又来了主意,“哎——我有个建议。今晚水电站上的男人们是要打通宵。明早试车发电的喔,那咱们开晚饭之前就赶过去,我作东,在小宾馆做几样菜提过去,我们三个人——由双月同志亲自去为那些工程师呀、技术员呀、王总呀,为那些混账男人们去敬双月酒,然后我们就各自回自个的窝,好不好?
    双月看了阿雪。
    阿雪正看双月。
    两个女人笑了。
    夕阳压山,正是开晚饭时节,三个女人就照着燕子的计划行事了。可是很令她们失望。配电房里六七个男人正忙得无法停手,根本没有吃晚饭的意思。高身量的镇长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对都在忙着的男人们一一介绍了双月、阿雪和燕子,并说她们送来了“双月酒”,男人们为着表示谢意,竟一边忙着一边高高兴兴开口吼起了那支“双月”祝酒歌——
 
        喝了双月酒,
        两个月亮一块儿走;
        喝了双月酒,
        两个老婆一块儿搂。
        ……
    大家笑过一阵之后,又七言八语地说了:“多谢!多谢……”就又都忙着安装机组的事。
    本镇里两个经过王也选择的青年人,初见双月和阿雪同行而来,不免互递眼色,心中正想会看到什么热闹。但见两个女人又酒、又送吃食,言言笑笑毫无芥蒂的样子,亲热得倒像姐妹,又见镇长也是若无其事,亮亮堂堂的神态,竟也觉着那心中的小算盘装得多余。也无心再编白出些什么新鲜的奇闻。而燕子却说不清自己心里出了什么念头,只把一双明媚的秀目盯注在王也黝黑的脸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几次撞见那高身量的目光她都无力把目光收回来。弄得王也好一阵不自在,竟一弯腰钻到机轮的下面,去假意儿检查那几颗早就装好了的大螺丝,躲避开年轻异性的目光。直到这追赶着的目光给双月发现了,才轻拍一下燕子的肩膀,燕子才微微一抖,跟了两个女人走出了水电站。
 
    西峰半遮了的金色余辉,照得金水湖一片桔黄。鸟儿峰的影子投在斑斓的湖泊里,越加黑得高深而威严。明天一早,这山里就要有了新的能源。这电光流火就来自这几个日夜不歇的男人之手……
    女人们走了。
    男人们在自个儿的天地里,总好边忙手中活计边扯些大起大落的玩笑话。话题自然也就离不开这三个女人。离不开双月。离不开双月酒。
    “两个月亮一块儿走,这回来了仨月亮。”
    “古书上说,原来天上有十个太阳,叫人给射落了九个;想必也该有十个月亮,那九个让谁给抱家去了呢?”
    “两个老婆一块儿搂,这回该三个哩!”
    “有三个老婆你敢不敢搂?”
    “狗才不敢!”
    “一个就要你小狗命哩!”
    “不信你给我领三个来,看咱行不行!”
    ……
    男人们不只是体力劳动者,多数也还是“口力”劳动者。活计再多、再累,只要口开,心也就开;嘴巴痛快心里就痛快,活儿也就干得痛快。说话间这最后一道工序就搞完了。
    一看表,已是夜里九点多。人们才洗了手,坐在长桌边,吃喝那三位漂亮女人送来的饭菜和“双月酒”。
    往常,男人们一围了酒,那嗑儿就会像流水,满河里漂浪头,大话连天响,有骆驼不吹牛。而今儿个却格外的安静。
    疲劳过度,可以击倒男人。
    心理重负,也能锁住男人嘴巴。
    此刻离明晨8点钟试车试电的距离越来越接近。年长的罗工程师总是边喝那双月酒,边左右看着机组,思虑着会不会还有哪个部位存在着尚未检测周全的问题。王也该是最劳累的一个。他不只要顶在这儿,还要跑外部、搞材料。还有度假村随时袭来的那些无法躲得开的事情。
    明晨,8点,所有新线路上的灯能否准时亮起来?他不是担忧,而是一个头行人、负责人对重点工程就序之前的正常思虑。
    他们少言语,只顾拿酒当水饮,解着口渴、心渴,男人也就喝酒。
    酒水和菜肴都下得好快。
    时间也过得好快。夜里十点半都过了。
    男人们醉了。
    但酒醉、心醉的程度不一。
    王也是劳困加醉,已被细心的罗工程师看在眼里。他很心疼王也。
    但王也已不再如当年初来山里时那样,饮醉了酒伏桌就睡。这十几年的实务磨砺,使他养成了擅于支撑的毅力和习惯。他眼皮开始一阵阵粘合。
    “时间不早了。”罗工开了口,他只留下3个技术员睡在小电站,明早开机试电,其余人都立即回家休息,明早8点钟新线电灯如果没亮,大家就再来电站集合。他又特意安排那两个年轻的徒工,照顾着醉困难支了的镇长,把他安全送到家里,送到好看的妻子身边,彻底放松、美美休息一夜。
    王也微微笑了笑,身子歪了一下,说了“再见”,字音已不甚清晰。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履有些蹒跚。
    他只记得自己用锁匙轻轻地开了几道门。一切都做得准确无误而又格外轻手轻脚。因心里想着妻阿雪早已熟睡入梦,楼院、房间的灯已全是黑黑一片。况且已多日没有回这家来,多日没有和阿雪共过枕。前些时最后一次睡在家里的床上、妻直把脊背对了她。硬是摸碰不得。自那一夜他才远远避开。
今夜他当着罗工的面不好说不回来。男人的面子很重要。他也想回来,因为阿雪平和的脸上今日露出了笑意。一直在他心里很灿烂的闪烁着。但他要轻手轻脚。不想去惊醒妻,更不想让妻一旦醒来闻到他酒气熏天而心里生厌。于是他摸着黑儿,在卧房门外就凭经验脱了一身脏衣服,又凭经验摸进卧房门,赤脚,量着步数,摸到了床。向床边摸去。
“当”的一声响,脚下一只空酒瓶倒地,骨碌碌滚远了。
他停了一下,没有听到妻被惊醒而翻身的响动。才又向前一步,他轻轻掀起被子一角,屏住酒后的气息,钻进被窝的边缘,生怕碰醒了妻。
    这一切谨慎而紧张的动作完成之后,他确认自己已经枕上了枕边,平卧在床的半边空位上,就不再有知觉和记忆。只闪动过一个念头——我王也又和妻睡到了一起。酒意、乏意、困意攫住了他的身心。他彻底放松。梦中也品尝得出妻那柔润胴体的温热与细腻。
    唔,令他沉醉,赛过那饮进肚里的双月酒。双月酒如今已并非指双月一个女人。真的就有3个月亮升上他的头顶,悄悄堕入他的楼院里,黑夜不黑了。然而有一个月亮已经在床上,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被窝里。那两个月亮在楼院里,在墙头上,在树梢上。是双月。是燕子。
    他不敢正视燕子那目光。他躲避着。幸好身边卧着妻。幸好妻也翻了一下身,半压住他的左侧胸膛。遮挡住那窗外袭进的目光和月光。
    恍恍惚惚之中,他感觉到妻真的翻过身,一只手轻轻伸过来,触摸着他的络腮胡须、眉毛、头发,直触摸到他的胸膛。那手又突然停住,悄悄地缩了回去。
    他的神智在混混沌沌的飘游中被这只秀手给牵了回来。
    枕边呼扇着动了一下,席梦思床也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
    他感到妻撑起上半个身子在黑暗中醒着神,品看着他。
    “……对不起,把你给弄醒哩。”
    他声音低缓,语句喃喃。
    “……”妻没有声音。
    “……让你一个人守在家里,好像也……喝了好多酒……全怪我……不好……”
王也又语句不清了。
    他突然被纤细的玉臂紧紧地抱住。一股藏着香气的秀发撒向他的脸颊,聚满甜味的唇就接过来,在乱须丛中寻到了他宽厚的唇。
    一阵女性发起的狂吻。
    妻从来没有这样狂过。他想。也许是从前一直羞怯。连日来一直压抑。今日就……
唔,阿雪,谢谢你……
    他只在心中叨念着这句话。
    口,已被那细巧、火热的舌所占有。
    终于,她纤柔、绵软的身子轻轻地匍了上来。
    他攫住一朵飘浮的白云。
    他揽起一个轻柔的梦幻。
    男性在承受着。
    他感动得眼窝湿润了。
    “阿雪……阿雪,谢谢……”
    他想攫紧这朵云,揽住这个梦,直把妻抱得紧紧,紧紧。不时地用一只手上下轻抚着她滑润的肢体。体味着她波浪式起伏着的曲线。
    “恨我吧,阿雪……可是我,永远爱……爱着你……阿雪……”
    他又似进入梦幻,口中喃喃着。
    双臂依然搂得紧紧。
    “谁是你的阿雪?……”她发出嘘嘘的女性话语,声音好柔美。像是发自梦境。
    “你,……你是我王也的……”
    “不是。我是我自己的……”
    “是……是我的,……”
    “你……还在作梦?……”
    他感觉得出女性的笑意。
    “宁愿这是梦……”
    “王也,睁开眼,看一下我嘛。”
    “不,不……我怕睁开眼,你就会消逝了……”
    他越发将她搂抱得紧紧。
    她也深深地埋进他开阔而紧紧拥抱着的男性胸臂间。乏困、醉意,令他们不再有别的动作,就这般拥载着,一起沉入了一个千奇百怪的梦幻。
    ……
    早晨。一片雪白的亮光,把他从这一夜长梦中唤醒过来。
    他揉了一阵强睁开来的睡眼,几次向灯光看去,终于认定是那盏新线路上的灯——亮了。
    啊,电站试转成功啦!
    他霍地坐起身,用手捅着妻,哎,哎,看,灯……
    他又像发梦般呆傻在那儿。
    睡在身边的她……她长发铺散在床头,洁白的轻纱睡衣裹紧着她的隆胸、腰身,描画出臀与腿的丰润弯曲。正斜扭着酣睡在那儿。
    不是妻。不是阿雪!
    她悠悠然像一个梦影,坐起身来。
    “你……燕子?”
    燕子迷迷幻幻地醒来,坐起身打着哈欠。
    她用深沉得近乎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咋……咋……咋会是这样!”
    王也赤着身于跳下床来,四处乱转着寻找衣服。惶惶得发抖。又说:“哎,哎,咱们可说清楚啊,这、这是我的家,我、我们可是没干,没干事儿,凭良心说话,真的没干……”
    房门“咣”的一声开了。
    门口显现出呆直站立着的妻——阿雪。一脸木然、绝望的神色。平时水凌凌的眸子顿然间光色全消。她好似已在卧房门外立等了多时。她并不再正视这同床共枕一夜了的一男一女。缓缓地把王也脱在厅堂里的衣服扔进来。一语不发,转过身,木呆呆地迈动缓缓的脚步走出厅堂。走出楼门。
    王也在刚刚爆亮的强光灯影下,望着无言远去的妻。
    那木然的背影,像一具痛人心的幽灵。
    唔,清晨。电光。
    醒来时,却进入了真实的恶梦。

    ……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八章(2)

2   
 
    一块云彩一阵雨。
    风流镇里已经是云层密集风风雨雨。
    双月突然来临这云遮雾罩的风云深处,并非是她女人家的异想天开或是一时头脑发热。而是出于不得已的使命。联合国投资植种在长江岸边的柑桔,是双月参与了技术操作。这红江桔的生长性能在这几年中只有双月最清楚,加之老城果树园林科研所的人员近期已全部走出去,分赴南北各地,去扶助科技兴农,规划山林的生态环境保护。风流岭山区的事是计划外填进去的,而这项嫁接试验又有着配合国际地球年、护维、延续、创造美好生态环境的试点价值,尽管所里人几乎走空了,领导怎会不派人出来?
    派谁?
    只有双月在数难逃。双月也曾找过若干理由,说服所领导由她出去替换回另外一个人去风流镇。而所领导依然理由充分的派她双月来了风流岭。因为那里是搞美国品种与本地雪桃的嫁接试验,非双月莫属。
    “工作为重。项目领先。人际关系自行正确处理,闲言碎语,不要妨碍正事。注意积累资料,写好科研报告。”这是领导的原则指示。几句板斧式的明快言语,倒也斩清了那些纷纷杂杂的事。双月凭着对这项实业的钟爱,硬了一下头皮来了。
    当然,她也给自己重新作了心理定位,这次与王也见面,纯属工作关系。是园林工程师与地方领导人的关系。给自己打了几回勇气,又听了老爹的几阵嘱咐,才启身向这群远山走来。
    王也见了双月,自然带着一脸难色,甚至以为她发错了某根神经。他那一脸阴沉沉的云雾,不消说是两个月亮,就是三个太阳,也会给他吞没得昏暗无光。可是当双月见了他,远远地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本正经、大声大气地叫着:“王总经理——老同学,你好!”这一番官样文章的响亮提示,才使王也从自我翻卷的云层里走出来,清醒地应对着:“啊——刘工程师,星夜兼程赶来小镇,不胜感谢,辛苦了,辛苦啦……”两个人郑重其事地握了手。这番略带戏剧性的动作,并非是给别人看的,而是有过私情的两个昔日恋人之间,为他们自己定了调子。工作关系,并不回避老同学的历史,仅此而已。与其说这是另外一种心照不宣,不如说是他们之间现实与长远处境的共同需求所形成的一种默契。也是他们未来相处中楚河汉界分明的一个准则。双月简要介绍了此来的不得已状况,附加了她对风流岭这项试验的期望,王也觉得心里亮堂许多。他想,人的生活就同音乐演奏之前要调好弦、定好音调一样,不调弦、不定调,什么乐曲也合奏不成,那必将是一片杂音、噪音。于是他完全以地方主事者的姿态又和与双月同来的另一位年轻的小姐握了手。那小姐说,我和阿姨只是同路,我另有业务要和王总洽谈。不过双月阿姨的事情急迫,安排完她的事再谈我的不迟。王也当即安排了夜饭,且请来“快脚王”、台湾来休闲度假的两位老人一道过来作陪。
    “快脚王”去镇长家接过阿雪。但是楼院门从里面上了锁。阿雪睡了,不肯再来。那晚夜宵后,王也就去了金水湖电站工地房里过夜。次日就起早领了双月直奔“雪桃园”,正遇上老把式高成领了一伙徒工在那里为果树整枝。王也把双月给老把式引见了,说她是专门研究长江边上美国红柑桔的专家,帮助风流镇搞嫁接项目,作了一番交代和安排,并打扫了一套雪桃园里的休闲小房,配了一个文字好些的女孩儿作秘书,陪伴着双月住在一起,连照料她的起居饮食。
    王也、老把式高成一道陪了双月沿着前后山脚、峡谷和河岸,走遍了全部桃林,又看了他事先购买得并在暖房里育好的嫁接种芽,双月说已经没甚问题,只要把五六个徒工培训三天,就可以实施计划。已不再需要王总过来分心。这才使王也撂下一段心事,又忙着别的事去了。
    王也走出“雪桃园”,已经是日当正午时分。他站在园门外的山岗上,第一眼望见的是紫雾缭绕的鸟儿峰;峰下开阔的漫坡地上是两翼样延伸开来的小镇。那已经是排列整齐、闪射着银灰亮色的乡镇小楼群,流金河水从山北面绕过来,在桃园、桃谷的外围兜了个马蹄形的甩湾子,横贯小镇的前街,向东流去,一直伴着那道开阔的川谷向着风流岭山脉的隘口流向那下水镇的群山方向。那隘口像一道乌蓝色的剪影,遮挡住了轻纱般晶透的天空。与那剪影相对映的,是一片银亮亮的水汽。那是风流镇人拦挡成的金水湖泊。它的边缘堤岸上,正在紧锣密鼓地闹腾着小型水力发电的事,那里有下水县派来的工程师、技术员。之后,他又看得见小宾馆、休养所、淘金园、耕植园、鱼猎园、雪桃园……他不觉间忽然想到,这远离南省老城的山山水水,这山山水水所展示出的一切新的气象,都埋藏着他和与他同样傻爱着这个奇怪地方的人的生命细胞。他草草一算,这里已经留下了他二十个春、夏、秋、冬。他没有留城。也没有返城。只因为他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吗?
    他缓缓地往坡下走着。
    让思路伴随他的脚步。
    让脚步追踪他的岁月。
    他很少得暇这样去思索、回味一些事情。今天是怎么了?
    人的情感,真的似在由鬼怪给牵控着。他和双月之间只因了那一夜怪梦,偏偏又出来那小男人的闹剧,那怪梦就越发的怪上加怪,变成了山间的风、地下的河,满天刮来刮去,满处流淌不完。在人们的嘴巴上、心目中、耳朵旁,他王也就成了灰溜溜的“贼”。不是别人叫他“贼”,而是自己觉着像个“贼”。不是吗?见了双月要躲躲闪闪、装腔做势一番;见了任何女人都不再敢正面多看一眼,生怕别人再生出什么说说叨叨的事。这还不算贼眉鼠眼了吗?
    嗤!王也咒了自己一句。王也?“王”个屁!他觉得这名字好可笑,好可悲!
    可是,真正的王,也真就不会有他王也这许多心灵、情感上的悔恨和苦难。那些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人,谁敢把他怎么样?你有嘴巴说一句看,斩下你的狗头。爹娘再揍也来不及哩。而他王也。毕竟只是个凡夫俗子。他不曾拥有王者的残忍与冷酷,却有人间的诚挚与爱意。他对阿雪的愧意与怜爱,是他悔恨自己的唯一真实理由。如果没有阿雪这个可人儿存在于他王也的生命里,凭着他王也的“野”暴性子行事,他可以发疯、要狂,甚至可以抱了双月或者他真爱恋的女人满大街行走。有谁敢当着面儿骂他,他可以请他喝酒,叫他大哥。对于那些专门背地里添枝加叶、说咸扯淡的、借机造谣生事的大女人、小女人,大男人、小男人,他会卡着他的喉咙撕破他的嘴巴!
    他把自己气得好一阵心跳。对着山、对着河骂了一阵粗野的话,才稍稍平息下来。
    哦,大河。
    他好久没有来过这片河滩。
    看到远去的帆船,他想秀女早该过了下水镇、到了老城,去了南方。想起女儿阿桃,心里就添了一份忧虑;看到岸边的那块石,这是他头一次见到阿雪的地方,心里涌动着酸味的悔痛。
    唉,咳,他叹息着。这20年真就如同流水。时光和岁月逝去了。而流言、秽语却是流不尽。
    像那呼呼的风影;
    似那哗哗的水流。
    风与流——风流。
    唔,莫非人们常在嘴边上说的“风流”二字,真的就是由此而得、由此而发吗?他叹服着人类先祖们提炼语汇的惊人功力。也叹服着人们以口出风、以语充流的巨大能量。
    他从大河的远处收回了凝虑的目光,回身正要上岸的瞬间,一眼瞥见那石上正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刚好就是当初阿雪坐过的那位置。那姿态、那笑意,几乎就是当初从老镇长的厅堂里跑出来,猛然间见了阿雪那情景的再现。
    是阿雪吗?不是。
    正是昨日夜里和双月同来小镇的那位女孩儿。她在石上正歪着头向他王也笑。笑得好明媚,真就像一束阳光,一朵花瓣。
    他停住脚步,端详了她一瞬。
    那女孩竟似要站起身从石上往下跳。那石好高,高出一人。
    “使不得!”王也想喊住他。
    但那脚步已收不住,她身子前倾脚趔趄着滑下来。眼见会跌翻的当儿,王也窜前一大步,刚好那长猿似的双臂就接住了她。她实实在在地扑进他个满怀。那女孩却是自顾惊呼小叫地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妈吔!吓死人哩,多亏镇长相救,不然老娘会鼻青脸肿哩……”她笑得涨红了脸。
    小小年纪,笑语中自称“老娘”,此种莫名其妙的女人语汇,令高身量的镇长啼笑皆非。顿时觉着这女孩子家好个横行无忌,兼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那么高的岩石、居然也想往下跳,不是个女大胆儿,也是个干事儿不计后果的主儿。他脸上一直阴沉沉,不想与她多说什么,更不想在此久留和一个城里来的漂亮小姐一块在河边上站,或者并着膀儿在桃林小路上走,单就这一幕、这一瞬,就又够人们的嘴巴勤快半年的。还嫌那“风”、那“流”不够劲儿吗?
      他抬步就往岸上走。
    “王总,慌什么哩?”那女孩也一溜小跑跟了过来,半嚷嚷着说,“实际上我已经在你们身后跟了小半天儿哩。”
    王也登上了岸。
    她也紧随着上来。
    那一身猩红色的细毛长裙、黑亮的意皮高领紧腰马夹、丝袜,秀美的浅色简靴,在那桃林边上的春风吹拂中,披肩长发就如雨丝斜出,好个标致的俏人儿。好个惹人目光追逐的靓女。此处正对着一马平川的开阔镇街。目标更为显眼。小街上本来不见几个行人,那一双双时而出来梭巡一下的目光,都在一家一户那小小楼窗的有色玻璃后面。倘若这招风的影附在他身旁,一路沿镇街走过去,那扫瞄的火力网,定会又一次叫他“中弹身亡”。于是,他急火火朝通向后山的老路走去。
    “哎,哎,王总,慢一点嘛,我可是有重要的公事要和你谈的喔!”她在后边又在嚷叫着追赶他。
    王也停步回了身,说:“小同志,你不要跟着我好不?你走正街,十分钟就一直走进了小宾馆。你在那儿吃过午饭等我一步。我去后山有急事。一个小时之内准会赶到,有什么公事我们在那儿的接待室去谈,多好?”说罢,他又径自朝山后的林中路走去。
    她还在跟定着他。
    她竟然几步跑到前边去,转过身来双手卡腰,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小瞧人!”她的声音含满愠怒。那架式是不会放过他。
    王也怔在那儿。
    他心里有些焦急。他想,若是在这僻静的后山被人给撞见,那会更糟。一男一女不走大道,跑到这儿来你拦我挡,人们会编白出更为花哨的传闻来。
    刚好这时那副铜锣似的嗓音就响起来:“镇长——”林间小路上就呼哧带喘地跑过来“快脚王”。“哎呀,王总,我跟了腚跑了整整一圈儿,才在这儿把你找着。”
    他嚷叫着,那眼睛就不住地盯了那女俏人儿的脸蛋儿。只把嘴巴冲着王也:“县里又派于副镇长领着三个人来,说是要调查什么经验材料,正在办公室里等你去哩,好急吔……”
    王也默然了一会,说:“……好吧,咱们过去。”他转回身随了“快脚王”就朝大路上走。
    “哎——镇长!”她竟跑过来拉住了王也,“再忙也要先答对我几句才行,不然,我可会闯到你们的领导的酒桌上去的……”
    王也无奈地停了脚。
    “快脚王”却说:“小姐说得是嘛,那边我先去照应着,镇长留一步,咋好把这漂亮小妞一个人抛在山后哩?你们有话慢慢说,慢慢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嘻嘻……”快脚王一溜小跑没影儿了。
    “那就请你快些说。”王也觉着已经撞见了人,而且又是嘴快脚也快的铜锣嗓子,已经没必要再提心吊胆地躲开她,索兴就沮丧着脸,点了烟,深深地吸着了。
    “首先你得弄明白我是谁。”她说,“王总知道我是谁吗?”
    “……”他吸了烟,并不回答。
    “古峰——你认识吗?”
    “……”
    “童雁——你应该认识吧?”
    “……废话。那是我老同学。”
    “恐怕不只是同学吧?——我是他们的女儿,叫燕子……”
    王也吃了一惊。但依然无话。
    “我这次来见你总,目的很简单,一是要搞定一个大事情,二是解决一个小问题。”她说,“我看你确实很忙。我只先给你留下几句话,供你思考。考虑好了再答复我。”
    “……”王也又吸了口烟。
    “我父亲和我继母分居,又快五年了,有人说,分居超过八个月就可以解除婚约。如果说他们要宣布分手,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她像讲台词一样,语序很是清晰,“我的生母童雁,一直在巴西孤身独处,她既然决定为贵度假村投资,必然会年年回国来,我想让我的父母重新合好、一家人团聚。这想法怪吗?
    “……”王也盯了她一眼,又在吸烟。
    “可是,我的父亲在海边上又爱上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正是贵宝地的某位奇艳女士。”她扫了王也一眼,“而据我所知,这位女士却一直在暗暗地爱恋着你王总。你不会不知道吧?”
    “……”王也皱了眉毛。又是吐出一团烟雾。
    “她是为着避开你,才逃开了这场不现实的爱,出山入海,她真的就爱上了我爸爸。如能顺其自然,他们日后生活在一起,该是顺理成章的。可是我不想再要另外一位女人做我的继母,更不想再让漂游海外的母亲回来忍受孤独。你说,这想法坏吗?”
    “……”
    “……还有。你的美貌妻子叫阿雪,没错吧?她被另外一个很实在的男人爱着。直到今天。整整暗恋着她十八个年头。你知道吧?”
    “……”王也虔诚的目光,表示出他没有一丝否定。
    “可是,你和双月阿姨之间的事情被那小男人闹腾得走了样儿、变了形之后,阿雪她已经动摇了对你的爱意。你现在十分苦恼,你想到过该怎样处理这类事吗?”
    “……”
    “还有。风流小镇不出两年之间就扬名天下,这固然有你王也先生的劳苦功高在。可是人怕出名猪伯壮,猪儿肥了就要宰肉吃,你到了惹人来宰肉的时候,你的口碑已经很糟,而且会继续更糟,你想过——怎样应对这一切你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吗?”
    “……”王也只是静静地听。他觉得这女孩真的神得出奇。她知道得太多、太多,想的也大怪、大怪。而这一切,又恰恰真就是他王也一直头痛、伤神的症结所在。他连一个答案都讲不出。他只有一条——奉行一个准则。做事,不停不息地做事。说来说去,他自己倒成了那“不计后果”的小女孩儿,而他面前的小女孩,反倒成了点拨迷津又制造迷雾的大道人……
    “还有。”她更加四平八稳地述说着,“今天、明天,此后的若于天内你都不要离开风流镇,不要急着去找寻你的女儿——阿桃。你只能跟我走……”
    “……”王也抬起头望了她,脸上是一个大问号。
    “因为阿桃那三个女子,在我手里。你何必满天下乱闯哩?”
    “真的?”王也猛地拉住她,“燕子,马上把她领来,还给我……”
    “莫慌。”燕子一笑,“到时候她自然会回来的,而且会是大队人马……”
    “不,你,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燕子……”他急不可待了。
    “好了,本人只把这些话先留给你,需要你自己说清楚。不过你很可能一辈子都说不清楚。你们解决的,只是上一辈子人留下来的问题。而你们这一辈人的问题则只能由我们这一代毛孩子来解决。这叫自个的刀——削不了自个的把儿。而我们行。‘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话,你该记得吧?可是未必就真懂。想清楚喽,再约我,细谈。”
    “你……倒底在搞什么鬼画符?”
    “到时候自然明白。”
    她飘飘摇摇地留下一串长笑。又朝着那雪桃园方向走去。
    她话语点到之处,真的就是他久久烦压心头的难题。都是他中年生命历程里、自系自结的疙疙瘩瘩。如今一股脑儿盘住了他全部的生活领地和空间。
    “剪不断,理还乱。”难分难解。
    真的会是“五鬼缠身”、厄运临头了吗?他陪了于副镇长等三位县、镇里的干部吃过午饭,就安排他们下榻小宾馆休息。他们说要在这儿住上几天,主要任务是了解一些经济发展情况,顺便作一下民意测验,这里可能单独设立镇一级行政机构,以便确保这里经济的健康发展。并透露小道消息说,他们都提名王也出任本镇的主要领导成员。县领导对风流镇印象也满好的。你王也应该继续努力之类。
    王也只是默然。
    他表示因为正突击水电站的事,就由县镇来的同志随意了解情况便是,需要他王也做什么只管打招呼。阿雪自然每天都在小宾馆忙前忙后,有什么需要阿雪也自会安排停当。
    阿雪也在小宾馆认识了童雁的女儿燕子。听说女儿小桃有了燕子安排的去处,一颗悬空的悲凉心,总算落了体,且渐渐生出些许热力。阿雪对燕子关照得十分周到,燕子也很喜欢阿雪。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在一起很谈得来,开心的程度不亚于当年和那位童雁老师在一起。
    三日过后,阿雪竟欣然同意了燕子的诚意要求,把她领到自个的家里去睡,顺便可以给她做些家乡风味的好吃的。阿雪说,现在我家虽然改建了小楼院,可那楼院的位置没变。你可以住一下当年你妈睡过觉的地方。那时,我们好得像亲姐妹。而燕子却说,反正镇长忙在外边,十天半月也不回家里睡,我燕子陪了你,免了你孤灯难守、虚席盼天明嘛。两个人嘻嘻哈哈说笑得投缘,睡在一个席梦思软床上,一唠就是深夜。有时说说话谁也不肯说睡吧这句话,不知不觉间就两个人都合了眼,等到眼一睁,天就已经大亮。
    阿雪讲的,全是这风流镇一百年里——特别是近五十年以来所发生的神奇事,说得一清二楚,从传说中鸟儿峰的风水气象,到老老镇长碑的确立;从那一年三个高人进山,冬雪霹雷闪电,到鸟儿峰流淌出神泉水;从老镇长要抢知青,到大船上就运来了一伙知青;从她阿雪、秀女与童雁彻夜谈天说地,到大河里遇险投了高身量镇长的怀抱,都讲述得有声有色。
    而燕儿多数是讲她在山外的世界里所看到、所听到、所经历的种种新鲜世事。当她说到由于自个儿心野,只顾在深圳、珠海、广州间游荡,而错过了与生母童雁见面的机会,只在女友甜甜送母亲登了去海外的飞机之后,才收到了她留下的一封短信和三张照片时,心头涌上来无限遗憾。并且立时就眼泪汪汪,巴不得母亲现在就睡在她的身边。
    阿雪躺在燕子的身边,听她思念母亲的哽哽咽咽了的声音,心里就想念起自己的女儿阿桃来。她伸出母亲的手去抚摩了一阵燕子的脸蛋。那是花蕊一样的圆润、光滑,还飘散着洗浴后的香味。
    过了一会儿,燕子说:“见过我妈妈的人都说,她相当美,是高贵型的漂亮。”
    “是吔,她真的好美,特别是她脱去衣服。那年在大河里洗澡,一上岸来,真就像天仙出浴。不光男人看了发傻,就连我们女人见了也都忘了自个也是女人哩……”
阿雪追忆着。
    “怎么,这儿的男人可以随便看女人?”燕子似乎发现了新奇,侧转身来撑起头盯看着阿雪。
    “哪儿吔,不过是男人们偷着看罢哩。”阿雪笑着。
    “哼,其实也会有好多男人偷看过你,我要是男人就……”燕子说着,冷不妨就撅过嘴巴“喷”的一声亲了一下阿雪明净的脸蛋儿。惹得阿雪吱哇一声锐叫,笑闹着捶打起燕子来。“你个小疯丫头,说是想妈了,心里头却是在想男人咧……”
    燕子消停了一阵儿,说:“其实哩,我若想男人,也非常简单,一个电话出去,立马就可以找来一个。你阿雪若是想了男人,那可咋办哩?”
      阿雪用眼瞟了她一下,说:“俺从来不想。”
    “嘴硬。说真的阿雪,你一旦要想到男人,会怎么办哩?”
    “不知道。”阿雪不再说笑了。
    “若是有个男人想着你哩?”
    “没经着过。”
    “哼。我看你就要经着过哩。”
    燕子从床头柜上拿过小皮夹,取出童雁留下的那三张照片给阿雪看。
    阿雪拿近台灯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好像克制过了心跳。
    她好一阵暗自惊讶。
    那照片里的山老大、棹工,平时看上去不起眼儿,可是经童雁这一给打扮,又是陪了她照进同一张相片里,立时就觉着换了个人。好比“星星跟着月亮走”,各自就都是现出光彩来。尤其那山老大,胶沾住阿雪的目光。那身雪白西装,黧黑肤色、鬈曲的络腮胡须和密发,墩实硕壮的体魄、纯真烂漫的笑意,活像个刚懂事的孩子。在小镇里这么多年,她很少见他的笑意。总是沉甸甸地像一块山石。这笑意引她走回了18年前的那片桃林。那时,他们都笑得那么纯真,那么灿烂,整个日子就同那桃花初绽的时节,连那大黄狗、大黑狗也欢恋得无忧无虑……
    “唉——”阿雪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微地叹息。
    燕子分明听到了。可是并未言语,她不想冲断阿雪的思绪。
    阿雪觉着那肥头肥脑的棹工,愈装扮愈显出一副滑稽相。而老大却是一身的英武气。她想多看一会儿,却怕那鬼丫头燕子又在笑她。就速速还了照片,说:“睡吧。”就侧过身去,掖了被角,合了眼不再做声。而眼皮里却闪烁出许多奇异的光亮,游来荡去总是叠印出那身雪白西装。嘴巴里不断溢满津水,咕噜咕噜地咽下喉咙。整个是无法入睡的征兆。
    “阿雪,睡不着就不要强睡嘛。”燕子轻声说,“说会儿话,困了自然就睡着哩。”
    阿雪翻过身来:“燕子,你是个外来人,进了这小镇也两三天了,接触了一些人,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闲话?”
    “要说传闻,我是前些天就听到了。”燕子说,“都传到了深圳、广州哩。一本书里写过的,男人的风流韵事可以传得满天下都知道,唯独他的老婆听不到。其实也没啥,无非是‘风流镇好风流,镇长八个女姘头’之类的呗。还说就是镇长和双月的事儿,镇长喝了双月酒,两个老婆一块搂……真的传得好快、好快喔。”
    “真气得我心直哆嗦。”阿雪说,“满世界都知道他和双月酒的事儿,上边却又偏偏把双月给派了来,是不是有意难为王也哩?”
    “老城的科研单位不把这些传闻当回事儿,才派双月来。那下水镇的人就好难说哩。那么远的官场儿上都传开了,肯定不会是风流镇的平民百姓们说出去的嘛。”燕子又侧过脸来说,“今早就在小宾馆还听人议论,光喝双月酒还不够味儿,又把双月请到镇里来。当时于副镇长他们也都在场,我还见他掏出小本本,往上记了什么东西。”
    “……”
    “你不知道哩,阿雪,风流镇好了,外边好多人眼红哩。有人可是属苍蝇的,没缝儿还下蛆,何况还真的有过一档子事儿?有谁还问你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的旧帐哩?现在的男人,酒色欺诈之徒满处都有。当今世事,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就更是多得出奇,谁还把它当回事儿?乌鸦说猪黑,它比猪更黑。不过是有倒霉的、有不倒霉的罢了。”燕子议论起来嘴巴好快。
    “其实我早就不想王也再挑着头儿干什么事了。”阿雪说,“人家上边不承认这里是个镇,哪里来的什么镇长?不过是本地人口头上传下来的,王也倒当成了主事人认真的为大伙儿卖命,好事摊不上,孬事躲不开。到如今全镇几百户人家都住了新楼,就我家的小破楼封不上顶,现在还像座破房框子,有谁关心过王也?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一抖出来,就满山刮风满河漂浪,弄得我也抬不起头来。我都不想再跟着他遭这份罪哩……”
    “那咋办?你蹬了他?”
    “我还不是那种见了风儿就打喷嚏的女人。为旧帐动真格的不应该。”
    “实际上你很爱他。王也这样的男人也真的是很值得女人爱。”燕子说,“我若是你阿雪呀,明天就去见双月,把她请到家里来,和她交朋友,天天在大街上并膀走,去小宾馆一块玩,让全风流镇的人都知道我阿雪和双月是好姐妹,好朋友,谁再看希奇、想歪的、说邪的、就自觉着没味儿了……”
    “那不更该说‘两个月亮一块儿走,两个老婆一块搂’了嘛!”
    “那怕啥,有两个老婆敢公开让他搂的男人,世界上有几个?说明他王也有魅力,反正也不想让他再当什么头儿了!”
    “唉,我要像你这个岁数,也许会去做。可是现在我……这些年活得太累了。”阿雪叹息着,“我真的没这个精力为平和这类事儿去费更多的心思了。我真的觉得自己很老、很老……”
    “我要是你,就是真的老了那一天也不会说这句话。只要他从心里承认我阿雪是他的妻子,我会给他领家来一个漂亮小姐,既让他快乐,也留给我一点轻松……”
    “好啊,鬼丫头,我就先领了你进了我家门!你愿意哩,是吧?”
    燕子发觉自己说走了嘴,捅了一下阿雪的腋窝。两个女人哧哧地笑了好一阵。
    梦里,她们还不时地发出笑声。也时而发出长长的叹息。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八章(1)

 

                 1
    小男人在风流镇小宾馆里掀起的一场风波,很快就刮遍了鸟儿峰下的家家户户。
世间人之口,是个扬声器接了万花筒,不但声音变大,越摇越响,且大情节、小细节也越发变化多端,添枝加彩。民众的创作欲、创造力,往往在这些花花事上大放异彩。俗语说,针眼大的洞刮起斗大的风,这股小风不但刮满了山谷,也随了流金河水流向了山外很为遥远的地方。
    这传闻的版本很多,各有花样翻新的情节、细节,但基本上是年轻的镇长外边有八个女人。其中一个东窗事发,小男人找上门来,镇长为着安抚小男人不声张,让他去睡自个的老婆,讨个够本儿。不想半夜叫县里来的领导当场给捉了。小男人杀了“回马枪”,倒揭出了镇长和那许多女人的事儿……
    “和镇长睡了的女人叫双月哩!”
    “正是那‘双月酒’的双月嘛……嗤,双月酒是个撩骚挑性的酒……”
    这一场风传,更令双月酒的广告个案无形中添加了更奇异的内容,一时间便使得双月酒销量成十倍的剧增。酒厂产品供不应求。有乘机营巧者流,竟蜂拥四起,一时间造出数量众多的假冒伪劣“双月”酒品,弄得双月成了众口皆传的名人,双月二字也成了名牌、名品的标记,又有工于心计者拓展出了许多双月系列产品。诸如双月乳罩、双月枕巾、双月内裤、双月床上用品,也有谋划着要开办双月酒楼的。终至使“双月”二字从热得发烫,到冷得令人倒了胃口。
    而双月本人,却无法听到只言片语。她只是从老爹刘教授那里得知,她的夫君小男人曾假冒着老爹的名义去过风流镇,讨过设计费用,惹下了那一出夜窥女浴的丑剧,且当场张扬出她双月和王也当年的私事。心中暗自怨恨着小男人。想到王也和阿雪必然因为小男人的一通胡闹,而情裂心焚。这一段时日会是如何难以熬渡,双月又十分悔怨自己。既然命中注定自己与王也有缘无份,何必贪求当年那一夜的美事?落得现今八面来风,不可收拾。又见小男人自那些时日从风流镇归来,至今就无精打采,连牛皮也不再吹得起来,明明眼见着各处都是“双月”的冒牌广告,他也从不敢再提起一句追究侵权赔偿之类的大话,自家反倒也梦想着借此风力也搞一种什么“双月”牌的冒名假货,思虑着发一笔歪财。此时,女儿甜已经离家出走好久不归,双月无心与小男人理论,促着他分头出去到相关的去处去寻找女儿的下落。回过头来再论处她与小男人之间的事。
    这场风波中最为苦透心田的,无疑要数王也与阿雪。阿雪面对心爱的丈夫出了这种与别的女人之间的事,尽管是几年前的往事,但毕竟这是一般女性所难以容忍的。如果没有小男人这出闹剧出现,也许阿雪会平心静气看待丈夫以往的过错。而有了这场闹剧,则酿成了一个无限大的恶果。她把这恶果看成是丈夫与双月那次隐秘私恋的结果。如果没有他王也那一段见不得人的事,小男人怎会色胆包天窜进她的房间,窥了她阿雪的私?她阿雪怎会当着小男人那双狗眼亮出她女人的肉身和一切连丈夫都不宜视的隐秘?于是,所有与此相关的人自然就都站上了断崖绝壁。阿雪再柔顺、温良,也无法独自转身走下这情感的陡坡。
    阿雪的心灵笼罩在阴霾里。一个“爱”字变得冷却了;王也被卷进风传的桃色漩涡,他不想挣扎,任其翻滚,变得更加沉默。
    镇长家的日子像天空没了阳光,世间少了微笑。
    王也如同一头牛,只顾把心思用在镇里的事情上,用在农民度假村的事情上。
    外出的乡民都分伙、分批返回小镇的那段时日里,度假村迎来了台湾来的两对老夫老妻,王也安排他们住进了西山坡下的耕植园,阿雪选出两个桃花女儿做服务小姐跟了过去,阿雪每天要照看小宾馆的迎来送往,一早一晚就要跑到耕植园去看望老夫老妻们的休闲状况,并听听他们的意见和要求。而王也却早早就一头扑进了金水湖中隘口处的小型发电站工程上去。经常吃、住在工地上。他还要分出身子跑去桃林,十年来栽植的桃林,加上谷里原有的桃林已经布满了半个山坡和流金河岸,几年来那白色的雪桃已经让风流镇人大饱了口福。桃子一年比一年结得密集起来,王也决定今年始向山外出口,并且特意增设了个“雪桃园”的小机构,专门管理总面积上千亩的桃林带,并具体经营雪桃的生产、储藏和外运出售事宜。他还要时常自己驾船去下县或上县,购买红江橙的小苗芽,请技术员,搞这小面积雪桃林的嫁接实验,改良雪桃的口味、各种成分的含量等问题。这些事都要王也在这一个不长了的春季里完成。所以他很紧张,阿雪也照样很紧张,他们都无暇旁顾,更无暇回到家里去吵闹或纠葛那些感情上的旧事或者新事。因为那许多忙不开的事情,使他们根本无法在小家里碰上面,自然也就少了这种机会。
    只有在外面周游了二十几天的秀女归来之后,才确认了桃儿、彩花、云香姑娘至今没有到家是不知了下落。这才逼着阿雪给水电工地上的王也捎了口信,约了今晚回家商量找人的事。
    王也安排完工地上的事情,回到家门又是黑夜初临、星斗满天、户户灯火的时刻。那已经荒草凄迷的小院落,那幢没有封顶的二层小楼的黑影子,既熟捻又有些生疏。
    这里似乎已不再散发出温热。
    他的心也似那路面上散落的枯叶,没有一丝绿意。
    楼窗里灯光不亮。一扇敞着的窗子里黑黑的。老镇长已经和那几位老前辈住进了休闲园的小洋屋,有服务员们照顾着。
    小院里留下的是一片寂静。
    他走进楼门,先就闻到了炒菜的爆锅香味。厨房门关着,天窗上亮出灯光,有炒勺的叮当响声,走廊里飘溢出油烟的热乎气。
    阿雪还在为他炒菜,他想。立时又感觉到回到了往日那个温馨的家。一股炽热又涌进他酸楚多时的心头。他轻轻走进走廊的尽头,拉开了厨房的门,想先看一眼多日不见了的妻子阿雪。向她说几句抚慰的话。可是灯影下忙碌着的女子并不是阿雪。而是飘动着波浪长发的秀女。
    他有些惊赫赫地望着她纤秀好看的背影。他觉得出自己的脸色显出了一种呆滞。
    锅铲还在旺火上响着。直到那菜出了,均匀地盛满了瓷盘,波发一甩动,秀女才回过头来。那张已久久生疏了的媚脸,在灯影下泛动出平静而沉稳的神采。她空出一只手,轻轻指了一下隔壁的厅堂,悄悄侧了下脸给了他一个心语的暗示。
王也重眉下的大眼没有闪动。传递出他心里的空白
孤苦和无奈。
    一阵沉默。
    锅里的油又开了,秀女就转过身去忙她的。门才关了。
    王也推开厅堂的门。
    桌前坐着垂泪的,才是自己的妻阿雪。
    他站在桌边,离妻抽泣着的身子很近。好久,阿雪并没有抬眼正面去看他。
    他轻轻抽过一把椅子,放在妻的身边,坐下来,望着妻那憔悴的泪面。那秀发也似无心梳理而出现凌乱。他心里涌满愧意和怜悯。不只是为着女儿的逾期未归,也为着自己与刘双月的事伤害了妻。这个家,那个小宾馆,那个休闲耕植园,里里外外的事都由她一个阿雪支撑着。他王也是个男人,虽然忙着为度假村解决发电的大事,却也应该关照属于自己的女人。既然那许多风言风语一直在噬蚀着夫妻的心灵,就更应早早抚慰自己的妻。可是他王也……
    啊,可怜的阿雪。
    他伸出手想去抚理一下妻的头发,传递过一丝心中的温热给妻。而阿雪轻轻挡了丈夫的手。
    “王也,事到如今,就算你横下心来不再管我们娘儿俩了,也要帮我一个忙。”阿雪的话语平静而冰冷,“就算我阿雪最后求你一次。帮帮我,好吗?帮帮我——找回我的女儿阿桃吧……”她终于哭出声音来。
    “阿雪,别伤心。”王也的声音好沉重,“真对不起,是我不好。你恨我、骂我、打我,都行,就是别苦坏了自己。我会找回桃儿的,她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的宝贝。你放心,我就去找……”
    阿雪终于放长了声音哭了一阵。
    王也更贴近妻,把她揽抱进自己的怀里。
阿雪没有再拒绝丈夫的拥抱
她需要真诚,需要温暖。需要爱情。
只要男人付出了真诚、温热和爱心,女人的冰霜就会被融化成春天的水。除非再度有严寒袭来,否则女性的心灵不会被冻结
他会小溪般的款款吟咏,春风般的轻抚人心,花朵似的静静含笑,黑土似地承受重荷……这是女人绵延一切生命的天性。如果不是因为被侵犯而遭到伤害;如果不是因了被欺骗而击碎了向往,女性总是一池圣水,一眼温泉。滋润所有枯竭的心,是她们永久的天命。
    她们在缔造着人世间的所有善良和美意。
    阿雪无疑也正是这样的女性。
    在丈夫真诚、悔恨的爱心面前,她闭塞着的宽容门扇被轻轻启动,且在缓缓地张开着。
    阿雪痛哭过后,在丈夫的怀抱里平息了下来。火气、怒容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着。
    厅堂的门开了。门开的时机也恰到好处。
    秀女端了早就弄好的饭菜进来,摆上了桌面。菜好丰盛。五六种大小盘碟,多是王也最喜欢吃的,也有阿雪最喜欢吃的。连平素阿雪每餐必备、王也每餐必吃的香辣小萝卜,秀女都想到了,里边撒了几叶绽出新绿的香菜、点了麻油,散发出诱人开胃的香味儿。
    秀女坐在阿雪的对面,一直用温怨而和美的目光看着她。阿雪似乎为自己沉埋于哀怨之中失去尽妻责任的任性,而显现出一丝愧色。她看了秀女一眼。
    “多亏秀女想得周到。”阿雪理了下沾了泪痕的几缕秀发,声音里有女人哭泣后的鼻音,“不然,今晚全家都要喝凉水了……”
    “其实也用不着着急。我知道桃儿她们去了哪儿。”秀女静静地说,“明天一早我就动身,用不了几天自会把三个小妮子领回来给你。”秀女胸有成竹地说着,看了阿雪一眼。阿雪回了她一个同样的目光。
    阿雪长时间绷紧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浅笑。
    “秀女才是个好完美的女人。”阿雪说,“遇事不慌,料理大事小情也周全,总能想到原由根本上。我阿雪在这些事上,唉!真就差得好远……”她说着,起身去酒柜前拿着什么东西。
“闲话少说也罢哩,我做姑姑的还用得着你们夸奖?”秀女说着,看了一眼王也。他浓眉下的一双眸子炯亮,胡须已经爬满腮鬓和嘴巴,默默凝视着菜肴。心里却不知在思虑着什么。那一脸沧桑气息,让秀女好一阵心酸。她觉得阿雪固然姣好、无邪,一心朴实地爱着这个不可多得的高身量男人,可是她还没有懂得怎样去爱他。怎样去承接他的心迹,去培植他的喜悦、去暖化他的苦难。
她已窥透了他的心迹。王也从跨进房门、看到了正忙的秀女开始,就觉得她是为自己冷却的家庭来添补温热,来左右阿雪低沉的心境、减少男性的些许苦意。他越发觉得秀女虽然限于山里的生长环境,与其他人一样普遍没有很高的文化水准,几次出山进城,走江临海,所得到的感悟与熏陶,却是有了一般女子不易得到的开阔心胸和智慧。她大度、泼辣、细腻、深沉、冷静、睿智,几乎是样样兼备。而阿雪哩?
    他不敢去多想。这不是他拿她与她做任何比较的时候。他要认真思考,做出正确决断的事情太多。家里事、男女间事,一时还来不及去认真想。但他有一条是早早就认准了的——女人,如果遇了事不是胡搅蛮缠、唠唠叨叨、哭哭闹闹的女人,能有了秀女这一点平稳、冷静、思辨和说做就去做的女人,她必定会是个大女人,必将成为好女子、奇女子。而非小女子;
    男人要做事,自管不去听别人说她如何好。也不去听别人说她如何坏。男人的使命,自然也离不了用自己的磊落行径和护爱心理,去诱发自己女人的此种心怀。可是想到行径二字,他倒觉得自家确有愧于阿雪。那小男人掀起的风波,也不该全然怪了小男人泼皮,有他王也与双月那段越轨的往事在;情也?爱也?有谁去清醒地评说得清楚自己也说不清的事?是他伤了阿雪,害了阿雪,按说阿雪也算得上是有气量的女人,压抑了这么长久。这次是女儿未归诱发了她心里的伤痛,一并用泪水发泄出来,阿雪的沉稳和她发泄的泪水。触及了他王也的心迹
阿雪,可怜而可爱的阿雪!
    阿雪从酒柜处回过身,取来一瓶酒。
    双月酒。
    上回喝过的。只剩下一小半了。
    阿雪把两个重叠的圆月又放在了王也的面前。他像个木乃伊,闷闷地坐在那儿,眼帘低垂着。说不清在望什么,想什么。
    阿雪又擦净着三只晶莹的小杯子,轻轻放在三个人的面
    启开瓶塞。倒酒的是秀女。
    前一回阿雪提回这瓶双月酒,并不知酒瓶里会装着双月的事。她陪了丈夫喝得醉意满心,酒后又有那场夫妻间难得的美事,那是为着提防童雁的到来。没想到童雁一来一往并未生出什么意外。闯出个小男人的闹剧,倒张扬出双月的谜底。而阿雪并未去步步追问那件往事。她懂得淡忘往事是淡化那种情感的标志。重究过往的旧事,不只深化着记忆,也深化着男人记忆中的情感。女人不希望男人走向自己的反面,却往往弄不懂阿雪的这番道理。这也是阿雪有别于一般女性的聪慧贤良处。而此番当着秀女面重饮那半瓶双月酒,阿雪又意何在哩?
    秀女很准确地斟满了三杯酒。先就举起杯子来。说:“这双月酒,是风流镇里的男人、上县下县、南城北省的男人们差不多都乐意喝的好酒。可惜这双月的牌子一时多得像苍蝇,这酒里头造假的、兑水的、冒牌子的,也把这张好牌子给弄倒哩。这可能是家里最后半瓶真‘双月’,冲着告别这真双月,我秀女倒要同你们一起喝了这一杯……”
    王也、阿雪摸了酒杯,互相对视着,但杯子并未举起来。
    “从此以后,人们会看到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地上只有一个影子。”秀女半举着酒杯说,“尘世间常有好多闹闹吵吵的事儿,也常有好多是是非非的闲话,别让那些两个月亮、三个太阳、五个男人、八个女人的闲事儿搅乱着你王也和阿雪的好日子。该记住的记在心里;该忘掉的抛在脑后去。喝光了这瓶苦酒,有本事就造满甜酒装进去,八蛋也不会成心给自个的好日子酿苦酒。是不?来,干……”
    三只酒杯举起来,碰出了清悦的亮音。酒就咽进了三个人的肚里。
    阿雪觉着秀女的话,正是自个想说的。
    王也觉着秀女的话,正是自己想听的。
    两个人不由得都在心里暗自叹服着秀女。她真的是个不平常的秀女。
    而秀女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在尽着某种伦理和道德下的义务。她是含情帮阿雪。圆融着阿雪与王也的情感波折。她是冲着流言可畏,蜚语不公而为的。她明知这与她女性心底里多年潜藏的已意相相离,行为上却要去这样做。而且要做得真挚。她深知这会使自己离开真实的幻想会越来越遥远,她也只有让自已甘居那遥远的苦寂。她试图尽着心力去多想那位海边的男人,那位年纪虽大些,却风流倜傥、事业有成的古总。但她毕竟回到了王也的小镇。在这生养长大的野山小镇里回味海边与古峰在一起时的一夜承诺,就觉得是很苍白的梦幻。而王也的苦楚,阿雪的纯真挚爱,虽然也构筑着她秀女的失望,但却是她脚下坚实的泥土。她本生来就应与这脚下苦难的泥土为伴的。可是她不得不将心意儿投向山外那片海。她能预感得出,那海,随时都可以旋卷出不测的风暴。她想,我秀女这样的女人,不信前生注定,却不得不信今生注定。她早几年应了老老镇长的命,嫁了棹工——就是今生注定。这使她缘错命骞,一切都与她秀女后生的心向变得相反,造成她命运的全线错位。
随缘,认命,顺其自然,诸如此类的模棱两可的哲理,恐怕要伴随她一辈子……
    于是,她饮光了这盅酒,就述说了她对桃儿等三个小妮子的可能去向,并对哪几个地点的可能性大做了简要分析。王也说他也一同出去找。秀女却说,你镇长必须留多几日时间,安排好度假村方方面面的急事才可以走出去。并说广州方向有她秀女一个去找就行了,你如果有时间不妨亲自去或者派人去一下南省的老城。那儿有新开的一家合资酒店,那里的两位小姐在深圳认识了桃儿,桃儿也说过要去那儿住几天的话。秀女把几处用得着的名片、地址分出来,留给了王也,说了句明天一早她就跟去上县的货船出行,要阿雪放心的话,匆匆就走出了楼院秀女回到自己那幢赶车“前辈”老公爹的二层小楼。 时间已是夜里九点多。
    秀女做事的风风火火,周周详详,像松山里的一支明火,点燃着阿雪生活的新希望,令她心底沉积的阴影冲淡了许多。厅堂里只坐着她和王也的时候,本想找些话题接着说。可是一时又没能找出合适的话可说。好似没了秀女,这个家也缺了一盆火。又是无言的沉默。
 
    阿雪不知所措之中又为王也倒满了一杯双月酒。
    王也为妻也倒满了杯。
    阿雪盯视他一眼。
    “……这是当初的那瓶酒……”王也说。
    “……也是当初的味道……”阿雪说。
    二人举了杯。
    “了它,我再说一句——对不住你阿雪……”
    “别再提哩,我永远不再说这件事……”
    他们把酒杯刚刚举起来,要一口进肚里,落进心窝子里。
    楼院里的门栓响了。
    “镇长,来客人啦!”
    楼院里响起一阵人语声、脚步声。
    举起的杯子不得不放下。二人正要站起身,那来人已经进了厅堂的内门。
    “快脚王?”
    “是吔,别人谁有这快如风的速度?”他是个毛头小伙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嗓门很大,像敲铜锣。嘴巴也好伶俐。是个腿脚快、嘴巴也快的主儿。从小就在河里泡、船上耍。棹工不在镇里,跑船送客的事都由他担着。“镇长,俺早就说给你家拉过一条电话线来,你偏不。光小宾馆有线,连镇长办公的地方、睡觉的地方都不安电话,害得我一路好跑。”
    镇长让他落座,他却不坐。说:“我是跑来向镇长报个重要的告……”他还是头一回把“报告”这个词儿给分开来派上用场,“我接来一位重要的客人——老城派来的园林工程师到了,是个女的,一个岁数大一点儿的,一个岁数小一点儿的。我把她俩送进了小宾馆里,就跑来给镇长送信。她说果园嫁接的事好急,过了节气就白费力,请镇长赶快过去见她……”
    “唔,我就过去。”镇长站起身要走。
    阿雪已经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西装,递给丈夫:“也该洗把脸,刮刮你那圈儿胡子,换下那身灰土暴扬的脏衣服才是嘛……”
    王也接过西装,解了衣扣要换,又问:“工程师姓啥哩?”
    “姓刘。”快脚王说:“好有意思吔,镇长,你猜她是谁?正是那双月酒里的双月哩!哈哈,喝了双月酒,两个月亮……”快脚王比比划划地响着铜锣嗓子。
    王也却心中一悸。停了解扣换衣,那西装就缓缓被搭在椅背上。
    “快脚王……你先行一步,照看一下客人,我随后就到。”王也说着就又坐回了椅子上。
    快脚王乐乐呵呵地应了,咚咚就出了房门,关了院门。夜街上就传来了那铜锣嗓门的哼唱声:
 
        喝了双月酒,
        两个月亮一块儿走;
 
    王也脸上露出阴沉沉的难色。
    阿雪也被这意外的消息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滞在那儿。
    “阿雪……”王也说,“……我想,咳,这叫我怎么说呢?我想你不会误解为是我邀了双月来做果园的事吧?”
    阿雪漠然地淡笑一下:“……你没必要把我看得那么傻。即使我真的那样傻,你王也也不会那么蠢,在小男人惹起的风言风语正烈的时候,你会把双月再找来为自个火上浇油?不会的。是不是?……”
    王也长出了一口气。
    阿雪也不再说别的。
    又是一阵沉默。
    那半瓶双月酒还没有彻底喝完,那桌秀女操持的美味菜肴也还没有动上几筷,却又凉透了,凝固了。
    ……
    “阿雪,你不会不相信我吧?”王也陷入了种种心理矛盾之中。
    “我从来就没有不相信过你。关键是你作男人的自个要信得过自个儿才行……”阿雪的话,又是不冷不热的调
    “快些去吧,王也。”阿雪又是呆呆地说,“本来,来了嘉宾贵客,我应该去专门安排一下,照应得好一些。可是我今晚不想担了你身后便衣侦探的名声。反正那边也有值班的……”
    “阿雪,我真的希望你也一道去,反正你早晚要见她的……”
    “也许明天、后天,我会去见她的。”
    王也就那样一身尘土、一脸腮须的去了小宾馆。
    阿雪这一夜,心里又泡进了苦味和忧思的长河。
    ……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七章(4)

                   4
 
    “你的江海旅游文化发展总公司真的名气好大吔,否则我会很难找得到你哩。”
    “名气还谈不上。只不过是旅游界差不多都知道有这么一家办事机构”
    “这么多年我只有家乡的地址,为了看燕子,我已经先就空跑了一趟苏北。”
    “家乡已经把我的地址给了你,你若先给我打招呼,也还有时间一道找燕子,现今你返程机票到期了,才来见我,我有心陪你去找她,你能留得下来吗?”
    “我只须问清燕子的情况,已不寄希望这次能见到她。反正两三个月后我会再回国的……”
    这是一对分手夫妻多年后重见时的对话。
    在秀女下榻的那家豪华宾馆的六楼。36006号套房里。
    童雁——古峰。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宽敞的客厅,只有两杯热茶冒出两股热汽,在两个人的眼前各自舒卷出不同的形状,仿佛在不停地勾画着什么,然后即消逝。
    童雁按照家乡人提供的古峰名片的地址,先跑了广州、深圳去找寻女儿燕子。家乡人说燕子去了广州。她不会去汕头。因为古峰不同意女儿马上出来作事,要她复习完高中课程,考上大学。然而古峰并没有时间回去关照女儿学业的事。继母景春蓉是政府审计部门的会计师,经常出公差,事业型的女性,个性极强,无心也没精力去更多照管燕儿的事。燕儿的出走,只留下一张纸条,说她去了广州或深圳,那里有爸爸的分支机构,爸爸并不常去那儿,也不必让爸爸知道。童雁很快走访了广州,深圳的江海分支机构——两家全是中档型的夜总会,兼挂江海旅游公司的办事处牌。管事的人都说燕子来过,但没多久就又去了深圳。赶到深圳,一深圳的主管又说去了汕头总部。于是,童雁乘早班飞机到了汕头。古峰就没见过女儿的面,谁能说得出她是回了家乡,还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反正甜甜的出现,让人知道燕子没有走失的可能,这一代人很能的,每到一处,都有他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有己的一套隐秘活动办法,大人无法介入的。
    童雁此行虚往,眼睁睁地见不到离别多年的女儿,自然心理深为遗憾,且也焦急。不知道她去向何处,虽然已经二十二三岁,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家。会不会误入歧途?或者身陷什么不可思议的囹圄?她很担心。古峰当然可以理会童雁的心境,就翻遍了自己的皮包,找出了年前燕儿的几张照片,给童雁看。童雁见那燕儿早已不是四五岁时记忆中的样子,而是一个长发、窈窕的成熟淑女。有在苏北小城的,有在模特舞台的,有在海边的。那一副顽皮的聪慧相,牵动母亲的心肠。
    童雁的双眼潮湿了,落泪了。说不清那是喜还是酸。她取下眼镜,用纸巾拭去眼泪。
    古峰为她添了茶。
    她急忙颔首示谢。
    但她目光离不开女儿的照片。她觉得女儿很像自己。那长相、身形、情态。但也有许多父亲的特征。那神思里闪动着父亲的某些语言。自信与自负掺合在一起;开朗与放任融汇出一点矜持与傲慢。当然,女孩矜持些倒好,可以避免轻佻的误解,也会减去许多异性间的麻烦。没有故弄风情,小有女孩儿家的怪态流露,是照给父母看的,自然要出些孩子气。因为照片背面都有一行笔划驰骋无羁的字:请爸爸转给我的妈妈——燕子。
    “古峰,谢谢你,孩子的照片你一直带在身上……”
    “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也想不到你会来这里。一切都是无意识的。今天刚好我提了这只皮夹出来……”
    “这儿有我几张我新近的照片,请你留给燕子。我写几句话留给她。今天夜里的航班我要返回广州,明天必须上午到达香港,否则来不及确认我的返程机票。”
    古峰找来了宾馆的信笺和笔。
    童雁伏在茶几上在写留给女儿的信。古峰坐回来,看着童雁找出来的三张彩照。那全是此行在广州与山老大和棹工的合影。那两位黑、白西装男士,矮墩墩、壮实实的怪相风采,古峰随口而出:“那两位男士——是你的护法神将喽?”
    “算不上。”童雁边写边说,“都是风流镇的人。他们随我同路到广州去办事。”
    “哇——这小镇的男士好气魄哩!”古峰慨叹着。
    “都是我当年插队时教过的学生,现今长大了,半老了。白西装黑面孔的是山老大。是个通灵气的雕塑石匠。本事好大。”童雁还在写着,又说,“黑西装白面孔的,叫棹工,会弄车、船上的事,是秀女的丈夫……”
    古峰听说是秀女的那位,就格外细起心来,仔细看了一番。但他的目光还始终盯注在两个壮汉中间的那位亭亭玉立、高出半头来的风雅女士身上。那照片里的童雁,与眼前的童雁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对眼前的童雁他不好正面地细细盯注去看。而对那照片里的她,却可以任由自己去剖析去品味。与他记忆中的童雁比较,真的就是判若两个女人。那时都还年轻,青春时代的男女,由于修养、阅历及际遇的初浅,内心的深层多半还是空白。纯真而气盛,好事、错事,全在无暇思索之中先去做了。那时看一个人,真就如同端起一碗白开水,或者井提凉水,一眼可以看到底。而青年时期的男女的结合,也多半无异于白水十白水,品不出什么味道,看不出什么可以炫目的色彩。不论是分道扬镳,还是同路跋涉至今,都觉得那一段时光,只是平淡无奇的岁月。值得珍惜的,只是已逝的青春和年华,而值得回味的,却未必很多。于是也就成了一般性的记忆。是无法重现或再来的美好。
    他看到眼前的童雁,就完全冲淡了以往的记忆,因为彼此都已不是记忆中的人。岁月的间隔、内心的承载、国度的差异、实践的不同,使得他们各自成为一个单独的世界。唯有女儿的牵连,使得他们二十年之后又瞬间走到一处,又要瞬间分道离去。尽管眼前的童雁身形体貌变化不大,言谈话语、生活习惯也基本还是平平常常的中国女人样子,可是他的感觉却是已经陌生。往事如烟,那烟已经更加稀薄、淡漠。他只有努力面对现实。面对现实的童雁,也面对现实的自我,尽快寻到唯一系结他们的女儿——燕子。
    除此而外,还有什么能成为他们日后的话题吗?那就是风流镇。
    风流镇的人。风流镇的奇迹。
    
古峰抓起电话,拨通了36008号——秀女下榻的套房。
    中午饭和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全由甜甜陪伴着秀女。这两个长相、衣着、打扮完全一模一样的漂亮女性,肩靠肩、膀靠膀地出入酒店和餐厅里,颇引起过周边的男性或女性们不住地投来奇异、惊羡的目光。都以为她们是姊妹俩。亲姊妹如此相似的也十分难遇。于是又不免生出些许莫名其妙的猜测。人们那目光就更加不时地向这两个奇异女性的身上摸索。
    秀女一向很回避人群里的这种目光。固然,一切漂亮女性都希望能引来他人的关注,但这种大庭广众里的猜度目光,总似无数只小小的手电,在女人身上的诸多最显赫的区域或部位摸来索去,她觉得内中含了许多别的意味,她不习惯于接受这种窥探式的检测。她觉得一走一过,自可以让人们看个够。即使是有的贪看几眼、把目光跟踪一段都说得过去。坐下来消逝在人海深处或独坐在某种角落里,只说有一种安生感。无须再去招惹那些目光,引了人家扑过来,甚至动了念头,这是女性在给自己找麻烦。
    而甜甜却与秀女刚好相反,她不住地起身去洗手间,不住地去柜台换硬币拨电话,借了行走展现腰枝和美态。坐下来也不住地与秀女放声言笑,高谈阔论,而且她自己那脸儿又不住地左右转来扭去,似乎在给周边扑过来的异性目光以捉抚的机会。秀女觉得出这是个惯于撩拨男性心意的女孩子。她的风流眉眼在众人场合从来就没有一刻消闲、安分的时候。“这是她的天性,”秀女想。莫非是她真的从父母身上,或者是隔代的前辈人身上得了遗传?秀女时常用话往她的家境或父母身上引,减少令她兴奋的话题,想使她逐步安静下来。而甜甜一旦深沉,则也会消沉得令人觉得不可揣摩。她说自己的父母感情生活很糟。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现在说那长相、年龄、诱人的程度也和秀女差不多。也常有人说她母女俩走在街上就像一双姐妹。可是爸爸瘦小枯干,是个耍嘴皮子能手,什么正事也做不来。她说她瞧不起爸爸这样的男人。她最欣赏的是古总、古伯伯这样的男人。她说她真希望妈妈趁着还没人老珠黄,再找一个像古伯伯这样的男人。离不离婚、结不结婚都无所谓。只要他们同居了,她也就等于有了个像样的男人做爸爸。她走路才能更直起腰来。可是妈妈老是迷在城郊的小县城里,搞她的园林。不会有这种机会了。那她甜女只有把这机会留给自己了。她说她和古峰在一起,吃过饭,唠过嗑儿。她就没有年龄的差异感。也没有辈分不同的局促感。她觉得男人到了五十岁上下,才是事业上的辉煌时期。心理成熟了,性格稳定了。是最为可靠的时期。她认为年轻的男性都不是好东西。她在家乡两次恋爱都受了骗,才伙了燕子一块跑出来闯天下。古总这样的男人令年轻的女性有安全感。她说她宁肯给古总这样的人另立一个家,给他做“小”,或者同居、做情,她都无所挑剔。遗憾的是,古总总以我的古伯伯——长辈人自居,动不动就教训我几句。我看得出他心里还是喜欢我的。可是一问他这方面的事,他就说,家里有个老婆了。外边的女友,也有了;比你还好,你给我好好务正业……
    “原来,他心上的那个人,就是你秀女……”她又在盯注着秀女。
    “你又在瞎说。”秀女也看了她,觉得这女孩倒也直率、袒露得可爱。
    “你秀女是幸运的,而我甜女不甜——晚辈人心里苦,总是不幸的……”
    秀女觉得女人这个心田世界,并不是一片静谧的湖泊,而是有了许多风浪,有着许多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甜甜这样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孩子,既没有经历过女人艰难跋涉的远程,又没有尝试过夫妻生活的悲喜,竟然如此大胆的讲了这些让“过来人”听了心跳的话语,她觉得女人这个世界真的不平静了。实际上女人这个世界向来也就不是一潭死水。只不过从来没有现在这般风鼓涛涌。秀女这些年来心境也是如此。她在风流小镇里算得上最大胆、最敢说敢为的一个。涉及到这类话题,也不过是跟当年的女老师童雁、小小的女友阿雪偶然流露出只言片语。从来没有胆量像甜甜这般讲得直来直去,如同一丝不挂的女裸,明晃晃地站立在人前。
    于是,秀女又想到了童雁和古峰,阿雪和王也。也想到了自己和王也、和古峰,和棹工、和阿雪以及和这小美人儿甜甜……这是怎样的一种瓜葛哩?真就像大地里的地瓜、冬瓜、各种秧蔓横横竖坚的盘葛在一起,难释难解。也就像各路云阵卷搅在一起,风风雨雨地兜来转去,而她自己却只是那只漂泊的小船。何时归岸,何时了?她一时直觉得茫茫然。
    听命。随缘。
    这是好些人常说的一句话。自己倒也要靠它按捺住自己的心绪了。
    他们刚从餐厅上了六楼,走进005号房间,电话铃儿就响了。是古峰请他们过到隔壁006号房去,见一位远方来的客人。秀女几番问过是谁?古峰只说是你很熟的、多年不见了的人。你来了就知道了。
    “管他是谁?我们过去见了就是。”甜甜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而秀女凭了女性的敏慧,已经猜度到来客是谁。她急忙换着衣服。她要换掉那身和小美人儿甜甜一模一样的装束,穿上那套随和宽松的蝙蝠绒衫,那件她平素最喜欢穿的紧身磨蓝牛仔裤。又去草草梳理了一下鬈曲的长发。
    006号房客厅里的童雁,将已经写好的信装进信袋,交给了古峰。门铃就响了。随着房门一开,就走进了甜甜。站在房中间,望了一眼古峰,接着就把目光盯注在童雁身上。她打量着这位气质不凡的漂亮夫人。
    童雁冷眼一看甜甜,真的就以为是青年时期的秀女当今换了装束,站在她的面前故意绷住脸儿不说话。于是她叫了声:
    “秀女?”
    而甜甜却说:“夫人倒也没全看错。我是秀女的妹妹、或者女儿,更确切地说我是秀女留在人们心里的影子……”
    童雁倒也听明了这番话,眼前这女孩并非秀女。就问:“这女孩儿……”
    古峰说:“甜甜,这是你的伯母——童雁。”
    甜甜一听,吐了下舌头。说,“伯母,其实我看出来哩。我是燕子的同学、小姐妹,田甜。”
    “人们都叫她甜甜。”古峰说,“是田达成和刘双月的女儿。”
    “唔,怪不得一看就面熟,也很像她的妈妈双月哩……不过更像秀女。”
    “本来我妈妈就像秀女嘛。”
    此刻,秀女已经出现在门口。
    “这才是真的秀女。”古峰指给童雁去看站立门口的女子。
    童雁看了女子一会儿,却故意又绷了脸,正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看秀女到底如何动作,看秀女敢不敢跑过前来认她。
    “童雁,你真的是童雁老师……”
    秀女终于急步奔过来,嚷嚷叫叫地与童雁拉住双手,抱在一起,又跳跳跶跶相互捶打了一阵,两个人都涌出了热乎乎的眼泪。
    当年在一铺炕上滚爬,在一扇窗下说着心里话,在一片山河里渡着风雨,在一轮月下织过梦幻,那一番番情景交融的心境,又涌动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觉不出任何隔阂,也觉不出一丝反差或距离之类的变化。她们问长问短,说前讲后,十几年来积攒的话儿似乎要顷刻间都吐出来。竟闹得古峰和甜甜呆在一边无话可插。他们只是翻过来调过去地看那几张茶几上的照片。话儿一直从风流小镇绕到南美圣保罗、圣地亚哥,又从那大瀑布绕回农民度假村,绕到广州、深圳,又绕到山老大、棹工的不期而(她简化了棹工的那段不体面的经历),一直绕到她飞来汕头,绕到寻找女儿燕子身上,话茬才又落到古峰和甜甜的头上。
    甜甜说:“童雁阿姨请你放心,用不了三两天燕子准会来找我。我们这一代年轻女孩儿生就用不着大人们操心。谁都拿我们没办法,谁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孩子吔,自信不等于左右得了现实。”童雁说,“一路上我感觉得出,暗中的色情市场好凶,拐骗女孩子的人贩子也好厉害哩!”
    “我们比他们还厉害!”甜甜说,“若是撞到我们姐妹的门下,就说不定谁卖谁哩!”
    一席话说得童雁目瞪口呆。她此刻倒希望女儿们真的就具有了甜甜话语的神力。
以牙还牙,也不妨是女孩们惩邪自卫的一个办法,只是既不要身遭他人的围猎,也不要去坑害他人最好。事到如今,她已无办法等到女儿前来与她相见,只好期待着古峰、甜甜能很快地找到她的燕子,交给她那封母亲留下的短信和几张照片。
    秀女见了那茶几上的三张照片,说是童雁留给女儿雁子的。就留心去细看。每张都是三个人,背景不同,中间是优雅的女士童雁,一左一右总是那两个黑、白西装的矮身材壮汉。再一定睛,才认得出那两个人是谁。见那棹工、山老大美成半土半洋的神气劲头,心里就禁不住笑,笑得弯下了身
    “看你高兴的,见了自个的先生照片,就乐得直不起腰,要是见了真人面,还不就得乐晕了头?”古峰说着,有意看了秀女。
    秀女收了笑,说:“我笑这两个屯老二,穿了那么洋气的衣裳,还作了好时髦的头型,也遮不住山里人的泥土味儿,那副人摸狗样的劲头,倒活像庙里的哼哈二将……”
    “这俩可是个人物,不简单哩。”童雁说,“我把老大给那位老板引见了,头一天他就出来了雕塑禅境的想法,画了草图,我那位朋友就非常满意,现在正在那画细部,备石料,很快就会给雕出来哩,他是个好厉害的奇人!”她又看了秀女,说,“你那位棹工,人也很实在的。只是贪玩儿,闲事儿也爱凑热闹。有了正事儿干就好哩,回去你秀女常提醒着点就是。”
    秀女说:“棹工比不上山老大,人家心里有正事儿,手上有绝活儿。山里的人都说,风流镇除了镇长王也是个有韬略、干实事的人而外,就数着山老大。那家石匠父子,可没少给风流镇添福分哩。”
    秀女后悔自己在古峰和童雁面前又提起了王也,就收住了话头。
    甜甜见这照片里竟会有秀女的男人,就一把收了去仔细看。
    “嗯——”甜甜装模作样地给黑西装的棹工看起相来:“这位白胖子黑西装先生嘛……一看就是命中有福之人,可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山看着那山高。他肥头大耳、发重如鬃,宽眉阔目却是一副色迷迷的女人笑相——好色。贪恋女人和美色。此刻在外秀女你可要当心他会飞鸟乱投窝的吔……”
    惹得童雁一阵笑,秀女起身捶打着甜甜,嘻嘻哈哈说笑不止。
    他们照往常饭时提前一个小时去那对街的食城吃了晚餐。一应饭菜、酒水全由甜甜依据几个人的口味进行安排。晚餐后司机已把白色的轿车桑塔纳停在门外,四个人一道上车,直奔机场驰去。
    童雁要赶7点50分的航班直飞广州,到达那里也还不到夜里9点钟。古峰决定甜女陪伴童雁直飞广州,并一直负责明天上午送她登上直飞香港的飞机。然后就在广州、深圳去找到燕子。
    童雁对于古峰能作出这种既隆重又实际的安排,心里感到满意。临进候机厅、要与送行的人告别的时候,童雁终于回身走过来几步,拥抱了古峰一下,古峰拍了拍她圆润的肩膀。也许这是发自于对于女儿燕子的共同祝愿和关切,古峰也眨了几下潮湿了的眼睛,目送着童雁的身影离去。
    秀女一直沉默着。
    古峰也陷入无言无语的思绪里。
    小轿车行驶在回市里的街路上。
    古峰突然让司机把车开到海边去,从海边大街往宾馆方向兜。
    汽车走了好久。窗外有一片无尽头的蓝色黑暗,那就是海。古峰斜依着车窗,把窗子摇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一股湿润的海风吹进来,夹带着一丝咸味儿。
    好久,两个人都没有话语,面对那蓝色的黑暗,去想各自的心事。然而,都没有离开送走的童雁;没有离开身旁默默之中的古峰;也没有离开以沉默面对沉默的秀女——其次是他们各自现有的不同结构的一个家庭。
    那蓝色的黑暗令古峰感到了周身有些凉意,他侧过脸看了一眼秀女,她单细的身子也正靠了抱紧自己的膊膀在维持着体内的温热。古峰脱下自己的大绒西装,披在秀女的身上。秀女闪过她幽蓝的眸子,如同蓝色的夜海,送过一线深沉的光束。
她依过身来,把头靠紧他的胸膛。他揽住她的腰身,抱紧她。抱紧她。沉醉进那片蓝色的夜海,那片蓝色的黑暗。
     那是属于他们的。
    一片蓝色的黑暗中闪动着光束的梦幻。
    他们就这样依偎着,竟说不清是怎么走下桑塔纳,怎样走进宾馆、怎样进了秀女下榻的36006号房间。也说不清就怎样疲惫如梦般地双双躺倒在那张席梦思的软床上。
    好久之后,他们说不清是梦境吞尽了现实,还是现实融化成了梦境。古峰喃喃地叹息着说:
    “唔——今天,是二十年来最疲劳的日子……”
    “……知道。我理解你……”秀女吐出温柔的声音。把唇贴在了古峰的脸颊上,“好好休息吧,我在陪着你……”
    秀女的柔声,此时并非是男性的催眠曲。反而是一种梦魂似的呼唤。随着这呼唤,古峰陡然间把唇接过来。那是火热的唇与舌的吮吸。
深吻。长吻。
……
    蓝色的黑暗里卷动起风暴。那浓重的黑云渐渐散开。散开了。
    蓝色的梦幻清醒了,和盘托出了一个令人激越得心跳的现实。两道心灵中的虹彩,编织出一个瑰丽的世界。海洋清澈了。远山移近了。
    山的喘息。
    云的低语。
    海的沉吟。
    浪的舔噬。
    风的抚摩。
    ……
    这个世界他好似初次登临,陌生而美好。
    当他把心意儿催动双手,抚向那片神秘妙幻的低谷,他的手被秀女的手轻轻挡住了。
    “古峰……”她轻唤出她的名字。
    “秀女……”他也同样喃喃地唤着她。
    “古峰,你真的爱我?”
    “需要我发誓吗?”
    “不要。”她声音更加柔媚而清晰,“我想知道,你古峰是不是真正的男人。”
    “你说呢?”
    秀女发出一声小笑。只轻吻了一下他。
    “听我说,古峰。”秀女很清越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真的爱着你。可是,我们都还是有着自己的男人和女人的人。我们都不是很随便的人。我们应该珍惜那件美好的事情。我想把这种事留给以后的日子。如果,以后我们能真正地生活在一起,你的一切要求我秀女都会答应。而且我不比别的女人差。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古峰,你能答应我吗?
    他又长吻着她。
    好久之后,她才感觉到他的泪滴滴落到自己的脸上。
    “古峰,你生气了?”秀女有些惶惊地问他。
    古峰撑起了身子,以男人的泪眼对望着身下的秀女。那冰月似皎洁的脸颊在托浮着他。
……是高兴的。真的高兴。我没有想到后半生会遇到你,这样一个美好又令我敬重的女人。真的,你说的——跟我想的是一样的。真正的男人并不在于在异性面前只能纵欲,而在于情感理智底线
说得好。我们的底线是……良心。
“……是良知。秀女,心灵的融化,在人世间有多么难得!我真的要感谢神灵,把你赐福给我。我会越加爱你了,秀女……”
    人生的誓言有多种多样。
    唯独此种誓愿,普天之下也难得听闻。
    他们又安安静静地拥抱了,只是拥抱着,睡在一起。别无其他。让灵慧在晶洁的层面上融化。走入他们更加澄澈的蓝色梦幻。
    然而,秀女却一夜多梦。有好梦。也有不好的梦。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七章(3)

                  3
 
    这是很陌生然而好亮丽的城市。两旁的高楼如山。真就成了一排排青山,白云缭绕着峰头。桃儿本来就在身后跟着她的,转眼工夫就走失了,不见了。彩花、云香也早早不见了。如果这里是老城那就很糟。走失了山里来的女孩儿,人生地不熟,就很难再找得见哩。幸好这儿已经是群山。唔,那条流金河,那道金川神泉,那片神泉流成的湖泊。这是家乡嘛,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桃儿她们在家的山里就是闭起双眼也迷不了路的。可是山又变了,水也并不是家乡的那条河,那眼泉,那片湖,一切又都是陌生的了。
    桃儿,你在哪?
    身后有人,但听不到脚步声。回头看,那是她自己的影子。
    啊,影子。正是她——那秀发、黑衣、面如鲜花的小女子——甜甜。她飘飘忽忽地跟定了她。无声无语地借了她的脚步,借了她的躯体,附着了另一种邪怪的灵魂。她摆脱不掉她。
    怎么会不见了桃儿在跟着她?
    那影儿在她背后窃笑。她想摆脱它,然而她却是紧随她的脚步,紧附她的身躯。她盼望那影子就是桃儿。她一向把桃儿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她是高身量镇长的骨血。虽然不是自己生的。
    “桃儿,你在哪里?”
    “桃儿——”她呼叫着。这声音在高山空谷回荡,直到把她自己惊醒。
    梦,又是梦。
    秀女醒来,金闪闪的阳光已经爬进帘帷。她起来洗漱过,轻描了淡妆,虽然周身还是懒洋洋,但疲乏尽除,清爽了许多。她又穿了昨日的一身黑色装束,预备着那泡了一宿甜甜的男人见了她,看他的神情。看他究竟怎样编谎。
    昨天夜里离了那食城,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没有立即就能休息。洗了热水澡,身子轻了许多,电视开着,再惊险的故事也看不进去,在看与不看之中倒寻思了不少前前后后的事情。她悬挂起桃儿等三个女孩子,会不会一路顺畅地到达老城。也想到棹工——自个那憨壮的郎君,干活虽然守谱儿,可是一见了好看的女人心里就寻思邪事儿,出来一路游走,会不会摊上些什么意外的花花事情。也想到了小镇的前前后后。张氏家族的前前后后,也想到了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爱心、自己的向往和这一阵子的种种际遇。一直过了半夜十二点,才觉着乏困得不行,关了电源,倒是很快入睡了,却又进入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不论怪梦怎么多,那都是睡着了之后的事。书上也说,梦是大脑休息之后的产物。是人的潜意识在活动。在编着各种各样离奇的故事情节。书上还说过,梦多的人说明他的潜意识积累雄厚,心灵信息储存丰富。多梦的人聪明。找到这些依据之后,秀女认定自己没有失眠。从半夜睡到早八点半,足足8个小时,她坚信自己不会被孤身在外的心力交瘁所拖倒。即便那男人——古总有意忘掉她或托辞回避她,她也有自己的一套行程方案,她不会依赖着谁。于是她有了食欲,觉出了饥饿,该去吃早茶。
    她穿了鞋子,提了小皮夹刚说要下楼去,却又涌出一个念头来——一旦这工夫他来了,岂不扑了空?
    优柔寡断,令她停在梳妆镜台前,看着镜中呆立着的自己。
    这时,鸟音式的门铃响了。
    “请进!”
    门开了。正是他——那身挺挺的白西装,春风似的笑脸。他在门口站了两秒钟。
    “对——不——起——”他充满热力的男性轩昂声音,仿佛溶化着她心里的什么东西。他张开两只臂膀,大步流星地走进门,直步她的身前。连房门也忘记回手关上,先就紧紧地抱住她。轻吻了下她鬈曲蓬松的鬓发、她漂亮的额头,然后又是唇与唇轻轻地一碰。
    秀女固然心里好热,好热。心里在笑,笑。可脸上还是故意绷得紧紧。她只闭了双眼,垂了双手,不做出一丝积极的反映。
    他轻轻摇了一下她的双肩。
    “怎么,见了我反倒不高兴?”他笑眯眯地望住她的眼睛。
    秀女忍不住笑意,但又收住了。
    “气死我啦!我想听你大男人咋样编谎,老实坦白交代……”
    “哈哈哈……”他开朗地笑起来。把她轻轻按坐在床边:“可不要逼着男人们编谎哟,男人一编就是大谎,像希特勒那样,会把大谎言说上一千遍,让自己都相信它是真理。喏,我现在能站在你面前,还要感谢你们下水镇的于副镇长,和他的一位赵科长哩,不是他急三火四要来办这边的事,昨天夜里真的就赶不回来的。”他打开皮包,似要取出什么东西。
    回来的时间他并没有说谎。她想。
    “喏,看看这个。”他打开一个好精美的盒子——一副表带般宽宽的金手链。
    秀女心里暗自吃惊这男人的拼命花钱。她还是故意冷冷地说了句:
    “哼,才不是给我买的哩。”
    “怎么?你……”
    “别装傻来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哇!”
    “你……”他略思索,立刻就明白过来,“啊——哈哈哈——”他又朗朗的笑起来,“女人嘛,小心眼儿,我只给她买了一套跟你这一身一样的衣物,那是因为她的个头、腰身、脸盘儿,处处长得都和你秀女一样……”
    “那么你待她也和我一样,亲啦、吻啦的,甚至还去包房、去过夜来的!”秀女开始抨击他。
    他苦笑着摇头:“哎——呀,我的大小姐,你想到哪儿去咧!昨天那只是为着陪好你们山里的镇长和科长。它决定着我的投资取向和下一步的企业发展去向。我不敢怠慢的,才就请了三个女孩儿,陪着边吃喝,边唱唱卡拉OK,在包间里便于交谈商业秘密,也是个礼貌、规格问题,不到半夜十二点就散了,送客人回客馆休息了嘛,你以为那就是过夜啦?”
    秀女故意不加理会。
    “再说,那二位是行政干部,招小姐过夜之类的事儿他们不肯做。我也不会让他们在这上犯错误。我的资金将要投到他们名下,他们出毛病,我的钱完哩,懂吗?”
他说着已把那金晃晃的手链给秀女套上了手腕。
    “反正你会说,那甜甜到底是咋回事儿?”秀女故作怒容,噘了下嘴巴。
    “唉,女人若是没有刨根问底儿这个缺欠,世界该有多么美好!”古峰故意这样感叹着,说,“告诉你吧,那小家伙是我女儿的同班同学,她妈妈是谁哩,是你们镇长王也和我那前任夫人童雁的同班同学。听清楚了?她本来姓田叫田欣欣,一个人背着大人跑到这边来要闯什么世界,就在一家夜总会做了女陪。被一个四川来的妈咪管着。再进一步,也可能成了伴男人过夜的‘鸡’。没几天就会被公安部门给清理了。也巧,这孩子就和几个女孩撞到我那儿去了,我见她十分像你,就过问了一下,这一问才弄清楚她是谁。她是跟我女儿一道离家出去的。家里人肯定都在找她的,我想通过她去深圳、广州找到我的女儿。我怎会让她再乱跑?就留住了她,在公司里正受着导游小姐的培训。这孩子倒也聪明,只是‘野性’难收,有时偷偷跑去夜总会找客陪,赚些大数目小费。女孩子要彻底管束她好难,得慢慢来。昨天我就让她出来作公关,当然也是公司陪客的方式,公务而已。但另外两个是她临时找的,我付了小费的……咋样,还有什么需要记录的吗?”
    秀女被他最后一句小小的幽默逗得扑哧笑了。可是前边讲述甜甜的事,又成了她心里的一丝忧虑,又想到了桃儿的身上去,就说:
    “唉,当今的女孩儿们,也是难管束,难照看的。满处是男人的眼睛和嘴巴。天底下要是能多一点像你古峰这样的好男人就好哩……”
    秀女说着,就坐过他的身边来,歉意而深沉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儿贴在他的眉头。喃喃地叹息着:
    “唉,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哩……”眼圈一红,沁出泪滴来。
    “别说傻话。”他扭过脸来揽住她的腰身,吻着她的额、她的脸,用舌舔干她的泪滴。两个人就势仰在床上,他翻到上面,深深地,长长地吻着她。
    ……
    “好啦,好啦……”她轻声提醒着男人。
    “嗯,我们一道去饮早茶。”
    他们起身重新理顺了衣着,秀女对镜补了一下唇膏,瞥了一眼男人,偷着笑出声来。古峰也机灵,拣了秀女床头的小纸巾,对了镜于去擦拭唇上、脸上留染的口红。自己也暗自笑了。
    女人的心意,也真就如同七八月的天气——孩儿的面。说阴就阴,说晴就晴;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此刻秀女的心境,已经是阴云散尽,晴空一碧,阳光灿烂了。
    广东的早茶一直可以喝到中午。老年人晨练之后,就会坐进茶楼或开早茶的酒楼、饭店,每人五六元、七八元、十几元的茶点小食,看你的肚量大小任选任点。饮茶聊天可以到十点钟左右,该回去操持午饭或是做些老年人常能料理的事情。而商家们则可借早茶的神爽亲切气氛,交谈生意上的事情。一直聊到中午原桌不动,点菜肴、上酒水,搞定一应关键性的意向。所以,茶楼、酒楼从大清早到正午正餐之间,一直都是座无虚席,人盛市旺的时刻。而这幢大宾馆的二楼餐厅,却显得相对的幽静。这个季节里远来客大多还没有上来。
    秀女和古峰选了一处更为僻静的台面,坐下来,点了几样彼此都喜欢的茶点。当然,那茶是注定了的——白叶单丛。秀女觉得这样的早晨,不管吃什么、喝什么,都会很可口。这固然和饥饿有关。但饥饿后的心境才是最主要的。
    “古——总——”她顽皮地拉长了话音,口里还在嚼着东西。“我们度假村的旅游专线,考虑好没有?”
    “考虑?还考虑什么?”他吃着那小圆笼的凤爪。
    “怎么,不考虑啦?”秀女一脸笑媚、着急。
    “已经做起来的事,就做下去嘛。还有什么考虑的呢?”古峰说,“这一个春、夏、秋三季,我为你那神水湖度假村就组了6个专线旅游团,将近300人次7日游,你们水路、旱路两处赚钱,小宾馆休养所处处赢利。你们都发了大财。小小的村镇,连我都没有能去看过一眼的地方,头一年就搞得红红火火,够可以的啦。”他话音拉得好长,喝了一口那潮州名茶。
    “是喽,我们镇长,还有本镇民——都很感激古老总喽——”秀女也半玩笑地学着拉长话音,话尾加个广东的“喽”。
    “别提你的镇长。听说他是全度假村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可是我不认他。我只认你秀女。”他用眼睛望住她。
    她也把目光接过来,两注里的光,交融成一线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们撞了一下茶杯,把那笑意目光交织得更久。各自于了一口茶。
    “如果那边是你拿总,我古某会另有一整套发展的办法。我完全可以和你的度假村联营,一笔资金投过去,先完善设备和交通,按国际标准提高休闲、游览和食宿的档次。然后以我总公司为轴心,海外多航线,国内一条龙,可以四季游客不断,每团必到神泉,一走一过就会让你那里年年爆满,你看怎么样?”他又饮了茶,微微一笑,望着她,流露出昂扬的自信。
    秀女很赞佩古峰的方略和智慧。她觉得他是个气魄宏大、力量博远的男人。难怪他的事业搞得这般红火,他真的就是搞大经营的材料。她由赞佩而转为崇拜他了。
    “不愧为老总。”秀女含笑说,“真要这样做起来,你这‘大腕’也真就积了善德、行了善事哩。不过不要指望我一个女人家。我只想合住阿雪,办好小宾馆和休养所的事就行了,别的本事我可没有哩。”
    “那才真叫遗憾。”古峰说。
    “为什么?”秀女不明白他的话。
    “你出来这么些日子里,你们风流小镇出了几桩大事儿,你都不知道吗?”古峰说。
    “我上哪知道去哩?连一点点消息都听不到吔。你耳朵咋会那么长?”秀女开了句玩笑。
    “你耳朵短——尾巴长。”古峰也回敬了一句,惹得秀女笑红了脸,古峰才说,“先说这头一桩事儿——你们那位年轻有为的镇长,前次去深圳路过老城,住进了初恋情人刘双月的家,两个人正在一个被窝里欢乐得可以,叫人家的丈夫给捉住了。这双月的丈夫外号叫‘小男人’找上门来以刘教授提取咨询费的名义来讨帐,不给钱就要上镇长老婆的床,当众揭破了王也的事儿。闹得小山沟里满城风雨,正赶上下水镇的于副镇长领着县里的一位领导在那儿,全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最后由领导出面才算解了这场纠纷。你听说了吗?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秀女感到吃惊,但神色却很漠然。
    “再说第二桩。”古峰又喝了一口茶说:“你们的老师童雁,终于应王也之邀,在于泉副镇长等县镇领导的陪同之下,回访、考察了你们度假村的投资环境。已经签了上千万美元的投资意向书。这一对儿暗恋的老情人数天来形影不离,他们在月下约会,被那小男人给看到了,并且从背后给偷听到了,弄得王也家庭危机,群众议论纷纷,闹得王也的度假村总公司进退维谷,四面楚歌,你说,我还能怎么考虑你们风流镇的旅游专线问题哩?”
    “……这太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了。”秀女露出了心底的急色。说,“明明干得好好的嘛,怎么会突然闹出一大堆事儿来?”
    “……”古峰没有言语,他在观察她的情绪。
    “……王也若是一甩手不干了,风流镇可就完蛋了,这些年苦巴苦累的,不就白干了嘛!”秀女真的很伤心。“其实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嘛,有的没的还很难说,咋就大张旗鼓,传得这么快,传得这么远哩?你是听谁说的呀?”
    古峰笑了:“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本来就有人想给王也制造些麻烦,更何况王也得意忘形,又确实惹来些不该慧的麻烦比如说童雁的事,他本来就不该把她搬回来。小小的一个村镇,根本就不起眼儿的一个小旅游景点,干嘛一定要张扬到南美洲去?干嘛一定要把暗恋的情人找回来?不说私情私欲的事儿,至少也是一种头脑发热,得意忘了形。你那么屁股大的地盘儿,就办得成中美合资?镇里、县里都没摊上,你风流镇就那么能耐?小麻烦加上小麻烦,变成了大麻烦……”
    秀女当然听得懂他的话,但又似不全然明了此间的种种干系。就自言自语,重复着心里的发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列宁早就告诫过人们,凡事都不要犯幼稚病。这就是一种幼稚的表现。你王也那儿,是个镇吗?不是。你王也是个镇长吗?不是嘛。只不过是群众出于无知,把你叫成了镇长。只不过像生了孩子都要起个乳名一样。无知比愚昧更可笑。这话又是列宁同志早早就说过的。他王也不是无知的。只能说他犯了幼稚病。”古峰滔滔不绝,发着议论。
    “那你说王也到底该怎么办呀,他现在是法人代表,度假村的经理,大伙信他的,这些年他一直干得挺有成效的,怎么就……他到底会怎么样哩?”秀女有些沉不住气了。
    “透露你个绝密消息。”古峰用侧目扫了一下空旷的左右,说,“下水镇准备派一个工作组到风流镇了解情况,然后向县里提出正式建镇的设想。镇长的人选都已经物色得差不多了。如果王也没有这些问题出现,还可能给他个副镇长当,兼管一点公司方面的事情。现在这种状况,他就没什么希望哩……”
    秀女恍如鸭子听雷,一时间耳朵里嗡嗡响,头涨得老大。她又自言自语似地说:“这些事里肯定有别的事儿。刘教授帮了度假村,人人都知道的。要付给他费用,老人家百般不收。度假村决定给老头盖一间房他才同意了,已经在动土。怎么又出了派姑爷来讨债的事儿?咋又折腾出几年前的旧事儿来?当时咋不说?再说童雁恋过王也,那也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当时风流镇里的人都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印象,人家都是本本份份、实实在在的插队知青,为大伙出着力。那时没人说啥。如今童雁大老远从外边回来,要投给家乡上千万美元,这些大功大德没人说,咋会传出闲话来哩?……”
    秀女犹犹疑疑,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
    古峰瞧着她,只是在微微笑。
    “还有哩!”古峰说,“远近都知道,王也在外边至少有七八个女人……”
    古峰用眼睛盯视了秀女。
    秀女垂了眼帘,避开他的目光,用小勺搅着盘里的东西。
    片刻默然。
    古峰燃着了香烟吸着。
    “人嘴两层皮,那类话怎好听了就信?”秀女说,“再说,当今这天底下,不论男人和女人,没有一点传说的人有几个?谁人背后不说人?说归说,做归做,有了传说也不耽误做事才对嘛。再说这天底下的男人和女人,有几个不在家里之外,另有个情感上忘不掉的人?人人都有的事,却有人专门编白着去说人,无非是有意整人家罢哩……”
    “讲得好。很精彩!”古峰夸赞着秀女,“想不到童雁当年的山中弟子,也有如此聪慧老到的见解。入木三分,很深刻嘛,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吔!”
    “跟你学的!”秀女含笑瞟了他一眼,“学不好——瞎学呗。”
    古峰也笑起来。
    两个人的脸,都不约而同的红了一下。
    “说实话,这样一闹腾,我原来的投资计划必须有较大的调整。”古峰说,“也可以说是个根本性的转换投资方向。”
    “为什么?咋个转法哩?”秀女又在刨根问底。
    “我不可能去风流镇跟童雁顶牛。”古峰说,“也就同我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撞一样。她是亿万富婆,又是海外华人的身分,我不会那么蠢。但是我也不会舍弃她所带来的优势。懂吧?”
    秀女望着他轻轻摇头笑了:“不懂。”
    “她是一片海,我是个小水洼。我的资金投进去和她不成比例。等于白投。”古峰一扬手,加了瓶黑啤酒,喝了半杯才说,“刚好我的机会来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昨天我接待的那位于副镇长,他是作好了充分准备,要去接管风流镇的全面工作的。”
    秀女听了心中一悸,好似明白了几分。眼巴巴地望着他。
    古峰说:“可是他一没显眼的政绩,二没有他名下引进的资本,靠什么能压得过王也,靠什么能说服上边呢?于是乎——就跑这边来找我,把资金投过去,就等于作了他未来风流镇一把手的后盾。”
    “呀,你这样一整,可是坑了王也。”秀女急不可待地插话了。
    “是嘛。”古峰又喝了半杯黑啤酒说,“王也当年对不住我,可是当今我不会对不起他。至少害人的事我古某人不干。我拒绝了他……”
    秀女似乎松了一口气,笑着举过茶杯,撞了一下古峰的酒杯。各自饮了一口。
    “可是,他又说他可以不参加风流镇的镇长竟争。但是就在下水镇的班子里,他是主管乡镇企业的副镇长,也需要有一点资金引入,有一点别人看得见的贡献才行。而我又不可能彻底不帮他。他爹和我爹是老同事、老交情。我就说,我不准备长期靠拿组团费和拿旅游差价提成发展公司,我要转向实业。你下水镇是山区,交通也还可以,可以在林、牧、农实业方面考虑一下。他一下就高兴起来,说有哇!
现成的哩。前一阵烟台一家大公司就来人谈过,他们早就搞到了地质资料文献,我们那山里多的是花岗岩,要选一架山开采花冈岩石头,搞石矿,全是铺路用料。德国、日本,都张着嘴巴等着从中国进口这种石料。余下的碎石料还可以加工成石灰,国内也在大兴土木,满处都需要这玩艺的。市场大得很。所以烟台那份儿我就拒绝了,你古总就投这个项目,岂不现成?我表示同意,但具体开采地点、销路问题要专门讨论落实才行。他说没问题,他是管这个的,一锤可以定音。但他要求我也先出个1000万元人民币的投资意向书。我考虑下午可以给他办。这样一来——等于我古某人为他王也引开了一股对方的火力。你说哩?”古峰一口气说罢,饮了黑啤酒,又在看秀女的神色。
    秀女一笑,又举过茶杯,与古峰碰了,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不光是搞企业的‘大手儿’,也还是讲情义的君子!
    “不敢当。小事一桩。”古峰吸了烟,喝了茶,很为开怀地说,“其实资本可以成事,也可以坏事。一个资金筹集和投放技巧问题,就可以成人之美,也可以破人之美。关键还在于使用它的人。资本在中国的出现和发展,使得中国人之间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竞争。增加了公平竞争的手段。除此而外或在此之前,中国人只会讲手腕。谁都不讲资本。源于没有资本。都是月薪三百块,只有讲手腕。这形成了人们是消极型的心里信息储存。专门去储藏他人的过错和问题,很少去储藏他人的功业和长处。靠踩下别人过河,而很少去造桥、修路;得到别人的坏消息,如获至宝;听了别人的好消息,转口也会朝反了说。进而学会了编造些坏消息,加在某人头上,一传十十传百,借他人储存成了社会舆论档案。脏了别人,似乎就干净了自己。其实他自己就恰恰正脏着。不过别人正遭着疑忌之瞬间,他就可能上了去,就同公共汽车抢了座位。这就是当今式的竞争或机会。本无公平可言,只有雕虫小技,动用些卑微的心计而已。这使得人们心灵中的阴暗面发达,光明面总是一片空白。
古峰述说着这些话,不无感慨,但他又不想对秀女说得太多,就急急往回收拢话题。“中国是个讲阴阳的国度。而国人心理机制多处于属阴而少阳状态,因此难以圆成太极。阴阳合为太极,阴阳总是不合,所以三千多年以来,中国人总是老古董的样子,只讲阴暗谋略,不懂光明智慧。形成一种消极的文化精神。人心皆以防范为主,以清誉为至圣。都怕一朝毁誉而终身涂地。却不懂助他人以扬一己之乐。
这东西害苦中国人自己。最近一些学界名流,在经济大潮面前闲得无事,竟然把谤辞诽语泼洒向至圣贤师的头上,报界屡见文章,大谈孔夫于、孔圣人乃是野合、野种——私生子的学术成果!连文伦圣祖之父母的‘生活作风’问题也考据得有根有蔓,有枝有叶,更不消说历代帝王、当代过世伟人的隐私史了。如此这般,已算登峰造极。中国还会有什么辉煌与神圣可言吗?如此这般一代代搞下来,中国的文化宝库自会变成一座‘垃圾王国’,连我们自己也成了‘狗娘养的’!”
古峰说到激昂处,开了一句骂,才算把话打住。倒引得秀女扑哧一声笑,喷出了丹唇里含着的一口香茶。
    秀女倒掉两杯残茶,重新斟了热茶,递给古峰,说:“讲得真好。你才是真正的老师哩。中国人里要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就会好得多。”
    “也顶不了什么大用。”古峰一席感慨陈词,头上沁出些许热汗。他擦拭着,饮了茶,说,“现在是人人都在发议论,人人都在办错事;人人都在夸自己;人人都在骂别人。只有经济社会真正形成了,有潮、有流到有了主航道了,一切都以经济关系相互均衡制约了,就谁也顾不得空议论、空口骂或空口夸了,逼着他去做实事,否则就去喝西北风,一切归一,道德伦理也会归一,挖祖坟、掘隐私的丑恶勾当自会减少或结束。”
    古峰看了下表:“唔,十点半哩。别海阔天空了。阿秀,中午饭我要过去陪他们。下午要送于副镇长回去,这样吧,下午我安排一个人过来陪你。晚饭在房间等我。好吧?”
    “让什么人来陪我?”秀女含笑问。
    “你说哩?”古峰已起身拿了皮包。
    “不知道。”秀女故意笑而不答。
    “她来了,你自会知道哩。”
    古峰神秘地吻了一下秀女的手。
    秀女依然只是笑。

小镇除夕记忆

      作者 贾非

       七十年代的一个除夕,在一条大界河畔的小镇的夜晚,听不到往常过节的鞭炮声。

       怕和打仗的枪炮声混在一起。人们在“防战”的心态下过年。

       为了给还小的两个孩子梅梅和小凌添一些年味和喜乐气氛,我把白天冻好的一大水桶冰,外围用开水加热,倒出大圆形的冰桶,再用开水协助抽出预先留好的冰心里的一个木桩,放进预先燃好的红蜡烛。摆到院心事先砌起的大雪堆上。    一只独出心裁的大冰灯,就破天荒出现了。

      照得小院子里通亮。两个孩子活蹦跳跃、欢天喜地,禁不住悄悄鸣放了几响小鞭炮。惹得邻居院子的孩子也过来围观、欢跳不止。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灯节那一天,如法炮制的大小冰灯,就出现在我那一趟房的家家木栅栏院子里。一条冰灯小街的悄然出现,大有一个年俗形成的势头。

      竟然连鞭炮声也肆无忌惮地爆响成一团。

      过年是老百姓一年到头的一个好盼头。放鞭炮点灯笼处处亮才是个太平年的兆头。

      管他哩——该死的是战争!

      那以后,所幸战争退让给了太平。终于人们可以宽心的过年了。

      多年后小镇、小城、大市都搞成了冰灯节、冰雪节、冰雕节,而且越来越大扯到国际性的冰雪文化大赛节,遍及省城、东北亚洲乃至北半球。后来有人说没准儿都是我们当年“穷乐和”过年引发的专利吧。

      其实,天下太平是人类祖先传辈的祈愿。过年——春节只不过是吉祥盛意的制高点。

      “大年三十儿”——除夕,是人类的童年与诸多吉祥之神相互守护的爱意盛典。

      年味儿,搅拌着童年记忆和古老的乡愁,流落在全球各地。张灯结彩着世界。

      祈愿天下太平。吉祥如意!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七章(2)

 

2
    秀女领着桃儿、彩花、云香等一帮桃花女儿们,进了下县、到了老城那天,就都改了主意。嫌那钱花起来像流水,甭说逛街坐车要花钱,就是进那公共厕所也要破费几毛钱。日子再好过,赚钱也不是容易事,就多数约定到老城为止,订了车票就打回程路。大城里差不多都一样,楼群、人群、车群,看一处也就够了。唯有挑头的这三个孩子主意不变。秀女倒也轻了许多负担,带着桃儿、彩花、云香一路南行,逛了广州、深圳,玩得好开心,还结识了几个大酒楼、夜总会里闯世界的新朋友,那个叫燕儿婷婷的女孩,待她们很是热情。都留了名片、地址和电话给她们。
朋友们也知道那远山里的风流小镇又出了个金川湖农民度假村,那是个很古朴、自然、优美、好玩的去处有人去玩,就有钱可赚。朋友们没去过那地方,但咭咭嘎嘎说笑中,就估计那地方该和九寨沟、张家界、白藤湖农民度假村差不了多少。桃花女儿们自然也就知道了天下还有那许多和她们的金川神水湖相仿佛的地方。只是出了山门才听得见,看得到。这就叫信息,捕捉得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派得上用场。
    秀女领她们离了深圳,返回广州,秀女要在酒店给她们订直飞老城的机票,可桃儿却说刚刚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她们三人要一路走一路看看,没准儿到哪儿高兴了,还会下车玩几天,签了字再改车次往老城走,不用再买票。她们问得倒够明白,又拿出三张硬卧票给秀女看了,秀女就自个订了去汕头的机票。她急着要去见那人——古峰。但又不放心这三个桃花女儿们,人山人海里千万别出一点意想不到的事儿,就叮咛这、嘱咐那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又定下一条,决不准中途下车,拐骗年轻貌美女孩的事不少,你们三个很惹眼,又头一次出远门,直到三个人一一答应了,并充满自信地说,我们都是大人啦,遇上啥事儿也不怕。你放心地去了就是。秀女的班机比桃儿她们的车次早几个小时,就在酒店分了手,搭车去了机场,飞往汕头。
又是那位司机,开了那辆雪白的桑塔纳到机场接了她。车子走了好远一段路程,还没有到达驻地。过了几家酒店、宾馆的楼房,也还没有停车。司机说,古总前天刚好去了深圳,你们没有沟通好,不然准会在深圳见面。不过没关系,有我为你安排一切,尽管放心,他来电话说过,明天下午的班机从广州飞回来。
小车又转了弯子,一片古铜色的楼宇,远远的涌进车窗。很是壮观,有点儿像鸟儿峰的左右山岗。似有一团风雾在群峰中缭绕。司机说,这儿很美。很清静。凡是古总的人来,都住这里。古总在那里挂了帐户的。你的吃、住、行都不必自己花现钞,打个招呼小姐就计到古总的帐上。好随意的喔。她对司机后边的话,听得并不太在意。
秀女对于住店谁花钱之类的事,本不当一回事的。有了钱她敢大把地花出去,没有钱也过得起苦日子。她就是这么个人。而对于“古总的人”这四个字,却用了心品味不完。是古总把她秀女当成了他“古总的人”吗?她觉得这称谓有几分让女人心里发热。
能激发秀女想象出好多温馨的事。如果是司机凭直感把她当成了“古总的人”,而古总却另外有他自己认可的“古总的人”,那就未免有些滑稽。不管怎么说,秀女也算得上豁达的女人。双方都是生米煮过的熟饭,各有一口锅——各有一个家庭的人,这类风流韵事不去用心思多想也自罢了。她跑这么远出来,还不是一心扑实地要为小镇的度假村开一些游客的来路、找一点引进资金的可能,为那高身量的镇长减轻些心里的沉重?
    她又想起了他——那位山里的高身量。
实际上她有意忘掉他,才有意把海边上的事详详细细告诉了阿雪。甚至她还想亲自讲给那高身量的镇长听,看看他会不会生气。可叹的是,在镇里一见了他,自己就先借由儿闪避开,不好多说一句话。于是她咒了自己,想忘掉他,来到这片海,寻那山外的他。
可是来到这片海,却又在想起山里的他……
    她咒着自己,说不清还能遇到什么排解这些心思的好办法。
    车子驰进那幢鸟儿峰似的楼群停了下来。司机引她步入主楼的大堂。这里真的富丽堂皇,好够气派。两厢墙壁是榆木浮雕。全是古色古香的人物,看来那是一组完整的故事,她只从自己的农民度假村新买的彩电里看过红楼梦,也许正是这部戏文的写真吧。里边深远处是巨型玻璃墙壁,透得进亮丽的阳光,那里是假山、喷泉、小型瀑布。如果是往常,或者今天古峰在她身边,秀女又会像小女孩子那样跑过去看个够,把那壁雕上的故事也会数数点点问个清楚。可是今天她有些意气消沉。稳重得倒真像个中年的妇人。话语也少了,整个人是一个缄默的调于。
    是什么原因呢?
司机为她在总台登记完了,提起她的小皮箱,进了电梯直上六楼,进了6608房。司机说,这是古总的人常住的房。不是包房,但只要古总有人来总能拿到这间房。其实设备都一样,只是房号是个吉数,8——发,广东人讲这个,发财的意思。
秀女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司机又说,这楼里就有餐厅,在二楼,各款潮式菜全有。隔壁有几家夜总会、卡拉OK歌舞厅。您只好自己吃晚餐了。我还要回公司待命,晚上要闲的话,不妨去听听歌、跳跳舞什么的。不然我从公司请一位人来陪您一下?
秀女说不必了,已经给你添了麻烦,去忙你的好了。司机说,古总的事就是我的事,应该的。明天他一到,我先送他来看你。司机又说了一些很热情的话才客客气气地走了。
    秀女一个人在房间里,心里很有些落寞。她无心浏览房间里的豪华装饰和考究的陈设,草草地梳洗一下,换了身衣服,又一时想不出该去哪儿,就坐在那儿一个人发呆。她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般心意消沉,且有点儿像麻团似地阵阵发乱。
一向是欢天喜地愁不住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涌出来一股股惆怅。有什么值得发愁的事儿吗?想来想去也没有。一切都很顺妥,头等舱的机票、靓车接送、热情的司机、豪华的酒店、客房……什么都不缺,只为着缺他一个人吗?她想一定是了。投奔的人儿不在,一个人落落寡欢。她看过的一本书里,就写过这种情景。但那是一种纯情少女的失恋。而她秀女哩?
    她想尽量把这种意外邂逅得来的恋情看得淡远一些。记不清什么人说过,叫做拿得起来,也放得下去。不可使自己遭了魔。一般男人本来就是这种豁达心态,而自己却独钟而执迷,就会令人反感。那就是“剃头人的挑子——一头热”。也会苦害了自己。前次临别不送,此番临来不迎,全由那小车司机来应对一切,这会儿不免令她秀女生发些许联想。不管对与错,在古总出现之前,她都必须这样想。于是她努力使自己轻松起来,鼓起山里超凡女人的精神儿,去干她所应该干的事情。民以食为天,填饱了肚子才有明天。对了,明天古总会回来,就会见到他的。
她把对于明天的期待,也情不自禁地给了那人去占领了。她想改换一下自己的心境,努力忘掉山里那高身量的镇长,也不再去想这海边的高身量男人。
    可是,她让自己去想些什么哩?
    啊,秀女。毕竟也是个女人似的女人!
    但她终于决定,晚餐要给自己选几样真正喜欢的菜肴。潮汕食家虽然美味出了名,可自己毕竟是中原人的后代,总有自己土生土长的择食口味,于是她决定不进宾馆二楼的餐厅,因她见过那门庭上悬了“潮州食府”的金字匾额。要到外面选一家可以泡制中原口味的去处,坐下来消消停停享受一餐,然后回来冲凉,看看电视。有时间也许去逛逛夜市。
    她走出宾馆的楼丛,门首恰是那条宽阔的大街。对面一排排霓虹闪烁中,有不少餐饮、菜馆、酒楼的标志。其中一处南北食城,京、鲁、川、粤美食总汇的霓彩大字最为醒目。她上了过街桥,跨过大街对面,朝那霓彩的辉焰中款款走去。她走得不慌不忙,令自己浏览一下春夜初临的汕头街景。
    食城楼前的一片小小临街空地,被经营者精心地利用起来,铺了草坪,修了悉尼风味的小小凉亭。还塑了一座飞天女图的浮雕石碑、围了水池、石凳。石碑的两翼则挂了食城的彩照简介和美味图片。在那里小坐的人多半是等人,齐了同登那食城。行人路过也不免驻足,小领一番此处的别致风情。此刻这里的人并不多,更显得宁静、清雅。好似山里那片桃林、那片茸茸初起的绿色草地、小山、小泉……她信步踱了进去。
    那碑前最先就站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女人。她品看着那碑上的刻文、镜架中的图片,只留给进门人一个好看的背影儿。
    秀女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停在那纤细腰身的背影儿上。那一头大波浪式的悠长曲发,和她秀女的样式大同小异。那件纯正黑色的小西装,恰到好处地卡出了纤细腰身和丰臀的曲线。那件同样黑得出奇、斜开的呢绒长裙、那双粗跟的意大利式女鞋、那只垂在左肩下的橙红色金锭挎包,从头到脚,和她秀女此时此刻的装束一模一样。
秀女从这女人的背影中好似吃惊地看到了第二个自己。好奇心促使她一左一右踱了几个来回。想要看到她的正脸。其实那女人似乎也在从镶嵌图片的镜框中观察着她秀女。当她临近那女子身边,平行站立、装作盯视同一镜片的图文时,两个女人的侧目余光里都出现了个头齐顶、姿态一样、衣着相同的另一个自身的影儿。大约半分钟后,两个人几乎同时侧转了身来,面面相对地盯看着对方,同时现出了惊讶不已的神色——两个女人的容貌居然出奇的相似。除了那女影儿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岁出头之外,这两人绝似得好似同胎姐妹。即使孪生姐妹也难以达到发型、衣着、鞋物、品牌都相似得如此划一无二。她们不得不惊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大姐……”那女孩开口了:“你好年轻、好漂亮喔。”她是江浙口音。
    话语很动听的。
    “小妹,你比我还漂亮。你真正的年轻,一切都是真的。”秀女不住盯视着她。
    “哪里呀,大姐看上去虽然有三十岁的样子,可跟我站在一块并不显得大嘛。说一句冒昧的话,大姐一进来,我就在镜子里看着你哩,我觉得我们就像是一个人。”她说话温和,又直接了当。
    “至少,小妹让我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我。”秀女还在品视着她。
    “可是我……就不敢想象十年之后还能有大姐这般风采。”
    “岁月虽然不饶人,只要心境好,你会永远这么年轻、好看的。”
    “谢大姐的吉言啦。”
    “哎,小妹,敢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这边的人,都叫我甜甜,大姐就叫我甜甜好啦。请问大姐……”
    “我叫秀女。”
    “哇,好好听的芳名喔!”她笑了,笑得那么俏丽、明媚。
    “哎,甜甜,你我见面,也真算是姐妹缘分哩!”
    “是嘛。穿戴都一样也算更不易,全是——华伦天奴嘛。搞不好,别人会以为是同一位先生给买的……”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笑得放出了声。
    “哎,小妹,我们进去一道吃晚饭,姐姐请客,肯赏光吗?”
    “谢姐姐啦,姐姐肯为小妹丢掉生意,可小妹不成胆,我是有老板约了的,一定要等在这里陪人家的啦。这一行姐姐该最明白了,身不由己,全靠人才可以赚到钱的啦……”
    秀女好似听明白了,那甜甜是个等男人的靓女。而她,把她秀女也当成了和她一样的人。她心头掠上一层阴影。惋惜、失望,甚至有几分痛楚。仿佛夜街上等客的不是另一位姑娘,就是她秀女自己。
    “唔……唔……那好,那好,大姐不再打搅了……”
    “大姐不必走嘛,小妹不会耽误你生意的,我反倒会帮你。大姐这年龄,若不是靠了特殊天姿,干这行也会不容易嘛,呆会老板来了,我有两个‘我’陪他,他会高兴出钱给你的嘛。何必哩……”
    “小妹!”秀女想发火。那话越来越不对味儿。但看到那是第二个自己,就软了下来,“小妹,别误会,姐姐我不是干这行的。但愿有缘,今后再见面。”
    “呀,不必客气嘛,你,这一行……”
    秀女心思混乱地离开了这里。她希望那甜甜就真的是她秀女的影于,她一走,也就能把她带出那片怪梦似的小草地。可惜,她并不是影子。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秀女还是一个人进了食城。她努力使自己能恢复原来的心绪和食欲。她努力把这一幕想得有趣儿或者滑稽,或者是两个惊奇相似女人在异乡夜街上的小插曲、小传奇。如果交给宋丹丹、再找到一个小宋丹丹,肯定会演出一场很叫座儿的戏剧小品,她的努力很有效。她登上二楼,那宽敞的各地风情原初装饰,立刻把她带到了这座城市以外的许许多多不同风物的地方去。领班小姐迎过来,征询她的选择。秀女选了那间小木板屋式半壁围成的小台座。她感到这间很有她风流镇度假村里耕园小屋的味道。她坐下来,小姐问过要什么茶。她想说要家乡的野山茶,可是又咽了这可笑的话,还是随口要了白叶单丛。这是上回头一次遇见古峰时,他每餐必点的茶。他好像只喜欢这种茶,是潮汕的名产,于是也就成了她此番领着桃儿出行,每处就餐必点的茶。不论走到哪儿,每喝了这种茶,那绕的香气,那清冽的滋味,都会使她脑海里闪现出那海,那沙滩,那阳光,那夜街。也还有——那个男人……
    她认真地接过小姐递过来的菜单,合她口味的东西实在好多,但她一个人就没法多点几样,以便享享品尝的口福。如果他在,情形就会不同。
    她又想起了他。
    也好,多想那个男人,就会冲掉她姐妹似面孔的影子。
    费了一番比较工夫,才点出了两样小菜——京味的小碟酱肘花、川味的红油土豆丝。外加一小碟江浙味的葱油小饼,自己果真破例,又要了一小杯黑啤酒。
    女人,当她一人独处的时候,下大决心要犒劳自身、奢侈一下,最终也不过如此。秀女如此,女人似的女人也多半如此。
    等菜期间,是品茶的时间,对秀女,也是边品望四周各种风情异物的机会。这层二楼里,食客不多,灯光不明不暗,设计得很叫人眼睛感到舒适。这白叶单丛的茶香,也真就比潮汕以外的其他广东地方要浓烈而又清雅,又提精神,又有几分醉人。
    位小姐、两张方盘,她的菜肴、酒水就一次性上齐了。这速度够快,杯盘干干净净,花纹形状也十分考究,不愧这里是潮州瓷的故乡。那两盘风味小菜刀口齐刷刷,摆出了利落的造型,一朵红色物卷成的小花,叫不上名来。一朵白色物切成的银丝小花,看得出是一朵银菊。
    “小姐,这花朵不会是塑料吧?”秀女觉得当今塑料东西太多,若是也侵入盘中餐,真就十分可怕。她顺便问了一句。
    小姐微微一笑,说:“怎么会啦?凡是入盘的,都可以吃,是本店特配的口味调剂小菜来的喔。小姐放心,请慢用。”小姐转身又去忙。
    秀女先夹起小红花,细看才明白,那是葫萝卜切薄了片儿卷成的。她好奇地咬下一瓣品尝,想不到会酸甜爽口,还带着茵香叶的异香味道,醒神开胃,她竟一口先吞了那小红花。心里忍不住笑自己,是个贪恋怪味的角色。再用筷子拨开那朵银菊花,便知那是白菜根精心切出的银丝线,热水烫过就卷曲成野菊形,散发出淡淡的辣粉和酸醋芥末的刺鼻清香,她要留住这朵花,最后再吞食它。她喝一口黑啤酒。
一时说不清它是个什么味道。上次与古峰一道,她是以茶代酒的,这次她一人独饮,也自品不出酒的滋味。品得最多的,无疑是自个心里的味道。但那两样家常菜,吃起来却令她叫绝。酱肘花、炒土豆丝,连农村老妇、小姑娘小媳妇也会做。是中国老百姓常吃的糊口菜,她想不到这大酒楼里的食城也会做这种菜。恰是平常菜,给这里做出了不平常的味道和口感,令她觉得世间事,真是学问无边。同样的四肢、躯体、一个头,人和人也自会有着无法比测的区分。那么他与他——一个山里的高身量,一个这城里的高身量,将会如何比较、有些什么区分哩?她不知道。
    她又咒了自己,吃着菜也会把心思跑到这上来。那心思好似一匹没戴笼头的小野马,恣意儿任着性子胡跑乱窜。唔,还是吃菜,喝酒吧……
    二楼,传过来一阵阵很好听的音乐。是从那开阔的楼梯口空间传过来的。这曲子她最爱听的,唱词和旋律都在她心里边,随口可以和着那音乐哼得出来:
 
        啊,大哥,大哥你好吗?
        ……
 
    这歌词写的是当年知青们的事儿。总令她想起那年在鸟儿峰下的堂屋里,头一回见到那城里来的八个青年人的情景;当然,最近也掺和进来那片海,和那海边又一个高身量的他……
    下面的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嘻嘻哈哈的男女说笑声,一楼走上来一伙人。领班小姐在前,相随的客人是三男三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谦让着另外两位男人的,竟是他高身量。雪白西装的古总。是自己入了痴迷,出来幻觉吗?不是。那导引小姐“古总请、古总请”的柔声叫着。餐厅里有好些人也把目光投向了他们,该不会错的。而紧随在古总身边的,竟然会是那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靓女——甜甜。另外两个小姐也花枝招展,她就无心去看。一行人谈笑风生,只顾随那领班朝三楼楼梯走上去。
    秀女希望这是一场梦幻。
    可惜,她醒着。
    秀女不想亲眼看见此类情景。
    此情此景,却来碰撞她的眼睛。
    她像个木头人儿似的呆坐在那儿。两眼直直,欲言无语,欲哭无泪。头脑里嗡嗡怪响了一阵,天旋地转了一阵。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像一具被海浪冲卷上沙滩的遗体,孤零零的没了思维。没了呼吸。没了生命。
    天地间不再有声响,不再有日月,只是一片空白。
    天地空空、心宇旷白,本是道家清虚之境的极至。好多人苦心修炼多年亦难达此境。而秀女仅仅在几分钟内就也心临空白之地——当然,这是一种反作用力所造成的“反道心”。是意外重撞之下的心理病态。但不管这心理空白是正力所至还是反力所至,对于思虑过度、心力疲劳的人而言,只要她本身是个有毅力的人,这空白的出现,自会为她迎得排除一切纷杂思绪的机会,令她在松弛的空白中重新组合自己的心理结构,在短暂的凝固与平静中,获得新的生机。
    于是,秀女清醒了。从短暂的天地空白中走了出来,耳边又听得到三楼飘下来的音乐,已不再是那《大哥,你好吗》,而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她为了缓解自身心力的疲惫,使自己有力气维系自己镇静状态的生机,她一口喝干了那杯中半留的黑啤酒。脉搏起动加快了些许,身子也觉得恢复了些力度。她买了单,总共不到六十元。又去洗手间梳理了下秀发。加了一点淡淡的唇膏,步上楼梯,向三楼走去。
    两厢有小姐向她含笑点头,口里不住说着“欢迎光临”。
    舞厅里灯光华丽多彩,却幽暗适度。一组组咖啡小桌、软座,围了那彩光旋转的舞池。两厢是半截乌玻璃屏扇间隔开的小型雅座。人不多,显得稀稀拉拉的。舞池里有三两对男女在那合着音乐散步。秀女选了边角处坐下,小姐送上热咖啡和开心果盘。她说了声谢,就把目光有意向两厢的雅座里打量。那里光暗,一下看不清楚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是苦还是甜?当然苦的成分多。
    可是,人们为什么还要花出钱,跑到这里来寻苦味的哩?
    一位年轻的西装男人走过来。
    “小姐,可以坐吗?”
    秀女只在幽暗中看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那青年坐定后要了黑啤酒,为秀女加点了哈蜜瓜等水果盘和点心盘。并说,小姐请用,想要什么我来点。
    秀女只是饮她苦味的咖啡。
    “小姐,可以请你跳舞吗?”
    秀女颔首一笑,起身同那青年步入舞池。节奏很慢,是慢四步。刚好他们顺着舞池边缘踱步一圈、两圈。把那两厢雅座里的男男女看个仔细,没有古总一干人马的影子。
    他们去了哪里?那青年人跳得很油滑,总想变些花步。而秀女只是领着桃儿等在深圳时,和女友们进过一回舞场,学了一二种“老步”,勉强随得上就是。而那青年倒说,小姐人漂亮,跳得也漂亮。秀女却只是淡淡一笑。
    “小姐,要不要进包房?那走廊里边就是,多得很,特安静的。便于聊天。”
青年试着秀女的态度。
    秀女望一眼廊道口上异样的灯光,没作出反映。
    “那里只可以玩到午夜0点。”那青年又说,“如果要过夜,可以上四楼包客房……”
    一曲终了,他们回到座位。秀女听明了此间大略的奥妙,并且已初步判断了古总的可能去向。她觉得任务已经完成。只待看个究竟便是。她独自买了单,向那青年友好地点头一笑,缓缓地起身步出了舞厅,下了楼,走出了灯火辉煌的食城。
    秀女决定回她下榻的宾馆。日来——特别是今天的心力疲劳,恐怕需要她认认真真地对待一下,方可以再考虑明天以后的事情。
    夜,好宁静。好清冷。
    她的心,也好平静。好清冷。
    ……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七章(1)

 

1

 
    新春正月里,正是雪落中原的时节,南国广州却正下着牛毛细雨。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南方还没进梅雨季节,春寒时节却连阴了三天,天气由潮湿而添加了阴冷。
    广州火车站前广场的人群头一回清落了下来。外省来的打工族,虽然领了南国冬季温热如春的天恩,平素多半就露宿在这里,如今也不得不寻个可以避雨的安身处所。那道长长的顺街桥下,自然就成了好去处。人群虽然拥塞得密如蚁团,却凭靠着众人的体温,添加着些许群聚的暖意。人们只顾瑟瑟地挤拥在一起,享用着共同创造的这一点点温热。见工、求职之类的事,也要等到天气晴朗之后,再去人才交流中心或者劳动力调配站碰运气了。
而广州人的行为和动作,并不会由于天气阴晦而变为消极。这里的一切事情都会风雨不误。竞争者们常常会寻找一切可能使对手松懈一下的机会。所以类似这种不宜行动的天气。倒成了竞争的对手们出其不意、大肆行动的时候。出于此种规律,广州站前出站口争拉宿客的小招牌,反而比平日多了起来。介绍旅店的小姐们也有所增加。连接送旅客的车辆,也比赛似地换了新车、好车。这一带倒成了广场唯一喧哗热闹的角落。由于车次密集,加之列车误点、改点,出站的人流汇成不间断的长阵,已分不清那伙是哪趟车次、从何地开来的。抢客的各种旅行社、小宾馆、小酒楼的伺职人员只能逢人必问、逢客必拉,广州市内人对这些殷勤问话只须昂头走过,不屑回答,打工一族背包摞伞,早有随遇而安的准备,根本不去理睬宾馆的事。省内外市县的人熟来熟去,早有固定的下榻处,他们多是摇摇头就算了事。只有遇到外省人,远地人没来过广州又没有专门接待单位的人,才有可能对他宣布一套本旅馆的设备条件、距离远近、房间价码之类。所以站在这种人流里接客、拉客、作客的所有人,都是神色紧张,很是辛苦的。
当出站的人流细下来,出现一个短暂的空档之时,站口里走出一男一女。正是童雁和小石匠山老大。
这两个人的出现,有如一场大戏压轴的主角出场,只引来众人以惊羡的目光观看,无人再迎上前来进行那接、拉、争、抢的纠缠,童雁的装束还是那等平淡无奇,但那细高挑的匀称身材,在广东地界是出众不凡的。她在脖颈上加了一副加拿大工艺的兽骨佛珠胸链,那咖啡色的大型念珠和骨雕护身符像,在开司米罩衣的胸间,闪射了域外人的气韵。而紧随身边的山老大。则更让南国人难以想象他的身分。中原人多认为风流镇的男人奇矮、奇丑。而这1.6米的个头,出现在广东街头的男性群落里,该算是不长不短的标准个头。但那副宽肩、隆胸、阔腹,能装得下两个本地的广东男人。再看那虎颈上的脑壳,浓黑密卷的重发,黪黑发亮的脸膛,墨似的长眉、环眼,开阔的嘴巴上圈满了鬈曲的络腮胡须,说不清他是哪国人。
童雁领他路过老城时,特意为他购置了一套可身得体的雪白色高档西装,红亮的捷克式尖头牛皮鞋,加上他爬山探石手不离一根桃木棍的习惯难改,又配了一根称手的龙檀木手杖。外加一个很轻便的美式旅行小皮箱。与童雁这位高雅超群气度的女士形影不离地行走在一起,他步履总是因急迫而显出轻敏而矫健,没人会想到这是爬高山弄险石留下的习惯。好奇的人总是作出种种猜想——是南美的农场主?还是西班牙斗牛场老板?
至少,是那位女财东的保镖或打手……
    这二位来客,由于被广州人认为不是可以住小酒楼或招待所的人,所以不去费力光顾他们;而大饭店、名酒楼,向来用不上这种短兵相接的方式去闹嚷嚷地抢生意,它有专门标志的“的士”车队,或者走几步路去“的士”站,或者随便站定某一路边,一扬手,登了车,一句话,就可以到达要去的宾馆。
    他俩很轻松地出了站口,越过了接站人围成的小小空地。走在从来不曾这般寂静、开阔的站前广场上。
“北方落着冬天雪,这里下着春天雨,真绝。”这是山老大落足广东地面的头一句话。 
  他讲话迟钝,却有山里人特殊的简练和宏亮,自行省略好些字,但能让你听明白。他仰起黑黑的脸。张大了嘴巴。承接那自空而落的细细的雨雾。边走边转动着身子,看着那电讯大楼、流花宾馆、民航楼、广九站、还有那立交桥和桥下的人群。
    “这里,人比山里树多。”他又说,“这里的人,话不懂。老师,这就是广州?”
    “没错。”
    童雁走着路,望着他:“你喜欢吗?”
    “喜欢这样的雨。解渴,淋不湿衣。”他说,“山里雨加风,比广州大。山里下雨也好玩。脱光衣裤,围山跑,可够淋,就当洗了澡……”
    童雁望着他,会心地笑了。
    “老师,我们去哪?”
    “就在前边,华厦饭店。”
    “……太近。没半里路可走,不过瘾。”
    “为啥?”
    “在山里,每天要爬山、走路十几里。这些天,尽坐车。不走路,全身痛。”
    童雁又笑了。
    “晚饭后我陪你走。”
    “嗯。”
    二人穿过长桥下的车流和人群,向右手方向的宾馆走去。
 
    童雁离开风流镇的那天,就讲好了路过广州、深圳,寻找女儿燕子,母女团聚几天再回巴西。她反复观看了农民度假村的每一处石雕、浮雕后,觉得这是一奇,与她见过的所有古今建筑的石雕群落截然不同。好多图案和造型,颇似她见过的麒麟功画。所谓气功画。本已是当今一大奇迹。修炼麒麟派气功,体验过当代生命科学内蕴的人们,有许多本与画事不相干,从未运笔作过画的人,奇迹般地于练功中出现的许多奇景、奇物、奇形、奇线、奇彩、奇光,都可形诸于笔墨,生动地呈现出一幅幅画面来。她见过的,那是些飞鸟、奇兽、人物、佛像、天光、山川等等万物万象的奇异组合。笔态怪异,造型生动,笔起笔落出奇的准确,是变形与写真、古意与今意的巧妙融汇,这些功画出自于根本与美术无缘的练功人手笔,曾经引起童雁的极大惊讶。由此她在自己的大瀑布康复中心拜了来自中国的气功师为师正在学练这种功法,所以心身体态比前数年大有健朗、充实、年轻之感。此番在金川农民度假村的诸多石像群里,她又重游了功画意境。是一种心灵抽象与山野物象的绝好展现,恍如步入了超凡脱俗的禅境。她暗自断定,这里肯定有了不起的功夫家和石雕家。原来这一切都出自一个小石匠——山老大之手。这又令她惊叹不已。当初她在这儿插队教学的时候,山老大并算不得聪敏超群的一个。前几日她问过他是怎么学得的这手绝艺,老大也是咧开大嘴巴傻笑:“自悟,嘿嘿,自悟呗……”
    刚好她想起进入国门的那天,广州的一位朋友接她到新近落成的酒店去下榻,说了要增设一个禅意世界,搞一些立雕、壁雕而苦于难得有人设计和实施的想法,她就决定领山老大同来广州,推荐给那位朋友,于是,就有了这一男一女的此行。经过童雁的动员和包装,山民似的小石匠就焕然一新变成这副令人猜测不透的“洋老”形象。在华厦饭店安排好了两套下榻的房间,童雁又拜托服务小姐特殊关照一下那位同行的先生,为他讲解了热水冷水的用法,冲了凉,换过内衬之后,他们到餐厅去一道用晚餐。山老大按广东人习惯用温水冲过凉之后,感到周身轻松滑爽,还嗅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冲洗液的芳香余味,更觉得心情也爽快得多。又见这餐厅开阔,台布洁白,餐巾挽花,杯盘晶透,高背靠椅、壁板屏栏处处雕满龙图花案,服务小姐一个个端庄秀丽,文雅可亲,只闹得山老大目不暇接,心花怒放。   他是个内秀于心,心地很灵的山林汉子。他不想在这华贵的地界露出山民气,令童雁脸上挂不住劲,他一切都偷偷留心着应对方式,既端正又随意地坐在那儿小姐递过带着香味儿的热毛巾,他会点头示谢;小姐斟茶、斟酒,也以手指点扣台面。等等。叫童雁看在眼里也忍不住那心底泛出的笑意。但老大一有空闲时刻,总忍不住把目光贴近那些随处可见的龙雕花纹上。表现出的却是一副工艺鉴赏的神态。就连台心插花的陶瓶也被他拿起来看一看、弹一弹、听一听,然后再嗅一嗅,看那插着的艳花是真的还是假的。接着,他就感叹一句:“广州,花真好。真花开得旺,旺得像人工造;假花做得好,好得像真花。”童雁终于忍不住扑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老大黧黑的脸膛也会泛出害羞的红光。
    童雁打开她的小皮夹,拿出一叠刚刚洗印放大了的彩色照片,递给老大。他接在手中一张张仔细盯着看。
    “哇——好漂亮呀!”
    老大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句感叹。这句广东人的特殊感叹用语,在山里的小镇只有赶车的“老前辈”经常用这“哇”。“哇——这闺女长得好漂亮噢!”“哇——这小子长得好壮实呀!”这是“老前辈”作为广东籍人,长期游走五江四省自创了一口“协合”用语之后,保留下来的唯一广东特色语调,而大部分镇里人并没有几人受到“老前辈”的熏染。山老大就更不曾这样发过感叹。落足广州地面之后,也还没有几回和广州人正式对话的机会。只在进了华厦饭店步入房间的时候,热情的服务小姐们初见老大时,情不自禁地赞叹:“哇——先生好体魄吔!”
    “哇——先生好像歌星巴洛地吔!”仅此而已。
    这壮牛似的小石匠还真是个机灵乖巧得叫人吃惊的角色哩。童雁想着,就越加喜欢这个样子憨实、心机最精的小石匠。
    老大翻过几张照片之后,眉毛聚紧在一起:“老师,这好看的照片里的石雕,跟我那心里的差不多。”
    “跟你雕出的东西也差不多,对吧?”
    “是。不过,颜色比我那石头好看得多。老师,这是什么人的雕作?我去拜他为师。”童雁含笑说:“那人就在最后一张上。你准认得的。”
    老大急急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愣了下神儿,笑得“嘎嘎”响,又猛地掩了口,收住笑。
    “嘿嘿嘿,老师考住了我。”老大憨笑着说,“想不到我那石头,照到照片里会这么好看哩。”
    “那相片里的人呢?”童雁问。
    他看着那张照片里的自己,一身雪白的西装,背后依着一块高高的怪石,黑黪黪的像一头石牛。他笑了:“两头黑石牛。一头穿了白西装。”童雁被小石匠的幽默逗得笑弯了腰。
    “老大,明天我就领你去见我那位朋友。这些相片就是有说服力的资料。可是,你一没有专业证书,二没有投师学艺的说明,人家怎好决定把那项设计任务就交给你哩?”童雁在将小石匠的军。
    “好办哩。”老大说:“只要看了环境,说出要求,我会入静。一个时辰,就画出来。不满意我走人,不用管饭的。”
    童雁憋住笑,问:“入静是啥意思?”
    “坐在一个安静处,会老师。”
    “原来你有老师?”
    “有。可是他不会出来。”
    “他在哪儿?”
    “在我的宇宙里。”
    “什么?你有自个的宇宙?”
    “是哩。人人都有。只要你合目静坐下来,就能看见。那是你自个儿的天空、大地、太阳、月亮、山河、江海……什么都有的。”
    “越说越玄,老大没喝醉吧?”
    “哪杯是酒哩?还没捞着喝嘛。”
    “唔——这只高脚杯,是黑啤酒。来喝。”
    二人举了杯,喝了一大口。
    “哇,怪味儿!”老大脸上出了怪相,又缓缓地说,“倒好喝的。黑人喝黑酒,越喝越黑哩。”
    童雁又忍不住笑:“这可是养颜酒,常喝皮肤就白净了。”
    “好。那就喝进肚、擦了身,洗脸见效准快。”老大说着,就用指头沾了一滴酒,涂了手背,认真的去看。
    惹得童雁笑呛了嗓子。咳了好一阵。
    “我也觉着怪事。”老大说,“那年——山里来过三个人,你知道哩。我正在山里找石头,见三人盘坐在鸟儿峰下。合了眼端端坐。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反正我该歇了。像睡没睡一个时辰后,全身发热,头顶热,掌心热,头胀耳响,静下后,有声音,好宏亮,好遥远,头一清爽,我就看见他了。我随他看了好多图像,跟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样,全是些庙宇、殿堂、石窟、壁岩,就再也不忘,一睁开眼,我还在山下坐着哩。站起来,身上好有力。想跳,想蹦。就跳,就蹦。天天就这样,在夜里,不想别人看见。那以后,我就能雕得出好多石像,画得出好多图。力气也好大。只要静下来,我用心意呼唤他,图相就来……”
    童雁听得发了呆,搞不清老大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不过,老大是个憨厚老实人,对于个人的心理感受,无须以另外某个人的心理结构去衡量他的真与假。你有你自己的心灵世界,你认为真的,就可以听一下;你认为是假的,完全可以不信。去爽爽快快走你自己的路,睡你自己的觉,没有必要去凭借自己的某种社会地位或力量去干预他人的心灵世界,如果你怕吃饱了撑着,可以去跑步,去钓鱼或者作些行善积德造福子孙的事。
    童雁想到这,就觉得老大越发是个神秘秘的奇人。
    晚餐后,她领他到夜街上去散步。
    广州,这座中国出了名的不夜城,是灯流的交织,车流的交织和人流的交织。在歌与舞、吃与喝、玩与乐当中进行着白日所无法完结的事情。延续着资金——城市血脉的流动。当然也有例外,夜幕和喧杂,也给另外一些人提供着方便。那类事情的出现,给这白昼一样沸扬的不夜城,涂抹出另外一种色彩,那是华灯下的阴影,炫光里的黑暗。
    这条溢光流彩大街的尽头,是广州站前广场。他们不想走进那种人群。走上跨街曲线桥,在桥心处小小停留一下,一览长街的灯河,享受一下春夜凉风的清爽。走下桥头弯回去,可从街对面饱览下榻的华厦饭店的灯彩,再横过下一座过街桥便可回到了驻地。
    刚下桥头,要通过一个黑暗的小街口。那条小街好似深深的峡谷,不知通到了远处的什么地方。
    三个男人的黑影出现在他们前边。稍一闪动,另外两个就闪到树后,一个迎过来:“有美金换吗?”那是低沉、暗哑的外乡口音,只有童雁听得出。山老大轻轻跨前一步,把童雁挡在身后。他摇摇头,示意那人走开,他们自管朝前走路。另一个影于打斜刺里窜出来,掠了童雁的小挎包回身就跑。没想山老大身子一矮斜出一脚,那影子便倒栽出去三两步,滚倒在地。小挎包已回到老大的手里。先前过来搭话的影子已经亮出匕首,抵住了小石匠的脖颈。而山老大却嘿嘿笑了一下,夜色一样黑的嘴巴一裂闪出了雪白的牙齿,那影子正伸出另一只手要他交过那只小皮包,没想那影子竟“哎哟——”一声惨叫,跌跪在地,——他的腕子被小石匠捏住,好似折撅一根甘蔗,那垂下的匕首落进老大的手里,“唰”的一扬,划了一道亮线,飞了出去,”的一声,钉进那棵紫荆树干上,刚好刺过那树下人影的脸旁,那影子躲立在那儿,抖抖的腿一软,斜靠在树干下,动弹不得。那两个影子已经抱头鼠窜,不知去向,老大把小提包挂在童雁的肩上,两步靠近树根,揪住那人的衣领提了起来。
    “大、大哥,没我、没我……没我的事……,大哥……”那人声音抖抖地求饶。
    声音好耳熟!
    老大移过身子,让背后灯海的余光漫过来,看清了那人的脸孔。
    “……棹工……”
    老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童雁不信了自己的耳朵,会是风流镇的人,秀女的男人?
    那影子已认不出眼前这一男一女,早已被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仍就是:“大哥,大哥,没我的事……”点头哈腰不住求情。
    “操你娘!”山老大吼叫着粗话,“睁开你狗眼,看看我是谁!”
    那人才定了神儿,凑近了看,才敢辨认清楚:“……山,山老大?……”
    “啪!”山老大给了棹工一个耳光。
    棹工只管捂住脸,蹲在地下喔喔地放声哭起来。
    童雁见那人本是穿了西装的,可是散胸露腹,周身滚了泥土,蓬头垢面,成了一副乞丐相。
    “老大,真的是风流镇的人?”童雁问老大。
    “还他娘的错得了?”老大动着怒,“你小子,缺德!出来就犯坏,给山里人丢脸!”
    “不是呀,山哥……”棹工哭述着,“到广州第二天,我就被小偷给偷光哩!”
    “准又是看上女人。”老大问。
    “不是,是她——骗了我。”
    “谁?”
    “不认识嘛。长得好漂亮的。”
    “哼,好色鬼,活该!”
    “后悔死了!没吃没喝,家也回不去,蹲票房、睡大桥,认识了四川、湖南来的那两人,我也没想到,他俩会动手偷,动手抢哩,我早就吓毁啦,没见过这种事呀,……喔喔……”他又哭个没完。
    “没想到,在这撞上我。”老大的心里软了下来,“亏了你,没动手,要不,我会把你头,当石头捏碎!”
    “咳!山哥,真算天不绝人,想找个家乡人多难,谁知会在这儿遇上你,真是老天有眼哩……”棹工抹着眼泪。
    “老大,叫他过来,一块儿走吧。”童雁说着。
    “过来,棹工,你看,这是谁?”老大引童雁走近他。
    工站起身,呆呆地望着,往后退了一步。
    “混小子,这是老师,童雁嘛!”
    “啊?”棹工更加羞愧,低了头,喃喃道:“……老师……早听说你要回来。可没想到这样见了你,真丢人……”
    “别说了,听我的,一块走。”
    三个人穿越过小街口的黑暗,向那喧闹的霓虹光处走去。
    童雁领两个山里人进了一家大服装商店,为棹工选了一套西装和小褂;又领他们进了一家“桑拿浴”。只让棹工洗洗干净,理了头,换上那黑色的西装,整个人就从头到脚变了样,两个茁壮男子。一身墨黑,一身雪白。棹工有些肥胖,皮肤显得白净,衬上一身黑装束,与老大刚好一反一正。三人同行,平添几分精彩。
    童雁说:“阿正好和老大住同一个套房。”他们就进了华厦饭店去吃夜宵,立刻解决了棹工的饥饿问题。
    棹工在餐桌上那吃相,可想而知,多少天来“找野食”的生活,令他狠命地狼吞虎咽,不顾一切地狂食,噎住了,就灌半杯啤酒。
    三升札啤,两桌小圆笼菜食全部消灭光了之后,童雁怕撑出病来,才不得不叫停,领他们上楼回房间,各自休息。
    棹工进了房间,先是坐在沙发上,后又仰倒在软床上,半天才说:“山哥!”
    “干啥?”
    “过来打我一拳。”
    “撑出病啦?”
    “不是,看我知道疼不。”
    老大从自己床上探过身子,用手揪住他的耳朵,痛得棹工“啊呀啊呀”的叫着坐了起来。
    “哎呀,好痛噢!你真用劲哩。”
    “你这是干嘛?”
    “好,知道疼,就不是做梦哩。”
    “你小子,坦白哩,钱,是咋让‘母狐狸’给逗去的?”
    “咳,别提啦!”棹工脱去西装上衣,只穿那件雪白衬衫和翻皮的黑马夹,配了那条灰色挑着金线的领带,也满有几分壮观味道,他照了一眼对面大镜子里的自己,摸了一下刚刚理过的圆顶头,全然成了个陌生人,好似认不得自己了。他半靠在软乎乎的床头上,直冲着镜子,让自己边说边看个够:“那真是个好漂亮的小姐,二十多岁吧。细身材,那脸蛋儿那笑起来的模样儿,真有点儿……”
    “快别扯,说实的。”大山逼着他。
    “别急嘛。我和咱镇的七八个男人一块在广州下车,就被两个小女子给领到了那家小酒店,图便宜省点钱嘛,又说有向导,七日游包了,住进来头天晚上那女的就盯上了我。大伙去逛夜市,都自顾去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玩艺儿,人好多,一眨眼工夫就谁也看不见谁了。你知道,我这人记不住道,这大城市乱七八糟的,夜里看哪儿都是一片灯海,记不住哪儿是哪儿。我心想,糟了,回不去酒店哩!
    “这工夫那女的就走过来,冲我一笑就搭了话,‘先生,你来买东西?’我点了头就说‘小姐你……’‘怎么不记得了?我们住在一个酒店里,您中午刚到,我们见过面的嘛,您先生住三楼,不错吧?’我一听,得救哩,咱这山里人实在,我说正好我转向了,愁着找不回酒店哩,她一笑,笑得人心里直呼扇,就说,这可算是有缘喽。我们一道走,有多那个哩!
    “我俩就走,并着排儿走。越走就靠得越近,她肩膀就贴着了我。那女子身上有一阵阵的香气,走到一家灯火很亮的门下,全是电影广告,她就站下来了,说,‘先生能请我看一场电影再回去吗?好好看哟。’我说‘中。’就进去了。她领我绕了好几道弯弯,进了一间很小很暗的厅里,正放着武打片儿,里边就十多个人在看。都是一男一女的坐在一块。她拉住我的手,就坐在后边角角上的一张沙发上,灯光更暗。服务员送来两杯水过来,她说这叫咖啡,不叫水,在前排沙发后背上的一道小茶板上,还有一小碟炒花生什么的。有吃有喝有看的,又有漂亮女人,挺他妈美事的哩。
    “那电影放着放着就变了,改了名,叫‘龙虎斗’,啊——从头到尾全是干那种事儿。真他妈叫人心慌意乱。她一头就把脸埋在我的胳肢窝里,闹得我他妈的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哩。她也就抱住我,又拉过我的手,放到她那儿。又搬我的脖子亲她的脸蛋儿。我寻思,反正就这样了,就别装蒜哩,就放开胆子摸她……
    “忽然她又推开我的手,把身子压到我这边来,先是隔着裤子摸我的那儿,接着她从裤带里伸进手去,一把给我抓住了,这下儿就像卡散了我的魂儿,用一只手解开了拉链……我浑身瘫软,过了一阵子,那女人抬起头来亲我一口,在我耳边悄声悄气的说‘我去洗手间,一会就回来,别动,听话噢。’她又把小皮夹放在我怀里,那是要我相信她不会走哩。
    “别说了!”老大听得不耐烦,气哼哼地喝住了他,“说正经的,钱是咋样让她弄走的?还是给了她?”
    “别急嘛。”棹工揉了下眼:“我正他娘的迷迷糊糊想要睡着的时候,灯全亮了,电影也停了,走进一帮警察来,我裤带还没有系上,就连屋里十多个人,还有老板娘一起捉了。可那个小女子就再没有露面。把我们用大汽车带到派出所训到天亮,每人罚款1000元,老板娘罚了1万元。以后不准再犯,再抓住就得蹲班房。我想拿钱吧,解开裤带往里一摸,……傻眼了——钱,我的钱全没哩!”
    “钱,咋会放在那地方儿?”
    “嘿呀,全怪我老婆秀女嘛,她说男人的裤裆最保险,在那儿缝了兜,1.2万元全在那里边的呀!”棹工又哭哭唧唧地抓着头。
    “我说钱全被那女人掏走了,人家不信、说我不老实,逼着我给那女的打电话。让她拿钱来领人,不然就不放我。我打开她留下的那皮夹,里边全是化妆品和避孕套!我被扣了三天,见我实在没人来认领,才写了保证书,留了姓名和地址,还按了手印才放我出来。可是,咱镇里的人全走了,我就在那火车站的广场上流浪……”
    棹工说完,眼泪又滴下来。
    “哼!想好事嘛,吃大亏!”山老大脱着衣服,“自做自受!也算你命大。色迷!”
    山老大斥责着棹工,一些难平的思绪在心里翻动。自言自语地喃喃:“也不知秀女、桃儿,那伙女的,游逛到哪儿?会不会也出了事哩?……那帮男的若再出两个你棹工这样的,风流镇就开哩?……”
    山老大担心着,他没办法入睡,也看不明白那些香港电视。而棹工却看得来劲。万幸中遇了老大和童雁,自然没了愁事儿,就不住的跟着电视哈哈大笑,他只看得懂那些滑稽动作而已,那也足够他笑。
    老大在床上静坐,直到深夜,他得了好多奇美的心像。电视已经收台,沙沙响着亮着雪花。而棹工却手握着调台的遥控器,发出了雷鸣似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