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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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里,群山沉入宁静的梦里。
小宾馆还在不散的酒味中亮着兴奋的灯光。小男人步履蹒跚地走在楼道里。他刚刚眼于副镇长称兄道弟地吹了一通酒活,也跟县经委主任云山雾海地咧咧了一番他的岳父如何给海外的关系发了几封函,就给农民度假村引来了游客和大把资金。他正要组织人力,由他主笔为金川度假村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包专版,会让这里游人四季不断,只要他王也总经理肯出一笔钱。
 他也两次去2003房找童雁,她都没在。
 他走在楼道上,越发觉得飘飘欲仙。心里不明原由地高兴得不得了。他没有想到童雁还是那么漂亮,那么有吸引小男人的魅力。他摇摇晃晃下了楼,随便推开一间房门,是服务人员的工作室和宿营地。阿雪正给大堂、餐厅的几个服务小姐和厨灶上的师傅开会,商量明后天的各项工作细节。小男人第一眼就瞄见了坐在案头圆木椅上的阿雪,由于忙忙活活的热劲没过,已脱下雪白色羊绒衫,反搭在后肩上,倒很像童雁的长绒披肩。而阿雪却充分地显露出被牛仔裤箍得紧紧的纤细腰身和突出的丰臀。特别是腿根部的那道弯曲。下边半脱着一支高跟鞋,露出富有肉色光泽的小腿和秀脚。一瞬间就令小男人觉得心波荡漾。酒精的涌力,使他欲火陡然升腾。但迫于一屋子人的陌生目光,他还是没敢妄动,扯过一把椅子坐在阿雪的身边。
    “田先生,有什么事情吗?我们正在开会。”阿雪轻声说。
    “唔……这样啦,我刚跟王主任、于镇长都——谈完——了。就差你——和——王也——没谈了。很重要的事。会儿去——我的房间……”小男人起身走出来。
在大堂的前厅里转了半圈。见大落地窗外月光好亮。
    他走出了小宾馆的正门。
    月影儿下,金川湖农民度假村石碑前的水池旁边,有两个人影在那久久站立着。隐隐地可听到是一男一女在隅隅私语。外边还有两个人披了羽绒衣在月下散步,那是于镇长和王主任,嘻嘻哈哈唠着什么,刚刚从楼上下来,朝门外的流金河边走去了。
    小男人断定那一男一女在月下的必定是童雁和王也。偶尔传来的一声高一声低的话语声也证实了他的推断。他也作出散步样子,悠悠晃晃地走过去。离开那人影十几步远近之时,发现那正是一双靠得好近的背影。他们只顾抱着膀儿交谈着,并未有察觉身后有他小男人走过来。他停了一下,轻手轻脚地闪身在石碑的后面,刚好可以真切地听到他们的交谈,偶一侧脸,还可从背后看清一男一女的一切动作。
    “这是偷听哩……”小男人想,“不做背后人,难知真情话,管他哩,听听再说。”
    ……
    “当初,大瀑布下边有好几家旅游宾馆、酒楼和咖啡酒吧。只有一家是我姑妈秀女的,竞争很厉害。东方旅游热一兴起来,那儿的客流量减少,才想起来改建成东西方结合的康复中心,增添了东方特别是中国的传统康复医疗保健场地、设施和项目,我接过来以后,又添了中草药浴、水浴、日光浴、中国推拿、针灸、健身等等,构成了人体康复、保健医疗的系列项目,以根治疑难病症带动旅游休闲,效益很好。
“其实,你这以淘金、农耕、渔猎代替了一般的游乐内容这是童雁的声音,以田园生产旅居休闲方式代替满世界都多得发腻了的常规旅游,让人们重温田园生活的恬静、劳作的安逸,再和药泉神水的医疗保健相配合,构成两大旅游项目组合。一个休闲系列,功能既很特殊,又较齐全,这个思路真的很不错嘛!
    “只不过是因地制宜罢了。”王也浑厚的低音,“这里的山山水水都很奇特的。当初我们驾船在这路过的时候,每次都觉得是进入了仙境似的,你还记得吧?”
    “怎不记得?那阵儿我们八个人跑单帮,要自己寻个插队落户的地方,怕农村嫌我们算不上好劳力,我只得穿男孩子衣、戴男人帽,不说是女扮男装,也藏着心眼想在生产队长们面前打个马虎眼,这还是你的主意嘛!”童雁低声的笑着。
    “没想到我们和这地方有缘,要早知这儿的镇长正计划抢一伙知青,我们又何必多费那番心思?”王也说,“其实人的小智慧本就有限,总拘在小环境里,只能办小事,有了开阔的大环境,也能成大事。这里的人都是满天下寻世界才拉家带口迁进来的,很少有人贪小利,只要一句话,大事有人应,说干就很快,小事却没人理会,宁肯去喝酒、抽烟、玩纸牌……”
    “天时、地利、人和,你这儿都具备了,时势造英雄嘛,不是吗?”这是童雁的声音,“你这儿的环境和思路,和我那边比,只差着没有海和瀑布。但你这儿有药泉,有金沙。可以更好地利用起来。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是好多,最急迫的,是完善这些现有的项目场地和设施,解决交通工具和道路问题。住宿问题,不要再修大宾馆,它容易破坏这里的生态环境,破坏这里的天然景观,可根据客流量增长的比率,逐步增加生态村舍,完善这里的田园风光,设计要高超、讲究,既有原始风味,又有相应的现代设施。所需资金量也不会太大。可供使用的天然资源丰富,低成本、高效益,肯定成功。投资方面已不是问题。回去我就会作好投资计划。航空寄来给你们讨论。没啥大问题,我可以约你们飞去巴西,正式签署协议。我走之前,可以先签1000万美金的投资意向书。”
    “好。”王也的声音,“童雁,我希望你这次多留几天,好几件大事我需要你……一道帮我拿主意。”
    “大主意你已经拿得很好了。”童雁说,“我只要你两条,只要这里的生态环境不被破坏,只要这个总体思路和发展方向不会被变来变去,我们的合作就会有希望……这次回来,我必须见到女儿燕子,后天我就走。”
    院门外走过河边的一双人影又荡了回来,月光加酒兴。好像给人们添加了许多开朗的心境。
    “王总,童雁小姐,你们聊得怎么样喽?”这是王主任的声音。对王也的姓氏,人们一向张、王混用。
    “外边空气真好,月光就更美。”这是于副镇长的声音,可是呆久了也会着凉的,进房间我们一道再聊几句明天的事,好吧?
    四个人踏着月光投下来的山影,树影,漫步着进了小宾馆的正门。
    小男子隐在石碑后面,躲过了他们的视野,心里不无遗憾,他没有听到童雁和王也叙旧的情语,也没有窥到这双老恋人的风月缠绵动作。哎,好没趣儿哩。
    可是阿雪咧?
小男人又忽然想起那位美妙的女子。她比双月可爱得多,可为什么王也却贪着双月哩?
难道真是老婆总是别人的好吗?
小男人觉得阿雪比双月好,是否也因为阿雪是他王也的老婆?但不管这心思有几分对与错,那位阿雪,她的娇俏山野淑女的身形儿,总是撩起他的心波荡漾。他吸了一支香烟,绕着池边又转了一圈。远山夜鸟的几声啼鸣,树梢掠过的阵阵小风,添加着夜的宁静,也带来一丝袭人的寒意,他还是步履有些摇晃,拖着孤零零的影子入了小宾馆的厅堂。
    寂静无声无人。
    只亮着一盏小灯,那是给偶然行走的人照亮儿用的。
    他转过楼梯口,里边的走廊一片黑暗,他东摇西晃向黑暗里摸着走。他希望阿雪这个时候能在黑暗中出现,或是等在窗前,或是拦住他、拥抱了他。黑暗能吞噬那一片陌生的众人目光,却最宜于承受心爱女子所送来的爱意。他摸索着前行,好似在追逐着她。腿脚不大灵便,却在黑暗中走得不慢。楼道似乎转了弯。他自然也摸索着弯进去。忽然,前边漆黑中有一道光线斜切过楼道。那是一道虚掩着的房门,从夹缝里射出的灯光。他已说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房间,也许是毗邻的经理工作室。反正这里是阿雪——那个姣好女子必定出没的地界。
    他轻手轻脚了。
    是怕给她听见?还是怕给人听见?抑或是怕给小男人自己听见?莫名其妙,他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摸到门前了。他站住脚听了一下,射出光线的房门里,也是静静的。
    他轻轻推开房门并没有马上进去。里边无人应声。跨进门去,不见人的影子。写字台、木衣挂,与套间之间只是一道圆形的月亮门,并没有可以关、开的门扇。
小男人走近月亮门边,看到里间是开阔的卧室、阳台、落地,沙发床、衣柜、梳妆台,排放在一间筒式房里,最里边是洗手间,而一道软塑带花的拉帘半开着,里边的一切沐浴用品依稀可见。
    这是阿雪的卧房!
    床上随意放着她的外衣和小挎包,床下是一双红艳的女式半跟拖鞋,她好似刚刚来过,又匆匆走开了。
    误闯了女性的禁区!
小男人心里好一阵发慌。但也许是有意误闯,你就没必要惶惶然。我有约在先嘛,约你阿雪去我房里有事,你迟迟不去,我来了,也很合理嘛。但她会不会应约正等在我小男人的卧房里呢?即使她去过那边,也不会久等,迟早会回来,在闺房里行闺房事最有味道。还是这间女人屋里好,满处都是女人的味儿。他索性躺在女人睡的床上,一阵淡淡的香水味从枕边冒出来,他好醉。冥想着阿雪就在他身边,那娇羞动情的样子。
    脚步声。在楼道的远处传过来。显然是女人的尖跟鞋声,轻脆、急促而轻盈。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小男人终于惶惊了。此种状况不可以给外人看见,第三双眼会破坏这里的一切,而且他最怕的是王也或童雁也同时进入这间屋子。他猛的跳下床,灵机一动,钻入落地窗前的大帷幔里。可是那帷幔离了地板有几寸高,可以露出隐藏者的双脚。刚巧床边有一张硬塑的小矮凳,他顺手牵进帘后,双脚踩住那小矮凳,正好就藏住了那双脚。他扯紧了对开的帘缝,两个人已经走入外间房门。
    脚步声、拉关抽屉的钥匙声,翻找了什么东西,交待什么事情的几句话语声,那人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关了房间门的钥匙声。
    “咋咋咋”轻盈的脚步进了内室。
    帷慢后的小男人屏住呼吸,心在怦怦怦乱跳。那是紧张、惶恐。生怕被那阿雪给发现,当入室贼给捉了,那会大难临头的。他感到那双目光已经在逼视着帘后的诡秘。
    一声女性的舒缓长叹,仿佛世界也跟着松弛下来。两三声察察的鞋声之后,是那娇小的身子扑伏在席梦思床上的轻微声。好一会不再有任何声息。
    小男人认定她并没有理会帘后面的事,他极小心地把眼对着帘幕的一道缝隙看出去,清清楚楚尽收眼底。
    那床正在他的眼皮底下。那懒洋洋的可人儿正斜着修长的形儿趴在床上。是那种一个人关起门来之后的随意儿放松。好似突然丢开了肩膀上的沉重,松松快快且又周身释负了地喘息着。那秀美的脸蛋儿正扭向窗帘的方向,花蕊似的红润正向着他小男人释放。真是一种动人撩心的甜意。
    她终于又撑起身子一翻,坐在床上,两只脚交互一蹬,那鞋就落在地下。
    她坐起身,脱去了外衣。
    那贴身的白绸衬衣瞬时就使丰肩、隆乳的曲线尽出。
    她转过身来,解开裤带,对着帷幔坐在床边上,她美妙身姿的一个正面,一览无余地给了他。那紧身的牛仔裤很是难脱,她立起身来才褪到膝下,白嫩的肢体在日光灯下散泛着诱人的光泽,双腿和双手的一齐努力,两只脚才从牛仔的细裤管中拔出来。那整肢的美腿就展示在他的眼下。她在解开上身内的领口小扣,那是一件套头的绸衫,玉臂双双交叉扯住衣角翻上头顶之际,那一双腋窝里的淡淡锦羽和那颤颤微微的隆起,以及峰头上的两点红豆,令他心慌得一阵阵发抖。仿佛天旋地转,这个世界会立刻让所有的小男人都发疯、癫狂。
   ……
    他天娘地奶地在心里叨念着奇怪的咒语,想压住心房的怦怦猛跳,想压住欲火的焚烧和情性的癫狂,他想哭、想喊、想疯、想跳,想一纵身扑过去搂抱住那人间尤物,哪怕是死在美人儿的怀抱里……
    可是那奇异的酒性此刻倒令他觉着像一股热浪往下涌去,头脑却越发清醒。恐惧感像一只魔掌捏住了他的神智。他瞄了一眼帘外的美人儿已经穿了拖鞋,摇曳着勾人魂魄的胴体,关了房间顶灯,亮了浴盆的壁灯。去那边哗哗地放出了热水。瞬时间,那一切荡动起春潮和风暴的美色都给水雾吞没了。
    ……
    但是小男人还必须坚持。他必须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不敢出来一点声音。
    美人出浴,自然有另外一番美艳卓绝之处。那体光泽晶莹,水珠在肌肤上不住的滑落着,周身渲染出春光似的明媚和热力,飘溢过来一阵阵芳香气。挽了秀发,露出柔美的脖颈,披了浴巾,添了半遮半掩的朦胧妙韵,脸儿上红艳初泛,丹唇天然,秀眉弯弯,描划痕迹全然消逝,露出天姿本色,那正是唯有夫妻间才有机会相互享用的。而现在……
    小男人已无心再为之陶醉,之后欲火息,情思暗淡,直觉得危机在步步逼近,哪还有心思赏美?阿雪已经斜依床背,放长了身子,虽然诱人向往,但已不再是凭想入非非可以获成的美事,他焦急的是女人要睡一夜的,他小男人能这样站立一夜吗?
    要命哩!
    暗自叫苦之中。他的下肢已酸麻发抖。想轻靠一下背后的铝合金窗棂,缓解一下自己的处境。万没料到,小凳儿咣当一声就划飞出好远,小男人也就四脚朝天摔落在地板上。
    “啊——啊——”女性的一声尖叫,撕心裂胆。
    她一身轱辘,滚下床去,萎缩在墙角里,扯紧着浴巾裹住赤裸的身子,惊恐万状,抖作一团。
    “你、你、你……你是谁,……”
    小男人从地上摸起摔碎的眼镜,一只手撑住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别、别、别怕,是。是我……”
    她看准了小男人那副狼狈相。
    “你,你……你想咋样?”
    “不、不、不,我没有坏心……”
    ……
    “你,你出去!赶紧出去……”
    ……
    “你快出去!别等着我叫警察来!快出去!”
    他呆呆傻傻地走到月亮门边。
    “站住!”阿雪喊住了他。
    他犹疑地停脚,回过身来望着她。
阿雪支撑着站起身,依然靠在墙角处,那裹着身子的浴巾还在抖动。
    “阿、阿雪……真对不起,我不是安了坏心才来的,”他抖抖瑟瑟地道“把你吓成这样子,阿拉真该死……”小男人在痛悔着。
    “出去吧,……出去吧……”她变得有气无力了,声音似在哀求。
    “可是……你,会不会去告发我?”
    “出去吧……等我想好了再说……”
    “其实哩,我是真心爱上了你。……我约了你,去我的房间,你没去,我就过来。门开着,房空着。你和另一个人过来了,怕撞了生人对你不好,就躲进来。那人走了,你就洗澡,我不敢出来,是怕吓着你,……就是这样,全是为了你。”
    小男人怯生生地瞄了她一眼。说:“阿雪,你应该理解我。你可以不爱我,可是不能把我当成了坏蛋,我不是那种万人唾弃的坏蛋,我是个很好的人……我和王也是同学,我和他一样有才华,干事业。在好多次名人出席的研讨会上我的发言都得到人家的好评。很多姑娘也喜欢过我,我也娶了一个很好的妻子,没有我的岳父就不会有你们风流镇的今天,是吧?也不会有王也的今天,对吧?可是他王也不义气,先占有了我的妻子,说明他并不爱你。而我是真心地爱着你的……”
    小男人似乎要落泪的样子。他又瞄了一眼阿雪,见她平息了许多,静静坐在床沿上听着他小男人的陈词述说。他又为她的美艳所动情。
    他咕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阿雪本能的往后抽了一下身子。
    “你……”
    “阿雪,我吓着了你,是我的罪过。可是,我是真心爱你的人,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把我赶走。你忍心让一个真心爱你的人痛苦一生吗?阿雪,我求求你了,王也仗恃身高体壮可以讥笑我,叫我小男人,我就情愿别人去叫,小男人怎么样?小男人床上功夫好,本事大,阿雪,真的,依了我吧,有了这回你就想要第二回,阿……”
    啪!一记耳光打在了小男人的脸上:“下流!滚——滚出去!”阿雪发疯般地嘶叫着。
 
    房门的锁匙哗啦一声开了,几个男人、女人拥了进来。
    那是王也、于镇长、王主任、还有两个酒店保安、几个服务小姐。
    人们见此状况,都惊愕在那儿。
    王也一把揪住小男人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像老鹰捉了一只小鸡。拨转他的头,指点着他的鼻尖,狠狠地低吼着:“……若不是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我今天就不会饶过你!……”那大手一纵,小男人就一个踉跄,被射出人圈,在月亮门外的地心摇了几摇站住了。两个保安过去架起他的胳膊就要往房门外提。
    “等一等!”小男人挣脱了两个保安员,重整了西装,又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他似由惊慌转为镇静,又向人群内走进来一步。
    “诸位,不要误会!”小男人那尖亮的嗓门儿,锐气有增,“王也你听着,你到我家睡了我的老婆,我可是没这样对待你!”
    大伙惊愕了。
    “刚刚你还在外边和另一个情人花前月下、出双入对儿哩,你敢说不是吗?”小男人以攻为守,在挑战着。
    “你!……”王也怒睁着圆眼,只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诸位,我的老婆本来是很好的女子,原来也是他王也的情人,可是被他遗弃咧。我娶了她,完全是出于朋友间的一片爱心,可是他王也反过头来又去偷我的老婆,他们上床了,睡了,干了,阿拉不是空口讲咧,可以拿到我老婆的证言的!我给阿雪下跪,这是小意思,阿拉真心爱她嘛,我绝不像他王也,骗了自己老婆,外边还有七八个预备老婆!哼,保安想捉我小男人?先捉了你王也再来打别人的主意
吧!小男人吼罢,转身扬长而去。
    大伙面面相觑了好一阵。
    王也气得发着抖,转了几下身子:“对不起,……让这混蛋给搅昏了头。诸位请回……一切由我来处理
    阿雪只是伏在床上哭泣。
    于副镇长与王主任对视了一下目光,然后才开口讲话:“唔,这样吧,小男人这种流氓行径和言语,是不足为训的。这种事还要由组织出面,对他进行严肃处理,作出必要的反省和检查。受害人是阿雪同志。”于副镇长走近阿雪,那目光只瞄了一下那女子的美艳肌肤,却不敢正视多望,见她身形在一抖一抖地伏床哭泣,说了句安慰话:“阿雪经理,受了一点惊吓,女性的尊严受到了屈辱,幸好还没有受到什么更加意外的伤害,由王总陪陪安慰一下,明天还有好多的工作,啊,大家回去休息,啊?
    人们散去之后,王也近前抚慰着阿雪。
    阿雪依旧是头不抬,眼不睁,口中喃喃的:“走吧,你也走吧,我只要一个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王也知道阿雪平时无脾气,一旦发起来,就无须去劝说。况且,王也自觉头上的光环也已经黯淡。
    王也走后,阿雪一个人放声哭起来。
    静夜里,那声音传得好远。仿佛野地里雨蛙的长吼。
    明天,没准又是一场风暴或雨雪。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六章(3)

 

3
    太阳压在西边山岗的时候,镇长才领着巴西的客人们来到宾馆陪同人员里除了下水镇的副镇长于泉和下水县经委主任赵纯正之外,又多了几个人,那是风流镇里的几位“老前辈”、老舵工和老石匠。他们上半晌来这里迎客,久等不来,抽了几锅子旱烟之后,一块到河边小渡口去望望,见那帆船早已泊在岸边,问过船工才知客人已先去看鸟儿峰,他们就追着脚步赶了去。
一见果真是童老师从天外边回到这儿来旧地重游,自是一番番唏嘘感叹。一阵阵问长问短。老辈人们想象不出外边的世界上都有着一些什么新鲜的玩意儿,言谈话语中自是常常出现许多惹人发笑的乐子事儿。小宾馆下榻之类的事,阿雪早早就安排定。各自洗涮了,在房里小憩,走热了,换换穿戴,好准备下楼就餐。
童雁的一双艳红半高腰软皮女靴,一路山上山下行走,已经让雪水浸透了,几乎变了形状,她略加抹刷,晾在一边,换上那双金面的室内高跟鞋。脱了那件开司米外罩羊绒长衫,从小旅行箱里,捡了一件厚厚的羊毛披肩,随意披在肩上,镜子里立时就闪出一片灰蓝色。蓝得如雪后的天空。洁净,透明。整个一个俏皮人儿,就更加清淡,于无奇中反衬出高雅的风采。她喜欢这种清淡无奇,无论在什么场合,盛大的酒会、新闻发布会,还是生日“派对”、男男女女,生意人间的聚会,她都是以清淡无奇确定自己的着装格调。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她的人生基调。她只把热情用在她所操办的事业上,用在她所思念和关注的一些真正的友人身上。这一切都时常荡漾在她青春不褪的温和面孔上。这样一种和善、含笑之下的清淡无奇,无论是在花枝招展的女人群里,还是在五彩缤纷的城市光带里,都反而变成与众不同的新奇。只不过这一反差原理,童雁自己无法发现。她只知道自己无论在什么场合出现,总是逃不开男人们、女人们盯羡的目光。许多女性把自身的这种“聚光力”当作骄傲,于是演变成了变本加厉的修饰和打扮。那聚来的目光就不再是惊羡,而是逐渐地添加了几分一时说不清楚的含意。而童雁一直把自己的这种女性的“聚光力”当作一种社交中的沉重。尤其是从海的那边回到这阔别十几年的本土远山小镇里来,她更不想让这方土地上当初的一代贫下中农大爷大娘、兄弟姐妹们见了自己像看了西洋景,但也不必全然不变。因为当初“十亿中国一片青”,“男女老少一营兵”,那样的穿着方式也不是人类的天生本性。老百姓说,穿衣戴帽,各好一道。这是做男人、做女人的一点自主,现在这方土地上生长出来了这种自主,而童雁要的只是保持真实的自我。
    此刻,她的一举一动吸引着一双女性的盯注目光,来自那敞开着的房间门外,她似乎已经盯注了她好久。
    她是阿雪。
    阿雪从中午餐桌上陪了小男人那场戏里走出来,认真地痛哭了几声,反而觉得自己太过于情感躁动,也许一出世就没离开过这片山、这条河,没涉历过这个世间的纷纷繁繁,她想到了若是秀女摊到了这种事儿会怎么办?
    秀女说过:“世界大得很,海比河宽阔得多。好多男人用眼睛拉着你。你的男人也会用眼睛去牵别个女人。他跟了去,就由着他。女人没必要为着一个男人去寻死上吊。再选个可心的就是。再者说,你的男人被好多女人看了眼馋,说明你的眼力不错,若是你的男人叫所有的女人见了都心烦,你说该有多恶心?我那男人棹工,要是有个好女人看上他,并且把他吸过去,跟我说‘拜拜’,我会倒贴她十万块,外加那座小砖楼……”秀女的说笑话,有一多半是真心的,令她阿雪强行自己平息下来。
    “小家子气!”
    她咒了一句自己。
 
    若真的她童雁回到这儿来,并且把她的王也镇长带走去了巴西国,到了那天外边的南美洲,牵着那个世界知名的大瀑布康复中心,倒也真应了这鸟儿峰的风水传说。他王也不也是改姓了张,叫着张王也的嘛?打祖上就传扬说这里有“王者气”,而今天下却不再封王,冒出个飞出小镇的王也,也算壮了小镇里张姓的门风,老爹和车老板又有牛皮可吹了。可是阿雪怎么办?阿桃怎么办?风水,风水,这风刮走的,这水流去的,毕竟是她阿雪的男人。她想了好久,最后还是自己的一套令她镇静下来。认命好于从命。命中有的不会没,命中无的难寻得。童雁就曾说过,阿雪是福相,一辈子会有个好男人陪伴终生。她相信老师童雁,世界里好样的男人多的是,她犯不上大老远的再来恋走小镇上的王也。至于小男人酒后说出那双月的事,倒觉得十分恶心,不过即是已发生过的往事,就不如童雁已出现在眼前这么现实。现时要求她保持着年轻女性的镇静,不可以因心绪起落波动而失态,要有眼泪暂且吞咽到肚子里的大度女人本事。用上那句强作笑颜的话也不算过分。于是,她一切按照安排好了的服务岗位检查了一遍,又梳了头、洗了脸、描了淡妆,以经理人的身分上了小二楼——在2003号房的门前停下来。
    门敞开着。可以直视房间里的梳妆台。她看到了她——一位平淡无奇里荡漾出高雅、清丽的中年女性,她贪羡地望着她,似要从她的气质和神态中饱吸着什么。同时也解济着自己多年来的忆想思念和心灵缺位带来的枯渴。
    她偶一转脸,才发现了久立门外的她。两个友好女伴目光的相遇,立刻突破风月变异中一时难能辨认的关隘。
    “老师?”
    “阿雪
    她几步跳出房门,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股难以言状的姊妹情谊和热力,瞬间暖化了阿雪自凄自寒的心灵,她觉着阴云顿消了,阳光明媚了。尽管已临近黄昏,但窗外的晚霞已烧得山峦、河水一片金光灿烂。“阿雪,不认得我了是咋的,干嘛不早点儿进门来?我好想你吔!”童雁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机会像当年在这山里那样,热情奔放得如同小姑娘般地讲话。世界是个大舞台。在不同的剧目里要经常扮演许多角色。只有到这山里,见到山里当年的女伴,才爆发得出这般轻松的谈吐。
    她们手拉手进了房间,靠膀坐在床边。
    阿雪真实的微笑着,眼里滚动着喜悦的泪花,品视着童雁的脸颊。
    “童老师,你……真的还是你……”
    “瞧你,跟小时候一样,一高兴了才哭,别人打了骂了,反而不哭。”
    两个人一块笑了,笑得一块儿流了好一阵子眼泪。
    “阿雪,你真的越来越美,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听王也说,你已是这度假村两个单位的经理,好棒噢……”
    “哪儿呀!”阿雪羞涩地笑着,“不过是大正月里,人们多半外出了,秀女也出了远门儿,我临时顶个位罢哩。”
    “你一害羞的样子,还是像个小姑娘。”
    “小姑娘她妈哩。”
    二人又是一阵笑。笑得放出声来。
    “女儿叫小桃,对吧?长得好高了,是吧?”
    “比我还猛出一块,十七了,完全是个大姑娘了。”
    “是啊,听王也说,女儿长得和你阿雪一样好看。王也一天见不到你们,心里好像就长草,慌得紧,坐立不安。”
    “哪儿呀,听他瞎说。”
    “我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你有个好丈夫,真羡慕你,阿雪。”
    “山里人,就这么大个天地,一天到晚守惯哩,人总要出外边做事的嘛,女儿这次就走得好远,去了南方的深圳。”阿雪微微笑着。
    “鸟儿出飞,就由着他们自己了,我的女儿燕子,好像也正在深圳。本来我去了老家去看她,可是她背着大人自个走了。”
    “燕子爸爸叫古峰,对吗?”
    “不错。咦,你怎么知道?”
    “秀女在汕头遇见过他,他俩好像很要好哩。”
    “……秀女回来告诉她,可不要大轻信了,古峰这个人,怎么说呢;我和他一道生活了3年,最了解他了。让她自己留心些就是。”
    “两个人好像都是真心的哩。”
    “一个有妻子,一个有丈夫,怎样兑现这种真心哩?”童雁打开了旅行包,“在国外,两性之间的事,也不是人们传说的那般很随便,都是要相互认真、相互负责任的。文明程度越高的民族,越是这样。半开化半蒙昧的时期,才可能随意乱来。”
    童雁取出一个精巧的纸盒:“这是一只古玉的玉镯,相传这种玉石是给皇家宫廷进贡的宝物。我给女儿留一只,见了面再给她,这只是送你阿雪的……”
    “老师,这,这怎么可以?”阿雪惶惶不安地藏起了双手。
    “咱俩师生5年,姐妹一场,干嘛见外?我大老远从美洲带来,你若不收,我有多伤心哪……”
    阿雪见童雁真的神色暗淡下来,她心里也就过意不去,缓缓地伸过手来,童雁很利落地把玉镯套上阿雪的手腕。
    那真是一环美玉。明澈里透出青青的光泽,青里泛出乳黄色,乳黄里闪动着霓彩的光晕。那感觉如同进了三月的桃花林。阿雪喜欢至极。正不知再说什么话儿合适,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高高的身量出现在一直敞开着的房门外。
    “王也,瞧,谁来了?”童雁好似把阿雪当了客人,介绍给年青的镇长。
    镇长高高兴兴地做了鬼脸儿:“瞧瞧,早知你们先见了唠上家常,就用不着我满楼里找哩。走吧,两位小姐,大伙都饿极了,赶紧去‘咪西、咪西’吧……”
 
    这一台酒菜很是丰盛,当然是以山产和野味为主,全是本镇所特有的东西南北中的好多风味菜,既有北方的黄瓜拌拉皮,又有江浙的醋烧红鲤鱼,还有广东的椒盐茄子爽、烤乳猪、罗汉上素,也有湖南的辣子肉丁,陈皮干煸肉片,也有山西的羊肚汤,安徽的鲜葱小苏饼,也有四川的麻婆豆腐和小碟泡菜、红油小肚、麻辣粉丝、蒜泥白肉,外加本地一绝——酸菜馅的广东上汤水饺。
    阿雪是个很能体恤人的女子。她告诉下边先为每位客人摆好了一碗上汤水饺。人们一坐下就都伏下身子把嘴贴到碗边上,吱吱溜溜喝那上汤,顺带着吞吃那酸菜馅的水饺。主客双方都饿透腔了,见了那解饥的主食,虽然数量很少,明显是为大家垫个底儿的意思,人们也就放弃了一应酒桌上常见的客套和礼节程序。一碗碗上汤水饺下了肚,填平了饥肠的空底儿,各位宾客就都舒展了一口气,一齐赞美这上汤水饺,怕是不亚于乾隆皇帝当年饥饿中吃的那盘玉米窝窝头,是终生不能忘记的最佳美味。这一来,开宴之前常见的拘谨气氛就一扫而光,无论是县、镇的领导、远来的贵客,还是本土的老前辈,在饥饿面前都顺乎自然地亮出了狼吞虎咽的真诚和实在。
    服务小姐于这个节骨眼上来茶。这也是阿雪的有意安排。
    “哎——张王也……”县经委主任开口打破了暂时的沉寂:“一碗上汤水饺也下去了,肚子里也垫了底,你这总经理是不是该讲两句了。”
    “……县领导讲,镇领导讲。”王也憨实地笑着。
    “于镇长,你……”
    “王主任先讲。王主任先讲……”
    “好,那我就先说两句。”王主任声音很宏悦,“今天,应该说是个双喜临门的日子——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我们还来了来自南美洲的嘉宾贵客——童雁小姐,她将代表美洲大瀑布国际康复中心董事局,在我们下水县的金川湖农民度假村短暂逗留,考察投资环境。这是我们风流镇人的光荣,也是我们全县的一件大喜事,临来的时候,县委赵书记、郭县长委托我,要接待好远方的客人。这一路上,由于交通、食宿各方面条件都不足,对客人照顾不周,请童小姐多包涵。下面,我提议举杯,这杯家乡酒,表示对童雁小姐的欢迎和感谢!”
    人们起身举了杯,碰得叮当有声。一扬脖全干了,只有童雁喝了一小口。
    “喂,童小姐怎么可以不干哩?”王主任又站起来,倒过来空杯,“这边酒桌上有句话,叫做感情深一口,感情浅舔一舔。来来来,干喽!哎——哎——好!”
    童雁笑着,勉强地把酒干了。
    服务小姐上来为宾主们分了些菜。大伙又是一阵狼吞虎咽。
    “这回该轮到我了。”于镇长咂着嘴,端杯站起,“酒桌上嘛。我就没啥好讲的。我是借花献佛,借金川农民度假村的酒,借张王也总经理和风流镇乡亲们的酒,敬童雁小姐一杯。大家一道来,干……”他语音低缓悠长,却是一板一眼。
    童雁不愿再给人添麻烦,索兴和众人一下子干了杯。
    “好,谢谢!吃菜,吃菜。”于副镇长让着。
    “张总,这回该你说几句话了吧?”王主任又点名了。
    “客人说,客人说。”王也又是憨憨地笑着。
    “哎,你是一方土地爷嘛,说两句啦。”于副镇长催促着。
    “其实哩,童雁我俩是老同学,又一块在这儿插过队,我们一直不外道,没啥客气话可讲的。这次借了童雁的光,县领导、镇领导都来了,这对我们真是很大的关怀。就冲这一条,童雁,风流镇也应该谢你。这样吧,童雁,我向你和两位领导各敬一杯酒。”王也先就两口吞下肚去,客人和领导杯子刚要举,他却抹了下嘴巴,坐在那没事了。
    童雁禁不住笑了一下。心想,王也还是那副老样子,场面上弄客套的事,总是显出真诚的笨拙。于是,她举了一下酒杯,说:“我这位老同学,心眼儿够实在,你这敬酒的,自个喝完了就不管别人了,是吧?”全桌人哄的笑了起来。王也挠了一下浓密的头发,自个也笑了。还是笑得憨憨的,童雁把这圆场打到自己这边来:
“这次回风流镇,对我来说是回娘家。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从这地方走出来的,王也是一直在这儿干下去的,而且真的把它创造成了风水宝地,生产出了财富,也产出了极好的思路,吸引了各地游客,小镇举世闻名了,我很高兴,我为我的家乡人骄傲。我敬各位乡亲父老和县镇的领导们一杯。”
    宾客们隆重地站起来举杯。
    闪光灯亮了几下。有人在拍照,这也是阿雪的临时安排。这一照像,节目就来了。童雁拿出自己带来的相机,给场面拍了全景,又叫来阿雪过来给大家敬酒,跟童雁两个人碰杯照了一张,接着就是老镇长、老舵工、老石匠、老前辈轮番和童雁碰杯合影。闹得童雁还没吃上几口。就先热闹了一阵子。
    “哎,哎,诸位落座,落座。”老前辈开口了,“该讲的都讲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看从现在起,就是两句话一个任务——该吃的吃,该喝的就喝。一个任务哩,就是在座的客人、领导和主人,都要吃好、喝好。来来来,动筷儿!自便。”老前辈一声令下,诸位的筷子才好一阵忙活。品尝、吞咽着南乡北省的风味菜肴。
    餐厅里清静了好一阵子。
    “其实,就拿我们老孙家来说——”
    赶车的老前辈抿了一口酒,枯藤似的手指挠了一下稀疏的银发,摆出了打开话匣子说古道今的架式:
    “从祖上起,就给秦皇做臣子。南越王赵伦统领几十万兵马打河北县起程,一路进了岭南韶关,开到广东番禺,就是我的老祖宗给他赶的马车。百十代过去了,一直到我爷爷我爹那辈子、我这辈子,都还是赶马车。——大伙别停筷儿,吃,吃。大伙吃着,我随便白话几句,两不耽误。”老前辈说着,率先垂范夹了一筷子北方凉菜,那芥末粉辣得他浸出了眼泪:
    “说我一家祖宗八代都成了广东人,可我祖上是河北来的;说我出生在广东梅县,可我小半辈子在安徽赶大车;说我是安徽老乡,我咋又成了风流镇的主人?这人就是那么回事儿,一辈子都在找落脚生根、生财生道的宝地。我老孙头儿百八十年代代赶大车,最终是在我这辈子找着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鸟儿峰,流金河,那年头就我们几户人家,后来一年年多起来,风流镇这名儿可早先年就有,前几辈人都知道这一带有个风流镇,可是谁也没见过,不知道镇城在哪儿。只是“响马传”里说过。我找到了,就是这片大山,别的啥也没有。第一任那老老镇长,都是我给任命的……”
    老前辈有了酒意,大伙儿也吃喝得高兴。有老前辈用他的“天方夜谭”占了话题,谁也不好打断,倒免了行令、劝酒、频频举杯的事,吃得反倒实实在在,所以大伙听着、吃着,也有自便的喝着,倒也饶有兴致。
    “这地方真个是风水宝地。河里出沙金,哪辈子听说过?大山砬子顶上雪天里滚雷,硬是劈出一道神泉来,哪辈子听说过?你小童雁老师,一抬腿就到什么巴西国,叫这山泉把你也给引回来了,哪辈子听说过?最近又有一个好消息,目前可是绝密。”
“老前辈”卖了个关子,举了下杯:“来来来,大家喝一口,喝一口,光听我白话不成,得喝酒……”他干了一盅。“说这是绝密,世上那有保得住密的事儿哩?咱这鸟儿峰的两支翅膀子上头,是一座古城。很大很大的古城。”他看了一眼宾客们的反映,压低了嗓门儿说,“是南省老城的那位经济学家——刘教授、老刘头儿上回来发现的。当年我们给老老镇长造碑的时候,在很深的石头缝里就刨出来过半截的宝剑和一副锈烂了的马镫,当时还以为是什么人扔下的破烂玩艺,那可不就是古城里的古迹呗!现在光剩下半圈土围子,那是城墙,那半圈,被现在的河水给冲成了平川地。你说它有多少年了吧。这就是早先年的风流镇。老刘头说,最晚也是大宋朝南逃的时候,一位什么将军在这儿筑起的防守小城。你们说,咱这地界了得嘛?有古迹、有遗址、有文物。起码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八百年风水轮流转,转到今天才把风水又转回来。在这儿投资能不发达吗?古城的事,老刘头已经把资料和那么多相片全带到省城去了,专家们正在研究。一有结果,马上就会宣布;投资的事儿,我们全听你小童雁儿老师的,你是董事长、大财东,我再白话也是个赶车的——来,来,喝……”
    满桌的酒杯又都举起来的当儿,那位小男人,已经在这宴桌的一左一右,左转右绕了好半天。他在端相着童雁。他本来在一楼的雅间里大睡了一个下午。醒过来觉着肚饿,来到餐厅,赶上这边宴会正在热烈着。他曾经问过阿雪,那坐在正位的潇洒女性是什么人?阿雪正忙得团团转,没有回答他。一直到“老前辈”说古道今的最后一句话,叫出了小童雁的名字,小男人才敢确认就是她——童雁……众人手中举着杯,刚说要喝酒,童雁却缓缓地把杯子放下了,像是辨认着什么,目光盯注着人圈外边直盯注她的小个子男人。大家也把异样的目光投向那小个子陌生人。出了什么事情 只见那小个子男人穿了一身细瘦得体的西装,长长的头发,黑边眼镜,一副不甘心别人瞧不上眼的神气儿,他和童雁的目光对视了有一小会儿。众人正在蹊跷,只见那小个子男人突然亮开了尖嗓儿,手足舞蹈地唱起来——
        亚路阿德美丽的小鸟,
        亚路阿德美丽的小鸟。
        我爱摸摸你的头。
        你的鼻子、你的眼睛,
        你的嘴呀。
 
        亚路阿德美丽的小鸟,
        亚路阿德美丽的小鸟。
        ……
他滑稽地比比划划像个幼儿,一曲未了,童雁就轻呼了一声:“田达成!”起身离席走过来,拉住了小个子男人的手,两个人亲热得蹦蹦跳跳了一阵,正赶上去了洗手间的王也回来,一见了他就又笑又骂地嚷开了:“妈的,找了你几回,也没影儿,从耗子洞里冒出来?入席。”服务小姐添了一副杯盘碗筷送过来。他坐在童雁的旁边那是阿雪没时间来坐的空位子。
    “这是我和王也的老同学……”童雁向大家介绍着。
    “阿拉姓田,名达成。发达的达,成功的成。””他抢着话,“名片用光咧,不过王也早年就送给我一个非常好记的名子——小男人,短小精悍、活泼可爱的意思,诸位就叫我小男人好咧……”
    小男人不客气,一口干了那盅酒,于是大家也就不再举杯相邀,各自喝了。
    “要说这老同学见面,就是亲热。”老前辈说,“十几年不见面,长大了变样了都认不出来哩。这可真叫我们这些没念过书的人揣摸不透啊,是不?”
    童雁笑了:“初中毕业那年,学校排节目,达成演亚路阿德——小鸟,我演小鸟的主人。”
    “是吔,歌词里要由女主人摸摸我可爱的头、可爱的鼻子、眼睛和嘴巴,童雁就是不摸,让老师批评了一顿,哭了。老师要我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排练,非摸我的鼻子不可。谁想啊,她一生气就使劲掐住了我的鼻子,好痛啊,我就咬了她的手……”
    童雁笑得捂起了脸。
    “我怕大庭广众里认错了人,就忽然想起这只记忆最深切的歌,如果她是童雁,就会记起我这个小男人,不会有错的。小施智慧、小计谋而已。我不要误了大家的事。来,喝酒!”小男人又一大口干了一大杯酒。
    没出三杯五盏,小男人又领先飘然如入仙乡。那尖亮的嗓音又一阵阵高了起来。又是那刘教授是他的岳父,那双月酒是他老婆的名字,竟自又唱起了那段被人添油加醋、脍炙人口的祝酒
        喝了双月酒,
        两个月亮跟我走;
        喝了双月酒,
        两个老婆一块搂……
 
    这竟然变成了全桌宾客在合唱。气氛十分热闹。笑得童雁差点直不起腰来。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六章(2)

 

2
 
“大哥喝多了吧?”阿雪淡淡地应了一句。
    “没有。大哥我不是吹牛皮,这点酒,醉、醉不了我。”小男人拍了下胸脯,顺着阿雪的一声“大哥”,他也给自己提了一级,“天地良心,大哥我、我敢发誓,绝对清醒,说的是真话。就冲着咱俩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冲着这份缘分,我也绝不会欺骗我的好妹子……”他又拍了下阿雪的大腿,往那部位又上移近了好多。阿雪不动声色,用手轻轻挡了一下,竟被小男人攒在手里,随即那一根食指就撮开她的手心,胡乱挠了几下。阿雪一身寒栗,好不恶心。但还是心平气和,反拉住他的手,一同翻到桌面上来。小男人惊慌地抽了手,左右瞄了一眼,就势用那手扬在半空划了半圈:“啊,这种事是铁哥们的秘密,你不要听也好。”
    “大哥,我倒想听你细说说咧。来,干。”
    “……其实很简单……”他干了杯又是把嘴巴贴过来,尖亮音变成咬耳根子的嘘嘘声,“那年王也进城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一回!我一家三口住在郊区县,我在工会里当主席,那时,我就是股级干部哩,老岳父一个电话过来,说他去住医院打吊针输液,叫我老婆回城里照看一下家。一周后我也和女儿甜甜一道赶了回去,可老人家还一直在医院里住着,家里只有我老婆一个人。正巧我老岳父从医院打来电话,是阿拉接的,问王也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就让他多住一天,老人家明天回来就可以见他。我才知道,这几天王也一直住在老人的家里,就我老婆双月他们俩,可安静、方便极咧。你知道吗?王也、双月,早就是一对情人。能不‘那个’吗?阿拉就悄悄搜查。刚巧,在我老婆睡房的床下,我拿到了证据,一件只有王也才能穿起来的大号衬衣和一个裤头,还他妈湿拉呱叽的哩,还未来得及洗,这说明他们一直睡在一个床上。阿拉真了,但我不发火,阿拉号称小男人,却有大男子气量。要进一步找到更确实的证据。着,衣袋里有了,一张从广州返回老市的订票收据,是6月16日订的6月19日18点33分的火车票,从那里到老市列车总运行要28个小时零53分钟,应该是6月20日的夜间20点零21分到站,到家刚好该是21时许进门。正是夜宵、叙旧、上床的黄金时间。是吧。第二张单据是王也返回下县的送票单据,是6月21日中午12时58分的当日车票。我刚好下午2时15分进的家门,这一切线索,就意味着王也已经准时登上北行列车,出发了1小时零43分钟,行程已经出去了百余公里,那就是说头一天夜里和次日拂晓,乃至天亮他们一直睡在一起,他丢下脏内衣内裤,双月也来不及收拾清洗,我就及时赶到了现场,证据在手,此案已不审自破……”小男人好似在讲述侦破故事,一口气说下来,他又是一口茶,润了下泛出白沫的嘴角。
    “……那……”阿雪疑惑地问,“刘老家我听王也说过,有三间屋,怎么能证明他们就是上了一个床了呢?”
    “咳,小妹吔,无须证明哩,阿拉老婆双月看我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她没等我发问动怒,先就乖乖地坦白交代咧吔!”
    “啊?”
    “你听听她是怎么说的——达成,你不用东翻也不用西查了,我双月是个真实的女人。你早就知道我一直爱着他,咱俩结婚那天我就说得明明白白了。昨天他从南方回来,不是有意来找我,他压根不知道会在这个家见到我,但是见到了。就我们两个。谁也无法再逃避谁。我们一起喝了双月酒,一起睡了,吻了,也爱了。一切都做了。达成,你不要生气,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理解。这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个夜晚,我既不后悔,也不想再拥有第二次……你猜我怎么回答她?”
    “……”阿雪仿佛呆了。
    “你认为我该怎么回答她?”
    阿雪痴痴地摇着头:“……不知道。”
    “哼,我回答说,双月,你听着,我是真心爱你的,正因为爱你,我才不会再干预你。这是我给你幸福的唯一办法。我们是夫妻,但你有你的隐私权,你是自由的你,阿拉再也不干这私家侦探的事……”
    他瞄了一眼阿雪。她依然陷入迷茫,仿佛走了神儿,眼珠并未因他的精彩回答而发亮。
    “你猜双月怎么说?她很感动,达成——她头一回这样亲切地叫我——达成,你真好!咦,她很有激情地吻了我。你再猜猜,我又怎么说的?”
    “我说,你是天上的月亮是自由的,我这小男人也该有一点点自由吧?哈哈,双月倒笑起来,她说,傻小子,这自由给你,要是有好女人看上了你,我会为你骄傲……你瞧,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是吧?”小男人借了双月的酒力在吹五说六,“阿雪,今天有缘和小妹相遇,可算是天意咧,是吧?哈哈哈……”
    小男人用肘弯碰了下阿雪的胳膊,又端过酒盅:“来,陪当哥的,喝……今晚,过来陪我,一定……”小男人自顾扬脖干了酒。哗啦一声杯倒盘翻,他瘫倒在桌上
醉过去了。
    阿雪木然好久,终于掩住盈泪的双睛,怕别人看见,急步匆匆躲进自己的经理休息间,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六章(1)

                      1
正月初八这一天,人们的年酒还没喝下多少,年肉也还没吃完,就都打点好了行囊,上船的,上马车的,踏上了出山远行的路程。棹工为首的一伙青壮男人为着不和老婆、桃花女儿们别气,赶着几挂马车挑单帮走了山路。秀女领了女人们登上船,叽叽喳喳像一船船花喜鹊,走水路奔了下县往南方去。
    说是远行去享享风光福,可是多数上了些年纪的人还是带着大包小裹去了上县或者下县,在那住上两天招待所之类,再回自己的故里,去看望七大姑八大姨。他们觉着还是衣锦还乡比去南省东市更值得、更风光。出来的一家人混出个模样来,叫故乡的老小看了喜滋滋,再留下千百吊人民币,那份心情比进南城住宾馆要好得多。所以还是兵分几路,闹腾了大半天,小镇里才又消停下来。
    石匠的儿子山老大,一是有几座石匾没雕完,二是见阿雪并没有远行,他也就不想动地方。他家的小楼院坐落在小镇西北角的山坡上楼后是一处小采石场,是镇长和老石匠特意划出的一处角落,别处不准随便开山采石。这里既是石匠父子的宅院,又是专人专管的开石场地。这宅院刚好与小镇中轴线上的高坡宅院——镇长家的二层简易小楼对望。相隔不算远,有人出院进门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夜里谁家的灯还亮着,一抬眼也能看得明白。只不过是镇长家的小楼是在全镇改房之后,最后一个动工的,二楼至今还没有封顶,人全在一楼的几间屋里对付住着。山老大这些年本来对年轻镇长就憋着一肚子火气,他占了他的心上人阿雪。若不看着阿雪的面子,山老大早就想赶走这高身量的外来人——镇长。全镇的大大小小平房在半年之内都互相帮着改建成座座楼房了,他镇长真是花了不小的心血,又见他自家的楼院并不抢先,地盘也不比别人的大,至今阿雪也和他镇长住在平地屋里,心里才觉着这小子还算他妈的有良心。所以一直就忍耐着孤独,一声不响的只是干活。小镇里的人,包括阿雪和镇长自己,也都知道他山老大对阿雪的心不死,即使不去惹什么麻烦,也不找任何别的桃花女。只是父子二人,把那祖传的石匠手艺弄得精里又精,远近多有了不小的名气。给上县、下县雕了几个工程,得了几十万块人民币,而在山里造一幢二层小楼,二万元以内就打住了,镇上又预付一半,那一半从镇民淘金、耕种的收益中自行解决。家家都没有叫穷的。何况他山老大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哩。求人上门提亲的女儿家倒也有过几户,他只是默默不语。他总觉着那外来的镇长在这儿呆不长,一旦他抛了阿雪,跑回大城,……哼,到时候再跟他算帐!
    正月十五元宵灯节这一天,又落下一场鹅毛雪。小镇里的人少了一半,清静多了。零星的几串爆竹声过后,山野、川谷又是一片沉寂。流金河水融化着雪花,无声无息地流着。
    这一年里,这儿的天象、地象不再有什么新奇变化,倒是这深山里的“人间象”起了大异变。这是镇民们用燕子街泥般的合手劳作和汗水,垒造出的一个小世界。它联通了山外那个世界。
    山外那个世界真的有人来了。
    流金河上,一只竹篷的木帆船在鹅毛雪柔和地飞舞中,朝着小镇缓缓驶来。
    站立船头的果真是她——童雁。
    她已是接近中年的女人。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海外归来的女老板那些华贵的衣着,也没有那般炫耀身价的金银首饰。她只是秀美的短发,梳了中国女人传统的“刘海儿”,一件长筒式开司米羊绒长衫,罩住一身曲线得体的雪白牛仔衣裤,唯有一双艳红色的女式软皮靴子,精巧玲珑,略显出众,整个人还是一身知识女性的文雅装束。为了挡雪,她披了一件浅色的风雨衣。偶尔架一回浅色墨镜看看天光。好似她刚刚显露出女教员——童老师的儒雅风度。和小镇里花枝招展的桃花女儿们比,她的打扮也远远算不上出奇,越是这般平淡,越是显示出她的超凡出众。她立在船头上已经好久。盯视着河岸两边她熟悉的一切。自己也说不清是沉陷入往事的回忆,还是品味着这片远山里的种种变化。
    “我没有想到巴西国的老板会是你。”站在她身后的镇长说。
    “这句话,你已经重复第三遍了。”她笑了一下,仍然看着岸边。木船驶过一重重山岸、水网,是否已带她回到了以往那年年月月?
    “其实,人间好多事都是难预料的。想不到的事,多着哩……”她并没有那种故人重逢的意味深长。她唯一的变化是理智多于情感。她成熟了,老练了许多。或者说游走天涯的岁月沉积,令她沉重了许多。
    “是吔,比如说,十八年过去了,你童雁还是当年那么年轻轻的样子,只是发福了一点点。就是谁也想不到的。
    “而风流小镇变了一副谁也认不出来的新镇了,也是人们预先无法想到的。
    这两句话,包容了他们的全部慨叹。
    又是沉默。各自面对印着自己足迹的岸。
    两个沉默的人相爱,从沉默开始,最终只能以沉默结束。沉默的异性无法使两颗沉默的心灵在沉默的生活河流中缔造出煊赫的光彩。所以,当年他们的爱心虽然自己知道。却并不交流,从未表露。事隔18年重又聚首,都已经是四十岁出了头的人。前天王也到下县火车站来接她的时候,她一出了小站台,就望到了人群中有个高身量的人,他也一眼望出那件开司米裹住雪白牛仔的身影儿,心里禁不住一阵阵激动。长久埋藏于躯壳中的心灵期待,应该碰撞出火花、卷动起波澜的时刻,他们终于只是握了一下手。他接过她的简单行李——那只桃红色的小皮箱,并住肩膀向人群外边走去,一转身的瞬间,她伸过右腕,轻轻揽了一下高身量镇长的腰,他也斜垂下左臂,做了个同样轻轻的动作,两个人臂与臂之间,短暂的十字小交叉,表达了她与他二十年来彼此不忘的一切。仅此而已。与其说这是两颗心以往钟情历程的一点点表露,倒不如说这同样的两颗心,添加了岁月变迁的界域。但他很留心她的一切细小动作。两个人刚一握手的时候,她避开了他久久盯视、辨识的目光,发出诡秘的扑哧一笑,低了头用手捂了下嘴巴。而后才取下那副茶色的博士变色镜。露出她刚刚描过的淡妆。仿佛她有意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假相,一笑一掩之后,两个人才又回到了原初的真相世界里。
    ……
    “阿雪好吗?”她依然盯视着岸。
    “还好。还好……”他也望着岸。一时找不出更多的话题。
    他怕过多地沉湎于过去,好在船儿借了川谷中的风力,行驶很快,走出了往事,停泊在当今的岸边。她并没有先入住那三层楼的小宾馆或休养所。而是先去看那鸟儿峰的金川神水,看那淘金园、耕植园和渔猎园。惹得下县外经委和下小镇陪同她的两位人员也不得消停。
 
    秀女领着那些年轻的女伴出山进了南方之后,整个正、二月里,小宾馆、小酒楼和休养所的事就全要由阿雪一个人兼管着。这期间是淡季,有游人来就安排一下,没人来照样可以休息。而阿雪是个闲不住的人。手里没了活计,就不知怎样呆着好。今天说是那位巴西国的老板要到,还有下县和下小镇的领导陪着,自然就忙坏了小宾馆里的上上下下。特意留了两个桃花女儿做服务小姐,开了二楼的三间套房,还要重新布置一番,又要安排好小餐厅的一切摆设。还要反复叮嘱着接待方面的注意事项。这儿头一回接待外国来的客人,又是准备在这儿投资搞大项目的,弄得叫人家不满意,没准儿会影响了大事哩。当然,小镇里的人都是以实求实的老实人,不会弄虚虚假假的那一套。阿雪自知山里人会尽力往好处准备,表示出风流镇里的一片实心实意就行。这就不会给年轻的镇长丢脸。
    阿雪上上下下忙活着,指划着,却挡不住心儿像个飞翔鸟,在杂乱的林木间跳来蹿去。她先设想了那巴西国的来人一旦真的是童雁,那会是个什么样儿。不管怎么说,她是全镇里的老老小小都喜欢的女老师。她和她一铺炕上滚了好几年。她从她那学懂了人世间的好多好多知识和学问。她爱看她在山上、在田间头上顶一张大荷叶遮挡太阳的怪怪样子,她爱看她临睡前脱去大号工装,露出城里女儿的青春体态。她总是忘不了她天天夜里躲不过秀女的纠缠,讲了那许多好听的爱恋故事。她真的好美,她好想她哩。哎,其实,一提起她来,阿雪真的是早就盼着她能回来看看。如今,她真的可能回到小镇了,心里却又……
    “唉,女人嘛。女人就是女人……”
    阿雪心里啐着自己。但那隐隐的担忧,毕竟似影子,驱不走,总是跟随着自己。一刻也逃不开的。
    中午时分,雪停了,太阳若隐若现,在雪后的雾层里露出白亮的轮廓。客人还没有到。约好中午陪饭的几位镇里元老、老镇长、赶车的老前辈、老舵工、老石匠,都先后来过了小宾馆。等了一阵不见客到,就装上旱烟袋抽起来。被阿雪领到服务员的休息室,敞开门窗让他们抽个够,并嘱咐老前辈们在陪客的酒桌上千万别抽这乡下的玩艺,那味道太可怕。酒桌上会有精装的香烟红塔山,场面上都是抽这东西,如果客人不吸烟,大伙就尽量少抽,或者克服一阵儿别抽。诸老们应了,服务员又端上茶来给老前辈们饮。怕他们等得不耐烦。
    客人不到,阿雪就总是要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没安排到的事情。果然有件不小的疏漏,尽忙着外场上的事,自个那一身穿着竟还是在家里平日做饭时的旧褂子。多亏客人没到,不然,可是最大的失礼,也丢了镇长的丑哩。她急匆匆进了自己一楼的工作间,那里有几件常用于接待的衣眼。多是镇长从城里给她买回来的。有一套旗袍式连衣裙,紫红色的。襟角上镶着闪亮的宝石光的玩艺儿,那是镇长接来了一伙模特儿队来小镇作时装表演,当场被秀女花了一千元给她买了下来,说阿雪穿了比模特还模特,是小姑奶奶送给你的,别人穿得,我家阿雪就更配穿得。她试了,对着镜子只看了一眼,就急火火地脱了下来,太风光了,怕闪花了镇民的眼,若是童雁见了,咱是个啥了不起的主儿?准会笑你土包子开花。于是她还是穿了镇长给她买来的那件蝙蝠式的雪白长绒羊毛衫,下身是紧腰得体的磨蓝牛仔,随便穿了那乳白色的高跟鞋,脸上也化了些许淡淡的妆。她觉得只能这样了。不打扮不礼貌,打扮一下就怕别人看了“吓一跳”。镇里的女人好难当哩!
    可是秀女和小桃花女儿们就不听邪。在穿戴上从来不犹豫。只要有了新式样,她们就都敢往身上弄。倘若她们突然有一天不这样穿了,别人反倒会觉着不正常。甚至会疑心鸟儿峰上又要出什么奇征兆。阿雪想,她这辈子恐怕也学不了人家的样儿了,由着自个儿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其实这事也不难,论样儿她阿雪在所有桃花女儿之上,只差着有没有那份穿着打扮的胆量。有谁能给她这胆量呢?秀女有了海边上那人。而阿雪哩?还得靠着自己。
    说话间小姐们忽啦一下迎了出去。该是客人们到了。她起身也正要迎出去,客人却进了门。
    进门的是一位瘦小的男人。门外站着老石匠的儿子——山老大。是他把客人接下船,引到这小宾馆来找镇长的。
    “唔,小姐们好。老板们好!”
    那来人声音尖亮,随便问候着大堂里的几个人,把手中的提包毫不在意地放在那摆好了的台面上,大大咧咧地选定那主人的位置坐了下来。
    “请问——哪位是这里的老板?”
    没人应。阿雪正望着门外是否还有要接待的客人。
    “阿拉是——”那人拉了个长音,吐出了江浙口音。“阿拉——是王也——你们镇长的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我不远千里迢迢,火车、汽车、帆船,一路行了两天两夜,来会他。我的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
    “先生,请这边坐,喝茶……”
    阿雪用眼色暗示一个小姐端了茶盘,把那人引到另一边的圆桌上。
    “唔,不必客气。我很随便的。其实那边坐也可以的啦,免得小姐另摆一台添麻烦喽!”尖亮的声音没停,自个拿出香烟,点着,吸了深深的一口。
    小姐用目光征询阿雪的意见。阿雪点了点头。小姐又为来人放上一套杯、盘、碗、筷。“请先生点菜。”
    “唔不必客气,随便上几道你们的特色菜好了。比如河虾、河蟹什么的。都是海里边搞不到的,物以稀为贵嘛。不要搞好多,一盘不要超过两斤喽,搞多了吃不完浪费掉了嘛。对了,你们这里山林的野鸡、猴头、鹌鹑蛋是很有名的嘛,小小搞一点可以了。其他的嘛,按着你们度假村接待嘉宾的习惯——由你们自己考虑喽……”
    那瘦小的江浙男人滔滔不绝地巧弄舌簧,阿雪摸不准他到底有个多大的吃喝队伍,便问:“先生,请问您几位?”
    “唔,两位,两位,就阿拉和你们镇长。嘿嘿嘿,两位。当然,也可以带上两位作陪小姐的份……”
    “镇长陪远方的客人上山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回来。”阿雪说。
    “那我就边吃边等好啦嘛。告诉灶上加快一点好啦,阿拉已经饿得来塞……”
    小姐端上一个凉盘,一支青岛啤酒:“先生请先用。”
    “好说。”瘦小先生点头动了筷。“嗯,凉拌猴头蘑,味道很不错咧。”他咕嘟喝了一口啤酒。长呵出一口气,是一副喝酒老手的样子。“你们这宾馆虽小,搞得不错,设计样式满好的嘛。你们风流镇这还不到两年,可是大大的有些名气哩。是吧?休闲农庄,名泉开路,又是淘金、又是耕植、又是渔猎,又是神水医病,思路很特别嘛,这就得说你们的镇长、我的老同学、老朋友王也有真本事嘛。是吧。可是——”他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可是——你们知道吗,这金川农民度假村的总体设计,是谁搞的吗?你们当然知道哩,他在你们这里摸、爬、滚、打了几个月嘛。是吧?那是一位很有知名度的老经济学家。可是,你们知道——”他又是一大口啤酒,“可是,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阿拉——是我的老岳父、老丈人哩!”
    小姐们听他白话得锣鼓喧天,都走近来听热闹。阿雪见是刘老的女婿登门,就坐在了那人的旁边:“唔,是刘老的女婿到了,请问先生尊姓……”
    “唔,这是阿拉的名片,小姓田,叫田达成。”他从上衣袋里摸出一把名片。上下翻来倒去,“唔,这是张县长的、王秘书长的,还有旅游局高局长的,哎,全是名家送我的名片,恰恰没了我自己的。都撒光哩,对不起,下次出来一定多带些,我会给小姐补上的。其实我有个最好记的名字,保你一辈子忘不掉的。王也就说我人长得瘦小精干,活泼可爱,就叫我小男人。一提起小男人这雅号,江淮一带的供销圈里,几乎无人不晓得,你们就叫我小男人好咧!请问小姐……”
    “我叫张阿雪……”
    “唔唔唔,好漂亮的雅号,跟小姐人一样漂亮……”
    “……我、我就是王也的妻子……”
    “哈哈——”那瘦小男人尖叫着站起来,“原来你就是王也的爱人!”他握住了阿雪的手,握得很紧,“真是幸会,幸会……不,该说是巧遇嘛。是吧?啊,我的老同学可是真有福气哟,竟然讨了如此温良貌美的妻子……其实哩,我们这也算是缘分哩,是吧?什么叫缘分你们懂吧?是吧?……”那小男人拉住阿雪的手还没有放开。并且另一支手也上来一下下拍打着她纤柔的小手,“哎呀,难怪王也在事
业上会这么成功,背后有个好妻子嘛……”
    她见他的目光盯过来,似一只无形的手,在摸她的脸颊、耳畔、脖劲、胸、腰……
她轻轻地说了句:“田先生,请坐,慢用。”她抽出了手。
    “好、好、好,慢用,慢用。”他那目光还没有撒手。是从刚刚戴上的近视镜后面迂回着伸过来的。
    “经理——”一位服务小姐走近阿雪,说了句听不清的话。
    “哟,是经理吔,好……”那男人又如喝彩,声音尖亮。
    “田先生,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好的,好的,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达成盯注着阿雪走去的背影,她紧身的腰,丰鼓的臀,细长的腿……小姐端上热菜来。
    “嗯,好味道。小姐,来瓶白的!”小男人异常地来了情绪。
    “白的?……”小姐没有听懂。
    “白的。不懂?白酒嘛,要60……”小男人喝干了那半瓶啤酒。兴高采烈地叼了烟。
    片刻过后,阿雪安排完吧台边上的事,转身朝客人的桌子走过来。随后服务员小姐手托银盘、送酒过来。
    “哟嗬,双月酒!”小男人竟手舞足蹈,自个开瓶,倒满了两只洁亮的小盅,一只递到了阿雪面前,一只擎在手中顺势就伸过去:“嫂子,陪小弟干了!”
    “……也好,我就替王也陪田先生这一杯。”阿雪也举过杯。
    “先讲好了的,可不止这一杯哟,至少要陪三杯吔!”
    “别客气,我只能象征性的。”
    小男人于了。阿雪只喝了一口。
    “不行、不行、不行,干了……”
    阿雪耐不过,喝干了一小杯。
    小男人又亲自斟了两杯酒。
    “嫂夫人,请吃菜。小弟这次来,能在贵宝地喝到这双月酒,实在也是一个缘分哩。”小男人又喝了一杯,已不再劝阿雪干杯,但他遇见了阿雪注意听客人演讲的盯视目光,他口里嚼着虾蟹,说,“夫人不必全神贯注听我的讲话,这不是在课堂上。我的话匣子若是真的打开来,你这样听下去会很累的。我是随便说说,你随便些听好咧。”他又是一口吞了一盅,“这双月酒,其实是我家老头子的第一专利。小弟的老婆叫双月——刘双月。这名字是她老爹——当然也是我的老岳父喽,亲自给起的。很有诗意的咧。可是前些年一家酒厂要倒闭,他就给这酒换了个名字——双月酒。没有一个月这酒就市场大开,供不应求,你说,奥秘何在咧?”他眯细了一双小眼睛,摸过双月酒瓶,嘴巴凑近她的脸蛋儿,狡的几声小笑:“哈哈,侬瞧嘛——这上边有一段祝酒辞嘛,‘喝了双月酒,两个月亮陪我走,喝了双月酒,两个老婆一块儿搂。’哈哈哈,侬说有多么妙,真的妙极了,哈哈哈……”小男人那尖叫似的笑声越来越高,“于是乎哩,厂长说刘老起了个名牌,救活了一个酒厂,发达了一个企业,硬是付给老人家十万块专利酬金。十万块!侬晓得吧?”“你这广告词是人们瞎编的 ,原词不是这样子的。”阿雪说。他又干了一杯“人们瞎编的才有传染力嚒!”他大口嚼菜。没等咽完,就又开口,“这第二项专利,可是个大型的设计方案,价值至少会上百万咧!”小男人又瞄住阿雪的脸蛋儿,那一杯酒已经泛上来些许红晕,真是淡如桃花了。他的嘴巴又靠近来,声音也忽然压低:“可老人家是我的岳父,他把女儿都给了我,还有别的什么不能听我的咧?是吧?阿拉和王也镇长又是什么关系?没说的嘛,是吧?所以阿拉就做通了老先生、我岳父的工作,我老婆双月也是站在我一边,劝他不要开那么高的价码,压得低低的,再低些,按公价的40%开,那才只有四十万嘛,是吧?说好了,50%归我,那就只有二十万嘛,是吧?这二十万我是想好了的,我和王也平分。我们是什么关系?咱们——是什么关系?铁哥们嘛,是吧?阿拉这个人,别看人称小男人,搞起事情来绝对大方,是吧?……嫂夫人,这件事你可要跟我老婆——一个样哟——”
    阿雪莫名其妙地盯过一眼。
    “——站在我这边,做好王也的思想工作,请他一定要收下这笔钱——十万块哟……”小男人借着手舞足蹈的由子,把手从桌下伸过来,轻轻拍打着阿雪丰柔的腿。
    阿雪想躲闪,但装做没反映。却灵机一动举了酒杯:“田先生,举杯。”
    “好,好,举杯、举杯……”他抽出手,举了杯。
    “可是田先生,我越听越糊涂,您说的,这是哪个项目的设计方案哩?”阿雪停杯在手,发问了。
    “唔——侬难道还没有听明白,还能有啥项目咧?”小男人抢先一口干了双月酒,“就是你们大大的金川农民度假村嘛!哈哈,值银子啦!”
    阿雪吃了一惊。但她不露声色的:“唔,是这样。这要等镇长回来亲自和你谈才行。不过这件事,全风流镇的人都知道,刘老是功德无量的。全镇的人都说要付给老人家一笔费用,多少是一份心意!”
    “对嘛,这就对嘛,是不是?”小男人插着话。
    “王也更是这个心意。”阿雪说,“可是跟老人家谈了几回,他都坚决不要。最后还是王也想个主意,在金川湖疗养区风景最好的地方,给老人家盖一座两层的别墅小楼,把他接这儿来住,明年通汽船交通就方便了,城里、山里两地住也就随他。这里空气好,有中医,又有气功大师,上岁数的人有个安全感,这个方案老人家是同意了的。”
    “不——不不……”小男人手夹着香烟,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阿拉已经作通了老人家工作,这是最新的权威性消息。懂吧?下一步……”他打了一连串酒嗝,酒力先染红了白眼珠,他呷了一大口冷茶,又是一盅酒,“下一步就是作好王也的工作,我会告诉他别冒傻气哩。盖了小楼,我们能得什么好处?把钱堆在地上哩。是吧?一定要王也开一笔设计费出来,从我的那份子里回给他50%,神不知鬼不觉,谁也说不出啥来,就是有人知道了,也白瞪眼,这合情、合理、又合法,怕啥不干?况且今天这事,只有天知、地知、阿拉知、侬知,别人能咋着咧?”他把嘴巴又伸向阿雪的脸蛋儿,神秘地压低了尖亮的声音,“王也的事,包在我身上,他不敢不听我的。我有秘密武器在手里。实不相瞒吔,夫人,我和王也是啥关系?我俩何止是共通有无?还共用——共用一个老婆哩!他敢不听我的?”阿雪吃了一惊,以为他是喝醉了酒,在说小男人的下流话,就淡然一笑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五章(4)

 

4
    又一个春节来临之前,金川农民度假村的外来客都踏上了回程。镇里的人也都办好年货,各回各家歇年假,准备着大碗酒、大锅肉地过个欢乐年,然后就不再走动那些山外的本家和穷亲戚,而是要到外边去住住别的地方的宾馆、酒楼,看看风光好景,尝尝作为贵客嘉宾被人接待的滋味。
    小镇里度假村的镇民们,想到了要出去看看那城里的世界,并抛出一点腰包里的钞票,试探着享受一
    年轻人不愿和爹妈同游。嫌他们小气,不舍得花钱。也不会花钱。他们总把戏文中编白的一套嗑儿用在老一辈镇民的身上:
 
        屯老二进城,
        腰扎小麻绳。
        先进煎饼铺,
        后去剃头棚。
        脑瓜剃铮亮,
        眼珠喝通红……
 
    老辈人不服气,但也说服不了年轻的,于是就计划着老的、少的,各奔各的高兴处。还是过了这好吃好喝的年节再说。
    年轻的人群里,桃花女儿们和那些男人们自然又走不到一块儿去。就都拥了秀女,说她跑过大城,见过世面,缠着她领着姑娘们去逛广州、深圳。刚好秀女身在那小宾馆也接待过几伙广州、深圳来的游客,得火热,留了名片和地址。她秀女也一直想去南方,看看深圳的海,回程就不再管那些丫头片子,自个再直奔汕头。去寻那片海,去寻那个人。
    全镇的人合计出了几十种千奇百怪的远游计划。唯独阿雪依旧无声无语。因为丈夫——不只是镇长,眼下又多了个“度假村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头衔,更是整天忙在处理里里外外的各种繁繁杂杂的事务中。还是那副早起晚归、顾不上吃、顾不上睡的劲头。
    这一日,阿雪早早收了晚班,走出她的神水休养所,顺路到小酒楼买了一瓶好酒——双月酒。小酒楼的食客们正时兴着喝这种酒。桃花镇里的丑怪男人们,虽然娶了本乡的桃花女就已心满意足,可一喝了这双月酒,也常借那广告歌邪声邪气地吼着那男性的酒后快意——
 
        喝了双月酒,
        两个月亮陪我走;
        喝了双用酒,
        两个老婆一块儿搂。
        ……
 
    男人们那酒后的爽快劲儿,堪称气如斗牛。还没有娶上媳妇或者还没发现自己被哪个桃花女儿看上眼的小男人们,也会借着这双月酒的热力,来一阵胡唱乱吼的穷乐和,其中也不乏有意给那些女儿们听见,表示一点无理取闹的抗议。其实阿雪心里明白,如今的桃花女儿们,心中的飞翔鸟早已经会上外来的鸟儿了。她们的选择目光已经大得多、远得多了。山外的不断来人,什么样的出色男人都有,没有不对桃花女儿们动心思的。
    山林里什么兽都有。而城里头什么人都有。尤其那些游走在外的男人们,心儿花的不得了。几天离开自家的女人,就成了飞翔鸟,随处就想找个小巢迷盹一下。
    而女人们呢?
    她阿雪不敢去多想。在男人们的这种包围下,女人们敢担保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都不会有走神儿、动情的时候?就说秀女,这等长一辈的桃花女,不也是跑了一趟外省,就在海边赤身露肤的和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美男子抱到一块儿去了吗?唔,桃花镇的丑男人好可怜。那傻乎乎的棹工好可怜。
    可是自己哩?
    阿雪想到了自己,那心事就重重地聚到了一起。这也正是她决定买这瓶双月酒的缘由。她要问明白她的镇长,若是去巴西的女人真的老远的回来了,他王也会不会也“两个老婆一块搂”?
    这一年多来,阿雪也是头一回这样得闲,拿出功夫,变换出花样给自个的丈夫做一桌像样的晚餐。认认真真思来想去,菜肴一样又一样,全是他镇长平时最喜欢吃、却总也来不及吃的菜。爆小白鱼、酱茄子、炒土豆丝、凉拌黄瓜(放了好多他吃不够的芥末和麻酱)、咸葱、野山芹……镇长喜欢吃的这些小菜,多是别人看不上眼,上不了席面的怪味东西,她一股脑儿摆满了一桌子。 她左等右等,不见镇长回来,只好把几样热菜又放到锅里去温着。独自坐在灯下做起针线来。先是给女儿——阿桃在内衣内裤的里面缝两个装钱的兜,用的是两块印花的手帕。预备着桃花女儿们进了正月去逛南方进了大城,那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别让小偷儿窃了钱。这一招数,也是从秀女那儿学来的,她给棹工在裤裆里子上缝了个装钱的口袋。又说:“这地方最保险,小偷儿一动手,就先碰着那儿,丢不了哩!”秀女笑着传授这经验。
    “丢了背囊也别丢钱,”阿雪想。一旦丢了钱,这帮女孩子们会吃没吃,住没住的,连这家都回不了,那样……年轻母亲忧虑重重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话一点不错。人儿还没走出去,那心里就已经不踏实,竟估摸出许多意外和不测来。若是走了个成年累月不回来该怎么办?阿雪是心中疼爱的,就是这女儿阿桃。自打一生下来就长得玉一般透明,雪一样洁白,出落得干干净净,一转眼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越长越像阿雪,秀秀美美,文文静静的模样儿,真是讨人喜爱。孩子她爹——年轻的镇长,更是如获至宝,一天不见女儿面,心里就同缺了啥,三天不见就无言无语冷寂寂了。这令阿雪也得到了自慰。那女儿本就是她阿雪身上的肉。当然也是他镇长的血脉。镇长有一句很逗人笑的话:“阿雪,我出一道题考考你——1+1等于几?”
    “等于2嘛,拿谁不识数?”
    “错了。1+1=3。”
    “?……”
    “你重算嘛,我加了你,出来了小桃,不是等于三嘛?”
    逗得她阿雪笑出声来。这之后,镇长对他自个发明的这道数学公式又有了一点发展。“这个三,实际上等于——我、你、她,是个三位一体,不又是等于一嘛?”
    这是婚后的谈情,是一种爱的幽默,幽默的爱。想到这些,阿雪就禁不住在心里偷偷地笑。笑得心里甜丝丝的。
    可是如今哩?唉!揪心事儿不知不觉间一桩桩多起来。担心着大的,又担心着小的,还要担心着老的。家里外头忙不完的事,这又蹦出个巴西国的女人来……她阿雪刚刚是个三十挂零的漂亮女性,正是在“浪”头上,可心里却一时“浪”不起来,活得好累。啥时还能回到那当姑娘的时代,活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呢?
    她独自胡乱沉思着,看看挂表,已经晚上九点多,镇长还没有入门的声音,连女儿小桃也跑到女伴那边欢天喜地的疯去了。她忙完了女儿的针线,又拾起竹针、线团,给镇长打那件毛背心的领口。预备着节后天气一转暖,大毛衣穿不住了,有了毛背心罩在白衬衫的外面,护住前后心,不落春寒病,照样可以穿西装,丈夫在场面上也会有个更亮堂的体面。
    女人——妻子,总是在给男人——丈夫制造着温热。而她们自己的心田,却浸泡着酸楚,一片泥泞。
    夜街上终于来了脚步声。
    院门的木栓开了,又关了。
    房门开了。走进来的却是女儿阿桃。
    她穿了一件花枝招展的衣裳。在厅堂里先扭扭搭搭给阿雪走了一圈模特步,笑眯眯地:
    “妈,你看咋样?”
    “不咋样,活像个花狐狸精。”
    “别瞎说,这可是俺那小姑奶奶给设计做的哩,你若说不好,她听了会骂我的……”
    “好看,你就穿出去,不怕人笑掉大牙?”
    “他要不怕把牙掉光,只管去笑好了。不过,说实在的,这样花哨衣裳不适合我,倒适合妈妈穿,你也该打扮一下了。”
    阿雪没做声,只管打手中的毛线。
    阿桃换下了衣服,看了桌上摆着菜:
    “咋?爹还没回家?”
    “真是的,把老娘在家都给守老了,爹也不心疼。妈,你又年轻又漂亮,干脆再找个情夫,看他急不急!”
    “贫嘴,该打哩!”
    阿桃咯咯笑着。
    “别把爷爷给吵醒了。”阿雪顺手关严了老镇长的睡房门。
    “俺这可是真话哩,俺那小姑奶奶秀女就有这经验。”
    “不许你学坏,还不快来吃饭!”
    “吃过了,在小酒楼,是小姑奶奶请的客,还喝了洋酒……”
    “那就快去睡了,明天还要起早嘛。”
    “是,你一个人守孤灯吧,晚安!”
    阿桃进了自己卧房去睡了。
    “这个秀女!”阿雪在心里这样叨咕着,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向来都直呼其名,两个人相处也似平辈人,本来年龄差不了多少,外人常拿她们当姊妹俩,长得又都如花似玉,阿雪很少管她叫姑姑,当了老一辈人的面,顶多叫一声“小姑”。于是阿桃这一辈也就顺乎自然地叫她“小姑奶奶”,倒像是同辈分的女孩中的彼此爱称。阿雪觉得秀女活得比自己轻快多了。跟孩儿们在一起,她会把自己也变成个孩子。同凶人们在一块,她就会比凶人们还凶得厉害。
    她是小镇里的一个了不起的漂亮女人!阿雪这样想。
    可是阿雪自己哩?
    她过惯了山里人平和的日子,从不和别人有任何争执,对于别人加给她的小小的不平和,她总宽怀地微微一笑,至多扭头走开了事。她希冀美好。向往着小镇里的生活总是平静得像那片开花的桃林,像那道不变的川谷,任它风来风去,草绿草衰。只要丈夫、女儿总恋在自个的身边,占据自个的心野,她就会心满意足……可是如今……小鸟儿要出飞了,一副浪迹天涯的野样子,公鸟又满处翻飞,说不清在外边是否投过别处树林。真是天变地变,难进人愿的哩。
    疲劳,全身心的疲劳,加重着阿雪的困顿。她靠在长背竹椅上,进入了雾气迷的梦乡。
    ……
    那是一片海。好宽,好蓝。
    那脚下的桥被大风卷来的大浪打湿了,那水在涨,涨,淹了山丘,没了小桥。她又浮在水面上。她又喝着水了。好可怕,她往前游着,拼命地游着。可是到不了岸边。
    她无力了。累急了,想喊,却出不来声音。
    岸上有人来了。她是童雁——女老师。还是那身粗布的大号劳作服,头上顶着那支伞一样的绿荷叶。她只是笑嘻嘻,立在岸上不动。那个穿雪白西装的男人正在她身边。秀女出现了。他们三个到一起会吵架的。怎么不来救人?
    有人在水中冒出来了,一双手托起了她,抱住了她。正是那位雪白西装男人。她也不顾一切地搂住那男人。她被托抱在男人的怀里,向沙滩上走。周围有那么多赤条条的怪男怪女。那男人忽然间也并没有西装,一身紫黑色的赤裸肌肉。啊,她不管哩!额头上被那男人轻轻吻过。于是,她也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吻他隆起的胸肌,并留下了一口红红的牙印。
    难道他真是秀女和童雁的古峰吗?我阿雪也被他抱进赤裸的怀里,她俩准会伙起来撕碎了我。啊——不,不对哩,他正是镇长……
    “王也……你真好,你真好,总是你来救我的命……”
    她终于叨念出了声音。
    “阿雪、阿雪,怎么了?啊,啊,阿雪……”
    唇的压迫、重力的拥抱,令阿雪惊醒过来。
    啊——梦!
    她真的正伏倒在王也的怀里。
    “阿雪,你在作梦?怎么叫出我的名字?啊,真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叫你受累……”
    丈夫在抚慰着妻子。
    “啊——真是一个好梦。奇梦。”她喃喃地说,“人若能像梦一样活着也很好。”
    “什么好梦,说给我听听,我会圆梦哩。”丈夫脱着大衣,挂在墙上。
    “先吃饭,吃饱喝足了,再说。”
    她吻了丈夫一下,起身进了厨房。灶里填上一把干草,火苗一着起来,那锅就冒出热汽来。端上那几样重温过的热菜。“唔,好丰盛的夜宵,可真是饿透哩。”镇长还没擦干洗过的大手,就捡了一块先吞进口。“啊,真香!”
    阿雪又摆好了酒盅。
    “吔,还给酒喝哩?今儿啥喜日子吔?”
    “腊月甘三,过小年儿,忘了?”
    “唔,全忘到脑后去了。我说的嘛,要不,太阳咋会从西边出来哩?”
    “也不见得和年节有关,没准儿以后我会天天叫太阳打西山出来。”
    “哟,好老婆,那我可就成酒仙哩……”
    丈夫、妻子有说有笑,双双对坐在小方桌前。
    阿雪从底下把那瓶双月酒放到桌上。
    镇长仿佛一怔,心里似咯响了一下。
    “……怎么想起买双月酒?”
    “咋哩?兴外边别人陪你镇长喝双月,就不许老婆买回来也陪你喝一回?”
    “这……好,好老婆,满上!”
    阿雪已经开瓶,倒满了双杯。
    “来,当家的,我只能陪一杯。”
    “什么一杯两杯的,喝!”
    一声,两盅酒各自干了。
    阿雪又给丈夫斟了酒。
    “好老婆,谢了。”他又给妻子斟酒。阿雪一笑,捂住那只空盅。
    “我说好了的,只陪一盅。吃菜,不填饱了,空肚子喝酒易醉哩。”
    她在给他夹菜。
    突然冒出双月酒,他心里有些没底。今晚阿雪的举动好似有意作的安排,客气得叫他心里纳闷儿。
    “今晚……我要看你连喝三杯。”
    “三杯?干了?……行。不过,得有老婆陪我。”
    “不。我喝多了耍酒疯,会把全镇子闹醒。”
    “好地,我正想看看老婆会不会要酒疯儿,能要出个啥水平来哩!”
    “不,你现在就喝,一个人喝。”
    “为什么?”
    “酒是男人的快乐。尤其是这双月酒……”
    “……又为什么哩?”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喝酒嘛。”
    “行,你不陪,我就一口口喝。”
    “不,一口一杯”
    “……为什么,”
    阿雪忍不住一笑:“我要看看这酒是真还是假。”
    “唔?咋个看法哩?”
    “你看过那瓶上的祝酒词的嘛——喝了双月酒,两个月亮陪我走,两个老婆一块儿……”
    “唔,哈哈,好,那我就喝!不过,两个月亮还可以解决,天上一个,我家里也有一个。可两个老婆一块搂,你上哪儿给我找另外一个去哩?”
    “……当然有办法啦。我准会给你领来一个。”
    说得镇长心里一慌。他想到了双月——会不会已经生发出什么事来?
    阿雪盯注着他,只是抿着嘴在笑。
    他愣愣地盯望着那双月环叠的酒瓶。
    “寻思啥哩?看把你紧张的。”阿雪移开了目光,又斜瞟了丈夫一眼,“别怕嘛,她就是来了,我阿雪也不会胡搅胡闹的。你懂吗?大老远的来到这儿,你们又那么长久不见面了,我会让开,让你们好好唠嗑的……别说在一块儿呆几天,就是几年,一辈子和她好喽,我阿雪也不会……”说着,她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那话就给泪水噎了回去。
    “阿雪……你,你说哪儿去哩,我、我咋会那样做哩?我搞不清你在说什么,别胡思乱想,好不?”镇长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好了,有些话,也没必要说得太清楚。不说这些了。”阿雪又平和了自己,“其实,这些年你一直都对我很好,这是良心话,阿雪心里有数。我对你哩,我的性命是你给的,我就把性命全交给了你,还有啥说的哩?我真的这辈子也离不开你。王也,这是真心话,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该让你受委屈。真的,放心吧,她来了我会好生待她,你也该好生待她。跟从前一样。”
    她抹了一下眼边的泪滴,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丈夫,苦笑了一下,给自己也斟了一盅酒:
    “喝了它吧。”
    王也心里好一阵发冷,觉得自己对不住阿雪;他心里又好一阵发热,觉着阿雪真是个天上难找,地下难遇的好女人。她心地善良到可以使男人悔恨哭泣,她诚挚宽容到可以使丈夫无地自容。他真想一口气把自己和双月那一夜的事全部如实告诉她。可是,怕她可爱而疲惫的女人心灵承受不了这种真实。于是,高身量的镇长也不得不学会隐瞒,甚至编几句必要的谎言。这是男人的痛苦。当然,也有整天编造弥天大谎的男人。他镇长不是这种类型的男人。他说过一句谎言就会觉着心身矮了大半截。但男人不可能一辈子事事都称得上巨人。此刻的妻子就立在自己头顶的彩虹上。她真的美极了。他真的从心底里爱着她。
    “阿雪,别说哩,我会一辈子对得起你。”
    “不要你空发誓哩。心里真有我就行。来,喝酒。”
    “喝……”
    又是咣当一声响,双杯连连进了肚。
    阿雪笑了:“咋样,看到两个月亮没有?”
    “……看到啦。”镇长也笑着。
    “两个老婆……敢一块……搂吗?”
    “……敢。喝了酒就……敢。”
    “那好,明天起,度假村给双月酒办个分厂。天天给你喝双月……”
    “谢老婆。咱俩一块喝。你——看到两个太阳了吗?”
    “……看到哩。”阿雪也出了调皮的醉态。
    “两个男人你……也一块搂不?”
    “没准儿。到了那一天,也许搂三个哩……”
    “哈哈哈……双月、双月酒真是他妈好酒……”他抱起她来又是一阵醉意中的狂吻。摇摇晃晃回到了卧房。这一夜,他与她都没有沉沉大睡,反倒借了双月酒的威力暴发出终年积累的性爱狂热。阿雪平生第一回敢在丈夫面前丢开羞怯,一丝不挂地脱光了身子,重演、续演着在海边赤身相遇、相抱、相吻的好梦。尽管那梦境里有一半是秀女的自述佳遇,但阿雪也觉着那是件美事。高身量的镇长也因酒力驱动起磅礴的爱力,不知不觉间举动就迸发出少有的狂热。翻腾了一阵之后就没了声响。不久,镇长家的房前院后,就都可隐约听到时而如猫咪呼叫、时而如夜鸟吟鸣的奇异声音。
    邻院闹得正在兴头上的牌客们,也跑到院心侧着耳朵辨听一阵,搞不清这夜音来自何处,便以为鸟儿峰是不是又要有惊人的奇兆出现,都纷纷各自回家睡了。
    这一夜赤裸夫妻的持久兴奋当归功于那众口皆碑的双月酒。
    啊,双月、阿雪……世间有几人知晓它的真实涵义哩?
    他一切都适可而止,没有出格的地方。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五章(3)

                  3
    又一度春、夏、秋、冬过后,大山里的风流镇换了一副容颜。
    那个春节后的正月里,大多数能走动的人都离开小镇四处走访去了——也就是镇长、秀女等都在外边各有所遇的日子里,山里的风流镇又出了一件奇象。正月十五雪打灯,民谚里是瑞雪丰年的好兆头。这场雪却下了三天三夜。这雪也越落越热。鹅毛似的雪片落进河水里,落进桃林梢,落到镇屋顶,落到山石旁,全都融化成水,蒸腾出热气,奇异的是浓云降雪,太阳却还在天上不被隐去。只是现出一轮白色的冰盘,反倒像月亮。不久,就变成殷红,似一轮染了血的玉石。它把光投射在那鸟儿峰上,雪雾中就氤氲出一团团紫气、黄雾和红光。这奇景首先被淘金的老舵工看见。接着,阿雪、老镇长,赶车的“老前辈”等等镇里留下来的人都看到了。当天夜里,又是几声巨响,一阵山摇地动,一片红光闪耀照亮了夜空,接着云消雪霁,蓝天如洗,亮星闪烁。当清晨人们起来,则听到镇后的山崖方向传来哗哗的流水喧响,围过去一看,却是一道山泉,从鸟儿峰的石壁间飞悬着涌流下来。
    哗——哗……
    真是奇了。昨夜那一阵电闪雷鸣,山摇地动,莫非就是上天给送来了这条泉水?镇里人为这神奇之象惊疑不止,拜跪叩首了一阵,又免不得私下里议论起天光地福之类的事。
    这一前一后,镇里有过一些征兆,本都是老舵工和阿雪亲眼所见,事后想起来正都与这奇象相关,亲见者很少言语,却又忙得赶车人“老前辈”来了精神,口若悬河讲说不止。
    “哇,奇象,真是吉兆哩!”“老前辈”这几年已变得童颜鹤发,嗓音虽已苍哑,却依然神采飞扬,“老船把式亲眼所见哩,出事儿的前几天,我就知道,要从下镇的水上来三个人。果不其然,二男一女,都是年纪轻不轻、老不老,走路轻飘飘,头上都有一团紫气红光罩着哩。老远地望见这鸟儿峰,就拢船上岸。围了鸟儿峰转三转,上了那鸟儿峰坐三坐。中间坐的那位最年轻,可实际上他是道行高深的大宗师,那一男一女,肯定是随行的高徒。是侍候宗师的呗。接着,你说怎么着?那鲜亮亮的大太阳底下,那年轻的大宗师眼见着就化成了一尊似龙非龙、是虎非虎、混身闪着金麟的大麒麟,哇——立时之间那鸟儿峰上就万道金光、雷声大作,淌出这道金水泉来,呀,哈……”
    老前辈这一番嘘嘘呼呼,镇里人都越发觉得不敢不信,因那泉水确确实实流了出来,那雷闪、那光亮,确实还在人们心里滚响闪动着。那三位远来的云游者,确实就在此前的几天在阿雪的小客栈里住过三宿。
    “他们只吃素菜,喝这里的山茶,吃玉米粗饭,不吃肉的。”阿雪说,“和气、可亲着哩。还给俺爹看好了腰腿疼的病哩……”阿雪不渗一滴水分的话,似乎从旁证实了老前辈的喧染。
    “老船把式是不肯说罢了。我可知道那是咋回事。”老前辈又压低着嗓门神秘似的道,“他们刚从峨眉山上云游下来,特为寻找这地方而来哩。大宗师有承天接地之气。用神功调动起了山下的金水,才打上边流了出来,我早说过的,这里是风水宝地,风流镇添福分哩……”
    年轻的镇长、外出的人们一回来,先就见了这奇迹,又听了这奇闻,不论怎么传说,——科学有科学的说法,民间有民间的言传,反正这里除了流金河,山峰上又多了一条金亮亮的飞流泉水,至少是添了景致,增了风物。自是心中喜兴难抑。许多人见那飞泉直流而下,峰底泓着一池清水,泛泛冽冽,甘甜爽口,竟不约而同地喝起那水,不出半月,个个觉着耳聪目明,神清气爽。人人相见无不言神水神效,病神奇。竟一传十,十传百,招惹得上县、下县、远乡近村的人,都成帮结伙来这山里的小镇喝神水,治百病。有的套着大马车拉着老年人、多病的人,在鸟儿峰下的山坡上就地搭了简易帐篷、草窝棚;有的背着简单的铺盖卷儿,一时间那鸟儿峰下、小镇的客栈里,就成了喝神水的外乡人安营札寨的地盘。一直过了五月端午,外来人才悄然回去,小镇才得一时安宁。
    这件稀奇的事情,令深山里的无名小镇,一时间声名大噪。接踵而来的,就不再是那些拉家带口来拜仙山喝仙泉的灾病老小,而是一伙又一伙的开拓商,前来踏察投资环境,论证开发价值和前景。但一看交通环境,既没公共汽车,更没有铁路火车、大轮船、豪华汽艇也一时难以开通,近期内得不到回报,一时间也就不见下文。
    而小镇的年轻镇长,却胸有成竹,就坡上马,不出半年,把小镇翻出一套新模样来。
    这一套因地制宜的快捷方案,自然离不开南省老城的经济学家刘老。镇长与刘老似有心灵感应,他刚说要按这新招数干,刘老那边就带领一班设计师、施工头和泥瓦高手来到了小镇。没用二十天,整个改镇方案和图纸就出来了。镇长手下原有的五大委员和威望极高的“三老”,黑天白天跟着,方案一成,小镇就动了起来,一个春、夏、秋、冬下来,这片山山水水就连小镇里的人都认不出东南西北了。
    鸟儿峰下,在一泓泉水池边,又新凿出四个承水池,形成五池神水,并用水泥、长方石修了花洞池边,将退出的水流引入新凿的石溪,环坡三曲构成一景,之后引入一道陡崖,垂流直下。那陡崖刚好环抱出一个不小的盆谷,在对面谷口处安了闸门,两个月的日夜流淌,便成了一面神水聚成的小小湖泊。湖边坡地林下,则是三排新造起来的砖瓦平房,有疗养客房百余间,松林间辟有一块石坡平地,长出了茸茸苔草,一片新绿。松林深处是一幢红瓦白石的小房,是一位中医师和气功大师治病用的。松林就是传功授法之地。顺着山势伸向东边河口,正是镇边。建了一座三层楼高的小型宾馆,群体紧簇着,造型新美又简练。院心立一山石,雕凿着“金川农民度假村”几个馏金大字。落款是“飞龙敬题”。号飞龙者何许人也,左右少有人知,只有老舵工偶尔露出一句:“那是麒麟大师的亲传弟子,治病救人无数,看好了咱这山水有灵气,才给题了这字,也是老石匠功夫好,雕得出神气来。
    镇西的流金河畔,则是“淘金园”。沙滩上几十副沙抬子。流沙槽不变,河岸上新建了一排三十幢苫草尖顶的松皮小木屋,煞是有山野、原始的风味,屋里却修饰得干净、亮堂又很讲究。这里是专门给外乡人游玩来此过淘金瘾、圆淘金梦的。有体力没体力都可以试着干,有人指导,有本地壮男帮工,淘了一星半点金沙,就地卖给收购员,所得归游客,按标准付每日房费、饭费、服务费则可。此园来客最旺,一时竟要提前订房才行。
    山湾里平地则是耕植园,毗邻着渔猎园。四季油绿的农田、菜地边上,于依山傍水处建了一幢幢独门独院的小型农舍,竹篱草房,一应农具、籽种俱全,每户房有一服务员协助料理一切。渔猎园也是如此,只是舍前是流金河,多了网滩、渔具和小木船。专门接待有农耕、渔猎兴致的中、老年休闲夫妇和来此圆躬耕自娱、东篱把酒之梦的人士。这些设施造价极便宜,就地取材,不伤山石草木,不损风水景致。特需的砖瓦木料,和装饰材料一律用船从上县、下县运来。这一下忙坏了运输委员,“老前辈”,他精神矍铄异常,仿佛率先喝了神水,得了仙功,不但嘴巴劳碌,身手也更为勤快,安排人排了几十艘新木船,加了编花精美的篱竹篷,加了篙竿、舵杆和纤绳,运料只不过是上水下水一二趟的事,长远着说是这金川农民度假村要靠这些船只(也包括有愿坐马车跑几百里山路的)接送前来旅游度假的客人。行腻了,看乏了,船家喊几嗓号子,撑几下长竿,过几道激流,背一段纤绳累了就靠了岸,升起篝火,烤烤野味吃一顿野餐。这些祖上传下的老古董招数,会令那些大城里来的人看新奇、添精神哩,哈,咱这可是现世里难寻的旅游宝地吔……
    “老前辈”这些话鼓舞着镇民的士气。也激荡着年轻镇长的心。他驾船跑到下游的镇上请来了一位副镇长、工商所长、税务所长,到这山前山后看了一遭,品尝了金川神水,同意了暂代行对金川农民度假村的工商税务管理事宜,并为之注了册,发放了营业执照。镇长是农民企业的法人代表,有限责任制,镇民按户参股,有岗位参与工作、服务的,拿适量月响,多数青壮劳力仍坚持着农、猎、林副业的生产。什么高档的度假村也不可没粮吃、没菜吃、没肉吃。
    水的问题怎么解决的?还用愁吗?有了山崖上的金川神水,装上自来水管就是,那神水一直引入用户的房子里;电的问题怎么解决的?智慧开路,“士法上马”,镇长从城里一家拖拉机修配厂买了一台柴油发电机,不知道怎么装装改改就突突猛响,发出电来,电压虽然不稳,小宾馆,度假村、小酒楼都优先满足,亮起了电灯。
    其他还缺什么?既然是原始风情的农民度假村,就都应用原始的办法、农民的办法——解决。
    开业那天,小镇没有沿用商家呜放鞭炮的旧俗,而是全镇青年男女披红挂绿,扭了一通南朝北国各式混合的大秧歌,在鸟儿峰下、金川神水的前边,燃了大炷香火,全民默祷参拜了神水灵泉。排着队伍到度假村、淘金园、耕植园、渔猎园各处参观讲解了一阵。之后就是各就岗位,工作的工作,生产干活的照样生产干活。以生产待游客,游客进来也参与劳作,这种特殊的休闲方式和经营内容,当属农民度假村的一大创举。它在各种旅游景点、人造名胜、微缩景观、妖魔鬼怪争繁闹胜的杂乱季节里,立意不凡,独树一帜,更借了金川神水的传奇轶闻,开业不到半年,前来饮水、重温原始生态的游人,真就朝夕不断。有限的小型空间,总是住满着七八成来客。时秀女传来消息,台湾已有几对老夫老妻,准备来这里度过一年四季的农园休闲,问这里的土质情况,雨水情况,如果耕种北半球的无籽西瓜或慈禧太后的脂胭花会生长得如何。都由镇长请来北市农科所的专家,看了后再做出回答。
    消息传到更远的地方,是小镇里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的地方,那是南美洲的大瀑布旁边,有个开设康复中心的大老板,想来这里看看,是否可以在这金川神水湖或流金河畔设立个康复分中心,等等。这些国门之外的事,赶车的“老前辈”光那地名就说不上来,所以他就一言以蔽之曰:“反正天底下说不上有多么大,咱流金河小镇,都传扬到了天没边儿、地没沿儿的地方去了。还是那句话:我祖上是秦皇的臣子,南越王的部下,我一辈子走出梅州、广东,找遍了全中国,寻到了这地方,这才叫天意哩!哈哈;瞧好儿哩!孩……”
    而这类消息在年轻人口里就传得十分火热。尤其在秀女、阿雪和她们的女伴儿群里,就七嘴八舌传出了花花样儿来。
    “南美洲在哪儿哩?大瀑布是个啥地方?我看过世界地图,找到过。”
    “我也看到过,那儿有个巴西国。靠海的地方,有一个大瀑布。好大好凶地……”
    “巴西国有谁知道咱这深山小镇哩?”
    “还不就是咱那女老师——童雁嘛!”
    “她正好那年去了巴西
    “准是镇长给她通的风……”
    “对哩,别人不会想到那么远的地方还会有个关心这儿的人……”
    这七言八语,令阿雪心里凭空卷起了一阵阵乌黑的云。
    镇长莫非真的和她……
    秀女从东线的大城海边回来,就和阿雪讲述了她结识了古峰,并且相好得难舍难分的事。阿雪听了只是低头一笑,并且为她的疯野行为羞得脸红。并笑骂秀女老大不小的了,一出去就变得像个野疯丫头。秀女不在乎这些,总是沉浸在那片海的向往和回忆中。她竟无遮拦地述说着那些海边的男男女女是如何大方。如何在天光水影之下就赤裸着肉身厮厮磨磨,搂搂抱抱。沾了水、滚了沙的赤身男人抱了赤身的女人,那股强力和温柔的滋味,是如何的迷人、醉人。于是,也毫无掩饰地说出了古峰和童雁分手,是为着恋着王也才一道跑来这风流小镇的事。镇长和童雁,与那些海边的人一个样,都是城里下来的。谁敢说他会在这山里闹腾一辈子,和你阿雪过一辈子哩?别看你们女儿都十岁了,孩子小的时候是个拴马桩。孩子一大了,就更无牵无挂。真的若是那童雁从巴西国又飞回来,旧情一百年也割不断。准会有你阿雪的好戏看……”
    秀女的这番话,让阿雪陷进了自己的峡谷。
    “你要及早问明白镇长,让他说个一清二楚,让他对天发个誓……”秀女给阿雪出着主意。而她自己和阿雪一样,虽然身在小镇小宾馆、度假村的上等岗位上,她心里却忘不了那片海。那灯光璀璨的夜城,那如梦般吮吸唇舌的男人。
    而阿雪哩?本是一心朴实要随小镇走进一个梦般美奥的好年月,阴影和忧虑却从地平线那头的天外边,向她悄然无声地爬了过来。从此,她年轻的生命不再轻松。她因易于知足而总是欣然自慰的日子结束了。
    “我一定要问问他。是得问问他。”
    她心里这样想着。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五章(2)

 

2
    第二天她起来得很晚。阳光爬进窗子,服务小姐要进来换暖水瓶,她才爬起来,已是上午十点钟。她不敢再一个人出门上街。生怕再遭来麻烦。
    桑塔纳开来了。那人不在大厅里等候,而是坐在司机位上,亲自开车。他朝她点头笑了笑,按了下什么地方,车门自动开了。秀女坐上前边的软坐,车门又自动关了。轿车似小船,平稳地漂飞出去。
    阳光明媚下的这座城市,是个洁白耀眼的世界。夜间的一切阴影都消逝了。那人在身边驾车,仿佛这就是两个人的世界。再也不会出现夜里发生的那些不测,她感到好安逸。
    他们逛完开元寺,从那灿烂而庄严的佛国世界走出来,车子开得更加飞快。刚好又兜过她昨夜行走的夜街,此刻倒是一派清寂。
    她讲述了夜里的事。
    古峰笑个不停,说:“没事的,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车身陡转过一片树林,他又说:“他们多是些做点小生意,发了小财的男人。想花几个小钱买妓女玩一玩,消除寂寞的。他们经常把夜里单独行走的漂亮女人都当成妓女,所以他们经常碰壁,经常被抓哩。”
    她似乎又听懂了什么叫妓女。她觉得这个城市世界虽然很美好,确也好杂乱。山里就不会有这类妓女、“妓男”做生意换钱的事。虽然男男女女间也免不了这种事儿,可是都不讲钱。只讲直来直去的“相好”。男人干了别家的女人,那叫掌“破鞋”,女人偷了别人的汉子,那叫“养汉老婆”,从来扯不到钱上去。
    因为山里没有钱。
    “妓女是个不讲感情、只讲金钱的行业。”他说,“国外多的是,还有的设有‘红灯区’,是专门做娼妓生意的妓院,国内不许搞这行业,但暗中也有。也成了隐蔽行业,赚钱。在这呆长了你就会知道的……”
    她听着,扫视到他的侧影。他换了一身洁白的西装。好有风度。刚好与拥入车窗的云影相映照,车子驰入一片开阔迷蒙的蓝色。
    这就是海!
    远处是天水一派,无边无际。
    脚下是洁白沙滩,松松软软。
    在山林里被遮挡中长大的秀女,置身在一个迷幻般开阔的世界里,心里好自激动。
    奇怪的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海,可昨晚梦里的海却和它没什么两样。为什么哩?
    她顾不得去多想,只是高兴得脱光了脚丫,拎着两只鞋,在那不断涌来退去的浪潮边上又蹦又跳,嘻嘻哈哈喊叫着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引得沙滩上好多人投过来惊异的目光。秀女全然不顾,只是发疯般痴迷着海。它的平静。它的喧啸。它的白浪。她直想一头扑进去。
    一片白浪退出岸边,古峰把秀女拉出来,递给她一件粉红色的泳装。带有弹力的。领着她穿过沙滩上半裸的男男女女的群落,走进男、女更衣室。当他们又走出来时,就变得和沙滩上的人群一样的赤条条。秀女很是不习惯,双臂抱起来,想遮挡那两处突起。反被挤压得变出新异的形状,竟一时不知手脚如何摆放是好。
    古峰看到秀女局促不安的样子,倒添加着她的羞美态,那身终年得不到海风和阳光抚弄的秀美肌肤,在海边一族的赤色群落里,显得格外洁白、细嫩,像一叶刚刚吐出的翠芽。那被绷紧的粉红色泳装,更浮突出她周身所有的曲曲和圆圆之处。真是好美。他古峰则裸露得叫她好久不敢正视,但她又无法不去正视。因为这光条条的男人身子,离自己太近了。他给她戴着泳帽,帮她往里塞着那些不听话的长发。两处裸肤相距不到一尺远。他隆起的胸肌、浅浅的胸毛、腹下的一处隆起。……稍有不慎准会就贴撞在一块儿。但见海滩上的男女都这般模样,有的男女正在一块滚爬撕掠着,遮阳伞里的一对对,则是肉身紧靠,双双躺倒在弯背长椅上……      入乡随俗,入到了这地方就该这个样子。她想,鼓足着自己的勇气。随着古峰一阵奔跑,穿过岸上的人群,直扑入同样人群挤撞的海里。
    秀女只是一蹿一跳地拍打着海水,戏耍着。咭咭喳喳叫着:
    “海水是咸的……”
    古峰如鱼得水,直向深海中撒欢儿似的游去。像一条水蛇,游动得快捷。有时又像蝴蝶扇动起翅膀。有时又像一只青蛙,夹蹬着长长的双腿。他游得好棒哟。秀女站在没腰深的水里抱起膀儿看他。看他越游越远,不免喊叫着:
    “古峰——快回来……”
    正说间,那人在海面消逝了。急得秀女在水面的人头中胡乱寻视。怎么,是他沉了底,“抓底凫”了吗?正焦急欲叫人之时,唿的一下从她脚下的水里钻出一个人来,正是古峰。气得秀女哭笑不得,在水中跳着双脚,捶打着那人前胸:
    “吓死人哩,吓死人哩……”
    一个浪峰过来。正值秀女蹦跳着足尖离开沙底,那汹涌的海浪令她身子向后一倾,扎撒开双手“妈呀”一声尖叫,古峰却伸手拉住她的双臂,这一拉就让她好似腾了空,海的浮力令她双脚平出海面,全身实实在在地卧平在水面上。而她却感觉全然被海水吞没着,挣扎着嚷叫着想站起来。硬是直立不起身子,闹得古峰脚下给石头一绊也倾倒进海里,秀女一把搂住他的脖劲,死命不放。一直到古峰站起来,把她上半个身子也带出水面,那双带水的柔臂还是死搂住他不放。
    “不、不嘛……”秀女有几分惊吓。她本不识水性,流金河里阿雪被水淹走的那档事,真是吓破了好多女人的胆。阿雪意外地得了好运,而她秀女却落下个怕水症。她没有想到古峰已抱住她走上沙滩。当她感受到自己正在男人双手托抱的杯里,肌肤与肌肤的紧拥,乳峰与胸肌的挤压,那种出水后异性肉身间的柔滑、磨擦、温热,令她沉迷。令她心跳。她睁开眼,正好看到他的下额。
    男人在一步步往前行走。
    她反而搂得更紧,把脸埋进他的胸间,像一个有了依托的孩子。
    她感觉到额边有一双唇,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她心里忽地一下热起来。
    渐渐地,她把唇只贴紧他的胸肌,并用牙齿咬住他粗硬的皮肤,直至留下一道泛红的印痕。
    她被轻轻放在沙滩上。
    他们在这阳伞下齐身平卧下来休息。跟那些裸族情侣一样,靠得很近。只是不时地扭过脸、有目光的对视。却都沉默着。
    “秀女,我真的好喜欢你。”他终于开口了。
    “……”秀女没有开口,她知道这句话会出现。
    “可是,我是有妻子的人。”
    “……”秀女看了他一眼,“我也是。有个丈夫。”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我和她之间是一场真正的人间悲剧。当初我在工厂当工会干事,给她办了留城,才去街道幼儿园当了保姆。父母本不同意我娶她。我是冒着不孝的名义同她秘密结婚,私下跑到破庙里拜的天地。单位认为我们是非法同居,除名处分了我。我们生了个女儿,生活没着落,一块儿去了郊区县,投奔二姨家。日子很苦,总是在田里吵嘴,终于分了手。她丢下我和孩子、跟了一个同班同学,当然,他比我年轻,帅气,跑到另一个什么山里去插了队。还当上了教员。她一直恋着他。后来听说她去了巴西……”
    秀女听得很认真。心里涌起无限的同情。
    “她插队的地方叫什么?”
    “不知道。只知道是一片山,一条河。”
    “去巴西做什么?”
    “好像是继承遗产之类。”
    “她……叫什么名字?”
    “姓童,叫童雁。”
    “童雁?……童老师?……”秀女惊叫起来。
    “怎么、你见过她?”
    “她就是在我们那儿,风流镇吔。”
    “唔?这么巧?她的那位同学……”
    “也还在,他没有返城。和阿雪结了婚。他当了镇长……”
    “是这样……”他又沉静下来,“你们,听到过童雁的消息吗?”
    “没有。”
    “是呀,她不会再有什么消息。”
    “那,你的女儿呢?”
    “依然在姨妈家。长大了,在读中学。成绩很糟,很难说会不会考上大学……”
    “为啥不把她接到你的身边,让她好好读书?”
    “我的现任妻子很难容人。甭说女儿,就连我也不容,这才到外边来跑生意……赚得多少钱又顶什么用,孤独,才是人间的真正悲剧……”
    秀女被他的话打动了,也被他沉寂的心绪感染着。这个世界说大好大,说小也就很小。来到这么遥远的海边,结识这样唯一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会和那山里少有人知晓的小镇有着藤蔓似的纠葛?他称自己的生活是人间悲剧,够曲折的了。那么秀女自己哩?她说不清这么多年的日子是悲还是喜。
    她沉默着。
    “秀女,我想听听你的事。”他侧过身来,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她。
    她也正侧过身,用肘弯撑着半抬起的头。秀发云散在沙地里。
    “我……”秀女只苦笑了一下,“山里的女人,就巴掌大个天地,祖辈都讲听天由命。嫁了谁都是一辈子。他——比我小一岁。人长得很丑,心却不坏。是个撑船把舵的。这就样。”
    他与她对视了一阵。
    “可是你,一点儿都看不出是山里的女人。你比一般的城里人都有魅力。真的,秀女,我忘不掉你了……”
    “……”秀女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海水承接了落霞,变幻出红、黄、紫的雾色。他们去烧烤场草草吃了些东西。天渐渐黑下来,路灯还没有亮起来,他们开着桑塔纳离开了海边,驰向城里。在一道转弯的山林峭石下,车停下来。古峰脸色很不好,痴痴地盯注车窗外一阵,把头伏在方向盘上。
    秀女以为他要生病,靠过来轻轻问他:
    “古峰,怎么,不舒服?”
    “不……一想到明天一早,我就要把你送上轮船,回那片远山……心里不好受……”
    秀女沉寂了一会儿。
    车灯黑着。她似乎也抹了一下眼泪。把她纤细的手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那手温热、柔软。
    “古峰,别这样,看弄坏了身子。”
    他们拥抱了。狂吻着……
    直至路灯雪亮地射进车窗,后边排长的车阵鸣起了高声喇叭。
    ……
    第二天,古峰没有亲自来为秀女送行。派他的司机开车来送她。一直把她送上远行的客船,并反复说:“古总一再要我向你转告歉意。突如其来的事情缠住了他,他说迟早他会去你们那儿的……”
    水果、点心、饮料,一大堆,装在一个很漂亮的行李袋里。司机都为她放好在坐席上边的行李架上。
    客船开动了。
    司机招着手,代古峰送走了她。
    她似乎有所失。
    她要回到那山里的小镇,却把心留给了这片海。
    海,能为山里人,为她秀女,编织出新的梦吗?

    ……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五章(1)

    
1
    秀女搭石匠儿子山老大的船出山、走下县只身漂游,去了东城搭火车奔温州、石狮和大省城福州去了厦门。三天以后又坐汽车来到了汕头。她走的是东线。听人向她说过深圳、广州,怎奈那是南线,路程遥远,时日不足,她还恋着山里的事,正急着回程。可是正值旅游旺季,车船票已订到七天以后。凭她秀女的姿色可人,在泰和酒店里托了刚刚相识的“熟人”,订到了第三天的回程卧铺船票。她感激得不知如何谢那人。那人却说:“不必客气。如果小姐肯赏光,我请小姐一道吃晚饭,如何?”
    秀女说:“我这是给你添麻烦,该着我请你才是,倒反要您先生请我,使不得的哟。”
  “这您就说外道了。”那人说,“如今的礼俗是,不管相识还是不相识,但凡男女间行事、交往,规律是女士先行,男士出钱。这是江湖上的行情,小姐若不介意,就可不必争执,一个小时以后,18时正,我会有车来接小姐。”
   “那……”秀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笑点头,“好吧。”她应诺了。
    秀女返回自己的房间,先是打开旅行袋,抖出了所有新买的衣服,翻来捣去正把不准今晚穿戴什么,她突然停下来,在梳妆镜前呆坐着打量自己,心里却在揣摩那位男人。那烫金的名片是江海旅游文化公司的总经理,名字也够怪——古峰。地址、电话、手提机、BP机、邮编、电传、银行、帐号、各种学会、研究会的理事、顾问头衔,排印得正反两面都是一片密密麻麻,令她觉得这人莫测高深,一时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四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堂堂,话音宏亮,气魄伟壮而又温和可近,是个大款模子,却又热心肠肯帮人。本要人谢他,却由他请人。她秀女再过十年也是那人这年岁,能否混出这般大度模样呢?她暗自敬羡那人的风度,却又有着几分胆怯。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单独约见,会怎么样哩?她从来没干过这等事,在山里的小镇也不会有出这种事的缘由。求人助力都是男人的事,吃请谢客自然也是男人们出面。可这是山外的大城市,是个交游天下闯世界的地方,山民那一套怎么行哩?但她秀女毕竟是山民,她要拿出应有的胆量,去交往、应酬,寻找属于自己的机遇。
    她决定不穿那些新买的花哨艳服。只穿那身宽袖紧身的细腿牛仔,配上那双粉红色的尖秀高跟皮鞋,披散开蓬松的长发。描了淡妆。用了几滴写着外国字的名牌香水。
       ……
    她想尽力使自己平淡一些,穿着别太显眼。免得在大佬面前丢丑。可是前前后后顾盼了一阵镜中的自己,还是跟那靓车广告画中的靓女不相上下。这就不是她自己所能再行改变的了。这东西是老天爷给的,爹妈给的。随它去吧……
    秀女提前两分钟下了楼。
    车已停在楼前。那人等候在大厅里。“噢,小姐换了便装,看来更美。轻盈、潇洒,别有超群的韵味哩……”那人夸赞着,引秀女钻进了桑塔纳轿车。
    车子在一家叫做鳄鱼岛的泰华餐厅门前停下来。餐厅里食客不是太多,却也座无虚席。领台小姐穿着紫绸长袍,款娜地走在前边,引他与她走到预先订好的台位。就座。上了茶。灯光有点暗,暗得有些跟当年镇长堂屋里那火油灯差不多。好在桌台上亮着两支金色的蜡烛。隐约看得到,四周全是紫檀似的古雅装修。雕花。雕佛。彩灯、金饰。店里静得很,多是一双双男女在各自的烛光里低语倾谈。秀女没见过这场面,有些局促。但她感觉很好。这是人间闹市的清静处。她喜欢上了这种环境。
     “这是一家泰国华人开的中档餐厅。”那人轻声说话了,“不算高档,不过是清静、雅致一些罢了。你我初次见面,图个实惠、清雅,谁也没必要摆阔气,是吧。这里的菜食也还干净、精美,吃起来可口些。这里晚上是烛光夜餐,是情侣幽会和隐秘交易的所在。你我……自然只是体会一下喽……”
    小姐递上菜单,站立台旁等待着点菜写单。
    “小姐,请你点几样喜欢的菜。”
    那人把溜金字的菜谱双手推过来,秀女不好意思接,瞄了一眼,外国字、中国字全有。也就摇摇头,看了那人一眼,笑说:
    “我随便,你点了。”
    那人点了几样菜,好长一串名字,她没办法记住。
    “请喝茶。”那人在让茶,自己就先轻轻地呷了一口。
    秀女实在渴得好急,在小镇里,女人们也会几口吞咽进一大碗山泉水。可是在这里,她总是小心地瞄一眼对面那人或邻座男男女女之间的举止。以她的灵气竟仿照得别人看不出一丝山里人的破绽。
    她话语不多,只是微微含笑。
    上菜了。一瓶生力啤酒和一罐芒果汁也一道上齐。服务小姐打开易拉罐,饮料倒满了秀女的透明杯,也把啤酒倒进那人的高脚杯,一层白色的泡沫忽地障起,又
刚好停在杯口,不使溢出半滴。
    “张小姐。”那人声音不高。却很清厚,举起杯,“多蒙赏光,有幸和小姐共进晚餐,真是前世造化。”
    秀女也照样举起杯:“别客气。借先生酒,说一声谢先生吧。这……什么来着?——借花献佛……”她笑着。
    那人一口喝下半杯。
    秀女只是呷了一口。她想,喝饮料的方式,该和饮茶差不多的。
    “请用菜。”
    “好。请。”
    两个人如此这般,随随便便交谈着,气氛和谐、轻松。令秀女心情很是爽快。
    “人在商海闯荡,多结识一位朋友多一条路,多得罪一个人就多一堵墙。”那人略有些兴奋,“张小姐一表人才,虽然远在山区发展,说不定日后会有相互用得着的地方。本人自不会客气,希望张小姐也别忘弃本人……”
    “怎么会呢?”秀女说,“只怕我秀女有一天找上门来,你古总不再认得我哩……”秀女说完,嫣然一笑,扫了那人一眼,不想正与那人目光相撞。
    “只怕是本人想把小姐从心上抹掉都难着哩……”
    “那好,一言为定……”
    “好。”那人抬起腕子看了下表,手上有双环戒指,在灯下闪动着宝石的光亮。
    “一回生,二回熟。九点钟我约了客商要签约,抱歉得很,今晚无法陪小姐太久。这样吧,反正两三天以后才可拿到车票,这几天由我替小姐安排,有事用车,一个电话随叫随到。明天,我们先看开元寺,然后一道去海边晒沙滩,吃烧烤,好吗?”那人用目光征寻她的首肯。
    “好吧,添麻烦,听先生的。”秀女应了下来。
    轿车送她回到了驻地,那人下车告过别,又缩回车里,消逝在霓虹交叠的夜街上。
    这一晚秀女觉得很舒畅。心里静静的,却有五彩缤纷的光线在闪动。正如那街上的流彩。她没有马上进楼回自己的房间。顺着汽车消逝的方向信步一人朝前走去。还不到夜里九点,释散一下心里的热力,看看夜景再回房间也不迟。
    霓虹广告、大公司的橱窗广告,不住变幻、流彩明灭的电子招牌,灯光夜市的喧闹,令她觉得新奇,甚至有几分壮观。夜宵、夜茶、卡拉OK歌舞厅、夜总会的门前,也是灯海的世界,却没有几个行人。大概都在里边闹腾着。秀女在那门前荡步,只留心看那些变来变去十分有趣的灯彩。搞不清楚那是有多少人在里边耍弄,还是这电有多少神奇的变化力量。
    迎面走过来一个高高的身影,胡须,长发,怪怪的男人。轻轻用肘边撞了她一下,操着异乡口音低声问:
    “小姐,陪我去看电影好吗?”
    她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停步愕愕地愣着。
    “不然,找个地方过夜,多少钱哩?……小姐开个价喽……”
    她感到惧怕,转身急步往回走。
    走到僻静处,暗影中又横过一个矮小的男人,迎面贴紧她的身子:
    “大姐,去你那里过夜喽,一个小时,保险你好受,多少钱?……”
    她躲闪过这个,后边又跟来两个影子。
    “大姐好靓嘛,不要误掉好生意喽,我们钱给多一点喽……”
    秀女没见过这种夜街上的男性纠缠,她怕极了,撒开腿就逃跑。
    她逃回驻地酒楼,登上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两条腿已经软下来,她胡乱抛开小挎包,瘫坐在沙发上喘息,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她把房门的几道锁都从里边小心地扣了。才放心地开了电视,脱去上衣和皮鞋,倒上半杯白开水,喝了几口,直到使自己完全平静下来,才懒懒地去洗手间冲了热水澡,上了床,围着毛毯,半靠着床头软垫,看电视。心里依然乱糟糟,竟说不清电视里演了些什么。
    她觉得这大城里野男人好多,好可怕的。见了女人就想过夜,过夜是啥意思?睡一个被窝呗,干那事嘛!这也是生意?女人真有把那个地方当生意做、卖给那些苍蝇一样叮过来的男人赚大钱的吗?
    她一时想不明白。但也没啥不明白,就是这么回事儿。哪个男人见了好看的女人不心花花的哩?
    可是那人……
    她又想起了他——古先生。
    那人就不是这种男人。她想。
    心是飞翔鸟。总有飞进好山、好水、好林木的时候。她的飞翔鸟又把她带回了这一天中,她与他结识中的一幕又一幕。她觉得那位壮年男子和那些地痞子男人不是一回事。他不是那种需要神经兮兮地加以防范的坏男人。他是个有正经事儿的男人。说是九点钟有约,就一分钟也不耽搁。、有安全感的男人。有些举止和那高高的身量,倒很有点像他年轻的镇长。
    “嗤,又是镇长!”她咒着自个。干嘛要总是想起他来哩?古峰就是古峰。他才是纯牌的大老板。旅游公司的项目开发,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和山里发生关联。即使山里无望,山外的大世界里有个可信赖的朋友,不也是件上天有眼的好事?惚惚悠悠中,那人——他的黑西装、银领带,他的油黑里藏有几道银丝的秀发,他的男性清秀眉目,他的话音,他的笑意,又都出现在她的眼前。
    渐渐地,她梦见了那片海。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四章(3)

3

        遗传,刘双月了王也,尽管是分多年之后意外的深夜重逢,也如老爹一,并不出几分惊。也并不寒暄。一切都如自家人一般平平常常、自自然然。

        她冲好了咖啡,端来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睡了?

        “……”双月没有回答。她拎一双大号的拖鞋。又接他的外衣,随手挂上了衣架。才我爹住医院打吊,我才回来照看个家。不没事儿的,是保健性的,老干部才有的唯一待遇。着,又去归拢了他回来的大包小裹。

        “你先喝了咖啡,歇口气儿。我去放水,你洗澡。然后我就弄吃的……”

        刘双月麻利、快捷的言作,完全是一个熟、体的家庭主。像命令听的孩子,像关照来的丈夫。而他镇长哩?镇长

        洗手水器扑的一声打着了。吱吱的响声后,是水入池槽的哗哗声。

        他喝着那杯咖啡。,溢香味。苦与甘甜的混合。开以下咽,接着便很爽口、提神。就与此刻意外了双月一个,一切都从平淡得有些冷漠开始。而她平平常常的几个女人、母、妻子的习惯性关照作,就把他镇长的陌生与拘束化为乌有,入一个甘美、爽神的温天地。此刻他最直感的,是双月不再是那年在下的大店里相遇的那个双月。她又恢复了姣好的一切,然而又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双月。在的她……令他一时说不清楚。

        世界是个不可思的天地;而人哩?尤其是女人,更是个不可思的活物。去的是人。

          而唯有人的化都由不得人。

         他又默默地有所感,只品味着那杯味不的咖啡。    “先去洗吧。嫌水太,右手的是凉水,自个儿好了。双月着,又去从衣柜里翻出一叠整的内衣,放进卫的小竹架上。回又交代了一句:住,不要像在中学用肥皂洗澡,那是碱性皂,不可以用来擦身,害皮肤的。那块药皂是你用的……去洗吧……”

         双月留下一个微笑,旋身了厨房。

         镇长默默地看着她。他不清自个的上会是什么的表情。中学……用肥皂洗澡……一句似乎漫不心的小幽默、小细节,却揭开了那段埋藏多年的、好的一段史。

         他不愿去想。不,该说他不敢去想。

         尽了那杯咖啡。站起身,脱去毛背心和臭袜子,把它裹一件穿了的衣里,生怕被双月看

         镇长

         清水的力,令他松弛,令他舒展。日的乏困和劳顿都消逝了。他在那溏池的热烫中尽情的浸泡着。好似有生以来一遭品到了家庭——城市家庭、女性、母性的温是个什么味道。在热烫的涌耐中,竟情不自禁地出几声不明由的粗声吼叫。那是人从原始代就延下来的最快感、最舒适的原始声音。

         声音惹得板当当响了几声。

         “王也,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双月在声而急切地问过来。他自己惊了人家,自地伸了舌,幸她看不,否,那子一定会很堪。

         “……没、没怎么。镇长支吾着玩着水哗哗作响:我、我个人……太舒适了,怕、怕是不行……”

         外的人已在忍不住笑。

        一来,不是加了水的温度,而是加高了心的力。他把枕在池上,把全身深深地浸水里,深深地拉着自己的呼吸,使心平静下来,重温、品味着的、近的、此此刻的梦幻。

         双月,双月。天上真的出了两个月亮。

        清清的、白白的、皎皎的、亮亮的。全是她的脸颊

        中学代的,大店里的,在眼前的。

        另一月亮了。那是阿雪。羞的、微笑的、明媚的。

        两个月亮重叠了。那廓就不再清晰。不再明亮。不再皎得愁苦,引来云。那云不是的,是他镇长,是他达成——多嘴而小气的达成。天把它吹得七零八散。月亮也消失。天光立就一片暗淡。黑得面不人,伸手不五指。慌恐中,眼前只亮起一小星。小小的星,作少女,那正是双月的女儿——甜甜。她得好可白的睡衣、披肩的长发……唔,又是一个双月……

        然而,不了月亮,不云,也不了星星……

        “当当当,又是三声板响了。

        “王也,睡着了?一个小……”

        声音令镇长醒来,双月不在天上,在楼房里。

         “唔,是哩,做了一个梦……”

         啦一声从水里爬出来,穿上那叠干衣服,浅的睡衣、睡,是新制的,奇迹般合他的身材。那件睡袍,分明也是新的,但似乎特意了水,。散着皂粉的清香味道。令他醒了神,又陷入不清的迷境。

        菜已好在客的茶几上。油豆腐条、肉片凉拌黄瓜粉皮、外加两只酱鸡翅膀、一小碟煮花生米、一小碟酸辣白菜。

         这都是他最想吃、好几年也未吃到的菜。双月放下手中胡乱翻着的画,弯腰从小柜里取出一瓶很特的酒。看上去是两个透明的圆环交叠在一起,一个瓶口,封着金色的商

         双月只是在他跟前晃了一下。

         “先生,先去梳梳你那蜷毛头发擦擦干,再来喝酒。水都滴到菜里了。

         镇长很是听,到那大子前拿了木梳梳理着湿头发。他好里的自己和背影中的她而吃惊。是一幅幕的家庭。幽暗、柔和的光下,摆满的小桌、美妻、壮男、浴衣、睡袍、长发、微笑……

         然而,唉!他又沉入云。

         无名的感和焦灼,令他感到只是一苦梦。

         苦梦也好,酣梦也,人生在世走到了一步,只有做下去。然而……他真的不知所措了。

        “来坐吧,老板……”双月倒是一副无子,王也你穿的身睡袍倒真的像个四海商的佬哩。

        镇长神色有些暗淡:唉,怕是不会有那一天哩。

        “来,我陪你一口,喝。

        两只杯碰到一起,都一口吞了下去。

        她把几到他的小碟里,只是微笑不看着他吃下去。

        “酒,双月

        “,好。好酒。

        “你知道叫什么酒

        “反正味道和茅台、五粮液、老白干、二头啥的都差不多……”

        “口胡哩。你瞧嘛。金色的双酒瓶:双月酒,看明白了没有?

        “唔,双月,双月……好酒,好酒。

        “来,再陪你,喝一杯。

         又是的一声,咕一口。

         “吃菜,你都饿一天了,先填肚子再喝酒不身。不然……”

         “没事儿,酒好喝哩,不辣。镇长两大杯下去,就主要酒喝了。

         “双月酒是老爹起的名,嘿嘿,有趣,女儿取名双月,酒也取名双月。广告也是老爹策划的哩,广告什么……喝了双月酒,两个月亮一儿走,两个老婆一……哈哈哈!你猜怎么着?酒立就脱供不上哩,哈哈哈……”

        双月笑得前仰后合。又王也斟酒。

        王也已放开手脚吃菜、喝酒,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架式。

        双月只是注着王也的一

        她不再言了。

        镇长顾闷品酒。不地看一眼双月。

        那是一身开胸的白睡袍,她美的身形可以隐隐透出肉色的廓,脸颊皙白里泛出红晕,像力浮起的霞彩,蓬松自然垂下肩臂的长发着,半遮住蛋圆脸儿,目光出无的心。把人愁的默、无声的然。

        他真的不再需要什么言了。就般相无言的坐守一夜、一天、一子,都会互解心意。当初就是的。一种无声的眼神都会互相知彼此的所思、所想。是王也最害怕的生致高情境。一旦走入情境,就意味着他重新入了青春初恋的漩,而无力自拔。

        他挂着阿雪。

        望一眼窗外,是一月亮。

        过脸又是她双月的目光。

        一种郁的出她内心的抖

        他明白那达成并不是她的选择。那只是在那个年代里青年人多有的会式的合。那是一种女人看不上、男人瞧不起的小男子,多嘴、吝、自私、小便宜,他会把妻子怎么?他会把女儿怎么

        他一直她担着一份心。无奈,鞭莫及。眼人近中年。

        他期待今天的日子,又怕今天的夜晚。一切都来了,今后怎么

        只有喝酒。

        去深圳之先,刘老就说过几天他要住医院里打吊,每年一次,供血不全的旧症不再复。双月会来照看家,连给他送送食。不五六天就会出来。他没有想到十天之后是双月一个人在家。

        他怕日。

        在怎么

        只有猛喝。醉倒了好,不用去想,也无回答双月什么。

        大半瓶双月酒去了。

        双月抱双肩坐在面,像是在抖,她早早看明白了一切,双眼不再注他。

酒,竟无法掩的苦

        她在垂泪。

        他看在眼里。心里在翻着。

        他咕又喝了两大口酒。

        她一把抢过酒瓶,自个把它喝干了底儿。

        她抱起,失声痛哭起来。

        他起身去安慰她。已摇摇晃晃。

        “双月…………生、今…………不行啦……来生……我、娶你……”完,他就歪倒在双月的身

        她哭着扶起他,也歪歪斜斜用脖撑住他的腋了卧室,咕一声斜倒在床上。都不得了。

        醉梦中,他忘掉一切。生与死,死与生,此刻只在一个相依相靠的异性合力中回。清醒时为怨、之惆的一切,一子想做又不敢做的一切,一夜的沉沉大醉之中,都全力以赴地完成了。

        天快亮的候,她渐渐有了知,她已不起自己是怎脱掉了睡衣成一不挂,也想不起那王也是怎全赤了鼓的身躯,他的胸肌大而健,此绵软,他悠的呼吸,扇着枯渴的厚唇。她把自己的朱唇含津液,用火的舌传给他的舌,滋他疲了的年生命。像母性抚爱婴儿,做着一切。渐渐地,双人周身都又紧紧。唇与唇。舌与舌。在最愉悦、最亢的合中,他与她逐

清醒,脱了酒意,一同步入人的正常情怀

    ……

         太阳升起来的候,他与她依然双双赤裸地合在一起,无声无,却都没有入睡。她与他的泪滴也融合在一起。

         幸福,是痛苦?唯有他与她心里清楚,是苦味的重逢,更是生的告

    ……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四章(2)

                     2
    镇长驾船走上县,有汽车通南城,再登火车到了他长大的那座老城。这些年山外变化好大,交通情况好多了。更重要的是流金河把金沙流进了山里人的口袋里,在世上行走才改换了方式。他不用像当初出山进城那般,攀旱路、爬货车、住穷店、啃干粮了;也不必为着节省几元钱的车票去低三下四跟人家磨牙,叫人当乞丐看。
  
  此番他镇长是大大方方坐上专线大巴,买了火车软席票、睡了私人的酒楼,一路畅畅快快走出群山,游走几座小市大城的。老城变化不大。街区楼宇依然是很老的样子。但招牌全换了,挂了好多“公司”、“中心”、“有限”、“集团”之类的匾牌。也出现了少量电灯、美女、靓车的广告招贴画。唯一不变的特点依然是人多。
    城里的人比山里的树多;
    这是年轻的镇长进山、出山这十余年来最形象的感受。
    回到原来的“家”,那里弄纸盒厂早已不见了。那间水泥柱旁的独身小屋,已被包装成铺位房,新装的有色玻璃上贴着红绿纸拼成的综艺体大字——美尔康美发·美容中心。这类小屋大中心已随处可见。窗里的几个坐席空着。大镜子里的三个小姐在嘻嘻哈哈聊天。
    镇长本意去找刘老大爷,却被三个小姐又拉又扯硬按到坐位上,拿过美发水先淋湿了头顶,不由分说就是挠、搓、冲、洗……
    十元一张整钞、一袋烟工夫,解了乏、醒了神、洗理了头发,满不错的哩!同时这位知情小姐还提供了刘大爷的信息,让他到淮湾路8号刘家的老宅外边去寻找刘大爷。
    淮湾路8号,是老城里无人不晓的一幢花园洋房。三组德国式小楼,庭院也开阔,满处是梧桐、夹竹桃和核桃树。孩提时代镇长就伙同一些淘气鬼,从雕花的铁栅栏上翻进院里,打核桃、捉蝴蝶。那时楼主刘氏家族就已经不在这里,小花园变成了市里的高级宾馆,专门接待一些省市级领导,或安排各类机要会议。美发小姐两年前还在那儿当着服务员。落实政策时,这套名园小楼该归还刘家,而刘家只有老刘头一个有继承权的后人,政府就在花园边角处的空地上建了一座8层公寓楼,改称淮湾路副8号,作为全市的落实政策楼,也给了老人一套三屋一厨。又补给他几千元钞票,算是政策落到实处……老刘头本是市里有些名望的经济学家,当初本人倒没被查出任何历史问题,只是家庭成份不好——大资本家。既然资本家的爹妈早已过世,资产也都归了公,经济学在突出政治的年代又没有几处发表言论的地方,他只在人民银行做个中级职员,反动权威也未摊到他头上,人也老成厚道,那几年就被安排到街道小厂去当收发、作门卫。而今落实了政策,年岁也早过了,只领了一纸退休人员的证明,搬进那“副8号”的三房一厨,过着养老的闲适日子。所幸市社科院经济
学研究会给了他个理事的聘衔,学界都称他刘老,总算临老又有了一个社会名份。
    镇长很快就找到了刘老住的那处“副8号”。房间宽敞,家具却简陋,更令房内显得空旷,缺少生气。老人头发已经银白,耸立着不够服贴,一切还如当年的样子,所不同的是他已不再预测年轻的王也是否来去,也不再做吃喝预先等盼他。对面门户都装了防盗铁门。唯独这门是单层红油木板。
    没有门铃。当当敲几下,环楼回响。
    嚓嚓的脚步,门栓也哗啦一响,木门只松动地忽扇一下,却不见主人或保姆拉开门探出头或迎出来。
    又是嚓嚓脚步声,人走回去了。
    镇长是轻手轻脚自行推门入室的。
    老人见是王也并无几分吃惊的表示,好似他十分钟以前还在这屋里住着。
    镇长打量着刘老,打量着房间。
“看啥?有啥新奇的哩?你天天都和我在一块儿,不认得啦?”老人瓮声瓮气的话叫镇长莫名其妙。
    “刘老,您……还那么硬实……”镇长说。
    “还是老样子,多了几间屋,可我最留恋那间看门的小屋,其实我还是生活在那个世界里,就咱爷俩……”老人的孤独,袭击了年轻的镇长。
    “双月和达成呢?”
    “孩子在城里落不上户,为了入学,不得不到郊区县办个农村户口……达成在一家工厂里工会工作,双月一直在搞园林,那里有农科研所的园林基地……”
    “唔,大爷,您坐呀……”
    “这话该我说,你还站着干啥?饭菜在锅里还热着,自己去拿了吃,门后边有啤酒,自个打开喝。”说着,又走近案子,写写划划忙着他的事。
  镇长当晚本想去住店,却招来刘老一通骂,这一来倒把话匣打开了——我老刘头把你王也睡的那张旧床都搬过来了,瞧见了吧?就那间有阳台的屋,是专门给你小子的。原来那小破房是咱俩的家,换了地方就不是了?你小子别忘了,你那户口还一直在我的本上呆着哩。你不拿我这儿当家了?娶了媳妇了,认了爹了,当上镇长了,就把我老头当作外人了,你小子是属狼的,对不?
 ……这一通数落,骂得王也心里一阵阵发热,眼圈也发热,泪蒙蒙的了。
    这一晚,老人陪他喝了半瓶白干酒。小镇的事,山南海北的事,经济发展的前景、起步、运转、预测、决策、立项、投资……扯得好多、好远。镇长头一回觉得,老人真是个经济学专家,而且是个见地不凡、智慧超群的万宝囊。说起小镇,刘老说:“谁知你那小镇在东经多少度?北纬多少度哩,地图上只画着一片大山。经你
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年我随省经济学会的班子,去山区做未来经济发展规划考察,应该坐船从你们那儿路过过。只听说了流金河,风流镇,却不知你小子就是在那儿折折腾腾地闹名堂。要是早知道,说啥也要下船跟你住上些天。
老人沉吟了一会,说:“……对了,那一片山山水水,被所有专家都认为,是生态环境保持最好、最没有遭过环境污染的地带。有人认为可以上报联合国,确立为中国生态环境保持最佳区域。其实……”老人走近他的地图壁,那是他自行绘制的一张红、蓝、紫、绿网块交错的大型三省经济地图。标满着只有他自己才弄得明白的各类奇形怪状的信息符号。
    “其实……”老人用蓝笔圈画、比量了一阵,“其实这里空旷无比,人迹罕至,它是黄河、长江流域衔接带的群山腹地,山高林密,河网密布,流金河实际是长江的支叉,在你们那儿与黄河的小支叉合流,绕入安徽、浙江地带又流入长江、钱塘。史实记载,它沙岸含金,山里必有玛瑙、紫玉之类石矿。现下你们翻沙淘金,取原始的民间作业方式,也只能如此,这种沙金不具有矿业开采的价值。民间小打小闹,人海战术,只能各家各户发点小财,拿它当正业搞,和其他项目比起来,就属于效益不高的行当。既然人们对此视若神奇、热情极高……嗯,好。需要开发成特种项目。对,特种……”
    老人这一翻自思自忖、滔滔不绝的话语,完全像一位指挥官、方案家,陷入沉思中的自言自语。
    这天晚上,老人家兴奋地拍手承诺,“好小子,你去了个好地方。三天之内,我会跟你说个大略设想,供你回去掂量、决定。到时候,也许我会赶去……”
    说罢,老人就又去坐前,拈亮台灯,忙他的写写划划。
……    
    镇长搭火车跑一趟出了名的深圳、广州,来去十天。回到这座老城的淮湾“副8号”,又是夜里。这回他用不着敲门,刘老分给他一把钥匙。让他记住这里永远都是他镇长王也的家。
镇长开锁进屋,灯黑着。他摸进客厅,凭记忆中的位置把随身行囊放在长木椅上。
最里边的那间卧室,灯光忽的就亮了。
    “爸爸……”女人清悦的声音。
    镇长吃了一惊。走错了人家吗?
    卧室的门开了,涌过的亮光里,走出一个长发睡衣女子。她按了下墙上的开关,
客厅的灯也亮了。
    “……王也……”那女人轻柔的声音:“你回来了……”
    王也怔了一阵子,才叫了声:“双月?你……”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四章(1)

1
    “黄金!……”
    “真金!……”
    这消息令风流镇里的人疯狂了一阵。不再讥笑那些“羊屎蛋蛋”。人们祖祖辈辈第一回看到本土人从河里淘出沙、滚成球、炼出金的奇事。也头一回看到第一锭金换回第一把钱的真梦。这些无人敢想的奇事都是由王也跑成的,人们立时认为这个曾经无家可归的年轻人,并非凡种。就连阿雪落水——遇救的事,也给镇里人添枝加叶编织成了神奇传闻。
    “阿雪姑娘落水,这可是一段姻缘路吔!”
    “水里有一股神的力托起了她,是有意把她送进了那小子的怀里……”
    “两人都光着?”
    “光着。都光着……”
    “搂抱在一块儿哩,死不撒手吔!”
    “让拿船捞阿雪的石匠小子山老大一帮人给看见哩。”
    “是哩,从那天起,山老大就大病了一场。”
    “哎,人家这才叫奇缘……”
    ……
    自那以后,他与阿雪就再也无法分开。那片河湾沙地离镇里较远,他们就一早一晚常到那片桃林里去。
    镇长说,“小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生死相成,天做的夫妻。”王也正好生肖属虎,中了老老镇长为属羊的孙女择婿的遗训。当年秋末,就为王也、阿雪成了亲。招为入门女婿;父子相称,王也改姓,全称为张王也。
    张家续了传世香火,必然先祖有知。当年的冬至落雪那天,鸟儿峰上就出现了神奇景象。正风卷雪、雪卷风、搅得漫天迷蒙,鸟儿峰上有电闪发光,有重雷轰鸣,并有红亮的火球在山峰顶滚来滚去。当雪霁天晴,镇民们随着镇长、王也捧着那锭金、那叠钱,上山去祭拜时,发现那石碑上雕凿的“金真长碑”几个大字,全给烧成了火焰般的红色。有人用手摸过,给烫焦了手指。
    “老老镇长显灵哩。”
    “张家要出大人物啦!”
    “风流镇的好运来哩!”
    ……
    人们这样议论得风风扬扬。
    这一天,老镇长见新婿儿子张王也在镇内口碑甚好,颇得镇中人好评,加之他是读书人,从大城里来,跑过山里山外,知晓的天下世事比全镇人加起来还要多,就选了个晴朗日子,邀来老石匠、赶车人孙老前辈、金匠出身的老舵工等数位有威望的老字辈人,一道向张王也讨教镇务。
    王也入世孤独,于走投无路之时入户小镇,深领镇长及众人护望,又神奇地娶了爱妻阿雪,自是把老镇长当作亲爹看待。虽然平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此刻前辈们如此庄重地向他讨问镇上的事,也便大着胆子讲说了自个的全部所思和主张。
    前辈们听罢先是个个目瞪口呆,后是拈须点头。孙老板子虽然已迈龙钟,却仍就口若悬河起来:“我早就说过,风流镇的前辈人眼力不会错嘛,鸟儿峰的奇象,流金河里的奇事儿,都表明风流镇必得奇人——张王也就是哩……这里的风水、这里的真金,就会一宗宗儿地应验哩……”
    老镇长截住老前辈的话,宣布他镇长的决定——就由张王也按他所说的,组织众人去干。
当即,老镇长向各位老字辈提早告了病假,并嘱赶车的孙老前辈再当众任命一次,由新得的儿子女婿张王也——接替自己做镇长。
大伙说,老镇长有意顺应天意,天必赐福给风流小镇。
    此时正是公历1976年2月。
    王也与阿雪婚后的日子一向过得和和美美。那年“知青返城”,同来风流镇的另外几个,相继都回去了,几个和本地桃花女结了亲、生了崽的,也办了“假离婚”,留下孩子老婆走人了。何年何月再复婚,至今也还没看出下文。唯独女老师童雁走在“返城”之先。为着继承海外姑妈的遗产,早早去了巴西。当初被镇长“抢”来的知青,也就剩下一个王也。多半因了孤鸟得巢,娇妻在身,令他舍不得这个新奇的世界。他是风来不动,雨走不摇,安安稳稳作了张家老老镇长的后裔。
    人们已不再叫他的名字,直呼他镇长。
    自他做了镇长,司理镇务,也似真地得了灵通,一桩桩奇事,不断应验着鸟儿峰上的那段奇异传闻。
    就在这年的阳春三月,桃花峪里桃花盛开,如云似雾飘香流彩的时节,流金河岸边铺排开了淘金的沙槽阵式。一百多副沙抬子,配搭好五十多座溜沙槽,好似赶庙会的小货床。由老淘金工出身的船老大任技术指导,各户的青壮男人都舍得出力气,赤身下河,挖沙抬沙、冲水淘金,不出个把月,每户都积攒起了一撮可以炼出真金来的“羊屎蛋蛋”。
    风流镇出金了!
    流金河出金了!
    这已不再是嘴巴和耳朵之间的风传,是每户风流镇人家从喜庆的心底里发出的呼喊。不出半年,镇长从下县领来了金矿局收购金砂的人员。他们开着小汽车进入风流镇,挨家挨户收了那些“羊屎蛋蛋”,留下了一叠叠上百元的人民币。
    镇长宣告,淘金队正式成立。并给了老淘金工、船把式一个淘金委员的官衔;
运输队成立,车马、船只统一安排生产、拉脚、运货,由车把式“老前辈”的儿子棹工出任运输委员;建筑队成立,采石、烧窑、翻盖房屋,并向上、下县出售砖瓦石料,由老石匠的儿子山老大任建筑委员;接着安排了男女青壮分成了农田、渔猎、山产、服务等阵式,井任命了委员负责到底。秀女和阿雪统管着客栈、酒馆和小商店的事。领着一帮女伴们忙前跑后。
    小镇在统一的生产组织下,都劳作得兴头满高。一时间车跑山路,船行水网,远程运送,来来往往、男女耕植、有分有合、运作有序。第三年年底一到,镇里的人发现,每户当家的腰里,都装满了钱。
    镇长又令每户上交镇里百分之十的钱,一部分发给“金真中心学校”,添置了桌椅、黑板、粉笔,一部分补贴给没有强壮男劳力的困难户,留一小部分给了孤独老人和孩子。其中几户“返城知青”遗下的孤儿寡母,重点发放给救济金。至于镇长的镇务活动,比如出进上县、下县,南城北市的交通、旅店费用等等,一律由镇长自己掏腰包。其余款项,留作小镇公用。
    这一年的春节,风流镇过得格外热闹。节后正月至二月,一直都是消闲的“过年”时节。出山外走亲戚、串故里、进南城、跑北市的人头一回多得似赶集、上庙会。
    人们热热火火地走了。小镇一时空旷了,冷寂了。
    阿雪带着几个女伴随了棹工的船去下县进货,已经走了三天。秀女的客栈在新春正月里无客,小商店却总断不了有人去打酒买些零什物品,虽然自己的男人棹工是拿船的老大,完全可以随行去城里逛一趟,可她秀女最怕当众见自己的丑男人,更怕众目睽睽里他总忘不了干那种夫妻隐蔽的事,丢了自个的脸。于是就以照看上了年纪的公爹“老前辈”为由,留了下来。
    其实秀女、阿雪和她的女伴们,平素拿船上县、下县跑得趟数最多,城里的事,南市北省的事她们听说的也最多。除了年轻的镇长,要数她们是消息灵通人士。连山外时兴起来的衣着打扮、某些时俗、举动,都是她们一点点引进这远山小镇里来的。桃花女们,嫁了丑男的少妇们,成了小镇里男性公民更加刮目相看的吃惊物。
    男人从女人身上千奇百怪的变化,看出来山外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花哨、越来越好看、越来越红火、越来越不可思议。
    譬如,女人们进一趟上县或下县,回到家里上炕一脱去衣服,那贴身的红兜兜就变成了拢住双峰的乳罩。下边宽大的花裤衩变成了细纱式的三角裤头,兜紧着那个山重水复的景地。虽然露内的面积比从前更加开放了,可是遮挡了两处关键部位,男人们并不觉得好在什么地方。而女人却骂男人是“土老帽儿”、“山炮”,就懂得一股劲儿地硬干,还懂什么?当男人们在小商店的货架上发现了那些古怪玩艺儿正挂得琳琅满目,心里才明白,风流小镇的桃花女、桃花老婆们全变了。禁不住心里嘀咕,秀女,全是这个风流的小娘子引的头儿!
    秀女虽然年近三十二三,可在小镇里还是照样招惹男人目光的盯注。在她身上、脸上找不出一丝时光、岁月流逝的痕迹,反倒不断添加着新奇的风韵。秀女穿过长裙、高跟鞋,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一帮桃花女儿换上同样的穿戴,走进她们的客栈、小商店、小酒馆。招惹得过客或本镇的男人们看稀奇。都觉得这穿着不赖,瞄视女人的视线也变得可以从下往上看,从光滑的小腿可以一直看到大腿,偶然一起一坐、或被山风掀起了裙据,那光景就更会深入一层。有一回秀女换上了紧身的牛仔长裤,那细腰、丰臀、滑圆的双腿、精美的尖足,配上宽松的雪白蝙蝠绸衫,真叫山里的男人看了惊奇得动心。正赶上棹工在客栈里和一伙外乡男客喝得五迷三道,见一异女子进了大客房,竟惹得房客们只顾呆呆地看得发痴。棹工竟也一时只顾心里发热,只觉得“这位娘子好生面熟”,好一会才辨出是自家的秀女。心里兀自兴起,夺口说道:“操,别这么看哩,这是咱老婆。看多了可要收钱的哩!”
    “啥?你老婆?”一个粗胖的酒客嚷道,“瞎吹牛,你小子有这么洋仙姑似的老婆?”
    “你不信?咱赌三杯好酒。”棹工很是自得,又端起了一盅。
“你要敢当着我们面儿……甭说干了……就是敢摸了她……就算我……” 
 棹工一仰脖喝了那盅酒,晃晃荡荡起身就拉住了秀女的胳膊,揽过怀里就亲了一口脸蛋儿。看得酒客们连连啧唇。棹工亲着秀女,浑身还带着香水味,又觉着那纤秀的腰身仿佛换了另一个不相识的女人,竟真的借着酒力又勾起了性头,伸手就想撕她的裤带,可是那牛仔布料加上铜环紧锁的护腰皮带,撕不断、解不开,急得男人头上冒了汗也奈何不得,终于给秀女温怒地一把推倒在板凳上,惹得酒客们哄堂大笑
男客们纷纷端过酒碗给秀女敬酒。从那以后,男人们才长了见识,当今的女人衣着,不光是有穿起来好看的,还有男人们看着发疯,想干不能干的。
    这世界真的变了!
    眼下,男人棹工走了,阿雪也被他的船载进城里去了。秀女就从心底里找出了年轻的镇长。那副高身量,那头浓发,这种秘藏的情感库存,已是早几年镇长进村那天晚上酒会上就发生了的事。王也投给秀女的心影,比阿雪早,比阿雪深。不过自己是嫁了人的人,年龄又大他几岁,被轮作叫的人,心里总归不敢去多想。不久,又以女人的敏锐窥出女老师童雁早就对王也存着钟情,至今也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一路同行,却隔山分手;而阿雪的幸遇,又为她秀女加了一重天设的绝望——成了不同辈份的人。
    “我算个什么哩?”秀女有时自卑。甚至自责自己心里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念头。
    但情感这东西,用库存和窖藏的方式是埋葬不掉的。即便死后会有幽灵,它也会首先盘寰不散的。
    秀女从公爹赶车老前辈那儿听说过,她当年出世,是老老镇长想造“风水种”的结晶,她领了鸟儿峰上一半的风水气。她是这小镇里敢说敢做、不甘平凡度日的女人。然而上天却偏偏早早配给她棹工这样的男人。又偏偏让他王也这样的好男子,在头一次相遇的鬼怪夜晚,亲眼看见她秀女被丑男媾欢的情状。
    这一切都是什么征兆哩?
    她想不清楚。那么就不去费心多想。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桃林里,她遇见了年轻的镇长。那是她一出门先瞄见了他高高的身量,而后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面对面地撞见在幽暗、寂静的桃林里,她又突然觉得怕起来。
心跳、发慌,她更怕同他那双幽深的目光对视。慌乱中她随口说出一句与心境毫不相关的话:
    “镇长,真巧。正想跟你打个招呼,我要去一趟外边,学学人家客栈、酒店里咋个干法,冒着懵干事情,总像摸黑走夜道……”
    “唔,好。去吧。”他总是话语短促,声音憨厚而散发出男性的力度。
    她转身要走。后边却追来他的声音:“明天我也去上县,我拿舵,送你出去……”
“不啦,我走下县……”秀女几乎是逃出了桃林。竟然说不清刚刚都说了些什么。直到她走进自己的客栈,慌慌地坐定,才发觉最后两句对话的内容。好生后悔,为什么他要同船去上县,而自己却随口而出走下县?真该死!
想吃怕烫,怕得活像避凶神,是天意吗?
    “嗤,秀女是个完蛋货……”
    她咒着自己。但还决定,明天走下县,不和他同行。自个出去漂游。自个守护自个的梦……

(待续)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三章(2)

2
    王也回到了自己长大的那座城市。
    他没可能再住进那个里弄小厂的独身小屋。同学家里他也没必要去,因为都在乡下。他在孤儿院里读完小学,上了中学则住校;进了里弄小厂,就住进了一间独身小屋。在石门的水泥柱旁边,和烧水看门的独身老头刘大爷同住。同吃自己烧的简单饭菜。日子清苦而有规则。
    沉默的小子和沉默的孤身老人相处,好比两座山石相对,各自加深着自己的沉默。这种日子一结束,他的床位第二天就被另一个顶替他入厂的男孩接管了。
    这会儿他腰里没有钱,是靠翻爬几回货车,才从下县回到这座城市。这几个晚上都是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板凳上,挤在南来北往的人群里,合衣倒卧过夜。
    他从矿务局里最后一次走出来,心里真像开了花。
    “真金,真金,成色不错的真金……”
    那位技术员平缓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
    六粒“羊屎蛋”,被炼成了两粒金黄的小金疙瘩。每粒一钱半。所负责人说,“本所可以按每钱170.00元的规定价格收购给国家。以后可以不必到市所来冶炼、化验,县里就可直接收购你们的金沙。按比例折算纯金,价格一样的。”
    王也按镇长的意思,留给国家一粒金,当时接过了二百五十五元人民币。和一张黄金收购证明。另一粒金黄色的小宝物,纸包纸裹地揣进贴身的上衣袋里,又从所负责人的办公桌上拿了大头针别紧了口。
    王也口袋里装着真金,且有了二百多元的钞票,虽然三天来都没吃好、没睡好,现在还空着肚子,可一时间周身都来了力气。他是一路小跑,下来金矿局的三层木楼梯,走上了大街的。
    他来不及想明白去哪儿,只是兴冲冲地往前走。心里有点慌,慌得就像那天晚上喝醉了山里的酒。
    不知不觉间,一座水泥门柱挡住了他的去路。
    里弄小厂。
    他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他往里边看了一阵。一切都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也想走进去,看看那些唠唠叨叨的老小女工友们。看看刘大爷。离开以后,他倒时常想起这个地方。可心里好像有事,停不住脚,还是转过身去,走。
    “回来!”一个沉沉的声音喝住了他,“进来!”
    那独身小屋的门开着。烧水老人坐在门里的那张旧藤椅上,遮住了它的千疮百孔,动也不动地命令着。
    “刘大爷……”他走过去,进了小屋,“我,我以为您……不、在这儿哩……”
    “废话。我还能去哪儿?你走了不到一年,我死得没有那么快。老不死,就不会离开这……”
    “大爷,你……”
    “我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看我,饭菜都烧了,两个人的,坐下,开吃……”
    老人的话,叫王也莫名其妙。
    白面蒸饼、油豆腐、炒青椒、辣白菜。
    狼吞虎咽。王也顾不得多说,填饱了连日来的饥肠。又灌了几口瓶里的凉开水。
    “大爷,你咋会知道我今天回来?”
    王也又想起了这个话茬。
    “我咋知道?谁说的?”
    “你说的嘛。”
    “唔,近个把月来我天天都觉着你会回来。今儿也就是这么个巧事儿,你咋还立在门口,转身要走哩?莫不是不想看看这老头子?……”
    “不,大爷,我心里装着急事,不得不赶紧回山里去。”
    “那是。当今就走?”
    “是哩。那山很远,火车。汽车。马车。还有水路,紧赶也要三天。”
    老人提过一个早就装好了的小网兜。两瓶桔子罐头、十几个糖发面烙饼、一盒白糖、两个大咸菜疙瘩、一把三用的小工具刀,还有一个新的军用背壶,里边装满了凉开水。
    “带上,路上用。”
    老人一顿饭工夫所说的话,比以往的两年还多。这会儿又沉默了。
    王也接过来。
    老人又无言地坐进那张破藤椅。
    他走出十几步回头看一眼老人。
    老人眼里流出了一股泪花。闪闪的,发着亮光。
    他心里好热。想回去,说几句安抚老人的话。
    他还是走了。急步冲冲地走了。
    他脚步好急。一时竟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门老人那沉默的爱意,令他找到了父爱和母爱。一个孤儿失去双亲的枯渴,很难在人世间得到添补,而这两年他都得到了。但他终于还是借着一股荡世的潮流走出去了。眼下他不敢停步。一停下就会扑进孤独老人的怀抱。相依为命的情义之怀就会令他失去那个远山的小镇。失去那儿的镇长、老舵工和车把式。这三个人也给了他同样的父爱。所不同的,是这山里的三位老人还给了他热力和乐观。沉默的
生命在山里老人的胸怀中,如同投入了颠荡不息的摇篮。那笑骂中潜藏期待的村人目光,那片桃林、那座山峰、那条河水、那团闪着亮光的金砂、那木船、那草屋、那些丑男、那些美女……他觉得那是一个各种光影与彩色交错的世界。好安静、好平和。这个世界有他王也一份,或者说他拥有着这个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
    “等我有了住处,会接刘大爷过来住……他是我这个天地里不可缺少的一位老人……”他心里这样想着,又爬上了西去的货车。到了下县又搭了一段汽车、马车,
到了大河东段的一个小集镇,总共花去了不到五元钱。
    当晚,他住进河边上的一家“大”旅社,实际上是车马店。因过夜的外乡人很多,他身上有几百块现钞,是镇上人的血汗钱。加上衣袋里有一块几百号人关注的金圆粒粒,他不敢与杂人伙在一块住大通铺,多花三元钱包了一个小单间。保险、安全,也不算奢侈。
    这客房是个长筒式大屋。外半截是南北对面通铺。里半截共6间,全用单层胶合板在通铺上做成间壁。东房翻身,西房也跟着摇晃。隔得开视线,隔不住人声吵杂。
更隔不住旱烟和酒气。
    店里没饭堂。住店的人到外边去下小馆儿。也有买回几个干粮、几块成鱼回到店房里就开水下饭的;也有买回一瓶白干烧酒,几包油豆腐、几棵大葱白,几个汉子围坐在木板铺上,吃喝自便、三吹六哨。
    王也则先是用冷水洗涮了一回身上的尘泥,嚼着网兜里的白面饼,就着刘大爷泡制的咸菜,还有那崭新军用背壶里的凉开水。安安稳稳享用过一顿自备晚餐。
    他到小镇清冷的镇街上去散步,顺便到河边的看船人小屋看了一眼。他来时的木船还完好如初,停在河岸的老柳树下。并与看船老人打过招呼,明天一早要取船回山里。预付了四天的保管费——一共八毛人民币。
    这山镇在大河的下游,也叫下水镇,离下县县城不是很远,店房里有电灯。虽然只有35瓦,光线很暗,总比油烟子灯好上多少倍。
    他回到店房,长街屋里正热闹非凡。有几伙庄稼汉在喝酒划拳。有打扑克、下“五道”、“憋死牛”的,自娱自唱的,闲聊天、说脏话扯“大栏”的。烟气、酒气、臭脚丫子气混成一团。
他从杂乱行李、什物的夹道中走过,钻进自个的胶合板单房里。翻开小本用铅笔记上自己三天以来的花销——一共八元八毛人民币。觉得自己也还够俭省,不会惹得镇里人说短道长。随便摸过一张旧报纸,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着。
全是抓革命、促生产、斗批改的内容。
    大房里的吵杂热浪时高时低,偶尔爆出一阵阵大笑。
    他愿意静下来,一个人默默地想想自个的心事。想想那黄金,那镇长,那阿雪。
可是办不到。大屋里的杂客居然兴高彩烈得敲起铜盆和铁碗,又喊又闹地给一个输了牌的画鬼脸儿,由南床到北床地游“街”示众。
    他忍无可忍。想放下又脏又黑的铺盖,蒙起头来大睡。刚一放平身子,发现枕头一左一右的薄板间壁上,早被一伙又一伙的住客们,像蛀虫一般剜了几个圆圆的小洞。多半是单身游荡的汉子们干的好事,脸一贴近壁板,就可肉眼对着木眼,窥视隔壁小房里的动静。当然须是住进女性房客的时候。
    “嗤,恶心!”他心里咒着,撕下一角报纸,吐上一口唾沫,贴上了两边的圆洞。
    他终于放平身子,蒙上了那脏被褥。没几分钟,那汗的气味就令他透不过气来。他忽地坐起身,把破被掀翻到脚下,依靠在墙板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大屋里的吵闹声浪戛然而止。仿佛一支无形大手,卡住了几百个嘻闹着的脖子。
    好一会儿,汉子们开始嘘声嘘气:
    “瞧——女的!”
    “嘘——妈的,别吵,长得好模样儿哟……”
    “呀,来了女人哩……”
    “哈哈……”
    真的有女人细声细语叫孩子的声音。又有几声孩子的哭叫。
    “达成,快帮我一把。甜甜,跟爸爸过去。”
    “别急,等我放下行李。”
    一对青年夫妻,领着孩子。
    隔壁的板门开了。“咚咚”,行李被抛在地上、床上。墙板、床板一齐呼扇。
    “甜甜,过来,听话。双月,你先放下,我来……”
    男人的脚步声。女人的呼哧带喘声。孩子爬到床板上跳个不停。
    王也又像坐在颠簸的货车上。
    达成、双月——好熟的名字。
    噢,同班同学。早他三年下了乡。是他们?……
    他跳下床,急步闯出板门。真的没错。但几乎认不出了。
    “是——双月、达成吗?”
    她回过身来,给大约两岁的孩子挽着尿湿了的裤子。
    “你……王也!”她认出他来。
    “哎,真的会是你小子,又蹿高了一头!”达成跳跃着瘦小的身材,过来捶了他一拳。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王也过去抚摸着甜甜的头。
    “真是山不转水转。你是留城的,咋也会跑到这地方来?”
    “觉着没意思,就跑下来。”
    “你去了啥地方?”
    “这儿的上边,山里的一个无名小村……”
    “噢,好个神秘的地界。”
    “你们这是全家回城?”
    “唔,接班。分头接老子的班。”达成忙忙乱乱归拢大包小裹。一副拖家带口的阵势:“不过,我们的甜甜宝宝,拿不到城市户口,先不去管它。长大了再说……”
    “别人有扔下孩子在乡下的,我不行,宁肯自己不回来……”双月说。
    “我昨天刚刚见过刘梦晖大爷……”
    刘双月一怔:“我爹还好吧?他怎么样?”
    “还好。一切如常……”
    “多亏他主动叫我们回来,不然……”双月流露出内疚。
    “都怪当初,划清界线把老人给划开了,其实,……嗨,归到一起就全好了。哪有老人责怪子女的?是不是?我们年轻幼稚嘛!”达成话语很快,“哎,我和双月结婚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吧,我们一道去小酒馆儿,喝两杯,好好叙谈叙谈。不然明天又要天各一方哩,是不是?”
    ……
    王也喝得虽然好多,又是白干烧酒60度,但老同学叙旧、肚里又早有了干粮垫底,只是微微有些酒意。回想起这个达成在同学中是个有名的小气鬼,专门是蹭吃蹭喝的手,是有名的“小男人”。今天能掏腰包请他王也,虽然只是一盘炒干豆腐、一盘酱茄子,可也算是破了天荒。他回到客房,倒在床上,不再蒙盖那脏被,直觉得周身发热。
    酒力不小。
    酒,真是男人的好伴侣。
    他悠悠乎乎,却是不能入睡。
    隔壁床上倒着自己高中时的恋人。因为刘大爷的历史问题不清,小男人就鼓动双月,主动断绝父女关系才下了乡,一分手就成飞鸟各投林,不再有来往。他王也与那刘大爷独处三年,竟也没发现女儿给老爸寄过一封信,老头子也只字不提女儿的事。这三年之后的初遇,刘双月已完全改没了当初女孩的形象。但那脸颊、
依然还保留当初的一点韵味,不过已完全不是那个可人的女孩了。
    他很凄凉。记忆中保留的一点点影像,也被现实给冲散了,击碎了。
    她正和快嘴巴小男人达成睡在一起。就在隔壁。一翻身就可以听到响动、听到声息的隔壁。他与双月初恋时的好多情景,都变成细碎的纸屑,漫天飞舞。
    唉!他默默地叹息着。
    他想速速睡去。然而偏偏觉得精神起来。
    大屋里正灌满了此起彼伏的酣声。然而还有人在小声地嘀嘀咕咕说着咒人的话。病汉们在粗野的呻吟;老人在一连串的咳嗽中骂天骂地。
    他心中好烦躁。突然记起刘大爷的话,一个人在孤独烦闷时,就逼着自个去想那最愿意想的事。于是,他要去想那山下的小镇,去想黄金。去想阿雪。去想那秀女。但秀女是有了主的。
    阿雪强过那小镇,胜过那黄金。真灵。阿雪果真含着明媚的笑靥向他走来了。
    那片霞彩。那条清河。那块岩石,那个水影中的好看女孩。那真是一个好甜、好美的梦。
    其实,他这些天搭汽车、爬火车,一坐下来合上眼,脑海里就闪出一片亮晃晃的桃林,就出现阿雪的影子。他品味着这个山妹子好看的脸颊上的每一个部位,腰身上每一个叫人喜欢的轻盈动作,嘴里吐出来的清清亮亮的甜音。也许想得过了头,有时竟想不出她的容貌来。是被一种热力给融化了吗?
    啊,今晚好清晰。好真切。好似她真的一直随他远行,一直在身边、在心里陪伴着他。
    他终于要在幻觉中入睡了。
    咚咚几下床板的颤动惊醒了他。
    门外有人在低声窃语。
    他竖起耳认真听辨一阵。
    外边出了什么事吗?
    声响在隔壁。
    床板在有节奏地摇动。又是那种令人难忍听闻的拖泥带水的声音。
    “……轻一点,把别人弄醒了多丢人,等到回城里就不行?
    这是双月轻声抖颤的埋怨。
    “……没关系,我、会掌握好……力度的。这、这种事儿、少不得哩。跟、天天吃饭、一样,要天天、练、练嘛……否则、会不管用的……”
    这是多嘴小男人在女人身上耍贫嘴。
    他不忍听。又不好蒙住头。
    外边扑哧一声传出了窃笑。且有人挤撞了门板。
    王也忽的上来火气。穿好衣服,推开木门,正见三个光头赤身的汉子挤在一起,趴着门缝往里屋看着。
    “滚——”王也像怪兽吼了一声。汉子们惊慌地闪开了。只有一个还如赤裸的蛆虫,死盯在门缝上不肯走。
    他端出那盆洗脚水猛泼在光头上。又朝准那赤条条的腚眼处踹了一脚。
    满店房里爆响一阵怪声怪气的大笑。
    汉子们自觉做了不光彩事,并不反抗。反倒扭扭搭搭、胡言乱语一阵,嘻皮笑脸地钻进自个的被窝。
    多嘴巴达成的小屋里,僵旗息鼓了一阵。但那床板依然在吱吱呀呀,偷偷摇晃。
    王也逃难一般,急忙收了挎包、衣物,气冲冲跑出客房。
    大房里又是一阵怪言、怪吼、怪笑。
    天已朦朦发亮。
    他直奔河边看船人的小屋走去。他只有叫醒老人,哪怕找个地方坐到夭亮,等到太阳出来。他要早早使船,沿着大河赶回风流镇。见他想见的阿雪,圆他自个的美梦。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二章(3)

                  4
    王也这一行八个青年人,赶来上山下乡,已是末班车、最后一班船。这已是七十年代之初。
    王也父亲是烈士,在山区剿匪中牺牲的。妈妈是干部,不久又因病去世了。他等于烈士子女、孤儿——并且是先烈遗孤。他中学毕业早,不属于下乡对象,分到一家街道里弄的纸盒小厂里当工人。身高力大的壮男子成天和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们、叽叽喳喳的青年女工们在一张长案子上糊纸盒,弄得他好难堪,好没劲。改换工种又不可能,他也跑过市里知青办,那里已停止往下安排了。于是他就纠集了一伙境况差不多的社会青年,打起行装,结伴出城,翻了本省、临省地图,火车、汽车、牛车、木船,步行……朝着这片地图上山多、河多的镇县进发。等于一伙跑单帮们后补“小分队”。
    县县镇镇、村村队队的集体户、插队户都已经超负荷,加之他们是效法“长征”,私自出行,没有任何一级公文在身,无处肯接纳、安排他们。于是只好自己乱闯,寻找事情做。幸好在小饭馆里遇上个船把式、老舵工缺人手,便跟了去。在上县——下县之间运粮的大船上临时帮工、打下手。混得一口不收粮票的饭食。正愁无处投奔哩,没想到会在随船而下的风流镇岸边,遇上了这一场美事。
    “王也说,上县、下县正盘算着往别处疏散知青,咱镇若能接,分派个几十、几百、几千都有的是哩……”阿雪喜眉笑眼。她在给老爹镇长火上浇油。
    “嗯。”镇长出了一口长气。心里暗骂赶车老人自做聪明,瞎白话消息。而我镇长哩,有耳不闻天下事。一心抢人,没料到会抢来麻烦。也罢,反正人到手了,那叫王也还是王爷的,看着也还不是块孬料。至于别的,什么上县、下县的事,咱风流镇不管。关起门来折腾自个儿的事情。
    我镇长在找他、抢他,他也在找我。
    更出奇的是,老舵工也是孤身一个,家就在船上,而且早年淘过金、采过“青”。也愿意留下来。粮船照运,不过算风流镇的人。
    是天意吗?
    天意成人,人顺天意。我风流镇干着哩。
    镇长把自家的耳房让给八个年轻人住。这时,王也才说出实话——八个青年中有一个是女的。她叫童雁。怕生产队不愿收女的,才耍了个小花招扮了男装。镇长说,女的就女的吧,就让她跟阿雪住在一起。
    老舵工的家被安在赶车老板子孙老前辈家的厢房里,由秀女关照、侍候着。这院子里一个是山路上赶车的,一个是大河里使船的,日后也能唠扯到一块儿去。
    就这样,风流镇又添人进口,来的是城里人、年轻人、读书人。又意外得了一位老船把式、金把式。船上下来的九位老小,全认为这是一种缘份。而这种缘份全多亏了赶车老人。没有他车勤、马勤、腿勤、嘴勤,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于是王也等一伙青年人齐声把赶车老人称作“老前辈”。乐得他又云山雾罩地讲说起风流镇的古今大事。
    镇长也打心里觉得此事已算圆满。不管是阴错还是阳差,这都是风流镇镇长办的一件大事。当然,诸种事情还都在后头。
    说话已经又入了夏天。
    镇西头,顺着上游河水流来的方向,一字排开,盖好了一幢六间连脊的大草房。四围硬木篱笆,夹起来一个开阔的院落,王也特意使船跑到上县买来木匠家什,做了个高大的门牌楼,并且按镇长主意仿照那鸟儿峰上的碑文,挂上了“金真中心学校”的木匾牌。雪白的糊窗纸用菜籽油油过,草房里透满了光亮。一间间课室显得十分宽敞而洁净。惹得镇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天天都有人群聚到这里观赏、看热闹。说着山南海北的乡音,叽叽嘎嘎地笑闹着。
    镇长对忙得汗流浃背的王也说:“你小子像个男人样,干得不错。你王也就来当校长,那些知青当先生。全镇的人,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分拨来念书、习字。一个也不准拉下。学堂的事,全由你来执掌,不听指派的、逃学的,我会罚他们上山、下河做苦力活。以后……当然还有别的事……”
    王也本名王野,名字是他自个改的。一向很少服气别人,但此刻却很服气镇长。觉得这个山里的乡巴佬,有眼力,有魄力。风流镇这么好的地方,真的来对了。
    赶车的老前辈也忽然觉得这大学堂里还缺少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于是他跑回自家的马棚,从梁架上取下那件悬挂多年、用来镇邪气的铁玩艺。
    那物件好重,他很吃力地装进麻袋,背到了学堂。招来两个年轻人抬着,用一段三股粗铁条把那物件悬挂在学校院心老槐树的横权上。
    众人过来围观那希奇的宝贝物件,正说不清老赶车人又耍玩出什么好把戏。老前辈顺手从后腰带里取出一把精巧的小铁锤,一阵轻轻敲击,那铁玩艺竟发出宏亮震耳、清脆好听的金属声音,传得老远老远。
    老赶车人一阵兴高采烈地敲着钟,一边像孩子般喊叫着:“上学喽——上学喽……”
惹得众人拍手打掌,笑语不停。
    那金不换的声音,竟在南山北山之间,传回了颤悠悠的回音。
    小镇里的人好开心。都齐声赞美赶车的“老前辈”想得周到,风流镇终于有了带响动的物件,有了一口像样的钟。
    “钟?这可不叫钟哩!”老前辈又认真地吹嘘他的宝物。“这是当年咱走山东、跑河北,在泰山底下、沧州地界得到的哩。那天,日本鬼子飞机来轰炸,不得了哟,那飞机如大鸟一般,从天上往地下抛炸弹,把一座古庙给炸平了,院内翻出一房多深的坑。那炸弹皮子比水缸还粗。嘿呀,真他娘的吓死人哩。”
    老前辈拧着一锅子旱烟,见众人听得认真,猛吧嗒了几口过了瘾之后,又开腔侃了起来。
    “过后我赶车到了这地方,小鬼子就穿了兔子鞋,跑得没影儿了,我从弹坑翻上的土堆里,就得了这么件宝物。有人说,这是大炸弹里爆出来的小炸弹崽儿,还没响过哩。劝我抛掉它,我才不管哩,炸弹我见过多了,没有这样的。它指定不是别人说的那种东西。我在济南府的神宫大殿里见过一种物件,跟它很相像,那是神武大将军使唤的宝物,敲起来跟这动静差不离。只要一敲响它,敌阵里的千军万马立刻倒地就擒。不得了吔,这宝物不是明朝也是天朝的。哼,小子们记下了,谁也不许淘气乱敲它。这物件只许挂在学堂。它一响,儿孙们就心眼好使,长大了个个当将军、当元帅……”
    大伙儿又是一阵拍掌大笑。
    打那以后,校长到位,先生上堂。镇里的人都分班分批、白天晚上轮流着去学堂里上课。习字、认字,各种活计都不耽误。年纪大的,也时常听校长王也讲讲山外的事,城里的事,讲讲中国有多大,古今多少朝,风流镇的地理位置、自然条件、日后的发展等等。听得镇里人很是开心窍、开眼界。
    阿雪、秀女,还有她的伙伴姑娘们、媳妇们,硬是大课也听、习字也上,比孩子们还要如饥似渴,整日泡在学校,逢课就占个座位去听。
    桃花女们迷恋着山外世界,像听老奶奶讲神话般有滋有味;她们也都为这几个有知识的男性青年着了迷。甚至女儿们在一起开玩笑时,私下里都分派好了对象——高个子校长归她,眼镜老师归你,大背头归了我……
桃花女们私分男人,那是暗中事、心中事;而男人们干起活来,是实实在在的事。一个夏天里做的事,比前几十年做的事还多。
风流镇从半个世纪的冬眠里醒活了。

 

 

(待续第三章)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二章(2)

 
    赶车的老公爹两碗桃花酒下肚,已有了半仙之体。又啃了几只鸡腿,撮了几口炸白鱼、煮雁蛋,又吞了几号子凉拌粉皮拼猪肚子,已经打上酒嗝,心满意足了。
他一挥手,才把那些白忙活一晚上了的秀女、阿雪及她的女伴们、棹工和船工们、做菜的、烧水的,那些忙外围、打下手的全叫过来,让厨子把那没有人动过的丰盛吃食又回了勺,添了酒,上了干粮,一块吃这顿“不吃白不吃”的晚饭。
    他让人们吃好了。又嘱咐儿子棹工和这里的男劳力谁也不许喝醉。又指定秀女这回必定得看管好自个的男人,才起身离座。摇摇晃晃骂骂咧咧回自个的家去歇了。
    桌上的男男女女如获自由,自然是一通叽叽呱呱又说又笑,一顿猛吃猛喝、三吹六哨。
    男性在酒桌上,长者的戒严令向来是无效的。特别是同桌有女性在,男人总是以酒量的角逐来显示自己的力度。即便喝得大醉,也只会引来女人的注意。更何况那醉酒的滋味,是男人超越一切的快乐和享受。而此刻美妙女人的劝阻,不但丝毫遏止不了男人的纵酒,反而会风鼓长帆,奇妙地助长他们的酒兴。
    秀女平时不太答理自己的男人,今晚挨了老公爹两顿骂,不得不司职力阻棹工喝酒,桃花女伴们为着成全秀女不再挨骂,竟也联手同盟,一齐阻劝其他男人都不许多喝。正是由此,今晚桌上的男人们倒格外激发了酒胆,女人们的撕撕掠掠,吵吵嚷嚷,反而胜过了一切下酒的美味菜肴。他们觉得有生以来,桃花女儿们从未这般关心过风流镇里自己的男人们,越喝越胜意,直到三星打横,鸡叫头遍,酒桶见了底,第二拨滥醉如泥的男人们又胡乱地横倒在第一拨不醒的醉汉们的脚下。
    桃花少女们收拾下狼藉的碗筷儿,各自回家了。剩下来需要照看男人、尽妻道的,只有秀女一个。
    阿雪无处可去。这儿是她的家。而她的睡房又被那先醉倒的高身量给占了。
    按说这里也还是秀女的家。不过“嫁出的女,泼出的水 ”,她有了自个的男人,尽管不中意,上边还有个公爹,那也是自个的家。在她原有张姓前边,注定要加上个孙字,按故里习俗,人们可以叫他孙张氏。所幸,风流镇里的女性姿色乖巧,一出生落地就受到爹娘宠爱,取个宝贝似的乳名,就如雪儿、秀女、阿娇、阿宝之类,一叫到底,从不再加姓氏起大号。嫁了人自然也无须加上夫君姓,也就免了那张、王、李、赵氏之类的啰嗦称喟。因此这里的桃花女儿多半因了生得美艳、机灵、秀慧而独得小小社会的钟爱。而上有老的家室,则长者可以肆意支派一切。秀女迫于赶车公爹的旨意,不得不耐着性子陪伴着醉夫棹工。粗壮的棹工,平素对秀女百依百顺,遭了老婆呵斥也不会吭声、言语,只是咧开大嘴傻傻一笑,又去充当他的苦劳力。今晚说是大醉之后不醒人事,可也分明领了长者旨意壮了胆,居然唔唔噜噜斥骂起秀女,亮出了少有的夫男派头。秀女忍气吞声,未知如何侍候是好。她试图和阿雪一起,把丈夫弄醒,可是他翻个身骂一阵,又是卧在地上睡过去;想把他拉起来,抬回自个的家去闹,又都没有那份力气。
    找谁帮把手?
    全是醉尸了!
    秀女和阿雪只好从仓房里抱出些麻袋、草包之类,胡乱地给那些醉乡不醒的男人们拽在身下,盖在身上,免得他们遭凉得病。
    房梁上垂挂下来的火油灯,很有些年岁了,玻璃罩被灯烟熏得昏黄,积满了裂纹,只差没有粉碎。深夜,那灯光倒显得雪亮。
    秀女、阿雪就着灯下的光,拣了块空地,移过一把长木凳,靠坐在一起。
    “阿雪,回你房里去睡吧。”
    秀女轻声说,用肘弯捅了她一下。
    “你才去睡哩!”阿雪也同样用肘弯轻轻回敬了秀女。
    “咋啦?”
    “是你亲手把高个子扶上了我的炕,你又让我去跟他睡!”
    秀女笑了。
    “那咋哩?睡了有啥?睡了,就算你占住了他。算你有本事。不比在山里随便嫁个丑八怪强……”
    “去去去,你看好了他你去睡他好了,俺才不去!”
    “别后悔,我可是想去就去哩!”
    “你少来气我,我可跟你不一样。”
    “倒也是哩,那高个子一双浓眉大眼,好有神气。我若没有棹工,就先去找了他。你哩?脸红啥?你那小心眼儿呀,我也不是猜不着,早也撒出去八只鸟,要叨他身上的那根虫儿哩……”
    “去你的,那虫儿归你。俺不听你胡噙哩!”
    阿雪独自躲到一边木椅里,顺手扯过一条麻袋片遮住下半身,胡乱仰靠着闭眼装睡。
    秀女把煤油灯拈暗,也乏困得不行,偎在木凳边,瞌起了眼睛。
    男人们的鼾声、语、酒气,混成一片。
    当大堂屋的窗纸上透出浅亮的天光,夜空里的群星已经隐退。秀女一阵醒,一阵梦,不时睁开眼,看看身边翻来滚去、睡连声的丈夫。她生怕他贪洒着凉,一病不起,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想竟一把被他掳住,用似醉似醒的狂力把秀女揽过怀里。又一轱辘,就像一块又重又短的石板,把秀女的身子实实地压在下边。
    丈夫棹工不顾一切地狂吻着。
秀女经不住那烟酒恶气的侵袭,更怕当着这么多醉汉来这种事,真丢脸。她想喊叫、怒骂,又怕惊醒了睡猪似的醉汉们。她想挣脱出去,睡意朦胧中又早早没了这种力气。只好暗自心中叫苦,顺从地依着那赶车公爹的怪儿子,任由他耍疯了酒性
    她不住地捅一下丈夫,提醒着他别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
    秀女噙着泪,暗在心里求天求地,千万别让这酒后要狂的混小子弄出声响来。
耐着性子承受着压力,更添加了几分烦困。
……
 
                   3
    第一个醉倒的高个子青年,忽然给尿憋醒过来。但他说不清自己是睡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占了一铺炕、一间屋。他凭借窗上透进来的微亮天光,看得出这是一间很整洁、干净的睡屋。简陋的梳妆镜、红木梳、花线袜,花色的贴身小袄、短裤……
    啊,女人的睡处。闺房!
    他忽地坐起身,顿觉得一阵头疼。竟记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他下了地,穿了鞋,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身子,扶了墙走出房门,进了堂屋。见满地横躺竖卧着的船上人和镇里人,屋里还残留着怪怪的烟酒味和醉汉们呼出的污浊气。令他又涌起一阵头晕,就近坐进了八仙桌边的空椅子。
    他记起了夜里、白天人们所干的事。
    口渴。刚好桌上有几碗凉开水,他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坐在那里清醒着,用大手挤压着自个的太阳穴。
    此起彼落的酣声和梦,衬托出窗外黎明的静谧。
    头,渐渐轻松许多了。
    然而突然传出奇怪的响动。
    ……
    有人在夯地吗?
    。那不是石和土的撞击声,而是软物和柔物在撞击。一阵紧似一阵。接着,仿佛暗泉初涌,投足洗濯,响起泥水声,磨砺声……
    女人低微抖颤的呻吟。
    男人的低吼喘息……
    有人生病了吗?
    他左右寻顾着欲探究竟。
    “啊——”他险些惊叫出声音。 
 
  他看到了棹工正在秀女的身上,尽兴地施展着。秀女把头歪在一边,一声声惊呼忍叫,那张秀白的脸不断变着形状。
一轮皎皎月,在狂乱的乌云里躲来藏去。
    他呆立在那儿,不敢再看。好久,才抽身挪步,躲着熟睡的人们,轻手轻脚溜出房门。
    这一幕西洋景,令他心里怦怦乱跳。然而,头不疼了。酒全散了。心神清醒了。
    他摇头。他想笑。
    人生在世,男男女女。大白天绷着脸。黑夜里亲着脸。上下一齐来真的。人啊,人……他想,人人都会走这一步,可人人都要扮一场戏。在人前,在白天。而在人后,在黑夜呢?唔,风流镇的男女不听邪。在人堆里,就还能大张旗鼓。声震四方。
    他不敢仔细回味。但很开心。这一幕,定会成为他青春历程的第一记忆。
   
  天亮起来了。
    山峦。河水。天光。地汽。一切都渗泡进一片瓦蓝里。
    好安静。好清爽的早晨。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流金河边。河水明亮亮、平静静。没有一丝波纹。山峦的倒影,在河心里渐渐被曙色抹成艳红天上、河里好似连成一片的火炬。
    鸡啼。狗吠。炊烟。
    山里的小镇人家,相继从夜梦中醒来了。
    他把头插进河边的清水里,扑噜了一阵。好清爽。好痛快。
    当被他搅起的波纹散去,大河又如一面明镜,他看到了不远处岸边柳树的倒影。
怪石的倒影。石上……
    他呆了。石上——她的倒影。
    阿雪也是被棹工和秀女的那出戏一开始就给逼得忍不下去,才红着脸,骂着“缺德鬼”一口气跑到河边来,坐在石上躲个清静的。只是她比他早逃出来好一阵子。
    他见阿雪依坐在石上。秀面、蓬发。绿柳。清波。晨光。霞彩。衬得她直如一尊美神。丰满、娇柔。实在惹人心热。
    他目不转睛。
    阿雪被他看得害羞。跳下怪石想走。
    “小妹子……”他叫住了她。
    她停住脚,回身看着她。
    他走过去,高大的身量有些摇晃。
    “你们这地方……真好。人也好……”
    “好?那你就留在这儿好了。”
    “真想留下。镇长要吗?”
    阿雪倒被高个子这句轻飘飘的话闹呆了。
    她不想走。她想问个究竟。

        早晨的流金河,流淌出年轻人说不完的话。

    日挂中天的时候,镇长才清醒过来。可是阿雪的一番学舌议论,又令镇长觉着比醉酒还缠头难解。
    “真正是白闹腾了一通。早知这样,何必瞎子点灯白费蜡哩?”
    镇长头一回当着女儿面自言自语犯了唠叨。
    阿雪煮好了荷包蛋汤面,请镇长——老爹快吃下去,好填满那酒后的空心肚肠。
    镇长又是一阵闷不做声。好一会儿,才唏哩呼噜一阵狼吞虎咽,把面汤吃光了。
    “阿雪,你说的可是真的?”
    “撒谎我是狗崽子……”
    镇长白了女儿一眼。
    阿雪吐了下舌头。
    “是真的。”阿雪说,“那高个子姓王,叫王也。是这伙知青的头儿。刚下来。”
    “王也?”镇长头一回像老老镇长一样品名品字。“王者的王,也呢?是个啥物件?倒过来念不就成了‘也是王’?……莫非他要和老老镇长的石碑弄个平杵?好不客气的名和姓。”
    镇长心里头叨念着。其实按老老镇长那姓氏规矩说,天下的张、王、李、赵姓氏人家多得很。光张家就有多少?你说得清吗?老王家哩?那兴许就更多。还没听说有几个王爷姓王或姓王的都做了王的。怕他王也小毛孩子自个称王干啥?再说,我镇长既然想把他抢到风流镇里来,当初还怕他们不来,如今……唉,咋又前怕狼后怕虎哩?
是俺闺女阿雪打开了那高个子的心窗。省得相互揣摩再兜圈圈了。
女儿阿雪立了一功……
镇长从没完没了的思虑中走出来。觉着心里敞亮着哩。

(待续)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二章(1)

   这一年春光的来临,仿佛引动了镇长做事情的兴头。似乎那老老镇长的石碑一立在那高高的鸟儿峰顶上,风流镇里的阳气也真的就随着升得高高。那桃花峪的花气虽然也比往年旺盛,清香味能随风传满十数里方圆,可是就觉着那谁也不曾看得到的阴气被悄悄逼退了。镇里人的心情也好似这春临桃谷一般,晴朗朗有了欢畅气。
    于是就在这年的春天里,镇长干出了又一桩惊人的事。
    “不得了哩,镇长劫了河里的船,抢下来八个人……”
    “为着啥?有好看的娘们?还是为的金银财宝?”
    “风流镇还缺女的不成?抢来的全是男的!”
    “男的?做种?”
    “闹不清。全关进镇长家的耳房子里……”
    镇里人在悄声悄语地传说着本镇的新闻。猜不透镇长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桩事最知情的人,要数赶车人孙老板子。他作为老老镇长那辈子人,又是风流镇的开朝元老之一,是小镇活人里的一座“碑”。虽然上了年纪,也还总是不下车板不交鞭。还时常侍候着那两匹跟他一样衰老了的瘦马,套上车山南山北东走走西逛逛。
    人老了。嘴巴却永远年轻。
    腿脚不如从前利索了,车轮子自然也不像以往那样跑得飞快,算得上是“老牛慢车”,延伸一下赶车人的习惯动作,消闲中保持他车老板的晚年乐趣而已。正如他自个所说:“俺老孙生在车上,乐在车上,将来也必死在车上。”
    而孙老板确实不是一个有口无心、满天下跑轮子、满嘴巴胡咧咧的人。他一辈子走南闯北,收罗的天下信息多,真的假的虽然也都在流动的人群里随口说出去了事,可是有用的东西他却积存到心里,一辈子都不会丢弃。譬如对这风流岭的选择,对这风流岭来历从各种传说中形成的心理综合,选定了家族落脚谋生之地,又以赶车人的无私禅让,强行任命了老老镇长;又扯亲拉故传播信息,硬是短期内就增添了这无人之境的住户人口,乃至成村、成镇。这一切都与他心中的深信此地、此山、此水生金、生银有直接关系。他深知,这是天下穷人们世世代代寻找的地界。是祖传下来的一个梦。而他赶车人,凭着辕前有快马,车下有轮子,是一个寻找这个梦的使者。他从年轻时起,接过老爹手中的鞭子一踏上那连通八方的大路,就用心在寻找。其实,他心里也明明知道,这么大个中国,生金生银的地界多的是,只不过
金银总是到不了老百姓手里。受穷的总是受穷,有钱的才去享用。他老孙家赶了几辈子车才找寻到这个地方来,当然也借了匪患和战争的外力,不然人们也下不了决心跑进这片远山远水。因祸得福,风流镇应该让这些逃命至此的穷汉们体验这句古话了。
    正是为这,老孙头一直在他赶车人的路上留心寻找着。到了这个年纪也还不下车,老人——老马——老车——他依然在留心每一道河湾、每一道山口,看是否有金砂闪动,看是否有银脉生辉。
    这山里有银,水里有金,这论断、这想法,他早就说给老老镇长那一辈人,也说给了这一辈的镇长。可始终找不准确切的地点。也搞不清这金砂咋个淘法,这银矿咋个开法。找到了又怎么样哩?
    赶车人老迈的心胸里不免生出茫然。然而他还是寻找,马不停蹄地寻找。他老孙这辈子只能落得一个“找”字上。找到了,怎么办,是儿孙们的事。找不到哩?
赶车人到死也闭不上眼,比死后穿不上裤子还难看。
    找。默默地找。
    他也赶车跑外地。河上游的县城,他就称作上县,下游的自然叫下县;而山南、山北的省城也一向被他给称作南省、北省。从不叫具体地名。镇里人也都随了他这么个叫法。这些地方赶车人都去过,问过许多明白人,老矿工、老金匠、老银匠,他都交谈过。但不敢声张出具体的地点。而那些人也近七老八十的年岁,尽说些慈禧胭脂沟、“老毛子”开金矿、荷兰人弄假金一类云山雾海的事,除了吹牛皮就是讲神话。解不了赶车人的多少疑难。这事使他在镇长面前也不好再口若悬河说道与金、银二字有关的事了。
    镇长比以往也更加沉默了。
    这一天,赶车人想说些别的,尽量往与金银二字无关的事上扯,打开话匣子,随口说出了山外天下大乱,大城市里有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读大书的洋学生都被赶来分下农村,白干活,不开一分工钱,好几年了,满天下都是。男男女女的,满街边子。所有的村村屯屯都有,政府分派的。唯独风流镇就不知道,也摊不着。三不管的地方,不上算哩……
    没想到,赶车人这一通三吹六扯,倒叫镇长提起了精神儿。
    “此话当真?”镇长很认真地追问他。
    “那还假得了?全是些二十郎当岁的姑娘小子。打大城里的洋学堂里放下来,说是接受什么……再改造。俊的、丑的全有。衣着打扮全是乡下的土气样儿,俺老孙若是一开口,要拉几个来风流镇,管保就能装满一挂车……”
    “先别吹。”镇长有些急不可耐,“只有去上县、下县才能找得到?”
    “那当然。政府有知青办,哇,哩,得人家批准了,才能安排下来,你以为可以随便抓劳工哪……”
    “他要是不批,咱不就是捞不到哩?”
    “那当然。如今的世事你也太不了解哩。现在讲上级。你镇长的上级在哪儿?……”
    “不愁,早晚上级会来找我。现在我急着要人。他们真是念过书的?”
    “那当然,一个个出口成章,学哪行的都有。我去上县的那一天,有一伙正在粮库装船,要运到下县去。没准儿过不了几天就随船下来。只要让他在这儿泊住船,你就可以开开眼界、见识着了……”
    “好。那就先抢他几个上岸。到时候你听我镇长的!”
    赶车人一怔。
    镇长较了真儿,十头老牛也拉不回来。赶车人呆呆地愣在那儿,想不清楚这事一旦发生,这山里头会是个啥样结果。他的旱烟袋也忘记点火了。
    就这样,镇长派了两只船,八个壮船工,在河边放了哨。黑天白日守在河边。没出三天,上游真的有船下来。远远的就飘来了喝喝咧咧的歌声。唱的是什么“呢哪、呢哪”乌苏里江上打渔之类,听不太清楚。可那音调倒满有点江河上的情趣。
    那船慢慢悠悠,漂到镇前陡弯处,镇长的两只船如箭般射了出去,左右拦住那大船。为首的正是赶车人的大儿子——棹工。一身粗壮的筋骨,闪着白囗鱼似的光亮。口里高叫着事先编好的谎话:
    “停船上岸,下游在开山放炮、爆炸啦危险!——快——快些上岸……”
    他定下神细看,那船上掌舵的是个老头儿,其余的六七个果真全是年轻的。不由得心中暗喜。那艘大船慢慢悠悠,乖乖地被他们引到岸边,泊在了那里。
    这一套是赶车人的计策。连那开山放炮、劈山引水、造大寨田一类的嗑儿,也是他赶车人走城串乡听来的时兴嗑儿,才编白得出的谎话。其实,这事也并非如镇民传言那般霸道劫抢,而是按照赶车人的“美女献茶”计行事。他们把船上的八个知青和两个老把式,让到了镇长宽大的堂屋里,两张陈旧的八仙桌拼到一起,先摆好了一圈大盘、大碗。山茶水冒着热气,野果、瓜子满满冒尖,船上的人受到宾客
礼遇,一坐下来就觉着心情很是爽朗。
    以礼相待,必然换来以礼作客。船上下来的人作了小镇的座上宾客,一个个顿时倒拘谨起来,茶果晾在桌上,没有一个人挑头动手吃喝。主人并不让茶,只预先分派好了秀女领着镇里的四个桃花女规规矩矩地分立客人身后。此时镇长也还不出面。这其实是赶车老人从往昔说书人编的古人故事里学来的招数,有意安排这样一个四美临案的空档时间,造成一个小小的停顿僵局。大屋子里一时很寂静。古人
这样做,为的是给客们一个观赏四壁陈设、古玩、字画之类的空余。可是这间大屋里四壁空空,除了农具、渔具倒也没有更多的陈旧杂物,只有四个水灵灵的桃花女性最为显眼。船上下来的老把式们,似看不看,只往四周瞄过一眼,便垂下头,装上旱烟袋,只想抽烟。没想到这工夫身边的桃花女性就机灵地划着火柴,贴近身边来给点烟。老把式们眼皮不敢抬,只顾着脸吧嗒吧嗒地把烟吸着。老实的庄户人,
虽然也满心里想着看一眼好看的女性,可眼睛也不敢正视,尤其是贴近了的妙女,一抬眼准是盯准了人家的细皮嫩肉,生怕被对面的眼睛给捉住,露出心底藏着的邪念。上了岁数的老船工,宁肯舍弃这个机会,也不肯在生人面前丢这份脸面。
    老船工只在口里紧巴巴吐出的烟雾里,划出了他们心摇意荡的波纹。
    而那几位年轻的外乡人,却毫不顾及这一套,他们眼盯盯地逐个品视着秀女和那三位桃花女儿的脸面、身姿和一举一动,似乎是忘记了喝茶。
    厨灶里噼噼啪啪响起了抄勺炒菜的声音。少时,木板门缝隙里飘过来葱花爆锅的香味。
    船上下来的人,打心里觉得这地方令人客情如火、心暖意浓了。
    这工夫,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船上下来的人顺着声音把头转过去,见那门里正走出一个托着摆满凉拌菜木方盘的姑娘。她脚步轻盈,腰身款娜,很灵巧地把菜盘摆好在八仙桌的中间。许是爆着脆响的“肉帽”溅起油花烫着了手指,她麻利地把纤嫩、丰润的指尖捏在自个的耳垂上。扫视一下围坐桌边的年轻客人。
    那一注注惊羡、惜叹的目光,令她恐慌得羞红了脸颊,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这使船上下来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桃谷里的桃花飘进了这间大屋。
    此女正是阿雪。
    阿雪定了定神儿,认真地想着赶车老人安排必做的事——她又壮着胆子捧起茶碗,一碗一碗逐个儿送到年轻来客面前。
    客人们也客客气气地接过茶碗,但还是目不转睛,那目光不在茶上,依然盯注着阿雪。直到阿雪身后又上来四个同样叫人百看不厌的小姐妹,端上来一样一样山里人的菜肴,摆满了二张八仙桌,沁出两鬓热汗的阿雪才跑进厨房。
    客人们这时才想起喝那碗热山茶,品味着心里那无声的搅动、说不清的火热滋味。
    唔,这道山里是咋回事?文工团里选演员,也选不出这般水灵灵、齐整整的靓女来,啊……船上下来的人,都在回味自个的心情。庆幸自己身临此境。也许这是人生一世不可多得的缘……
    这几个女儿身就数秀女大几岁。已经嫁人做了媳妇。她少妇的美韵更惹得男人们盯视不放。她是镇长的小老妹子。她的任务是观察这些外来人里谁是头行人。受赶车老公爹的指派,她要领好几个女孩待好船客,当好镇长的“探子”。老汉只想把幕后军师这个角色留给自个。因他自知口快心直,咧咧起来把不住门儿,怕把嗑儿给唠走了火。一阵酒香,黑子和大抬上来酒篓,全是自酿的野果山桃酒。
    秀女递了个眼色,身旁的几个女孩逐个给客倒满了大碗酒。而秀女则把目光和耳风,用来留心几个“知青”身上。
    他们偶尔有几句交头接耳,她听得出那口音是很远的外乡音。她自小没出过山门,说不清那是个啥地方。好在镇里人都是外乡来的,张、王、李、赵,谁家的乡音和他们一样,他不就是谁家的同乡吗?唔,秦老淮家说话就这动静。没错,他们是江浙一带——对了,是淮北人!
    秀女动用了山里人的机灵。
    她又用秀目留心打量那几个年轻人。
    尽管穿着都是些不合身的粗布劳作衣衫,可有的戴着黑边眼镜,有的留起长长的头发,那神情,那起坐的势态,真个与山里人不同,与干过重活的农户人不同。兴许这就是城里人、念书的城里人的特征吧?领头的,无疑是那个高个子的青年。 

  他浓眉重发,宽膀细腰,高高的身量撮起那副晒成紫黑色的脸膛,一身硕健筋骨倒像能干得了重活的男仔。可是他话语不多,总是默默地四处留心看着,好似在心里揣摩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也在揣摩着这个小镇。 
 
  好英武、好稳重的男子!
秀女不由得暗自心中赞叹着。她留心旁边的几个青年时而把嘴巴贴近他的耳朵,他听后多是一笑一点头,有时做出不须听的样子,实际是指令对方别再说不得体的话那人也就收了口。那神态表明,其余那些个人都看他的,听他的。这使他很像个主事的成熟的男人。
    秀女还发现,这八个青年人全是男的,可其中有一个不言不语、一举一动都像个女孩子。他挨着高身材的青年坐着,穿一身又宽又大的粗布劳作服,帽子也好大,头却不大。脸面俊俏细腻,不敢正眼看人。好似心藏蹊跷。
    大房门开了。镇长来了。
    镇长换了一件发白新布褂。只有秀女知道,那是赶车老爹特意跑到上县用三张原皮从熟人家里换了一块白布,由她秀女给大哥点灯熬油一针一线赶做的。没想到给这位镇长大哥穿在身上,好像换了个人。人高马大的身量,满是胡茬的方阔脸膛,隆起的胸肌,粗壮的大手,被一件白褂子给衬得那么显眼,处处都能透露出壮年男性长者的威严。他目光较平时添了几分紧张,憨实、果敢的心底里,时而放出几线奸狡窥视的光。
    棹工——秀女的丈夫从镇长身后跨前一步,笔直地站定,使劲地伸了一下脖子,好似公鸡啼鸣,却只能笨拙地喊出一句:
    “镇长到……”
    秀女为这矮粗身材的丈夫站到高身量的镇长旁边感到滑稽,又想到堂堂的镇长和自个丑陋的夫君都被那位赶车的老公爹支使得循规蹈矩,像在唱大戏,忍不住心里发笑。借着船上下来的人都礼节性地站起身迎接镇长,弄得板凳乱响的功夫,她和阿雪都掩面捂嘴,大笑得前仰后合,捧肚弯腰。
    当女人们憋红着脸站直了身子,强止住笑时,才见宾主们已郑重其事地端端坐定。
    镇长板着面孔,活像一胎泥像。这时秀女才忽然想起赶车老公爹的预先规定,赶忙去给那位高个子小青年去添茶,暗示镇长,这是她秀女认定的领头人。
    镇长会意地干咳了一声,瞄了一眼那高个子。
    镇长并不开口讲话,先自捧起一大海碗陈酿老酒,停在半空,用目光扫视了一遍船上下来的客人。一扬脖,咕嘟、咕嘟、咕嘟,一口气把老酒吞进肚子里。一抹嘴巴,来个碗底朝上一亮。然后客客气气地说了声:
    “就这个样子,干了这碗本镇的桃花酒。”
    镇长用眼盯注着客们,眼里放射出酒后的热力和诚意。
    “这……”
    客们有些迟迟疑疑,互相张望着。
    老船工倒不犯难。也是一扬脖,嘟嘟嘟,亮过了碗底。
    青年们都叽叽咕咕不敢应战。互相看着、推着、让着,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他喝一口,三起三落,推推让让,弄下去还不到半碗酒。
    镇长还是不再开口,直把目光盯注高个子青年。
    几个青年也似受到启发,也都巴望着高个子。
    高个子终于举起大碗:
    “我等学生出身,都没喝过这么多酒。主人盛情。我代表他们几个死活干了这碗……”
    他站起高身量,拧着重眉毛,托起大酒碗,猛一扬脖,也是咕嘟咕嘟咕嘟,一口气把酒吞干。
    “啊!——”
    “好。——”
    主、客们一齐嚷叫起来。
    镇长一使眼色,秀女们七手八脚把菜肴往客人的盘子里拨。
    客也开始了有滋有味的咀嚼和吞食。
    “诸位——”镇长开腔了“酒,不好,全是本镇桃花女儿们,亲手造的——桃花酒;菜也不新奇,全是山上出的、河里产的、树上摘的。也有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先吃饱、喝好,再听我说……”
    没喝过酒的青年们,推来让去喝过半碗之后,越发觉得这桃花酒又香又柔,又带甜酸,好喝得很。于是就各自喝起来收不住口,那悠悠忽忽的感觉好似桃花女儿、桃花彩云把人托起在空中一般,很是舒服。
    青年们又是不住嘴地吃、喝了一阵。
    他不时地用家乡话叽叽咕咕劝着酒。
    镇长开口要说下边他想说的那些关键的话了。
    客里传出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高身量的知青头行人,变得最矮了。他半缩进那张粗笨的旧木椅里,里倒外斜地醉过去了。
    镇长一怔。
  “妈的,打头的醉过去了,我的话说给谁听?”镇长心里骂着,给秀女使了个眼色秀女、阿雪两个,一左一右把那高个子拉起来,扶到镇长里屋的炕上,呼呼噜噜的睡了。
    桌上的青年喝上了瘾,反客为主,比比划划、吵吵嚷嚷向镇长敬酒,嘴里胡乱吹着家乡话、侃着天下嗑,三碗四碗喝下去之后,镇长先趴倒在八仙桌上,嘴里还鸣鸣咕咕叨念着:“喝,他娘的一喝……”
    主、客们满处横倒竖卧,醉得一塌糊涂的当儿,这场戏的幕后军师赶车老公爹闯进堂屋来,冲着秀女开口就骂:
    “他娘的,你是干啥的?咋不看住他们,只管让他们死命的喝?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先礼后兵。借着酒劲儿把抢人、留人的意思说明白。这可倒好,礼是够了,兵出不来哩!哼!瞧瞧、我这场心思全白费哩!……”
    老汉跺跶着脚,不知还骂些什么解气。
    而秀女和周边的那些女伴们,却掩面偷笑,又都弯下了腰。
    “还笑?记住我的话,酒、色、财、气,误了我的大计……”
    老汉也愤愤地独自坐下,拣那最大的酒碗,咕咕咕地喝起来。
    ……

(待续)

 
                    

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一章(3)

 
    老老镇长其实那年也并不老。眼见着还在娘胎里就进过桃林的女儿长到了七八岁,出落得真如桃花一样鲜亮,自个儿也觉着张家门户头一回出了奇。几辈子张姓人家都生长得五大三粗,咋就会偏偏出来这么一个秀丽小女?外来的村民集到此地已经上百户,虽然人人都十分敬重他这位过了壮年的镇长,可那些外地常来的年轻男儿们,没有一个不把呆傻的目光停留在秀女的脸面上。他心中好气恼,但又暗自好生发笑。不是吗?
那赶车的大老孙,一连生了三个男儿,就是在此山此地此河此岸弄出来的。他担心那风水全让那车把式给占了去,可那三个男儿一个赛过一个的丑陋不堪,就连个头都不够尺寸。莫非这风流镇里的风水真的只收女儿不收男?而那些后进来的百十户人家,也有不少在此地生出女儿的,不管爹娘那原种如何难看,可出世的小女孩却一个赛过一个地姣好貌美。莫非他张老川半辈子论阴阳讲风水如今有误,这物华天宝都应在了女儿身?这里会出女皇武则天,还是要出女妖妲己妃?
唉,世事如江河,日下无人转,由他们去吧……
    老老镇长也持这中庸态度。他已不再坚信自己的老二定会造出帝王男儿种,但依然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大儿子——张老大的身上。
    他已是二十七八岁的棒小伙,人高马大,一身雄壮伟男气,不是帝王也有将军命。在镇里拣着最好的桃花女儿挑,娶进家里,再生上几胎,种儿好总会生出伟男,还怕承不起这一山风水、这一代王气吗?于是,老老镇长又如那年大天白日逼着老婆上炕,造风水种一样,迫不及待的用自家儿男为风流镇开了个头——风流镇的第一个男儿,娶了风流镇的第一个女儿。这家女儿确是风流镇第一代出生的靓女。比他的秀女还有魅人的艳色。老老镇长特地请全镇的好劳力伐木备料,合泥托坯,起架上梁,只用了七天光景就造好了一架新屋,并且又接下来两翼排开,顺着那飞鸟山形的走势把散落的小镇住户,统一排了街道,联手造了新房,里里外外不出二个月时间。风流镇变了个模样,顺应山水的空间,小街有了与山河合一的风水气。村民们个个夸赞老老镇长一家,也祝愿老老镇长必定年内抱上个上等好种的好孙儿。
    可是事又凑巧,老老镇长的大儿子、风流镇第一桩男女婚事的头一年尾,第一场冬雪降落的日子里,老老镇长家添了个白白净净的小孙女。
    “又是丫头片子!莫非真的中了桃花邪气?”
    老老镇长彻底服了命。也彻底服了自己的风水判断有误,但愿这里的风水、王气真的就全应在桃花女儿上,而不是那传说中的邪气。
    于是给新出世的又一个女孩起了个顺应天命的名,就叫阿雪。那一天正落着小雪。
    这一年,按天干、地支和十二生肖论,正是丁丑·羊年。
    因此阿雪属羊,已是无法更改。阿雪记事儿那年,老老镇长已经60多岁。常叹自个老不中用。紧赶慢赶,求风水心切,竟然没为自家孙女儿出世选上个好年份。早一年是马年,天马行空,马到成功;迟一年是猴年,猴为人祖,子孙有福。唯独这不早不晚赶上个羊年……
    爷爷奶奶总是叨念这一套,用来嘱咐爹娘,日后要给阿雪选个属虎的男人才行,虎羊缘分好……
    那一年,老老镇长自愧白折腾了一辈子,到头来也没占上这风流镇的风水种,唯一的动作是把一家老小领进了这山高皇帝远的地界。抱怨、惶悔之中,把镇长的头衔移交给了大儿子。张家老大,叫着麻烦,再起新名,也觉着即使再起个天皇大帝之类的好名,也已于事无补,于是干脆不再白花心思,由着人们叫他镇长就是了。
    镇者,生真金之地也;镇邪长阳之谓也……老老镇长不无遗憾,也不无自慰,之乎者也一通,像是说着梦话,天天如是,夜夜如此。
这一年,按阳历算该是1966年。
老老镇长和赶车人孙老板一合计,把秀女嫁给了孙家老大,借着人们乔迁之便成了婚。如果这一年生娃,就不属羊了。
    六六大顺,说是天人、地人可以安然合眼的年份。老老镇长作为一家之长、一镇之长,家家住进了屋里。儿子娶妻生女,闺女也嫁了人。也算得上大事完毕。其他的悬心事也已经顾不上想了。于是老老镇长安详地过世了。
    这一年以后,山外的大世界里生出了什么事,山里人不去过问。而这山里的风流小镇,却接连生出了几桩被山里人认作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这几桩事都与老老镇长的大儿子、新接任的镇长直接相关,功过是非,都被人们给记到他一个人的头上。
    头一桩事,是镇长在河岸泊船的老树下呆呆地等了十来天,才从打这里通过的货船上找到了一个石匠。请他一道爬上风流岭那座鸟形山脉的鸟头峰上,要他为老老镇长修一座塔。石匠说,不敢。山外横扫着“四旧”,庙和塔都给拆了不少。在这个时候修塔,我石匠还不得遭殃?
    镇长很为不解。闷闷地不言语,不知如何是好。
    石匠道:“不如这么办,立一座石碑算了。现在兴立碑。不过可不许为帝修反树碑立传。为革命者还行。就像人民英雄纪念碑那样。”
    镇长想,老老镇长是人民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不是英雄,就看咋说了。不过,立块石头有啥大不了的事?哪里来那么多说说道道?我不过是要把那镇长二字立到山上。让所有打这过的人和后世人都知道这里是个镇,出过镇长。
    “镇者,乃真金之谓也……”
    老老镇长临终之前那日日夜夜不停叨念的呓语声,又回旋在他镇长的耳畔。
    于是,那一年的秋天,落下第一场秋雪的时候,老老镇长的儿子,为家父立下的那座“镇长碑”,屹立在鸟儿峰的峰顶上。
    这一年的这一场初冬之雪,格外地纷纷绵绵。编织出满天宇里银亮的雾和银闪闪的线迹。山里、河里、桃林里、松柏里格外显现出玄迷而神奇的气氛。
    那座石碑上实际上只有“镇长碑”三个大字。其余都空空荡荡。而“镇”字的“金”和“真”分开来,变成了横看“金、真”,竖念才为“金真长碑”。
令所有识几个字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但镇长明白,这排法,这随便咋个念法,都正与老老镇长的生前意念是相符的——
    “镇者,真金之谓也,镇邪阴而生正阳之气也……”
他镇长并没有继承老老镇长的那一套阴阴阳阳的怪术。他只是想用这块镇长碑结束父辈那驱不散、赶不走的祖传声音。“镇者,真金之谓也……”
他想有个了结,也想有个起点。从他这一辈镇长起,就不再只是听到那幽幻般的声音。而是要看到真的金,那金子一样的正阳之气。但他毕竟是他老父的儿子。他不可以丢弃老老镇长留给他的一切启迪和梦幻。他要领着这一镇之民去做事,做实事,做实实在在的梦。醒来至少会有个窝头或面馍吃,不然全镇老小几百十号人就会成为穷乡僻壤里的穷邦。就会如同那些山兽没甚两样。
    但他也有对那许多阴阴阳阳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比如桃花峪里生的妹妹,镇里人生的那些靓得出奇的秀女,孙老板以及后来出生的那些矮丑男儿,令他搞不清老老镇长的那一套是真还是假。但不管咋说,把老爹的镇长碑立在那儿,镇住此山此河此谷此地的最高峰,扬正阳之气,抑阴邪之风,总该对这里的镇民有好处。对于四面八方流窜来的人们,也是一个创始者的标志。于是,他面对这满天风雪,细看这风雪中的鸟形山岭、月弯形河畔、元宝形平川,也领略了老老镇长当年、当时的执迷而开阔的心境。
    于是,他跪伏在地,冲着那风雪中的山峰、那峰上的镇长石碑,长揖而拜,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山谷作证,它的怀抱里回响着皮肉的头颅扣击雪地青石的回音。
    那不止他镇长一个人。身后不知不觉间已集满了全镇的男女老少,随着他一个频率,将头额扣击在回响的青石上。
    吭——吭——吭——
    人们未加任何评议。正如一种虔诚的信奉而从不可以用妄加评议的语言说破此间天机一般。此碑直到如今,本地人依然守口如瓶,从不加任何议论。唯有那三声空谷回响,已成历史的回音,回荡在人们心胸里,回旋在这风流镇远近的天地间。
    ……
 
    由此,凿碑的老石匠有感于这里莫名其妙的风土人情,也有感于这里山水清秀、村镇宁静、鱼米丰足,竟也在下一帮船拖带家口迁来了此地。
老石匠姓山,没了老伴儿,只领了一个儿子叫山老大,十四岁光景,生得虎头虎脑,是个车轴汉子的胚子。俗话说木匠的儿子弄刀斧,老鼠生儿会打洞。石匠的儿子从小就学会搬石头、弄钎凿,只会跟满山的石头说话,在人前却没有几句嗑唠。有一身好力气,又有好手艺,父子都肯帮人,初到小镇就与乡里乡亲结了很深的人缘。
 那个小美女阿雪也长到了十二三岁,也是个话语不多,爱瞅着石头发呆的女孩。两家住了邻居,又见他父子俩在大风雪天里攀到崖峰顶上为老老镇长、自个的爷爷,立了那幢石碑,就更觉得心里亲近得有如一家人。两个孩子玩在一起,帮爹干活也常在一起,日子长了,倒有些形影不离的样子。两家老人见了也打心里觉着日子过得有了些许温热,有了儿女情调。
    这一年,又是大地回春的季节。碧草萌生,柳丝吐芽。桃花峪里的桃林,却早独领风骚,在料峭春寒里,先染出一片嫩绿轻红。充满春日的生机。不出数日,则于悄然之间纷纷然绽放了满树粉红桃花。顶着露蕊,在丽日和风与阵阵香雾中,凝成一片深谷中的霞彩。甚是撩拨人心,痒痒欲动。本来无此诗情雅兴赏花的镇民们,见此盛状也禁不住喝喝咧咧地吼起各自家乡的情思小调。倒也不乏山南起,岭北应、船上醉倒老艄公的景象。整个风流野镇,倒泛起一阵春色春情。
    这桃林奇景,吸引了十六岁的少女阿雪。她从日出到日落,整天都痴迷在桃林里,手上做着单一的活计——寻挖野菜——蒲公英、江葱、野山芹、枪头菜,挖满柳条筐,又去装竹篓。身后总是跟着自家的那条毛色黑亮的大黑狗。
    大黑狗也是从祖父老老镇长那辈子的老黑狗那一代传下来的。它从小就和阿雪亲密得难解难分。虽然后来恋上了新邻居石匠家的公狗大黄,但那是季节性的。只在春季发情期才偶尔抛开主人的家门,偷偷地到野外去幽会一二回。然后又是各侍其主,守护各自的家门,不离主人的一左一右。去充当忠于主人的悍仆、恃仗主人义气的卫士。
    大黑在狗群里是傲岸的小姐,在生人的眼里或各种山兽面前,却是不让分毫的威猛勇士。人人都知镇长家的狗厉害。但只要阿雪发话,它就温顺得跟主人一样可人。
    大黑在桃林里围着挖菜的阿雪兜来转去,这嗅嗅,那扒扒,一会儿守在竹篓边,一会儿靠在阿雪的脚下,从一早已经忙碌到了小半天。阿雪坐下来歇息,它也偎在旁边,耷拉着长舌头欢快地喘着热气。阿雪怜爱地抚着它的头,“大黑,春天到了,你咋不去找你的大黄哩?要不,饿了,也该回家做吃的了。要不,你去捕只山鸡,自个去填了肚子好了……”
    正说着,大黑猛然竖起尖尖的双耳,眼里放出亮彩。噌的纵起矫健的腰身,窜入林中草丛里。好久,才又听得出一阵噗噗楞楞的草棵子乱响。是和野兽在厮斗吗?
    阿雪有些紧张,操起挖菜刀,正要起身过去,才看清是那只大黄狗。一对情侣正在兜来转去,亲热地翻滚厮咬在一起。
    她放下挖刀,松了口气,平息着心跳。侧身一看,桃林隙间,石匠的儿子山老大,正咧开嘴巴憨憨对她笑着。
    “是你。咋就知我在这里?”
    “大黄发疯似的往林里跑,我以为有兽,就跟过来……”
    阿雪轻轻一笑。用手摆弄着臂下刚刚冒出的小草。
    他迟迟地走过来,却选了一个离开她身边的石块坐定。
    “又去打了石头?”
    “嗯。”
    她头也不抬,斜乜一下眼,却见到了他沾满石粉的粗手。
    他只顾盯注着大黑和大黄在发疯戏耍、亲热,不敢正视阿雪一眼。
    其实,他们形影不离地在一块儿,玩耍、干活,已经有几年时光。这桃林里来过也说不清有百十回。从来没有过这种拘谨的心思。
    俗话说,那是“两小无猜”。
    而今,在这个春天来临的日子里,忽然间他们长大了吧?
    阿雪也失去了往年那随随便便地谈笑和吵闹。只是微低着头,含着羞涩的笑意,在那拨弄着脚边的小草。一直重复这一个无心无意的动作,想着什么神秘的心事。
    桃林里好寂静。只有大黑和大黄出出没没地搅动得草丛噔噔噔作响。
    他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娘,好像头一回遇见她。她秀美的腮边泛起明媚的红晕,忽忽闪闪的眸子,真像山野里的黑葡萄,闪放出红透人心的迷离光亮。在那落英缤纷的桃林里,她真像一个神话,一个伸手可得的仙子。
    他禁不住一阵心跳。
    她撞上了他的目光,脸上忽地飞起一阵炫红,咬住嘴唇一笑,又是低下头去,压抑住心儿的猛跳。
    唉,山里的年轻人,情窦初开,硬是笨口难开,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传递春心的信息。只有默默地、呆呆地坐在那里。
    不知不觉间,悬到正南的太阳,从桃林隙间露出偷笑的脸,把他俩的影子缩短在自己的脚下。阿雪转过身仰起脸,眯起双眼看一下太阳,实际借机正面看一眼石匠的儿子山老大——还如一尊石像,闷坐在那儿。老大也借此把目光投向扬起脖颈的阿雪,那敞开的圆领钮下,哲白里透出红润的酥胸的一角,令那石匠的儿子一阵心热。姑娘发现了那种目光,又火速地俯下羞臊的红脸,下了个决心才道:
    “日老爷到晌午了,俺得回家给爹做饭去了。你哩?”
    “唔,我,还要帮老爹打一阵石……”
    “嗯,过会儿俺把饭做好,你就和大叔一道过来吃。大黑——”说着,她起身背起箩筐,唤叫着大黑正要一路回家。哪知阿雪唤叫着大黑刚转过身来,却“妈呀——”一声惊叫,半仰半笑地用双手捂住了双眼和脸颊。
    石匠儿子顺着声音望去,不远处的树空子里,那大黄正骑在大黑的腰身上,后屁股一纵一纵地用着劲,玩着那春日里交偶的欢乐勾当。那动物的沉迷、陶醉和受用。叫人看了有说不出的感受。
阿雪扭着脸、低着头,不敢多看,绕过那对浪漫的情侣,一路小跑,走出了桃林。
石匠儿子老大,望着阿雪的背影,呆立在那儿好久。他一个人,失魂落魄似地又坐在那儿。偶尔回头瞄一眼情绵绵无暇旁顾的大黄和大黑。
    他双手卡住自个的头,紧紧地缩进抱紧的膀子里,仿佛要忍受住春情勃发的苦痛。阿雪虽然跑掉,但他又感觉得到她把暖心的温存留给了自己。
    “哼,我真笨!”他想,刚才,要是把她搂在怀里,就像大黄和大黑那样,阿雪也不会不允……”
    他有些懊悔。又想出阿雪就坐在身边的那副可亲可爱的样子。
    那脸颊。那鲜红。那目光。那脖颈。那胸脯……
    然而,空荡荡了,山谷。
那草地里只留下她刚刚坐过的痕迹。唔,还有她的温热。那被丰臀压倒的一片嫩绿小草,也如醉梦初醒,一点点在直起腰、仰起脸来。啊,她的脸颊、眸子、白胸……他痴情地匍在阿雪留在草地上的印痕上,嗅着,嗅着,吞吸着她身上留下的气味,像一只孤独的雄性小兽,掠咬一口那里的小草,咀嚼着那片山野林间的苦涩汁液。
他四脚朝天,翻倒在阿雪坐过的那块草地上,不再顾及那大黄和大黑,让自个这个大活人,也进入那个无法想象的梦境。至少,要偷偷地记住。记住阿雪在这的那段溢出花香的时光。让青春初醒的记忆,深深地藏满山里人的心窝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