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七章(4)

                   4
 
    “你的江海旅游文化发展总公司真的名气好大吔,否则我会很难找得到你哩。”
    “名气还谈不上。只不过是旅游界差不多都知道有这么一家办事机构”
    “这么多年我只有家乡的地址,为了看燕子,我已经先就空跑了一趟苏北。”
    “家乡已经把我的地址给了你,你若先给我打招呼,也还有时间一道找燕子,现今你返程机票到期了,才来见我,我有心陪你去找她,你能留得下来吗?”
    “我只须问清燕子的情况,已不寄希望这次能见到她。反正两三个月后我会再回国的……”
    这是一对分手夫妻多年后重见时的对话。
    在秀女下榻的那家豪华宾馆的六楼。36006号套房里。
    童雁——古峰。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宽敞的客厅,只有两杯热茶冒出两股热汽,在两个人的眼前各自舒卷出不同的形状,仿佛在不停地勾画着什么,然后即消逝。
    童雁按照家乡人提供的古峰名片的地址,先跑了广州、深圳去找寻女儿燕子。家乡人说燕子去了广州。她不会去汕头。因为古峰不同意女儿马上出来作事,要她复习完高中课程,考上大学。然而古峰并没有时间回去关照女儿学业的事。继母景春蓉是政府审计部门的会计师,经常出公差,事业型的女性,个性极强,无心也没精力去更多照管燕儿的事。燕儿的出走,只留下一张纸条,说她去了广州或深圳,那里有爸爸的分支机构,爸爸并不常去那儿,也不必让爸爸知道。童雁很快走访了广州,深圳的江海分支机构——两家全是中档型的夜总会,兼挂江海旅游公司的办事处牌。管事的人都说燕子来过,但没多久就又去了深圳。赶到深圳,一深圳的主管又说去了汕头总部。于是,童雁乘早班飞机到了汕头。古峰就没见过女儿的面,谁能说得出她是回了家乡,还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反正甜甜的出现,让人知道燕子没有走失的可能,这一代人很能的,每到一处,都有他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有己的一套隐秘活动办法,大人无法介入的。
    童雁此行虚往,眼睁睁地见不到离别多年的女儿,自然心理深为遗憾,且也焦急。不知道她去向何处,虽然已经二十二三岁,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家。会不会误入歧途?或者身陷什么不可思议的囹圄?她很担心。古峰当然可以理会童雁的心境,就翻遍了自己的皮包,找出了年前燕儿的几张照片,给童雁看。童雁见那燕儿早已不是四五岁时记忆中的样子,而是一个长发、窈窕的成熟淑女。有在苏北小城的,有在模特舞台的,有在海边的。那一副顽皮的聪慧相,牵动母亲的心肠。
    童雁的双眼潮湿了,落泪了。说不清那是喜还是酸。她取下眼镜,用纸巾拭去眼泪。
    古峰为她添了茶。
    她急忙颔首示谢。
    但她目光离不开女儿的照片。她觉得女儿很像自己。那长相、身形、情态。但也有许多父亲的特征。那神思里闪动着父亲的某些语言。自信与自负掺合在一起;开朗与放任融汇出一点矜持与傲慢。当然,女孩矜持些倒好,可以避免轻佻的误解,也会减去许多异性间的麻烦。没有故弄风情,小有女孩儿家的怪态流露,是照给父母看的,自然要出些孩子气。因为照片背面都有一行笔划驰骋无羁的字:请爸爸转给我的妈妈——燕子。
    “古峰,谢谢你,孩子的照片你一直带在身上……”
    “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也想不到你会来这里。一切都是无意识的。今天刚好我提了这只皮夹出来……”
    “这儿有我几张我新近的照片,请你留给燕子。我写几句话留给她。今天夜里的航班我要返回广州,明天必须上午到达香港,否则来不及确认我的返程机票。”
    古峰找来了宾馆的信笺和笔。
    童雁伏在茶几上在写留给女儿的信。古峰坐回来,看着童雁找出来的三张彩照。那全是此行在广州与山老大和棹工的合影。那两位黑、白西装男士,矮墩墩、壮实实的怪相风采,古峰随口而出:“那两位男士——是你的护法神将喽?”
    “算不上。”童雁边写边说,“都是风流镇的人。他们随我同路到广州去办事。”
    “哇——这小镇的男士好气魄哩!”古峰慨叹着。
    “都是我当年插队时教过的学生,现今长大了,半老了。白西装黑面孔的是山老大。是个通灵气的雕塑石匠。本事好大。”童雁还在写着,又说,“黑西装白面孔的,叫棹工,会弄车、船上的事,是秀女的丈夫……”
    古峰听说是秀女的那位,就格外细起心来,仔细看了一番。但他的目光还始终盯注在两个壮汉中间的那位亭亭玉立、高出半头来的风雅女士身上。那照片里的童雁,与眼前的童雁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对眼前的童雁他不好正面地细细盯注去看。而对那照片里的她,却可以任由自己去剖析去品味。与他记忆中的童雁比较,真的就是判若两个女人。那时都还年轻,青春时代的男女,由于修养、阅历及际遇的初浅,内心的深层多半还是空白。纯真而气盛,好事、错事,全在无暇思索之中先去做了。那时看一个人,真就如同端起一碗白开水,或者井提凉水,一眼可以看到底。而青年时期的男女的结合,也多半无异于白水十白水,品不出什么味道,看不出什么可以炫目的色彩。不论是分道扬镳,还是同路跋涉至今,都觉得那一段时光,只是平淡无奇的岁月。值得珍惜的,只是已逝的青春和年华,而值得回味的,却未必很多。于是也就成了一般性的记忆。是无法重现或再来的美好。
    他看到眼前的童雁,就完全冲淡了以往的记忆,因为彼此都已不是记忆中的人。岁月的间隔、内心的承载、国度的差异、实践的不同,使得他们各自成为一个单独的世界。唯有女儿的牵连,使得他们二十年之后又瞬间走到一处,又要瞬间分道离去。尽管眼前的童雁身形体貌变化不大,言谈话语、生活习惯也基本还是平平常常的中国女人样子,可是他的感觉却是已经陌生。往事如烟,那烟已经更加稀薄、淡漠。他只有努力面对现实。面对现实的童雁,也面对现实的自我,尽快寻到唯一系结他们的女儿——燕子。
    除此而外,还有什么能成为他们日后的话题吗?那就是风流镇。
    风流镇的人。风流镇的奇迹。
    
古峰抓起电话,拨通了36008号——秀女下榻的套房。
    中午饭和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全由甜甜陪伴着秀女。这两个长相、衣着、打扮完全一模一样的漂亮女性,肩靠肩、膀靠膀地出入酒店和餐厅里,颇引起过周边的男性或女性们不住地投来奇异、惊羡的目光。都以为她们是姊妹俩。亲姊妹如此相似的也十分难遇。于是又不免生出些许莫名其妙的猜测。人们那目光就更加不时地向这两个奇异女性的身上摸索。
    秀女一向很回避人群里的这种目光。固然,一切漂亮女性都希望能引来他人的关注,但这种大庭广众里的猜度目光,总似无数只小小的手电,在女人身上的诸多最显赫的区域或部位摸来索去,她觉得内中含了许多别的意味,她不习惯于接受这种窥探式的检测。她觉得一走一过,自可以让人们看个够。即使是有的贪看几眼、把目光跟踪一段都说得过去。坐下来消逝在人海深处或独坐在某种角落里,只说有一种安生感。无须再去招惹那些目光,引了人家扑过来,甚至动了念头,这是女性在给自己找麻烦。
    而甜甜却与秀女刚好相反,她不住地起身去洗手间,不住地去柜台换硬币拨电话,借了行走展现腰枝和美态。坐下来也不住地与秀女放声言笑,高谈阔论,而且她自己那脸儿又不住地左右转来扭去,似乎在给周边扑过来的异性目光以捉抚的机会。秀女觉得出这是个惯于撩拨男性心意的女孩子。她的风流眉眼在众人场合从来就没有一刻消闲、安分的时候。“这是她的天性,”秀女想。莫非是她真的从父母身上,或者是隔代的前辈人身上得了遗传?秀女时常用话往她的家境或父母身上引,减少令她兴奋的话题,想使她逐步安静下来。而甜甜一旦深沉,则也会消沉得令人觉得不可揣摩。她说自己的父母感情生活很糟。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现在说那长相、年龄、诱人的程度也和秀女差不多。也常有人说她母女俩走在街上就像一双姐妹。可是爸爸瘦小枯干,是个耍嘴皮子能手,什么正事也做不来。她说她瞧不起爸爸这样的男人。她最欣赏的是古总、古伯伯这样的男人。她说她真希望妈妈趁着还没人老珠黄,再找一个像古伯伯这样的男人。离不离婚、结不结婚都无所谓。只要他们同居了,她也就等于有了个像样的男人做爸爸。她走路才能更直起腰来。可是妈妈老是迷在城郊的小县城里,搞她的园林。不会有这种机会了。那她甜女只有把这机会留给自己了。她说她和古峰在一起,吃过饭,唠过嗑儿。她就没有年龄的差异感。也没有辈分不同的局促感。她觉得男人到了五十岁上下,才是事业上的辉煌时期。心理成熟了,性格稳定了。是最为可靠的时期。她认为年轻的男性都不是好东西。她在家乡两次恋爱都受了骗,才伙了燕子一块跑出来闯天下。古总这样的男人令年轻的女性有安全感。她说她宁肯给古总这样的人另立一个家,给他做“小”,或者同居、做情,她都无所挑剔。遗憾的是,古总总以我的古伯伯——长辈人自居,动不动就教训我几句。我看得出他心里还是喜欢我的。可是一问他这方面的事,他就说,家里有个老婆了。外边的女友,也有了;比你还好,你给我好好务正业……
    “原来,他心上的那个人,就是你秀女……”她又在盯注着秀女。
    “你又在瞎说。”秀女也看了她,觉得这女孩倒也直率、袒露得可爱。
    “你秀女是幸运的,而我甜女不甜——晚辈人心里苦,总是不幸的……”
    秀女觉得女人这个心田世界,并不是一片静谧的湖泊,而是有了许多风浪,有着许多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甜甜这样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孩子,既没有经历过女人艰难跋涉的远程,又没有尝试过夫妻生活的悲喜,竟然如此大胆的讲了这些让“过来人”听了心跳的话语,她觉得女人这个世界真的不平静了。实际上女人这个世界向来也就不是一潭死水。只不过从来没有现在这般风鼓涛涌。秀女这些年来心境也是如此。她在风流小镇里算得上最大胆、最敢说敢为的一个。涉及到这类话题,也不过是跟当年的女老师童雁、小小的女友阿雪偶然流露出只言片语。从来没有胆量像甜甜这般讲得直来直去,如同一丝不挂的女裸,明晃晃地站立在人前。
    于是,秀女又想到了童雁和古峰,阿雪和王也。也想到了自己和王也、和古峰,和棹工、和阿雪以及和这小美人儿甜甜……这是怎样的一种瓜葛哩?真就像大地里的地瓜、冬瓜、各种秧蔓横横竖坚的盘葛在一起,难释难解。也就像各路云阵卷搅在一起,风风雨雨地兜来转去,而她自己却只是那只漂泊的小船。何时归岸,何时了?她一时直觉得茫茫然。
    听命。随缘。
    这是好些人常说的一句话。自己倒也要靠它按捺住自己的心绪了。
    他们刚从餐厅上了六楼,走进005号房间,电话铃儿就响了。是古峰请他们过到隔壁006号房去,见一位远方来的客人。秀女几番问过是谁?古峰只说是你很熟的、多年不见了的人。你来了就知道了。
    “管他是谁?我们过去见了就是。”甜甜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而秀女凭了女性的敏慧,已经猜度到来客是谁。她急忙换着衣服。她要换掉那身和小美人儿甜甜一模一样的装束,穿上那套随和宽松的蝙蝠绒衫,那件她平素最喜欢穿的紧身磨蓝牛仔裤。又去草草梳理了一下鬈曲的长发。
    006号房客厅里的童雁,将已经写好的信装进信袋,交给了古峰。门铃就响了。随着房门一开,就走进了甜甜。站在房中间,望了一眼古峰,接着就把目光盯注在童雁身上。她打量着这位气质不凡的漂亮夫人。
    童雁冷眼一看甜甜,真的就以为是青年时期的秀女当今换了装束,站在她的面前故意绷住脸儿不说话。于是她叫了声:
    “秀女?”
    而甜甜却说:“夫人倒也没全看错。我是秀女的妹妹、或者女儿,更确切地说我是秀女留在人们心里的影子……”
    童雁倒也听明了这番话,眼前这女孩并非秀女。就问:“这女孩儿……”
    古峰说:“甜甜,这是你的伯母——童雁。”
    甜甜一听,吐了下舌头。说,“伯母,其实我看出来哩。我是燕子的同学、小姐妹,田甜。”
    “人们都叫她甜甜。”古峰说,“是田达成和刘双月的女儿。”
    “唔,怪不得一看就面熟,也很像她的妈妈双月哩……不过更像秀女。”
    “本来我妈妈就像秀女嘛。”
    此刻,秀女已经出现在门口。
    “这才是真的秀女。”古峰指给童雁去看站立门口的女子。
    童雁看了女子一会儿,却故意又绷了脸,正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看秀女到底如何动作,看秀女敢不敢跑过前来认她。
    “童雁,你真的是童雁老师……”
    秀女终于急步奔过来,嚷嚷叫叫地与童雁拉住双手,抱在一起,又跳跳跶跶相互捶打了一阵,两个人都涌出了热乎乎的眼泪。
    当年在一铺炕上滚爬,在一扇窗下说着心里话,在一片山河里渡着风雨,在一轮月下织过梦幻,那一番番情景交融的心境,又涌动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觉不出任何隔阂,也觉不出一丝反差或距离之类的变化。她们问长问短,说前讲后,十几年来积攒的话儿似乎要顷刻间都吐出来。竟闹得古峰和甜甜呆在一边无话可插。他们只是翻过来调过去地看那几张茶几上的照片。话儿一直从风流小镇绕到南美圣保罗、圣地亚哥,又从那大瀑布绕回农民度假村,绕到广州、深圳,又绕到山老大、棹工的不期而(她简化了棹工的那段不体面的经历),一直绕到她飞来汕头,绕到寻找女儿燕子身上,话茬才又落到古峰和甜甜的头上。
    甜甜说:“童雁阿姨请你放心,用不了三两天燕子准会来找我。我们这一代年轻女孩儿生就用不着大人们操心。谁都拿我们没办法,谁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孩子吔,自信不等于左右得了现实。”童雁说,“一路上我感觉得出,暗中的色情市场好凶,拐骗女孩子的人贩子也好厉害哩!”
    “我们比他们还厉害!”甜甜说,“若是撞到我们姐妹的门下,就说不定谁卖谁哩!”
    一席话说得童雁目瞪口呆。她此刻倒希望女儿们真的就具有了甜甜话语的神力。
以牙还牙,也不妨是女孩们惩邪自卫的一个办法,只是既不要身遭他人的围猎,也不要去坑害他人最好。事到如今,她已无办法等到女儿前来与她相见,只好期待着古峰、甜甜能很快地找到她的燕子,交给她那封母亲留下的短信和几张照片。
    秀女见了那茶几上的三张照片,说是童雁留给女儿雁子的。就留心去细看。每张都是三个人,背景不同,中间是优雅的女士童雁,一左一右总是那两个黑、白西装的矮身材壮汉。再一定睛,才认得出那两个人是谁。见那棹工、山老大美成半土半洋的神气劲头,心里就禁不住笑,笑得弯下了身
    “看你高兴的,见了自个的先生照片,就乐得直不起腰,要是见了真人面,还不就得乐晕了头?”古峰说着,有意看了秀女。
    秀女收了笑,说:“我笑这两个屯老二,穿了那么洋气的衣裳,还作了好时髦的头型,也遮不住山里人的泥土味儿,那副人摸狗样的劲头,倒活像庙里的哼哈二将……”
    “这俩可是个人物,不简单哩。”童雁说,“我把老大给那位老板引见了,头一天他就出来了雕塑禅境的想法,画了草图,我那位朋友就非常满意,现在正在那画细部,备石料,很快就会给雕出来哩,他是个好厉害的奇人!”她又看了秀女,说,“你那位棹工,人也很实在的。只是贪玩儿,闲事儿也爱凑热闹。有了正事儿干就好哩,回去你秀女常提醒着点就是。”
    秀女说:“棹工比不上山老大,人家心里有正事儿,手上有绝活儿。山里的人都说,风流镇除了镇长王也是个有韬略、干实事的人而外,就数着山老大。那家石匠父子,可没少给风流镇添福分哩。”
    秀女后悔自己在古峰和童雁面前又提起了王也,就收住了话头。
    甜甜见这照片里竟会有秀女的男人,就一把收了去仔细看。
    “嗯——”甜甜装模作样地给黑西装的棹工看起相来:“这位白胖子黑西装先生嘛……一看就是命中有福之人,可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山看着那山高。他肥头大耳、发重如鬃,宽眉阔目却是一副色迷迷的女人笑相——好色。贪恋女人和美色。此刻在外秀女你可要当心他会飞鸟乱投窝的吔……”
    惹得童雁一阵笑,秀女起身捶打着甜甜,嘻嘻哈哈说笑不止。
    他们照往常饭时提前一个小时去那对街的食城吃了晚餐。一应饭菜、酒水全由甜甜依据几个人的口味进行安排。晚餐后司机已把白色的轿车桑塔纳停在门外,四个人一道上车,直奔机场驰去。
    童雁要赶7点50分的航班直飞广州,到达那里也还不到夜里9点钟。古峰决定甜女陪伴童雁直飞广州,并一直负责明天上午送她登上直飞香港的飞机。然后就在广州、深圳去找到燕子。
    童雁对于古峰能作出这种既隆重又实际的安排,心里感到满意。临进候机厅、要与送行的人告别的时候,童雁终于回身走过来几步,拥抱了古峰一下,古峰拍了拍她圆润的肩膀。也许这是发自于对于女儿燕子的共同祝愿和关切,古峰也眨了几下潮湿了的眼睛,目送着童雁的身影离去。
    秀女一直沉默着。
    古峰也陷入无言无语的思绪里。
    小轿车行驶在回市里的街路上。
    古峰突然让司机把车开到海边去,从海边大街往宾馆方向兜。
    汽车走了好久。窗外有一片无尽头的蓝色黑暗,那就是海。古峰斜依着车窗,把窗子摇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一股湿润的海风吹进来,夹带着一丝咸味儿。
    好久,两个人都没有话语,面对那蓝色的黑暗,去想各自的心事。然而,都没有离开送走的童雁;没有离开身旁默默之中的古峰;也没有离开以沉默面对沉默的秀女——其次是他们各自现有的不同结构的一个家庭。
    那蓝色的黑暗令古峰感到了周身有些凉意,他侧过脸看了一眼秀女,她单细的身子也正靠了抱紧自己的膊膀在维持着体内的温热。古峰脱下自己的大绒西装,披在秀女的身上。秀女闪过她幽蓝的眸子,如同蓝色的夜海,送过一线深沉的光束。
她依过身来,把头靠紧他的胸膛。他揽住她的腰身,抱紧她。抱紧她。沉醉进那片蓝色的夜海,那片蓝色的黑暗。
     那是属于他们的。
    一片蓝色的黑暗中闪动着光束的梦幻。
    他们就这样依偎着,竟说不清是怎么走下桑塔纳,怎样走进宾馆、怎样进了秀女下榻的36006号房间。也说不清就怎样疲惫如梦般地双双躺倒在那张席梦思的软床上。
    好久之后,他们说不清是梦境吞尽了现实,还是现实融化成了梦境。古峰喃喃地叹息着说:
    “唔——今天,是二十年来最疲劳的日子……”
    “……知道。我理解你……”秀女吐出温柔的声音。把唇贴在了古峰的脸颊上,“好好休息吧,我在陪着你……”
    秀女的柔声,此时并非是男性的催眠曲。反而是一种梦魂似的呼唤。随着这呼唤,古峰陡然间把唇接过来。那是火热的唇与舌的吮吸。
深吻。长吻。
……
    蓝色的黑暗里卷动起风暴。那浓重的黑云渐渐散开。散开了。
    蓝色的梦幻清醒了,和盘托出了一个令人激越得心跳的现实。两道心灵中的虹彩,编织出一个瑰丽的世界。海洋清澈了。远山移近了。
    山的喘息。
    云的低语。
    海的沉吟。
    浪的舔噬。
    风的抚摩。
    ……
    这个世界他好似初次登临,陌生而美好。
    当他把心意儿催动双手,抚向那片神秘妙幻的低谷,他的手被秀女的手轻轻挡住了。
    “古峰……”她轻唤出她的名字。
    “秀女……”他也同样喃喃地唤着她。
    “古峰,你真的爱我?”
    “需要我发誓吗?”
    “不要。”她声音更加柔媚而清晰,“我想知道,你古峰是不是真正的男人。”
    “你说呢?”
    秀女发出一声小笑。只轻吻了一下他。
    “听我说,古峰。”秀女很清越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真的爱着你。可是,我们都还是有着自己的男人和女人的人。我们都不是很随便的人。我们应该珍惜那件美好的事情。我想把这种事留给以后的日子。如果,以后我们能真正地生活在一起,你的一切要求我秀女都会答应。而且我不比别的女人差。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古峰,你能答应我吗?
    他又长吻着她。
    好久之后,她才感觉到他的泪滴滴落到自己的脸上。
    “古峰,你生气了?”秀女有些惶惊地问他。
    古峰撑起了身子,以男人的泪眼对望着身下的秀女。那冰月似皎洁的脸颊在托浮着他。
……是高兴的。真的高兴。我没有想到后半生会遇到你,这样一个美好又令我敬重的女人。真的,你说的——跟我想的是一样的。真正的男人并不在于在异性面前只能纵欲,而在于情感理智底线
说得好。我们的底线是……良心。
“……是良知。秀女,心灵的融化,在人世间有多么难得!我真的要感谢神灵,把你赐福给我。我会越加爱你了,秀女……”
    人生的誓言有多种多样。
    唯独此种誓愿,普天之下也难得听闻。
    他们又安安静静地拥抱了,只是拥抱着,睡在一起。别无其他。让灵慧在晶洁的层面上融化。走入他们更加澄澈的蓝色梦幻。
    然而,秀女却一夜多梦。有好梦。也有不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