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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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鹏击天。
    这是所有有些文化感悟的人,面对这座人工石山都会自然发出的赞叹。
    那只是几组异形巨石的随意组合。与五层楼高等齐,占据着这片园心的小广场。几乎没有经过几处雕饰,靠了那些巨身太湖石的自然垒砌,即合成为那只鲲鹏巨鸟。它纵身射向高天,冲击风云,搏驭雷闪。如闻风嘶在耳、雷吼天庭;如观卷云舒动,峰岚款摆。形象生动。跳跃出飞动之气,腾达之力。而整个巨鹏的头颅、长颈、躯体、两翼,竖立在那里又是一座奇异的石景群落。
    一座山。一只鸟。
    一组云。一阵风。
    一团雾。一声雷。
    ……
    这一切博大、静谧、有声与无声的情境,都会激发着你的感悟和联想,自然而然地在情境变幻之中交替呈现。给人以心力的充添,信念的鼓舞。而那根部怪张、羽端收拢的两翼,表现出巨大的弹性与冲击的力度,它的底托似一片海,一阵云。在波浪似的起伏翻卷中,延伸出强悍的生命形态与斑斓色彩。
    细看下去,那里隐匿着对称的两幅巨身飞天仕女;那巨鲲的胸腹部则是仿怀素体雕凿出的“禅意”两个大字,两翼正中各为一“静”字,一个“园”字。这几处点睛之笔,才把观者的心意儿,从云层与风雾里,引回到实实在在的人世间。
    陈玉出面对着这一座工艺组合的巨型山石雕群已经坐落在自己创意的“禅意静”的中心部位,激动得一天一夜无法安睡。
    “山老大,真是个了不起的山老大!”
    他一遍又一遍地口赞心颂这个其貌不扬的石匠之子。他对一个山里人出身的年轻人,怎么会有这般大手笔、大气魄的非凡构想,而且不出几十天就成为现实,百思而不得其解。
    这一天,他以大酒店总经理身分设宴答谢山老大以及他的“助手”——棹工。酒宴上陈玉出问山老大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思路、这么快的建造速度。山老大却总是憨憨地笑。被逼不过,才说了实话。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创意。”他说,“说实话,俺还担心、总经理会、认为山里人对你、不恭哩。”
    陈玉出被他不明头尾的话弄糊涂了。
    “这是一座、山雕。”山老大说:“不是别处,正是我们家乡——风流镇后山那座——鸟儿峰。离家在外,我总想念、那座鸟儿峰。它真就是一只大鸟,是它飞进我心里,从我心里就飞落到你这里……”
    陈玉出被这番话给逗乐了。觉得这位山里的奇人也真正是别有情趣。就说:“看来你这家乡也真正够奇,竟有这么好的山势山形、地容地貌,难怪会出你这样的奇人奇事哩。”
    “其实我,不算奇。”老大道,“奇人多的是,奇事好多多哩。”
    酒宴桌上边吃边聊,山老大竟把这风流小镇的来龙去脉、鸟儿峰的奇景奇象、近些年的奇人奇事、神水湖的奇观奇迹,从头至尾、里里外外说了个一清二楚。结结巴巴的语言描述,却朴实生动,倒别有一番绘声绘色的真实情境在。令陈玉出对这小镇的奇迹性变化赞不绝口。也令他体会了童雁二十年来不忘小镇,却从小镇慧眼识人、推荐给他的缘由。
    “其实,这才真叫缘分。”陈玉出感慨颇深地道,“我一直想在大酒店的空场地上建一座‘禅意静园’,刚好童雁从海外回到小镇,就发现了你山老大。你山老大就凭着灵慧之心,把一座神奇的鸟儿峰搬到了我这儿来,正巧就那么合我心意、适我所思。其实,听你一说,你那鸟儿峰、那风流岭、那流金河、那神水湖,不正就是一个天然的大禅境嘛?我早就曾邀了几位名家为我设想过方案,结果非道即佛,除了神就是仙。连妖魔鬼怪也出来了。这类民俗里的文化残迹,如今又已经满处都是。花样翻新也不过是陈渣泛起而已,由民俗滑落进了庸俗。早令游人倒了胃口。山先生能以大自然为怀,能以天、地、人、万物、兽象为融汇心境的契机,理解禅意,并且能找到准确的物象展现这种心境,陶冶人的性灵,把道德、风气、文化融铸为一体,展示出一种大气生动、安静恬怡、腾跃向上的精神力量,真正是与陈某的想法不谋而合。山桑,我敬你一杯。
    “陈总,过奖哩。”山老大举起杯,与陈玉出、棹工碰了杯,干下了一杯黑啤酒。
    “禅意二字,说起来我也、弄不太明白。童雁老师教我、读了好些书,她一走、这许多年,靠自学自悟,好多也不懂。”山老大说,“经陈总、这一番点拨,我倒明白了好多、过去的不懂。庆幸我山老大,没有领会错陈总的、意思。两座鸟儿峰,两个‘禅意静园’,联在了一起。这真就是、了不起的缘分。陈总,你是广东旅游行业的、企业带头人物,力量雄厚、威望又高,日后当把我们小小的风流镇金水湖农民度假村,当作你陈总、自家的事。一个禅字,可能写满太空、宇宙。可是,不能光靠一支笔。陈总,您说、对不?
    “不错。”陈玉出很为兴奋,“我才发现,你山老大还是个不声不响的攻关能手。以我的理解,旅游业是向人类提供更多、更好地向大自然——包括天然的风物景观、古迹中的人文景观——索取精神资源的机会的行业。通过丰富多采的游历、休闲方式,达成恢复心力、填补神髓、再造人生奇迹的效果,净化环境、净化心灵,步入禅境、获得禅意,升华出凌云飞动之气,该是旅游界追求的圣境。当然,旅游业的另外一个神圣使命是保护大自然的生态环境。人文景观的建设与开发,绝不能破坏生态环境,要维护、完善、发展生态环境。其他工业开发就更应该注意这一条。现在空气、江河污染、水流失、林木植被破坏十分严重,地球人类的生存环境已经十分危机。不但禅境将无存,连生命也将自入险劫。我扯得已经太远。山桑,说说看,你对我,或者贵度假村对鄙公司,有些什么要求呢?
    老大对陈总的一番侃侃而谈,听得入迷。但对他的发问,却极度概括地只说了两个字的意思:“一个字是‘线’,一个字是‘网’。”老大说:“陈总是……行尊。‘线’与‘网’的含义,不用我、多说哩。‘线’早在陈总的公司手里,国内国外的,山南海北的,分出一条,就把小镇联起来。再连下去不就结成了‘网’?不就写出了一个大大的禅字、圣字?”
    “嗯,又一个想不到,你山桑还是个出方略、谋管理的好能手!”陈总笑着,越发赏识起山老大来。
    “这方面,我真的是不行。”山老大说,“我们、度假村的王总——王也,才是真正能干的、好手……”
    山老大从来在背地里不说别人的坏话,尽管他心里一直忌恨着王也,牵挂着阿雪。但他总能从大局处,公正的去看人家的功过与是非。没有这个王也,风流镇很可能就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他时常发心火,心里咒着王也,可是这一条,就同他对阿雪的期待一个样,总是无法改变。
    “嗯,不错!”陈玉出笑眯眯地说,“你能这样看重王也,真的是不错嘛。我知道的,王也——娶了你山桑心爱的姑娘,你跟他多少年都很少讲话,是不是?可是行动上,王也却说,没有你山老大这位石匠的儿子,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风流镇。瞧瞧,你们实际上是最好的搭档哩!不计前嫌,这就对了嘛!”
    山老大愣愣地听着,心中十分纳闷,他怎么知道这种底细?
    “童雁临回巴西之前,简单介绍过你山桑的情况,自然也提到了王也。”陈玉出说,“其实,童雁、王也、刘双月、小男人——田达成,我们都是一帮老同学。当年我们对王也就都是很赞赏的。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没了联系。是童雁和你山桑已经把我们联成了一‘线’,还愁不成‘网’吗?今天就一言为定,风流镇的事,我就听你山桑和王也的一个招呼,我陈某马上就规划、行动。并且我还愿意此生第一——为你山老大作个月下老人——包你找个好媳妇,如何?”
    陈玉出的笑意让山老大红了脸。连摇头,说:“不敢、不敢、不敢……”
    陈玉出爽爽地哈哈大笑。
    山老大却只是憨憨地咧开嘴巴。他一向笑不出声音来。
    而一旁的棹工,却笑眯了眼睛,一边几口喝干了黑啤酒。
    当晚,陈玉出安排手下的一位郭秘书,陪了山老大、棹工一道去文化公园、南方大厦走走。购买些自己需要的物品。品视一下文化园林和珠江岸边的夜景风光。还想去什么地方,由秘书随时安排便是。
    秘书是潮汕人。很年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许是与祖上是冀、鲁游移而来的客家人血统有关,他一反广粤本土人士常见的矮瘦身量,是标准的细高挑身材。眉清目秀,宽肩笔挺,颇有北部中原种族多见的高大威猛之气。因是工余时间,原本与女友有约,不想被陈总临时抓来安排了任务,他就在车子里拨了手机,改约女友半小时之后到文化公园新建起来的宋城门口见面,陪客人一起行动。郭秘书收了手机说,我的女友肯定会认识二位。见了面会让二位大吃一惊。
    车里的棹工听了秘书在约女友,便用肘弯撞了一下山老大,脸上露出椰榆的一笑。
    山老大板着脸白了他一眼。棹工才又装作无事的样子,望着车窗外不住驰过的街景。
    华灯初上的广州,街面上虽然也是灯海车龙,但毕竟不如白日那般拥挤堵塞。他们的车子很顺畅地到达了文化公园。郭秘书看了表,还差15分钟才到约定的时间,就陪了山老大、棹工去看宋城。每一处雕像馆都有栩栩如生的人物,都是一段饶有风趣的历史故事。山老大看得入迷,而棹工却是东一头西一头只顾游来窜去,哪里人多就钻到哪里。哪里围观的女性多,他就情不自禁地随了去。郭秘书却不得不时常留心宋城的城墙门外。
    15分钟还差了一点点,郭秘书在山老大的耳边轻轻打了下招呼:“我去门口迎她。”山老大点了头,眼睛却还只顾盯在那雕像的许多生动处。郭秘书就去了宋城大门。
    女友刚好等在那里,身边却多出一位女人。郭秘书定睛看时,便认了出来,正是秀女。
    “唔,阿姨,你也来哩。”
    “是阿桃要我来的,说要见风流镇的人。”
    “正是嘛,我却没想到约你,亏了桃儿心细。”
     三个人进了宋城。
    那雕像馆里参观的人却少了下来。只有山老大还立在那儿,左看右看地端详着那些雕像,那些人物的情态和体态。
    个人见他十分投入的样子,就在身后悄悄站了几分钟。他还是不醒神似地细看,秀女才上前一步故意挤碰了一下山老大。
    山老大只往旁边让开一步。还是目不转睛。
    秀女又挤过一步。山老大这才转头瞄了一眼身边的女人。竟还没有认出来,又自顾去看那雕像人物。直到秀女忍不住笑出声,老大才转身认真看了这女人——
“哇!秀女?”
    山老大惊讶地叫起来。
    “哇——再看这是谁?”秀女学着他的腔调,把老大的目光引向阿桃。
    “桃儿?……这、这是咋回事?怎么、你们、还在这儿?”
    “你——大山不是也还在这嘛?”阿桃这辈人都习惯称老大为大山。
    “我,是公干。镇长——你那爹派来的哩。”
    “我是回去了,又出来找她们三个小丫头的。”秀女说。
    “哎,棹工也在这儿。秀女该见见你那位好老公哩。”山老大说着,便左右张望叫喊着棹工。
    已经不见了棹工的影子。
    “刚刚还在这,一转眼就不见哩?走,去找他。”老大说着同那三人一起在宋城里绕了几回。没有见到工的影子。又出了宋城大门,在文化公园内的人群聚堆处转了个遍,同乡里的人都知道他爱看热闹。可是热闹处、僻静处都没有见到棹工。说不定他一头又钻到了别人想不到的什么去处,估计他跑够了,准会找回宋城来。
郭秘书就在临近宋城的近处找了一家咖啡馆。四个人坐下来喝着咖啡,透过大玻璃窗刚好可以看清宋城门外和小广场前的来往行人。
    “郭秘书,你咋会、认识我们风流镇的小桃花女的?”山老大笑意地问他。
    郭秘书也只是笑,望着阿桃。
    阿桃说:“也是遇了难才巧遇阿郭得了救哩。”她喝了一小口咖啡,说,“本来跟秀女分手,送走她飞去汕头之前,我们就买好了去老城的火车票。三张卧铺有厢有号的,可是一上车检票,才知道是票贩子骗人的假票。重新买票吧,排队的人像长龙。一打听哩,车票都卖到三天以后去哩。再一看,我们的钱包早都让外地的小偷给掏走了,连裤兜和挎包都给割破了。身份证也没了。彩花和云香当时就哇哇哭起来。这可咋办吔!幸好在深圳时,秀女带我们去过江海夜总会,认识了叫燕子的,她留给我们一个广州的电话号码。也该着,我的上衣口袋里还有几枚一元的硬币,才挂通了电话,可是江海办公室没人接电话。就又挂总机,总机说这是大饭店的总机,江海公司只在大饭店有一间办公室。我就说我有很紧急、很重要的情况要向领导报告。总机就给接通了一个电话,只响了一声,里边就有人说话了。就是他——阿郭……”
    桃儿看一眼郭秘书,脸上才又挂满羞涩的笑意。
    “他自报是风流镇来的人,又是金川湖农民度假村的工作人员。”阿郭说,“已经知道有这么一处仙境似的度假村,想去看看还没来机会,这次来了三个人,又遇到意外,我就要她们先过来再说。”
    阿桃说:“我们进了大饭店,江海的人还没露面,他们包的那间卡拉OK夜总会,得晚8点以后有人。我们肚子饿瘪了,阿郭就掏腰包,请我们吃了盒饭,又安排我们在一间工作室里先休息。唠了好多风流镇的事。过了一个多小时,阿郭才用电话把燕子找到,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才急急忙、嘻嘻哈哈冒上来。领我们出了大饭店,走进一条很背的小街,进了一幢很旧的小楼,那三楼有一间空屋,正好3张空床,铺盖啥的也全有。就安排我们住在那儿。那层楼里五六间屋,住的全是女孩。而燕子和她们的工作人员却住在大饭店江海的办公套间里。她说让我们参加江海的培训,每晚去舞厅实习,不用交学费,还有钱赚。等赚足了路费,再回风流镇,那儿也需要开展这种业务,那时我们就可以当上部门经理、楼面主任什么的。
    “当天晚上一看才知道,就是陪人家跳舞、唱歌。一晚上能赚200多块钱小费。可我们三个不行,啥都不会,参加训练,学会了才能上场陪客。那几天我们只能给推车、端盘子、干杂活,每晚不到20块钱。白天倒没事。我就跑来大酒店找阿郭。我说不愿意干那个。他问我在度假村做过什么。我说我是宾馆餐厅的领台。阿郭说那好办,你先熟悉二楼夜茶部的情况,第三天你就可以上班领台。那两个人只好临时当见习员,端端盘子、收拾餐台。你白天没事的,可以去电脑中心学电脑。不用个人出钱的。由我向陈总汇报。可是彩花、云香嫌这边赚钱少,一个月还不到1000元,她那边10个晚上就赚2000元。她们不过来。我就自个过来大酒店。后来我就找不到她们俩。这都半个多月了。没有她们的下落,连江海办事处也不在大酒店了……”
    秀女插进来说:“小镇里等得急了,镇长、阿雪都快要发疯。我就又跑出来找她们。我直奔广州,先就往深圳给燕子打电话,也是没人接。总机说江海公司夜总会已经关闭。我才没往深圳去,不得不找到大酒店,来寻江海分公司的下落,真的就寻不到江海,也寻不到燕子。万般无奈,才找上大饭店的秘书办。也巧,就见了阿郭,一问阿桃的事,阿郭笑了。就把我领到她的住处。可彩花、云香却不知了去……”
    山老大听了,拢起了眉毛。
    他不喝咖啡,只喝白开水。就说:“两个桃花女儿没了,有人偷;这棹工也没了,莫非风流镇真的要丢几个人?”
    秀女说:“棹工是个大老爷们儿,丢到天外去也不会有人捡他。只会有人烦他。要紧的是那彩花和云香姑娘,总得有她们的下落才行!”
    阿郭说:“找到她们俩并不难。难的恐怕是江海公司下一步的资金去向,会不会伤害到你们风流镇。”
    还有比找人更急、更难的事情,那三个人一时就听不太明白。阿郭说:“据我们所知,由于江海旅游公司有许多不法行为,他们在深圳的夜总会已被工商局查处、封闭。它的骨干成员已转移来广州。而江海总部的古总很机警,早就让广州的办事机构撤出了大酒店,只留两个人偶尔接接电话,其余人员已经遣散,全部资金都已转入汕头总部。目前留在广州的,只有少量散兵游勇。它已不再和我们公司有任何往来。古峰本是淮北一个市府驻汕头办事处的副主任,后来以个人名义搞了江海公司,实际上是私营旅游公司,靠下属机构搞了走私和色情服务赚了一大笔钱。直接参与走私和黄色行为的人员都被政府抓了,统一送到一个海岛上去教养。现在总公司为躲避追查,资金有可能继续转移。”
    阿郭的话令秀女惊讶。她想不到古峰这样的人物,说大难临头,也马上就会摇摇欲坠。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更不希望这是真的。
    会不会是底下做了坏事,他并不知道,反害得他倒霉?秀女这样想着。
    古峰的深圳分支机构已不存在了,这一点是确实了的;他的广州机构也已遣散,这一点也是真的了。可是那彩花、云香又落到他们下边人手里,不知了去处,又会生出些什么希奇的事端来,秀女真的心中没底儿。古峰将如何渡过这些难关?将如何应对这些突变?秀女也暗自添加着无端的忧虑。而古峰的女儿燕子,也正该是他下面的“散兵游勇”之一,她又在奔跑些什么勾当?她有没有见到甜甜,见到她的母亲童雁?她会不会把风流镇的两个桃花女儿也拉进了“三陪”服务?郭秘书说的江海公司资金的走向会不会伤害到风流镇,又是什么意思?这一切都是她一时无法想清楚、无法看明白的疑难。
    灯火辉煌的夜城里,秀女却越发觉着是一头雾水。
    那片海,已经袭卷起风暴。
    那座山,也在爬动着阴云。
    “唉!棹工这混小子,又掉进什么坑儿里去了哩?”山老大等得不耐烦,嚷叫了起来。
    “干脆,我们去找吧!”桃儿说。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家,丢到哪儿去也不会吃亏遭害的。只要他不去坑别人。”秀女说,“还是去找寻那两个女孩子要紧。”
    阿郭说:“要找她们也不难,我领你们到‘西江月’去。”
    他们走出咖啡厅,绕过宋城,出了文化公园,已是夜里11点钟。秀女心中虽然急着找寻那两个女孩儿,可是对自己的夫君棹工的不翼而飞,飞得不知去向,也存了满肚子气。她想,日子一好,老实人的恶德也会露馅儿的。
    “此楼就是‘西江月’。”阿郭指了下前边,夜幕中果然在一片树影中立起一幢不算高的楼影。相去也并不算远。而走起来却绕来绕去弯过好多小巷。直弄得几个人已辨不清东南西北,才见了那片灯光明亮的街心广场,也见了那霓虹闪烁的“西江月”几个大字。一楼两翼是商场,已经闭店多时。阿郭领他们直上二楼。
    灯光幽暗。暗得如另外一处人间。
    领班台。吧台。
    小姐。高圆椅上的酒客。
    绕过去才是深远微光的舞池。
    阿郭与领班小姐说了几句粤语,他们进了一间卡拉OK包房。
    音乐放起来之后,他们4人刚好是两对,先去大舞池跳舞。山老大说他跳不来那玩艺,阿郭说让秀女带着你,就是走路也要走上几圈儿,目的是看遍所有幽暗处的座席,是在找你风流镇的人。懂了嘛?山老大哧哧呀呀地发着埋怨,唉,人活这一辈子,啥罪都得遭。嘀嘀咕咕,只好拉了秀女的手儿,装作是舞场老手,在那五光十色的转灯底下走了几圈儿,看遍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见要找的那两个桃花女儿。
    他们回到房间,阿郭又找来楼面主任关小姐,请她安排几个小姐过来。关小姐说,近几天公安局查得紧,几个小姐不敢来了。我们已不接受她们上楼来服务。停止了这种业务。郭秘书一笑说,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是大饭店的。我知道江海夜总会的一班子小姐和你们‘西江月’的关系。他们的古总、你们的方总,和本人都不是一般关系。今天我陪了这三位前来,不是玩玩的,都是同道上的大手儿,他们是看看你西江月小姐的水准,下一步有合作、发展的新计划,肯帮忙的话,几位老板自会答谢你关小姐喽。关小姐一笑,百媚尽出。说,既是一家人,这点小事好说。江海的妈咪还在这,先生不妨跟她谈一下。说罢,关小姐转身就出了房间。
三个风流镇人,都被阿郭这番半真半假、半黑半白的话弄得莫名其妙。阿郭说,她怕我们是来查她的哩。这是黑白两道难识难分的事。他们是得手就做,犯事儿就溜,专门有几支“黄色娘子军”,有空子就钻,在那儿打“游击”。
正说间,房门开了。
    进来的是一位风雅女子。着了一身很正规的工作西装、筒裤。
    山老大兀自愣了神儿。
    四个人也都好一阵惊讶。
    “甜甜?”秀女轻轻叫了一声。
    “秀女?”两个人又是嬉笑着厮搂了一阵。
    一大一小,说不清是两个甜甜还是两个秀女。今日两个人的衣着又是出奇的偶合,都穿了西装、简裤,只是颜色相反。秀女是一身深咖啡色,甜甜是一身浅调子米黄色。
    真的是“黄色娘子军”吧。
    几个人互相认识了之后,秀女就问她彩花、云香两个人的下落。甜甜说也巧,今晚她俩都在这儿。正在陪唱。过半小时收了场就领她们过来。甜甜望着阿郭。阿郭却只是在微微淡笑着。
    “郭秘书是老熟人、大忙人哩。今儿怎么得闲光临这小小的‘西江月’哩?”甜甜逗笑着说。
    “我是踏着你甜甜的芳踪而来。有人说小姐做了这里的‘妈咪’,又办培训又组织娘子军连,颇有大展宏图的意思。日后在下有想混口饭吃的人选,也请小姐关照一下喽。”阿郭又是说得云山雾罩。
    “哪里吔,燕子才是这件事的主管,我哪里会是什么‘妈咪’?现在风头这么紧,谁还敢顶着风上哩?孤岛上被劳教的那帮‘鸡’(妓),才是人们说的‘黄色娘子军连’,燕子搞的只不过是个面向酒店、歌厅以演出为主的小艺术团。我只不过是临时帮个忙,她去了风流镇,顺便招些学员过来。我们可是坚持不搞色情服务的。郭秘书,你的话我们可真是担当不起吔……”甜甜一番话说得清晰、甜润,内中隐含着争辩和自卫。
    “开句玩笑而已,不必过分认真喽。也算提个醒儿,别搞得红黄不分,到时候真假猴王难辨,反倒说不清楚。”
    “多谢郭秘书厚爱啰。我们自会有分寸的。”
    秀女插进话来:“甜甜,你们古总,到底怎么样哩?”
    甜甜略为思索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啦。上次我陪童雁过来,一直就没有回去。上边的情况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深圳和这里都是江海的下属机构,各自独立经营的。都归地方上管着。下边好多事情古总也未必知道的。出了问题都把帐算到他那儿去,这也是惯例。所以他也不得不出面收这个场的
    “那么他人,现在……”秀女问。
    “当然还在汕头总部。”甜甜说,“你也是知道的,上回他接待下水镇的人就说过的,要发展实业。‘空手道’式的公司没有生命力,上下左右没法制约,出了问题一条线,亏损起来一大片。转向实业才是根本。办工厂呀,出产品呀,这才是发展经济的正路嘛。”
    山老大只顾听他们在交谈。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他觉得这些人的话题是从寻找两个女孩子开始,却离不开那位远在潮汕的古总。而这位古总,又和童雁、秀女不但认识,而且有着关联。他觉得社会这东西很奇妙,经济社会就更奇妙。说不上谁和谁——哪怕本不相识、本不相关的人,都将要发生最直接的各种各样的关联。这种关联,都在你周边潜伏着,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你无法预想的。
    它像一张网,会携带你,也会套住你,牵制你;
    它像一片海,会浮载你,也会洗涤你,淹没你。
    山老大思索起来,是一副石雕似的严峻面孔。黑亮亮的眸子会闪射出惊人的光芒。甜甜说着话,竟把目光投注在这位始终不露声色的人身上。
    “哟,秀女!这位——好像是童雁照片中的人物。”甜甜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
    “不错,正是他。我们度假村的大能人山老大。”秀女回答着。
    “那么照片中有一位是秀女的得意郎君,应该也在的嘛。”甜甜问着。
    “……应该在的,可是……”秀女不愿多说下去。
    “唔,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那位棹工先生比你们早一个多小时就先来到了这里。”甜甜说。
    四个人一阵惊疑。
    会不会搞错,棹工怎会单个儿跑来这里?
    “我去找他!”
    山老大急不可耐,站起身就要去找棹工。
    “忙不得哩。”甜甜说,“我只是打了照面,觉得仿佛有点儿像他。没看清他进的哪一间,几十间屋不好逐个开门去找人,过一会儿就收场了,瞧见了吧,这屋刚好处在楼口处。开了门一过目,就漏不掉的。”
    说话间已经子夜0点0时,雅间里的人已经一拨拨相继从门口走过,下了楼去。紧里面还有几处响着乐曲,已经无人在吼唱。
    山老大急了:“……难道,要我们等到明天早晨太阳出来不成?”
    老大正满地转转着,楼下倒走上来三个壮汉。
    “里边”
    “在紧里边。”
    嘁嘁咕咕,脚步急急。
    个壮汉已奔入楼道的深处。
    少时,敲门声、吼骂声、吵杂声大起。有男人挨了打的嘶叫声,也有女人尖厉的嚷嚷声。
    楼台处清理着记事簿的小姐,却不闻不问,只顾慢条斯理地弄着她手中的事。
清理楼道的几个小姐,也似没发生过什么事。
    一个浓妆艳抹女子从门口匆匆走过,系着扭扣走下楼梯。
    “‘鸡’走了,鸡头找上门,里边又有吃苦头的了。”
    甜甜叨咕着。
    山老大觉着好不对劲儿,出了门自奔闹吵声处走去。
    楼道转过三道弯,尽头处灯是黑着的。只有最里边那间门是敞开着,有一片灯光。三个壮汉正围住一个衬衣短裤的男人,你一拳我一脚地踢来打去。口里不住骂着。那男人像是刚刚从床上被捞起来,抱头捂脸地躲着。
    山老大见仨打一,心里一气猛一跺脚,那个壮汉就停下手来。那被打的男人就跑过来拉住老大,口里不住叫着:
    “老大救我、老大救我……”
    “棹工?真的是你!……”老大才看清楚,确是棹工。
    秀女、甜甜、阿郭、阿桃也都跟了过来站在门外,看着那棹工的狼狈相。
    “你们想干什么?”山老大朗声地问。
    一个壮汉说:“他勾引我的老婆,睡了我的老婆,我要教训他,向他罚款,赔偿我的经济损失和名誉损失!”
    “别、别听他瞎说!”棹工上气不接下气、哭哭啼啼地说,“是那女人,在文化公园勾引的我。先说要我陪她坐一会儿,然后就搂抱我,再然后就要我到这儿来包房。来上床。讲好200元一小时。他们、他们就闯进来,要我2000元罚款……”
    “你的钱呢?”
    “全让那女人给套走哩……”
    “这是陷阱!活该!”山老大吼叫着。
    彩花、云香也不声不响地赶了来,站在秀女的身后。
    秀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气得脑袋嗡嗡叫,天旋地转了一阵之后,她再也不想看那缺德鬼棹工第二眼,一股劲儿地心里上翻,只想呕吐。她转回身,气冲冲、泪淋淋地就往楼道外面奔跑。阿桃、彩花、云香一语不发,互递了个眼色,急忙跟了秀女。生怕她冲动之时再出别的意外。
    “把衣服还给他,穿上!”山老大怒冲冲地盯视着那几个壮汉,心里燃着怒火。
    “哎,兄弟!既然你这么仗义,那就替他把钱掏出来吧!”三个汉子围了山老大。
    老大不慌也不忙,咧了大嘴笑了一下道:“想要钱不是吗?你们不问问,咱家是干啥的?我四处设线,今天总算、引蛇出洞。阿郭!”
    门外的阿郭也机灵,接了老大一个神色,就道出4个字:“通了——就来!”
    老大一笑,将壮汉的身子堵在门口。
    三个壮汉相互看了一眼,心里一阵阵发毛,不由得使出“三十六计”的最后一招,一齐冲了老大扑过来。老大有意一闪身,两拳一脚,刚好三个人都栽倒在门外,爬起身就咚咚咚跑出了“西江月”。

    阿郭对了老大一笑,说:“你真是个大智、小智全能的老大。”  老大说:“对流氓就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回看一眼衰草似的棹工,朝他后腚踹了一脚,骂了句:“ 贪色鬼!看你还有脸面去见秀女!