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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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长活着回来了!”
    这消息从石匠父子的楼院里传出,不似一声雷,恰是一道闪电,划破了所有的阴霾和忧惧。小镇差不多呆傻了一个时辰。而后又是交头接耳、唧唧咕咕,渐渐泛出风走云闹的哗然。
    “不是鬼。真的不是闹鬼哩!”
    “风流镇不会完蛋哩,风水还在的!”
    “这要托山老大的福喔。”
    “王也更不能祸害小镇嘛,他活着回来,小镇就安然哩!”
    “哪个最先见的鬼?”
    “是棹工嘛。”
    “混蛋王八蛋……”
    “秀女早该蹬了他!”
    “他俩早就完哩!”
    “活该!”
      ……
    然而,人们并没有见到镇长王也的影子。
    “他许是进了医院,陪伴着阿雪哩!”
    “他这么些日子在外边,肯定又和那小妖精在一块儿……”
    “阿雪归了老大。”
    “十八年才走到一块,不易啊。
    “可是王也呢?”
    “那小女子,不会真心待他。”
    “真是可惜了哟!”
    “老的恋着他,他却得了小的。”
    “老的咋办哩?”
    “嗨,人是怪物,尽出怪事儿!”
    “自作自受。还是那句话——活该!”
    ……
 
    天空晴朗起来,灾害的阴影也早悄悄退尽,鬼怪的风传也于一夜之后停止。
    小镇复活了。
    人们最先恢复功能的,还是练嘴巴,饶舌头。制造出许多新的好听的、难听的风言浪语来。这也是一层风雾。人间自制的风雾。遮盖着小镇——风风、流流
    人心过分晴朗,活着就难受。有了这许多风言风语,人活着才有味儿。不然见了面说啥哩?只剩下“吃了没”——“吃了”,或者“没吃”。多没趣儿!
    就在这一天的中午,晴晴朗朗的大太阳底下,清清亮亮的流金河上,驶来了两艘快艇。载来了上水县、下水县、南省老城和上下两镇的有关领导和代表各方来这儿参加现场会的人士。
    领头上岸的是那10位着了奇异时装、佩了金黄艳红彩带的礼仪小姐,细看却多是风流镇里前时走出的一拨桃花女儿。袅袅娜娜走在人群前头,入了那小宾馆的院落,纷纷扬扬的彩旗、气球随了她们,随了那风,喜笑颜开的飘舞着。
    人们又是一阵阵惊喜。
    山里人的视野里,不只出现了这伙艳丽的桃花女儿们飘动在彩云的虹雾里,为那些城里来的体面人士作先导,成排成阵地游走在金川湖畔、鸟儿峰下,观看了小镇楼院整洁的街道,观看了四围桃林、休闲村、耕植园、渔猎园、淘金园、雪桃园,也观看着这里的山河、川谷林木,和周边的一切幽美的自然景色,也去观看了那山后曾经发出着轰轰巨响、飘散过浓烟的虎儿峰下的一切。人们也见了秀女、桃儿、
那位被称作小人妖的燕子,跟在队伍的一左一右、人前人后地奔忙着。
    山老大也在人群里。他只是随了外来人士的后边,那位刘教授总是与他相伴。
    领路在前,左右解说的,多半是那秀女和那位看得人们目光灼热的燕子。她们也和那些高高俊美的桃花女儿们一样,盛装奇服,施粉抹红,一个个棒得如同仙界临凡的仙女。
    风流小镇自古以来,这是头一遭如此红火、热闹,如此令人不得不想到已经改换了一个天地,也在改换着一个男男女女们合成的人间。
    然而正在千奇百怪勃发着兴头的山里人,此时却忽略了这行现场视察的人群里,缺少了那位高身量的“镇长”——王也。
    “老大,王也在哪?”秀女有意落在现场参观考察人群的后边,与山老大在低声交谈。
    “昨天夜里,我把他拉进我家,喝了一夜白酒。”山老大脸上一直蒙了一层暗色,“好说歹说他都不允,硬说他已经有了去处。”
    “他人呢?”秀女问。
    “他既然不出面应事,我见他乏得不行,就把他锁在房里逼他睡觉。酒醒了再说。”老大心里沉沉的,“你秀女去劝劝他,也许会听……”
    “……劝说是没用的,老大……”秀女咬了一下嘴唇,说,“你得像个主事人的样子。老大,现在不能寻思别的。前边这一群,是各方领导和代表人士,人群里的燕子,现在的身分很明确,是投资方童雁的代表,是法定的受委托人,也是这次保护度假村行动的总策划,你山老大是度假村的全权代表,王也在下水镇就已经给县长留下了书面委托,并且有了童雁和她的代表燕子的确认。今天这里三方将要公
布重要的方案决定。古峰的资金已经抽走,那位姓于的副镇长已经调离下水镇,从今往后风流镇就是一个企业,一个以度假村为中心的风景旅游基地。行政上由下水镇一把手直接管,企业上的事儿有刘教授的总体规划,风流镇董事会有自主权。肯定要你挑头主事了,你不能总是躲在人家的后边嘛!
    “那……王也哩?他不该死活不再出来嘛!我……一个石匠,咋会替得了他……”
老大露出诚挚的哀怨。
“这你就不用愁。你不替他,也只会有人替他。”秀女说。
“谁呀?为啥现在不出来?”老大横着叮问。
“只是个上方讲究的程序问题。”
“问题?”
“说对了。听说上边已经决定了,风流镇不能白叫镇,要设立一个真正的镇一级政府。会下派一拨真正的镇长副镇长什么的。”
“安排一批小官员?正应了老辈人说的——牛打江山马坐殿。那把王野往哪儿摆?镇长有他的份儿吗!”
    “你还不能马上理解他。三年以后也许你会……”
    “用不了三年,我也会窝囊死遭人唾骂。我知哩。”老大轻吼了:“人——就是这样!”
    “埋怨太早,没有用。人们会当他王也死去了的……”
    “那,还不如我先去死!”
    秀女推了老大一把:“少说丧气话,跟上去,该做啥就去做啥!”
    老大经她这一推,倒真的紧走几步追了上去,先是同燕子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就替了秀女上前引路了。
    秀女望了他硕壮的背影,仿佛松了一口气,但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又在寻思些什么。
 
    午宴开得很晚。
    现场会也自在小宾馆的宴会厅上同时举行。
    秀女一直忙前跑后地张罗着。
    她几乎成了一个大主持人。
    酒宴结束,现场会也即结束。
    那时夕阳已经落山。
    鸟儿峰下的小广场上已经坐满了小镇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说笑笑,嬉嬉闹闹,比有史以来任何一个大节大年还要热闹。水银灯聚亮了一个表演区,左右有投影银幕,播放着今日午宴和现场会议的录像片。表演区有10位本土出产的亮丽洋派妞儿在配合载歌载舞。镇民们看到了自己的人和自己的小世界上了电视,映在
了宽大的投影银幕上,许多人还看到了自己那副帮腔随唱的身相和尊容,不免哄哄然发起一阵阵欢笑声。
    人们也看到了山老大在午宴上讲说着什么,好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在和他握手。
    也看到了穿梭引线似活跃着的秀女和燕子;也看到了一个个桃花女儿们那俏眉秀目的大特写。
    小镇欢笑着。
    小镇狂舞着。
    然而,人们没再见到那高身量王也的影子。
    当镇民们在溢光流彩中欢声笑语庆贺度假村复生时,外来人士的汽艇早已载着他们离岸飞驰而去。只有秀女回到小宾馆的休息间里,喘息了一会,她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李,换了那身便于行走的牛仔装和登山鞋,又提了王也留下来的小提袋,交待好了值班部长一些料理小宾馆的事情,她先去镇医院看了阿雪,阿雪说她已经没事,明天就准备去小宾馆照看着,给秀女腾出几天休息的工夫。
    秀女说:“王也走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我能想到的。”阿雪很平静。
    “你不想去找他?”
    “……已经没必要了,听说他死,我心里很难过,人都有良心。他既然活着,就该活得比我更好……”
    秀女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阿雪好好养病,一切都过去了,度假村的日月会越过越光明。阿雪要送她,她把阿雪按到床上,等医生来打最后一支药针。秀女就疾步出了医院院门直奔他王也的楼院——这是阿雪的、也是桃儿的、也是老镇长和她秀女的家。楼院是空着的。楼屋里黑着灯。只有小黑狗和门里来来回回蹿跳着,
焦急地打着响鼻。她知道,老镇长正伙了那几位老前辈坐在华灯下的人群里。桃儿也随了燕子在那鸟儿峰下的表演区里忙前忙后。
    她心里暗生出一股酸楚的滋味。她,随手摸出衣袋里的钥匙,开了大铁门,放出了小黑狗,又锁了院门,直朝西头的石匠楼院走去。楼院门前立着人影。
    “老大?”秀女轻声问着,走至近前。
    她见老大一身行路装束,又问:“你,想做啥?”
    “出去找他。”
    “去哪里?”
    “不知道。俺爹说,他下午装了几块干粮就走哩。”
    “你找不到他。”秀女说,“找得到又咋样哩?他若肯跟你回来,就不会走哩。”
    秀女说着就往镇外的大路上走。
    “秀女,做啥?”老大追问着赶上去,“深更半夜,我陪你“同去……”
    “老大,山里人走山路,走夜路,平常事儿嘛!天一亮度假村有好多事要由你老大去做,你不能去!”秀女唤过小黑狗,把王也的鞋子从他那衣袋中取出来,给它嗅了,说,“小黑狗,领我去找到你的男主人。”小黑狗,摇了摇尾巴,打了几下响鼻,欢快的嗅着路径,向前奔跑了。
    正是那条沿着河岸西行的大路。它一直通往上县的县城。
    老大紧跟过几步,呼哧带喘地叫住了秀女。把他挎包里那盏电池灯拿出来,塞给秀女手中。他知道,秀女也是个拦不得、劝不住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和王也出奇的相似。
    秀女接过电池灯,用手一捻,雪亮的光柱就射出好远。她又关掉了它。她认得出,这是阿雪的灯。那个风雨夜晚她就是提了它,翻过北山,去迎接山老大。
    今晚她要提了它,去追寻他王也,心里涌动出说不出口的味道。她又想到了阿雪。
    “老大。”秀女说,“好好照看阿雪,他心里——只有你了……”
    “我知。”老大说,“你照管好王也,你心里——也只有他哩……”
    秀女不再言语。
    月色里,小黑狗已经跑出了一段路程,又跑回来蹲坐在前边的路口上等待着秀女。
    秀女转了身,向那弯弯的夜路上大步走去。老大望着她雪白的内衫罩了红色的马夹,两只宽松的蝙蝠袖给夜风鼓起来,波式的长发也随风向后一扇一扇的飘舞着。像一只飞翔的夜鸟儿,在朦胧月色下的山路上远去,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